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眼前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喬特,那阿諾德寧願自己沒有認識喬特。
一直以來他所知道的人類,只有恐懼、憤怒、驚慌的神情,是被踐踏在腳底下、無助乞求的人類,這是他所知道的人類的唯一一個面向。
但喬特˙彭哥列是個例外。
他和自己的第一個玩具有點相像。
阿諾德凝視著正和刺蝟玩得不亦樂乎的金髮少年,有些煩躁地合起了書,喬特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溫和地笑著望了過來,阿諾德感到有些不自在。
「明明只是個人類……」他嘀咕道,站起身,「我要去外面玩玩。」
「啊、我陪你去。」
「──不要!」
喊住了正要興沖沖朝這裡跑過來的喬特,阿諾德察覺自己方才的失態,他移開了眼神,淡淡地往旁別開了頭,輕聲道,「……你在這裡待命。」
「那麼、讓Roll陪你去?」喬特微笑起來,倒也不生氣,他朝阿諾德大步走來,將掌心的小刺蝟放上阿諾德的肩,「老是不陪牠,牠會搞錯主人的。」
「不可能有那種事的。」指尖輕輕逗弄肩上的刺蝟,阿諾德的眼神柔和起來,「……不過不能帶牠去,外面的森林對他來說還有點危險。」
「外面?森林?」
喬特愣了愣,阿諾德以為他有了逃走的想法,勾起一抹冷冷的唇角,未料喬特又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終於有打算要去外面玩了,真是太好了,老是沉溺於那種不健康的室內遊戲對身心不好喔。」
阿諾德沉下了臉。
在心裡翻騰的這種感覺不知道該說是憤怒還是不安,他狼狽地別開了頭,將刺蝟放回喬特的掌心,轉身正要走,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
「我改變主意了,小動物。」他回頭咧開一抹笑意,露出雪白的尖牙,「你陪我去外面一起玩吧,說不定……我心情好,可能會放你回去。」
「真的?太好了!」
喬特不假思索地回答,神情卻溫柔得像是在哄孩子,阿諾德又一瞬間感到自己有種被擊垮的狼狽,他抓住了喬特的手腕,不發一語地將他拉出了房門。
夜晚的死亡森林是狼人的天堂。
城堡裡的純血吸血鬼恭敬地排成兩列送君主出門,其中一個吸血鬼上前為君主披上了外出用披風,喬特跟隨在阿諾德的身後,有些緊張地環望著黑壓壓的天空,數以萬計的蝙蝠在天空盤旋,偶爾聽得到森林裡傳來鷹梟的鳴叫,他跟在阿諾德的身後,逐漸遠離了城堡,那些吸血鬼們還保持著敬禮的姿勢沒有離開,阿諾德大步邁入了森林中,喬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野獸的吼聲迴盪在林間,樹葉沙沙作響。
喬特看著前方的銀髮人兒,稍稍分了神,停下腳步,卻在他停下的瞬間,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腳,喬特驚呼一聲,巨大的狼人猛然從他身後的草叢中竄出,將身型瘦小的喬特倒掛在半空中。
「放手。」
冷冷的一聲命令,巨大的狼人溫順地趴了下來,尾巴垂下,縮起身子,將喬特小心翼翼地放回草地上,那金髮少年踉蹌的幾步,撞進了阿諾德的懷裡,被吸血鬼君主緊緊地抱住,喬特紅了臉,回頭,卻見阿諾德用冰一般冷漠的眼神注視著那向自己表示遵從的狼人。
「認得這個氣味。」他命令道,「這隻是屬於我的,不准動他半分。」
「遵命,血族的君主。」
那狼人幾乎可以說是夾著尾巴逃離現場,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巨大的狼嚎,宛若強風吹來,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阿諾德的披風也被凌亂地拂起,他閉起了雙眼,像是在靜靜聆聽狼嚎的內容,而後,他鬆開了懷裡的少年。
「他們向同族發出了警告,以後這座死亡森林裡沒有任何生物敢碰你了。」阿諾德輕聲說,推開了喬特,「我們走吧。」
「真不愧是吸血鬼君主,黑暗生物的霸者呢。」喬特輕聲笑了笑,跟上阿諾德的步伐,臉上一點懼色也無,「吶,你接著要去哪裡玩?」
「通常是和狼人族長。」阿諾德淡淡地回應,有些不習慣地瞥了眼喬特,「森林裡有很多小動物,不過因為這次旁邊有人類,所以牠們應該……」
「啊!」喬特突然叫出聲來,指向前方,「是獨角獸!」
阿諾德瞪大了眼,順著喬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枝枒遮蔽的深處,緩緩走出了一只發著光的白色生物,阿諾德愣愣地注視著獨角獸純淨的黑色眸子,又看向喬特,獨角獸即便是在白天的死亡森林都不大常見,遑論是黑暗生物頻繁出沒的夜晚?牠是被什麼純潔的東西吸引著才過來的嗎?或是單純被狼嚎吵醒?
阿諾德還來不及想通,喬特就像個孩子似興奮地跑了過去。
「等等、喬特!」阿諾德有些慌張地叫出聲,「獨角獸很兇……」
下一秒,他未脫口而出的半句話卡死在喉中。
那象一般大小的獨角獸優雅地走了過來,彎下身讓嬌小的少年撫摸他長長的鬃毛,喬特笑了起來,笑容如同陽光一般燦爛。
獨角獸,是被純潔吸引而來的。
而吸引著他的,正是喬特。
「阿諾德,你也過來啊,這孩子的毛髮好好摸。」喬特向身後的銀髮人兒笑道,伸出了手,「喏、牠很溫柔的,不會傷害你的。」
阿諾德看了看喬特、又看看獨角獸,不滿地鼓起了臉頰,轉身就走。
「啊、阿諾德!等等!」喬特不禁喊了出聲,伸手又摸了摸身旁的獨角獸,苦笑,「真是不好意思,我必須走了,下次有緣再見面吧。」
獨角獸彷彿聽得懂他的話似的,抬起頭,轉身再度往黑暗中隱去,喬特大步追上那銀髮人兒的步伐,牽住了他的手,卻被對方無情地甩開。
「不要用摸過獨角獸的手碰我。」他冷冷地道,眉頭緊蹙,「那生物和天使一樣,對血族是噩運的象徵,聖潔的血能使黑暗生物致命。」
「唉?那麼說你剛才是在害怕牠嗎?」
「那怎麼可能?」阿諾德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果然是個笨蛋,獨角獸可是很兇悍的生物,連狼人都要敬畏牠三分,你竟然毫無防備地就跑過去。」
「啊、難不成是在擔心我?」喬特高興地道,天真地微笑著,「我知道了!是忌妒!其實你也很想摸獨角獸,只是因為怕牠攻擊你才離開的吧?」
「我才不是怕牠攻擊我……」阿諾德低下頭,彷彿被戳中了心事,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別開了頭,「獨……獨角獸的毛……摸起來怎麼樣……?」
喬特笑了起來。
「很好摸喔。」他牽住了阿諾德的手,柔聲地道,另一手撫上了他的側臉,輕輕摩娑著那銀色的髮鬢,微笑,「就和你的銀髮一樣,非常舒服。」
阿諾德望著他,第一次紅了雙頰。
有如陽光下初綻的玫瑰,嬌嫩而美麗。
*
「喬特、安科納和伊耶西的葬禮將定於星期日舉行。」
死亡森林外圍,富麗堂皇的凡赫辛吸血鬼協會總部佇立於草原之上,鐵壁一般地隔絕了吸血鬼領地與人類村莊,協會會長聖馬力諾站立於總部之前的集合司令台,被眾多的吸血鬼獵人仰望著,平靜地宣佈了這段話。
「為了尋找上帝真義人的純血後嗣──喬特˙彭哥列,這兩人涉入吸血鬼的領地太深,也同樣被殘暴的吸血鬼君主殺害。」聖馬力諾的語調很是平靜,他臉上帶著憂傷的神情,閉上眼,「我在此以凡赫辛協會第八十五代協會會長的身分 宣布,我等創會長凡赫辛血脈的純血Hunter,與勇士獵人安科納、伊耶西三位優秀的吸血鬼獵人,於今日進行無遺體下葬,但若蒙主耶和華庇佑,有朝一日又發現喬特˙彭哥列的蹤跡,必傾盡全協會力量尋回。」
人群低頭默哀,納克爾站上台前,為這三名協會成員禱告。
G低著頭站在人群中,握緊了拳頭,咬牙。
「──我一定要找到他,就算是屍骨也好。」G站在納克爾的房前,神色無比堅定,「拜託了,納克爾,你是協會裡最強的聖拳士獵人,你能打得過純血血族對吧?求求你,陪我一起去找喬特,他一定還在死亡森林的某處。」
「我拒絕。」納克爾難得擺出了嚴肅的神情,他抄寫著聖經的手並沒有停下,甚至連回頭看G一眼都沒有,「你聽到會長說的話了,喬特已經被宣判死亡,G,雖然我也很想救回喬特,但是喬特不可能還活著的。」
「我絕不放棄希望!」G厲聲吼道,納克爾看向他,停下了筆,「直到我親眼看到喬特的屍體以前,我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直到連你也變成屍體才罷休嗎!」納克爾碰的一聲拍上了桌,起身大聲喝斥,「你看到安科納和伊耶西的結局了!你會死的!G!」
「只要你幫助我就不會!你不是過去戰場上有名的God’s Fist嗎!」
納克爾噤了聲,咬牙。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被繃帶捆起的十指。
「G,我已經封拳了……」
「而你是為了誰而封拳的!」
G的話讓納克爾愣住了。
過去那個金髮男孩燦爛而溫柔的笑容彷彿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在自己誤殺了夥伴之後,是那男孩阻止了自己自我了斷的想法,是那男孩的笑容重新帶給了他希望──讓他封拳的人,是喬特˙彭哥列。
「這、這個跟那個不能混為一談……」
「那還有什麼能混為一談?喬特就是喬特!為了拯救夥伴而賭上性命錯了嗎?」G大步走進了納克爾房裡,臉因痛苦而皺在一起,「安科納和伊耶西雖然犧牲了性命,但他們跟你不一樣,是真正的英雄。」
「G……」
「我去找雨月和科札特幫忙,這段時間你考慮一下……」
說完,G轉過了身,納克爾緊咬著下唇,抓住了他的手腕。
「協會不會答應讓你去的!」
「就算不答應我也會去。」
G堅定地道,甩開了納克爾的手,頭也不回地跨步離開。
他的腳步聲迴盪在空蕩蕩的長廊上,納克爾使勁的呼喚也只是徒勞,擁有上帝之拳美名的神父嘆了口氣,關上大門,而後,牆壁上浮現了一個人影。
「真是糟糕呢……有小老鼠要妄自行動了。」那影子甩了甩手裡的短杖,嘆息,「喬特˙彭哥列,那個純血Hunter帶來的麻煩,看來比預料中還大。」
──是協會在打什麼主意嗎?
看來,所謂的純血Hunter也被協會高層給利用了呢。
那影子回歸了沉默,而後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再度消失於粉白的牆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