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德在治療完成後被關入禁閉室,負傷的喬特也被送進急診,他被部下抬上病床,眼睜睜看著失去意識的阿諾德從自己眼前被推走。
嵌在他右腿上的螳蟲斷鐮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被取下,隔了兩個病床之外,醫護人員正在為朝利雨月的手重新纏上繃帶,自返回總部之後,雨月一直不發一語,臉色也很蒼白,但現在的喬特無心關注他的情緒,在看過阿諾德的翅膀後又經過方才的失控,他的思緒還很混亂。
「……半蟲是不合法的存在,除了違反上級命令這點之外,你恐怕沒有其他辦法能治斯佩德。」站在一旁看著喬特包紮傷口,G如是分析道,又隨即不安地補上一句,「……我是說,如果他真的是半蟲的話。」
「他情況怎麼樣?」
「納克爾正在盡全力治療他。」
喬特沉默了好一會兒,握緊了拳頭。
「當初他是怎麼通過調查員審查考試的?那些個資呢?」他問,語氣顯得有些浮躁,「沒有人驗過他的DNA嗎?」
「我不知道,當初的個資經過審查,應該是沒問題的。」G在病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臉色很是沉重,「我已經把資料交送給總局長了。」
喬特沒有回話,只是抿起了唇。
*
經過初步的掃描判定,子彈擊中阿諾德的右肺葉,斷了一根肋骨,但碎裂的骨頭刺穿了其他內臟,導致大量內出血,現在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右腿的治療結束以後,喬特才獲得醫務班的允許,坐著輪椅去探望阿諾德。那銀髮青年的臉上被套了一個氧氣罩,意識還沒有恢復,納克爾用儀器掃瞄過他的身體構造,但對於動手術取出子彈仍相當猶豫,目前也無法使用任何藥物。
「因為根本究極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納克爾說著,將裝著阿諾德血液的試管放入儀器中,「雖然現在正在驗DNA,但是我醜話先說在前,白虎獸人已經是稀有種中的稀有種,再加上他有可能是半蟲,目前沒有治療半蟲的先例……有可能……我是說可能……根本找不到方法治療他。」
隔著玻璃窗,喬特望向病床上的阿諾德,蹙起眉。
「要是……沒有找到治療方法,會怎麼樣?」
他輕聲問,納克爾神色痛苦地皺起臉,看向他。
「我不知道……」那黑髮獸人以顫抖的嗓音回答,「可能會死……」
喬特陷入了半晌的沉默。
「DNA的檢驗,要花上多久?」
「人類只要一天,但是獸人的……無法確定。」納克爾頓了幾秒,抿唇,「如果有他同種親屬的基因資訊就可以快一點,但他很有可能是半蟲……」
喬特沉重地深吸一口氣,沒有回話。
納克爾自知不該再說下去,他的心情和喬特一樣沉重。先前阿諾德的行動一直讓他們摸不透,現在他們明白了原因,但要仔細思考的事情卻還有很多。
「你先回房靜養吧,喬特。」看著上司蒼白的臉色,納克爾努力牽起一抹微笑,「我會究極搶救他的性命,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我知道了。」查覺到部下的體貼,喬特虛弱地微笑起來,「交給你了。」
納克爾點點頭,他的嘴角顫抖著,眼眶有些泛紅。
*
他聯絡不上雲雀恭彌。
自動輪椅在空蕩蕩的走廊上緩緩行進,喬特低頭注視著手中的終端腕表。雲雀的號碼不管撥幾次都無法接通,也許是雲雀刻意關掉了網路,也許是他待在沒有網路的地方,喬特擔憂地蹙眉,這個地球上收不到網路的地方只有兩個:一是海底,二是蟲巢。如果雲雀恭彌不是在海底開潛水艇,就是他已深入蟲巢地區。
『阿諾德的祕密曝光了,現在有生命危險,希望你過來一趟。』
在訊息欄輸入了如是語句,喬特緊抿起唇,卻又因唇上傷口的疼痛而鬆開,他低著頭,按下了發送鍵,沉鬱的臉龐上佈著陰影。
照雲雀先前的說法,他應該早就知道阿諾德是半蟲的事實。他思索著,輪椅繼續向前滑。現在想起來,大概正是因為他們初次見面時就認出了彼此是同種半蟲,阿諾德才沒有對雲雀恭彌動手。
「世上存在著被人類撫養的半蟲,也存在著被獸人撫養的半蟲……嗎?」他喃喃地說著,輪椅慢慢滑向自己的宿舍,卻在行經實習生宿舍門前時不由得按下停止鍵。喬特仰起頭,望向門牌上的那兩個熟悉的名字,斂下睫。
在作戰的途中,他已經嗅出一些端倪。
從耳機裡聽見噪聲時,他原以為螳蟲背後又有蝶蟲在指揮,但在螳蟲因噪聲而改變方向,朝阿諾德前進以後,腦中逐漸成形的想法便使喬特感到焦躁,他當時並不願這麼想,但那頻頻響起的噪聲,可能是阿諾德發送給螳蟲的求救信號。
他寧願向蟲求救,也不願拾起耳機求助於隊友。
喬特沉思著,想起了阿諾德的母親,想起了當時那銀髮人兒敘述自己母親死亡景象的冷酷口吻,人類之於阿諾德而言是有著弒親之仇的種族,更何況這裡是為了屠殺蟲與半蟲而成立的組織。
一直以來,待在敵營之中的阿諾德小心謹守祕密,如果不是為了喬特,他原本大可以繼續隱瞞下去,也許隱瞞一生,也不會有人知道。
「都是我的錯……」他喃喃地說著,低下頭。
要是當時沒有露出破綻被螳蟲攻擊,阿諾德就不必來救自己了……不,或許更早,要是在科札特的那件事情結束後,自己有嚴厲處置斯佩德的話,就算阿諾德暴露了身分,仍然有息事寧人的機會。而走到現在這一步,都是因為自己的無作為導致的結果。喬特低頭摀住臉,咬牙。
這樣的自己,跟十年前又有何不同?
「……喬特。」
朝利雨月微顫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喬特扭過身,看見他的兒時玩伴從後方不遠處向他走來,他的步伐很僵硬,嘴角的微笑亦是,喬特注意到他的手裡拿著一個黑色信封。
「雨月……」想起白天自己差點朝友人開槍,喬特因愧疚而稍稍飄移了眼神,「那個……我……」
「我有點事想要和你商量。」朝利雨月打斷了他的話,似乎想要舉起手中那封黑色信件,但手只微微上抬就放下了,他的臉色相當鐵青,「是……關於你先前要我調查的那件事……我得到了手術的詳細資料。」
喬特望著他,愣愣地睜大了眼。
朝利雨月在這個時間點提起的話題,和他預想中的不同。
「……我知道了。」他回答得有些猶豫,卻仍是撐起一抹微笑,「那麼,來我的宿舍好好談吧,反正肚子也餓了,我請食堂送餐過來。」
朝利雨月點點頭,神色很是緊張,「那,我來替你推輪椅。」
「沒關係,我已經設定好行進路線了。」喬特回答,按下了前進鍵,輪椅又自動緩緩前行。看著朝利雨月跟上來,喬特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開口,「那個……今天,我對你舉槍相向……我很抱歉……」
「那個?啊……那沒關係。」朝利雨月先是一愣,而後苦笑,「該怎麼說好……那樣的你才是我所習慣的你也不一定。畢竟,少爺你從小時候開始就偶爾會出現那種情況,成為調查員之後也是……」
「──雨月。」
喬特平靜的嗓音打斷了雨月的話。
那黑髮男人側過頭,看見喬特的眼神很是陰鬱。
「別再叫我少爺了。」
「抱歉,喬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朝利雨月低下頭。
但,方才的語氣,與其說是對等的朋友,更像是上級的命令。朝利雨月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看著喬特沉鬱的臉色,想著。喬特愈是想擺脫那個身為彭哥列家族少頭領的自己,過去的陰霾就愈如影隨形。
即使成為了調查員,喬特還是無法改掉他身為少頭領時的習慣。
在最危急的時刻到來時,名為情感的線路時常會像是突然斷掉般,使他化為機械般冷酷的人偶,腦中留下的情報只剩下「最大利益」。當時,或許也是他下意識將戴蒙‧斯佩德判斷為生命利益的阻礙,才毫不留情地開槍剷除吧。
而試圖保護戴蒙‧斯佩德的自己,也同樣被喬特視為了阻礙。
朝利雨月想著,心情又更加沉重,他慢下腳步,停留在原地。喬特也停下輪椅,回頭望著他,看著喬特關心的眼神,朝利雨月握緊了拳頭。
會保護斯佩德,只是出於他自私的想法而已。
他與喬特,都是無法擺脫過去的人。
「喬特,我……」他緩緩說著,捏緊了手中的信件,「我對阿諾德……」
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他的話。
喬特低頭看向終端腕表,來電者是納克爾,他匆忙按下了接聽鍵。
「是我。」他急促地問,「阿諾德怎麼樣了?」
『快點過來……』通訊另一端傳出納克爾的哽咽,『──他……快不行了。』
*
治療室的大門敞開,朝利雨月推著喬特的輪椅快步奔入。
「情況怎麼樣了?」喬特對站在儀器前的納克爾焦急地大喊。
「血壓急遽降低,心跳和呼吸都在減緩!」側身指向屏幕上的數值,納克爾滿臉都是冷汗,「他體內還有子彈!沒辦法用心臟電擊!」
「為什麼不移除子彈!」
「你以為我不想嗎!要是他大量出血!根本就救不回來!」
看著情緒激動的納克爾,喬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咬緊下唇,滑動輪椅到玻璃窗旁邊,他可以看見阿諾德安靜地躺在那張病床上,就像是睡著一樣。
「DNA呢……」他咬緊下唇,回頭看向納克爾,「DNA的情報怎麼樣了?」
聞言,納克爾臉色鐵青地低下頭。
「我沒辦法……憑我們……根本就沒辦法……」他握緊拳頭,激動的淚水滴落了地面,「因為──那根本就不是生物的細胞啊……!」
喬特的臉頓失血色,他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嗶──
心臟停止的警示聲響徹了安靜的房間。
治療室裡的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玻璃窗後的阿諾德,看見那銀髮人兒胸口的起伏完全停止了。他們絕望地瞪大雙眼,刺耳的警示音長得彷彿永遠不會終止,但等到它終於停止的剎那,他們全都被拉回了沉重的現實。
喬特呆愣愣地轉過頭,望著屏幕上那些歸零的數據。
血壓、心跳、呼吸,全都沒有了,那三個排列的零殘忍地宣布了事實。
阿諾德死了。
喬特再次轉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玻璃窗那端的銀髮人兒,他的神色那麼安詳,就彷彿下一秒還會睜開眼睛一樣,喬特將眼睛睜得更大,試圖捕捉阿諾德任何一點點細微的動作,但淚水卻已將他的視線化為模糊。
突然,納克爾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跪坐在地。
他重重地搥了地面一拳,強勁的力道讓地磚碎裂,難聽的哭吼回盪在安靜的治療室裡,喬特並沒有回頭,他緊咬著下唇,努力遏住自己喉中的嗚咽。
頭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無力。
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眼前,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甚至還來不及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一切就結束了,那些他們約好的承諾甚至一個都沒有完成。喬特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更多的淚水從他的眼眶潰堤而出,喬特屏住呼吸,閉上眼。
他努力壓下胸中翻湧的痛苦與激動,緩緩鬆開拳頭,睜眼。
望著玻璃窗後的屍體,喬特勾起了一抹顫抖的微笑。
「……願你在那個世界好好安息。」他凝視著那張安靜的臉龐,感到淚水又一次靜靜淌落眼角,「再見,阿諾德。」
他的聲音細得幾乎要聽不見,治療室裡還回盪著納克爾激動的哭聲,喬特慢慢垂下頭,操控輪椅向後轉,他看見了朝利雨月蒼白的臉色,看見跪地痛哭的納克爾,喬特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水,慢慢滑向門口,停下。
「喪禮在明天舉辦。」他用沙啞的嗓音輕聲道,「在這裡死去的不是半蟲,而是我們的戰友……務必以最高榮譽為他下葬。」
納克爾滿臉淚水地望向他,朝利雨月則是低下頭。
喬特深吸一口氣,門再次敞開,他緩緩滑出了治療室,回頭,玻璃窗後的那個身影又一次映入眼簾,他安靜地注視著他,直到緊閉的大門將他們兩隔。
*
輪椅安靜地滑行在夜晚的走廊上,喬特低著頭,腦中的思考混亂成一團,緊急通報的鈴聲響起,喬特緩緩回過神,他抬手,看向終端腕錶,通訊請求者是藍寶,大概預想得到是什麼內容,喬特按下了接聽鍵。
「是我。」
『你還好嗎?喬特。』藍寶擔憂的嗓音傳來,接著是一聲嘆息,『都怪剛剛氣氛太凝重,我根本不敢打斷……還好你這麼快就出來了……』
「是蟲襲嗎?」
『對,就在早上你們戰鬥的地方……埃加迪群島的萊萬佐島,現在出現大量蝶蟲群。』說著,立體螢幕自動彈出,顯示出蝶蟲群所聚集的位置,藍寶又問,『要對瑪莎拉和特拉帕尼及周邊地區發佈蟲警報嗎?』
喬特深吸了一口氣,長嘆。
「蝶蟲目前有進一步的動作嗎?」他抬手摀住臉,疲倦地問,「是不是因為食肉植物的毒氣才待在原地?」
『好像不是,你看這幾個空拍影像。』螢幕上自動彈出幾個影像視窗,藍寶繼續解說道,『它們特地在沒有食肉植物分佈的地方聚集,但就只是聚集而已,我真的看不出它們到底想做什麼……』
「能追蹤到這群蝶蟲的路線和啟程時間嗎?」
『可能是從剛果一帶過來的,依照蝶蟲的飛行速率,啟程時間估計是今天上午,就是你們正在戰鬥的那個時候。』
「上午……」喬特的手緩緩下移,摀住了嘴,他閉上眼,思考了好一會兒,而後睜開,「我知道了,暫時不要發佈蟲警報,別通知其他人。」
『啊?那蝶蟲群怎麼辦?』
「我會處理。」
喬特淡淡地說著,不等藍寶抗議,他切斷了通訊,點開輪椅上的操控屏幕,點選目的地、調整速率,於是輪椅轉變方向,帶他往機庫滑行而去。
*
指揮官的出擊沒有人知曉。
喬特獨自一人駕駛小型火箭來到萊萬佐島,從空中觀察蝶蟲的景象,如藍寶所說,蝶蟲密密麻麻地遍佈在島上的各處,翅膀合十。夜色很黑,火箭噴發出的烈焰應該清楚可見,但全島的蝶蟲都沒有攻擊的傾向。
喬特熄掉引擎,展開兩側機翼,藉助滑翔慢慢接近萊萬佐島,最終降落在他們白天戰鬥的那個三角海灘之上。
周圍聚集著許多蝶蟲,他們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原地,絲毫不關注降落的火箭。喬特彎下身,趴在方向盤上,安靜地注視著它們。早上阿諾德向螳蟲發出的信號吸引了這麼一大批蝶蟲飛向萊萬佐,但發出信號的銀髮青年已經不在了。
喬特低下頭,將臉埋入臂彎之中。
『喬特……』藍寶怯怯的嗓音從耳機傳來,『下一步行動呢?』
「等。」他平靜地回答,閉上雙眼,「如果他們攻擊,我再行動。」
『它們……該不會是為了哀悼阿諾德而來的吧?』
「或許吧……」喬特勾起一抹苦澀的唇角,「藍寶,讓我安靜一會兒。」
通訊另一端的生化人沒再說話,喬特摘下耳機放到一旁。他靠上椅背,仰頭望著天上璀璨的繁星,這裡很安靜,沒有任何人,大海也彷彿沉睡了一般,繾綣的柔波上映著點點星光,靜寂的空氣使胸口累積的痛苦終於能緩緩釋放,喬特不再壓抑自己,他閉上雙眼,淚水安靜地滑過臉頰,形成一道透明的弧度。
與阿諾德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蟲群之中。
在他從高空墜落,以為自己即將終結的剎那,素昧平生的阿諾德突然出現,救了他。現在回想起來,他總是被阿諾德所救……卡塔尼亞的對瓢蟲作戰、拉古薩的對兜蟲作戰、就連炎真和真美那件事,也是有阿諾德義無反顧的幫助,才沒有釀成更多傷亡。他彷彿知道喬特什麼時候會落入危險,沒有任何人指使他,也沒有接受任何命令,他總是突然出現在戰場,拯救了喬特。
這一次,也是。
「為了我這種人……」那金髮青年輕聲低喃著,溫熱的淚水在下巴凝結成水珠,滴落衣襟,「一直以來……對不起了。」
他睜開眼,又一次深呼吸,側頭靠上駕駛座側的玻璃。
遠處,他看見一隻蝶蟲展開了翅膀,慢悠悠地揮動著,翩翩飛起,喬特平靜地注視著那雙舞動的蝶翅,慢慢地,第二隻、第三隻……聚集的蝶蟲紛紛展開翅膀,如海浪般成群飛起,喬特這才從哀悼中回神。
他伸手去抓身旁的耳機和雷射砲,卻在望見蝶群之間的模糊人影時愣住了。
有人?
在這深夜的萊萬佐島上?
喬特打開紅外線夜視鏡,將鏡頭畫面調整到方才捕捉到人影的方位,但那裡卻已不見任何人影,周遭的蝶蟲似乎也只是揮舞翅膀滯留空中,並沒有移動的傾向。喬特蹙起眉,動作停頓了一會兒。
咚、咚。
有什麼東西擊中了火箭的機身。
聲音聽起來像是小石子,喬特瞇起眼觀察狀況,突然,紅外線夜視的畫面消失了,喬特愣了幾秒,操縱鏡頭方向,但不管怎麼轉,畫面都是一片漆黑。
「發生什麼了……?」
喬特打開艙門,匆匆跳下火箭,軟沙承受不住他跳下的重量,右腿瞬間下陷,喬特險些跌倒,他扶住機身,往機頭方向慢慢移動。
喬特猛然頓住腳步。
一道凌厲的攻擊自黑暗中朝他襲來,他幾乎是憑著直覺側身閃過,轉身的瞬間卻因重心不穩而露出破綻,剎那間,冷硬的金屬抵住他的頸子,一股強大的力道將他用力推上後方的冷壁。
喬特因背部撞擊機身而發出一聲疼痛的嗤哼,黑暗令他什麼也看不見。
「──上火箭,載我到前線總部。」
一個冷冷的嗓音傳來,喬特瞪大了雙眼。
他認得那個聲音。
「咳……恭彌?」
他愣愣地問,感到頸上的壓迫立即鬆開。
「喬特?」
又一次傳來那熟悉的嗓音,喬特點開終端腕表的照明功能,光亮終於照清他們彼此的容貌,眼前的突襲者正是雲雀恭彌。
雲雀的頭髮似乎剪短了一些,身上穿著西裝,似乎更加成熟了,但那張臉蛋看起來還是沒有改變。意識到這是他們自那天告別以來第一次見面,喬特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他伸出手,將雲雀恭彌緊緊擁進懷中。
那黑髮少年沒有反抗,只是在喬特懷裡輕輕斂下眼睫。
「你怎麼會一個人過來?」他輕聲問,「我以為只是來偵查的小角色。」
喬特低下頭,沒有回話,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慢慢鬆開了手,雲雀站直身子,注意到喬特穿戴著輔助義肢,金屬固定架包裹著纏滿繃帶的右腿,他蹙起眉,質疑地看向喬特的臉,卻赫然發現那金髮青年的臉上垂著兩條淚痕,雲雀恭彌愣愣地瞪大雙眼。
「喬特……?」雲雀伸手觸碰喬特的臉頰,「發生了什麼?」
喬特搖搖頭,想要微笑,卻發現自己顫抖的嘴角勾不起任何弧度。
「讓蝶蟲回去好吧?恭彌。」緩緩地,他輕聲道,「如果是因為阿諾德發出的信號才來的,他們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
聞言,雲雀的瞳孔慢慢收縮。
「什麼意思……?」他問,「你知道了?」
喬特垂下眼簾,點頭。
「他告訴你的?」雲雀恭彌冷冷瞇起了眼,「你們的關係變得很好嘛。」
喬特搖搖頭,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他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
「『沒有必要待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從喬特的表情隱約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雲雀蹙眉,繼續追問,「阿諾德出了什麼事了?」
「他……」喬特頓了幾秒,感到喉嚨哽咽得發疼,「……他去世了。」
*
返回總部時已經是晚上九點。
蝶蟲在雲雀的指示下已經返回非洲大陸,喬特也拆下戰鬥專用的輔助義肢,坐上便於室內移動的輪椅。他解鎖治療室大門時,裡頭已空無一人,手術室的燈是關的,阿諾德也已經不在裡面。
喬特轉身匆匆離開治療室,卻赫然看見前方熟悉的人影。
「G!」
他遠遠朝那紅髮獸人大喊,於是那快步跑過走廊的男人又匆忙倒退跑回來,看見喬特時他像是鬆了口氣,卻在下一刻又擺出憤怒的面孔。
「你個混帳!藍寶說你一個人出擊了是怎麼回事!」他上前揪住喬特的領子,卻又在意識到對方是傷者之後稍稍鬆開了手,G咬牙切齒地道,「你都已經受傷了還想怎麼樣?為什麼不派我去?」
「抱歉……但是我想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戰爭……」喬特苦笑起來,神色很黯淡,他又問,「你知道阿諾德去哪裡了嗎?」
查覺到喬特已經連平時一貫溫和的微笑都無法展露,G鬆開手,嘆息。
「……阿諾德的話……我剛剛和納克爾一起把他送去冰櫃那裡了。」他說著,繞到喬特的身後,抓住輪椅的把手,「我推你過去吧。」
「謝謝。」喬特輕聲說,望向治療室門內,「恭彌,走了。」
聽見那個名字,G震驚瞪向治療室內的黑髮少年。
「你……」他愣愣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雲雀將視線從螢幕上的DNA檢驗報告移開,回眸,「你有疑問?」
「你不是永遠不會離開並盛嗎?」
「我心血來潮。」他踱步走出治療室,抬頭望著眼前的G,「快帶路。」
G有些遲疑地蹙起眉,他低頭看著喬特,那金髮青年朝他點點頭。雖然利用職權讓半蟲進出對策局是不恰當,但猜測雲雀恭彌或許是為了阿諾德才出現在這裡,G嘆了口氣,邁開步伐,推著輪椅朝冰櫃的方向跑去。
西西里前線的戰鬥不常出現犧牲者。
喬特的原則是,死傷機率高的任務,就讓機器代勞,或者自己來辦。重視夥伴及下屬的方針讓總部的冰櫃經常空空如也,甚至常被用來擺放那些還未送去研究總局的實驗材料。
G解鎖冰櫃,開燈,繞過滿地擱置的障礙物,推著輪椅彎入兩側皆是冰櫃的廊道,他在18號冰櫃面前停下,按下開關,冰櫃喀擦一聲解鎖,將屍體緩緩推送出來,喬特低頭望著阿諾德那張安詳的臉,抿起唇。
「阿諾德就在這裡。」他回頭看向身後的雲雀,「……子彈擊中右胸口,還在檢驗DNA和身體情報時,血壓突然下降,就沒有呼吸心跳了。」
「普通的儀器是沒有辦法檢驗半蟲的DNA的。」雲雀說著,緩緩彎下身,伸手觸碰阿諾德冰冷的臉,他沉默了許久,而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修長的手指向上,輕輕撥開了阿諾德垂在額前的幾縷銀色髮絲,雲雀恭彌注視著那銀髮青年安詳的臉龐,再度緩緩起身。
「阿諾德的『聲音』沒有消失。」他抬頭,向身旁的兩人淡然宣布:
「他還活著。」
聞言,喬特和G一愣。
他們彼此對望一眼,看向冰櫃裡的阿諾德,又望向雲雀恭彌。
「活著?」喬特難以置信地驚嘆。
「沒死?」G也詫異地叫道,「他可是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啊!」
「你說『聲音』,那是什麼意思?」
看著滿臉困惑又顯得有些興奮的兩人,雲雀低頭沉思了幾秒,像是在思考要從哪裡開始說起,隨後,他像是放棄了似的,抬起頭,敷衍一般簡單解釋道,「總之,是我們彼此溝通的方式。」
「是聲音……不、是某種震波?」回想起當時耳機傳來的噪聲,喬特皺眉。
所以,在拉古薩的對兜蟲作戰中,阿諾德才會脫口而出「聲音」這個單詞。或許蟲與蟲之間的溝通語言,正是一種人耳無法捕捉的特殊頻率。
「還有『聲音』,卻沒有呼吸和心跳,那麼是怎麼回事?」喬特思索著,凝視阿諾德的臉龐,擔憂地問,「阿諾德他……還會醒過來嗎?」
「只是為了自癒進入假死狀態罷了。」雲雀淡淡地回答,「等到致命傷治療完成,他就會自己醒過來。」
「反正,應該不是類似冬眠的狀況吧?」G因思考過度而皺著臉,道,「既然人沒死,先把他從冰櫃裡搬出來吧。」
「嗯,再去找納克爾。」喬特說著,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看他那麼難過,該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然後……」他轉頭,望向身旁的黑髮少年,「恭彌,今天晚上,你願意把阿諾德的事跟我詳細談談嗎?」
「你指什麼?」
「就是你所知道的,關於阿諾德的所有事情。」
「──他有承諾要告訴你了嗎?」
雲雀的質問讓喬特頓時語塞。
「我不會透露他不想說的事,想知道的話,等他親口對你說。」那黑髮少年淡淡地說著,看著走廊另一端機器人推著病床緩緩滑過來,他後退一步讓開,「不過,如果是關於這段時間我發生什麼事的話題,我隨時奉陪。」
「嗯,當然,你的部分我也想聽。」喬特對身旁的愛子露出溫柔的微笑,一會兒,又將視線轉移到正被機器人從冰櫃裡抬出的阿諾德身上。
喬特斂下睫,沉默不語。
阿諾德絕對具備著雲雀恭彌所沒有的獸人特徵,但他同時卻又是半蟲,但如果蟲攻擊獸人,產下的半蟲應該會具備獸人應有的外觀特徵,阿諾德有著早期獸人那樣強大的力量,卻具備著人類的外觀,那麼他到底是什麼?
「喬特,雨月今天早上有來找我商量一件事。」似乎看穿身旁好友的心思,G說道,但又隨即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他清了清喉嚨,「事實上,東都中央病院昨天寄了一封信過來……」
「信?」喬特揚起眉,想起不久前朝利雨月手上拿著的那封黑色信件,「是關於那個二代白虎獸人的事嗎?」
G點點頭,神色顯得有些凝重。
「信裡寫著關於那個獸人的詳細病例資料,原本我只覺得那傢伙過度操心,但看到阿諾德的翅膀以後……」G猶豫地頓了幾秒,瞄了眼喬特的表情,又繼續說下去,「總之,早上雨月告訴我的推論,是這樣的……」
阿諾德被放到了病床上,機器人在收到目的地指令後將他緩緩推離。
在幽暗陰冷的冰櫃裡,G將這一早帶著沉重神情來敲門的朝利雨月所說的推論一五一十地說出口,他看著喬特瞪大了眼,臉色越發鐵青,雲雀恭彌也始終沉默著,不發一語,但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卻隱約透露了推論的真實性。
「……當時他並不知道阿諾德是半蟲。」G望著喬特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雙唇,語氣顯得有些沉重,「不過,現在一想,事情就連起來了。」
說完,他看著喬特緩緩低下頭。
那金髮青年瞪著雙眼,身體因震驚而微微顫抖,他的視線不安地飄移,隨後,他的目光落到雲雀恭彌的臉上,那張與阿諾德相似的臉。
他想起了他與阿諾德的第一次見面,還有他們那些相處時的種種。朝利雨月不可能知道他與阿諾德獨處時所發生過的每一樣細節,但他的憂心是正確的。
「……我去找雨月。」
半晌,他終於顫抖地開了口。
「……他不敢告訴你,大概是因為他害怕自己的想法。」G神色嚴肅,聲音卻很平靜,「你要跟他好好談談。」
「我會的。」喬特嚥了口口水,低下頭,他閉上眼反覆深呼吸了幾次,覺得自己比方才冷靜得多,那金髮青年再次抬起頭,「G,轉告納克爾的事情就麻煩你了,我想他現在應該在小教堂。我現在就去找雨月,之後我們在研究室A會面,今天我一定要查出阿諾德的DNA。還有,恭彌,我把通行圖碼發給你,你想去哪裡休息都行,要進我宿舍就提出申請,我會遠端授權。」
像平時的作戰中的他一樣,喬特向身旁兩人下了清楚的指令。
雲雀恭彌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喬特掌握全局的模樣,但看見他在工作場所下指令卻是第一次。喬特總是習慣掌握情勢,總是清楚自己下一刻應該做些什麼,他下命令時的姿態彷彿主導權就緊握在他手中,他是渾然天成的領袖。
而雲雀恭彌,某一層面而言,正是模仿著這樣的他而長大的。
他低下頭,終端腕表正顯示出喬特剛剛發來的通行圖碼,喬特已經轉身朝向出口滑去,G也跟在他身後,他聽見兩人在前方呼喚自己的聲音。
他不喜歡被人命令,但喬特是特別的。
雲雀恭彌抬起頭,向前追上兩人的腳步,離開了冰櫃室。
他有種感覺,覺得自己稍微能理解阿諾德的想法。
*
朝利雨月坐在宿舍裡的茶室隔間,拿起笛子湊到嘴邊,卻因為雙手的顫抖而無法吹奏,他斂下眼睫,即使阿諾德死了,胸口這股複雜的情緒仍無法平息。
門鈴聲響起,他抬起頭,放下笛子前去應門。
門打開的瞬間,映入眼簾的是喬特‧彭哥列溫和的神色,朝利雨月微笑起來。
「喬特。」他側身讓那金髮青年進入,問,「怎麼過來了?」
「想起你剛剛有話還沒跟我說完,就過來了。」喬特操縱輪椅慢慢滑進雨月的房內,微笑,「這麼晚還來拜訪,打擾你了。」
「別這麼說。」朝利雨月說著,逕自走向廚房,「我聽藍寶說你剛才單獨去萊萬佐迎擊蝶蟲,應該還沒吃晚餐吧?不如我弄點東西吧。」
「好啊,麻煩你了。」
喬特淡淡地回答,輪椅滑到飯桌邊,注意到桌上擺著那封黑色的信件,他拾起那封信,將信封翻到背面,只見下方寫著一行字:
東都中央病院 醫師 夏馬爾
「是夏馬爾寄來的……」想起那跟彭哥列維持穩定生意往來的好色醫師,喬特抬頭看向神色有點驚惶的雨月,問:「他過得還好嗎?」
「……上次我去日本的時候,他還過得很好。」那黑髮青年不自在地回答,打開電子爐,將盛水的鍋子放上去,「還是老樣子,四處搭訕年輕女人。」
「真是太好了。」喬特微笑著,將信封放下。
朝利雨月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觀察他的動作,鬆了口氣。他原以為阿諾德的死會讓喬特悲傷得無法自己,但現在看來,喬特似乎還能微笑,失去阿諾德對他而言應該不是太大的打擊,這是件好事。
「雨月。」
喬特輕輕的呼喚讓他回過頭,他看見那金髮青年臉上柔和的神色。
「……阿諾德還活著。」
聞言,朝利雨月的瞳孔在剎那間因恐懼而收縮。
「據說只是為了自我修復而進入假死狀態,看來半蟲的構造真的和我們相當不同。」喬特的臉上浮現了喜悅的微笑,「不過,真的太好了,不是嗎?」
朝利雨月沒有回答,臉色相當鐵青。
他關掉電子爐,轉身。
「喬特……」他神色凝重地說,聲音有些顫抖,「我對阿諾德有點……」
「有點?」
注意到喬特微微瞇起的眼,朝利雨月深吸了一口氣,握拳。
「我──不贊成讓阿諾德繼續活下去。」他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朝利雨月向前跨出一步,表明自己立場的堅定,「我們應該立即消滅他。」
聞言,喬特吃驚地瞪大了眼。
「你在說什麼……?」
「他是半蟲。」朝利雨月緊蹙起眉,「他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恭彌也是半蟲,草壁也是,他們也不應該存在嗎?」喬特低聲反駁,質問,「雨月,你什麼時候起對半蟲抱有這樣極端的想法?」
「但是阿諾德不一樣!」雨月稍微提高了音量,「他不是普通的半蟲!」
喬特抿起唇,沒有回話。
雨月上前拿起桌上的信封,掃描手紋,拆信,拿出裡頭的硬質信紙,打開,立體螢幕呈現在兩人眼前,他緩緩將信紙放在桌上。
「請看這個,喬特。」他指向螢幕上的數據資料,「二代白虎獸人阿蒙德的手術時間:2098年10月27日上午一時零七分,手術房752A,看著這個數據,你沒有想起什麼嗎?我記得很清楚、全都記得很清楚……!2098年10月26日下午三點你被推進同一間手術房,一直到凌晨一點才被推出,時間和地點全都那麼巧合!看到這個、還有那個阿諾德──你還是完全沒有起疑嗎?」
喬特沉默著注視著朝利雨月,冷汗自他的額角滑下。
他的視線飄向立體螢幕上的資料。獸人阿蒙德,10月27日上午五點手術失敗,腦死宣告不治。雖然阿蒙德的主治醫師和自己的並不相同,但如果說,因為這場反獸人主義者的攻擊,導致醫院直到天亮為止狀況都很忙亂,那麼,醫護人員在過度疲勞的狀況下的確可能產生疏失,將原本從喬特腹裡摘除的東西,誤認為是獸人的某樣器官,而植入獸人的屍體內。
──阿諾德是他的寄生半蟲。
雖然事前已經從G口中聽過這個推論,實際看到數據時還是感到震撼。喬特抿唇,握緊了拳頭。白虎獸人阿蒙德的屍體之所以變形乾枯,並不是因為政府或醫院刻意動了手腳──而是被半蟲所啃食的。
「……我對其他的半蟲都無所謂。」朝利雨月臉色鐵青地繼續說下去,「但是,曾經一度傷害過你的半蟲,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
「雨月……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但他知道你是誰!而且是追著你來的!」朝利雨月的嗓音又更加激動,「他刻意偽造身分、加入對策局、甚至到前線來,都是為了要接近你!那個怪物的目的說不定是要把原寄生體的你徹底啃食……」
「──雨月!」
喬特的低吼喊住了朝利雨月未完的話。
那金髮青年緩緩抬起頭,神色凝重地看著他。
「如果阿諾德真心要殺我,他何必為了救我而受重傷?」他語氣冷淡地反問,「如果阿諾德是怪物,恭彌又是什麼?他殺了杏風,對你來說也是怪物嗎?」
「……杏風小姐是杏風小姐,你是你。」朝利雨月的情緒比方才要冷靜了一些,卻還是緊鎖著眉,「我……我還是沒有辦法,把你當成對等的看待。」
喬特注視著他,斂下睫。
「對你來說……我永遠都是少爺嗎?」
詢問的語氣飽含著失望,他看見朝利雨月緩緩搖頭。
「不只是少爺……」那黑髮青年垂下頭,聲音有些顫抖,「是少頭領。」
喬特嘆了口氣,別開頭,「我應該說過,你已經被免除保鑣身分了。」
「非常抱歉……但我無法適應……」雨月別開了視線,眼眶有些泛紅,「……前代首領為了你才收養無父無母的我,侍奉你是我活下來的唯一目的……對我來說……就算被免除繼承權,你也永遠都是少頭領。」
喬特垂下眼簾,沉默了半晌。
「……我聽了一點也不高興。」那金髮青年終於慢慢地開口,語氣儘管平淡,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冷酷,「如果你是那麼期望的、如果我們怎麼樣都做不了朋友,那我就以少頭領的身分對你下令。」他停頓了幾秒,注視著朝利雨月僵硬的臉色,道,「──接受阿諾德,雨月,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朝利雨月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低下頭。
喬特沉默了幾秒,看著雨月泛紅的耳根,以及順著鼻樑安靜滴落桌面的淚水,他輕聲嘆息,拾起桌上的信紙。
「這個我借走了。」
他說道,輪椅慢慢轉向離開,在門口停下,喬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我擔心的心情我很感謝……過去你從不曾反抗我。」他平靜地說道,聽見朝利雨月在自己身後細微的哽咽聲,喬特低垂眼簾,「我們……早就已經是對等的朋友了,雨月……只是你不願承認罷了。」
朝利雨月沒有回話。房門向側敞開,喬特緩慢滑出雨月的宿舍。
門再度關上時,他看見了靠在牆上的雲雀恭彌,知道對方聽見了他們剛才的對話,喬特尷尬地試著勾起微笑,卻知道自己現在的笑容肯定十分難看,他的嘴角抽動了幾下,而後他放棄了,那金髮青年低下頭,神色很是沮喪。
雲雀恭彌安靜地望著他,喬特側頭避開他的視線,深吸一口氣。
「……我們去實驗室吧!」
他盡可能裝出輕快的嗓音,掠過雲雀恭彌的身旁,向前徐行而去。
*
當喬特領著雲雀恭彌抵達實驗室時,G和納克爾已經在裡頭等候,納克爾的眼眶紅紅的,看起來是哭過一場,但笑容卻相當有精神,看來阿諾德還活著的事實給了他相當大的鼓勵。喬特拍了拍納克爾的背,和他寒暄了幾句,但當納克爾問雨月是不是也為此而高興時,喬特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僵硬地點頭。
折騰了許久,幾個人已餓得前胸貼後背,食堂已經關了,他們向24小時自動廚房叫了一些餐點,機器人將熱騰騰的披薩和漢堡排送到實驗室裡,他們坐著邊聊邊吃。雲雀恭彌一個人在角落默默吃著漢堡排,不願意與他們群聚。喬特將雲雀介紹給納克爾,後者聽見喬特也飼養著半蟲時感到相當驚訝,不過自古里真美的事件以來,納克爾對於半蟲似乎已不再存有任何偏見,他欣然接受了雲雀恭彌的存在,還熱情地打了招呼,雖然雲雀並不領情。
和G與納克爾的相處使喬特的心情好轉了許多,但輒想到這群好友之中獨缺了朝利雨月的身影,他的心情又不禁沉重了幾分。
他能理解朝利雨月的想法。他是他第一個朋友,也是他十六歲以前最重要的左右手,他們心意相通了二十餘年,喬特又何嘗不明白雨月的心思?
但是這一次,他不能讓步,無論如何都不能。
喬特無法確切說出是為了什麼,但他隱約有種感覺,覺得自己若在這裡讓步,處死阿諾德,他一生都會為此而後悔。
時近午夜。
酒足飯飽之後,為了能在蟲襲時他們之中有人能保持最佳狀態帶領小隊迎擊,他們商量好輪流休息。喬特坐在顯微鏡前方,觀察阿諾德的細胞。
「有個不像細胞核的東西在裡面……」他說著,回頭,發現G和納克爾已經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只有雲雀恭彌還醒著。喬特望向他,雲雀於是起身朝他走來,望向喬特身旁立體螢幕顯示的視窗。
映入眼簾的是個不規則狀半透明物體。
「你覺得那是什麼?」他問,看著雲雀恭彌坐上自己身旁的圓凳。
「情報體。」黑髮少年淡淡地說,「六道骸是這麼稱呼那東西的。」
「六道骸?」喬特一愣,「你該不會……」
「我之前和他一起行動。」雲雀恭彌坦率地承認,低頭靠在喬特的肩膀,有些疲倦地瞇起眼,「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是個好用的道具,具備很多我想知道的知識……我才能在短時間得到這麼多情報。」
他頓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和阿諾德不一樣。」
喬特側頭望著他,伸手繞過雲雀恭彌的肩膀,輕輕撫上柔軟的黑髮。
「這段時間,你都待在蟲巢嗎?」他輕聲問,「為了知道自己是誰?」
「為了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還有為了什麼而出生。」雲雀糾正他的說法,打了個呵欠,「不過,這幾天情報差不多收集齊全了,返回途中剛好聽見阿諾德的求救信號,我就把六道骸單獨丟在蟲巢,搭蝶蟲群的便車過來了。」
聞言,喬特勾起一抹微笑。
「你又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欺負別人了。」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傷的你沒資格說我。」
喬特沒有回話,只是溺愛地微笑著,摸了摸雲雀恭彌的頭,而那黑髮少年瞇起了細長的眼,像隻滿足的貓。
關於所謂的「情報體」,雲雀給了他很多指導,離開喬特以後,他一直與六道骸結伴在蟲巢進行調查,透過雲雀恭彌,六道骸能夠在不被蟲襲擊的狀況下做出研究總局做不出的突破性研究,而雲雀恭彌也能透過六道骸在研究局所習得的知識,獲取他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
這個被六道骸稱之為「情報體」在蟲學界有個名稱:未知胞器(Unidentified Organelle),簡稱UO。自二十四年前研究總局成立以來,UO一直是蟲研究領域最棘手之物。它看似細胞核,又不是細胞核。將這個異樣胞器包覆的並非磷脂雙分子層,而是一種不存在於地球上、宛如活物般的類金屬物質。這東西就彷彿白血球一般,只要有異物試圖破壞外層,UO就會改變外膜形狀進行反擊,就算以強硬的手段將他破壞,得到的基因情報也毫無用處。
喬特按照雲雀的指示破壞UO的外膜,提取出內部的基因情報,電腦依據情報組合出模擬面孔,但視窗出顯示的頭部模型卻是一個相貌粗曠的早期獸人,喬特蹙眉,再點選一次重新整理,這次浮現的卻是喬特‧彭哥列自己的臉。
無論他怎麼按,視窗裡的臉孔模型只在這兩個人之間做替換。
「這是怎麼回事……?」喬特困惑地揚起眉,「系統壞了?」
「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寄生體的基因情報。」
雲雀淡淡地回應,喬特愣愣地望向他。
「阿諾德自己的基因情報呢?」
他茫然地問,雲雀恭彌沉默了好一會兒。
「關於這個……」半晌,那黑髮少年才打破沉默,「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喬特眉頭緊蹙,「什麼意思?」
「就像你看到的,全盤拷貝下來的寄生體基因情報一直都存放在我們的體內。」雲雀指向眼前的螢幕,輕聲說道,「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雲雀杏風到底是給了我多少基因,如果是全部,是什麼東西造成我和寄生體外貌和性別的不同,如果只有一半,另外一半在哪裡?這種事,就連六道骸也無法給我答案。」雲雀恭彌頓了幾秒,雙眼緊盯著螢幕,抿唇,「而且……」
查覺到雲雀想說什麼,喬特的目光也望向藍色視窗裡浮現的數據資料。
阿諾德體內的染色體有45對,其中23對屬於人類,22對屬於獸人。
按理來說,擁有90條染色體的生物根本就不會長成人形。即使是半蟲,阿諾德也是擁有兩個寄生體的異類。雲雀雖知幼蟲啃食寄生體是為了獲得基因情報和成長所需的營養,但幼蟲階段的阿諾德出於營養不足而啃食第二個寄生體,竟能連第二寄生體的基因情報都能一併接受。
「我們的細胞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望著發光的立體螢幕,雲雀不禁喃喃開口,「我們到底是什麼……?」
喬特沉默地望著他,沒有回話。
他將視線重新移回立體螢幕上,目光飄向後方顯微鏡所顯示的視窗,喃喃地開口,「會不會……是因為提取情報的方式不正確……?如果說,半蟲與半蟲之間也能繁衍下一代的話,或許就能透過下一代推測半蟲的基因情報了。」
「你是指像三百年前的孟德爾那樣傳統的方法嗎?」雲雀恭彌發出一聲冷哼,斂下睫,「的確,我們的壽命不長,再加上研究局有藥物可以控制半蟲的生長速率,這個倒是可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喬特淡淡地否認,「而且,壽命不長什麼的……」
喬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打住了話。
「生長速率?對了……」想起在禁閉室裡阿諾德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喬特緊蹙起眉,問,「阿諾德應該比你晚出生,為什麼看起來比你年長?」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這個。」
雲雀說著,修長的手指比向了螢幕。
喬特的視線追著指尖的方向望去,畫面中的白虎獸人映入眼簾。早期獸人的死亡率很高,而且壽命都很短。喬特愣愣地望著螢幕,像是突然明白什麼似地瞪大了雙眼。如果阿諾德同時繼承了獸人和半蟲的血統,那就代表──
「他會死得比我更快。」
雲雀恭彌淡淡地說破了他心中的想法,喬特的臉色刷成慘白。
他低下頭,咬著發白的下唇,握緊顫抖的拳。
「……這就是,他來找我的理由嗎?」他輕聲問,聽見自己的嗓音微顫,「因為時間不多了,所以……才來找我的嗎?」
雲雀恭彌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那雙迷惘的金紅色眼眸。
「或許。」半晌,他別開頭,終於慢慢地回答,「阿諾德會告訴你的。」
他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或許雲雀恭彌什麼也不想說。
喬特斂下金色的長睫,沉思了許久,嘆息。
*
Schmetterlinge im Bauch.
「肚子裡有蝴蝶。」
──這句話對阿諾德來說,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又為什麼,他要一直質問雲雀杏風的下落?
喬特‧彭哥列坐在阿諾德的病床邊,低頭凝視著那半蟲如同死去般的蒼白臉龐,他拾起阿諾德的手,緊緊握在掌心,那生繭的手冰冷得沒有溫度。
時間是清晨四點,天色微亮,雲雀恭彌已經睡了,十分鐘前總部收到夏卡海岸線受到少量蟲襲的消息,G已經帶隊出擊,只有喬特一夜未眠。阿諾德什麼時候會醒來,醒來之後又會說些什麼,只要想到這些,他就無法平靜下來。
但眼下更重要的問題是,要怎麼處理阿諾德。
他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封住戴蒙‧斯佩德的嘴。身分曝光以後,阿諾德被革職還只是小事,最壞的情況……可能全歐的對策局和研究局都會染指阿諾德的性命,而因為意圖庇護阿諾德,西西里前線總部的指揮官全員可能連帶受處分。
在事情曝光之前要想辦法才行。
他煩惱地沉思著,將阿諾德的手又握得更緊了一些。
不如,現在就讓阿諾德這個「獸人」以戰死為名消失在這裡,抹去他過去所有資料,再藉由彭哥列的管道將他偷渡到日本去,讓他和草壁等人一起生活。如此一來,阿諾德既能夠活下去,他的名譽也能獲得保障。
不管作為或不作為,他們勢必要說再見。
「阿諾德,你到底想做什麼……」他喃喃地說著,指腹輕輕摩娑銀髮人兒那冰冷的手背,垂下頭,「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回到我身邊……你的目的到底什麼?」
難道真如雨月所說,是為了將原寄生體的內臟啃食殆盡而來的嗎?
那又何必為了拯救,把自己搞到這副難堪的境地?
喬特雙眼微合,低頭親吻阿諾德冰冷的手。
*
阿諾德的假死狀態要維持多久,沒有人曉得。
日常還是照樣運轉,炎夏依舊,蟲襲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少。喬特的右腿逐漸康復,他已經能脫離佔空間的輪椅,靠著助行器走動,必要時他會換上戰鬥型輔助義肢出擊。雨月的手傷也正在痊癒,但他仍向喬特遞出了假單。這幾天以來他們之間的氣氛相當尷尬,喬特知道他們彼此都需要一點空間和時間。
這段時間,喬特也去探望過戴蒙‧斯佩德。那藍髮男人手臂上的槍傷痊癒狀況良好。他的反應很冷淡,不能諒解喬特對他開槍,並且堅持自己才是正確的,但喬特並沒有漏看斯佩德眼裡偶爾流露出的遲疑。
關於斯佩德的私事,喬特在古里真美的葬禮上聽說了一些。他確實很同情戴蒙‧斯佩德和他未婚妻埃琳娜的遭遇,但那不能成為喬特讓步的理由。
不僅僅是為了不違背他不無謂殺戮半蟲的原則而已,或多或少都摻入了他對阿諾德的私人感情,還有身為黑手黨所必須遵守的道義。
雲雀恭彌只多待了一個晚上就離開了,兩人雖沒有太多時間敘舊,但僅僅是簡單的擁抱和碰觸就足以表達他們對彼此的關心。雲雀離開前沒說要去哪裡,喬特縱然擔心,卻沒有多問,他已經和雲雀恭彌約好要放他自由。
阿諾德還是沒有醒來,喬特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他只要一有空閒就去探望他,夜半總是守在床邊等待。阿諾德再不醒來,事情會很難辦。以一級指揮官的權限,他只能關戴蒙‧斯佩德七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以屍體的名義將阿諾德送出西西里,但要是他在抵達日本的途中醒過來,可能會引發大混亂。時間緊迫,喬特已經發過訊息給家族在梅西拿那裡常幫他接應偷渡的熟人,但他們沒有回復,喬特打給澤田綱吉,澤田綱吉沒有接聽,也沒有回撥,彷彿他與彭哥列之間所有的聯繫都斷了一樣。
第三天的早晨。
喬特在阿諾德床邊醒來時,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在加入驅蟲對策局和外星生物對抗之前,他有更多的時間被訓練如何對抗人類,長年以來培養出的直覺並沒有鈍化,他查覺到了殺氣。
喬特坐起身,撫摸阿諾德冰冷僵硬的臉頰,確認他還在假死狀態,接著他轉身邁步走出病房,離開前重設了房鎖的權限。
喬特‧彭哥列剛轉過轉角不久,陌生的腳步聲就響起。
兩個黑衣男人一前一後來到病房前,將臨時通行圖碼掃過門鎖,卻傳出錯誤的嗶嗶聲,兩人面面相覷,又掃了一次,結果仍然相同。知道解鎖無效,他們放棄掃描,收起終端機,從口袋裡拿出手榴彈。
──喀嚓。
充填的聲音響起,兩人迅速掏槍指向轉角處,卻不約而同愣住了。
雷射機槍的槍口正對準他們的腦袋。
「──早安。」
喬特‧彭哥列提著重型機槍,從轉角處緩慢踱步而出。槍口絲毫沒有轉移目標,他望向那兩張熟悉的面孔,瞇起眼,道,「那裡已經在剛才被設定成只有一級指揮官能進出的重要禁地了……兩位前輩。」
眼前不請自來的暗殺者,正是他父親努羅‧彭哥列的守護者。
「大少爺……」其中一人緊握著槍,目光緊盯著喬特手中的危險武器,冷汗自額角滑下,「同身為家族的一員,希望您不要干擾我們的任務。」
「同身為西西里的住民,希望你們不要干擾我的公務。」喬特平靜地說著,又向前走近了一步,「事情已經曝光了,是嗎?」
「您父親很生氣,大少爺。」另一名黑衣人因喬特身上冰冷的壓迫感而稍稍後退,解釋,「您不能因為私情,讓曾經玷汙您的怪物繼續活在這世上。」
「玷汙或不玷汙是我自己決定的。」喬特輕聲說著,語氣更加柔軟,卻也更加危險,「我說最後一次,兩位前輩,請你們回去。」
眼看喬特的食指已經扣在板機上,兩人不安地逐步後退。
「恕我失禮,但您的行為已經等同和彭哥列家族宣戰。」黑衣男人放下槍,咬牙,「視情況,您可能被逐出彭哥列,甚至受到家族的武力制裁。」
「我知道違抗彭哥列是什麼下場。」喬特平靜地回答,冰冷的臉上佈下一層陰影,「但你們也知道──跟我作對是什麼下場。」
兩名黑衣人的身體一僵,沒有回話。
他們互望一眼,抿唇,不久便決定收起槍,轉身離開喬特的視線範圍。
喬特‧彭哥列,這個彭哥列家族歷代以來難得一見的天才,在他還是學生時,就已經掌握了家族內部一半的實權,即使是有「鬼之九世」之稱的前代首領努羅‧彭哥列,在家族多次遭遇困境時,也是因為諮詢喬特的意見才能渡過難關。若非在十六歲時抽身離開家族,喬特‧彭哥列原本能將彭哥列帶向極致的昌盛。
沒能成為同伴,至少也不能成為敵人。
兩名黑衣男子如是想著,慢慢走出西西里前線總部的大門。
直到藍寶通報不速之客已經遠離的消息傳來,喬特才放下沉重的雷射機槍。阿諾德的事情已經向彭哥列曝光了,是誰洩的密,他心知肚明。
「授權讓外人持械闖入總部,是重大過失。」他低頭,對著終端腕表低聲開口,「在朝利雨月回來報到以前,封鎖他身為指揮官的所有權限。」
『唉、知道了。』通訊另一端的藍寶嘆息,『你們竟然會吵得這麼兇……』
「抱歉。」喬特斂下睫,苦笑,「……是我能力不足。」
*
當晚,喬特收到澤田綱吉的邀請,要他到梅西拿去。
自西西里復甦計畫成功以來,作為西西里島和那不勒斯經貿往來的重要商業據點,梅西拿已恢復舊時榮光,發展為一個繁盛的小鎮。
這天晚上下起了小雨,喬特在走下巴士前穿上防水外套,戴好兜帽。
澤田綱吉在一間小酒館裡等他,喬特循著地址,在偏僻的窄巷裡找到了那間酒館,推開門時風鈴敲出清脆的音色,他看見澤田綱吉就坐在吧臺前方。
「哇呀……這位該不會是……」
澤田綱吉還未開口,吧臺後正在擦拭杯子的酒保就出了聲,他上下打量著脫下兜帽的喬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果然沒錯,是西西里島的英雄吧?」
「西西里島的英雄?」喬特脫下外套,微笑中帶著點無奈和疑惑。
「你是復甦了西西里島的人,每個西西里人當然都很崇拜你。」一旁的澤田綱吉接了話,看著喬特走來,在自己身旁坐下,笑問,「要喝點酒嗎?我請客。」
「不,我不喝酒,要是遇上蟲襲,神智不清就麻煩了。」喬特將外套放上一旁的空位,點開菜單,「不曉得有沒有無酒精飲料?」
「那就無酒精飲料。」伸手擅自按下關掉菜單的按鈕,澤田綱吉看向淺褐髮色的年輕服務生,「風太,來一杯雪莉登波。」
「好的,阿綱哥。」
看著弟弟拿走菜單,喬特多少察覺了澤田綱吉有些急躁。
「綱吉。」他嘆了口氣,問,「是關於父親的事嗎?」
聞言,澤田綱吉的神色顯得沉重起來。
「……最近雨月哥回來了家族一趟,把那個叫『阿諾德』的半蟲的事都報告給爸爸了。」褐髮青年說著,雙手手肘撐上吧臺桌面,十指交疊,撐著他的額,幾綹褐色的額髮散落在骨感的手背上,他嘆息,「爸爸快要氣死了,病情突然惡化,我們緊急送他到那不勒斯的大醫院,全員在加護病房外等了三小時。」
他像是抱怨一般喃喃地說著,喬特垂下眼簾。
「……我很抱歉。」
「當、當然,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察覺自己的語氣不當,澤田綱吉顯得有幾分慌張,「而且,幸好雲雀學長和草壁先生的事情沒有一起曝光……」
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他打住了話,張開口,卻覺得喉嚨有點哽住了,看到身旁喬特沉重的臉色,他又感到更加難以啟齒。
喬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沮喪憔悴的神態。
服務生風太在此時端著特調雞尾酒走來,澤田綱吉伸手代替他接過,使了個眼色支開手上拿著簽名板、滿臉期待的風太。
「……我聽說父親今天派人去暗殺阿諾德,卻被你趕回來了。」澤田綱吉清了清喉嚨,將雞尾酒擺在喬特手邊,「那個阿諾德……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
「我不知道。雖然我不明白他的目的,但也不覺得他有惡意……」喬特慢慢地說著,抬起頭,注意到放在手邊的雞尾酒,他端起酒杯,低頭吸了一口,又道,「……在確實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我沒有辦法棄他而去。」
「但是……坦白說,不快點放手,你的立場也會有危險。」澤田綱吉壓低了聲音,補上一句,「……無論是作為驅蟲搜查官,還是作為喬特‧彭哥列。」
「我很明白,但是我沒有辦法說放就放。」喬特放下酒杯,望向澤田綱吉那雙擔憂的褐色眼眸,「……他不是生意,是我重要的羈絆之一。」
澤田綱吉只輕輕嘆息,沒有回話。
──擁有羈絆,究竟是好還是壞?
這十年來,人偶一般的喬特‧彭哥列終於獲得屬於自己的羈絆,展露出真摯的笑容,然而現在,這股羈絆卻即將要拉他入深淵谷底。
他是不了解那名為「阿諾德」的半蟲,但換作是自己和家族成員陷入同樣的處境,他大概也會和喬特作出一樣的選擇。而他明白,如果對象不是半蟲,不偏偏是那個十年前差點害死喬特的半蟲,重視羈絆的父親大概也會選擇這麼做。
澤田綱吉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他,兩人陷入漫長的沉默。
半晌,喬特才從低落的情緒中緩緩回神,意識到自己的沮喪也影響了身旁的弟弟,他試圖勾起微笑,但澤田綱吉望著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第一次看見喬特那麼悲傷的眼神。
「……阿諾德曾經差點殺了我是事實,但他一次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也是事實。他現在正在和死神搏鬥,我找不到讓他安全離開西西里的辦法……」那金髮青年試圖說些話打破沉默,他說著,逞強地笑了笑,「本來,我是想藉助家族的管道送他離開的,可是今天下午那件事以後,我和彭哥列好像已經……」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眸試探性地望向澤田綱吉。似乎也多少察覺了喬特的意思,澤田綱吉避開喬特的視線,沉重地閉上雙眼。
「抱歉,哥哥……」那褐髮青年用極輕的嗓音道,「我沒辦法幫你……」
喬特望著他,瞳孔微微收縮。
彷彿連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一般,他低垂下頭。
「對不起……」澤田綱吉愧疚地低喃,不敢抬頭看喬特的表情,「我是家族的首領,也是爸爸的兒子……沒有辦法幫你這件事……」
身為家族的首領,他的立場不能有所動搖。
光是隱瞞雲雀恭彌半蟲的身分就已經竭盡全力,如果因為出手幫忙而曝光,不僅雲雀恭彌會有生命危險,澤田綱吉也會連帶失去在家族中的威信。
而且,他也不希望前代首領的病情繼續惡化了。
「對不起……對不起……」澤田綱吉喃喃地說著,咬牙,「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救你的夥伴……可是……可是……」
「沒關係。」似乎已經讀出澤田綱吉的苦衷,喬特輕聲打斷了他的話,那金髮青年苦澀地微笑起來,抬手摸了摸弟弟的頭,「……沒關係的。」
澤田綱吉抬眸望著他,頓時覺得鼻頭酸澀得難受。
他的眼眶逐漸被湧出的淚水模糊,連喬特顫抖的唇角都看不清了。他突然感覺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從四面八方而來,壓上他的肩膀和胸口,逼得他要喘不過氣,就連一向總是看起來明亮的喬特的臉龐,也逐漸被黑暗所籠罩。
這就是組織,這就是領導者所應背負的責任。衝突永遠也沒有平息的一天,在諸多的願望之間,必須作出犧牲。這是首領不得不面對的取捨。
不僅僅是自己,喬特也是。
澤田綱吉的肩膀一顫一顫,他伸手緊握喬特的手,低頭哭出了聲。
「沒關係的,綱吉。」
他聽見喬特在他耳畔輕柔而虛弱的嗓音。
「如果這就是結果……沒關係。」
澤田綱吉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低頭哭出了聲。或許是因為已經徹底絕望,喬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澤田綱吉也就更無從開口。
他不敢說出,他們的父親努羅‧彭哥列要求他來轉達的事。
──喬特已經被斷絕父子關係了。
*
深夜,喬特從巴士站步行回前線總部。
他很清楚,澤田綱吉對他隱瞞了一些話,恐怕是關於父親的命令。喬特低著頭,經過宿舍走廊時望見A組組長的房門門縫是暗的,雨月還沒有回來報到。
……他還會回來嗎?
喬特疲倦地想著,在實習生的房門前停下腳步。斯佩德還在關禁閉,阿諾德也還在病房裡,喬特斟酌了幾秒,並用總指揮權限打開了實習生宿舍的房門。
門開啟的瞬間,房內寂靜的空氣便向外溢散,喬特走進房內,開燈。房裡說不上整潔,也說不上凌亂,在公共空間的沙發上隨意擱置著幾件樣式時髦的大衣,看起來是斯佩德的東西,用餐桌上隨意擺放的咖啡杯、咖啡機看起來也像是斯佩德的,看上去唯一屬於阿諾德的物品,只有架上一個米白色馬克杯。喬特解鎖了阿諾德的寢室,進入,房裡與其說是乾淨整潔,不如說是空蕩得沒什麼東西。
棉被整齊摺疊在床鋪上,空蕩蕩的書架上一本書也沒有,桌上也只擱著一枝模樣廉價的筆。喬特打開衣櫃,櫃子裡的衣服全是泛黃的襯衫和舊衣,下方的抽屜疊放著幾條乾淨毛巾,上頭還印有贈品不得轉售的標誌。
從印度出發,隻身一人沿著赤道的蟲巢走了一圈,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過著這種極度簡樸的生活,也要來到這個總部,理由是什麼?
喬特在床邊坐下,頓時覺得有些感慨,他沉默了一陣子,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頭躺著一個破舊的平板。想起這是阿諾德母親的遺物,喬特將之緩緩取出。
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可連線的程式,自立體螢幕技術問世並量產以後,平板從市場中被淘汰,至今幾乎已沒有網路軟件能夠支援平板系統。喬特用食指滑動平板桌面,點開相片集的內建程式。
492張相片。
大部分都是幼時阿諾德的相片,他看起來曾是那樣的快樂,臉上洋溢著天真可愛的笑容,喬特在滑到那張他與他母親的合照時停住了。
當初在看到這張相片時,就應該要想起來的才對。喬特垂下眼簾,望著螢幕上獸人慈祥和藹的模樣,如果說阿諾德所報的年齡是真的,那麼這個白虎獸人的外表看起來根本不可能和十年前喬特在醫院所見到的相差無幾。
「我真是愚蠢……」他嘆息,閉上眼。
對於朝利雨月調查的二代白虎獸人屍體案件,現在仔細一想就能明白了,屍體的變形跟政府根本毫無關連。而那次二代白虎獸人的停屍冰櫃異常開關紀錄,就是阿諾德離開死去寄生體的契機,若不是破蛹的阿諾德從內部掙開,就是這名母親從外部用蠻力強行破壞。
「是嗎……」喬特像是想通了什麼,慢慢睜開了雙眼,望著螢幕上那和藹白虎獸人燦爛的笑臉,「是因為我……當時的反應嗎……?」
因為他無法否定院方沒有對屍體動手腳,才讓這個母親起了再次確認屍體的念頭嗎?因此發現了阿諾德,而這半蟲嬰孩成為了牠的救贖嗎?
「說我見死不救……指的並不是對你的母親……」知道自己當時的反應並沒有做錯,喬特喃喃自語,「那麼,指的是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自己,食指再次向側一滑,這次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視頻,截圖裡年幼的阿諾德吊在樹上,張大著嘴,臉上堆滿了可愛的笑容。
喬特微笑起來,點下中央的播放圖示。
視頻摻著許多雜音,畫面也晃動不輕,阿諾德倒掉在樹幹上,一晃一晃的,高聲唱著歌,背景音頻傳來老獸人咯咯的輕笑,喬特也隨之微笑起來。
『…Schmetterlinge im Bauch.』
好動的銀髮男孩如是大聲歌唱。
『Sie fliegen zusammen aus dem Bauch heraus.』
『Applaus, Applaus. Jedermann sieht fröhlich aus.』
是德文嗎?喬特淡淡地想,說起來,阿諾德的確說過他知道「肚子裡有蝴蝶」這句德文諺語。但是印度的官方語言應該是英語……阿諾德生長在印度的森林裡,由獸人一手撫養長大,沒受過多少教育,連英文都說不好,又怎麼會懂德文?
試圖從平板檔案中找出答案,喬特退出圖片庫,尋找其他檔案,很快就發現了文件瀏覽器裡存著一個顯眼的文件。甫才點開,一眼就能看出這份文件不屬於阿諾德,裡頭的用字完全超越了阿諾德的語言水平。他抿起唇,大致瀏覽了一遍,這是篇老虎獸人的基因改造研究報告,報告裡詳細記錄了每次實驗的時間,大約已經是六十年前了,研究的對象是實驗體044號,一頭白虎獸人。
「難道是阿諾德的母親……?」喬特快速向上滑到最前頭的標題,下方報告作者的名字裡有個字是Sch開頭,可能是個德國姓氏。喬特點開自己的終端腕表,在搜索欄中輸入這個名字,馬上就得到了結果。
艾森巴赫‧施梅特里博士,在德國,人稱蝴蝶博士。
他的相貌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是早期致力於獸人基因改造的一名身障科學家。幼時因車禍而殘疾後,便有了將動物的雙腿移植到人類身上的發想,最後致使他成為一名基因工程學者。他以老虎為實驗體,創造了第一個大型哺乳類獸人,其中最成功的便是被他愛稱為菲兒菲茨的實驗體044號,雌性白虎獸人。蝴蝶博士對自己成功的實驗體傾心不已,多次與044號進行人獸交配行為,經同事舉報後遭到逮捕,被剝奪所有研究的經費及權力,並打入大牢。出獄後,蝴蝶博士為了使自己的行為合法化,改造自身肉體,成為半人半獸的外貌,並和實驗體044號一起移居尼泊爾,從基因研究中完全脫身,創作搖滾歌曲餬口,曲風激昂熱情,在尼泊爾和北印度一帶曾小有名氣,但不久後,蝴蝶博士即因為器官衰竭而逝世。據聞他晚年可能有繼續進行二代獸人的基因改造實驗,但無從考證。博士去世後,實驗體044號就從尼泊爾銷聲匿跡,其行蹤目前受到獸人組織等相關人士保護。
真是瘋狂。喬特感慨地想,關掉了介紹網頁。
「……這不會就是阿諾德的爸爸吧?」他嘆息,「那首歌,該不會……」
好像知道了些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似的,喬特的心裡頓時湧上一股罪惡感。不過,轉念一想,阿諾德根本就不知道關於自己父親的事情,因為十年前阿諾德才從蟲卵裡誕生。
「嚴格說起來,他的父親好像是我才對啊……」喬特頭痛地喃喃自語,「不、糟糕……以後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了……」
金髮青年後仰倒在鬆軟的床鋪上,隨意瀏覽著立體螢幕上的搜尋結果,注意到了艾森巴赫‧施梅特里作詞作曲的《破腹之蝶》的英文翻譯。
──肚子裡有蝴蝶。
他總是想起阿諾德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喬特蹙起眉,點開網頁,一行行歌詞於是映入眼簾。
There were 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
我的肚裡有蝴蝶。
As they flied out of my belly,
當他們破腹飛出
I heard the sound of applause.
我聽見掌聲如雷
Then there were happiness
而我周遭的人們
of everyone around.
都洋溢著喜悅
「荒唐……」
關掉了立體螢幕,喬特閉上雙眼,側過頭。
柔軟的床鋪上,還殘留著一點香皂的味道,喬特深吸了一口氣,睜眼,看見枕頭邊有著些許銀白色的發亮粉末。
蝴蝶的鱗粉。
喬特垂下眼簾,抿唇。
「對你來說……蝴蝶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喬特喃喃地說著,撫上了自己的腹部,「從別人的肚子裡鑽出,是件值得掌聲的事情嗎……?」
他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許久,才終於從思緒中抽身。阿諾德的過去從腦海裡褪去,現下的問題再次湧上來,朝利雨月、彭哥列家族、父親、戴蒙‧斯佩德、阿諾德的去留……。喬特從床上慢慢坐起,嘆息。
他關掉平板,收回抽屜裡,起身離開了阿諾德的寢室。
*
萊萬佐螳蟲作戰後的第五天早晨,朝利雨月回歸了。
他刻意挑喬特不在的時候回來報到,在辦公室裡和G寒暄了幾句,離開前卻恰好和走進辦公室的喬特對上了眼神,喬特僵硬地對他點了個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朝利雨月因愧疚避開了視線,快步與喬特擦身而過。
辦公桌前的G看著兩人的互動,蹙眉,卻知道這件事自己插不上嘴。
「你有睡覺嗎?」看著喬特厚重的黑眼圈,G的眉頭又鎖得更緊,「昨天和前天的蟲襲你都親自出擊,不吃東西,晚上又不睡覺,你的身體會垮的。」
「我有試著休息,但是睡不著。」喬特苦笑了一下,在自己的位置前坐下,打開立體屏幕,「別擔心,我會盡量把事情都丟給你做。」
「哦?那我還是別擔心你了!」
G抱怨似地說著,卻還是因喬特的玩笑而勾起了唇角。
喬特也微笑起來,G還想再說些什麼為他提振精神,兩人的終端腕表卻在此時不約而同響起,喬特和G低下頭,納克爾傳來了緊急訊息。
『阿諾德醒了』
短短一行訊息,讓他們匆忙丟下手邊的工作,往病房疾步奔去。
進入病房時,納克爾正守在阿諾德身邊,身邊放著一些儀器。
雖然納克爾說醒了,但嚴格來說並沒有醒來,阿諾德只是正在脫離假死狀態,他開始有了微弱的呼吸,心跳慢慢恢復,血壓值也正緩速上升。納克爾掃描過阿諾德的身體,他胸口的致命傷已經消失,體內的子彈也被分解了。
「他真的是究極奇妙的生物……」看著逐漸逼近正常值的生命指數,納克爾放心地笑起來,「接下來就是要處理他腳上的傷口了吧?」
「只要沒有生命危險,剩下的就好解決了!」G也微笑著,感嘆,「這麼多天都沒有腐爛,他的身體也真夠神奇。」
「真的太好了……」喬特鬆了口氣,往身後的矮凳上坐下來,右腳一瞬間傳來的疼痛讓他瞇起眼,他等待疼痛感慢慢過去,輕聲道,「腳上的燒傷……如果阿諾德的身體可以自行治癒的話,說不定只要靠麻藥減緩他的疼痛就可以了。」
「但是我們的麻藥對他有效嗎?」納克爾反問。
「萊萬佐島上的食肉植物氣味對他而言有麻痺效果。」喬特思索著,提議,「用那個,說不定能提煉出半蟲專用的麻醉藥。」
「真的?好!」納克爾精神為之一振,「究極──!今天我就去幫他採藥!」
看著納克爾振奮的模樣,喬特安心地笑了起來。
阿諾德脫離假死狀態是這天最令人振奮的一件事。
但同時,喬特也開始感到害怕。距離戴蒙‧斯佩德離開禁閉室只剩下兩天的時間,若再沒有手段把阿諾德送出去,就算醒來也只有死路一條。
目前他能想到最直接便捷的辦法,就是開火箭載阿諾德到非洲大陸,把他放回蟲巢。雖然喬特自身也會有被蟲攻擊的風險,但這確實可行。只是,侵入蟲巢地區的人工飛行物體無疑會被總局探測到,協助半蟲逃離的事情一旦曝光,不僅自己會被追究責任,納克爾、G,甚至整個西西里總部,也可能受牽連。
──認輸吧。
這個想法突然劃過喬特的腦海。
只要認輸,就不用煩惱這些問題了。G和納克爾不會受牽連,朝利雨月能和他重修舊好,父親、綱吉,還有彭哥列家族,也會重新站在他這一邊。
……我已經累了。
死亡,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喬特想著,多天累積的疲勞慢慢湧上,令他無法正常思考,理性彷彿飄得很遠,他慢慢從口袋裡拿出短槍,輕輕撫摸漆黑光滑的槍身,上膛。
只要朝阿諾德的腦袋開一槍,一切就都結束了。
這才是通往最大利益的路徑。
喬特握緊槍身,抬頭,卻在此時與微睜的冰藍色雙眼對上了視線。
──阿諾德醒了。
那銀髮青年微微睜開眼眸,用渾沌的雙眸注視著他,知道阿諾德意識還很模糊,喬特將手槍放到一邊,慌忙伸手測量阿諾德的額溫,阿諾德的瞳孔因為他的碰觸而有了細微的反應,喬特感到自己的眼眶逐漸泛紅。
阿諾德還活著。
從未比任何一刻更切實體認到這個事實,他感動得幾乎要流淚,理性又緩緩回歸腦海,他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愧疚萬般。
「你終於醒了。」拾起逐漸回溫的手,喬特輕聲開口,「歡迎回來。」
阿諾德凝視著他,瞳孔慢慢地收縮,他的眼神比起方才又清醒了不少,接著,他挪動手指,觸碰那金髮青年的手。喬特可以感覺阿諾德的指尖正顫抖著。
「喬特……」
「我在。」他緊緊握住阿諾德的手,「我在這裡。」
阿諾德虛弱地注視著他,冰藍色的眼眸閃爍著水光。喬特在沉默中平靜地等待阿諾德發話,雖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但他的目光並沒有顯露急切。
「你看到了嗎……?」
半晌,阿諾德清了清喉嚨,終於打破了沉默,「那個翅膀……」
「嗯。」喬特輕聲回答,「看到了。」
「很噁心吧……?」
喬特微愣,看著阿諾德慢慢蓋下眼簾。
「為什麼?」他柔聲問,「阿諾德,你……」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沒能問出口,在看見阿諾德眼裡那絲不易察覺的悲哀之後。
「喬特……」那銀髮青年緩慢地開口,他又再次睜開眼,望向身旁喬特的臉龐,以虛弱的氣音道,「我對你……一直有種特別的感情……」
喬特沉默了一會兒,聽見自己胸口的心跳逐漸加快。
「什麼?」他輕柔地問,卻不能掩藏語氣裡一絲緊張。
「……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夢見你。」阿諾德垂下眼簾,回避喬特的眼神,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平靜,又有著幾分沉重的寂寞,「夢見我……躺在手術台上,被好幾個醫生掐著脖子,不停地哭,而你……你就站在旁邊……」
阿諾德停頓了好一會兒,喬特聽見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嘆息。
隨後,那雙清澈的冰藍色眸子冰冷地向他望過來:「……站在我身邊,就這樣……冷冷地──看著我死。」
喬特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他注視著阿諾德那凌厲而冷淡的眼眸,感到喉嚨哽住了。
過去模糊的記憶片斷在剎那間若浪潮般襲捲而來,嬰兒淒厲的哭聲閃過腦海,喬特的臉色一下轉為蒼白。十年前,他躺在手術台上的那個夜晚,陌生的手伸進他的體內,掏出一隻血淋淋的乳白色幼蟲,那一刻,幼蟲痛苦地蠕動身體掙扎著,模糊之中,他彷彿確實聽見了牠的哭聲,但他卻選擇閉上了雙眼。
阿諾德確實是當時的幼蟲。
雖然外型相差過大而令人沒有實感,但現在,阿諾德脫口而出的話語卻令他強烈感受到這一連結,阿諾德──就是那顆他曾養在肚子裡的蟲卵。
喬特抬起頭來,眼裡浮現了一絲恐懼。
「我……」
「我夢過你的臉……我認得你的血。」阿諾德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嗓音有些沙啞,那銀髮青年緊蹙起眉,一向冷漠的眉宇間透出急切的迷惘,「明明恨你,但只要你對我好,又會莫名感到開心……這是為什麼?你──到底是誰?」
最後幾個音節令喬特愣住了。
──他不知道。
阿諾德對自己一無所知。
喬特嚥了口口水,輕啟蒼白的雙唇,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寄生體……是嗎?」
阿諾德試探性地輕聲問。
喬特抿起下唇,喉嚨乾澀地難受,他不敢看阿諾德的表情,只有僵硬地點頭。阿諾德愣愣地瞪大雙眼,沉默了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我是你的寄生體……」喬特瞄了一眼阿諾德複雜的臉色,彷彿是為了使他確信一般,又再次不自在地點了點頭,低聲囁嚅,「嗯、就是這樣……」
阿諾德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神色看起來很茫然,又像是高興,又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痛苦。喬特看見那銀髮青年細微的表情變化,而後,阿諾德別開了視線。
「可是、你還活著……」他的嗓音似乎有些急切,「雲雀杏風和雲雀恭彌證實了這點,還是說……雲雀杏風也像你一樣還活在世界上的某處……?」
至此,喬特終於瞭然。
──『半蟲與母體之間的連結是很強烈的。』
他又想起了在墓園曾經聽過的勇敢自白。或許因為受到雲雀恭彌這案例深刻的影響,一直以來,他認為寄生半蟲對自己的寄生體冷血無情,但是──如果,當初雲雀恭彌的出生並沒有殺死雲雀杏風,而她現在也和自己一樣活著的話,恐怕,雲雀恭彌也會本能地對杏風產生特別的感情。
就像阿諾德總是本能地依戀著他一樣。
喬特‧彭哥列低下頭,滑開一抹苦笑,而後沉重地搖頭。
「很遺憾,雲雀杏風已經死了。」他輕聲道,「我是個特例。」
「特例……?」
「因為我曾經對你見死不救。」喬特閉上眼,坦承,「就像你夢見的一樣,我不管你的死活,把你從肚子裡取出來,所以才活著。」
他慢慢說著,撫上自己的腹部。
「……所以,這裡頭有兩個是人工器官,一直定期接受檢查。」
阿諾德愣了好一會兒,蒼白的唇瓣開合,卻說不出話來。
「我差點殺了你嗎?」半晌,他才用顫抖的嗓音問。
「是我們差點殺了彼此。」喬特試圖使用較公平的說法。
「……你恨我嗎?」
阿諾德的下個問題令喬特沉默了。
他低垂下眼簾,將掌心裡那隻冰冷的手又握得更緊了些,察覺到喬特的力度,阿諾德稍稍睜圓了眼,金髮青年那沉重又溫柔的神色就這樣伴隨著柔和的白熾燈光,映在那雙漂亮的冰藍色瞳孔之中。
「我不知道……」喬特柔聲說著,苦笑,「如果是你,你會握著一個你恨的人的手,一直等到他醒來嗎?」
阿諾德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的雙唇輕顫著,兩頰泛起淡淡的粉色。
他似乎想起身舔喬特,那金髮青年及時按住他的胸口將他壓下。
「你現在應該靜養。」喬特道,微笑起來,「肚子裡的蝴蝶又要飛出來了嗎?」
「嗯。」那銀髮半蟲坦率地回答,伸手撫上自己的肚子,「……母親說過,『肚子裡有蝴蝶』是幸福的感覺。」他頓了幾秒,仰頭凝視喬特的眼,「我在你肚子裡的時候,你也是幸福的嗎?」
喬特抿起唇,沒有回答,只是淺淺地微笑。
看著這樣的阿諾德,他不忍說出實話,也不想編造謊言。
「……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商量,阿諾德。」喬特索性轉移了話題,「雖然你現在才剛醒來,但是事態已經嚴重到不能再耽擱一分一秒了。」
「你指什麼?」阿諾德淡淡地問。
「參與這次螳蟲殲滅行動的人都看到了你的翅膀。」喬特蹙起眉解釋,「G他們還無所謂,但是我堵不住戴蒙的嘴,雖然現在關他禁閉,但兩天後他就能出來,到時候他要是上報或大肆宣揚,事情會很嚴重。」他停頓了幾秒,咬牙,「……我很遺憾,但是阿諾德,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你要處置我嗎?」阿諾德淡淡地問,喬特搖頭。
「我要抹煞你的存在。」
喬特嚥了口口水,見阿諾德保持沉默,他繼續說下去:「假設戴蒙兩天後一出禁閉室就報告上級,上頭起碼也需要三天左右的時間處理這件事,第三天以後大概就會派人過來,在這之前,我們有一點時間可以製造假屍體。」
「假屍體?」阿諾德發出疑問。
「對,我要製造你已死的假象。」他說明,「雖然不是沒有考慮過靠火箭把你送回蟲巢,但是蟲巢與前線之間的飛行物體會受到中央同步監控。如果往陸路走,風險雖然大,但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喬特嘆了口氣,苦惱地揉亂自己的頭髮,「這樣一來,你所有的身分證件、終端機就得全部換過,我待會兒和恩佐還有科札特聯絡,我想他們或許幫得上忙,離開西西里以後你先到他們那裡避風頭,我會找機會帶你去日本,英國有個組織應該能夠幫暫時助你……」
「──喬特。」
阿諾德平靜地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說明。
那金髮青年抬頭望向他,苦笑。
「抱歉,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接受,但是你必須……」
「──我哪裡都不去。」
喬特瞪大雙眼,倏地站起身。阿諾德那是反抗的眼神。
「你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嗎?」他瞪著眼前態度倔強的銀髮青年,聽見自己的嗓音微微顫抖,「……我想盡辦法、付出一切代價,現在你卻告訴我不願意配合?」
「你是前線總指揮官,這點至少我還知道。」阿諾德試圖坐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使不上力,他只能側頭望向喬特的臉,「你用不著費盡心思讓你該殺的對象活下來。西蒙‧科札特為此捲進什麼麻煩,我已經見識到了。」
喬特咬緊下唇,一時無法反駁,他又再次瞥向櫃子上的手槍,這一次,阿諾德確實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他大概猜到喬特的想法,斂下睫。
「普通幾發子彈是殺不了我的。」他平靜地道,「把腦袋轟飛、萬針插死、肢解成碎片或是炸成粉末……你有這幾種選擇。」
喬特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我真受不了你……」他扯開一抹僵硬難看的苦笑,拾起櫃子上的槍,「我為此煩惱了這麼多天,結果你根本不想活下去……?」
「對我來說,是活是死都無所謂。」阿諾德淡淡地回答,「知道你是誰、我是什麼人,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感興趣的兩件事情。」
「是這樣嗎……?」喬特垂下眼簾,「先前你救了炎真,我還以為你是出於對同類的博愛才這麼做的……」
「是因為你說相信我,我才會行動。」那銀髮青年抿起唇,移開了視線,「任由斯佩德擺布讓我很不愉快也是理由……至於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他們死在哪裡都與我無關。」
「即使無關,你還是賭上了性命去救?」他握緊手槍,不確定地問。
「『賭上性命』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阿諾德慢慢地望向喬特蒼白的臉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條命是不是有可賭的價值。」
聞言,喬特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阿諾德的視線從喬特身上移開,他靜靜地望向天花板,卻不是真的在看著天花板。他終於知道了喬特的身分,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但是,那股企盼已久的踏實感卻沒有如期浮現,他的胸口還是充斥著空虛與不安。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自有記憶以來,總是這樣不斷質問自己。
他曾以為自己是個獸人,直到他發現自己沒有母親那樣溫暖的毛皮;展開翅膀以後,他知道自己是個半蟲,但是每每遇到半蟲同類,卻總是被如此質問:
──『你到底是什麼?』
異常驚人的爆發力、速度、靈敏的嗅覺、聽覺,這些都是大部分半蟲所不具備的能力,他以為是品種的不同,於是他走遍蟲巢,尋找和自己相同半蟲的身影,擔任獵蟲者謀生的同時,拆解了許多蟲和半蟲,蜂蟲、兜蟲、瓢蟲、蠅蟲,阿諾德很快知道,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與自己一樣。
終於,他來到西西里,透過線索查到了喬特飼養的半蟲,那便是他與雲雀恭彌的相遇。他們擁有一樣的容貌、一樣的翅膀、相同的頻率,他一度覺得,這個與他長相相似的半蟲就是答案,但他又隨即發現他們兩人的不同之處。
蝶蟲是寄生種,蝶蟲半蟲會殺死寄生體。
我的寄生體是誰?
答案,阿諾德大概有底。
自他有意識以來,僅只對兩個素未謀面的人產生過情感,一是他已死的哥哥阿蒙德,二是不斷現身他夢裡、冷酷的喬特‧彭哥列。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終於可以放心地觸碰喬特的手,知道這個人與他血脈相連,但是,阿諾德還是對這身獸人的能力感到懷疑。
「……答應我一件事,喬特。」將視線從天花板上移開,阿諾德再度望向喬特,「我死了以後,把我的身體肢解。」
聞言,喬特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沉默著,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態,眉頭緊蹙。
「……我只是個前線調查員,沒有權限肢解你。」半晌,喬特才輕聲回答,聽見自己的嗓音微顫,「最多……只能送你去研究局。」
「……那也好。」阿諾德淡淡地道,「那樣,或許就能知道自己是什麼了。」
說完,他仰起頭,閉上雙眼,像走上刑台的罪人。
喬特慢慢朝他走進,他聽見撥動槍栓的聲音,突然,床身向側傾斜,阿諾德愣愣地睜開眼,看見喬特在床沿坐下來,將退膛的槍收回口袋。
「喬特……?」
他剛要開口,那金髮青年伸手過來,揉了揉他的銀髮。
阿諾德微微啟唇,一度,他想詢問喬特是不是打消了殺他的想法,但在他望向喬特的臉色之後就閉上了嘴。那青年的眼眶有些發紅,直到這一刻,阿諾德才注意到喬特厚重的黑眼圈,他的雙頰看起來削瘦得多,面色也很蒼白。
喬特沉默著,慢慢握緊阿諾德的手。
那是第一次,阿諾德從他的眼裡看見絕望。
「我什麼都做不到……對不起。」
阿諾德愣愣地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特的眼眶越來越紅,阿諾德可以看見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注意到阿諾德的視線,喬特側頭望向他,那蒼白的臉龐努力牽起一抹勉強的微笑,阿諾德看見他的嘴角在顫抖。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這麼膽小……」喬特柔聲說著,似乎是為了隱藏快要掉落的淚水,他別開頭,卻掩不住濃濃的鼻音,「我沒辦法殺你、沒辦法阻止戴蒙、沒辦法放棄雨月、也沒辦法說服爸爸……我不想失去你們任何一個。」
阿諾德不太明白喬特在說什麼,但他靜靜地沒有回應。
「……是我、太貪心了嗎?」
那句話,與其是在徵詢阿諾德的意見,更像是無解的自問。
喬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淚水積在眼眶痠疼得難受,他抬手用袖子輕輕拭去淚水,鬆開氣息。知道自己不能再示弱,他回頭望向阿諾德,看見他的失態,那銀髮青年的眼神顯得有些不安,喬特對他露出安慰的微笑。
阿諾德是他的半蟲。
為了與他見面,阿諾德從蟲巢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一直茫然地活著,探索自己的身分,喬特彷彿透過阿諾德的身影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們一直是同類。
喬特下不了手,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他們明明那樣相像,說著同樣的語言,擁有同樣的情感,思考著同樣的事,人類、獸人、半蟲,明明能夠相互理解,卻必須困在種族的框架之中,承受不同的命運。或許,他與阿諾德,最終真只能走向古里真美和科札特的結局。
喬特垂下眼簾,鬆開了銀髮人兒的手。或許最後,即使阿諾德被送進研究局裡,被萬針插死,或是切成肉片,他也只能眼睜睜地注視著。
「至少,在事情曝光之前,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他輕聲說著,微笑,「就算被處分也無所謂,在有限的時間裡,我會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阿諾德望著他,嘴角逐漸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嗯,約好了。」
看著阿諾德臉上少見的笑意,喬特感到胸口的沉痛慢慢平復下來。既然難過也無法改變阿諾德必須死去的事實,那麼,至少在最後必須笑著送他走,或許召集大家半個惜別會,喬特盤算著,站起身。
「我想你應該渴了。」他說,感到腦袋有些暈呼呼的,「我去拿水過來。」
阿諾德向他頷首,喬特轉身離開,暈眩感變得越加劇烈,他想伸手扶住牆,赫然發現身體右半邊全然麻痺了,喬特踉蹌了幾步,聽見阿諾德呼喊的聲音,卻沒能聽懂他在喊什麼,視野赫然被黑暗籠罩,他向前倒下。
「喬特……!」
阿諾德急著想下床,雙腿燒傷的劇痛傳上,他抽了一口氣,整個人狼狽地摔下病床,連同床邊放置瓶罐的鐵架一同翻倒,阿諾德咬牙,匍匐著朝喬特爬去,醫護室的門在此時敞開,光亮溢進門內,他愣愣地抬頭。
──站在眼前的,是臉色鐵青的朝利雨月。
-第十章(同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