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狠狠搥了拳牆壁,紅髮少年咬緊了下唇,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門口,經過一夜冷風摧殘,房裡的氣溫低得令人顫抖,大開的窗戶邊垂著一條床單作成的繩索。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對他說了那些話才……!」
「別自責了,G。」協會的前輩牧師納克爾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緊鎖的眉頭同樣顯出他強烈的不安和擔憂,「喬特年輕又沒經過訓練,個性容易衝動也是正常……何況我們才搜索了兩小時,事情還會有轉機的。」
「我……明明知道他最討厭別人說他軟弱,卻還是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G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靠在牆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喬特……」
「別難過了,G,我們會找到他的。」拉過G的手,將玫瑰珠手鍊環上他的腕,納克爾輕輕地閉上了眼,低聲念道,「願上帝保佑喬特˙彭哥列。」
「──願上帝保佑喬特˙彭哥列。」
G喃喃地覆誦道,難過地低下了頭。
*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先前那個牢房裡。
喬特勉強撐起身子,卻立即就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他的身上披了件毛毯,那似乎也是他唯一可以拿來保暖的道具,他想轉頭,卻牽動了頸側的強烈疼痛,喬特抽了口氣,按上自己的頸子,沾到了乾涸發黑的血跡。
他緩緩地意識過來,自己真的被吸血鬼咬了,而且咬他的吸血鬼還不是普通的血族──是吸血鬼世界中,連血族都畏懼的第十八代君主。
「好……痛……」他低聲說著,淚水又滴了下來,他拽緊了身上的毯子,咬牙,「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空蕩蕩的牢房內沒有人回答他,唯有冷風呼嘯而過的空寂,他疲倦得沒有辦法思考,只哭了一會兒,又沉沉陷入了夢鄉。
似乎只有白天是他唯一能清淨的時刻。
到了晚上阿諾德醒來時,他又必須接受一連串的刑求和折磨,黎明時分又被對方肆無忌憚地吸取鮮血,阿諾德並不把他當作人類看待,只將他看作新到手的玩具和食物,而也只單方從他身上吸取血液,並不給他食物,若不是每天被浸水的時候喝進了好幾口水,喬特覺得自己會死得更快。
這樣的生活……究竟過了幾天了?
協會的大家,真的有在找他嗎?
喬特已經哭到沒有眼淚,與其哀嘆自己悲慘的命運,還不如把水分省起來,他身上多處是被毆打虐待出的瘀青及傷痕,雖然每天黎明前的沐浴讓傷口不至於潰爛,但被阿諾德吸血的頸部已經痛到沒有知覺,血也總是沒辦法止住,血液流失過多讓他時常無法站穩。
如果這是將死的徵兆,喬特倒覺得死了還比較輕鬆一點,至少他不必再忍受這一連串的酷刑,阿諾德以折磨他為樂趣,雖然他總說討厭看見喬特哭,但只要喬特流眼淚,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就更加高興。
幸運的是,阿諾德這一天似乎找到了新樂趣,沒有來虐待他。
黎明時他被架進阿諾德的房裡時,看見那銀髮的青年趴在床上,白皙的雙腿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床,就像個天真的孩子,卻在看見喬特進入時很快就收起了什麼東西,喬特沒有注意,也已疲累到沒有力氣再去注意。
「吶,想殺我嗎?」
那天阿諾德靠在他頸側磨縮時,又問了相同的問題。
喬特發出一聲無力的冷笑,抬手──那也是他第一次有所動作──他撫上了阿諾德的後腦杓,將他按向自己,感覺阿諾德的額抵上了他的肩。
「隨你怎麼玩吧……」他以氣音虛弱地說,「我已經無所謂了……」
「喔?」阿諾德頗有興趣地抬起了頭,「你不是高貴的純血Hunter?」
「反正不管什麼血統,你都沒打算讓我活著。」
「是嗎?」阿諾德勾起了一抹唇角,扣住了喬特的下巴,湊近喬特的唇邊,「吶……你不是想證明你是你父母驕傲的兒子嗎?」
「哼,我對死人有什麼好證明的?」喬特又發出一聲冷笑,平靜地望著那雙冰藍色地眼睛,「我連他們的臉都不記得……。」
阿諾德輕笑起來。
他不再說話,低頭咬上了喬特的頸子。
*
搜尋喬特的工作仍然沒有結果。
死亡森林之所以被稱作死亡森林不是沒有原因,那裡有血族及無數的黑暗生物種族,失蹤超過三天以上的喬特八成已經成了一堆骸骨,協會的許多獵人都已經放棄了搜索工作,只有G還一直往死亡森林跑。
起初只想著找到他之後要怎麼樣教訓他,讓他不敢再任性亂跑,然而在喬特失蹤這麼多天後,G只盼望能夠再見到喬特一眼,至少,只要他還活著,就算是缺了手斷了腿也好,只要喬特還活著就夠了。
傍晚,G結束了一天的搜尋工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總部,在走廊上與一個男人擦肩而過,G停下腳步,稍稍瞇起了眼,回頭。
那個男人穿著一襲褐色的大斗篷,走路的姿勢不同於一般獵人,獵人的步伐大而豪邁,這個人卻走得優雅,他手裡的手杖甩著圈,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怪胎的氣場,G稍稍瞇起了眼,他從沒在協會總部內看過這樣的人。
「你一直盯著我看,我會很困擾,年輕的血獵。」
那人悠閒地走著,甚至連頭都沒有回,突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G愣了一下,明白自己失禮的舉動被對方查覺了,隨即點了下頭表示歉意,轉身離開。
那人持續走著,連頭都沒回,而G也沒有注意到──從剛才開始,那個人的位置就沒有再往前移動過,直到G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另一端,那人才停下了腳步,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微笑,手杖輕輕敲了兩下地板。
走廊邊推出了一扇暗門,中年的協會會長就站在門邊。
「好久不見了,斯佩德先生。」會長彎身向他行了個禮,「東西拿到了嗎?」
「啊啊,我家的孩子確實很中意。」斯佩德揚起一抹唇角,也彎身回禮,「只要別把新玩具弄死,做什麼都沒關係對吧?」
「是的,詳細情形我們到裡面談。」
側身讓開了密室的入口,中年人向眼前的純血元老比出了「請」的手勢。
*
喬特醒來的時候,他又出現在漆黑的牢房裡。
外頭的說話聲讓他空白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喬特眨了眨乾澀的雙眼,阿諾德這天並沒有來找他,他已經一天沒喝水,七天沒進食了,原本就瘦小的身體變得更加乾瘦,胃早就因過度飢餓而沒了知覺,他閉上眼,阿諾德難得沒有來折磨他,他想多睡一會兒,外頭的交談聲卻越來越大。
「……來啊來啊,可愛的小傢伙。」
「別跑嘛,越動只會流更多血喔。」
「啊……走掉了。」
微弱的叫聲在耳邊響起,喬特睜開眼,看見一只受傷的刺蝟,牠站在牢房前,小小的身體顫抖著,似乎很害怕,喬特勉強撐起身子,對牠勾起一抹微笑。
他已經沒什麼力氣再開口說話,但小刺蝟顯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擠進了牢柱內,喬特對牠伸出了手,那只受傷的刺蝟躲進了他的掌心,喬特抱著刺蝟吃力地翻了個身,背對牢門,他聽見外頭複數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奇怪了,剛才分明是跑到這裡來了啊……」
那是女性吸血鬼的聲音,喬特感到懷裡的小傢伙顫抖得厲害,他伸出手,安撫一般地順了順刺蝟的毛,示意牠不要害怕,保持安靜。
「會不會是跑進牢房裡啦?」另一個女性吸血鬼出了聲,喬特聽見她抓住牢柱搖晃的聲響,「喂,那邊的餌食,有沒有看到一隻受傷的刺蝟經過?」
喬特沒有回答她們,保持沉默。
「喂!本小姐在問你話啊!」血族見他沒反應,生氣起來,將牢柱搖晃得更加大力,「敢不理本小姐、小心我拆了這破牢籠吃了你!」
「──艾爾芙、德蕾絲特!」
一道慍怒的嗓音傳來,喬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僵,那是阿諾德的聲音。
兩名女吸血鬼安靜下來,恭敬地退開了牢門前。
「Long live my Lord。」
「Long live my Lord,晚上好,陛下。」
她們戰戰兢兢地道,然而喬特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阿諾德的殺氣。
「妳們手上有血的味道。」阿諾德的聲音比平時還冷了一倍,「下次敢再對『我的東西』做相同的事──我會削下妳們的腦袋。」
「遵、遵命……Lord……」
「滾。」
倉皇離開的腳步聲響起,喬特知道那兩個女血族走了,牢房的門被打開,阿諾德緩緩地走進牢房內,在喬特身旁蹲了下來。
「Roll。」
他輕聲喚道,喬特第一次知道阿諾德的聲音可以那麼溫柔。
懷裡的小刺蝟發出了微弱的叫聲,喬特鬆開了手,任由那刺蝟爬過自己的身軀,一跛一跛地往阿諾德的方向跑去,喬特淡淡地翻了個身,看見阿諾德嘴角勾起了溫柔的微笑──有如天使一般,溫柔得醉人的微笑。
喬特稍稍瞪大了眼。
阿諾德檢查了下刺蝟的傷勢,而後看向喬特,蹙起了眉。
這或許是阿諾德第一次好好地認真看他,喬特幾乎已經虛弱得快死了,阿諾德小心地將刺蝟放上自己的肩膀,俯身,舔了舔喬特頸側的血漬。
「我欠你一個恩情。」他輕聲說,喬特發出一聲虛弱的冷笑。
「少來了……你這人最好還懂得報恩……」
「你都快死了,能不能少說點話?」
喬特安分地閉上了嘴,阿諾德將一旁破爛的毯子拿起,包裹住喬特瘦得只剩骨頭的身體,將他抱了起來,大步走出了牢房。
那是七天以來他第一次吃到食物。
喬特重新穿上了衣服,吸血鬼們跪著替他包紮身上的大小傷口,豐盛美味的料理擺滿了一整個長桌,喬特看著長桌對面的阿諾德,眼神有些渙散。
「吃。」
那銀髮的君主只下了這個簡單的命令。
這世上的一切果然難以預料,他竟然會因為一隻刺蝟,而從「食物」變回了「人類」,喬特緩緩地拿起叉子,他乾瘦的手顫抖得厲害,叉子又落回了桌面。
阿諾德稍稍瞇起了眼,喬特的膚色除了瘀青出血的部分以外,已成了一種病態的蒼白,阿諾德揮手示意廳內的吸血鬼離開,而後起身走向了窗邊。
喬特虛弱地瞇著眼,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已經多久沒看到陽光了,但是只要把木樁插進阿諾德的心臟,再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再強的吸血鬼都會蒸發而死,想要從這裡逃走,大約也只有這個方法了吧。
才想著,他看見阿諾德唰的一聲──拉開了窗簾。
刺眼的陽光照進了陰暗的古堡,喬特瞪大了眼,濕冷的房間似乎一下子暖了起來,窗外傳來小鳥的巧囀,喬特因光線刺激而瞇起了眼,卻一陣鼻酸,在黑暗中整整七天,終於看見了光芒的存在,明明是過去每天都會見到的陽光,然而在這一刻,卻彷彿成為了上帝的奇蹟,他感動得想掉淚。
「吃吧,這樣對人類的身體似乎比較好?」阿諾德望著喬特泛紅的眼眶,平靜地道,柔軟的銀髮在陽光下閃爍著漂亮的光澤,「還是,要我餵你?」
喬特搖搖頭,試圖再度拿起叉子,卻又三番兩次落掉,阿諾德看著這樣的他,不耐煩地蹙起了眉,他大步走去,將瘦小的喬特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而後拿起叉子,替他叉了一整片肉,湊到喬特嘴邊。
「喏。」
「食物沒下毒吧……?」
「你愛吃不吃隨便你,但是吃了就能活下去。」阿諾德別開了頭,望向窗外蔚藍的天空,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我說過,我還不會讓你死。」
「……直到我求你讓我死不是嗎?」
阿諾德直接將肉塞進喬特的口中,堵住了喬特的嘴。
喬特的下顎顫抖得厲害,他仍是努力一口一口地咬動了食物,阿諾德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而後,他看見那金髮的少年捂著臉,流下了眼淚,他嚼了幾口,努力嚥下了口裡的肉,多日未進食的食道因異物的入侵而突然擴張,疼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抬手抹去了止不住的眼淚,開口。
「我……咳咳……我的名字,叫做喬特˙彭哥列……」他哽咽道,勉強從喉中擠出了一點沙啞的聲音,握緊了阿諾德的手,「我……是個人類……」
那銀髮的人兒注視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回握了他的手,閉上雙眼,輕聲地回應,「……阿諾德˙亞凡席斯。吸血鬼。」
那一天,在陽光的照耀下,阿諾德似乎也有了那麼點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