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即使腐爛了都認得,歲月也無法剝奪註定的相認。
雲雀抬起手,摸到了那條已變得很長很長的辮子,雙生子在看到彼此相貌的瞬間立即就明白對方的身分,因他們知悉全世界生著那張臉的只有自己和另一個唯一的人──雲雀的雙唇顫抖著,指腹輕輕摩娑那柔軟的髮束,他的指尖也顫抖了起來,他看見風張開了嘴,他的唇同自己的一樣輕顫,卻也沒說出話。
淚水落了下來,滴上雲雀恭彌的臉龐。
他記憶裡向來堅強的雙胞胎哥哥首先掉了淚,雲雀靜靜地瞪大了雙眼,風的淚水無止盡地落了下來,他那看似瘦弱的身子顫抖著,彎下來,緊緊地抱住了雲雀恭彌,只有身體相貼的剎那雲雀才明白,風和他這幾年來巨大的差異。
那身體是硬的。
藏在寬大紅衫下的是精壯的、結實的肌肉。雲雀說不出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對方已經死了,如今再會的震驚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而且,這個場合下,無論說什麼似乎都不恰當。
「恭、彌……」
風在哽咽中模糊地咬出那個名字。
雲雀恭彌的身體因而一顫,比起感動,他更多的是無措,風的聲音彷彿喚醒了幼時的他自己,那個幼稚、天真、軟弱,卻生活在光芒之中的自己──風還是一樣那麼溫柔,而自己──已經徹底地變了。
「陰溝裡的蟲鼠」。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形容自己的詞彙。
雲雀驚慌的視線急忙尋找地上的帳本,還有一億──還有整整一億,他還沒來得及脫離髒臭的陰溝爬到陽光之下,風就出現在這一億元的前方,將他所有的醜陋看得一清二楚,在光芒的下方他根本無地自容──想到這裡,雲雀近乎直覺地推開了風,他用力將那少年推倒在地,轉身要跑,整整十五公斤重的首飾和服又讓他向前撲地,一時那重量又讓他爬不起來,錯愕的風愣愣地看著他,正要起身,雲雀已掙脫身上繁瑣的首飾和衣裝,像窩囊的鼠輩一般,逃竄離開。
*
僅穿著一件單衣的花魁夜雀慌亂地在閣內尋找里包恩的身影。
他長長的黑髮凌亂地披散下來,白皙的雙腿隨著奔跑的動作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想到剛才風的微笑,雲雀恭彌頓時力氣盡失,踉蹌幾步跌倒在地。
花魁的形象、澤田綱吉、一億元──現在那些全被他拋在腦後,腦中只剩下風,雲雀恭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混亂的腦袋尚無法冷靜下來,扶著牆,他緩緩地撐起了身子,渾沌的思緒使他沒有注意後方襲來的氣息,雲雀在下一瞬間被揪住了長髮,他的五感在瞬間因疼痛而被拉回現實之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刺青的壯碩男人。
桃巨會──這個答案竄入腦海的瞬間雲雀頓時覺得不妙,還沒來得及滑出拐子,那男人抓著他的髮將他狠狠揪起。
「還以為這像女鬼一樣的棄婦是誰……不正是我們美麗的花魁夜雀大人嗎?」那男人一字一句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道,他的臉部因過度興奮而微微抽搐,「我想想……看來是惹毛了教父落到這步田地吧?啊?」
──冷靜。
雲雀恭彌在開口的瞬間又閉上了嘴,他反覆強迫自己必須冷靜,花魁夜雀是狡猾的、高傲自信的,絕對不因任何的調侃或威脅而低頭,然而越是這樣強迫自己,他腦中的思緒便越加混亂,雲雀恭彌掙扎著,卻一把被男人圈入懷裡。
「我付了兩千萬,但是還沒睡過你呢。」那男人興奮和憤怒的鼻息噴在雲雀的臉上,讓那少年感到無比的噁心,「兩千萬足夠讓我們所有桃巨會的兄弟享用了對吧?我們會很樂意──在你身上開兩千個洞!」
尾音落下的剎那手中的重量頓失。
雲雀恭彌用拐子在瞬間劃斷了自己的長髮。
墨色的萬縷千絲飛散一地,雲雀一腳將男人踹倒,頭也不回地逃開,聽見後方有斥喝的聲音,無數腳步追趕的聲音,桃巨會的人為了殺他已經潛到閣內,而雲雀恭彌確實不能殺人,不管再怎麼裝腔作勢,夜雀終究只是一個區區的妓,他即使有殺人的能力,也沒有殺人的本錢和勢力。
雲雀倉皇地逃下樓梯。
逃生梯的燈是亮著的,足以確認沒有埋伏的敵人,這樣明亮而冷絕的燈光讓他感到安心,他在樓梯間停下,靠上牆,緩緩地滑坐到地板上,理智終於一點一點回歸他的大腦,雲雀恭彌抬頭望著粉白的天花板,喘著氣,輕輕地閉上眼睛。
「……會這麼……」
「……是……根本……」
細微的說話聲遠遠傳來,伴隨著些許的回音。
雲雀恭彌睜開眼,直起身,那聲音很熟悉,他藏下自己的氣息,輕手輕腳地尋著聲音走下了階梯,隨著他的接近,細小的談話聲也逐漸清晰起來。
「不過就是一億元而已!」
那是澤田綱吉的聲音。
帶了一點的哭音。
「我……不知道學長也在努力著……還對他說了那些話……!」澤田綱吉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一億元……這一億由我來出……!」
「連實權都還沒拿到的小鬼說些什麼?」
聽見里包恩的聲音,雲雀屏息。
「再三天!三天後的繼承儀式上我就正式成為十代首領了!」澤田綱吉辯駁道,那語氣滿是不甘,「三天後屬於我的錢!現在預支也不過分吧!」
「你自己去找九代首領商量。」
「我會的……」澤田綱吉的聲音小了些,「我現在要去見學長,剛才的事得向他道歉才行……」
「你要去我是沒意見,但是你得小心一個人。」里包恩的聲音浮現一種他一貫的帶了點惡意的笑意,「他已經打算買下花魁的今晚了,你最好別和他爭。」
「誰?」
「彩虹七子成員之一,擁有名號『赤龍』的新興殺手。」里包恩的聲音稍稍大了一些,雲雀感到身體一個緊繃,他知道里包恩已經查覺到自己在附近,他刻意說給自己聽,「下手狠絕俐落,不靠任何熱兵器就能以一擋百、赤手空拳的最強殺手……第一次見到他本尊的時候,我還真被他嚇了一跳。」
「嚇一跳?」澤田綱吉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疑惑,「你嗎?」
「啊啊……因為看臉就知道。」里包恩輕笑了一聲,「他和雲雀是雙胞胎。」
「咦──!」
澤田綱吉吃驚的叫聲恰好蓋過了雲雀恭彌向上跑的腳步聲,里包恩側頭望向上方一層的樓梯,閉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
從里包恩口中聽到太過震驚的話題,雲雀恭彌順著階梯向上一直跑,不知道自己繞了幾個圈,他來到七樓,桃巨會的人本應該追過來了,逃生梯的入口卻還是緊閉的,鮮紅的血滲出了門縫,雲雀恭彌的臉色一陣鐵青。
沒有槍聲。
沒有慘叫聲。
整個流錦閣內的聲音都和往常一樣沒有多大改變,沒有任何發生事件的前兆,就連該是在這裡大鬧的桃巨會,竟也全都沒有聲響,一股不安的感覺自胃裡翻攪竄上,雲雀恭彌握住了門把,感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拉開了門。
一具屍體在門打開後,倒在了他的腳邊。
雲雀恭彌臉色鐵青地向下望,看見了屍體身上的刺青──是那個昨晚才帶槍來與他交涉的男人,上一刻還活生生的人,下一刻以成為冷冰冰的屍骸。
他顫抖地抬起頭,整條漆黑的走廊上,滿是七橫八豎的屍體。
站在那正中央的,只有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那人察覺到門被打開,淡淡地回過頭來,長辮在空中甩出了一個乾淨俐落的弧度。
風的頰側上沾著鮮血,對他露出了那如兒時記憶中般溫暖的笑靨。
「你沒事吧?恭彌。」
那浴血的修羅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手中握著那一束雲雀恭彌方才被割下的黑髮,髮束早就被鮮血染成了深紅。
「這束頭髮,是你的吧?」
風輕柔的聲音在黑暗之中悠悠地盪出了回音。
「沒事了,他們已經──沒辦法再欺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