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為自己找過千百萬個和入江正一在一起的理由。
起初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他需要依靠人類以治療傷口,再來,傷好了,他說,因為懶得再去找一個棲身之所,畢竟當初那個少女的家已經被兩個不請自來的神明摧毀了。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
到入江正一還是個少年一直到他老得必須拄拐杖,白蘭始終跟在他身邊,人類有壽命這回事,他想,再一下下、只要再一下下,入江正一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想要陪伴在這個人類身邊,陪他走完最後的歲月,至少,讓自己有送走他的心理準備。
那天他待在家裡準備了很多很多甜食,想讓出外買東西回來的入江正一笑一笑,就算他已經老了,他已經改變了外貌,但是對白蘭而言,那永遠是他的小正,他的靈魂從沒有改變。
他等著。
一直等著。
從早上到傍晚,入江正一都沒有回來。
直到晚上,他已經覺得不耐煩的時候,入江正一回來了。
──只是,回來的入江正一再也不會動了。
人類的死來得那麼突然,他甚至沒做好任何心理準備,將他抬回來的人曾是他的學生,告訴白蘭,入江正一是早上的時候被搶匪襲擊的時候被刺死的,他一個老人了,連反抗能力都沒有,一刀刺進心臟,當場斃命,真是可憐他了,老師向來都不帶多少財物在身邊,這搶匪實在喪盡天良。
白蘭在他的屍體旁蹲下來,笑了。
他戳戳他蒼老的佈滿皺紋的失去溫度的臉龐,忍不住笑了出來。
──吶吶,小正,你看,我準備了很多甜食喔,說些什麼吧?
──吶吶,小正,你看,我正在捏你的臉喔,你不是最討厭我這樣做的嗎?
──吶,小正,你記得我們剛開始生活的時候嗎?
──你不是老愛在一旁說我太愛吃甜食,對身體很不好嗎?
──吶,小正,說些什麼嘛。
──吶……
入江正一已經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又是春風化雨的教者,其他人喝斥他這種無禮的行為,白蘭裝做沒聽到,但他其實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他看著那張僵硬的死不瞑目的容顏。
第一次,他明白什麼叫做淚水。
然後,他再也不用為自己找理由,去和一個人類在一起。
早就知道了,早該承認的。
原來他會像人類一樣擁有感情。
像是,愛,什麼的。
*
「斯佩德,你在嗎?」
走進地府裡,幾個路過的鬼兵鬼將向他敬禮,阿諾德依舊無視他們,探頭看向深處的走廊,接著才聽見乒乒乓乓一陣聲響,地獄之王斯佩德就這樣跌跌撞撞衝出來,看見他時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阿諾德!親親老婆我以為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他飛撲過去就要來個擁抱,阿諾德側身閃過的時候賞了他一個直拳,將背上的六道骸放下來。
「恭彌和一世在一起所以沒事,你的徒弟剛剛被消完記憶了,不過也差點死掉,你拿去吧。」
「不要不要~這種不聽話的垃圾小子我才不要~我只要阿諾德留下來啦!」
「少噁心了!再吵我逮捕你!」阿諾德惡聲惡氣地道,卻沒有推開斯佩德蹭過來的腦袋,他嘆了口氣,握住斯佩德的手,貼近他的懷裡,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
「阿諾德……」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用說了。」阿諾德輕聲道,閉上了眼,「以後我們見面的時間就不多了,只有在確保恭彌和你徒弟絕對不會碰面的時間我才能出來,還有,我會……想念你的。」
「阿諾德,再待一會兒……」他收緊了雙臂,將欲離開的銀髮的人兒緊緊摟入懷中,嘴角牽出一抹苦笑,「太想念你的時候,我說不定又會去偷你的被子喔……」
「嗯……」他淡淡地微笑起來,也抱緊了斯佩德,「記得也在上頭留下你的味道給我。」然後他頓了頓,思考一會兒,蹙起好看的眉,改口,「不要太噁心的味道。」
「噗……什麼味道噁心啊?」
「像是口水之類的……還有!」他嚴正地警告,「不准拿來自慰。」
「咦咦阿諾德你怎麼知道──噗嘎!」
「收回前言!敢再來偷我的被子你就死定了!」
「嗚喔!噗、咳!」
再被狠揍一頓之後,阿諾德氣呼呼地離開了地獄。
斯佩德默默捂著發疼的腹部哀嚎,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遠去,他才苦笑起來,站起身。
「我怎麼可能真的拿去自慰嘛……」他笑了笑,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奈何橋的另一頭,垂下眼簾,「只要能聞到你的味道,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如果不是因為一世的命令,他也不用如此。
斯佩德擰起了眉,握緊拳頭,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六道骸,回頭,轉身往深處的走廊邁去,先將六道骸丟回他的寢室,這才一路走下階梯,走向地牢,將門反手關上,抬眉。
純白的羽翼被折成兩半扔在地上,地上滿是鮮血,一個靈體坐在鮮血的中央,握著白蘭的手。
「哼嗯──虧你還能撐到現在。」嘴角勾出一抹獰笑,他靠在牆上,欣賞白蘭掙扎著從血泊中坐起的畫面,「知道你為什麼會流血嗎?我們偉大的……鬼王先生?」
「嗯咳!咳、咳咳!」
「看來連說話都很困難了呢。」斯佩德聳了聳肩,走上前去,「因為我把你的鬼氣化成了血,所以當你的血流盡的時候,就表示你的鬼氣也流盡了,會死……喔?」
抬眉,他看著雙手擋在白蘭面前的靈體,開口不停地想訴說什麼,卻沒有聲音。
斯佩德看著那靈體流著淚的面容,表情只變得更加冰冷。
「我可沒像納克爾那麼好心,連廢物的話都去仔細聆聽!」
揮出死神般的長鐮,白蘭立刻將靈體用力壓下去,利刃刺穿了他的胸口,大量的鮮血又噴灑出來,斯佩德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甩掉長鎌上的血,看著靈體哭泣的容顏。
「咳、咳呵!小……小正是我的……只有……呵、只有我……能欺負他……」
「哼嗯──原來如此,真是堅定不移的愛情,連我都要感動到哭了呢。」斯佩德輕聲冷笑,收起了長鐮,「也難怪一世不願意殺你,但是我可沒有他那麼優柔寡斷。」
──不要!求求你!
靈體開了口,護住滿身是血的白蘭,斯佩德沒有聽見,靈體所說的話語,即便是神,若不靜下心來也是沒有辦法聽見的,而血泊中的白蘭勉強撐起一抹笑,握緊了入江正一的手。
斯佩德蹲下來,冷眼看著他們,嘆了口氣。
「我有時候也真怨嘆,我這個人怎麼會這麼好心呢?」他輕聲笑了笑,撐著頭,「一世下令要將你永遠囚禁起來,因為我討厭一世,所以我就幫你個忙好了,白蘭。」
聞言,白蘭抬起了頭。
斯佩德站起身,解開了白蘭身上的銬鍊,從口袋裡拿出小瓶子,打開瓶蓋,入江正一的靈體便逐漸溶解,化為液體,而後成為氣體,回到瓶裡,白蘭緊握的手一空,痛苦地蹙起了眉。
「擔心什麼,你們很快就會再見面。」斯佩德鎖緊了瓶蓋,俯身看著他,「黑妖夜應該跟你說過,只要收集特別的靈魂,就能使靈體帶著原有的形貌轉生,對吧?」
白蘭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斯佩德笑了起來,蹲下身來,看著白蘭。
「她說錯了。」他冷冷地道,滿意地看著白蘭絕望地瞪大了雙瞳,「應該說,她只說對了一半,畢竟,那些靈魂不經過我的手,是無法轉為維持靈魂形貌的力量的。」
白蘭稍稍揚起了眉。
「所謂特別的靈魂,大部分都是神使,神使在神的身邊工作,獲得了足夠的力量,降生到人間,有些人的壽命比一般人長,是因為他們有特別的要務,不過……」他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只要強制奪走他們的靈魂,世界的平衡就會被打亂……你放心好了,就算上帝再怎麼無所不知,他也無法預知人間界以外發生的事,只要你躲進地獄裡,他就追不到你。」
「你……咳、這麼做……究竟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這個嘛……」斯佩德裝作煞有其事地思索了一會兒,冷笑,「我要那傢伙嘗到報復,讓他知道──」那瞬間他的表情變得無比冰冷,「──我的阿諾德不是給他隨便指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