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數年再次見到外面世界的一切,雲雀恭彌覺得一切都很新鮮。
他們在派出所裡的和室看了幾小時電視,那是流錦閣裡不會有的東西,澤田綱吉很喜歡看卡通,他甚至清楚每一部卡通的集數發展,這更讓雲雀恭彌確定,若這孩子不是這一星期內才被賣到流錦閣,就是他根本是里包恩從外頭帶進來的人,想到這裡,他不禁又看向小指的傷口,冷冷地瞇了下眼。
「綱吉、雲雀君……噗!」古里炎真在走進和室時絆到階梯摔了一跤,他抬起頭來對那兩個孩子泛起一抹苦笑,「該是我巡邏的時間了,你們要一起來嗎?」
*
這裡的商店街販賣的是食物與民生用品。
麵包的香氣、新鮮的水果與蔬菜,魚類、肉類甚或那些妓在青樓裡被強烈禁止的高熱量食品,在街上的商店街也是隨處可見,沒有毒品、沒有情趣用品,商家熱情地招呼客人,與流錦閣裡的情況大不相同,在這個地方,孩子開心地在街上玩耍,形形色色的人們來來往往,有人親密的交談,有人擦肩而過,不會有到處毛手毛腳的色胚,也沒有擺臉色的客人,陽光很亮,就連空氣也令人感到舒暢。
「怎麼樣?」將剛剛從古里炎真手中接過的冰棒遞出一枝給雲雀,澤田綱吉露出燦爛的笑容,「這裡和流錦閣很不一樣吧?」
「是很不一樣。」他答道,從澤田綱吉手中接過冰棒,覺得應該要再多說些什麼對這男孩冷嘲熱諷一番,卻還是閉上了嘴。
面對眼前的褐髮男孩,雲雀頓時覺得有些彆扭。
看著澤田綱吉,他彷彿就像看到了跳馬迪諾--那個他再也不願意想起的心裡的傷口,他們兩個的笑容是如此相像,有著同樣的暖暖的溫度,證明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注視著沐浴於陽光之中的澤田綱吉的身影,覺得眼眶有些痠疼。
一種瞬間的感覺告訴他,自己是被這道光給排除的黑暗。
醜陋的蟲鼠就應該爬回陰溝的深處,在黑暗而殘酷的世界憑一己之力存活下去,他曾一度攀上跳馬迪諾的手,以為自己即將走向光明,卻被拉入了更深的黑暗,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里包恩給的這份力量,他卻又再次接觸到了光芒。
名為「澤田綱吉」的光。
──是不是,回到流錦閣比較好?
這樣的想法一度在腦中竄出又立即被自己壓下,雲雀恭彌撕開冰棒的包裝袋,在心裡對自己方才軟弱的想法冷冷嘲諷了一聲。
「綱吉、雲雀君!」
古里炎真焦急的語氣拉回了雲雀的思緒,他和澤田綱吉不約而同地轉頭,看見那紅髮的警察氣喘吁吁地從對街跑過來。
「剛剛收到緊急通知,這附近發生了搶案,我要去支援。」他彎下身,盡可能讓自己的視線與那兩個孩子平視,緊張地解釋,「那裡會很危險,你們待在這裡不要亂跑,我會回來接你們,就這樣。」
話說完,古里炎真轉身就跑。
雲雀恭彌立即追了過去,澤田綱吉匆忙拉住他。
「你、你要去哪裡?雲雀先生!」澤田綱吉焦急地道,「炎真交待我們要留在這裡,那裡是搶案現場,很危險的、而且對方可能會有槍……」
「里包恩不也有嗎?」他淡淡地反問,澤田綱吉頓時語塞,雲雀恭彌拍開了他的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流錦閣不會想到我出現在搶案現場,我要跟著古里炎真行動,你害怕的話可以不要跟。」
「但是……喂!雲雀先生!」澤田綱吉尚未說完,雲雀恭彌已經拋下了他。
男孩氣惱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在原地踱步了幾秒。
雙腳抖個不停,生性愛好和平的他害怕流血事件,更害怕里包恩,但是雲雀恭彌要是出了什麼萬一,那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啊──真是的!學長!」他忿忿地踱了下腳,朝著雲雀的背影追去,「要是出了什麼事,全都是里包恩的錯!」
*
警笛聲大作,家家戶戶關門的聲音此起彼落。
雲雀恭彌循著聲音跑過去,早已經看不見古里炎真的蹤跡,他站在大街上,有點失了方向,直到聽見前方傳來一陣槍響。
──碰!
有什麼東西炸開的聲音。
雲雀循著聲音跑過去,繞過轉角,看到一輛爆胎的車,他聽見腳步聲,還有警察吹哨大吼的聲音,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妙,才剛捕捉到古里炎真的身影,他便猛然被一隻粗壯的手臂從後方架住,手槍抵上太陽穴的觸感傳來。
「別過來!」那個架住自己的人大吼,雲雀這才發現警方正向這裡過來,並在聽見男人的吼聲後停下了腳步,「要是再過來!我就把他殺了!」
左側方傳來了腳步聲。
雲雀保持不動的姿態,眼角餘光飄向左側,看見一個拖著大袋子的另一個男人正從左方過來,手上也拿著槍,估計這兩個人是同夥。
「老大,奏效了。」那個提著大袋子的男人氣喘吁吁地道,「就這樣把人質帶走,可以順便和警察要到交通工具。」
「白癡!行得通嗎!」那站在雲雀背後的男人以粗啞緊張的聲音低聲吼道,「就算要到了交通工具,接下來要逃去哪裡?」
「這……」那出主意的人語塞了一會兒,「逃到國外?我們有這麼一大筆錢。」
「逃到國外!你說要怎麼逃到國外!」
「──逃到南非或是東南亞地區,我認為會是最好的選擇。」
這次在對話中響起的是個清楚而鎮定的聲音。
兩名搶匪不約而同地看向手中的人質。
「喂、你──」
「西伯利亞也是個好選擇,還有,如果藉著中亞地區內戰的混亂局勢,至少也可以躲過一、兩年風頭……但是他們遲早也會找到的。」雲雀喃喃地道,看向那兩名搶匪,「吶,你們需要人質對吧?」
兩名搶匪面面相覷了幾秒。
警察的身影從側邊開始靠近,猛然注意到行動的他們突然又緊張起來,抵在雲雀太陽穴上的槍口又用了點力,他們激動地朝警方大吼大叫,於是大批的警力又退回原來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和他們保持距離。
「你這小子……!」那架著雲雀的搶匪氣憤得咬牙切齒,「你以為和我們說話能分散我們注意力,藉此得救對吧!小心我給你顏色瞧瞧!」
「別理他了!老大!」拿錢袋的搶匪緊張地道,「別忘了現在是什麼狀況啊,要討論等一下再討論,現在先處理條子的問題吧!」
「說是這麼說!你打算怎麼處理啊!」
「先要台車吧!」另一人急切地道,「我認識一個仲介人,應該可以幫我們處理這件事,總之先去流錦閣找他……嗚啊!」
猛然一個掃腿將男人絆倒在地,挾持雲雀的粗壯搶匪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手中的人質以無法想像的力道掙脫了他的桎梏,他聽見自己手臂骨折的聲音,下一個瞬間,手中的槍已被奪去,雲雀恭彌俐落地拉開保險栓,心裡不禁想笑,連手槍都不知道怎麼使用,這些傢伙還敢去搶銀行。
地上扛錢袋的男人正要起身,雲雀一槍打穿了他拿槍的那只手。
一聲淒厲的慘叫傳來,無數的警察從後方乘機衝上,雲雀恭彌丟下槍,轉身朝小巷內跑去,引起這麼大的事端,很有可能引來流錦閣的人,他聽見警方在後方吆喝的聲音,有人制服了搶匪,有人則朝自己追了上來。
這個時候,偏偏不知道澤田綱吉到哪裡去了。
雲雀在小巷內快速奔逃著,視線快速瀏覽四周可以用來作武器的道具,即使只是一根鐵管也好,自從被流錦閣買下的那一刻起,他在這個世界、這個國家裡,就已成了沒有身分的罪人,不能被任何一個警察盤問。
「站住!」
──砰!砰!
警方對空鳴槍示警。
雲雀恭彌繞過幾個彎道,在一角暗處屏息停下,這裡的牆大約三公尺高,牆面上鑲著一兩個空水管,憑自己的跳躍力應該足夠翻牆,雲雀輕喘著氣,撿起地上一塊破磚頭,警察的喊聲和腳步聲漸漸消失了,他靠著牆,不知道等了多久,四周又回歸寂靜,卻好像在寂靜之中,又有千萬隻眼注視著自己,讓他感到緊張。
輕微的聲響在耳邊響起,他猛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兩條野狗。
雲雀放下心來,泛起一抹微笑。
他朝野狗招了招手,那些四腳生物興奮地搖著尾巴吐著舌頭,輕巧地朝他走了過去,雲雀彎下身來,其中一隻野狗很快地撲向他,在他懷裡蹭了一會兒,另一隻野狗則朝後方叫了兩聲,而後也快步朝他走來。
越來越多的野狗過來了。
那些野狗齊心協力地咬著他們抓到的獵物,送上給他們新的老大雲雀恭彌,雲雀的視線越過那些攢動的狗頭,看向那被拖來的貢品──古里炎真。
那紅髮的警察被狼狽地咬掉了褲子,全身衣服破破爛爛、灰頭土臉地被一群野狗拖了過來,雲雀恭彌愣愣地看著他,古里炎真喪氣地轉過頭,卻在看見雲雀恭彌的臉後瞪大了眼,像被電到似地跳了起來。
一群野狗頓時狂吠,雲雀一個手勢就讓他們安靜下來。
「找到雲雀君!找到雲雀君了!」古里炎真焦急地道,急忙摸索自己的身上,「對講機……對講機在哪裡……哨子也不見了……啊!」
他震驚地指向其中一隻褐色的野狗,狗嘴裡咬著半截警用對講機。
古里炎真隨即喪氣地低下頭來,開始四處尋找自己的褲子。
「……雲雀君真的很厲害呢。」他好不容易從一條黑狗的嘴中扯回自己的褲子,狼狽地笑了笑,「如果有槍抵在我腦袋上,我早就嚇得不敢動了。」
「那把槍沒有開保險栓。」雲雀淡淡地道,從自己腳邊的一條狗嘴中扯回了古里炎真的皮帶,「既然這麼害怕槍,為什麼要當警察?」
「哈哈……這說來……」古里炎真尷尬地笑了幾聲,斂下睫,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我有個妹妹,叫作古里真美。」
雲雀沒有回話,將皮帶丟還給他,古里炎真伸手要接,皮帶卻打到了他的臉上,他鬆開手,於是腰間的褲子又掉了下去,古里炎真趕忙抓著皮帶彎下身,再度用力從那些野狗口中扯回自己褲子的主導權。
雲雀恭彌靜靜地靠在牆上,等待炎真繼續說下去。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失蹤了,結果再也沒有回來。」古里炎真一面繫上皮帶,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小,比平時要更弱了一些,「所以……我想要成為警察,找到真美,將那些綁走她的壞人繩之以法。」
「太慢了。」雲雀冷冷地反駁,「直接潛入地下勢力,從黑暗世界內部尋找人口販子集團或綁架集團比較快,找到你妹妹的機率會提高,也可以親自解決那些犯人……倚靠公權力是沒有什麼幫助的。」
「或許吧……哈哈。」古里炎真乾笑了兩聲,垂下眼簾,「可是我……不想那麼做啊……就算找到了犯人,我也沒有力量和他們對抗,而且……」
他沉默了一會兒,雲雀恭彌無趣地移開了眼神。
古里炎真是個弱者。
「而且……」他繼續說下去,抬起頭來望向雲雀恭彌,「要是我變得和那些犯人一樣的話,我要拿什麼臉去見真美?」
雲雀靜靜地轉過頭來。
他望向那雙紅褐色的眼,那溫暖的顏色讓他想到了自己的雙胞胎哥哥,當中蘊含著一股堅定,那並不是弱者的眼神,古里炎真和澤田綱吉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光芒」。
是走在正道上的人。
雲雀忍不住別開了頭,在光芒之前,他稍微感受到一種自慚形穢的情緒。
古里炎真緩緩地走向他。
「雲雀君,應該不是普通人對吧?」他淡淡地問,「你能那樣清楚槍的構造、毫不猶豫的開槍,不太可能只是一般的小學生而已,對吧?」
「是又如何?」雲雀靠緊了牆面,「你要逮捕我嗎?」
「你還未成年,你的監護人要負起責任。」古里炎真在離雲雀一公尺處止住,「你的父母呢?家住在哪裡?我必須先送你回去。」
「我父母死了,而且也沒有家。」雲雀稍稍瞇起了眼,握緊了藏在背後著磚頭,「不要再問多餘的問題了。」
古里炎真沉默不語。
雲雀恭彌的年紀大約只有十來歲,他的態度卻很鎮靜,甚至被歹徒挾持,也沒有露出絲毫慌亂的神態,他那雙清澈的灰藍色眼眸已經將世間的黑暗看得很透徹,他是在黑暗裡一塊透明的水晶。
若在陽光下,必會散發很美麗的光芒。
古里炎真彎下身來,來到能和雲雀恭彌平視的高度。
「到光芒下來吧,雲雀君。」
他輕輕地說,看見那孩子的肩膀一個顫抖。
「你又不是陰溝裡的老鼠,是人都會嚮往光芒的。」他輕聲道,微笑起來,「我可以拜託爸爸領養你……啊,我成年了,我領養你也行……不然找個健康正常的家庭領養你也行,看著你就像看到我失蹤多年的妹妹,很想幫你做點什麼……你已經可以,不用再生活在黑暗之中了。」
雲雀抬起頭來,直視了他的眼。
第一次有人這麼直接地戳破他心底的傷口,古里炎真雖然很倒楣、雖然很弱小,但他開口說出的話就像強而有力的斬劍,一劍直直深入,刺穿他的謊言。
「啊……這都是以前的綱吉教我的就是了。」古里炎真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補上一句,「我也曾經很憎恨命運,都是綱吉改變了我。」
說著,他泛起了一抹溫暖的微笑。
雲雀恭彌靜靜地望著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狗吠聲卻猛然打斷他的思緒,一陣慘叫聲從外頭的巷子傳來,還有一串急促的跑步聲。
──咚咚咚咚咚……磅!
「好痛痛痛痛……啊啊啊啊不要過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啊!找到了!」
澤田綱吉狼狽的聲音從巷口傳來,他趴在地板上,被數條野狗撕咬著衣服,看見古里炎真和雲雀恭彌,他勉強爬了起來,似乎在雲雀面前,那些瘋狂的野狗就會被馴化,澤田綱吉灰頭土臉地咳了幾聲,抹去臉上的塵土。
「終於找到你們兩個了……」澤田綱吉抹去嘴角的狗毛,狼狽地道,「這裡好多狗……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啦……」
「說得也是。」炎真傻傻地微笑起來,朝澤田綱吉走去,又回頭看了雲雀一眼,「那麼,請你好好考慮,雲雀君,長大以後也歡迎你來當警察。」
「古里炎真。」雲雀叫住了那紅髮的警察,手中的磚頭落到地上,他忍不住向前──朝那名為光芒的兩人走出一步,「其實……我……!」
──砰!
槍響猛然劃破天空。
古里炎真瞪大了雙眼,鮮血順著彈道噴濺出來,鮮艷的紅在那水泥色調的背景中潑灑出斑斑突兀的色調,異常刺眼。
那紅髮的警察在槍聲中倒下,隨後摜破天空的,是驚惶的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