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
血紅的雙瞳掃過一群受傷的天狗,黑妖夜揚起眉,縱使自己的記憶力已衰退許多,她仍記得她與逝去的丈夫相識的那個夜,便是由這群天狗所促成。
為首的是隻烏天狗,他扛著幾名受傷的同伴,在黑妖夜面前跪著。
「很抱歉這麼晚來叨擾……黑妖夜大人,可不可以救救我們受傷的同伴……?」
「怎麼了?」翻舊帳或是見死不救都不符合她的個性,黑妖夜將門敞開,招手示意天狗趕快進入,順便指了下可以休息的地方,「傷得好重……發生什麼事了?」
「非常謝謝您,黑妖夜大人……事情是這樣的。」烏天狗將傷患託給另一名同伴,向黑妖夜敬了個禮,「我們方才被一名自稱白蘭的鬼給追殺了,其實我們和他根本無冤無仇,也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他……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殺過來,一直逼問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白蘭?」黑妖夜揚起眉,「他問了什麼?」
「他問我們──知不知道月亮在哪裡。」烏天狗咬緊下唇,一臉的委屈,「月亮夜夜都掛在天上眼睛看都知道在哪裡……當中有同伴被攻擊,我們乾脆把聽過的傳說全都告訴他……」
「傳說?」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黑妖夜抿緊下唇,「你們對他說了什麼?」
「我們說──月亮是個妖怪小孩,名字就叫做……雲雀。」
雲雀。
鳥一般地展翅高飛,在銀亮的滿月上落下一點黑影。
是那樣的──名字。
黑妖夜好看的眉緊緊一蹙,轉身就要出門,烏天狗緊張地拉住了她。
「我們、我們之所以會選擇這裡!是因為希望黑妖夜大人能保護我們!請問您要去哪裡!」
「我去找白蘭。」黑妖夜冷漠地抽回手,咬牙,「要是他敢把腦筋動到月亮上,我絕對不會輕饒他,請諸位待在這裡,我會造一個幻象掩飾你們,白蘭不會追來的。」
「可是……!」
「你們放心。」轉身步出破舊的木屋,黑妖夜披上漆黑的斗篷,眼神如夜色般冷冽,「我的幻象,在這世上能破解的只有兩位,而那之中──並不包括白蘭。」
*
身後追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六道骸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絲毫沒有慢下腳步的打算,身上的衣衫早已全濕,分不清究竟是被血水還是汗水所染,他吸了吸鼻子,將背上昏迷不醒的雲雀提高了點,咬牙,加快了速度。
他記憶中的木屋,應該就在這附近,屋前會有一片可以盡情奔跑的寬廣草原。
「安心吧……呼、呼……恭彌……」他硬逼自己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回頭用鼻尖輕輕摩娑雲雀的髮,「我們、我們就快到了……所以、再忍耐一下……一下就好……」
要帶他去見分隔千年的母親,要讓雲雀恭彌展露出一抹笑顏。
他甚至可以想像那溫柔的女人眼眶泛著淚水,握緊雲雀恭彌瘦弱的雙手的模樣,他們會在一起,三個人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需要那些傷痛的分離。
腳步一個踉蹌,六道骸跌倒在樹叢中,尖銳的石塊及樹枝將他的手腳刺出血來,他咬牙,抬眸,卻驚見一座草原就在不遠處,沒有月色的籠罩看起來十分荒涼,六道骸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他重新揹起雲雀恭彌,在他耳邊輕喃幾句鼓勵的話,起身。
踏在陰暗蒼涼的草原上,六道骸喘著氣,瞇起眼在黑暗中搜尋了一會兒,看見了他與她過去生活的那棟房子,像幢鬼屋,矗立在那裡,他深吸口氣,汗水自頰側不停的滑落,胸膛劇烈地起伏,他終於牽起一抹唇角,儘管還是顫抖得厲害,匆匆跑了過去。
「母親!開門好嗎!我是骸!」大喊牽動腹部的劇痛,六道骸嗤痛一聲,將雲雀小心翼翼地放下來,自己則是靠著門板坐下,掩不住臉上的欣喜之情,「我帶恭彌來看你了!是我們!」
門內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六道骸咬牙,不死心地繼續大喊。
「我們、咳咳……!我們、剛剛受到一個叫白蘭的鬼的攻擊,恭彌他、恭彌他……再不救他就會死掉了……!開門啊!母親!」不安感源源不絕地開始湧出,他對黑妖夜的信任感逐漸開始薄弱,母親從不出門,她也從不下山進食,從前煮飯也是為了餵飽身為半妖的自己,六道骸使盡最後的力氣開始搥打大門,盈滿眼眶的淚水開始滑落。
「母親!在家的話回答我一聲啊!我……」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黑妖夜冰冷的聲音從屋內傳出,六道骸的雙瞳一下子放大。
──那確實是,自己母親的聲音沒錯。
「什、麼……?」腦袋翻成一片死白,希望的嫩芽瞬間被絕望斬成兩半,六道骸試著牽起唇角,佯裝自己不過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您在……說什麼啊……我是、我是骸啊……」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您在說些什麼!我們是……」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這種時候您在開什麼玩笑!!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想見了嗎!」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那恭彌呢!恭彌要怎麼辦!你們不是分開很久了嗎!事情我全部都聽說了!不想見我可以!你至少、你至少……救救恭彌啊!」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為什麼!」六道骸發出一聲崩潰的呼喊,用力搥打著門扉,濕潤的草皮被駭人的鮮血染紅,「為什麼不肯見我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黑妖夜!」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我恨妳!!!」淚水鼻水嗆得他幾乎說不出話,扒在門板上的指甲開始斷裂,留下駭人的血痕,他幾乎沒有意識自己究竟說了什麼。
「我一直一直恨著妳!恨妳和人類生下了我!恨妳瞞我瞞了三百年!」
「妳跟那些妖怪都一樣!全部、全部都不能信任!」
「我、我咳……!我會、成為和父親一樣偉大的陰陽師,總有一天殺了妳!」
「然後、我……!我、絕對不會再……愛上妖怪!」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直到最後,傳入耳中的依舊是這句冰冷如夢魘的話。六道骸無力地倒在草皮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滿是鮮血的手,將雲雀恭彌冰冷的軀體攬入懷中。
意識模糊之中他看見遠方走來一個人。
身型修長,是個男人,帶著銳利的一股氣勢,像殺氣也像是怒意。
他閉上眼,連同意識一併消失在黑暗之中。
*
回去吧,我不會見任何人。
不會見……任何人────
「止。」
平靜的聲音從那人喉中發出。
黑暗中的木屋開始陷入瘋狂的扭曲,連同那句夢魘般的女聲,像是整個空間壓縮在一起,成為巨大的漩渦,而後終歸一片平靜,小屋消失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原來的地方只留下一片濕潤的草皮,以及兩個滿身是血的孩子。
「夜的幻象,只有光能夠破解。」
那人抬眸,看似什麼都沒有的另一處,浮現出原本的木屋,幾隻天狗恐懼地在窗邊觀望,不敢明目張膽地探頭。男人收回目光,將視線落回胸口被穿出一個大洞的的黑髮男孩之上。
「為了救一群天狗,反而傷害了妳最珍愛的兩個孩子嗎?」他搖搖頭,彎下身,白皙的手掌撫在黑髮男孩的胸前,耀眼的光芒似水一般從指尖流出,填滿了男孩血肉模糊的胸口,殘弱的呼吸逐漸恢復平穩,那人斂下焰色的眸,另一手移至藍髮男孩的腹部,止住了血。
他輕輕抱起兩個昏迷不醒的孩子,抬頭看向夜空。
烏雲褪去,月色皎潔。
「你們兩個,不會記得今天所發生的任何事。」
「──也不會記得……你們曾經相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