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很安靜。
喬特回來的食後順便帶了些食物,和多帶了兩盞燈,門還是開的,那天使在牢籠裡等著他,喬特吃力地將雙手伸進牢籠裡,替那天使的手臂上藥、捆上一圈圈的繃帶,即使雙手被牢柱卡著難以行動,喬特還是盡量讓動作輕柔,但那天使也從沒喊痛,他靜靜地讓喬特為自己包紮,抿起了唇。
「喬特……」半晌,那天使終於主動開了口,「你住在這裡嗎?」
「正確來說是今晚暫住在這裡。」喬特將繃帶打上一個小結,輕聲回答,「明天我就要回到協會本部了,放心,到時候我一定會找人來救你出去。」
「你還是不要說出去會比較好。」
喬特的手正要伸回去,卻赫然被那天使緊緊地抓住,他愣愣地抬起頭,只見那黑髮少年將自己的手湊到乾裂的唇邊,低頭親吻著。
「呃……天使、先生?」
「你是我的主人。」天使蹙起了眉,握著喬特的手又握得更緊了些,「我是為了你而生的,喬特˙彭哥列。」
「你、你太言重了……只不過是包個紮……」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亞伯拉罕的後人。」那天使冷冷地道,抬頭,「上帝旨意天使服侍亞伯拉罕及他的後人,我就是為此而生出來的,是為了你、你的祖先、你的族人及你的後代而出生的下級天使。」
「咦……?」
喬特愣愣地眨了眨眼。
「為了服侍你,我不能夠離開這個地方。」
「等等等……!」喬特慌張地搖頭叫道,「我可不記得說要把你關在這裡啊!」
「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是必要的。」那天使淡淡地道,「因為有我,你們獵人才能夠戰勝黑暗生物,待在這裡對你而言是必要的協助。」那天使頓了頓,又道,「況且,你已經被滅族了,我所侍奉的主人只剩下你,我不能離開。」
「呃嗯……」喬特不解地歪頭,「你的意思是……你在我們出戰的時候一直暗中協助?所以我們才能偶爾獲得勝利?」
「你……真的是很愚蠢。」那天使不屑地冷哼一聲,鬆開了喬特的手,「我的意思是,我是被你們獵人協會所飼養在這裡的──為了取得紅藥。」
「飼養……?」喬特愣愣地看著他,「紅藥……?」
衣櫃抽屜裡染血的刀子猛然閃過他的腦海,喬特瞪大了眼,他看向天使已被自己包紮好的那道刀傷,想起納克爾所說過的話。
──『弗倫副會長昨晚來過,今早拿了一碗紅藥過來就離開了』。
弗倫住過那個房間,而那個房間通到地下的這裡。
「紅藥是……!」得知答案的瞬間喬特嚇得站起身,「紅藥是你的血──?」
阿諾德曾說過,聖潔的血能使黑暗生物致命。
所以那時候,紅藥潑上吸血鬼君主的臉龐的時候,阿諾德的臉被腐蝕了。
如果只是區區的果實汁液,怎麼可能對他造成一點傷害,但既然是天使的血,紅藥能傷害阿諾德的事就說得通了,想到這裡,喬特的臉色刷成一片慘白。
「你、你是說你一直被協會關在這裡,需要紅藥的時候就來取你的血嗎……!」喬特跪了下來,雙手激動地抓住牢柱,「這種行為……這種行為……簡直就像吸血鬼──不!根本就是吸血鬼的作法!」
「不僅如此。」那天使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為了防止我逃走,你們人類還擅自破壞我的翅膀、挖走我的雙眼──你們比吸血鬼更加可憎。」
喬特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他顫抖地問,「你在這裡待著多久了?」
「這個教堂什麼時候建好,我就什麼時候開始待著。」天使冷哼一聲,別開頭,「大概有三十多年了吧。」
「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知道這回事嗎!」喬特激動地前後搖晃牢柱,「他們怎麼會同意這種事?這是誰策劃的?」
「豈止是同意?」天使低聲冷笑,「就是他們下令把我抓來的。」
「你胡說!」
「你有什麼替他們辯護的資格?你連他們的臉都不記得。」
喬特閉上了嘴。
他開口卻說不出話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上了地板,若是以前,他可能會氣憤地大吼大叫,和眼前的天使進行一場無理取鬧的論辯,但現在,或許是與阿諾德生活過的那段時間讓他明白了什麼,喬特只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對於連臉都不記得的死人,他實在無法辯駁什麼。
聽見淚水滴下的聲音,天使稍稍抬起了頭。
「你在哭嗎?」
「對不起……」喬特顫抖地哽咽著,低頭靠上了牢柱,「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這種事……這種、事……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不是你的決定,沒有道歉的必要。」天使淡淡地回答,卻彷彿心軟了下來,他抬手摸索喬特所在的位置,被鎖鍊箝制住的手伸出牢外,摸到了喬特的臉頰,「只要我的血能為你帶來任何一點利益,我的存在使命就達成了。」
「如果……如果我現在放你出去的話……」
「勸你打消這種想法,亞伯拉罕的後人。」天使平靜地打斷了他,「協會高層會殺掉你的,況且少了我的血,你們根本無法與吸血鬼對抗。」
「就算沒有紅藥,還有對吸血鬼武器……啊。」
看向手上的拳套,喬特猛然打住了話,他歛下睫,心裡百般痛苦──這些對吸血鬼武器,原本全都是屬於天使的。
也就是說,人類從天使手中搶奪武器,又把他們囚禁起來,榨乾血液作紅藥。
「等我──等我長大。」喬特握住了那天使的手,堅定地道,「我會從協會手中得到權力,到時候,我一定要把你從這裡解放。」
那天使用什麼也看不見的雙眼望著他,嘴角牽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原本這裡有很多天使。」他輕聲地說,「協會成立後數百年內,我們對抗惡魔的武器被奪去,有好幾千隻天使都死在你們人類的手下……與其放我出去被其他的獵人殺死,不如讓我為了服侍你而死在這裡算了。」
「──如果你死在這裡的話,我會自殺的。」
喬特堅定的語氣讓天使愣住了。
那雙溫暖的手緊緊包覆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指,雖然雙眼所見仍是一片黑暗,卻彷彿能夠看見,眼前的喬特正對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的命沒有那麼重要,天使先生。」喬特珍惜地握著天使的手,歛下睫,「我的命沒有重要到,要天使為我而死的地步。我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已,如果我會成為你逃離這裡的束縛,那麼就讓我死了吧。」
「你在說什麼……你想否定數千萬天使生存的意義嗎……?」
「我認為生存的意義是為了愛與快樂,不是為了任何人。」
「那是你們人類的定義……!」
「你又何嘗不去接受這個定義?」喬特溫和地打斷了他,「如果上帝要我去死,那我寧可不信上帝……我寧可在人間獲得愛與快樂,也不要死後的永生。」
那天使愕然無語。
他被喬特緊握住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繃帶下凹陷的眼窩始終是向著喬特的方向,那天使微微張開了嘴,他白皙美麗的雙頰泛起淺淺的紅暈。
「我……有個願望,想要在死前完成。」天使以顫抖的嗓音小聲說道,低下了頭,似乎是有些羞於啟齒,他用巨大翅膀的上端稍稍遮住了自己的臉,「我、想要……可以的話……想要……在天空中……自由地飛……」
「在天空中飛啊……」
「可是現在,所有的天使都飛不起來了。」那黑髮天使輕聲地說,仰起了頭,「自從凡赫辛背叛了我主以後,我主非常生氣,認為天使沒有盡到導正亞伯拉罕後人的責任,所以所有的天使都喪失了飛翔的能力。」
「所以……才很容易被獵人抓到嗎……」喬特聽著,難過地歛下睫。
「這是個錯誤的、敗壞的世道。」天使喃喃地道,彷彿正追憶著什麼,「但是有一天,當大天使拉裴爾吹響他的號角的時候……」
「拉裴爾的號角……?」
「沒錯,一位古天使將降臨在紛亂之中,從萬人之中選出一名救世主。」天使仰頭的姿勢彷彿憧憬著什麼,嘴角也揚起了淺淺的微笑,「大天使拉裴爾會吹響他的號角,數以百萬計受難的天使都能夠重新起飛,真正的和平就會來到。」
喬特望著天使微微泛紅的雙頰,微笑起來。
雖然聽起來很像不能實現的童話故事,但天使口中所描繪的,確實是非常吸引人的烏托邦景象,喬特感到掌中的手微顫著,又將之握緊了些。
「一定會實現的。」喬特笑著,親吻了那雙骯髒卻美麗的手,「一定會實現的,到那個時候,請一定要讓我看看你飛翔的樣子。」
「嗯。」
那天使輕聲回答他,微笑著。
喬特亦微笑回望他,輕輕撫摸那雙溫熱的手,而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抬頭。
「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天使先生。」
那天使望向喬特,凌亂的黑色長髮隨著輕微的動作而擺動。
「我是見習熾天使……雲雀恭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