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麼玩笑!」
中年男人忿忿地搥了拳桌面,碰的巨大聲響迴盪在靜默之中。
「你們讓他給跑了!只抓到他的隨從!你們到底是怎麼守的!」
「那是因為他變成了鳥……」
「──你的箭呢!你的騎射技術是擺著好看的嗎!」
「恕我直言!會長!」G的聲音大了起來,語氣裡壓抑著滿滿的怒氣,「就算他飛著逃回森林,我也有辦法把他射下來!但是以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被投回死亡森林!相信誰都無能為力!」
「好……好!」中年男人氣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遏止自己不要向眼前年輕的獵人大吼,拳頭握得死緊直至顫抖,「然後呢?你們抓到那個隨從有什麼用?不是讓你們把他殺了嗎!」
「這才是我要報告的!」G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那不是什麼隨從!他是吸血鬼君主!你要是敢殺,後果你得自行負責!」
尾音一落,會議室裡的空氣又陷入一片緊繃的沉默。
會長周圍的協會高層開始騷動起來,會長的臉色更是刷成一片慘白,他們面面相覷,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緊抿起了唇,但不管是哪個,大家的臉色都是鐵青。
「他現在在哪裡?」弗倫副會長首先出了聲,「你們確定那是吸血鬼君主嗎?」
「啊啊……」被會長激怒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G煩躁地重重嘆了口氣,「我們曾經和他戰鬥過,看得很清楚,喬特把他帶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可以請你領路嗎?」弗倫急切地道,「讓我們去看看。」
「知道了。」G淡淡地點了點頭,轉過身步入走廊中,回頭望向會議室裡一群協會的高層幹部,「……跟我來吧。」
*
阿諾德˙亞凡席斯緩緩自昏迷中醒來。
濕毛巾輕輕擦拭他臉頰的觸感傳來,他眨了眨雙眼,眼前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起來,周圍傳來嘈雜的說話聲,還有無數的視線,這股被包圍的感覺讓他感到十分不舒服,阿諾德試圖揮開那在自己臉上擦拭的手,卻扯動了拴著腕的銬鍊。
──被鎖著。
在他緩緩意識到這點後,他側過頭,看見了坐在床邊的金髮青年。
見到阿諾德醒來,他緩緩地收回手中的濕毛巾,臉色有些蒼白地望著他,卻沒有說話,阿諾德緩緩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周圍圍繞著無數的獵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瞧,他又將視線平靜地拉回喬特身上。
「這是……做什麼?」他虛弱地開口。
「啊、說話了!」
「這就是吸血鬼君主啊……」
「長得好漂亮,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白癡!文獻記載了是男的吧!」
「果然純血靠長相來決定強弱的事情是真的呢……」
「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吸血鬼啊……」
「吶,喬特,可以摸摸他嗎?」
「不要比較好。」喬特低下頭,迴避了阿諾德的視線,「他比你們想像中的可怕多了,雖然現在看起來很安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突然攻擊。」
阿諾德歛下睫,沒有回話。
身上穿的是寬鬆乾淨的衣服,估計是喬特替他換上的,臉上沾到的泥土和露珠也被擦乾淨了,阿諾德的視線緩緩上移,看向自己被手銬束縛在床頭的雙手,雖然不是刻意要折磨他,但是這麼被人類看著,讓他自覺就像被關在牢籠裡的珍奇異獸,他側過頭試圖翻身,將臉埋入床單之中,迴避那些好奇的視線。
「啊,躲開了。」
「是害羞嗎?好可愛……」
「拜託!喬特!讓我摸他一下就好!」
──碰!
「可愛什麼的……等你們看到他戰鬥的樣子就不會這麼說了。」
「G……會長。」
「是會長……」
「都給我讓開。」
後方起了騷動。
阿諾德稍稍屈起了雙腿,幾雙手在此時伸了過來,硬是逼迫他躺平,稍大的動作又牽動了內臟的劇痛,阿諾德的表情一個扭曲,突然間有人掐住了他的下顎,將他的頭扭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那個在簽約中使詐的中年禿頭男。
「他就是君主。」身上揹著弓的紅髮獵人站在床邊,淡淡地道。
中年男人沒有回話,他掐著阿諾德的下顎,將他的頭左右扭動了一會兒,而後放開手,退後一步,臉色又變得更加難看。
「應該錯不了。」他神色凝重地和身旁的高層幹部說話,「長相也的確是足以被稱作君主的貨色,如果只是區區一個隨從,黑桃不可能那麼護著他。」
「沒抓到戴蒙˙斯佩德,竟抓到吸血鬼君主……這該怎麼辦?」
「總之先召開緊急會議吧。」協會會長頭痛地道,「黑桃現在跑了,他一重新掌權,事態就嚴重了……你們!還在這看做什麼!全部去進入備戰狀態!」
「咦──!」
「可是作戰才剛剛結束啊……」
「結束什麼!」會長厲聲命令,「吸血鬼君主現在在我們手上!你們怎麼確定吸血鬼不會突擊進攻這裡!現在開始到天亮為止,大家都不准鬆懈!」
說完那中年男人轉身就走,離開前狠狠瞪了床邊的喬特一眼。
「好了,大家快離開這裡吧,各自回到崗位去待命。」副會長弗倫眼見首領離開,也轉身朝門口走去,「那就麻煩你的小隊看守他了,喬特。」
「……我知道了。」
喬特淡淡地道,神色隱約有些不大情願。
幫忙壓制著阿諾德的數雙手漸漸離開,獵人們也魚貫離開了喬特的寢室,有些人趁亂偷偷摸了吸血鬼君主幾把,後被紅髮的射手獵人狠狠踹開,嘈雜的聲音漸漸散去,最後只剩下喬特、紅髮射手獵人、一個神父穿著的聖拳士、穿著寬鬆白袍的劍士、紅髮的槍手獵人和一個躲在角落發抖的綠髮青年而已。
當初把喬特從城堡裡帶走的,也是這個人數。
「別發抖,膽小鬼。」紅髮獵人朝角落裡的綠髮青年喊道,「給我站起來。」
「沒關係……」喬特溫和地道,抬起頭,「藍寶害怕的話,讓他出去好了,今天一整天很累,你們大家也去休息吧,這裡我一個人來就行了。」
「喬特、這傢伙可是吸血鬼君主……」
「他要是還有力氣的話,剛才早就暴走了,不會讓那麼多人碰他的。」喬特說著,向周圍的夥伴強顏歡笑,阿諾德卻能看見他的手在顫抖,「我不會那麼容易被殺,有什麼狀況的話我會馬上通知你們,G的房間就在隔壁,不是嗎?」
「唉……」G有些苦惱地搔搔頭,似乎拗不過喬特的請求,看看周圍的夥伴歷經一天的辛勞似乎也累了,他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我隨時在隔壁待命。」
「太好了……可以出去了……」
「哈哈,G在聽著喔,藍寶。」
「有什麼情況記得隨時通知我們啊。」
「晚安,喬特。」
「累了的話就來叫一聲,我們會來輪班的。」
「喬特,晚安。」
獵人們的情緒逐漸鬆懈下來,他們向床邊的金髮青年揮手,紛紛走出了寢室,不一會兒,房間便陷入了全然的寂靜之中,只有喬特˙彭哥列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阿諾德側頭靜靜地望向他,喬特有些畏懼地別開了眼神。
阿諾德終於能好好打量著他,他看起來不再弱不禁風,強壯了不少,五官也脫去年少的稚嫩,變得圓潤又帶著剛毅,看起來是個溫柔而有原則的人。
「喬特……」
「──別和我說話。」
喬特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明顯的焦躁。
阿諾德閉上嘴,沉默了幾秒後,喬特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抬起頭像是要說些什麼,唇齒微啟,又緩緩地閉上,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他歛下睫,看了阿諾德一眼,那銀髮人兒見他不肯說話,將頭別了開,淡淡地望向天花板,喬特閉緊眼,身體微微顫抖著,而後他終於說話了。
「你能死嗎?」
他劈頭便是這麼一句話,銀髮的吸血鬼君主淡淡地回過頭來。
「什麼?」
「不對……」喬特摀上額,為自己剛才的失言有些懊惱,「有個天使……對,有個天使希望你能給他初擁,如果你不讓他變成吸血鬼,他很快就會死。」
「我為什麼要為了救人跑去自殺?」
阿諾德冷冷地問,喬特忍不住嘆息。
「唉……說得也對。」
他好一陣子不再說話,卻仍顯得很焦躁,阿諾德靜靜地望著他好一會兒。
「喬……」
「--不要和我說話……抱歉。」喬特苦惱地道,深吸一口氣,而後重重地吐出,閉上眼,「看守你是我的職責,我不會放你逃走,但是……說吧。」
「你長大了。」
喬特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他沉默了一會兒,別開頭,他似乎花了好一段時間猶豫要不要回阿諾德的話,但那銀髮人兒始終保持著沉默,就彷彿是期待喬特能有所回答一樣,金髮青年又深呼吸了一次,似乎是終於鼓起回話的勇氣。
「你倒是……一點都沒變。」他的聲音略有些抖音,「不愧是吸血鬼。」
阿諾德歛下睫,沉默了一會兒。
「或許吧。」半晌,他才輕聲地開口,「我的時間,還停留在你離開的那一天,都沒有前進,也沒有改變。」
「因為你是吸血鬼。」
喬特加重了語氣,又隱約透露出了他的焦慮。
阿諾德靜靜地看著他,失落地歛下睫,似乎不再期待喬特能說些什麼,他翻了個身,背向那金髮青年,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開了口。
「給我換衣服的,是你嗎?」
「……嗯。」喬特有些壓抑地輕聲回答,「怎麼說……那個,只有我看過你的裸體,你也好歹是個君王,算是基本的禮貌而已。」
「……是嗎。」阿諾德淺淺地應道,他閉上眼,又緩緩地睜開,沉默了許久,他終於才又開了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你為什麼要殺掉安科納和伊耶西?」
見阿諾德終於扯到雙方彼此都在意的正題,喬特終於也壓抑不住心裡各種交織的情緒,激動地站起了身,雙手撐上柔軟的床鋪,「你那時候……你那時候明明知道他們可能是為了救我而來的,為什麼要殺掉他們?」
「因為我是個吸血鬼。」阿諾德的語氣冷了下來,「我以人血維生。」
「應該還有別的解決方法……」喬特直起身子,似乎無法接受這個答案,他煩躁地揉了揉後腦,一頭金髮又變得更加凌亂,「應該還有別的解決辦法……你至少可以……你至少可以……」
他想不出下文,阿諾德回過頭來望著他。
「你們是人類。」他淡淡地說,又重覆了一遍:「我是個吸血鬼。」
喬特沒有回話,只是安靜下來注視著床上的阿諾德。
「你們是食物。」阿諾德一字一句緩緩地道,「我們是掠食者。」
「但是……!」喬特反駁,「但是你們為什麼非殺人類不可?」
「我說過了,我是吸血鬼,我吸人血維生。」阿諾德又將速度放得更慢,他翻過身來,雙眼直直地注視著喬特,「不吸血,我就會餓死。」
「你這是廢話……」
「我在回答你的問題。」
「你只是在扯歪理……」喬特煩躁地來回踱步了一會兒,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沿著床緣坐下來,「聽著,阿諾德,這十年間我想出了一些推理……我試著證明你沒有罪,試著說服自己你有你的理由……我問你,你不是純血,對不對?」
阿諾德˙亞凡席斯靜靜地望著喬特。
「……你在說什麼鬼話?」
「──吸血。」喬特的呼吸又更急促了些,「你吸我的血的時候,沒有被純血吸血的那種……對、情慾,你是不是為了隱瞞這點,所以才總是捏碎餌糧的下巴,讓他們沒辦法說話,要不就是把他們弄得半死不活,吸完血後就把人殺了……那個貝什麼林……米特先生,米特先生也說過,你會處理掉所有看到你用餐的活物,是不是因為你不是純血,所以不能讓別人把這件事說出去?」
他金紅色的眸子緊盯著他,呼吸很急促,彷彿急於確認自己的推理是對的。
阿諾德望著他,淺淺地咧開一抹微笑。
「真厲害。」他輕聲地說,「你怎麼推出這種歪理的?」
聞言,喬特彷彿洩了氣的皮球,垂下了頭。
「……確實。」見他如此反應,阿諾德微笑起來,淡淡地補上,「我吸血的時候沒有辦法使獵物產生情慾,這點我早就發現了,也和你說的一樣,為了不讓這件事情洩漏,我不會讓餌糧活著……但是我是個純血。」
「可是……」喬特緩緩地抬起頭,「你不怕陽光,又和混血一樣不能讓獵物在被吸血時產生情慾,這怎麼能稱得上是一個純血?」
「就是因為與眾不同,才能被稱為王者。」
「唉……你是怎麼想出這種歪理的。」
喬特嘆了口氣,卻覺得自己釋然多了。
他試著更靠近阿諾德一些,那自稱純血的君主抬頭望著他,喬特伸出還在顫抖的手,壓下心裡的恐懼與排斥,伸手輕輕撫上那觸感令人懷念的銀髮。
「我是吸血鬼,喬特。」阿諾德又一次重覆那句話,淡淡地開了口,「我以人血維生,不喝人血,我就會餓死,我只是這個食物鏈的掠食者。」
喬特這次沒有反駁,靜靜地聆聽阿諾德說話。
那銀髮人兒抬眸,冰藍色的雙瞳注視著喬特,又緩緩地歛下了睫。
「──所以,不要……說我是怪物。」
喬特緩緩地瞪大了眼。
他張了口,卻詞窮得說不出話來,他一直以來的思考邏輯的根基被這句話硬生生地扭轉了,如果再不否認,那麼這十年來的價值觀將會全然崩毀,喬特又開始急躁了起來,他摀著額,腦中一片混亂。
「可是……」他以彷彿是要說服自己的語氣急切地道,「不管殺幾次你們都會復活,還可以變換成各種形體,沒有心跳又沒有體溫,這不是怪物是什麼?」
「喬特……」
阿諾德側過身,額頭輕輕靠上那金髮青年的大腿外側,閉上了眼。
「我們的先祖路西法和他的追隨者,本來都是天使,在天上享有不死和變換形體的權力。」他輕聲地道,聽見喬特的心跳逐漸緩和了下來,「上帝依著他的形體造了人類和天使,人類因為有壽命所以需要心跳,天使沒有壽命的限制,所以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沒有心跳。」
喬特沒有反駁,只是平靜地「嗯」了一聲表示繼續聽下去的意願。
「後來,吾主路西法反叛神,成為了惡魔,和他的追隨者被打入地獄,世界也因此有了惡魔、惡靈之類的存在。」阿諾德緩緩地睜開眼,頓了一會兒,而後又閉上,「吾主的叛變讓神為之憤怒,所以天使變換形體的特權被剝奪了,他們也不再是不死之身,為的是不讓下一個路西法再出現。」
喬特沒有回話,阿諾德繼續說下去。
「吾主和我們的先祖現在仍被困在地獄裡,但是身為他們後代的我們卻能回到人界,這些墮天使和惡魔在天使時代擁有的特權,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阿諾德頓了幾秒,又道,「至於你說的體溫……遠離神的活物是不會有溫度的,在我們的歷史裡記載,地獄裡沒有任何一點光熱,只有無盡的極凍。」
「……是嗎。」
喬特望著靠在自己身旁的銀髮人兒,聽見自己的心臟平穩地跳著,他突然感到眼眶有些酸澀,他抬手解開阿諾德一手的銬鍊,然後緊緊地握住了那隻冰冷的手,和天使雲雀恭彌的手很相像,都是漂亮而白皙的手。
唯一不同的,只有手掌傳來的溫度。
喬特靜靜地望著阿諾德,微笑起來,感到心裡的恐懼一點、一點地褪去了。
「對不起,阿諾德……」他輕聲地道,用臉頰貼緊了那冰冷的手,閉上了雙眼,「那時候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
銀髮的君主抬眸望向他,眼眶似乎有些濕潤。
他微微張開了口,像是要說些什麼,卻沒說出什麼,阿諾德用指尖輕輕摩娑喬特的臉龐,喬特聽見他發出一聲類似哽咽的單音。
而後,阿諾德閉上了雙眼,這一夜裡再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