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扭開了門把。
簡單的沐浴過後,酒意也消褪了不少,雖然腦袋仍是有些昏沉,平時的他絕不可能讓自己醉到這種程度,但或許是因為有兩個弟弟在身邊,心裡多少安心了些的關係,才會鬆懈下來,被喬特灌了整整十瓶的啤酒。
他推開門,只見雲雀恭彌穿著睡衣,正站在他的電腦前。
「喂。」阿諾德反手帶上門,不滿地喚了一聲,隨手將毛巾蓋上濕答答的頭頂,「情報販子不要看國家機密情報。」
「你可是我的第三勢力。」
「那和你竊取國家情報的事實一點關係也沒有。」阿諾德快步走過去,蓋下筆記型電腦,冷冷瞪了眼雲雀,「即使是你,也得懂點分寸。」
「只要懂點就好了嗎?」
「你精神恢復不少嘛。」阿諾德冷笑一聲,「白天那種消沉的樣子去哪了?」
雲雀沉下了臉,不語,他轉身走向床鋪,擅自窩上阿諾德的床。
那銀髮男人倒也沒有反對,他在雲雀身旁坐了下來,抬手擦拭自己的濕髮,這樣的沉默是他們所習慣的,雲雀有時總覺得,比起風,阿諾德與自己更相像。
再加上他是個警察,雲雀抬眸瞟了那男人漂亮的側臉一眼,瞇起眼──阿諾德,這個人無論是身分還是力量都太過完美了,他時常會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被澤田綱吉贖身、甚或沒有進入流錦閣的話,現在是否就像阿諾德一樣?
「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阿諾德點亮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側身按掉了電燈開關,看了眼正要起身的雲雀,「今晚想跟我一起睡?」
「只是一起睡覺而已。」雲雀因這句話可能隱含的意思而感到一股厭惡,他忍不住在床上蜷起了身子,「先說好,我不會再躺到任何一個男人身下去。」
「你想多了。」阿諾德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正要躺下,雲雀恭彌拉住了他。
「頭髮。」那黑髮人兒睜著灰藍色的貓瞳,輕聲道,「沒吹乾會感冒。」
阿諾德望著他,微笑起來,「……那麼你要幫我吹嗎?」
*
吹風機嗡嗡的聲響響徹安靜的房間。
阿諾德靠在自己懷裡,像貓一般閉上了眼,雲雀輕撫著手中飄揚的柔軟銀髮,一段時日不見,他對阿諾德的好感增加得比自己預想中還快,甚至開始為自己今晚沒看到阿諾德做菜時與眾不同的一面感到些許的惋惜,然而他心裡又深知,如果看到阿諾德和那些大人物要好的樣子,他煩躁的心情只會變得更差。
「吶。」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雲雀開了口,「你對喬特……是怎麼想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愛他嗎?」
阿諾德沒有回話。
雲雀知道他在迴避自己的問題,這樣的沉默被他視為默認,他安靜了好一會兒,手裡撥弄的銀髮差不多全乾了,他這才按掉吵雜的吹風機,懷裡的阿諾德回頭望了他一眼,卻在下一秒被雲雀恭彌緊緊抱住。
「恭彌……?」
「我曾經有……深愛的人!」
雲雀恭彌以顫抖的氣音吐出這樣的字句,阿諾德愣愣地抱著懷裡的人兒,感受那少有的顫抖,雲雀緊緊地摟著他,隨著身體的顫抖又摟得更緊了一些,阿諾德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臉,他蹙起眉,看了眼門口,知道這不是能給風聽見的話,否則的話,雲雀恭彌又怎麼會特意來到羅馬?
「慢慢說。」他轉過身來,將那瘦小的黑髮人兒按進自己懷裡,而後緩緩在柔軟的床鋪上倒下,「不用急、也不用害怕,我就在你身邊。」
「我……就像你一樣……我……」雲雀低著頭,將額抵上阿諾德的胸口,他感到阿諾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腕,雲雀輕輕和其掌心相貼,他終於稍稍冷靜了一點,阿諾德的體溫偏低,那生繭的觸感卻令人感到安心,「和你一樣,在我最黑暗的時期,有一個人像光芒一樣拯救了我……他一度成為了我活下去的理由,那個人對我而言……就像是喬特之於你一樣的存在。」
阿諾德斂下睫,右手與雲雀十指相扣,表示願意繼續細聽。
而他那同母異父的兄弟微微顫抖著,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知道那是一段難以啟齒的過去,十有八九與他名妓的生平脫不了關係。
「不一樣的是……喬特陪你到今天,那個人卻背叛了我好幾次!」雲雀的聲音激動起來,又因壓抑而化為一串氣音,他緊抓著阿諾德的手用力了些,「喬特是個聖人!可他是個人渣……他……我、我不只想過一次要殺他……他曾經成為我活下去的理由、也曾經成為我想死的理由……我很……恨他……」
雲雀頓了好一陣子,他喘著氣,握著阿諾德的手一下用力一下放鬆,他聽到他的喉連續發出幾聲極度壓抑的單音,雲雀始終躲在阿諾德懷裡,阿諾德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緩緩伸出手,覆上雲雀的背,安撫一般地輕輕拍了幾下。
「……昨天下午,我讓風去殺了他。」
阿諾德為他拍背的手停頓了一下。
雲雀另一隻手揪緊了阿諾德的前襟,他緊咬著牙,又開口。
「可是……我殺不了他。」他發出一串被壓抑到像是幼貓唔嚶的嗚咽,阿諾德感到自己的前襟濕了,「為什麼……我明明那麼恨他……可是看到他的血……」
他沒有再說下去,阿諾德明白他要說什麼。
那銀髮男人沉默了好一陣子,而後他輕輕閉上眼。
「那個人是光……是嗎?」
雲雀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你是黑暗嗎?」
雲雀沒有回答,抓著阿諾德的手緊了一點。
藉此得知了雲雀恭彌彆扭的回答,阿諾德忍不住發出一串輕笑,那黑髮人兒抬起頭來看著他,漆黑之中看不出他的眼眶是否泛紅,但他從那喘息的頻率可以得知雲雀無疑是哭了,想到這裡,他便壓抑不住自己的笑意。
「……有什麼好笑的?」雲雀的聲音顯然是有點惱火。
「看著我,你覺得我是光還是黑暗?」他柔聲說著,輕輕撫上雲雀被淚水濡濕的臉頰,阿諾德將他的頭托起來,輕輕叩上了他的額,「再問一句,你覺得澤田綱吉是光還是暗?喬特又是哪一類?」
「澤田綱吉是在黑暗裡還保持純真的光,喬特是絕對的光。」雲雀輕聲回答,他在黑暗中望著阿諾德的臉龐,唇齒微啟,卻遲疑了,「至於你……是……」
「是什麼?」
「是……光?」
「口氣很不確定?」
「因為……你和我很像……」雲雀輕輕別開了視線,抿唇,「可是你走在光芒中,而且你身邊的人全部都是……」
他猛然打住,注意到阿諾德顫抖著身體在忍笑,雲雀恭彌不禁一陣惱火。
「阿諾德……嗯!」猛然被對方捏住鼻子,雲雀氣憤地揮開了他的手,難得自己這麼認真與阿諾德談事情,那男人偏要把事情搞砸,想到這裡,他就為自己方才的坦言感到一陣羞恥,「到底有什麼好笑!」
「……你果然還是個孩子。」阿諾德似乎是笑夠了,他輕聲地道,那溫柔的聲音再度讓雲雀恭彌安靜下來,「你認定我是光,那麼你知道現在抱著你的這雙手──曾經殺過多少人嗎?」
雲雀恭彌抿起了唇,沒有回話。
「然後,你又知道它救了多少人?」
「一樣多……?」
「答案是,我也不知道。」阿諾德微笑著,輕輕撫上雲雀的髮,他修長的手指滑入那柔軟的黑髮之間,撫上那發熱的小腦袋,「我救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這樣,你到底評定我是光是暗?」
雲雀恭彌這次沒有回話。
「再說喬特,你說他是絕對的光……你真的很了解他嗎?」阿諾德閉著眼,將雲雀恭彌抱緊了些,「照你的說法,如果他是光,那麼你肯定沒看到他內心的最深處是什麼樣子,恭彌,喬特不是什麼完美的聖人,他需要被保護,如果沒有人保護他,根本就不會有現在聖人一樣的喬特。」
「你為什麼要一直說喬特的事……」
雲雀的聲音漸漸變小,成了一種消極的抱怨,阿諾德又微笑起來。
「我是在告訴你,你這樣的二分法很愚蠢。」他輕聲說,將棉被拉過來,輕輕蓋住他們兩人的身體,「世界不是只有光與暗而已,你把人性想得太簡單了。」
雲雀噤聲不語。
「每個人來到這世界上時必然都帶著好與壞,還有一些渾沌的無法定義的成分,人本就是複雜的。」阿諾德輕聲道,撫著雲雀臉頰的手輕輕摩娑著,「光明與黑暗,那些是誰定出來的東西?你為什麼要按照別人的標準而活呢?」
雲雀靜靜地瞪大了眼。
阿諾德的話彷彿直擊到他內心的最深處,將他全然喚醒了一般,流錦閣的牢籠早就已經打開了,他曾以為自己自由了,但內心的枷鎖還在束縛著他。
「如果你還不能理解,那就試圖在喬特身上找到黑暗,在……我想想,在里包恩身上找到光明好了。」阿諾德又一次叩上了他的額,他的聲音像海水一樣溫柔,「但是我先告訴你,你對我而言不是黑暗,是我珍惜的雲雀恭彌。」
雲雀抬起眸來,注視著那雙冰藍色的眼。
他再次感到眼眶有些濕潤,阿諾德的手指輕輕抹去了他眼角的淚珠,雲雀輕輕覆上阿諾德的手,世界上既沒有光也沒有暗,拋棄那些既定的世俗準則,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單色的,處於所謂「無」的狀態。
既沒有好,也沒有壞。
而眼前的阿諾德,正是不被好壞光暗所驅動,活在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世界裡,真正自由的鳥,當小小的雲雀在樹梢與天空之間徘徊時,鷹隼飛得更高。
那才是真正強者應有的姿態。
雲雀恭彌歛下了睫,緊緊握住了阿諾德的手,閉上眼。
阿諾德──果然一直都是他的嚮往。
「你說的那個人,再親眼去看一次,他到底是不是光吧。」阿諾德翻了個身,鬆開了雲雀的手,他抒了口長氣,像是疲憊了似的,緩緩閉上眼睛,「你不應該被任何東西所束縛……因為,你的名字是雲雀。」
阿諾德沒有再說話,黑暗之中只傳來他沉穩的呼吸聲。
雲雀恭彌躺在他的身旁,他沉默了半晌,將身子朝阿諾德挪進了一些,將頭輕輕靠在那銀髮男人的肩膀,聽見那副軀體傳來的平穩的心跳,這才歛下睫,安靜地閉上雙眼,嘴角勾起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肆拾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