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繁華的都市擁有越高的地價,在經濟學的角度而言基本上是不變的道理。
然而在高樓大廈佇立的繁華地帶,卻立著一座外觀結構上十分傳統的和式城堡,不同於日本各地的城堡古蹟,這棟城堡與周邊的大廈一樣新,被高聳的城牆包圍,牆內有著神社,通往城堡前方的大道上還有沿街的商店與酒家,白天的時候還算好,晚上總是熱鬧得如日中天,宛若是現代都市裡的吉原。
那棟城堡的名字,叫作流錦閣。
雲雀恭彌初次被轎車帶到這裡時,就明白,這裡是要待上一輩子的地方。
在流錦閣內,男妓女妓分開管束,嚴禁兩者有所接觸,男在東側女在西,城堡外觀乍看之下古老,內部依舊有一定的現代化,這裡美其名曰酒家,是給人喝酒吃飯用的地方,但稍微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流錦閣是目前日本規模最大的青樓,甚至聞名國際,至於妓們每天會看見的打卡處,只是做給審查員看的罷了。
白天才是妓們活動的時間,外頭的商店街在白天的時間開放給他們,這裡的妓大多是被賣來的,終生都得待在這個數公頃的地方,不得到外頭的世界去,流錦閣主雖然幹了不少地下勾當,但多少還算有點人性,神社也是給妓們參拜用的,休閒娛樂用品也從來不缺,在這裡的生活自成一格。
雲雀恭彌剛來到這裡時,他的身價就註定了他的不平凡。
無論男女,幼小的妓不能接客,小男孩幫忙做做清潔等等雜事,小女孩就負責服侍那些上等的妓,但雲雀恭彌不必做這些雜事。
他是流錦閣主用一千萬買下的,注定要躋身上等的雛妓。
那個時候的雲雀恭彌精神狀況很不穩定,剛失去雙胞胎哥哥風,他成天魂不守舍,不吃飯也不睡覺,總需要有人每天逼著他把藥吃下去,狀況才會稍稍好轉,流錦閣的閣主每天會來視察他的情況,就如同他去視察每個身價百萬以上的雛妓一樣,畢竟那些孩子是他用巨額資產買下的珍貴種子。
而雲雀的表現讓他失望透頂。
琴棋書畫,雲雀恭彌沒有一項學得好。
談風雅和流行,他沒有一樣有概念,烹飪或裁縫,他也從來不拿手,那個孩子所做的只有每天瞪大那雙無神的眼睛,然後按照三餐服藥而已。
他花了一千萬買了一個病人。
流錦閣主很快地放棄了雲雀恭彌,將注意力轉放到其他雛妓身上。
很快地,雲雀被剝奪了所有的資源,不再有人來照顧他、教導他,流錦閣是的競爭極為激烈的地方,只有爬得越高,才能獲得越多的資源和自由,雲雀恭彌被擠出了上等雛妓的行列,和其他的小男妓住在一起,他們每天有的工作量不少,雲雀總是沒能做好最簡單的掃除工作,其他的男孩子也不和他一起玩。
最後,流錦閣主斷絕了對他藥物的供給。
雲雀的心病幾乎是在斷藥的那天就復發。
他在深夜尖叫,揍傷了幾個同伴,雲雀恭彌什麼事都學不會,就只有打架還算可以,他跑出了男雛妓專用的宿舍,在客人來來往往的商店街逆向衝撞,像個沒教養的野孩子──雙眼失神、無法自我控制的野孩子。
然後他猛然跌倒在地板上。
路過的客人看著他發笑,他的額頭和下巴被粗硬的石磚地板撞得紅紅的,雲雀趴在地上,似乎不想起來了,他翻了個身,看著被燈火照紅的夜空,許多客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他聽見守衛極促的腳步聲,卻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喂!」
少年呼喚的聲音猛然響起。
下一個瞬間,雲雀恭彌整個人被抱了起來,他還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那個有著一雙溫暖臂膀的人將他抱進了旁邊商店街的一間沒營業的店家,他們躲在櫃台後方,聽見守衛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雲雀恭彌偎在那人的懷裡,緩緩抬起頭,卻猛然對上了一雙茶褐色的明亮眸子。
那是與自己完全不同,閃爍著光彩的明亮眼眸。
「小朋友,你這樣太危險了。」他聽見那人悄聲溫柔地對他說,黑暗之中看不清那人的臉,卻大約能聽出來是個青澀的少年,「你爸爸媽媽在哪裡?」
雲雀望著他,搖了搖頭。
「親戚呢?兄弟姊妹呢?」
雲雀沉默著,紅了眼眶。
他張開嘴,正要大叫,卻猛然被對方捂住了嘴。
「別出聲。」那少年輕聲地說,「不然那些追你的人又會回來的,吶,你偷了他們什麼東西,快點交出來吧,我幫你說情,說不定他們會原諒你。」
雲雀歛下睫,沒有回話。
他輕輕推開了那少年,轉身正要離開,卻突然又被對方抓住了肩膀。
「喂……你該不會是、不能說話吧……?」
雲雀沒有回答他。
他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與他對望著,用那雙失神的灰藍色眼眸,這個少年擁有這樣一雙有神的眼睛,證明了他與他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少年望著他,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麼,脫下自己身上的連帽軍外套,將身上衣物不多的雲雀包起來,外套接觸到肌膚的瞬間傳遞了那少年暖暖的體溫,雲雀感覺自己被熱度溫柔地包覆著,他抓緊了身上的外套,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起來。
他想起了那個暴風雨夜,緊緊抱著自己的體溫。
「喂……怎、怎麼了……」少年顯然完全沒料到雲雀會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發生了什麼事了?你、你不喜歡這樣嗎……?」
他試圖要替雲雀拿下外套,那孩子小小的手卻將之拽得更緊,雲雀哭泣的樣子很安靜,只聽得見他緊咬著下唇抽泣的聲音,與一般同年紀的孩子不同,卻反而更令人心疼,少年看著他,而後伸手再度將他抱進懷裡。
那孩子的鼻涕眼淚濕了他的襯衫。
「想哭就哭吧……」少年輕聲安撫道,雖然知道那孩子看不見,還是笨拙地笑了起來,「你、你不用這樣勉強……我說真的,哭出來……會舒服一點……」
說得像是他感同身受似的。
雲雀恭彌的頭靠在少年的肩膀上,他的雙臂交疊在胸前,小手緊緊抓著那件外套,像是害怕受傷的膽小刺蝟,而後,他哭著,狠狠咬住了少年的肩膀,小小的乳牙沒什麼力量,他聽見少年只發出一聲疼痛的輕嗤,雲雀終於哭出了聲。
「哥、哥……」
他咬著少年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哭著。
分不清把少年襯衫染濕的究竟是淚水鼻水還是口水,失控而壓抑地哭著。
「哥哥……對、不……起……」
風死前那雙瞪著的紅褐色眼眸彷彿又浮現在腦海,他的哥哥和他的父親一樣,死不瞑目,而自己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奪走。
到底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
究竟是誰做錯了什麼,才會導致這種結果?
錯的人──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