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似乎本來就沒有什麼絕對的道理。
他想起來很多年以前,他被里包恩從別館救回來的時候,他在客房內被重重地摔下,黎明的晨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那個時候天真而愚蠢的自己,在信任與背叛、好與壞之間感受到了強烈的茫然。
可是那時候的他至少確信了一件事,人類只有靠自己的雙腳才能站起來。
現在,站在這條黑暗走廊裡的風,再度讓他感到茫然。
──光與暗,究竟是什麼?
他該是已死的雙生哥哥帶著溫暖的笑容站在黑暗裡,雙手被鮮血駭人地染紅,里包恩方才說過的話又在腦海裡播放起來,雲雀恭彌看著眼前的兄弟,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如果就這樣走上前,是會被緊緊抱住、還是被殺?
「啊……這個……!」似乎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滿手的鮮血,風回過神來,將自己的雙手藏到身後,苦笑,「對不起……嚇到你了……」
「哥哥……?」他輕聲地問,向前跨出了一步,「你……」
「恭彌……還認得我嗎?」風有些不確定地問,他的聲音變得很柔,比記憶裡的他要更加溫柔,態度也不再那麼強硬,「我……變得太多了嗎?」
雲雀不知道該怎麼做回答,雙腿有些發軟,他伸手扶上了牆。
──風早就已經不是光芒了。
他早該想到的,人口販子賣出去的商品會受到多好的待遇?那個散發著光芒,堅強又溫柔的風──已經永遠地消失了,只活在過去的記憶裡。
雲雀恭彌自私地感到一股高興,卻同時又有股悵然。
風陪著他一起走進了黑暗裡,他無法拋下風,這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成為警察,他在瞬間失去了整整三年努力的目標──但是他得到了風。
他跨過屍體緩緩地走上前去,來到了風的面前。
那紅衫少年高興地伸出染滿鮮血的雙手,一會兒卻還是猶疑地收回,他苦澀地微笑起來,還沒開口,雲雀恭彌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沒有被殺。這是雲雀心底閃過的第一個想法。
來,噗通、噗通規律地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頻率,雲雀恭彌忍不住安心下來,抱著風的手又收緊了一些。
「哥哥……」他輕聲地道,眼眶酸澀起來,「幫我……剪頭髮。」
「剪頭髮……」
風重複了一遍他的話,聲音抖著,那雙溫熱的染血的雙手遲疑了幾秒還是覆上了雲雀的肩膀,在那純白的單衣上印下了血紅的手印,風的身體因激動而顫抖起來,他緊緊抱著雲雀恭彌,低下頭,淚水沾濕了弟弟的肩膀。
「恭彌……」風發出低聲的極度壓抑的嗚咽,「對不起……」
「哥哥……」
「我來晚了……對不起……」
「不能哭……」雲雀將頭輕輕偎上風的肩膀,他抱著比自己抖得更厲害的那副軀體,微笑起來,淚水滑過了嘴角,「哥哥是男孩子吧。」
不知道風有沒有想起來,那是他幼時經常教訓他的話。
雲雀恭彌在風的懷裡安靜地閉上了眼,他們在黑暗中緊緊相擁著,彼此傳遞而來的體溫卻是溫暖的,風結實的身體給了他莫大的安心感。
雖然那並不是光,但即使在黑暗中閉上雙眼,也不再害怕了。
夢想、光明,那些都算什麼?雲雀忍不住在心底冷冷自嘲。
只要有風在──就是死,也無所謂了。
*
那是他待在流錦閣的最後一晚。
桃巨會遭抹殺的事實被國際殺手集團給壓下了,事情並沒有傳出去,那一晚風在化妝鏡前替他剪頭髮,剪成了他當初來到流錦閣時的髮型,短短的,乍看與幼時之下並無什麼大改變,他們看起來只是身高抽高了而已,但兄弟倆心裡都知道,他們內裡的靈魂都已不再維持原樣。
就連曾經那樣堅定的兄弟情,在歲月的相隔後也有了些變質。
雲雀沒有說,風也感覺得到,他們各自有了不能提起的人生經歷,經歷造就他們的隔閡,如今還緊繫著他們兄弟情感的,是血緣和過去的記憶。
至於未來,他們都還很徬徨。
澤田綱吉在當晚就贖了他的身。
那少年簽下人生第一張一億元的支票,將名妓夜雀所有權的契約狀在流錦閣主的面前撕成碎片,他說,雲雀恭彌不是交易的物品。
這一億元不是買雲雀恭彌的人,少年說,他是為買下夜雀的自由而來的。
這些話是後來雲雀從里包恩口中聽說的,即使經過三年黑暗的焠鍊,澤田綱吉的內在仍舊保持著當時的純真,隔天一早澤田綱吉就由里包恩陪同被召回義大利去了,他來不及向他說些什麼,也沒能來得及道謝。
第一次,雲雀恭彌穿上了黑色的西裝。
他脫去那些繁瑣厚重又精緻的服飾,穿上簡單的襯衫和西裝褲,風在鏡子前為他打領帶,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對話,流錦閣仍是矗立在城市的中央,穩穩地,但這閉鎖雲雀恭彌的牢籠,卻在一夕之間就被擊垮,他像突然獲得自由卻在籠門前徘徊的鳥兒,對未來感到茫然。
然而,對於這股突然到手的力量,少年又感到新鮮。
拘束他的枷鎖已經鬆開了,里包恩和風、澤田綱吉,這些堪稱是黑暗世界霸主的人恰好正圍繞在自己身邊,既然已經確定要一腳踏入黑暗,那就黑得更徹底就好了,注定無法爬到光的照耀之下,那麼,就成為陰溝裡的王吧。
至於跳馬迪諾……
站在街道上回頭遠望渺小的流錦閣時,雲雀恭彌緊抓著風的手,蹙起了眉。
不管跳馬迪諾最後回來了或是沒回來,從此,應該不會再相見了。
如果再見面的話──就殺了他吧。
*
嗶──
「──恭彌!」
電子儀器的聲音響徹了安靜的病房。
雲雀恭彌微微側過頭,看見心電圖回歸一條平直線,他的病床猛然晃動了一下,是風從側邊撲了上來,焦急地查看他的情況,才發現是感測器掉了。
雲雀恭彌醒了。
他抬眸,灰藍色的瞳孔映出風擔憂的神情。
「風……?」
「恭彌……」看見雲雀睜開眼睛,風的身體鬆懈下來,他緊握住雲雀的手,在病床邊趴了下來,似乎是鬆了口氣,「太好了……」
「我到底……」
「你昏睡了八個小時。」風握著雲雀的手又收緊了一點,「太好了……你突然就昏過去……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這裡是……」
「卡塔尼亞的醫院。」風抬手輕輕撥開雲雀的瀏海,微笑,「已經半夜一點了,醫生說你受到一些精神上的打擊才昏過去,還需要多休息。」
「精神上的打擊……」他喃喃地重複了一次,跳馬迪諾滿身是血的景象猛然劃過腦際,事情的始末一下子在腦中甦醒,雲雀恭彌坐起了身,抓住風的手,「跳馬迪諾呢!迪諾怎麼樣了!」
風愣愣地看著他。
而後,他苦澀地微笑起來,即使到現在,雲雀還是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提。
「在加護病房急救……等等!恭彌!」
雲雀恭彌扯掉手上的點滴,跳下病床,朝門口衝了出去,風伸出手,卻只勾到雲雀的袖子,那少年急切地在醫院走廊上大步奔跑著,順著樓梯跑下,風從後方跟了上來,直到他們兩人來到手術房的玻璃窗外。
雲雀恭彌劇烈地喘著氣,伸手摸上了窗,他的視線穿透玻璃,望向手術台上那個滿身是血的金髮男人,雲雀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風從後方搭上了他的肩。
「恭彌。」風蹙起了眉,語氣卻仍保持溫和,「跳馬迪諾他到底是……」
「……羅馬。」打斷了風的話,雲雀緩緩地回過頭,風注意到他雖然沒有流淚,眼眶卻有些泛紅,「風,我們立刻前往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