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
靜靜地坐在銀髮人兒的身旁,斯佩德揪緊了白色的被單,貪戀地聞著上頭的氣息。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張慘白的側臉,蹙起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還是只有彎下身,如往常一樣,在阿諾德那蒼白的薄唇上落下了淺淺的一吻。
「我們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而讓彼此疏遠了?」望著他不會醒來的深愛之人,斯佩德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為區區的妖怪而冒這麼大的危險?」
阿諾德並沒有回答他。
斯佩德只有擰起眉,趴在他的身旁,靜靜地攬過他的肩膀。
「你很快就會醒來了。」他喃喃地道,閉上了雙眼,「再一下子、你就會醒來了。」
*
朝利雨月吃驚地瞪大了眼,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因為答應一世會幫忙注意月妖的情況,所以才開了天眼,卻沒想到他所見到的──卻是妖氣弱得隨時會死亡的雲雀恭彌,以及在幾尺之外蜷縮成一團的武神神獸。
即便已經在發現的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卻早已不見兇手的影子。
「恭彌、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恭彌。」朝利雨月拾起那顫抖的小刺蝟,放到自己肩上,同時來到雲雀恭彌的身旁,他跪了下來,察看雲雀的傷勢。
幾乎沒有外傷,意識清醒,只是額頭出現了一個無形的極大的破口,妖氣仍從那破口不斷地流失出來,朝利雨月第一時間先止住了那破口,而後,他的指尖劃過雲雀的背脊,被他劃過的地方散發出耀眼的水藍色光芒,不一會兒,雲雀便吃力地動了起來,坐起身。
然而他的妖氣流失過多,還沒有站起來的可能。
「能說話嗎?恭彌,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他望著始終低著頭的雲雀恭彌,擔憂地問,「現在說不出來也沒關係,我們先回去,你再慢慢說、好嗎?」
「……被拿走了……」
雲雀突然喃喃地開了口,朝利雨月楞楞地注視著他。
下一秒,他突然意識到雲雀的意思──那個垂掛在他胸前的紫色項墜不見了。
「阿諾德?」他鎖緊了眉頭,「阿諾德的靈魂被搶走了?是誰?」
雲雀恭彌只是握緊了拳頭,沒有說話。
「告訴我,恭彌。」朝利雨月嚴厲地道,「現在的話,我還能開天眼替你尋找。」
「……白蘭。」
聽見這名字的瞬間,朝利雨月的臉色有變。
然而現狀不允許他遲疑任何一刻,他立刻站起身,額上散出一線強烈的光芒,而後,那一線猛然睜開,成為了一只發光的眼睛,然而,過了幾秒,那光芒又重新化為一線,消失。
──沒有。
朝利雨月寧願是自己的能力出了差錯,但是沒有,不光只是這附近、這個國家而已──人界的任何一處,都已經沒有了白蘭的影子,當然也沒有阿諾德靈魂的蹤跡。
這樣看來,白蘭就只有兩處可去。
天,或是地。
自己與一世等人所生存的天界,或是斯佩德所一手掌控的地獄。
無論是其中任何一者,白蘭能夠脫離生界、躲到這兩者當中去,表示事情的背後並不單純,或許──他想起了一世的話──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可惡!這下麻煩了!」朝利雨月掩不住心裡的焦急,「恭彌、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去天界或是地獄替你找找,阿諾德的靈魂不見了,這可是足以動搖世界的大事!」
他轉身要走,卻突然被扯住了衣角。
回頭,只見那個始終倔強的孩子,顫抖著肩膀,抬起頭。
漂亮的瞳裡滿是淚水。
「拜託你……一定、一定要幫我找回阿諾德……!」他幾乎是崩潰似地哭喊出聲,這也是朝利雨月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模樣,「──我什麼都保護不了!阿諾德、小卷……都保護不了……!」
「恭彌,你冷靜點……」
「──求求你!要是沒有拿回來!我以後要怎麼回去見父親……!」
朝利雨月瞪大了雙眼。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雲雀這麼稱呼那個人,雲雀恭彌緊緊握拳,手似乎是被踩斷了,指甲卻深深嵌入了肉裡,手背也被斷裂的骨頭刺開,整手的鮮血,他卻像沒有意識到手傷似地,眼淚不停滑過臉頰,整張臉紅通通的,聲音也近乎沙啞。
朝利雨月從未見過這孩子對人低聲下氣,然而此刻跪伏在地的他,卻低頭了。
看來……是真的受了很大的挫敗啊。
對這孩子做出這種事的幕後黑手──絕對不能輕易饒恕。
朝利雨月握緊了拳頭,他蹲下身來,搭住雲雀的雙肩。
此刻,面對如此脆弱的雲雀恭彌,他實在無法對他說明一世現在的狀況。
「交給我吧。」雨月溫柔而堅定地輕聲開口,「阿諾德的靈魂,我一定替你找回來。」
他伸手抹去雲雀眼角的淚珠,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背。
而後,水神朝利雨月站了起身,望向漆黑的無垠的夜空,轉瞬便消失了蹤影。
*
「啊啊……真是的,到頭來還是一點功勞也沒有立下。」
在被熱情的武士們送出城後,六道骸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的腳步不自覺地來到皇家御用獵場,通過這幅員遼闊的森林,一樣能到達熱鬧的京城市街,然而六道骸現在也無什麼尋找旅店的心情,在森林的草地上睡上一覺似乎還更合他的意。
空氣中留有淡淡的鬼氣。
六道骸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除了鬼氣之外,還有先前聞到的、那股很香的妖氣。
他貼著京城的外牆繼續走,向上一望,最高處似乎就是太子的房間,縱然知道那股香甜的妖氣已經很淡很淡,或許妖氣的主人已經離開了,但他還是走上前,拐過了轉角。
──城牆底下,坐著一個青樓的妓。
看他的打扮確實是遊女沒錯,頭上也簪著髮簪與花飾,只是亂了些,她雙手環著膝,宛若被丟棄的犬貓,失落地坐在原處,然而那裡除了這遊女之外再沒有什麼,僅有鬼氣與妖氣。
那妓有著絕美動人的臉龐,六道骸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明明早就已經看過無數的美女,卻偏偏在這時候起了慾望,六道骸搖搖頭揮去自己不正經的想法,現在可一點都不是發情的時候,現下最重要的還是得煩惱怎麼接母親進入京城的問題。
以防萬一,他抽出懷裡的符咒,朝那遊女走了過去。
「看來小姐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呢,否則夜深了,怎麼還獨自一人待在這種地方?」六道骸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那遊女只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灰藍色的眸子有如明月般漂亮,只是盈滿了淚水,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
而且,越接近才越發現,這女人的身上並沒有妖氣。
要說真有哪裡怪異,也就只有他胸前所掛的一串橙色珠鍊罷了。
遊女顯然沒有跟他說話的打算,又低下頭來,六道骸見他這樣,心裡不知怎的跟著難過起來,他收起符咒,兩三步跨上前去,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
對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著。
──與其說沉默,倒不如說是沒有心情開口。
雲雀恭彌也無力去反對那藍髮的陰陽師稱自己為小姐,無論是什麼,他都已經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再去辯駁,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朝利雨月能帶著阿諾德的靈魂回來這裡。
況且就算這陰陽師能力再高超,如今他的妖力已減到最弱,加上寶珠的調和與混淆,已經幾乎沒有了妖氣,即便對方是斯佩德的頭號弟子,認不出他是妖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六道骸……是嗎?自他離開陰界,被一世消除記憶後,有多久沒見了?
「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是在煩惱什麼嗎?」坐在身旁的六道骸突然柔聲開了口,「如果有我可以分憂解勞的事情的話,就盡管告訴我吧,雖然……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吧。」
雲雀轉過頭,淡淡地注視著他。
為什麼呢?看著這個人的臉,卻能有種安心下來的感覺。雲雀恭彌安靜地閉上了雙眼,又沉默了好一陣子,他伸出了手,靜靜地覆上了六道骸擱在自己身旁的手背。
「……我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他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地道,「所以我沒有臉回去見父親。」
六道骸有些訝異地注視著他,沒有回話。
他看著握著自己的、那只纖長白皙而漂亮的手,沉默了半晌,明明是個陌生的女人,被握了手卻也不會反感,反而還有股熟悉而安心的感覺,令他又想起了那個滿月的夜晚。
「啊啊、那還真巧。」六道骸自嘲似地苦笑起來,仰起頭,靠上了城牆,「我恰好是因為手腳慢了點,沒有完成重要的事情,現在沒有臉回家見母親呢。」
「那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吧。」
雲雀仍舊流著淚,卻發出了幾聲自嘲的輕笑。
六道骸苦澀地微笑起來,他將身體挪過去些,併上了雲雀的肩,而後,他讓他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雲雀有些楞了楞,抬起頭來,六道骸卻只有笑了笑。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他道,握緊了雲雀的手,「反正我倆都無處可去,我可以在這裡陪你一整晚……啊、雖然今天沒有月亮可以賞就是了。」
他說著,雲雀終於破涕為笑,他靠上六道骸的肩,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涼涼的晚風拂過,樹影沙沙地搖動著,這一夜如水一般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