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他們橫越了兩座小山丘,到達西方的一個小村鎮。
雲雀已經睡了,夜行性的阿諾德倒是很有精神,他還不足以恢復到能自己走路的地步,喬特讓阿諾德趴在自己肩上,牽著馬四處詢問有沒有下榻的地方。
在這個窮破的村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好心願意收留自己的一戶人家,閣樓有一間破舊的空房,喬特將馬拴好後,抱著雲雀恭彌上樓,小心翼翼地將他放上床鋪,而後將自己肩上的阿諾德抱下來,自己則靠在床邊,閉眼休息。
……現在的戰況不知道怎麼樣了。
G他們還活得好好的嗎?
科札特是否平安到達分部了?
弗倫醒過來了嗎?把自己叛逃的事情告訴會長了嗎?
明天起,又該何去何從呢?
喬特輕輕嘆了口氣,腦袋一片混亂,懷裡的貓咪跳了出去,喬特伸出手要去抱他回來,頭腦卻在瞬間感到有些暈眩,他向旁倒下,落入了冰冷的懷裡。
「阿諾德……」他喃喃地道,伸出手,被冰冷的掌心緊緊包覆。
「喬特。」那熟悉的聲音輕聲道,「明天起你打算怎麼辦?」
「還走得不夠遠……」他在那冷冷的懷裡緩緩地閉上了眼,「要確認恭彌的安全,還要把你送到……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你打算一直逃避嗎?」阿諾德輕輕地道,低頭親吻那金髮青年的手,「把我送回去,然後……我們兩個,再一起生活吧。」
「那樣是不行的……」喬特疲倦地發出一聲淺淺的笑,緊蹙的眉舒展開來,「如果你掌權的話,你會對人類做什麼呢……?」
「殺光,只留下你一個人。」
「所以說,那樣是不行的……」喬特發出幾聲虛弱的苦笑,「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應該有的……」
「你要怎麼找到那個方法?」
「和你一起……總會找到的……。」
阿諾德沒有回話。
他看著懷裡昏睡的金髮青年,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淺淺的紅暈,在靜謐的夜晚中,外頭傳來夏蟲細微的鳴響,他再也沒有說話,於黑夜之中闔下了眼簾。
*
過去,他非常的害怕阿諾德。
與那個銀髮君主在漆黑城堡裡生活過的一點一滴變成夜夜縈繞的夢魘,阿諾德美麗的臉蛋、解救自己時候的英勇、對待小動物時候的溫柔、還有他害羞時候臉蛋泛起淺淺紅暈的美麗模樣,隨著日益增長的恐懼,逐漸地模糊了。
如果不是和阿諾德再見面,他是想不起來的。
甚至,乾脆想就這樣忘了。
直到那虛弱的銀髮人兒對他坦白之後,他才逐漸想起,自己原來對阿諾德還是有依戀的,否則,當年十五歲的自己,又為什麼不敢把G父親的徽章正大光明地還給G,告訴他,他的殺父仇人就是那可恨該死的吸血鬼君主呢?
這十年間,他的心底總有一處默默地告訴自己──阿諾德不該被討厭。
晨光照耀在帶了點霉味的被鋪上。
喬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懷裡一團冷冷的毛茸茸物體上下鑽動,他將視線下移,只見阿諾德又變回白貓的姿態,窩在他的懷裡打算要睡,一旁的雲雀恭彌靜靜地坐在床邊,望著窗外陽光的方向。
「恭彌……?」
「你醒了?」他輕聲問,「這裡是哪裡?」
「附近一個小村莊……我們找了一戶人家借住。」喬特坐起身,疲倦地打了個呵欠,將懷裡的阿諾德抱起,放到雲雀懷中,「怎麼樣?陽光很美吧?」
「我看不見。」雲雀淡淡地道,神色有些茫然,「可是……可以感覺得到。」
「……我聽阿諾德說過,光與熱是神的象徵。」喬特從床上跳下,摸了摸雲雀的頭,「是你讓我睡床的嗎?謝謝了。」
「是阿諾德。」雲雀低下頭,沒有揮開喬特的手,「如果不是他告訴我你睡在地板上,我還以為你丟下我們就回去了。」
「我是很想回去,但是絕對不會不告而別的,好嗎?」喬特微笑道,又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總之,先解決早餐的問題,備齊糧食和水,再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如果戰況很激烈的話,協會那邊暫時是騰不出人手來找我們的。」
「不管怎麼樣,我都跟隨你。」雲雀輕輕地道,輕撫著懷裡白貓的毛髮,「你是我的主人,而且是個可以信任的人類……到哪裡去,我都會跟隨你。」
「你可以不用跟隨我。」喬特溫柔地微笑起來,大手輕輕撫過雲雀柔軟的黑髮,「我只要你平安無事就行了,至於你想怎麼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好。」
「但你是亞伯拉罕的後人……」
「──恭彌,我啊……」平靜地打斷了雲雀的話,喬特稍微拉整了凌亂的衣服,走向門口,「我……並不認為神已經拋棄了這個世道。」
「……!」
「他只是給我們選擇的自由,不是嗎?」
喬特淡淡地回頭,溫柔地笑著。
雲雀恭彌沒有看著他,但微微張著嘴的樣子像是愣住了,他懷裡的阿諾德抬起頭,冰藍色的貓瞳冷淡地望向喬特的方向,又有些不屑地別開了頭。
「哈哈,這當然對信仰路西法的你而言說不通啦。」喬特輕聲笑了笑,扭開門把,「我去樓下找找食物,這段時間你睡吧,恭彌替我看著他,別讓他逃走。」
房門關上的聲音響起。
喬特的腳步在老舊的樓梯上漸行漸遠,雲雀恭彌躺回床上,蜷起身子,緊緊抱住懷裡的貓,而白貓彷彿也像是縱容一般任他抱著,平靜地閉上了雙眸。
*
屋子的主人好意給了他們一些硬麵包和乾酪當早餐。
喬特替馬刷過毛之後,便向村裡的人打聽附近一些城鎮的消息,翻過兩個山頭後,夜晚此起彼落的狼嚎也沒了蹤跡,越接近日中,就越聽不見戰火喧囂的聲音,據說數十年前,人類與血族之間的大戰還沒停息的時候,總會在每天的黃昏與清晨開打,如此一來,雙方都不必忍受作息顛倒的痛苦,一旦有任何一方打破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另一方就會趁著對方睡覺時間展開突襲,造成慘重損失。
但是這一次,憤怒的血族們大概會展開閃電戰吧。喬特憂心地望著東方的山頭,俊眉緊緊蹙起,短期間內就算獵人協會想要反攻,戰力應該也是嚴重不足,何況會治療魔法的人少得可憐,後方的補給糧藥又不充足,必然會在很快的時間內被攻陷,那樣一來,接下來要憂心的就不是可能會追到這裡的協會獵人,而是很快就找上這裡的純血吸血鬼了。
……總之,還是先把情報帶回去,和阿諾德還有恭彌一起討論吧。
喬特淡淡地想著,捲起手中的地圖,收在懷裡,朝來時的路走去。
「──我沒有意見。」
雲雀恭彌坐在床鋪上,手中抱著熟睡的阿諾德,冷淡地回答。
喬特輕輕嘆了口氣,想起現在正在最前線戰鬥的自己的隊員,這時候如果是他們的話,一定會爭先恐後地發表意見,不像眼前這兩人,一個睡覺一個沒意見。
「……算了,現在的情報也不是很足夠。」喬特攤開地圖,指向其中一條道路,「現在暫時以獲得情報為目的,往人多的地方走,順著這條路往山路走可以看見一條溪,往下游一直走的話就可以到達這個城市,先往那裡去好嗎?」
「我沒有意見。」雲雀恭彌又淡淡地重覆,「去哪裡都好。」
「總之,我還是希望能夠先找到安頓你的地方。」喬特頓了頓,「然後打聽有沒有會治癒魔法的醫生,說不定能夠治好你的眼睛。」
「現在重要的不是帶阿諾德離開戰場嗎?」雲雀的語氣又冷了下來,「我不是為了要讓你帶我去看病才離開協會的。」
「可是我是為了這麼做才帶走你的。」喬特溫和地道,「至於阿諾德,在處理好你的事情後,我再想想有沒有辦法安頓他……」
「你的夥伴的事情要怎麼辦?」
「你不用顧慮我那麼多,恭彌。」
喬特的語氣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淡漠,雲雀似乎聽出來了,他乖乖閉上嘴,沒有再說話,喬特走到窗邊,擔憂地望向藍天,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他心裡仍舊是掛念著戰場上夥伴的安危。
但是阿諾德是最重要的,雲雀想著,又輕輕順過懷裡白貓柔軟的銀色毛髮,阿諾德是整場戰爭最重要的關鍵,喬特深知這一點,也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讓血族和獵人都不要找到他。
*
下午,備齊了幾天分的糧食和水,喬特揹著少年、抱著貓,告別了讓他們借住一晚的好心村民,跨馬離開了這個小村鎮。
地圖畫得很簡單,實際走起來卻很複雜,天一亮起阿諾德就開始睡覺,怎麼叫也叫不醒,一路上多是憑藉著雲雀恭彌的感知能力和喬特天生過人的直覺才沒有迷路,約莫走到傍晚,他們終於看見了地圖所指的溪流。
「既然有水源,今晚就先在這裡休息吧。」喬特將韁繩綁上一旁的樹幹,又將雲雀和阿諾德從馬背上抱下來,而後抬頭望了望天象,「嗯,今天晚上應該也不會下雨,沒有溪水暴漲的危險,應該很安全,不過聽說這裡會有混血吸血鬼出沒,總之還是小心為上。」
安靜的一人一貓沒有回答他,喬特自覺像是在自言自語,卻也沒有出聲抗議,雲雀恭彌因為雙眼看不見,對周遭陌生的環境感到相當不安,喬特從水壺裡倒了杯水出來,握住雲雀的手,將水杯謹慎地塞到他手中。
「是水。」他輕聲道,「喝點吧,我去生火。」
「找乾柴就好。」雲雀憑手指掌握杯子和杯緣的形狀,「我來點火。」
「要我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實在是……」
「有阿諾德陪我。」
喬特輕輕嘆息,微笑起來,摸摸雲雀的頭,轉身抱起那隻還在草地上打盹的貓,輕輕吻了下白貓的右耳,貓咪疲倦地眨了眨眼,抬頭望向喬特。
「我去找乾柴。」他柔聲道,「你在這裡陪恭彌,自己小心一點。」
貓沒有回答他,只發出一串輕微的呼嚕聲。
喬特將白貓放到雲雀恭彌懷裡,從雲雀手中接過空杯子,收好後,才帶上武器,往森林更深處一點的地方走去,雲雀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抱著貓的手又收緊了些,懷裡的阿諾德似乎是察覺到他不安的情緒,輕輕蹭了蹭他的手。
「為什麼我會這麼依賴他……」他喃喃地道,低下了頭,望向懷裡的貓,「阿諾德也是……為什麼會喜歡那個人?為什麼會願意為了他而被軟禁?」
白貓沒有作聲,只是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牠再次低下頭來,趴在天使的懷裡,閉上了冰藍色的貓瞳。
喬特回到原處後,天色已經快黑了,若不是沿路用小刀在樹上作了記號,八成會迷路在這森林之中,他抱著一捆乾柴快步朝原處走去,繞過樹幹後,只見在微弱的暮光之中,美麗的銀髮男人靠坐在樹下,腿上枕著熟睡的黑髮少年,他抬高了手,讓幾隻烏鴉棲在他的臂上,輕聲低喃著些什麼。
「不可以和同族通風報信喔。」
喬特的聲音從旁傳來,阿諾德淡淡地回過頭,放下手,烏鴉也隨之飛離。
「來不及了。」
「至少別讓他們在今晚找到你就行了。」喬特溫和地道,放下手中的乾柴,「要是你擅自從我身邊離開,我會很困擾的。」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阿諾德淡淡地別開了頭,輕撫著黑髮少年的髮,「明明不久前才是急著逃離我的小鬼……」
「現在也還是……有不能原諒你的部分。」喬特將乾柴擺好,淡淡地道,「好了,幫我叫醒恭彌吧,再不生火就什麼都要看不見了。」
「我來。」
「不行,你的身體不能再更虛弱了。」喬特將鍋子從袋裡取出,「我去取點水、清洗鍋子和食物,你在這裡好好待著。」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和恭彌互相保護。」喬特溫和地微笑道,將一袋子的器具往肩上一扛,「如果有混血吸血鬼來攻擊,就大叫一聲,我會馬上趕回來。」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安靜地閉上雙眼,仰頭靠上了樹幹,直到喬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在樹梢徘徊的幾隻烏鴉才又飛下,棲上那銀髮男人的身。
「應該在最前線。」他對那些黑色鳥禽喃喃低語,「找到,然後帶來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