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蝴蝶」是什麼樣的生物,是在森林裡嬉戲的時候。
自阿諾德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跟在母親身邊。母親說,他是在一個又冷又暗又可怕的地方誕生的,他是從死亡之中誕生的希望,阿諾德幼時沒能理解母親這些話的涵義,但他總是將這番話牢記在心。
在他剛開始學會跑跳之後,母親帶他乘船回印度,他們行船了數天,回到靠近孟加拉的一處紅樹林中,母親曾在那裡建了一座高腳屋。
生活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阿諾德記得他剛走進樹林時,有許多蝴蝶在他周圍翩翩飛舞。
「那是什麼?」他當時揮開那些惱人的飛蟲,詢問母親。
「那是蟲。」母親回答。
「蟲是什麼?」
「是自然的一部分。」
「自然飛來飛去的好煩哦!」
「親愛的,那是蝴蝶,蝴蝶只是蟲的一種。」將年幼的孩子抱上肩膀,母親開始涉水前行,卻仍耐心地回答,「森林裡還有很多不同的蟲,你要小心牠們。」
「為什麼?」
「你沒有毛皮保護,他們可能會螫你。」母親說,「有些蟲是很危險的。」
「為什麼?」
阿諾德一直不停問下去,母親也從不拒絕回答。
透過母親的傳授,他認識了這個世界的一切,也認識了只在平板電腦裡看過的父親和哥哥。父親長得臃腫又醜陋,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畸形,母親說父親是個偉大的歌手,他為了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改變了自己的外貌和身體,最後因此而死去。至於哥哥阿蒙德,他的相貌相當粗獷,但阿諾德卻莫名對他很有好感,他問母親什麼時候能與哥哥見面,母親於是告訴了他哥哥的死訊。
於是阿諾德知道了,世上分成「人類」與「獸人」。
在人與獸的掙扎之間,獸人一直不斷尋求生存的尊嚴。母親告訴他,最初來到這紅樹林安居時,白天她會被人類攻擊,晚上則必須和虎博鬥。獸人是在這世界上最不待見的種族,他們被人類催生,卻被厭惡和背棄。
「不過,現在我已經老了,大兒子也死了,強硬爭取尊嚴也沒什麼意義。」母親的語氣輕快而幽默,「老傢伙還是要懂得圓滑處事比較好。」
說著,她摸摸阿諾德的頭。
母親的手毛茸茸的,掌心有厚實的肉球,阿諾德非常喜歡。
他們白天曬太陽、讀書、睡懶覺,晚上就外出捕獵,他們自己醃肉、釀酒、縫製皮衣,偶爾一次會出門去村子裡交易日常所需物品,日子過得簡單、悠閒、快樂,阿諾德曾經以為,那就是永遠。
但,在他開始習慣四季輪迴之時,變化也隨之到來。
那天傍晚阿諾德出門玩耍,在森林裡遇到了蟲。
他從來沒遇過那種蟲,它們爬滿了一整株紅樹,披著一身帶刺粗糙的粉白色外殼,長著數對蠕動的觸角,阿諾德是第一次看見那樣巨大的蟲類,他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它們許久,直到他聽見那些蟲對他說話。
阿諾德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聽得懂。
它們問:人類在哪裡?
我和媽媽今天要去村莊。阿諾德回答。要不要我帶你們過去?
那些蟲很乖巧、很安份,甚至會親暱地貼近他。阿諾德覺得它們是獸人的一種,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們只是想要看看人類世界是什麼樣子,於是,銀髮男孩帶著七、八隻巨大的白蟲前往村裡,覺得自己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小牧羊人。
那就是悲劇的開端。
見到人類之後,蟲突然發狂,他們四處破壞,殺伐人類,無論阿諾德再怎麼拉扯它們的觸手,蟲都不再回話。幾個逃命的村人指責他,辱罵他,卻立刻就被蟲鎖定追趕,最後在他眼前血淋淋地被分屍而死。
終於,母親趕來了。
阿諾德站在一群巨蟲的正中央,正仰頭嚎啕大哭。她遠遠就聽見了阿諾德的哭聲,於是丟下要販賣的貨物四腳跑著衝來,巨掌揮下,一爪就打爆了最靠近阿諾德的一只巨蟲,血色的體液將白亮的毛色染成鮮紅,她將阿諾德抱在懷裡,仰天怒吼,吼聲響徹了整座村莊。
所有人都知道,最強的獸人菲兒菲茨來了。
那也是阿諾德第一次看見母親殘暴的一面。
巨蟲為了防衛朝她群襲而來,她靈活閃躲的同時,一抓住空隙便使出暴戾反擊,或咬、或撕、或抓。受傷的村民藉機逃跑,他們將帶著孩子的獸人獨自留下,向調查局通報,終於,在浴血搏鬥的菲兒菲茨將巨蟲殘殺到只剩一隻時,搜查官帶著火炮趕到,將最後的巨蟲炸死。
但,矛頭隨即指向阿諾德。
是獸人的小孩引入了這群巨蟲,他是這起災難的元兇。
年幼的孩子一句話也不敢說,搜查官與村人步步逼近,阿諾德看著漆黑的砲口,臉色蒼白地退後好幾步,跌坐在地,村人憤怒痛苦的臉、搜查官厭惡的眼神全都倒映在他眼簾,他害怕得直打顫,想要逃走,雙腿卻發軟了。
要逃走。
──要逃走才行!
這念頭強烈浮現的瞬間,阿諾德的背後倏地展開了翅膀。
巨大的、粉白的蝶翅。
他聽見眾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看見搜查官發青的臉色,巨大的砲口對準了他,那一剎那,待在後方的母親衝上來,一口咬住他的襯衫後領,向後甩去,她擋在阿諾德的身前,巨大的身體弓起,齜牙咧嘴發出威嚇的咆哮。
「快跑!」
他聽見母親深沉的低吼。
「阿諾德!快跑!」
面對發狂的獸人,人類恐懼地向後退,阿諾德上前抱住母親,卻被獸人一腳踢開,他從那雙憤怒的冰藍色眼眸裡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阿諾德轉身就跑。幾個村人衝上來要抓他,白虎獸人狠狠朝他們揮爪,鮮血如湧泉般濺出,阿諾德聽見身後傳來淒厲的尖叫、呼喊聲、哭聲、咆哮,還有巨大的槍響。
「不准你們──對我的孩子出手!」
這是他從母親口中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阿諾德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著,砲火隆隆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母親痛苦的長嘯傳來,阿諾德的身體一陣戰慄,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得極快,臉色濕冷蒼白,雙腿也不停打顫,但他一直一直向前跑,就算發抖也不敢停下,淚水鼻水從頰上飛落,竄入鼻腔的焦肉味混著母親毛皮的味道。
他回頭一望,只見巨大的火牆阻絕了他與村莊。
在熊熊烈火之中,立著那熟悉又巨大的身影。
阿諾德終於停下腳步,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著漫天大火中掙扎的黑影,思緒已經完全停止,身體也不再顫抖了,男孩的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母親死了。
他的「永遠」,已經崩毀了。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離開那裡的,當阿諾德恢復意識時,他已經待在蟲巢,被一群模樣可怕的巨蟲圍繞守護著,它們告訴他:「你是『半蟲』。」
於是阿諾德終於知道,他不是母親的親生孩子;終於知道,他不屬於「人類」和「獸人」任何一方;也終於知道,他是這個星球的異類。
他害死了母親──因為這對最醜陋、最噁心的翅膀。
*
阿諾德又一次從噩夢中醒轉。
他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試圖伸手,卻聽見了鎖鏈扯動的清脆聲響,阿諾德這才想起來,他正被鎖在冰櫃室裡。
作為研究材料,他馬上就要被送去研究總局了。
或許,在被肢解之前,還能夠從研究員口中得知自己的身分。阿諾德平淡地想著,垂下頭。當時朝利雨月注視他的眼神──和幼時那些村人的眼神是一樣的,若不是自己懇求他先救喬特,阿諾德想,朝利雨月大概會先朝他開槍。
他還沒能確認喬特的生死就被關押進冰櫃。
憑這雙幾乎是半殘的雙腿,幾天之內也逃不了。朝利雨月說,G在第一時間已經將當時他的履歷資料上呈,今天晚上高層就會過來了。他的身份資料是過去他當獵蟲者時塞了一大筆錢給六道骸,請後者替他偽造出來的,只要不供出六道骸的名字,裝作不認識雲雀恭彌,那兩個人很聰明,應該不至於被連累。
阿諾德固然想活下去,但也不覺得死亡有所可畏,坦然一點自己走進研究局裡,至少,這麼做,他不會害死喬特‧彭哥列。
異樣的腳步聲響起。
阿諾德敏銳地抬起頭,腳步聲還在很遠的地方,他已經聞到了來者的氣味,阿諾德沒能想起是在哪裡聞過這個人的氣味,但他腦中卻浮現了墓園的光景。
嗶嗶。
終端掃過門鎖的聲音響起,冰櫃室的大門向兩側敞開,光亮溢入黑暗的空間,阿諾德仰頭瞇起眼,在逆光之中,一個身穿黑西裝的高挑男人站在他眼前。
他隱約想起,他在古里真美的喪禮上見過這個人。
「Chaos……你就是阿諾德?」
那人的聲音很沉,聽來又有幾分危險的軟呢。
「你是誰?」
「這個問題,我看反問你自己會比較好哦。」男人倚在門邊,嗓音有一絲慵懶的輕佻,「我是來──坦白你的身世的。」
阿諾德愣愣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燈光閃爍了幾下,照亮眼前的景象。那男人身穿黑西裝,頭戴軟呢帽,修長的身材和臉型、微捲的鬢角,阿諾德很確定,在古里真美的喪禮以前,他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那麼,對方又怎麼可能握有他迫切渴望的答案?
「坦白?」他冷冷地問,語氣轉為尖銳,「你知道些什麼?」
「確實,我不算知道你所有的事。」那男人輕鬆地聳了個肩,「不過,更詳細的情報……像是,基因。」他巧妙地停頓了一下,視線望向敞開的門外,「那方面的事情,另外有個專家能夠告訴你……我今天可是為你帶來很多人呢。」
第三者的腳步聲響起。
那是皮鞋敲撞地板喀躂喀躂的聲響,阿諾德的目光隨著男人的視線追去,另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他的視野內,那男人戴著一副眼鏡,身穿一襲白袍,蓄著一頭深綠的刺髮,還有一臉不修邊幅的鬍渣。
「哦……」穿白袍的男人上下打量著阿諾德,勾起一抹饒富趣味的微笑,「這真是……這真是……這真是……!」
「造物主的奇蹟?」穿西裝的男人接了他的話。
「沒錯!沒錯!真是了不起!」白袍男人低聲感嘆,快步走到阿諾德身邊。
他貿然的接近讓阿諾德警戒地瞇起了眼,被鎖鍊綑住的雙手抽動了一下。似乎立刻就察覺他的攻擊意圖,穿白袍的男人止住了腳步。
「啊!猛獸……這毫無疑問是猛獸會有的反應!」他揪緊胸口,雙頰泛著興奮的紅暈,「看看這傢伙……!猛獸、人類、蟲最完美的結合體!」
「如果有這樣的怪大叔貿然靠近我的話,我也會有揍人的打算哦。」靠在門邊的西裝男人冷冷說道,「閃開,威爾帝,我要和他談事情。」
「在這之前讓我先取他的細胞樣本,只要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快閃開。」
一腳踹開名為威爾帝的白袍男人,那男人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摘下西裝帽,在阿諾德前方蹲下,與警戒的半蟲平視。
「你與雲雀恭彌還真像。」他咧開一抹玩味的微笑,漆黑的眼眸微合,「我這樣說吧……當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阿諾德的瞳孔赫然收縮。
「什麼意思?」他的語氣顯得有幾分急切,「我是在哪裡出生的?」
「在日本,東都中央病院。」男人在阿諾德面前坐下來,「不如說……從更早開始說起,當喬特‧彭哥列被你的母親攻擊時,我在現場。」
「我母親……攻擊喬特?」阿諾德的眼神相當混沌,「怎麼可能……?」
「哦,容我做個訂正。」顯然明白阿諾德困惑之處,男人加以說明,「不是養育你的那個母親,而是你的母蟲。」
「母、蟲……?」
「沒錯,那和攻擊雲雀恭彌的寄生體雲雀杏風的蟲是同一隻。」男人慢悠悠地說,「換句話說,你和雲雀恭彌不只是同種,還是兄弟。」
阿諾德一愣。
「其實你還有其他的兄弟。」一旁的威爾帝補充道,「大概還有四個,還沒羽化以前就被做成了標本,如果你想來研究總部參觀,我可以帶路。」
阿諾德愣愣地看向他,「你們是研究總部的人?」
「啊!這智力!」
威爾帝又陶醉地紅了臉,西裝男人立刻給他的膝蓋一記肘擊。
「十六歲的喬特已經是個優秀的殺手……」無視身旁抱膝跪下的威爾帝,男人繼續說下去,「就算第一次與蟲正面對決,他也沒有顯露慌亂或害怕,只是,因為經驗不足,他在與蟲戰鬥的過程中,不幸被蝶蟲種下了卵……」他巧妙的停頓了幾秒,直視阿諾德的眼睛,「那──就是你。」
阿諾德怔怔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因吃驚而微微張開了嘴,他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地跳著──這個男人,的確握有他尋找了一生的答案。
「然後呢?」阿諾德追問,「我是怎麼……怎麼到我母親手中的?」
「這個……只能說是一場意外。」男人慢悠悠地說,「當時沒有人發現喬特體內被種下了蟲卵,直到你準備要孵化的時候……」看著阿諾德緊張的神色,男人頓了一下,「……他吐出一口鮮血,內臟被你吃掉了一個半。」
聞言,阿諾德的臉色刷得慘白。
「我們馬上就送進急診,動手術把你摘除。」男人繼續說下去,「當時,因為寄生種才剛被發現沒多久,所以我們對寄生種還相當不熟悉。」
「透過你其他兄弟的摘除實驗,我們得出一個推論。」一旁的威爾帝補充道,「『在未成熟狀態下暴露於空氣中,寄生種幼蟲會失去所有生命跡象。』但事實上,當時我們還沒有料到假死的可能性。」
「那項實驗後來證實是強烈光線刺激才觸發你們的假死狀態。」里包恩接了威爾帝的話,「你被摘除後,我立刻就要回收你,送去研究總部、這傢伙那邊。」他伸手比向身旁的威爾帝,「不過,醫院那邊發生了失誤。」
「失誤……?」
「半蟲在新鮮的屍體內可以存活……在當天醫院人手不足、醫護人員超時工作,極度疲累的狀況下,你被當成器官的一部分,種進了二代白虎獸人阿蒙德的體內。」注視著阿諾德震驚的表情,男人平淡地說,「當然,我們也是事後不斷調查才發現這一點,院方極力要隱瞞他們的疏失。」
「所以……」阿諾德的眼神相當混亂,「我是在……哥哥的屍體裡……?」
原來,他是從屍體裡誕生的。
母親曾說過,他誕生於一個又冷、又暗、又可怕的地方,是從「死亡」之中誕生的「希望」。現在想起來,說不定──母親一直都知情。
她絲毫不憎恨他這個啃食她愛子屍體的罪人,反而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
最後,甚至為此而死。
「……那個屍體燒傷那麼嚴重,真虧你能活下來。」一旁的威爾帝悠悠說著,拉回了阿諾德的思緒,「我看過他的死亡報告,被炸彈正面波及,全身嚴重燒傷,連毛皮都被燒掉了,組織大量壞死,你竟然還能成功從那堆爛肉中汲取他的基因情報……真是旺盛的生命力。」
「不過,等我們調查到這件事時,你已經被帶走了。」西裝男人聳了個肩,「監視器調到的畫面是……一個巨大白虎獸人破壞冰櫃室的門潛入,強行打碎冰櫃鎖,站在那裡看著屍體數十分鐘,最後把快要破蛹的你給抱出來。」
「快要破蛹……?」阿諾德茫然地望著他,「我那個時候……還不是人形?」
「一般人的確會不敢觸摸那種異形……不過,蝶蟲半蟲在快要破蛹的時候,蛹會化成半透明色。」威爾帝說明,「那時候,可以清楚看見蛹裡的嬰兒。」
「帶走蟲實驗材料是重罪,不過,看來你母親也是個犯罪的老手,不愧是恐怖組織首領的母親。」男人輕笑了一下,「我們封鎖海關,用盡各種方法追查,但是她卻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回了海外,從此就再沒有你的消息,直到……」里包恩頓了一會兒,點開終端腕表,叫出了當時阿諾德上呈的偽造履歷,「──幾天前,G將這份資料傳給我為止。」
「那是……」阿諾德別開頭,「……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基因工程學界的常識,白虎獸人目前還沒有傳到第三代以下。」威爾帝說著,得意地推了下眼鏡,「你母親044號是當時震驚世界的大型獸人先驅。」
「但在體能考試的時候,你的確展現出了獸人那樣可怕的爆發力。」西裝男人咧開一抹微笑,「能得到的答案還有什麼?你就是當時逃掉的半蟲。」
阿諾德沉默了許久,仰起頭,閉上雙眼。
這就是真相。
──他終於得到了真相。
他一度汲汲探求,卻又恐懼萬般,阿諾德曾以為,當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來臨時,他或許會崩潰,但是,這一刻,他心中湧上的情緒卻是釋然。
真相既不美好,也不殘酷。
喬特是他的寄生體,但當他待在喬特體內時,喬特並不幸福。「破腹之蝶」並不如父親的歌詞所唱,使人感到歡欣快樂,他確實曾給喬特帶來巨大的痛苦。
但同時他也深切知道了,母親確實愛著他的事實。
她並沒有將自己當成哥哥看待,既沒有被欺騙,也沒有誤會任何事情,母親早就知道他是半蟲,卻還是深深愛著他,替他起了「阿諾德」這個名字,撫養他、照顧他、教導他這個世界的一切知識與常識。
阿諾德終於明白母親那句話的意思。
──他是母親的「希望」。
「……看來你終於舒坦一點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又傳來,阿諾德睜開眼睛,看見男人已站起了身。
「在不知道自己來歷的狀態下就死去,誰都會含恨的吧。」說著,那男人戴上了西裝帽,「要不是雲雀恭彌特地來見我,我才沒空顧及你的心理需求。」
「雲雀恭彌?」阿諾德瞇起眼,「你知道雲雀恭彌的事了?」
「當然,在六道骸那個小子跑來說要休長假的時候,我們就調查到了。」威爾帝竊笑了幾聲,從公事包掏出幾個針筒和小刀,「蝶蟲半蟲原來是高智慧蟲種……只是沒料到喬特‧彭哥列會瞞我們這麼久。」
「但他會幹出這種事,我也不大意外。」黑西裝男人悠哉跨步走向門口,「加上先前偷渡半蟲的事件,這下,喬特得受到很重的處罰。」
「等等!」阿諾德握緊拳頭,「喬特他只是……!」
「──這件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半蟲。」大門向兩側敞開,男人從容踏出門外,轉身,「威爾帝,他就交給你了。」
不等阿諾德回話,大門再次緊閉。
他愣愣地望著緊閉的門扉,側過頭,只見威爾帝已舉起了手中的利刃。
「忍耐一下。」那綠髮男人咧開一抹笑,「──很快就不痛了。」
*
喬特醒過來時,已經是正中午了。
在治療的中途他的意識斷斷續續,但正午時他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病房裡沒有任何一個人,第一時間得知他清醒的只有藍寶,這個情報隨即傳達給了正在作戰的各指揮官,喬特這才從藍寶那裡聽說了事情的經過。
在他昏迷期間,阿諾德被朝利雨月送去了冰櫃室。
『明天下午斯佩德就會離開禁閉室了。』藍寶的聲音從床頭櫃上的終端傳來,聽來有些憂慮,『喬特,你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不能怎麼辦了。」喬特架高病床,拿起手邊的通訊器,淡然的神色中有一絲堅決,「阿諾德已經做好了覺悟,在沒有任何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我不能說喪氣話玷汙他的決心……藍寶,接上群組,我要知道G那裡的戰況。」
『你才剛治療結束,最好不要太過度用腦……』
「沒關係,幫我接上。」
藍寶嘆了口氣,將喬特手中的終端機連上戰鬥通訊頻道。
這次的蟲襲發生在阿格里真托,是西西里南方海岸線的一個古城。襲來的是一隻毛蛛蟲和一隻蠅蟲,目前正在恩佩多克萊港附近的村莊交戰,現場指揮官是G,朝利雨月、納克爾和兩名調查員隨行,從他們的對話判斷,作戰似乎陷入了膠著。蛛蟲和蠅蟲合作無間,蠅蟲在上方偵查調查員的埋伏地點和行動路線,蛛蟲便予以各個擊破,在單是對付蛛蟲就相當吃力的狀態下,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頭上飛來繞去的蠅蟲,兩名調查員都已受了傷。
『喬特!你醒了嗎!現在能思考嗎!』
G急躁的嗓音從通訊器傳來。
「我沒問題。」喬特平靜地指示,「報告現在的情況。」
『有個隊員的傷比較重,納克爾正在治療他,我們躲在建築物裡!蛛蟲已經破壞入口進來了!有沒有能三分鐘內趕到的支援!』
「現在能動的有誰?現場武器有什麼?」
『我和雨月都還能動。有我的輕型機關砲、一把氫彈槍,子彈八枚、火箭筒和三枚砲彈,還有兩把普通手槍,子彈各十枚,再加上雨月的四刀。』
「把火箭筒留給納克爾。」喬特咬了咬下唇,「雨月用游擊戰引開蛛蟲,G,你揹好機關砲,用氫彈槍狙擊蠅蟲,在建築物內部,它的高空偵察不起效果。」
『收到!』
『收到了!』
隊員整齊劃一的回答,令喬特頓時產生他在現場指揮的錯覺。
從各種不同的響動聲,他可以想見雨月或G正在跑步,納克爾正在低聲安撫血流不止的傷員,不久,爆炸聲傳來,隨後是G的捷報。
『蠅蟲解決了!』
「很好!用輕型機關砲集中火力對付蛛蟲!」
『明白!』
『G!快來支援!』
『我到了!去──死吧!你這廢物!』
砲火轟隆的聲音響起,喬特動手將音量轉小。
『拜託!G!別對著麥克風大吼!』
『抱歉抱歉!喂、喬特!事情解決了!兩隻都消滅了!』
「那就好。」再次將音量轉大,喬特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盡速帶傷者回來治療,辛苦你們了!」
『啊啊!我們馬上就趕回去!』
收到G和納克爾肯定的答覆,喬特微笑著切斷了通訊,病房的門在此時敞開,他回過頭,只見里包恩就倚在門口,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神秘微笑。
大概猜到對方的來意,喬特深深嘆了口氣。
「沒想到過來的是你啊。」
「你應該恭恭敬敬地稱呼我一聲『總局長』吧?」里包恩哼笑一聲,大步走進室內,在喬特的床邊坐下,「倒是,不在現場還能完美指揮,真不愧是你。」
「這只是經驗的累積。」喬特撫上還有點暈眩的腦袋,「那麼……你是為了阿諾德的事過來的?」
「沒錯。你還是老樣子不想和我閒話家常。」
「因為你是會到處挖別人秘密,再偷偷洩漏的類型。」喬特說著,溫和地微笑起來,「你是不是靠這招當上總局長的?」
「也許是,也許不是。」里包恩撐著頭,雙腿優雅地交疊,「爬上高位也有好處,至少我不需要像你一樣過勞到腦中風。」
「知道的話就多派一些人手給我吧,你這個無良上司。」喬特禁不住揶揄,苦笑,「……不過,我的得力部下反而要被你收回了吧?」
「如果你指的是阿諾德,沒錯。」里包恩仰頭嘆了口氣,「朝利雨月把事情都直接報告給我了,他顯得相當不安哦,我只是稍微逼問了一下,他就連你把半蟲偷渡出去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是這樣嗎……」喬特咬緊下唇,抓緊了床單,「恭彌的事,你也……」
「雲雀恭彌幾天前跑來找我。」
里包恩的話讓喬特瞪大雙眼。
他抬起頭,愣愣地看向眼前的上司,里包恩也回他一抹冷笑。
「你把他教育得真好,那孩子很懂得談判。」里包恩從容地說著,視線飄向天花板,「不如說,他的確掌握到了重要的人脈。」
「人脈……」
「是露琪。」里包恩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半蟲合法化計畫的推動人。」
喬特困惑地蹙起眉。
露琪,那是里包恩現在的秘密情人。他與她曾經見過幾次面,也曾從露琪口中得知這項計畫,但他當時並沒有說出雲雀恭彌的實情。
「恭彌……和露琪有接觸?」他捏了捏深鎖的眉頭,「他們是怎麼……」
「看來雲雀恭彌也瞞著你不少事。」里包恩勾起一抹幸災樂禍似的笑意,「他成立了一個叫『風紀財團』的組織,吸收不少躲藏在人類社會裡的半蟲,憑半蟲強大的身體能力,那個組織現在在裏社會可是相當活躍哦。」
「哈啊?」喬特難以置信的瞪大眼,「恭彌他、財團、裏……裏社會?」
「這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嗎?前黑手黨的『少頭領』。」手肘輕撞了一下喬特的肩膀,里包恩輕快地調侃,「也正是因為你教出的這個傑出『兒子』跑來找我談判,我和露琪才討論了對你的處分。」
「處分……」喬特搖搖頭,暫且將雲雀恭彌的事從腦海拋開,「關於引渡半蟲的事、隱瞞恭彌智能的事,還有阿諾德的事……請讓我一個人承擔。」
「這是當然的。」里包恩心情頗好的閉上眼,「不過,你只需要承擔阿諾德的責任,前兩件事情,我可沒打算對外公開。」
「因為怕傷了對策局的名聲?」喬特試探性地問,里包恩發出一聲笑。
「一半是。」他後仰靠上床頭櫃,修長的十指優雅地交扣,「另一半是因為,失去你這個優秀的西西里前線總指揮,地中海中央的漏洞可能會讓防線一路退到阿爾卑斯山脈……我再重申一次,喬特,你是我們很重要的人才。」
「……你太看得起我了。」喬特輕聲嘆息,「我的能力還相當不足。」
「在這種時候說喪氣話可不是我認識的喬特‧彭哥列。」里包恩說著,壓低了帽簷,「我坦白說一句,你那種面對險境卻依然冷靜沉著的判斷力,連經驗老道的可樂尼落和拉爾都難以相比。」
「會這樣誇獎我,也不是我所認識的里包恩哦。」喬特忍不住輕笑出聲。
「呵,反正……為了讓你安心,我給你帶來一些後盾。」里包恩再次推高帽簷,「不過,也只是你在古里真美的喪禮上已經認識的朋友罷了。」
「你是說她嗎……?」
似乎已察覺里包恩所指為誰,喬特睜大了眼。
「沒錯,就是她。」里包恩的嘴角又勾起了那一貫深不可測的弧度,「半蟲人權推進協會會長──埃琳娜。」
*
戴蒙‧斯佩德獨自躺在禁閉室的床上。
他想起了阿諾德,想起擋在那個該死的半蟲面前,朝自己開槍的喬特‧彭哥列。斯佩德不解地蹙起眉,閉上雙眼,抬手撫觸自己被繃帶纏繞的右臂。
他分明是極力想把喬特從噁心的異形手中救出,卻落得被反擊而受傷的下場,甚至還被關進禁閉室,或許,有時候,英雄的行為是不能為平民所理解的。他試圖這樣說服自己,卻想起了埃琳娜。
那一天,他在手術室外待了整晚,終於等到埃琳娜醒過來。
斯佩德還記得,那天的晨光很清亮,埃琳娜望著窗外的風景,緩緩回過頭來,逆著光,她的臉色很蒼白,眼神卻還是以往的溫柔,斯佩德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了,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她,縱使曾暗自囑咐自己千萬遍要堅強起來,但在看見埃琳娜時,他終於忍不住掉淚,他在埃琳娜的床邊跪下來,吻著她的手連聲道歉。
「沒事的,戴蒙。」當時,埃琳娜虛弱的安慰他,「我沒事的。」
「都是我的錯……」他強忍著哽咽,卻還是發出一串難聽的哭音,「對不起……埃琳娜……對不起……在妳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在妳身邊……」
「你一直待在我身邊,戴蒙。」埃琳娜閉上眼,嘴角浮現溫潤的微笑,「我夢見你,戴蒙,夢見你一直握住我的手,我才能像現在這樣醒過來。」
那是戴蒙‧斯佩德這一生聽過最溫暖的話語。
他起身,與埃琳娜緊緊相擁。斯佩德對她說起手術的事,說他打算回去懇求父親,說他用盡一切方法,都要摘除埃琳娜子宮裡的蟲卵,但卻是在這個時候,他深愛的埃琳娜卻說出了最可怕的話語。
「生下來吧,戴蒙。」
那溫柔婉約的女人用著一貫柔和的語氣說。
「我想生下來,這兩個孩子。」
「兩個?」斯佩德愣愣地問,「你怎麼知道是兩個?」
「我夢到了,戴蒙。」埃琳娜微微一笑,「我和他們之間好像有種奇妙的連結,我感覺到他們在我肚子裡,我夢見他們的長相……」
「──埃琳娜。」
斯佩德茫然地打斷了她的話。
那瞬間,他覺得自己對眼前這個女人感到陌生。
「怎麼了?戴蒙。」埃琳娜對他眨眨眼。
「你……你要把……蟲、生下來?」他乾笑著搖搖頭,以為自己定是自己誤會了什麼,「啊、是因為……這樣生還機率比較高?你不用擔心這方面的事……」
「我要生下來,戴蒙。」埃琳娜又一次強調她的想法,她低下頭,握住了斯佩德的手,「不管那是不是可怕的回憶……不管現在在我肚子裡的是什麼生物,戴蒙,我夢見了他們,他們擁有生命。」
「他們是異形。」斯佩德糾正她,「而且,他們侵占了你的……」
「摘除子宮是最成功的辦法,不是嗎?」埃琳娜打斷了他的話,「但是我不想要那樣,戴蒙,未來……我還想要和你擁有孩子。」
「我可以不要孩子。」斯佩德握緊了她的手,「我只要有你,埃琳娜。」
「……讓我生吧,戴蒙。」
「埃琳娜,那些夢只是你的幻覺。」
「但我確實感覺到了他們……」
「──那不過是異形對你的催眠!」
「戴蒙……」
「夠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斯佩德從未這樣吼過他深愛的女人,他看見埃琳娜受傷的眼神,看見她眼角泛出的淚水,又一次,他對眼前這個人感到強烈的陌生。
埃琳娜與他一直是同心同意的。
他們未曾有過這樣強烈的分歧,除非──那些異形控制了她。
斯佩德的目光飄向埃琳娜的腹部,知道那些可憎的怪物侵占了她的身體,眼前的埃琳娜再也不是埃琳娜,她成為了一具被怪物控制的魁儡。
「我會救你的。」斯佩德握緊拳頭,咬牙,「我一定會救你的……!」
但,當時,埃琳娜只是望著他,再也不說一句話。
後來,埃琳娜選擇生下那兩隻半蟲。
呱呱墜地的半蟲外表看似人類,背後卻展開兩對可怕的透明薄翅,看著那些怪物被埃琳娜珍惜地擁在懷裡,斯佩德訴不清他的心有多痛苦。被異形催眠的埃琳娜甚至不願意將那兩個怪物送往研究局。
一天夜裡,他趁著埃琳娜熟睡,殺了那兩個半蟲。
醒來後的埃琳娜幾乎崩潰,她瘋了似地四處尋找屍體,卻只在研究局裡看見被肢解的屍塊。埃琳娜哭了好幾個夜晚,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終於體力不支病倒。臥病在床的數日間,她一句話也不肯和斯佩德說。
縱然不忍埃琳娜痛苦,但斯佩德一直認為,那只是解開催眠必經的陣痛期,他與埃琳娜終究會回到心連心的那段日子。
但是他錯了。
埃琳娜病況好轉後的那一天早晨,她退還了斯佩德的婚戒。
縱然還是深愛著彼此,但他們再也無法走上同一條路。斯佩德終於注意到,他與他的愛人之間,有著名為「理念」的巨大鴻溝。
他們再也不能相愛了。
斯佩德很清楚。
如果沒有蟲,沒有半蟲,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舉行了婚禮,兩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現在,在他們證明自己的選擇才是正確答案以前,他們的分裂都將永遠如夢魘般摧殘、蹂躪著彼此──因為他們還是愛著對方。
他仰頭嘆了口氣,望向手中的名片。
『半蟲人權推進協會會長 埃琳娜』
這個由他深愛的女人一手建立起的──幾乎是頭號死敵的組織。
*
就算是被削下肉片,阿諾德的表情也全然不為所動。
他安靜地注視著血淋淋的雙腿,眼前割下他腿肉的威爾帝吹了聲口哨。
「你真的沒有感覺?」那科學家第三次追問,看見阿諾德搖頭,他佩服地感嘆,「真是了不起的麻醉藥,萊萬佐島的變異食肉植物……為什麼過去從沒有人發現這種奇妙的植物?等等、這說不定也能開發成武器?」
「……你要割到什麼時候?」打斷威爾帝的自言自語,阿諾德淡淡地問。
「直到這些壞死的細胞被割除為止,好處是……你的細胞不會被地球上的細菌感染,只要將無法自行復原的部分割除就行了。」說著,威爾帝小心翼翼地將割除的傷肉放進玻璃罐中,心情頗好地微笑,「而這些壞死的組織就能成為我取得基因資訊的重要材料,真是一舉兩得。」
「我以為你是要肢解我。」
「比起那種殘暴又不美觀的方式,還是這東西要來得更有效。」威爾帝搖了搖玻璃罐裡的血肉,「只要能破除UO的障礙,就能夠得到身體所有的秘密情報……我最近剛好研究出一套有可能破解那個道該死金屬物質的方法……啊、這件事別說出去哦,特別是對六道骸,那小鬼常會幹出些瘋狂事。」
阿諾德眨眨眼,沒有聽懂威爾帝在說些什麼,這白袍男人只要開口就很容易陷入自言自語的狀態,有時候阿諾德懷疑,威爾帝根本不在乎他聽不聽得懂。
「你和六道骸認識?」他試圖從方才聽到的幾句話中得出一個結論。
「對,那死小鬼是我改造的,他本來被艾斯托拉涅歐那個非專業組織搞得亂七八糟,差點沒命,要不是被我這天才撿到,那小鬼現在還活不了。」將染血的刀用酒精棉擦拭乾淨,威爾帝封緊玻璃罐,繼續說下去,「結果呢?有一天突然就說對蟲研究有興趣,偷拿我的論文來看,最後還真的給我考進了研究局。」
阿諾德並沒有回話,他對六道骸的話題已經失去興趣,目光平靜地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腿瞧。威爾帝從公事包裡拿出幾個針筒,填裝藥劑。
「手伸出來。」他才剛告知,不由分說便拉起阿諾德的手臂。
「那是什麼?」
「實驗用藥劑。」
即使知道自己是實驗的白老鼠,阿諾德還是沒有抽回手,只是靜靜看著威爾帝將藥劑注入自己體內,平淡的態度與研究所裡那些恐懼喪志的半蟲不大相同。
「真是特別呢……這種不管發生什麼都很平靜的實驗體最完美了。」威爾帝抽回針筒,輕聲感嘆,「這是跟生長環境有關係?還是你的基因讓你如此?」
「嗯?嗯……」阿諾德微蹙起眉,努力消化威爾帝方才的問題,「因為沒有必要害怕,就不用害怕了。」
「真了不起。」威爾帝勾起一抹微笑,「就算我現在肢解你,你也不會害怕?」
阿諾德平靜地注視著那雙鏡片下的眼眸,沉默了數秒。
「你會肢解我嗎?」
「當然不會。」威爾帝輕快地闔上公事包,「我今天可沒有帶電鋸來。」
「也就是說你還會再來?」阿諾德頓了一下,「為了肢解我?」
「這個嗎……」男人起身,聳了個肩,「為什麼你一直提到肢解?」
「我聽說送去研究所的半蟲都會被肢解。」
「大部分是這樣,但也是有少數還活著的實驗體,雖然至今解剖過無數的半蟲,但是根本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威爾帝深深嘆了口氣,扶上額,「在未破解UO的狀態下,半蟲的細胞根本毫無用處,還是他們在羽化之前那種異形的狀態最有趣……進入成熟階段後,不同種半蟲之間就沒有太大差異,而且還要顧及他們的情緒和精神狀態,我對心理學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研究所是建來研究蟲的,竟然把經費和空間浪費在嬰兒用品和故事書上,我本來就很反對!」
他又陷入滔滔不絕自言自語的狀態,阿諾德很快就分了心,他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腳,試圖動動腳趾,思考這雙腿什麼時候才會康復。或許是威爾帝剛才注入的實驗藥劑影響,他覺得有點犯睏,但喬特和雲雀恭彌的生死還懸在心上。
阿諾德抬起頭,想打斷威爾帝的自言自語。那男人也在此時打住了話,低頭看向他,這反而讓阿諾德欲出口的疑問哽住了。
「……所以,等你腳傷好的時候再讓人來報備我。」威爾帝說著,轉身走向門口,「今天我只是聽說有半蟲受傷了,帶藥劑來作實驗的,沒有其他目的。」
阿諾德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
大門向兩側敞開,那白袍男人大步跨出冰櫃室,回眸,推了下眼鏡。
「──不過,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了,阿諾德。」
*
喬特終於再次見到斯佩德的前女友埃琳娜。
他記得,第一次在墓園見到她時,埃琳娜身穿一襲黑色喪服,一頭淺色長髮梳成高雅的髮髻,站在墓前哀悼,眼眶哭得紅腫。她對半蟲的愛護與關心,就如同是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一般,喬特第一眼就覺得,埃琳娜是個可信任的女人。
這一次,她穿著一襲女式西裝,長長的大波浪捲髮束成馬尾,言行舉止依舊大方優雅,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簡單說明自己正是為了阿諾德而來。
「……其實,上次在喪禮上,炎真已經偷偷告訴過我阿諾德的身分。」埃琳娜一面在病床邊坐下,一面說明,「他身為半蟲卻潛入對策局擔任調查員,真的非常勇敢……那時候,雖然沒有揭穿他,但是我有拿給他我的名片。」
「真的?」喬特微微一笑,「阿諾德一定很警戒吧?」
「是啊,那時候的表情好像在盤算要不要殺我滅口。」埃琳娜溫和地笑道,「但是我能理解他的想法。那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至今是怎麼活過來的。」
喬特沉默了一會兒,目光相當柔和。
「你和戴蒙真的很不同呢。」他說,卻在看見埃琳娜逐漸黯淡的眼神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慌忙改口,「呃……我的意思是……」
「沒關係,這也是事實。」埃琳娜勉強勾起一抹唇角,「我想他絕對不會說『理解半蟲』這種話吧?或許有一天,戴蒙也會認同我的想法的。」
「嗯,希望如此,如果避開種族問題不談,戴蒙也是個溫柔的人。」喬特柔聲鼓勵,又隨即提起,「啊,我想我應該通知你一聲……因為擅自開槍射擊隊友,戴蒙現在被我關在禁閉室,不過明天就能離開了。」
「那我們還是趁他不在的時候趕快處理好阿諾德的事吧。」
埃琳娜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喬特不禁笑出聲。
「……目前計畫有三個需求。」始終站在一旁的里包恩終於加入話題,「一是要滿足那些反蟲人士,讓他們乖乖閉嘴;二是讓露琪和埃琳娜的計畫有所進展;第三,就是我們歐陸聯邦驅蟲對策局──也要有下一步的計畫。」
「是的,關於前兩項,我和露琪小姐討論過了。」埃琳娜接著說下去,「雖然目前還無法實行讓半蟲擁有平等自然個體權利的最終目標,但是短期內要同時滿足兩方意見的最好方式……就是成立研究中心。」
「半蟲研究中心。」里包恩接了他的話,「總部就在西西里。」
「西西里?但這裡是前線……」喬特低頭思索了幾秒,「還要同時滿足對策局下一步計畫的意思就是……必須把西西里變成地區防線?」
「就是這樣,看來你腦袋還沒鈍。」里包恩吹了聲口哨,「西西里復甦計畫已經六年,該是把西西里前線降格為地區調查局、向前進擊的時候了。」
「在西西里設置研究中心,還可以確保前線送來的半蟲平安無事。」埃琳娜加以補充,「阿諾德將會是第一個進入研究中心的半蟲。」
「真的?」喬特微愣,「研究的項目……安全嗎?我是指對阿諾德而言。」
埃琳娜和里包恩對望了一眼。
「我無法百分之百擔保,但是應該不會取他的性命。」埃琳娜憂心地蹙眉,「我很抱歉,因為我公開表明支持半蟲,無法得知任何研究內容。」
「在研究方面,雲雀恭彌承諾會以風紀財團的名義贊助資金和實驗材料,我也和威爾帝商量過了,半蟲研究中心將來會以人道為準則,應該不至於做出活體實驗或肢解這類事。」里包恩呼出一口長氣,「但是成為研究對象,可以暫時保住阿諾德的性命,坦白說,能夠徒手肢解蟲類,他身為調查員還挺有用處的。」
「等等、你該不會打算讓他繼續擔任調查員?」
面對喬特的提問,里包恩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愛才惜才,你知道的。」他悠哉地聳了個肩,嗓音相當輕快,「協助露琪和埃琳娜的計畫,能夠讓我得到多一點像阿諾德這樣的人才。」
「現在的關鍵是阿諾德和你的意願,喬特。」埃琳娜柔聲說著,握緊那金髮青年的手,「這是一個讓我們彼此都能互惠的提案,你願意接受嗎?」
「那是當然的。」回握住埃琳娜的手,喬特的臉上浮現了溫暖的笑意,「不如說……得救了,非常謝謝你們。我還想著……這次一定無望了呢。」
「我們才要謝謝你。」埃琳娜也勾起了微笑,「你承擔責任獨自一路走到這裡,真的非常勇敢,要是我再早一點知道,就能夠早點出手幫忙了。」
「妳客氣了,埃琳娜,妳來得很及時,真的。」說著,喬特的視線飄向後方的里包恩,「也謝謝你了,里包恩。」
「沒有什麼好謝的,這只是利益交換罷了。」總局長悠哉地聳了個肩,雖然嘴上如此說著,他的唇角還是牽起了愉快的弧度。
喬特望著他們溫柔的臉龐,終於開始感到坦然。在他一度覺得四面楚歌、大勢已去的時候,這兩個人的出現帶來了希望。他一度覺得人類與半蟲只能在仇恨的循環中不斷輪迴,但里包恩、露琪、埃琳娜和雲雀恭彌,卻接連用行動告訴他──他們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嗯!我也不能再繼續喪志下去了。」伸手拍拍自己的臉頰,喬特‧彭哥列抬頭望向里包恩,原先疲憊的眼裡又充滿了精神奕奕的光采,「告訴我下一步我能做的事吧!總局長!」
*
總局長的計畫立即開始初步執行。
喬特被任命為半蟲研究中心建設計畫的總執行人,為此他和贊助者風紀財團的委員長雲雀恭彌連絡過。對於風紀財團的存在暴露的事實,雲雀並不覺得有所謂,他甚至透露,他早就在並盛神社附近的森林裡蓋了一座地下基地。
『在離家前就差不多完工了。』雲雀大方承認,從通訊器另一端傳來的他的嗓音還是那樣自信而傲慢,『不然?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就離家出走,你認為我會這麼沒有紀律?』
那一刻,喬特才明白,雲雀恭彌的獨立原來是策劃多年的事情。
「抱歉。」喬特苦笑,「原來我這麼不了解你。」
『因為你總是不在家。』
雲雀替他找了理由,聽起來卻像是控訴。
喬特跟他談起里包恩、露琪、埃琳娜的事,也提起阿諾德的現況,雲雀恭彌似乎沒怎麼在聽,畢竟這些事情早就在他的計畫之中,於是,喬特也向他提起了自己未來的計劃。
『你是認真的?』雲雀的語氣透露著愕然。
「嗯,這次和家族的分裂,也讓我了解了一些事情,看來我還很不成熟呢。」喬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而且,作為兒子的你都這麼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了,如果我不做好典範,不是顯得有點丟臉嗎?」
雲雀恭彌只輕哼一聲,沒有回話,喬特猜他或許是覺得尷尬了。
『我聽雨月說你病倒了。』
不出他所料,雲雀轉換了話題。
「那個啊,只是有點腦中風,現在已經沒事了。」喬特微笑起來,側過頭,望向病房窗外的天空,「我是指……各種層面的。」
這是事實。
在獲得里包恩和埃琳娜的協助,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立無援以後,喬特覺得自己的壓力減輕不少,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況也好轉許多。他想,或許,自己還是無法達到雲雀或阿諾德那樣孤身一人而強大的境界。
他需要夥伴,一直都是如此。
「雨月和家族那邊……我接著會處理的。」喬特微笑著,閉上雙眼,「在爸爸那一派樂意接受半蟲以前,你可要好好保護自己哦,恭彌。」
『用不著你多事。』
回答雖冷漠,語氣卻不是如此,他知道那是雲雀一貫的彆扭。
*
終於,斯佩德離開了禁閉室。
在那之前,阿諾德是半蟲的事實已悄悄在西西里前線總部秘密傳開,但埃琳娜離開前留了一封信給斯佩德,喬特並沒有窺探信裡的內容,但似乎是多虧那個,斯佩德並沒有大肆向媒體和社會張揚阿諾德的身分。
他想,那或許是因為斯佩德還愛著埃琳娜的緣故。
平安出院以後,他把阿諾德從冰櫃裡放出來,但在謠言傳開的情況下,為了令部下安心,他在阿諾德的頸子上套上了電子項圈。
「要是在沒有許可的狀況下離開研究總部,雷射光束就會截斷你的腦袋哦。」喬特一面說著,一面替阿諾德的項圈設定密碼,而那銀髮男人乖巧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喬特輕輕摸摸他的頭,「我知道你喜歡自由,不過這陣子忍耐一點,千萬不要違反命令行事啊,這也是總局長的命令。」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是在表達不滿。
「當然,只要你知會我,我一般都會給你外出許可的。」
「那進你房間的許可呢?」他問,喬特一愣。
「應該是沒問題,你又想來蹭飯嗎?」
「或許。」阿諾德不滿地瞇起眼,「而且,我不想和斯佩德同住一間。」
「啊、說得也是……你們都是實習生……那件事以後,的確會有點尷尬。」喬特煩惱地嘆了口氣,「這方面我會再想辦法……呃,等等。」喬特停頓了一會兒,「實習訓練……好像差不多該結束了吧?」
「意思就是斯佩德可以滾蛋了?」阿諾德抬眸,眼裡似乎含藏一絲期待。
「恐怕不只是斯佩德,你也不再是實習生了。」喬特苦惱地蹙眉,「但問題是,在研究中心蓋好以前,要把你安置在哪裡?」
喬特思考了幾秒,阿諾德仰頭望向他。
「研究總局?」他猜測,「那個自說自話的怪人說我和他很快會再見面。」
「呃……你是指哪位?」
阿諾德眨眨眼,低頭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那男人的特徵。
「手指有消毒水的味道、衣服有藥劑的味道、腳步聲不太規律,感覺有點散漫。」阿諾德又仔細想了想,「嗯……還有,他有綠色頭髮,戴著眼鏡。」
「啊、你是說威爾帝?」終於聽出阿諾德所指為誰,喬特愣了幾秒,「呃……你的意思是,威爾帝希望你暫時過去研究總局?」
阿諾德搖搖頭,聳了個肩。
「嗯……讓你去研究總局,我怎麼說都不太放心。」喬特閉上眼思索了一會兒,「還是申請讓你到英國去吧,有科札特和恩佐陪你,我也比較安心一點。」
銀髮半蟲聆聽著,嘴角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怎麼了?」注意到那少見的笑意,喬特低頭詢問。
「你以前不會在乎這些的。」阿諾德淡淡地回答,「你從不管我的死活。」
「誰說的?我還是多少在乎的。」喬特為自己辯解,卻覺得有點心虛,「畢竟……我也不是那種只會利用部下的長官啊。」
「以前是部下和長官。」阿諾德趴在喬特的腿上,閉眼,「現在呢?」
「現在當然是……」
喬特沒有說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是父子?是朋友?是部下?他不太知道怎麼去定義他與阿諾德的關係,這隻銀白色的蝴蝶確實是從他體內破腹而出的,照理他與阿諾德的關係比他與雲雀恭彌之間要更親密,但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阿諾德。
「……我還要再想想。」喬特給了個保留的答案,伸手揉亂那頭銀髮,微笑,「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非常在乎你。」
阿諾德紅了雙頰。
他躍起身來,雙手搭上喬特的肩膀,舔上喬特的嘴角,像親暱的貓。
雖然一瞬間產生抗拒的想法,但喬特並沒有推開他。或許阿諾德還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教導他的吧?想起曾在影片中看過的高唱著歌的銀髮小孩,喬特並不難想像他與白虎獸人菲兒菲茨相互舔舐的畫面。
想著,喬特抬起頭,凝視著阿諾德的眼睛。
「……啊。」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行為不當,阿諾德垂下眼簾,「我忘了,人類的禮節是在臉頰上親吻。」
「沒關係。」喬特柔聲說,輕靠上他的額,「你保持這樣就好了。」
「真的?」阿諾德不大確定地問。
喬特勾起一抹微笑,沒有回話。他側過頭,在阿諾德的頰上落下一個吻。
銀髮青年顯然愣住了。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頰上似乎還留存唇瓣的溫度。
「可是……」他紅了臉,低聲說,「G說不可以隨便親人臉頰……」
「我們現在是可以親臉頰的關係了。」喬特溫柔地笑著,抬手摸摸阿諾德的頭,「啊、當然,你還是不可以亂舔別人就是了。」
「但是你讓我舔你。」
「對,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尊重你。」
阿諾德微微張開嘴,還想問些什麼,但是他的腦袋似乎已經過熱了。
看著銀髮青年紅透的雙頰,喬特禁不住輕笑出聲,他從未想過,這一點點的表示會讓阿諾德高興到這種地步。
是因為本能?他想是的。
但對喬特而言,他們的關係不僅僅是寄生體與寄生者。
抱緊撲進自己懷裡的阿諾德,喬特笑得瞇起了雙眼。今後,還必須付出更多的關注、情感、信賴,才能彌補他與阿諾德之間十年的空白。
不只是與阿諾德,雨月也是,父親也是。
*
當天晚上,他慎重其事地去見朝利雨月。
雨月的心情似乎很消沉,見到喬特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藉口去泡茶,爭取了一段時間的沉默。喬特盤坐在榻榻米上看著雨月沖茶的背影,注意到那一向放鬆的肩膀變得相當緊繃。
「我聽說,那天晚上我昏過去時,是你揹我去急救的。」待兩人終於能面對面,喬特試圖以輕鬆的方式開啟話題,「謝謝你,雨月。」
朝利雨月沒有說話,他低垂著頭,眼角閃爍著淚光。
半晌,他在沉默之中緩緩俯首,在喬特面前低頭下跪。
「雨月……?」
「──對不起。」
朝利雨月的聲音很沙啞,喬特知道他為什麼而道歉,但他沒有打算扶雨月起來,或安慰雨月他不在意任何事。他聽見雨月急促而激動的呼吸聲,他知道朝利雨月需要坦白,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
「我……不顧你的意願,堅持要把阿諾德滅口,甚至因為賭氣,將不該說的事情告訴前代首領,害他病情惡化送醫,還害你和家族的關係破裂……」朝利雨月的嗓音顫抖著,「你……你之所以會病倒……都是我的責任……對不起……!」
「不是這樣的,雨月。」喬特溫和地說,「那時候,阿諾德的動機,斯佩德的事……都讓我很煩惱,精神壓力之外,工作過勞和睡眠不足其實才是主因。」他抓了抓頭髮,覺得有些尷尬,「爸爸他……還好嗎?」
「病情已經穩定了……可是……」雨月摀上額,表情顯然是不能原諒自己,「如果不是我多嘴……而且……我還欠阿諾德一個道歉……」
「哦?」喬特稍稍一愣,「你……對他釋懷了?」
雨月抿起唇,沉默了許久。
「在猜測他是『那隻半蟲』之前,我對他也算有好感。」半晌,他終於輕聲開口,「我……那天晚上去醫護室,本來是為了要殺阿諾德的。」雨月尷尬地頓了幾秒,坦白,「我想子彈殺不了他,剁成碎片總可以了吧……所以那時身上還帶了一堆危險的凶器……」
「是、是這樣嗎……」
「可是我在那裡看到了你和阿諾德。」朝利雨月的嗓音似乎平穩了一點,他嘆了口氣,閉上眼,「我本來以為是他攻擊你才讓你昏倒,所以想轟掉他的頭,我想阿諾德也看出來了……但是……」
雨月頓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
「但是──他叫我『救你』。」
朝利雨月再度陷入沉默,他想起了當時的阿諾德。那時,瓶罐掉落滿地,鐵架倒在阿諾德身上,他被床單狼狽地纏繞著,卻仍然努力向喬特匍匐爬去,即使被朝利雨月用槍口指著腦袋,他的眼神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我可以死在這裡,只要你先救喬特。』
面對那樣的請求,朝利雨月實在無法扣下板機。
那是作好了死亡覺悟的眼神,使他不禁去想,一個手無寸鐵、孤立無援的半蟲,潛入滿是調查員的前線總部,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真是愚蠢。」雨月輕聲說著,指尖捏去眼角的淚水,「就算是半蟲……阿諾德還是阿諾德啊……」
喬特望著他,溫柔地微笑起來。
「是啊,你說得沒錯。」他低下頭,雙手搭上朝利雨月的肩膀,「但是你並不愚蠢,雨月,在阿諾德向我坦白前,我其實也充滿了猜忌……阿諾德為了保護自己,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們,所以我們無法信任他,也算不上是愚蠢吧?」
雨月終於願意抬起頭來,望著喬特的眼睛。
「所以……」他遲疑地問,「你現在相信他了嗎?」
喬特回以一抹肯定的微笑。
他把阿諾德對他的坦白都告訴了雨月,還有關於里包恩所說的研究中心計劃,還有雲雀恭彌組織風紀財團的事情。朝利雨月專心地聆聽著,偶爾會興奮起來,給予正面回應,那一刻,喬特覺得,他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在他還沒有少頭領的自覺以前,他們總是無話不聊。
「其實……只是被你當成少頭領而已,發那麼大的脾氣,我當時有點小題大作了。」喬特躺在榻榻米上,對著端來清酒的朝利雨月坦白,「抱歉,雨月,每次一提到過去的自己,我就會變得過度敏感。」
「我也有不對。」雨月苦笑道,「我……現在想起來,我恐怕只是因為……害怕阿諾德會傷害你,才拿少頭領什麼的當藉口吧?」
喬特望著他,緩緩地勾起唇角。
雨月將酒杯遞給他,喬特撐起身子接過,仰頭喝了一口。
「喝那麼急會醉得快哦。」
「這一點酒不會啦。」喬特笑了笑,「呵呵……我想起了G和阿諾德他們被木天蓼弄醉的時候。」
「我從G那裡聽說了。」朝利雨月笑道,「真是災難。」
「你記得綱吉以前偷喝酒的時候也醉過嗎?」喬特笑著晃了晃酒杯,「我記得那時候恭彌也一起,他喝醉的時候發了好大的酒瘋。」
「我記得。」雨月露出懷念的笑容,「當時家裡快被他掀翻了。」
「對!對!綱吉還因此住院了幾天,我們那時候才發現恭彌是個可怕的狠角色。」喬特坐直身子,「哈哈!他小時候明明就那麼無害又可愛啊!」
「真的!難道是教育出了問題?」
「欸、我們可沒有教他長歪啊!」
兩人一起笑出了聲。
雨月往他杯裡斟酒,他們舉杯相碰。
「……我們一起經歷了好多好多事。」低頭望著杯中自己的倒影,喬特斂下眼睫,「這十年來的改變,對我而言都很珍貴。」
「和你經歷的每個時光也都是我貴重的寶物啊。」
雨月一面啜飲清酒,一面溫和地說著,喬特抬頭望向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其實,我有點害怕過去的自己。」他放下酒杯,悠悠地開口,他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心裡卻相當忐忑不安,這是他第一次對人提起這件事,「所以,你叫我『少頭領』的時候,我才會有點反應過度……抱歉。」
朝利雨月平靜地望著他,而後緩緩點頭。
「我明白。」他說著,握緊了酒杯,「這十年來我一直看著你,你那麼努力想要改變,就像是想要趕快擺脫什麼可怕的噩夢一樣。」
「我想要擺脫的,就是那個『少頭領』啊。」喬特苦笑起來,嘆息,「但是,『少頭領』卻時不時就顯現出來,就像那時候,我也失去理智……朝斯佩德開槍……甚至拿槍口指向你……」喬特停頓了幾秒,覺得喉嚨有些苦澀,他低頭啜飲一口酒,閉上眼,「當然,也不是說人生前十六年都是白活,那時候也有杏風當朋友……啊、還不如說,以前我的朋友只有你和杏風而已。」
「是啊,和現在不同,你以前非常沉默寡言呢。」朝利雨月的微笑像是想起了懷念的往事,他的身子向前傾,又替喬特斟了杯酒。
「也……不盡然?」喬特的語氣有些遲疑,「我記得,在你們兩個人面前我還是比較多話……不過杏風……哈哈,她也真是死纏爛打。」
「因為你那時候在學校的風評不大好,杏風小姐因為和你交朋友,似乎會遭到高年級的學生霸凌呢,如果我不是劍道部主將,大概也會被打吧?」朝利雨月苦笑起來,眼神有些黯淡,「我想……杏風小姐真的非常喜歡你吧。」
「嗯……以前我是這麼想的,現在倒不太敢肯定。」喬特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那時候我又陰沉,思想又黑暗,她到底喜歡我哪點呢?」
「是這樣嗎?」雨月一愣,「我反倒覺得,不喜歡上你的女孩子才奇怪呢。」
「啊?」
「不是嗎?」朝利雨月顯然很困惑,「雖然對別人很冷淡,但是在對我們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王子殿下的感覺呢……就是說,從你的一舉一動都能感覺得到,你的確是非常在乎我和杏風小姐的。」他啜了一口酒,頓了一下,「我想……如果不是身上揹著家族的責任,如果不是因為前代首領的教育方式,我覺得……你從以前就是個非常重視夥伴的人。」
朝利雨月的話語著實令喬特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他一直以為,現在擁有的這些所謂的「夥伴」,是在他十六歲那年遇到G之後才產生的羈絆。
「我是嗎?」他愣愣地問,「即使……我對杏風的死根本不覺得難過?」
「欸?」朝利雨月也一怔,「你不難過?」
「欸?」喬特眨了眨眼,「我想是沒有……我沒有哭,而且……」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眸佈上一層陰影,「那之後……我是說在杏風死後,我……我還曾經夢見我朝她開槍,對她說『死人不要說話』什麼的……。」
朝利雨月鬆了口氣,微笑。
「如果不是因為在乎杏風小姐而產生的罪惡感,你會把這個夢一直記到今天嗎?」他溫和地問,低頭又喝了口酒,「我記得很清楚哦,從杏風小姐過世以後,到恭彌來我們家之前,你一直都過得渾渾噩噩的,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和前代首領都擔心是不是要讓你接受身心治療呢。」
「欸?是嗎?」喬特困惑地皺起眉,「但那是因為我當時失去了繼承權……」
「你從住院期間就是如此了哦。」
經朝利雨月這麼一說,喬特才開始認真回想那段時光。
「可能……不只是因為杏風的原因……」喬特低頭思考,「那段時間……第一次被蟲襲擊,第一次有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身邊,還有雲雀家的人……伯父、伯母、杏風都變成那樣……我……當時大概是……覺得有點無力。」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息。
「我還真是冷血……」
「沒有那回事。」朝利雨月立刻否定,「真正冷血的人是不可能對恭彌……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異種生物露出那種笑容的,你不但沒有將恭彌當作殺害杏風小姐的兇手,還將他當作兒子一樣疼愛,這不是冷血的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聞言,喬特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謝謝你,雨月。」
「因為前代首領一直對你很嚴格……要你不可以被復仇的情感衝昏理智。」朝利雨月放下酒杯,神情很是認真,「所以,你可能會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不要表現出來,但是!溫柔的少頭領不可能對朋友的死無動於衷!絕對不會!」
喬特愣愣地瞪大了雙眼。
雨月的激動令他有些受寵若驚,他從不知道別人眼中的自己是這副模樣。
「說得也是……」他彷彿有點被朝利雨月說服了,「哈哈……說得也是。如果我冷血,就不會到現在還把杏風的死當成精神創傷了吧……?」
「是的!」雨月的雙頰因激動和酒酣而泛起紅暈,「而且,如果少頭領真的是個冷血的人,我不可能心甘情願為你賣命的!」
「哈哈……你又叫我少頭領了哦。」
「非常抱歉!首領!我是說……喬特!」
喬特禁不住笑出聲,朝利雨月已經醉了。
雨月的話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他母親的死,想起他還小的時候,曾為了替雨月找遺失的護身符而在河畔跪著找到晚上,而當時雨月接過那個沾滿泥土的護身符時,臉上又哭又笑的表情,一直朦朦朧朧停留在他記憶裡。
──『少頭領,為什麼要為了我這麼做?』
因為我們是朋友。喬特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
那些記憶,在四歲那年挨了父親一頓毒打之後,就逐漸淡去,被封存在腦海的深處裡。現在慢慢憶起這些事情,喬特卻覺得釋然許多。
──我並不是在這十年間努力改變成現在的模樣的。
只是,在「夥伴」的陪伴下,漸漸找回了原本的「喬特‧彭哥列」而已。
「所以……接受過去的『少頭領』也沒關係吧……?」
躺在榻榻米上,喬特仰頭望向日光燈,微笑飲盡杯中的殘酒。
──因為,那都是『我』的一部分啊。
*
在雨月的居間安排之下,喬特終於得到與父親見面的機會。
他原本想帶阿諾德一起去,但幾經思慮後,覺得可能會對父親造成不必要的刺激,還是決定作罷。在此之前,喬特也聯絡過澤田綱吉,後者對於兩人的會面十分擔憂,在澤田綱吉的記憶裡,喬特曾有幾次被父親狠狠揍過,當時那可怕的暴力場面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些創傷。
『我會盡力確保你的人身安全。』澤田綱吉憂心忡忡的嗓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爸爸……現在大概也沒有打你的體力,不過保險起見,我會禁止任何人進出你們會面的空間,也會確保沒有其他人攜帶武器靠近。』
「哈哈……不至於這麼嚴重吧?」喬特笑了幾聲,「因為,爸爸和你一樣也是非常重視家族的人,應該不至於會想把我滅口吧?」
『但是、哥哥你現在已經不是家族的一員了啊……』
「綱吉。」打斷弟弟的負面思考,喬特溫和地道,「那時候……我說想要當調查員的時候,爸爸告訴我,我最初並不是作為彭哥列的繼承人,而是作為他的兒子來到這世界上的。」喬特頓了幾秒,微笑,「我相信爸爸那時候的話是真心的。不管和家族有沒有關連,我是他兒子的事實都不會改變。」
澤田綱吉沒有回話。
他說不出口那天在酒吧他沒能轉達的消息。掛掉電話,褐髮青年呆望著顯示通訊結束畫面的立體螢幕,久久無法言語。
──喬特已經被斷絕父子關係了。
恐怕前代首領不會再將喬特視為兒子看待,意即這次會面,喬特見的不是父親,而是黑手黨的前任首領,就算途中遭遇什麼不測也不奇怪。
「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確保喬特的安全了嗎……?」澤田綱吉喃喃自語著,垂下頭,眼眶含著淚水,很是痠疼,「因為,對我來說……你還是我的哥哥啊。」
*
周日,喬特抵達那不勒斯,在澤田綱吉的引領之下,踏進休養中的父親努羅‧彭哥列所在的鄉間別墅。
「前面就是爸爸的病房。」帶領喬特穿越幽暗的走廊,澤田綱吉在主臥室前不安地停下腳步,轉身,「哥哥,你要小心一點。」
「沒事的,綱吉。」喬特還是掛著一貫溫和從容的微笑,摸摸弟弟的頭。
「爸爸的床邊習慣放槍,你千萬要注意……」
「──真的,沒事的。」
平穩的嗓音彷彿令澤田綱吉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望著喬特的眼睛,那雙金紅色的眼眸透露著天生的領導氣息,澤田綱吉不禁安心下來,他握緊喬特的手,微笑,喬特也回以他笑容。
於是澤田綱吉鼓起勇氣,旋過腳跟,慎重地敲敲房門。
「爸爸,我帶喬特來了。」
房裡傳來老人的一聲悶哼,澤田綱吉推開門,用眼神示意喬特進入。
寢室很大,室內有些陰暗,日光將落地窗的窗框在地上打出一格格影子,他的父親坐在床上,正端起床邊的水杯,動作牽動棉被布料摩娑的細響,喬特猜測老人才剛醒來。父親今年已經相當年老,疾病又使他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憔悴,他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金紅色眼眸下方有著重重的黑眼圈。
「父親。」喬特反手關上門,低頭向眼前的老人行禮。
「……咳,不要叫我父親。」
老人的聲音冷漠而嚴厲,喬特的表情稍稍一僵。
「我跟你不再是父子了。」老人冷冷地問,「綱吉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喬特愣了幾秒。
似乎是從喬特的表情讀出了答案,老人嘆了口氣,放下水杯。
「除非把那隻半蟲的腦袋提過來,否則不要再叫我父親。」他用沙啞蒼老的嗓音說著,拉了拉棉被,「明白了就滾出去。」
「嗯……我知道了。」喬特思索了一會兒,微笑起來,「那麼……這樣吧,彭哥列先生,我以西西里前線總部總指揮的身分來見你,希望我們能聊聊幾天前你的部下持武器入侵前線總部的事情。」
老人一怔,看向他,表情顯得有些愕然。
他咬牙,顫抖的手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槍,上膛,但抬頭的瞬間,卻赫然發現喬特已將槍口指向他的腦門。
「別這樣,父親。」那金髮青年的眼神蒙上一層陰影,「我不想和您舉槍相像,也不是為了談判而來的,如果連親子之間的溝通都做不到,就說明了您對家族的重視不過用權威建構的紙牌屋而已。」
老人說不出話來,他們沉默地對峙了幾秒。
而後,喬特收起了槍。
看著那神色平靜的金髮青年,老人的心裡頓時百感交集,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語氣了,那是十六歲的喬特的口吻。
「你……說話還是這麼拗口。」老人慢悠悠地說著,嘆息,他閉上眼沉默了幾秒,接著將手槍解膛,放上床頭櫃,指向床邊的高腳凳,「過來吧,小子。」
喬特緩步走過去,將口袋裡的槍掏出來,解膛,同樣放上床頭櫃,接著他坐上凳子,身體稍稍前傾,與父親禮貌性地互吻臉頰。
「您看起來瘦了很多。」喬特輕聲說著,握緊老人枯皺的手。
「問候就免了吧,你接下來要講的事我還挺得住。」老人冷淡地說著,從喬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為什麼不消滅那個半蟲?」
「為了什麼?」喬特問,「因為他在我的肚子上開過一個洞?」
「既然你知道原因,為什麼不動手?」老人的語氣比方才高昂了些,「我以為是你心軟下不了手,派兩個幫手過去,結果你知道我聽到什麼樣的報告嗎!」
努羅‧彭哥列的嗓音在一瞬間放大,喬特從他的怒吼中聽出了狠戾。每當父親這樣怒吼的時候,下一個動作通常是拿手杖痛打兒子,但或許是因為年歲已經增長,加上疾病纏身,父親並沒有這麼做,而喬特也只是平靜地望著他。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承受了生產的巨大痛苦,你會用這個理由殺我嗎?」喬特淡淡地反問,看向父親愕然的臉龐,繼續說下去,「那個半蟲出生前寄生在我體內,不是他自身的意願,也沒有惡意,甚至沒有關於我的記憶……何況,在他進入調查局以後,很多次生死關頭,都是因為他出手搭救,我才保住性命。」
聞言,父親激動的情緒似乎平靜了一點。
他移開眼神,望向窗外,沉默了好一會兒,喬特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唇蠕動著發出片段的嘖嘖聲,喬特知道那是出於疾病。
「……後面這個,雨月沒跟我提過。」半晌,父親才回話。
知道父親的立場有所動搖,喬特稍微放心下來。
「我明白您和雨月都是為了我著想,我能理解你們的苦心。」喬特垂下眼簾,再次握住父親的手,「……在和那隻半蟲談過以前,我也多少會提心吊膽的,但是……」他頓了幾秒,「他為了救我,雙腿被炸掉,不惜在所有調查員面前暴露自己的身分,甚至挨了好幾發子彈。換作是父親您,下得了手殺他嗎?」
老人沒有說話。
顯然這些事情他並沒有從朝利雨月口中聽說。
「你……不恨他嗎?」老人抬起頭來,凝視著喬特溫柔的雙眸,「讓他活下來,對你有什麼利益價值可言?」
「殺了他也沒有什麼利益價值可取。」喬特露出淺淺的微笑,「我不恨他。」
老人挪開視線,眼眸半閉,他的肩膀看起來比方才放鬆許多,喬特猜測父親大概已經釋懷了。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父親也回握住喬特的手。
喬特‧彭哥列的性格,與他的母親一模一樣。
自從妻子死後,老人再也沒有提過她的名字,但這二十餘年間,喬特那頭耀眼的金色頭髮時常會令他想起她。十六歲離家以後,喬特的眼眸越來越溫柔平靜,氣質越來越像母親,每一次見到愛子,他不由得都將喬特的身影與她重疊。
二十歲那一年,他與她在巴勒摩的大街上見面,她那開朗溫柔的笑容深深吸引了他,說是一見鍾情也不為過,不顧家族反對,無視身分背景差異,他倆墜入愛河,沒多久就步入禮堂,生下他們愛的結晶,那便是喬特。
他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很順利,直到西西里淪為蟲巢為止。
整個家族被迫連根拔起,遷往遙遠的日本,事業開始走下坡,尋仇與背叛,惱人的事情一再發生,他的心思從摯愛的家人身上轉移了。喬特四歲那一年,那孩子哭鬧著扯著他的褲管,說不想要被保鑣圍繞,想要交更多的朋友,孩子魔音穿腦的哭鬧聲使努羅‧彭哥列斷了理智,他抓起手杖,將喬特狠狠痛打了一頓,打到他的愛子滿身是血,差點因此喪命。
從那以後,妻子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總是滿臉笑容的喬特,從此變得像機械一樣冰冷。
就連母親喪禮的時候,他也沒看到那八歲的孩子掉過一滴眼淚。
那一頓毒打,令他後悔了一輩子。
「……我有很多後悔的事,父親。」
喬特的話語偶然戳中他的心事,老人緩緩抬頭,與愛子四目相接。
「母親的事、雲雀家的事……在十六歲以前,我都努力按照您所希望的那樣過活,我很孤獨,也不快樂,但是只要父親您一聲讚美,我就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驕傲。」喬特平靜地訴說,垂下眼簾,「雖然對那段時光感到很遺憾,但我並不認為那十六年的時間是白費──因為那促成了現在的我。」
老人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話。
「我不會去憎恨,也不會去復仇。」喬特凝視著老人那泛紅的眼眶,微笑,「因為這是現在的我所選擇的道路,只要好好溝通,互相理解,問題一定能獲得解決……我是因為這麼想,才來到這裡的,父親。」
溫和的微笑映入老人的眼底,再次與亡妻的身影重疊了。
他張開口,卻感到喉嚨哽住了,一句道歉始終卡在喉中,說不出口。老人抬起手,指間捏去眼角的淚水,他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拍拍喬特的手背。
「你……覺得好,那就是好了。」他慢慢地說著,
喬特微笑著點點頭,他傾身向前,與父親緊緊擁抱。
那個上午,他們聊了很多事,提起過去的回憶,也提起最近的工作,喬特說起自己第一次與阿諾德見面的過程,說在自己差點喪命前被阿諾德拯救的經過,老人始終是安靜地聆聽著,偶爾微笑著點點頭。
不知不覺,時間就這樣流逝了。
「留下來吃午餐吧,喬特。」老人邀請,「我們開一瓶75年的酒。」
「不了,父親,我只請了上午的假,您知道,這份工作幾乎無法休息。」喬特溫和地說著,穿上外套,「下次我帶阿諾德來看您。」
「喬特,你的槍。」
「啊、對。」
拿起床頭櫃的手槍,放回口袋,喬特彎身與父親親吻道別。
「……喬特。」
在他轉身離開前,那老人悠悠地說。
「你和你母親真的很像。」
喬特握住門把的手頓住了,他回過頭,看向父親憔悴的容顏。
「……或許不讓你繼承家族是對的。」老人緩慢地說著,抬起頭望向門旁的喬特,那張蒼老的臉龐上浮現了一抹微笑,「我要綱吉轉達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的口信……我很高興,他沒有說。」
喬特平靜地凝視著他,眼神逐漸變得柔和。
「是啊。」他輕聲說著,扭開門把,「綱吉他……是個很棒的首領呢。」
老人笑著點點頭,不再言語。
他最後一次向父親道再見,踏出房門外,才剛轉過身,便看見待在房外等候的澤田綱吉。那褐髮青年側頭望著喬特,琥珀色的眼眸閃爍著淚光。
喬特禁不住勾起溫柔的唇角。
他反手帶上門,伸手拍了拍澤田綱吉的肩膀,年輕的首領哭得紅了雙頰,卻仍仰頭露出感激的微笑,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哽咽著出不了聲。
喬特理解他的心情,這是澤田綱吉第一次被父親承認。
「加油哦,首領。」
他附在澤田綱吉耳邊輕聲鼓勵,看見青年又一次眼眶泛紅。
「嗯……」有些丟臉地摀住半邊臉龐,澤田綱吉低聲嗚咽,「你也是……」
喬特上前擁抱他,親吻他的臉頰。
澤田綱吉深吸幾口氣,心情似乎平靜不少,他們正視著彼此的眼眸,在彼此的瞳中看見與自己相似的倒影。喬特伸出手,似乎明白了背後的意義,澤田綱吉也伸手回握,他們在沉默中珍重地緊握彼此的手,接著,緩緩鬆開。
這一刻起,他們更對等地看待彼此。
喬特覺得很欣慰,澤田綱吉望向他的眼神不再充滿崇拜。
就像他們互相所祝福的,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都必須以各自的方式加油才行,作為家族的首領,澤田綱吉的肩膀將會成長得更為寬闊。
而我──
走出父親的宅邸,陽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喬特望向天空,瞇起金紅的眼眸。
──我也,是時候前進了。
-第十一章(希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