蒼白修長的手推開了山間老屋破舊的木門。
他沒有打招呼,走廊盡頭一間房傳來鳥叫,還有女人的笑聲,他微微蹙起眉,走去,每一步伐都引起老舊木板吱吱嘎嘎的聲響。
他拐彎,一個女人就坐在搖椅上,身穿一襲樸素的黑色和服,如綢緞般的黑色長髮垂至腰際,白皙美麗的掌心停了幾隻雀鳥,注意到了男人的靠近,她抬起頭來,一瞟。
確實是個傾國傾城的女人。
「不好意思擅自闖了進來,但還請黑妖夜大人放鬆戒備,我這一趟來不是來下戰帖,也不是來打架的,只是有意向黑妖夜大人請教一件事情。」他頓了頓,鞠躬,微笑,「在下是鬼,名叫白蘭,目前是鬼界的統領者。」
黑妖夜手一抬,幾隻雀鳥撲翅從窗口飛離,她站起身,「我不和鬼打交道,請回吧。」
「唉呀,沒想到我這麼不受歡迎,也罷,只要讓我問完事情……」
「滾,否則我現在就消滅你。」
白蘭在手腳開始化為黑暗時終於慌了起來。
黑妖夜的前身是女神,她不可能敵不過自己,神的力量究竟有多強他在阿諾德與斯佩德的身上見識過了,他慌張地要求黑妖夜冷靜一點,終於在黑暗吞食自己的膝蓋時忍不住叫了出來。
「要怎麼樣才能留下人類的青春與生命!告訴我!拜託!」
黑妖夜一愣,吞蝕也在此刻停止。
黑暗逐漸從白蘭手腳褪去,她微蹙起眉,向白蘭招了招手,示意他到搖椅對面一張椅子坐下。
「為什麼想問這個問題?」
「我、我聽說黑妖夜的前身是神,什麼都知道……」驚魂未定地喘著氣,白蘭慢慢調整呼吸,強迫自己回到原本從容不迫的態度,「坦白說,我有一個非常喜愛的人類,在一百年前死了,我等待他的輪迴,可是卻想起他原本的樣子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認他。」
黑妖夜只是靜靜地聆聽,時不時地默默點頭,不插嘴。
是個很好的聽眾,白蘭不明白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被逐出天界。
「……所以,我想,小正如果一直維持他原本的樣子,我說不定就能找到他了──不,說不定……根本就不用生死兩隔也不一定,我知道黑妖夜大人的另一半是人類,人類這種生物都有壽命的極限,妖怪和鬼卻能夠永生,您應該能體會我這種想法吧?」
黑妖夜點點頭,說她懂。
她懂,但是不會去做,因為曾身為神,她知道生老病死是世界循環的常理。
「我不曾想過將他找回。」她的眼神望向遠方,拉近,而後落在自己的掌心,「我愛著他,但是我們是不同的,這點一開始我就明白了,不過我和你不同的一點是,我有孩子,有個能和我一起不老不死的孩子,他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不至於崩潰。」
白蘭點點頭。
黑夜轉過頭來,看向他。
「可是,有一個方法能使人類在投胎轉生時依然保持上輩子的模樣,雖然無法不老不死,也無法使他保持前世的記憶──但這會使你付出很大的代價,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嗎?」
那雙血紅的眸子帶著在血紅之上更深邃的情感。
白蘭被那雙眼徹底地震懾了,嚥了口口水,點頭。
「只要能再見到小正,我願意。」
黑妖夜點了點頭,認同了他的決心。
白蘭一瞬間覺得這份感覺很奇妙,他不曾遇過像黑夜這種人,擁有足夠能力可以認同自己的人,至今以來都是自己高高在上,除了阿諾德和斯佩德那次之外從沒吃過虧,這是他第一次──對眼前的對象生出一種崇敬的感覺。
「唯一的方法……」黑夜閉上眼,「就是收集那些特異的靈魂。」
「特別的靈魂?」
「對,在這世上以人形存在的不單單只有人類而已,還有一些少數的,是由神手中創造出來的獨特個體,像是星星,他們可以透過神賦予靈魂、化成人類,而且,他們的靈魂具有超越人類、鬼與妖怪的力量。」黑妖夜放柔了語調,抬頭,看向逐漸暗下來的天空,與漂亮的滿月,血色的雙眼此刻卻溢滿了柔情。
「──還有,月亮也是。」
*
「阿諾德!」
充滿死寂的地獄深淵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正在練字的六道骸抬起頭,旁邊幾個護使面面相覷,紛紛離開大殿到門口查看,六道骸隨意和他們擺了擺手,意思是有事就請進來,沒事就趕回去,孰料手還沒放下,兩三個護使立刻就被打了回來,躺在地上七零八落。
「阿諾德!」
那道聲音很清澈,尚未變聲,六道骸擱下毛筆,站起身,記得沒錯的話那個叫「阿諾德」的應該是白痴西瓜的……咳,是斯佩德的戀人,怎會有人來地府找他?又怎會以這麼粗暴的方式進行?
六道骸抓緊身旁的三叉戟,踏過倒得滿地妖魔護使,走上前。
轉角撞進來一個男孩子。
「阿諾……唔!」他顯然有些衝動過頭了,撞在六道骸身上,往後退了幾步,銀晃晃的拐子往前一伸,亮出尖刺,警戒的眼光打量六道骸,「阿諾德在哪裡?」
「師傅剛剛和阿諾德出去了。」六道骸將三叉戟環抱在胸前,理直氣壯地道,「隨便破壞人家東西又在別人的地盤大呼小叫,這樣很沒禮貌不是嗎?」
「我管你。」雲雀下巴抬得老高,隨後又想起一世的教誨,如果真有人闖進地盤破壞,自己一定也會很不高興,於是他前後動作不符地向六道骸敬了個禮。
「失禮了,我的動作過大了。」
六道骸愣了愣,隨即也向雲雀恭彌敬了個禮。
「不必介意,師傅回來我再請他處理,倒是請問芳名?」
話才脫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六道骸倏地想起「芳名」是用在女孩子身上的,慌忙改口。不過說來也是因為這孩子長得太中性,如果不是因為短髮六道骸九成的機率會猜他是女性。
「問別人的名字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吧。」
「呃……好,失禮了,我是六道骸,叫我骸就好了,那麼閣下的大名是?」
「雲雀恭彌。」
簡簡單單四個字,高飛衝入雲端的鳥兒,那便是六道骸對他的第一印象。
無論天界還是地域都鮮少能遇到同齡的傢伙,他們坐下來好好聊了一番,六道骸告訴雲雀他是半妖,換算為人類的年齡大概是十四歲,雲雀則說自己是神的兒子,由於成長速度極緩,以人類而言是十二歲,六道骸聽了放聲大笑,要和雲雀稱兄道弟,他當哥哥,雲雀當弟弟,後者聽到這番話氣鼓鼓地站起身,和六道骸打了一場,堅稱自己早已活了幾千年,以閱歷而言應該是他當哥哥。
最後的結果是六道骸勉強制住了雲雀,原先猜想雲雀應該是個神使之類的,倒沒想到隨身攜帶的念珠會對他管用,他不是說自己是神的兒子嗎?
「你啊,該不會是陰間的小鬼吧?」撕開雲雀身上的靈符,他懷疑的眼神看向他。
「才不是,別把我和那種低等的東西相提並論。」雲雀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的父親是太陽神帝,確確實實是神的兒子,可我沒說我也是神!」
「啊?」六道骸稍稍愣了愣,「那你是什麼東西?」
頓了一秒隨即覺得這種問法有些不禮貌,六道骸想改口,抬頭卻收到雲雀恭彌犀利的眼神。
有一瞬間,他覺得雲雀恭彌如夜色一般的黑髮,很像他的母親。
「妖怪。」他淡淡地道,「月妖。」
「月妖?」六道骸頗有興趣地眨眨眼,撕下最後一章符咒,月亮是他最喜愛的東西,總是在黑夜中照耀,給予指引,有好幾次他會天真自大地認為月亮是為照亮自己前方的道路而存在的,「你是說,天上那個月亮是你嗎?」
──那麼,我喜歡月亮,等於我喜歡你嗎?
「算是。」雲雀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就像太陽一樣,這副身體和月亮沒有直接關係,我也不是住在月亮上,那是我靈魂本體的具象化。」
「咦──?」六道骸有些不解地歪頭,「那麼,住在你身體裡的靈魂,算是月亮嗎?」
「是月亮擁有自我意識的靈魂。」雲雀聳了聳肩,「一世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也不大清楚。」
「一世?他是誰?」
「我父親。」
「那你母親呢?」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雲雀恭彌確確實實頓了一下,他咬緊了小小的唇,撇頭,似乎是段不願想起的過去,六道骸驀地想起,雲雀既然是妖怪,卻同時身為神的兒子,那麼就是他母親的錯囉?
只見雲雀斂下羽睫,清亮的藍色雙眼閃過一絲落寞。
「我的母親是──以前的黑夜女神,現在的黑妖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