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來臨,蟲的活躍期也隨之而來。
朝利雨月才剛結束休假回歸,他的日子便被堆積如山的工作摧折得一團亂,而他那群損友兼同事,為了報復他休假期間沒有參與到那場轟轟烈烈的對兜蟲作戰,全都很樂意幫朝利雨月追加分量一倍以上的工作。
於是這陣子,要是有聽到誰在走廊上急急忙忙奔走的聲音,不用回頭,任誰都能知道,那就是A組先前休假的組長。
所幸喬特和G雖然丟給他工作,卻也同時替他分擔工作以外的事物,這幾天,朝利雨月總是在工作結束後就到G的宿舍裡去,那紅髮男人總是為他準備好了晚飯,偶爾G因為忙碌不能下廚的時候,喬特就會接手掌廚。
而聰明的動物都知道哪裡有食物的香味。
知道這陣子那三人總是會一起吃晚飯,阿諾德每天結束訓練之後就會到G的房門前坐著等待晚餐,雖然G總是氣呼呼地厲聲斥罵,卻還是心軟多買了一人份的食材。喬特也心知肚明,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一旦他們開門請阿諾德吃晚餐,就注定了他們的宿舍在發薪日前都是阿諾德專用餐廳的命運。
這一天是喬特負責下廚,G因為有工作會晚一點抵達。
鍋子裡的熱番茄湯還悶著,烤箱裡的雞雖還沒好,但已經香味四溢,喬特在大約七點左右打開門時,阿諾德還沒來,他猜想或許那總是飢腸轆轆的白虎獸人還在趕前幾天被G退回去的報告書。
「阿諾德還不來嗎?」沙發上的朝利雨月問,喬特轉身前關上了門。
「他餓了自然會過來的。」喬特微笑道,將門鎖上,「那麼,難得G和阿諾德都不在,你應該有機會報告這趟休假的成果了吧?」
「終於?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朝利雨月抬起頭來露出了微笑,看著走來的喬特在自己身邊坐下,他點開了腕錶的立體螢幕顯示器,「坦白說,雖然還是沒能查出那個獸人確切的死因,卻得到了很多有趣的相關情報呢。」
「有趣的相關情報?」
喬特好奇地問,朝利雨月點開幾個檔案,一份平面簡報檔案跳出,他將之轉換成投影模式,腕錶對準牆面,將畫面投影在沙發前方的白牆上。
「雖然官方正式的死因紀錄是遭到反獸人主義者攻擊而死的,我針對這個事件稍微調查了一下,結果發現這並不是只是一個小衝突,看來當時因為你住院的關係,家族也幾乎與世隔絕了呢。」朝利雨月說著,將簡報向下切換了幾頁,每一頁顯示的全都是當時有關大規模種族鬥爭的新聞報導和照片,「當時在東亞地區有一個獸人地下恐怖組織『奈達』,在軍火交易方面曾經與我們有過短暫的合作關係,而這個名叫阿蒙德的白虎獸人──就是奈達的日本支部首領。」
「奈達嗎……」喬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確實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但是彭哥列和他們合作的時後大概是我年紀還太小,父親沒讓我參與……你見過這個叫阿蒙德的獸人嗎?」
朝利雨月搖搖頭:「前首領並不是很喜歡獸人,所以家族內的年輕幹部都被下達了不准接近獸人的命令……」
「獸人也是有很多難處啊。」喬特感嘆地說著,斂下睫,「我記得……當時聯邦執政黨在種族議題上採取保守態度對吧?『奈達』就是以無差別恐怖攻擊為手段,為大日本聯邦的獸人爭取權益的組織。」
「是的。」朝利雨月苦笑起來,「我想,他們也有不得不激進的理由吧?」
「雖然不認為這樣是正確的,但是多少可以理解。」喬特仰頭望著天花板,淡淡地說著,而後又緩緩將視線移回身旁的雨月,「那麼,這場衝突的原因……」
「按照阿蒙德的特殊身分去推測,死因並不單純。」朝利雨月說著,簡報又往下按了一頁,畫面切換,一段建築物爆炸起火的無聲視頻開始自動播放,「這是他被送進醫院那天晚上七點的影像,他的死……應該不是單純的種族鬥毆,而是來自第三方的謀殺。」
喬特仰頭注視著在牆面上播放的無聲視頻,瞇起了眼。
「是種族歧視者,還是政府?」
「應該是種族歧視者……表面上是的。」朝利雨月嚴肅地說著,抿起了唇,「這間購物中心平時是許多獸人假日的聚集地,根據新聞報導,事發那天晚上發生爆炸,反獸人主義份子衝進購物中心裡,對獸人進行大規模無差別攻擊。」
「但事實呢?」喬特追問,「控制媒體的可能性有多少?」
「我想非常大……」雨月神色凝重地回答,又將簡報向下按一頁,畫面顯示出了建築物的3D模型結構,在頂樓有一處標出了一個閃爍的紅點,他又繼續說下去,「被掩蓋的消息是……當天晚上奈達組織的高層幹部就在這裡聚會,這場暴動裡,一般獸人民眾暫且不論,組織的高層幹部全都不治身亡。」
「沒有一個救活嗎?」
喬特問,朝利雨月搖搖頭。
「那……」喬特低頭思索了幾秒,「其他死亡的幹部死因也有蹊蹺?」
「這點不太清楚,因為有不少獸人是當場死亡。」朝利雨月遺憾地說著,關掉簡報,將投影模式切換回立體營幕,「可以確定的是,所有獸人都被送進了東都中央病院──就是喬特你當時住的那間醫院。」
「畢竟那裡的獸人醫療設施是最完善的……」喬特喃喃地說著,低下頭像是在沉思,「但是最後卻沒有人被救活?」
「幾個本來就傷得重的幹部在送到醫院前就死了,因為他們被困在建築物的最高層,所以也是最晚被救出的。」朝利雨月答道,試圖回憶起當晚的情況,「不過我記得……因為人手和手術房不足,那天醫院的狀況一直到天亮前都很忙亂。」
喬特沉思了一會兒,沒有回話。
「其他的獸人受害者也有屍體變形的狀況嗎?」他問,朝利雨月聳了肩。
「這個並不清楚,畢竟是十年前的東西了,短時間內一一調查也有困難,不過,倒是發現了一份可疑的紀錄資料。」朝利雨月說著,手指再次點下簡報,畫面切入了一份密密麻麻的表格,「這是當時停屍間各個冰櫃艙門開關的紀錄,其中一個曾有過異常開關的艙門,似乎就是阿蒙德的冰櫃。」
「異常……?」喬特稍稍瞇起了眼,「是什麼原因?」
「從外部被蠻力強制開啟。」朝利雨月點開了另一份文件檔案,「外部有被破壞的痕跡,這是當時艙門的維修紀錄。」
「不得不破壞冰櫃艙門的狀況……」喬特低下頭,陷入了思索之中,「是偷取屍體?而且……院方似乎不知情?」
「這個也不好說。」朝利雨月回答,「冰櫃的系統是由院方的中央電腦掌控的,沒有獲得官方正式的許可,幾乎沒有手段能夠開啟。」
「那就是說,屍體本身有些不能讓官方許可的東西需要被處理掉?」喬特懷疑地問,「雨月,你有沒有考慮過『換屍』這個可能性?」
朝利雨月愣愣地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
「阿蒙德的身分特殊,有人可能需要他的屍體,又或者……他其實並沒有死亡,只是偽造了死亡證明文件,藏在冰櫃裡等待接應之類的。」喬特喃喃地說著,苦惱地蹙起了眉,「當然這不過是假設,還是不能排除醫院被買通的可能性。」
「被買通?」朝利雨月困惑地詢問,「被誰?」
「政府、奈達、院方自身,有各種可能。」喬特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一無所知,又道,「如果有更多詳細紀錄的話,說不定就能推理出真相了。」
「下次休假我再去一趟日本吧?」朝利雨月自告奮勇,「這次一定詳細查清!」
「沒關係,這件事並不急。」喬特淡淡地說著,後仰靠上沙發的椅背,微笑,「不過,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的!」朝利雨月高興地笑起來,「對了,下次回去,順便去看看恭彌吧,這次我回去都沒能見到他,大概又是往祭典之類的地方跑了吧。」
喬特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他別開頭望向漆黑的窗外,試圖藉此掩飾臉上些許的沉重。
「是啊。」他喃喃地說著,閉上了眼,「下次能見到就好了。」
*
雲雀恭彌的行蹤仍然成謎。
喬特試圖打過電話給他,雲雀也接了電話,但是總沒有透露他人在哪裡,每次他們的通話僅僅是短暫的寒暄,喬特問起上次出現在西西里的蝶蟲群中是怎麼回事,雲雀恭彌含糊蒙混過去,喬特知道他並不想說,而既已答應要給雲雀自由,他也不願窮問到底。他只要知道雲雀恭彌現在過得很好,這就足夠。
現在需要喬特煩心的,反而是前線的戰鬥。
隨著天氣漸漸回暖,蟲的活動力大幅提升,前線地區受到蟲襲的頻率也因而提高,就在他們急需戰力的節骨眼上,卻收到自總部發來的公文,要他們將原本待在西西里前線的兩名實習調查員派往英格蘭,進行為期一週的集訓。
雖然這兩人目前為止沒有什麼大功績,但無論阿諾德或是斯佩德都是寶貴的戰力,喬特實在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放他們走,他問過這兩人的意見,阿諾德突然飛撲上來的動作看起來應該只是純粹不想離開他,相較於順從慾望的阿諾德,斯佩德倒是提出了許多論點來說服他,喬特想想自己也沒有強硬留下他們的好理由,再加上阿諾德先前似乎展現了能與蟲溝通的能力,短時間內讓他上戰場,喬特也不安心,諸多考量之後,他終於首肯了兩個實習員的集訓之行。
但同時,他的胸口又隱約鼓躁著不安。
這場集訓似乎有什麼蹊蹺,他的直覺對他訴說著,喬特卻沒有時間理會。
而這一刻的無視,將令他後悔一生。
*
英國,倫敦。
集訓開始前一天,阿諾德和斯佩德抵達了位於溫莎新區的英格蘭驅蟲對策局報到,相較於每天處於警戒狀態的前線地區,英格蘭的對策局明顯要清閒了許多,根據對策局的官方資料,阿爾卑斯山後方受蟲襲的機率每個月總計大約只有兩次,當兩名實習調查員踏入對策局時,就能立即感受到那股悠閒而鬆散的氣氛。
「請問有什麼事嗎?」
高傲嗓音傳入耳裡,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
映入眼簾的是個身材高挑的黑髮女人。
「我們是西西里前線的實習調查員。」戴蒙˙斯佩德搶在阿諾德之前用那一口標準的英式英語說道,「收到通知,來這裡進行七天的集訓。」
「集訓?」那女人偏頭思索了幾秒,「啊啊、說起來的確有收到總局的通知信……前線調查員想在後援區獲得什麼訓練我是不明白,總之,局長已經下班了,你們先住進員工宿舍,我去聯絡管理員。」
「麻煩了。」斯佩德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回眸,「我們走吧,怪物。」
「不用你說,變態。」阿諾德冷聲回嘴,向前跟上女人的腳步。
女人只帶領他們到達宿舍管理室。
阿諾德進去拿鑰匙交涉時,斯佩德在門外叫住了即將離去的黑髮女人。
「有什麼事嗎?」女人態度冷淡地問,斯佩德淺淺一笑。
「我只想請問您的名字和身分,小姐。」
「請你不要叫我小姐。」女人嚴厲地糾正,「我叫鈴木˙愛德爾海蒂,是英格蘭對策局的地區一級指揮副官,你必須稱呼我為『長官』。」
「喔呀?是嗎?」斯佩德倚著牆,單手撫上下巴,故作考慮的神態,而後他側眼一瞟那女人,「那就請多指教了,長官。」
鈴木˙愛德爾海蒂厭惡地蹙起了眉,似乎對斯佩德輕佻的態度很是不滿:「我不知道前線區的規矩是什麼,在這裡,禮節才是一切。」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斯佩德目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轉角,阿諾德恰巧在此時推開了管理室的門,他側頭時注意到了靠在牆邊的斯佩德,還有那藍髮男人嘴角詭譎的微笑,阿諾德冷冷地瞇起了眼。
「入住手續辦完了。」他以淡漠的嗓音喚回斯佩德的注意,「用終端機就能開門,我要先去放行李。」
「隨便你吧。」斯佩德輕笑起來,「我得先出門一趟。」
阿諾德看向斯佩德,那藍髮男人也注意到了他質疑的視線。
「英國可是我的第二故鄉。」他說著,背部離開了牆面,「見見老朋友不犯法吧?哦,說起來,你也是遊走法律邊緣的野獸呢。」
「你要做什麼跟我無關。」阿諾德蹙起眉,不甘示弱地回嘴。
斯佩德只勾起一抹嘲諷似的淺笑,轉身離開。
*
這是阿諾德第一次來到英格蘭。
雖然該國制度完善,是許多獸人嚮往的居住地,但由於物價高昂,人類的比率依然居多,就算偶然見到有獸人,也都是因體能優良而受到雇用的保全或守衛,即使如此,獸人族群還是在英格蘭發展了一個小小的社區,他們以展現自己獸類的特徵為傲,大搖大擺地以言語戲弄路過的人類。
獸人,變得與人類越來越相似。
阿諾德冷眼觀察著這些似人非人的同類的社會,隨著天色漸暗,出沒的獸人越多,當他經過夜裡一個小廣場時,赫然被粗啞的聲音叫住。
「看什麼看?眼睛很大嘛。」
那粗糙的嗓音發出幾聲尖銳的笑,阿諾德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個長著狗耳朵和狗尾巴的獸人,他身後的台階上坐著幾個同樣是犬族類的獸人,但從外觀來判斷,大致都屬於第三代以降。
阿諾德無意搭理他們,轉身就要往前走,那狗獸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
「至少道個歉再走啊?你那樣到處亂看,就像在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很失禮的吧?」那獸人冷笑道,「吶,你們人類不是最重視『禮貌』的嗎?」
「『禮貌』這個字對獸人不適用。」阿諾德回身甩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冷瞇起了眼,「不要隨便碰我,愚蠢的狗族。」
「你說什麼?這個臭小子……!」
「給他一點苦頭吃!」
一時之間,後方所有的獸人都站了起來。
他們或亮出尖利的牙爪,或掏出利刃和鈍器,阿諾德向後退開一步,舉起了拳頭,他的手腕卻在此時被後方一個閃現的人影緊緊抓住。
「請等一下!」
突然闖入戰局的是一個黑髮男子。
他有著白皙的皮膚、高挑的鼻樑、端正的臉龐,黑褐色微捲的長髮紮成馬尾垂至肩處,高挑的身材足足比阿諾德高了一個頭,白襯衫底下隱約藏著精壯的肌肉,瞪著前方獸人的翠藍眼眸裡是純粹的正義,原本打算連對方一起甩出去的阿諾德稍稍一愣,任由那人將自己拉到後方,獨自面對惱怒的犬獸人。
「這麼多獸人欺負一個人類,不是這個社會應該有的行為。」那男人以正經卻又平和的嗓音指責道,「更何況以武器對待手無寸鐵的人,不管對方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這樣做不是反而有辱你們獸人的尊嚴嗎?」
「啊啊?你又是誰啊?」一個獸人目露兇光,伸著舌頭露著利牙質問。
「我、我只是……」那人一時語塞,「我只是……偶然路過這裡……」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啊?」犬獸人惡聲惡氣地嘶吼,「這筆帳是我們跟那傢伙的事,閃遠一點!否則我們連你一起教訓!」
「我不能!」男人護著阿諾德的手握成了拳頭,「以多欺少是錯誤的,我不管這個人說了什麼,如果有侮辱到你們的話,要多少錢我都賠給你們。」
「嘿……是這樣嗎?」
就在犬獸人還來不及對男人的提案考慮之前,冷淡的嗓音從男人身後發出。
只見那身穿風衣的傲慢銀髮矮個子按住男人的肩膀,將原本護在自己身前的黑髮男人推向一邊,那男人吃驚地瞪大了眼,犬獸人也愣住了。
「那麼,我把這群愚蠢的小狗調教一頓,然後……」阿諾德淡淡地說著,冰藍色的眼眸向身旁的男人冷冷一瞟,「你,就用那筆錢請我吃飯怎麼樣?」
「哈?」那男人難以置信地瞪著阿諾德,「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簡單化了!你想做什麼?人類是不可能打得過獸人的吧!」
「如果有飯吃的話,我就打得過。」
阿諾德理所當然地回答,對面幾個犬獸人的額上爆出了青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眼看衝突就要越演越烈,男人連忙說道,「如果你不打這場架,我就請你吃飯!」
「是嗎?」阿諾德稍稍挑眉,「那好吧。」
「喂喂、你以為自己說不打,我們就會輕輕鬆鬆放過你們嗎?」犬獸人惡聲惡氣地嘶吼,「大家上!給他們點教訓!」
一群獸人蜂擁而上,男人抓住阿諾德的手腕轉身就要跑,卻在剎那間被那銀髮青年一扭,男人一愣,眨眼之間,那乍看之下清瘦的青年已經輕鬆抱起了高頭大馬的黑髮男人,他微微一蹲閃過了劃過頭頂的小刀,用力一瞪,不顧懷中男人驚詫的慘叫,阿諾德輕巧地躍上了天空,兩三下踏著牆跳上了鄰近店家的屋頂逃跑,留下一群錯愕的犬獸人站在廣場中央。
「搞什麼……那傢伙是獸人?還是生化人?」其中一個犬獸人愣愣地問。
「誰曉得?獸人吧?」
「怪不得身上好像有貓臭味。」
「好可怕的腳力……」
犬獸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也沒有深追,就這樣慢慢地散了。
*
當阿諾德放下懷裡的人類時,那黑髮男人正因驚嚇過度而大口喘氣。
「你、咳……你、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喘著氣,以沙啞的嗓音問,「改造人?生化人?還是獸人?人類怎麼可能有攀岩走壁的能力?」
「你認為呢?」阿諾德淡淡地反問,低頭按住了自己癟癟的肚子,「我照你說的不打架了,輪到你請我吃飯了。」
「不、不!我說真的,你的腳上到底有什麼機關?」
男人總算是穩住自己的呼吸,而阿諾德的肚子也在此時發出咕嚕咕嚕的叫,那銀髮青年抬頭用可憐兮兮的目光注視著黑髮男人,男人瞬間產生一種自己彷彿在被貓咪撒嬌的錯覺,他愣愣地看著阿諾德,而後噗哧笑出了聲。
「總之,能避免掉衝突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自身沒什麼力量,卻總是會為了維護正義這種事情挨打,你是第一個會帶我逃跑的人。」說著,男人從襯衫的口袋裡掏出了名片,遞給眼前的銀髮青年,「這是我的名片。」
阿諾德瞟了他一眼,低頭看向名片上的字樣。
Cavallone Corporation, Chairman of the Board(加百羅涅財團董事長)
Enzo Cavallone(恩佐˙加百羅涅)
「加百羅涅財團……」阿諾德捏緊了手中的名片,抬頭,「是餐廳嗎?」
「不、不是啦!」名為恩佐的男人忍不住苦笑,「是開發終端機的科技公司,你沒聽過加百羅涅?我還以為我們公司在世界上小有名氣呢……」
「終端機?」阿諾德低頭拉開袖子,看向手上的腕錶,「是這種?」
「對、對!」恩佐高興地笑道,「你用的也是加百羅涅的機種呢!」
「是嗎?這是對策局統一派發的,我不清楚。」
「對策局?你是驅蟲對策局的員工?」恩佐頗感興趣地問,阿諾德點點頭。
「實習調查員。」
「好厲害!」黑髮男人直率地讚嘆,「我先前也有參加過基輔的調查員面試會呢,不過馬上就被刷下來了,說是我的現場判斷能力不足。」
「是嗎……」
「是啊,說來丟臉,當時面試我的考官還是我憧憬的指揮官……」
黑髮男人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阿諾德無趣地移開了視線,他的肚子又再一次發出飢餓的叫聲,恩佐於是打住了話,對阿諾德露出淺淺的微笑。
「剩下的事,我們邊吃飯邊聊怎麼樣?」他溫和地說著,伸手搭住阿諾德的肩膀,「走吧,你想吃什麼,我都請你。」
阿諾德稍稍蹙起眉,撥開恩佐覆在自己肩上的手,卻仍向前跟上他的步伐。
*
恩佐˙加百羅涅說,倫敦最美味的餐廳是法國料理餐廳。
阿諾德從未進過這樣高級的餐廳用餐,恩佐一進入,服務人員立即上前為他安排VIP包廂。菜單上一行行字體全是法文,當阿諾德好奇地四處張望餐廳內的裝潢時,恩佐就負責點餐,他點了一瓶85年的紅酒,兩份半熟的牛排、兩碗酥皮洋蔥湯以及兩份特別甜點,附餐的麵包剛端上來,阿諾德就抱著麵包籃全吃光了,但也多虧有麵包墊了肚子,他總算有點氣力聽恩佐說話,那男人對他調查員的身分似乎相當有興趣,他談起自己創辦加百羅涅之前打算去應徵調查員的事情,卻在面試第二階段剛看到蟲時就嚇得動彈不得,沒有三十秒就出局了。
「那時的我也只是個小毛頭啊。」恩佐略微感慨地說著,看著趴在麵包籃上的阿諾德,微笑,「但是,你年紀這麼輕卻能通過,真的很厲害。」
「我跟你們作為生物的性能是不一樣的。」阿諾德懶散地說著,稍稍斂下眼簾,「牛排還沒好嗎?」
「你耐心點吧,一會兒就送上來了。」恩佐笑了笑,又繼續說下去,「當時給我面試的指揮官年紀還比我輕呢,那時大概十九歲、二十歲?我想,你應該也聽過喬特˙彭哥列這號人物吧?」
阿諾德稍稍一愣,抬起頭。
「你認識喬特?」他問,恩佐點點頭。
「他是我相當尊敬的對象,說起來……當初也是靠喬特這條人脈,加百羅涅才能接到調查局的訂單。」說著,恩佐的嘴角滑開一抹得意的笑容,「你可要感謝他啊,不然現在的調查員都要用上一時代的中古品了。」
「是嗎?」阿諾德慢不經心地回應,「喬特他……」
──『喬特˙彭哥列不過是個叛徒。』
細微的聲音傳入耳裡的瞬間,阿諾德愣愣地坐直了身子。
服務生在此時推開包廂的門,推著餐車進入,恩佐的注意力從阿諾德身上移開,和服務生交談,那細微的聲音逐漸被掩蓋了,阿諾德倏地站起身,這讓恩佐和服務生同時閉上了嘴,他們愣愣地看著阿諾德,而那聲音又逐漸清晰起來。
『……那麼說,西蒙˙科札特也……』
『啊啊、身為指揮官,私底下卻幹著飼養半蟲的勾當……』
『……真沒想到……』
「──請問,發生了什麼嗎?」
恩佐突然的呼喚讓阿諾德回過神來,他抬頭望向眼前神情錯愣的恩佐和服務生,而後他緩緩地再次作為座位上,服務生微笑向他點頭,將餐點送上他眼前,掀開蓋子,牛排和醬汁的香氣四溢,終究受美食吸引的阿諾德忍不住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注視著他的恩佐溫和地微笑起來。
「盡量吃吧。」他道,向推著餐車離開包廂的服務生點了個頭,又旋即將視線移回阿諾德身上,「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包廂的門叩一聲被輕輕關上,阿諾德再次站起了身。
「我的名字……」他四處走動,仔細尋找那細微聲音的方向,瞄向神色好奇的恩佐時眼神有些飄忽,他隨口說道,「我的名字是……是G……」
「G?」
「G納雨克爾月。」
恩佐眉頭稍稍一蹙:「好長的名字。」
「叫我克爾月就行了。」阿諾德輕聲說著,伸手撫上了右側的牆面。
「克爾……克爾月……」恩佐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喃喃自語,「怎麼拼……?Kou…Kelgetsu?這是哪國語言的名字……?」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伸手和恩佐比了個安靜的手勢,他的耳朵貼上了牆,果不其然,那細微的談話聲響變大了,阿諾德認出來,其中一個是斯佩德的聲音。
『……你另外一個一起來集訓的同伴知道這件事?』
那陌生的聲音詢問道,接著傳來的是斯佩德的輕笑。
『怎麼會?他不過是個沒有智商的獸人,對我們的作戰沒有障礙。』斯佩德輕快地嘲諷道,『就算臭動物會跟蹤,也進不來這種高級餐廳的貴賓包廂。』
『但是……我聽說獸人和動物一樣對人心異常敏銳嘛,說不定他會查覺……』
『──你是找藉口拒絕我嗎?朱利。』
斯佩德柔軟的嗓音帶著不可反抗的冷意,接著的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是會幫你啦,戴蒙大人,但是要我欺騙女友實在有點……』
『你不是欺騙女友。』斯佩德打斷了那人的話,『你只是從愛德爾海蒂口中套出一些情報,只要你願意作中間人,剩下的我自有辦法。』
『說是這麼說啦……』
『你得想想,加藤朱利。』斯佩德的語氣緩和下來,『想想半蟲本身是什麼樣的存在,是蟲玷汙人類身體而誕生的產物,你能保證,身為地區指揮副官的鈴木˙愛德爾海蒂永遠不會有被蟲玷汙的一天嗎?』
『這……』那輕佻的嗓音逐漸變得細小,『不、不能……』
『到那個時候,你也要找藉口不肅清那些半蟲?』
斯佩德的語氣變得越來越輕柔,卻也令聽者越加毛骨悚然。
『……唉、我明白了。』
那陌生的嗓音終於嘆了口氣。
『我會從愛德爾海蒂口中問出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的下落的。』
『你能這麼明事理,我相當高興,朱利。』斯佩德的聲音恢復了原有的輕快,『消滅半蟲是無罪且合法的,很高興你願意協助一件正確的事……』
「──克爾月先生?」
恩佐附在耳邊的嗓音讓阿諾德驚嚇地瞪大了眼。
他猛然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加百羅涅那雙困惑的眼神。
「我什麼都聽不到呢,看來這裡的隔音效果真的不錯。」恩佐微笑道,指了指桌上香氣四溢的半熟牛排,「話說,餐點都要涼掉了喔。」
「我耳朵的性能跟你是不一樣的。」阿諾德淡淡地說著,離開了牆面,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刀叉,「我要開動了。」
「嗯。」男人露出了溫和的笑容,「Bon Appétit.(用餐愉快。)」
帶血的美味牛肉送入口裡的瞬間,阿諾德很快就將剛才聽見的事全部拋諸腦後,長年以來飽受飢餓所苦的他,這是第一次吃到這麼美味的料理。
恩佐˙加百羅涅欣賞似地注視著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有趣,克爾月先生。」他說著,掏出了懷錶型終端機,「跟我交換ID號碼怎麼樣?只要你想吃,以後我都可以帶你來。」
「好啊。」阿諾德含著叉子,解下了手腕上的終端錶,遞給餐桌對面的加百羅涅,「我不會用,你幫我登錄。」
恩佐苦笑兩聲,接過腕錶,看著對面的阿諾德繼續埋頭大吃。
*
夜裡,斯佩德很晚才回到宿舍。
阿諾德當時已經睡了,斯佩德開門的細微聲響弄醒了他,隔間很薄,以阿諾德敏銳的耳力可以清楚聽見隔壁斯佩德的一切動靜。
他盡可能無聲地坐起身,背部輕輕貼著牆面,斯佩德收拾物品的聲音響起,接著是撥打電話的聲音,而後,電話接通了,另一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
『是誰?』
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如是問。
「是我。」斯佩德小聲回答,「我到倫敦了。」
『很好。』通訊另一端的男人冷冷地道,『一切照計畫進行。』
「我只有七天的時間,其中有四天大概會花在建立關係和套情報之上。」斯佩德淡淡地說著,在床鋪上坐下來,「處決地點決定了嗎?」
『這不是處決,只是普通的「清掃」而已,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那嗓音慢條斯里地道,『就在西蒙˙科札特的巢裡進行。』
「那裡可是有森嚴的警備……」
『只要你交出東西,我等自有辦法。』那粗啞的嗓音打斷了他,『我等在週五晚上行動,在這之前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包括問出那兩個半蟲的下落。』
「我盡我所能。」
通話結束的提示音傳來,接著是戴蒙˙斯佩德的嘆息。
阿諾德重新在床上躺下,翻了個身,將頭埋進棉被裡,閉上眼睛。
*
隔日是集訓的第一天。
聽說員工食堂裡免費提供早餐,阿諾德很早就起床漱洗,下樓到食堂用餐時,他偶然看見了鈴木˙愛德爾海蒂,還有一個站在她身旁的紅髮男人。
那個人溫和的神色和喬特很是相像,他說話的抑揚頓挫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阿諾德忍不住朝那個人走去,那紅髮男人注意到走來的阿諾德,只抬眸輕瞟了一眼又繼續和愛德爾海蒂說話,但在他意識到那個銀髮青年是什麼人之後,他突然詫異地回過頭來,臉色慘白地瞪視著眼前的阿諾德。
「你是……西西里前線的……!」他錯愣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先前總局有寄信過來,說那兩個實習員會來這裡進行一週的集訓。」身旁的愛德爾海蒂淡淡地解釋,「我三天前有把公文上交。」
「什麼?我沒收到啊?」那紅髮男人慌張地道,「再說,實習員來後援地區集訓什麼的,我根本聽都沒聽過……!」
聞言,阿諾德稍稍瞇起眼。
「你就是西蒙˙科札特。」他肯定地說,對方一愣。
「為什麼你會知道?」紅髮男人帶著明顯的敵意詢問,「難道……」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轉身跑出了食堂。
西蒙˙科札特站在原處,愣愣地看著那銀髮青年的背影離去,咬緊了下唇。
「總指揮。」愛德爾海蒂困惑地蹙起眉,問,「我不明白你的反應為什麼這麼激烈,他們只是來進行集訓的,應該不會造成什麼麻煩。」
「你不是一級指揮官,你不明白那個人的可怕,鈴木小姐。」科札特嘆了口氣,抬手捏了捏因憂慮而蹙起的眉間,「炎真和真美……這下危險了……」
*
電話接通的瞬間,傳來一陣刺耳的砲擊聲。
阿諾德窩在頂樓廁所的馬桶上,將終端腕錶舉得離自己越遠越好。
『沙……沙沙……這裡正在作戰中,有什麼事嗎?』
一陣雜訊之後,終於傳來喬特˙彭哥列清晰的嗓音。
「喬特,是我。」阿諾德淡淡地道,「有件事要問你。」
『等我一下──G!三點鐘方向!雨月掩護!』
緊接著傳來的,是一陣機關槍掃射的聲響。
明白喬特那一邊正處於激戰之中,阿諾德將頭埋進雙膝之間,慢慢等待指揮的命令聲和槍砲聲響過去,喬特的聲音很清晰,就連他的呼氣聲和身後的風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阿諾德慢慢地撫上自己的腹部,閉上雙眼。
一股喜悅而溫潤的情緒向內湧出,他從來沒有想過,僅僅是因為聽到喬特的聲音,就會讓自己如此激動。
──好想舔他。
『……抱歉,讓你久等了,阿諾德。』喬特溫和的嗓音伴隨著輕微的喘息傳來,『作戰剛剛結束了,想跟我說什麼?』
「這次的集訓……」阿諾德輕聲說著,瞇起了眼,「有過先例嗎?」
喬特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是沒有。』良久,他才開口回答,『怎麼了嗎?』
「沒有……」阿諾德低下頭,沉默了幾秒,「沒事……」
電話另一端的喬特輕輕嘆了口氣。
『你並不信任我,對不對?』
他平靜地問,阿諾德愣住了。
『……這也不能怪你,因為我在某些方面上也不完全信任你。』見阿諾德沒有回話,喬特繼續說下去,『不過,我相信你對我絕對忠誠。』
阿諾德沒有回話,「忠誠」兩個字在他聽來格外刺耳。
『你先前說喜歡我……』喬特稍稍頓了幾秒,『我也一樣喜歡你,阿諾德。』
那柔和溫暖的嗓音讓阿諾德瞪大了雙眼。
『去做你認為對我有利的事吧。』喬特輕聲道,『集訓的事情原委,我會調查看看的,謝謝你通知我這個盲點。』
「三天……」阿諾德以顫抖的嗓音道,握緊了拳頭,「你只有三天時間。」
『好。』喬特肯定地說著,『我會妥善處理。』
阿諾德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那麼,下次再聊。』喬特輕柔地道,『集訓加油。』
「嗯……」
通訊結束,終端機另一頭傳來嘟嘟的提示音。
阿諾德離開通訊程式,坐在馬桶上沉默了一會兒,想起喬特˙彭哥列方才的話,他白皙的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紅暈,阿諾德閉上雙眼,按住自己的腹部。
「蝴蝶……」他喃喃地說著,「飛出來了……。」
*
集訓第一天的內容是文書處理。
憑著在前線成天被G吼罵出來的訓練,阿諾德勉勉強強整理完了一份報告,上繳時卻被鈴木˙愛德爾海蒂以用字遣詞粗俗的理由退回,反觀戴蒙˙斯佩德倒是從從容容就做出了一份令長官讚不絕口的完美報告。
他是劍橋大學的學生,光是這點就博得了對策局不少人的好感。
時間才不過下午三點,他已經和對策局所有同事寒暄過一遍,收拾好隨身物品回宿舍了,阿諾德卻還被困在書桌前,對著眼前龐大的資料量發悶。
「你要在這裡坐到報告寫好為止。」身旁的鈴木˙愛德爾海蒂嚴厲地命令,「除非我說一聲『好』,否則你連晚餐都不准吃。」
阿諾德蹙起眉,將數位筆扔到桌上,猛然站起身。
「你想做什麼?」愛德爾海蒂厲聲質問。
「廁所。」
阿諾德淡淡地道,轉身就要走,愛德爾海蒂伸手向右一指。
「走廊盡頭轉角。」她不高興地說,「電梯和逃生樓梯口都有監視設備和保全機器人,我先說在前頭,你是無法藉機逃走的。」
「哼。」阿諾德不屑地冷哼,轉身,「試試看啊。」
他碰的一聲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留下裡頭的同事對著門板乾瞪眼。
「結果!那個叫阿諾德的獸人……感覺真的很差耶。」其中一個綠髮男人扶了扶眼鏡,高聲抱怨,「明明和斯佩德先生同樣是實習員,怎麼差那麼多?」
「你和他也差不了多少,紅葉,你寫出來的報告也一樣用字粗俗。」愛德爾海蒂冷冷地說著,穿上外套,抓起自己的側肩包,「今天我早退,監視阿諾德的任務就拜託你們了,絕對不可以讓他逃走。」
「沒事,愛德爾海蒂。」大型投影螢幕前一個奇裝異服的女人懶散地道,「有我看著監視攝影器,你好好和朱利去約會吧。」
「結果!愛德爾海蒂竟然是去約會!」
「吵、吵死了!這是我的自由吧?」一向看似嚴肅的鈴木˙愛德爾海蒂一下子羞紅了臉,逃跑似地快步奔出了辦公室。
走廊轉角的廁所裡,站在馬桶上的阿諾德聽見了腳步聲,警覺地回過頭,他屏息等待,直到確定腳步聲離去以後,才慢慢地拉開了窗戶,探頭向外,十五樓的強風迎面撲來,阿諾德拍拍四邊的窗框,窗口大小恰好夠他勉強鑽出去。
於是獸人低頭俯瞰地上渺小的景物,像破蛹的蝴蝶般掙出了窗口。
*
阿諾德降落在一樓遮雨棚的正上方,映入眼簾的恰好就是站在門口交談的科札特和斯佩德,阿諾德退後兩步,趴下身來遮掩自己的身影,從這個角度隱約可以看見科札特臉上和顏悅色的笑容。
「不過,我真沒想到……你就是埃琳娜小姐的未婚夫。」科札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笑道,「先前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可怕的人,看來是我誤會了。」
「不,你會那麼認為也是當然的。」斯佩德輕聲笑了笑,「畢竟是在考試時表現出那種態度的我不對,因為我無論如何也想當上調查員……」他頓了頓,瞇起眼,「這一切都是為了埃琳娜。」
「是嗎……」科札特注視著他,微笑,「斯佩德先生,你真的很體貼呢。」
「哪裡。」斯佩德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麼,關於我剛剛提過的……」
「啊啊、晚餐對吧?當然沒問題。」科札特低頭看了眼手錶,「不過我現在有點急事,我們能夠晚上再約個時間嗎?」
「當然。」斯佩德優雅地回答,「晚上八點在蘭森餐廳如何?我負責訂位。」
「那就拜託你了。」科札特笑了笑,「我先走一步,晚上見。」
「晚上見,西蒙先生。」
兩人握手道別,西蒙˙科札特轉身離開,斯佩德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阿諾德趴在遮雨棚上方,安靜地等待他轉身回到對策局裡,直到確認斯佩德的腳步聲離去,阿諾德才從遮雨棚上方俐落地跳下。
他點開腕錶的立體螢幕,點開通訊程式,下拉找到了恩佐˙加百羅涅的ID。
「我肚子餓了。」電話接通的瞬間,他開口,「現在可以見面嗎?」
*
加百羅涅企業每年在年終慶祝會時都會留下一些變裝道具,當中包括一頂棕色的長捲髮。阿諾德在鏡子前戴上了假髮,稍微調整了一下角度,假髮被戴過很多次,看起來相當凌亂,恩佐˙加百羅涅的女助理一面偷笑,一面替阿諾德整理那一頭亂糟糟的棕色假髮。
「抱歉啊,突然要你扮演老闆的女朋友什麼的……」女助理在假髮上抹下一層髮膠,笑著道,「不過,看到這麼漂亮的人,死纏爛打的前女友也會離開的吧。」
「別說笑,克爾月先生可是男……」坐在後方看新聞的恩佐笑著抬起頭,卻在看見鏡子裡阿諾德的模樣時愣住了。
經過巧手裝扮的阿諾德看起來就像真正的女人一樣,甚至比女人更美。
「不過,克爾月先生身材很結實,要想想辦法才行。」說著,助理輕輕拍了下阿諾德那裸露在外的肩,「如果有墊肩小外套的話就好解決了吧?」
「很壯的女人也可以嚇走前女友啊。」恩佐打趣道,關掉立體螢幕走上前,雙手搭上阿諾德的肩,「抱歉啊,克爾月先生,蘭森餐廳是我前女友經營的,要是我隨便出現在那裡,又會讓她誤以為我是去復合的了。」
「沒關係,只要能進得去。」阿諾德淡然地道,撥開了恩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我需要一些能蓋住肩膀的東西。」
「披肩怎麼樣?」身旁的女助理突然發想,「我去找總管小姐借借看。」
「那就麻煩你了。」恩佐對跑出化妝間的女助理笑了笑,又低頭看向阿諾德,「話又說回來,克爾月先生怎麼會突然想去蘭森餐廳吃飯?」
「今天突然聽說那裡東西很好吃。」阿諾德抬眸看了眼牆上的投影鐘,「八點以前一定要吃到。」
「放心吧,我已經讓助理訂好八點的位置了。」恩佐說著,低頭又思索了幾秒,「得幫你取個假名才行……我想想、南茜怎麼樣?」
「好土……」
阿諾德的抱怨讓恩佐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伸手摸了摸阿諾德的頭,而後受到抱著羊毛披肩跑回的女助理一陣痛斥。
*
晚上八點,恩佐˙加百羅涅挽著女伴的手,走進了倫敦出名的蘭森餐廳。
經過女助理半小時的特訓,雖然還是需要他人的攙扶,但阿諾德穿著高跟鞋走起路來終於也有了那麼點女人味,她四處張望著,很快就找到了坐在角落窗邊位置的戴蒙˙斯佩德,阿諾德的視線隨即鎖定了距離斯佩德不遠處的一張空桌。
「那裡。」他扯了扯恩佐的袖子,小聲說道,「就坐那裡。」
「咦?可是我們有預定的座位……」
「就要那裡。」他態度強硬地道,恩佐只好無奈地點頭。
兩人掠過斯佩德那張桌子,在窗邊的空桌坐下,斯佩德的視線向後一瞟,似乎是對有人坐在自己身後起了警戒心,但及時抵達的科札特讓他打消了換位置的念頭,他們兩人禮貌地寒暄了一會兒,服務生也在此時送來菜單。
「南茜小姐……南茜小姐?」
恩佐的呼喚讓阿諾德抬起頭,只見服務生也將菜單送到了這一桌。
「你想吃什麼?」恩佐微笑著問。
阿諾德點開菜單,看見上頭的專有名詞後又立即關掉按鈕。
「什麼都可以。」他以服務生聽不見的音量悄聲對恩佐說,「好吃就行。」
「抱歉啊,她今天有點感冒。」查覺到阿諾德不想暴露身分,恩佐向身旁等候點單的服務生陪笑,「我來點餐就好,有什麼推薦菜色嗎?」
恩佐在跟服務生談話的期間,阿諾德的注意力又轉向後方的斯佩德。
最初都還是無聊的寒暄,大概只是斯佩德為了博取對方信任的老套招式。恩佐關掉菜單,服務生也轉身離開,阿諾德才將注意力慢慢移回恩佐之上。
「前女友。」為避免恩佐再次提起對策局的話題,阿諾德率先開口,「前女友……你是怎麼樣被甩的?」
「嗯?不是我被甩啦……」恩佐露出了尷尬的微笑,「是我被劈腿了。」
「劈腿?」
「嗯……啊、有點……說來話長。」似乎不願意再透露更多隱私,恩佐苦笑,「我們聊點別的好嗎?」
「可以。」阿諾德淡淡地道,「不要聊蟲相關的話題就行。」
「這、這樣啊……」恩佐臉上有著明顯的失望,「那……終端機的話題?」
「換一個。」
「咦?那……」恩佐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年終晚會?」
阿諾德終於首肯,恩佐反倒更難以啟齒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試圖回想去年年終晚會的過程,眼前的阿諾德看起來好像心不在焉的,這讓他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被找出來的。
他們沒有說太多話,餐點就送上來了。
同時,科札特和斯佩德的話題也開始轉變。
「西蒙先生,前一陣子有到西西里前線本部來演講吧?」
斯佩德和顏悅色地問,科札特稍稍一愣。
「你怎麼知道?」他問,「我不記得有實習員參加。」
「老實說,你在跟喬特對話的時候,我和阿諾德剛好在隔壁的房間裡寫報告。」斯佩德說著,斂下睫,「很抱歉……其實,關於半蟲的事情,我們也聽到了。」
「你們聽到了?」科札特的臉色瞬間刷得鐵青,「可是喬特說隔壁沒人啊?」
「但我們確實是在那裡的,是因為後來……」斯佩德欲言又止,他深深嘆了口氣,又道,「這件事情……我不曉得要不要和西蒙先生說……」
「什麼?」科札特疑惑地問,「是什麼事?」
「關於……阿諾德的事。」
聽見那句話的瞬間,阿諾德差點被口裡的牛肉哽到。
他嗆咳了幾聲,對面的恩佐匆匆遞來了水杯,阿諾德粗魯地喝了一大口,連同卡在喉裡的牛肉一起吞下肚,恩佐忍不住輕笑起來,遞給他一張餐巾。
「我知道你很餓,但吃東西別那麼急啊。」他安撫到,向對桌被咳嗽聲吸引了視線的科札特微笑著點了個頭,「這樣有失優雅,對吧?南茜小姐。」
「……咳、失禮了……」阿諾德輕聲說道,又啜了一小口礦泉水。
「後面那一桌的小姐還真是活潑呢。」科札特向恩佐禮貌地微笑,又將視線移回斯佩德憂鬱的神情上,「阿諾德……他怎麼了嗎?」
「他聽到半蟲的事情之後,突然很激動地衝了出去。」斯佩德深深地嘆息,「雖然我試圖追上去,但是追丟了……他大概是對半蟲有什麼陰影吧。」
「是嗎?原來那時候的巨響是……」科札特思索了一會兒,臉上也逐漸浮現了憂鬱,「為什麼……偏偏是他來到英格蘭呢?」
「請你小心看好自己的孩子,西蒙先生。」斯佩德露出了沉重的神色,「我有預感……這一次集訓,他可能會做出什麼事來。」
「什麼事……」科札特沉思了幾秒,臉色越發鐵青,他嚥了口口水,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的忠告。」
「他的性格有點扭曲,希望你別怪罪於他。」斯佩德苦笑起來,「想必,他也曾經因為蟲或半蟲受過深深的傷害吧。」
阿諾德手裡的銀叉瞬間被折彎。
他的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對面的恩佐緊張地看向他。
「南……南茜小姐?」他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嗎?」
「──哦?所以她叫南茜?」
刺耳尖銳的嗓音從旁傳來,阿諾德才剛抬頭,紅酒迎面潑來,淋得他一身濕。
「喂!」
恩佐憤怒地站起身,一時之間,餐廳內大半客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阿諾德胡亂抓起餐巾布要擦掉臉上的紅酒,恩佐上前遞手帕給他,爭吵的聲音不斷傳來,眼睫上的紅酒滴被擦掉的時候,阿諾德也終於能看清眼前的景象,站在自己身旁的,是一個身材高挑,裝扮看似貴婦人的女人。
「到我的餐廳來就算了,還敢帶著別的女人上門,真是不要臉。」女人傲慢地道,抓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再往阿諾德身上潑,這次阿諾德拍開了她的手,玻璃杯落到地上發出巨大的破碎聲,更多人的目光朝他們集中而來。
「你不要太過份!潔西卡!」恩佐厲聲斥責,將阿諾德攬入懷裡,「我們只是來吃飯的,又沒有招惹你什麼,請你為你剛剛失禮的舉動道歉!」
「道歉?這是我的餐廳,我的地盤,我自己選擇要什麼樣的客人。」女人板起面孔,指向門口,「現在,你和那個女人馬上從這裡滾出去。」
「你這是在貶低自己的名譽……!」恩佐咬牙切齒地道,扶著懷裡的阿諾德站起身,「我們走,南茜小姐,這種爛餐廳,食物再好吃都不能進來。」
聞言,名為潔西卡的女人臉色一陣扭曲。
她抓起桌上的餐刀,猛然就要往恩佐身上刺,阿諾德在剎那間回身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女人發出一聲疼痛的尖叫,在下一個剎那,她被一股驚人的力道向後甩了出去,潔西卡˙蘭森跌坐在地,吃驚地瞪大了雙眼。
那個方才被她潑了紅酒的棕髮女人,正用森寒的目光瞪視著她。
那是殺氣。
一股不屬於女人、甚至不屬於人類的強烈殺氣。
「……食物被糟蹋了。」緩緩地,那棕髮女人開口說道,她的音色就像黃鶯那樣清脆美麗,身旁的恩佐也愣住了。
「南、南茜小姐……?」他困惑地問,被身旁的阿諾德抓住了手。
「我要走了。」他輕聲說,「抱歉給你添麻煩。」
「不、是讓你受到這種待遇的我的錯……」
恩佐尷尬地說著,被阿諾德牽著手走出了餐廳。
臨走前他向餐廳裡受到驚動的客人深深一鞠躬,科札特愣愣地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還在為方才驚天動地的愛情修羅場感到震撼。
「我說……以後別來這家餐廳了吧?」他悄聲對斯佩德說,「女老闆會拿餐刀刺人,感覺還滿可怕的……」
斯佩德並沒有回答他,科札特回過頭,只見戴蒙˙斯佩德正盯著自己腕錶立體螢幕上一個移動的小光點。科札特又再次喚了一聲,斯佩德才回過神來。
「抱歉,西蒙先生。」他陪笑道,站起了身,「我突然想到有通電話要打,我出去幾分鐘就回來。」
「啊啊、沒關係,你去吧。」科札特溫和地點點頭,目送斯佩德離開了餐廳。
看到剛才那樣戲劇性的爭吵,卻還是想著公事,戴蒙˙斯佩德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科札特在心中佩服地如是想著,低頭開始切牛排。
*
恩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阿諾德,卻在走進停車場時就被叫住。
他回過頭,看向叫住自己的來者,那是一個有著一頭藍髮的青年,恩佐疑惑地蹙起眉,而後慢慢地想起,坐在隔壁桌的似乎有人有這麼一頭髮型。
「請問有什麼事嗎?」他禮貌地問,「抱歉剛才打擾你們用餐了。」
懷裡的阿諾德沒有回頭,只是揪緊了恩佐的衣服。
「不,讓我困擾的是令一件事。」那藍髮男人優雅地微笑起來,「看來你不只是個偷心賊,也是個小偷貓呢,南茜小姐。」
「什麼?」恩佐愣愣地看向懷裡的人兒,又看向那男人,「你是什麼意思?」
「偷了某人的終端機,不是嗎?」斯佩德朝那兩人緩緩邁開步伐,「少了那個,我的室友就不能回宿舍了,希望你把那東西還給他,南茜小姐。」
「等等。」以雙臂護住阿諾德,恩佐斬釘截鐵地道,「南茜小姐沒有偷東西。」
「哦?那他拿著不屬於自己的終端機又要怎麼解釋?」
面對斯佩德的質問,恩佐顧慮地看了一眼懷裡的阿諾德,而後又抬頭。
「因為南茜小姐這個身分是假的。」他咬緊下唇,終於承認道,「他真正的名字是克爾月先生,我想你的室友應該就是……」
恩佐的話沒有說完。
眼前藍髮男人詭譎的笑聲打斷了他。
「克爾月?Cklegetsu?哈!真佩服你想得出這種爛名字,納克爾和雨月知道了會作何感想?」他尖銳地大聲嘲笑,一把揪住那頭紮成包頭的棕色捲髮,一扯,銀色短髮暴露而出的瞬間,斯佩德伸手用力掐住阿諾德的頸子,將那身穿洋裝的銀髮獸人從恩佐的懷裡奪過來,用力叩上阿諾德的額。
頭蓋骨相撞發出碰的清響,阿諾德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斯佩德。
「說吧?蠢怪物。」藍髮男人以柔軟卻危險的嗓音輕聲道,「你不惜穿女裝都要跟蹤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阿諾德沒有回話,喉嚨被斯佩德緊緊捏著,他幾乎發不出聲音。
「請你住手!」
恩佐即時的介入讓斯佩德鬆開了手。
阿諾德向後踉蹌幾步,被恩佐張開雙臂護在身後。
「隨便動用暴力是不對的。」他堅定地說,卻不難聽出他的嗓音有幾分緊張,「我不明白你和克爾月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談嗎?」
「努呵呵……你是笨蛋嗎?」斯佩德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指向後方的阿諾德,「他的真名叫作阿諾德,還是個野蠻殘暴的獸人,你連這點都不知道還替他說話,看來你這傻蛋真是被利用得徹底。」
恩佐咬緊下唇,沒有回話。
他看了眼身後的阿諾德,阿諾德並沒有回應他的視線。
「……就算你知道些什麼,也阻止不了我的,阿諾德。」斯佩德慢條斯里地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反正,這裡沒有人相信你呢。」
他轉身就要走,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對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過頭,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我還不知道你能發出那麼高的聲音,你──真的只是獸人嗎?」
阿諾德瞪大了雙眼。
斯佩德咧開一抹冷笑,轉身離開。
目送著藍髮男人的背影直到遠去,恩佐才緩緩地回過頭。
「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注視著眼前的銀髮青年,問,「阿諾德先生……?」
阿諾德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別開了頭,從那舉動中得知背後真正的答案,恩佐失望地垂下眼簾,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才慢慢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拿開阿諾德身上被紅酒潑濕了的羊毛披肩,將外套蓋上阿諾德的肩膀。
「我們先回去吧。」他輕聲道,聲音卻能夠明顯聽出他的無精打采,即使如此,恩佐還是勉強勾起了笑容,「你自己不知道怎麼卸妝的吧?走吧。」
阿諾德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他的善意,在恩佐的陪伴下坐上了車。
但斯佩德剛才所說的話,還一直縈繞在腦海。
*
周二早上八點,實習員宿舍的門鈴大響。
還在睡覺的戴蒙˙斯佩德將頭埋進枕頭裡躲避刺耳的電鈴聲,早已經漱洗完畢的阿諾德前去開門,門才剛打開,鈴木˙愛德爾海蒂憤怒的表情就映入眼簾。
「你真應該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
那女人劈頭就大吼。
「你到底是怎麼從高空十五樓逃走的!」
阿諾德轉身把門關上,鈴木˙愛德爾海蒂用力搥了一拳門板。
「聽好!你今天必須加班!報告沒有修改完不准走!」
她在門外大發雷霆,阿諾德裝作沒聽見。
他彎身從鞋櫃裡掏出皮鞋,穿上鞋襪之後轉身往房裡走。
「哦?所以你為了穿女裝來見我,還特地翹班?」
諷刺而慵懶的嗓音響起,阿諾德冷冷地側頭,站在房門口的斯佩德用嘲笑的眼神望著他,而那一頭亂翹的髮明顯透露了他才剛睡醒的事實。
「我是為了去蹭飯,跟你沒有關係。」
「被潑了一臉那麼高級的紅酒,想必你是蹭得很愉快。」
「至少我點的菜裡沒有虛偽的假笑。」
阿諾德冷冷地回嘴,斯佩德只輕笑一聲。
「門外被發飆的母獅堵住了,你打算怎麼出去?」看著穿皮鞋走回對面房裡的銀髮獸人,斯佩德漫不經心地道,「我猜她會在那裡等你一整天。」
「沒有地方關得住我。」
阿諾德冷淡地回應,轉身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
這一天下午,阿諾德準時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
今天的訓練項目依然是撰寫報告,斯佩德輕鬆又迅速地完成了他的工作內容,很快就離開了辦公室,他離開後,阿諾德只聽到辦公室裡的同事對斯佩德不斷的讚美,他瞪著眼前文字密密麻麻的報告,鈴木˙愛德爾海蒂就站在自己身邊兩公尺處,她寸步不離的監視讓阿諾德無法脫身。
「今天你絕對別想逃走。」
這是鈴木˙愛德爾海蒂今天第二十二次強調同樣的一句話。
「我不懂這有哪裡行不通。」他看向那眼神犀利的女人,指著自己剛剛被退回的報告,「喬特和G總是說這樣就可以。」
「不可能。」愛德爾海蒂斬釘截鐵地道,「不只是用字粗俗而已,連文法有問題,就算在前線區能受到許可,也別指望這種東西能在這裡通過!」
「結果!我還是得幫獸人同伴說一兩句話,愛德爾海蒂!」一旁的青葉紅葉推了推眼鏡,叫道,「我們的大腦語言區不像人類那麼發達,還寫得出報告已經不錯了,你應該用最低限度的標準來檢視獸人寫的報告!」
「閉嘴!紅葉!」愛德爾海蒂厲聲喝斥,青葉紅葉無奈地嘆了口氣。
「報告寫得不夠好只是件小事,工作沒完成還逃走才是件大事!我絕對不能原諒有人企圖從自己的義務裡逃走!」那黑髮女人高聲發表自己的意見,回頭瞪向身後的銀髮獸人,「你聽到了吧!實習員阿諾德,在我們對策局……」
她的話卡在喉中。
眼前的辦公桌已是人去樓空,愛德爾海蒂憤怒地回頭看向身旁的同事,青葉紅葉和SHITT P不約而同地指向敞開的辦公室房門。
「他是怎麼出去的!」
說完,愛德爾海蒂咬牙切齒地追了出去。
「貓科真是了不起。」坐在原地的青葉紅葉讚嘆,「完美的間諜材料。」
「監視器和巡邏機器人也沒拍到他逃走的畫面。」SHITT P一面說著,一面點開監視畫面的影像,「簡直就像是有瞬間移動的能力一樣。」
青葉紅葉湊過來看著監視攝影機的畫面,和SHITT P面面相覷,走廊上還傳來愛德爾海蒂暴走怒罵的聲響,他們無奈地聳肩,各自旋了辦公椅繼續工作。
*
愛德爾海蒂的高跟鞋在走廊上發出急促而沉重的聲響。
阿諾德躲在走廊轉角男廁最裡邊的廁所裡,蹲在馬桶蓋上滑著發光的立體螢幕,他下滑通訊錄找到了恩佐的終端機號碼,點下了傳話鍵。
「幫我寫報告。」他壓低聲音說,「我想馬上就出去玩。」
接著,他不顧恩佐是否回復或有意願,將報告的檔案傳送出去。
不久,恩佐回傳了一個表情符號:_(´ཀ`」 ∠)_
『我沒有時間。』
螢幕上浮現這樣一行字,但隨即又浮現下一行字:
『要寫成怎樣的?』
「內容應該沒問題,但是據說用字粗俗、文法不對。」阿諾德輕聲道,「幫我訂正一下,我就能離開辦公室了。」
『……你現在其實已經不在辦公室裡了對吧?』
螢幕上浮現如是的字幕,阿諾德沒有回話。
知道阿諾德似乎是不想回答,恩佐也沉默了幾秒。
『給我十分鐘。』
字幕這麼顯示道。
阿諾德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他坐在馬桶上繼續等待,愛德爾海蒂的大約已經走遠了,阿諾德靈敏的聽覺還是稍能捕捉那憤怒的腳步聲,以音量來判斷大概在三百公尺之外,斯佩德或許已經走得更遠,或許已經回到房間,或許已經離開了對策總局,不過,只要恩佐的幫忙令他盡快離開對策局,不管斯佩德跑得多遠,他都能夠用靈敏人類十四倍的嗅覺追蹤到他的下落。
檔案傳送請求的提示音傳來,阿諾德的思緒被拉回螢幕之上,他點下「接受」按鈕,不到十秒鐘時間,修改過的報告就已傳送完成。
『下次要自己寫報告喔^^』
恩佐傳來這樣的訊息,阿諾德關掉了立體螢幕。
他從馬桶上跳起來,輕快地推開門走出廁所,愛德爾海蒂在很遠的距離,他不用擔心那個刁鑽的上司會突然殺過來,阿諾德走回辦公室,將報告紅外線傳輸傳回辦公桌的系統,接著,他在青葉紅葉和SHITT P愕然的注視下大步離開。
*
阿諾德不用費心思尋找就發現了斯佩德。
他就在對策局總部附近的高級咖啡廳,坐在靠窗的角落,他眼前的桌上擺著一杯漂浮冰咖啡,對面坐著一個戴黑框方眼鏡的男人,鏡片下有著一雙不太討人喜歡的吊稍眼,鼻樑算不上高挺,下巴留了一搓小鬍子,阿諾德站在玻璃落地窗外,周遭的雜音太多,無法清楚地聽見他們兩人的說話聲,但他能勉強透過那個男人的唇形讀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唐寧街十五號……』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說,『這是官邸的確切位置。』
接著他閉嘴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聆聽餐桌對面的斯佩德說話,從阿諾德的角度看不見斯佩德的臉,就在他斟酌自己是否該換角度時,那男人又說話了。
『沒錯。』那男人說,『都在那裡。』
「……他人……那裡?」
在嘈雜紛亂的交談、腳步聲與杯盤碰撞聲中,他逐漸能辨明斯佩德的聲音。
『大概是還有一、兩個幫傭,但他們不知道那兩個小孩是半蟲的事。』
那男人的唇型又如此透露道,兩人之間交談的話題也逐漸明晰起來。
「是嗎?」斯佩德以那一貫輕詭的嗓音道,「那沒什麼構成阻礙的了。」
『包括你的那個獸人同伴?』
那男人問,斯佩德輕笑一聲。
「他從來不是阻礙。」他慢條斯理地道,「你說是吧?阿諾德。」
牆外,阿諾德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那戴眼鏡的男人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斯佩德又繼續說下去:
「我猜,以你的聽力,應該能清楚聽到我的聲音吧?關於我這次的計畫,跟蹤了那麼久還沒有頭緒的話,你就是徹徹底底的笨蛋了。」他語帶諷刺地道,頓了一會兒,雙手優雅地撐在桌上,托住下顎,又說,「我想想……這件事如果你打算張揚的話,我就把你要求別人幫你寫報告的事情也張揚出去怎麼樣?……不過,不管哪一個,都只會降低你自己的信用罷了。」
阿諾德沉默著,沒有回答。
「你要弄清楚自己的立場,獸人。」
斯佩德的語氣由輕轉沉,接著他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對面的眼鏡男人也沒有再說話,阿諾德知道他們在等他離開,他緩緩地斂下睫,手掌慢慢離開了牆面,轉過身,雙手插進風衣口袋裡,他安靜地跨步離開。
等他走遠以後回過頭,才看見玻璃窗後的眼鏡男人的唇又開始說蠕動。
斯佩德知道一切,阿諾德淡淡地想,那個男人知道他的位置、他做過的事,即使他變裝、躲藏,都無法逃過斯佩德的眼睛,就連剛才傳送報告讓恩佐捉刀的事,斯佩德竟也能立刻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諾德低下頭,看向繫在手上的終端腕表。
*
加百羅涅公司的英國分部位於泰晤士河下方。
稍微查詢一下就找到了位置,他站在泰晤士河下商業大道之中、站在加百羅涅分部的入口前,周圍與他擦身而過的全是西裝筆挺的人士,阿諾德正思索著該以什麼理由進入時,就見大廳的電梯門開了,身穿一身黑西裝的恩佐˙加百羅涅一面扯開領帶,一面提著公事包,在部下的問候聲中走出了電梯。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等候的阿諾德。
恩佐露出略為訝異的神情,快步朝門口走去,在阿諾德的前方停下來,他低頭看著他,他仰頭望著他,相隔在兩人之間的玻璃自動門也在此時敞開。
「怎麼會知道我在公司?」
恩佐微笑著問,向前跨出一步,阿諾德也向側讓開。
「碰巧猜中。」那銀髮人兒簡短地答道,恩佐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不知道你要來,我已經請女僕煮好我的晚餐了。」恩佐有些困擾地苦笑道,「你應該事前打通電話、或至少發個簡訊什麼的。」
「我的終端機不能用。」阿諾德說道,「給我一個新的。」
恩佐愣愣地低頭看著他,彷彿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
「給我一個新的。」阿諾德又重複道,「你不是生產這種的嗎?給我一個。」
「我……」恩佐試圖讓自己的語氣保持禮貌,「可以聽聽理由嗎?」
「你不需要知道。」那銀髮人兒以理所當然的神情說道,「給我。」
恩佐發出幾聲乾笑,別開了頭,他雙手插著腰,頭仰著,似乎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阿諾德,而後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又低下頭看向眼前的青年。
「我這麼說吧,你不能平白無故和別人要東西。」恩佐試圖保持臉上的微笑,「就算我是製作終端機廠商的董事長,也不代表我能平白無故把產品交給你,這會造成公司許多麻煩……上面的商店街就有專賣店,你可以去買。」
「我沒有錢。」
阿諾德坦白,恩佐嘆了口氣,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眨眨眼。
「我的意思是……怎麼說。」他又停頓了幾秒,開口道,「從昨晚開始,我有種感覺……覺得你好像在……」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唇齒微張,卻沒有說出接下來的句子。
「……我們需要談談,阿諾德先生。」半晌,恩佐才擠出這句話。
「需要多久時間?」
他的問題讓恩佐蹙起了眉,像是受到了冒犯。
「你有急事嗎?」他的口氣轉為尖銳,「只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
阿諾德點點頭,恩佐蹙眉望著他,而後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似地低下頭。
「跟我過來。」
他說道,抓住阿諾德的手腕走回公司,玻璃自動門再次敞開,許多社員愣愣地看著董事長拖著一個陌生的青年大步走回電梯邊,阿諾德聽見周圍似乎傳來細微的嘲笑和議論聲響,但他沒能來得及留意聲音來源,就被恩佐拉進了電梯中。
電梯一路向下,通往地下十二樓。
恩佐很沉默,阿諾德低頭看著手腕上已經被關機的終端腕表,又看向恩佐,就在他懷疑恩佐是否真的要將新的終端機給他時,電梯門打開了,恩佐帶著他走出去,進入了一個佈置古典的寬廣餐廳。
「歡迎光臨,董事長。」
機械女音從旁傳來,阿諾德側過頭,只見一個身穿傳統英式女僕裝的人形機械人向走出電梯的兩人敬了個禮。
「我要去私人包廂。」恩佐冷冷地道,而後不再與機器人多說什麼,抓著阿諾德的手就往左側的通道走去,餐廳裡的社員大多注意到了他們,向兩人投以注目禮,而阿諾德這次聽見了其中幾人的議論。
「上次是潔西卡,這次是誰?」
「董事長又要被騙一大筆錢了吧……」
「為什麼他總是遇到這種人……」
議論聲在他們拐入走廊後逐漸消失,恩佐帶著阿諾德走進一間較小的包廂。
「坐吧。」他說,點開了餐桌上的菜單程式,「雖然伙食不及高級餐廳精緻,但基本的菜色還是有的,你想要什麼,機器會幫我們送來。」
「……烤雞。」
阿諾德毫不客氣地說出了自己想吃的餐點,恩佐嚴肅的表情終於和緩下來,他忍不住勾起了微笑,凝視著阿諾德好一會兒,而後才點點頭。
他點下烤雞的按鈕,又按了幾項配菜,這才又關掉菜單程式。
「我不想顯得太冒犯,阿諾德先生。」他禮貌地說,「所以我想從頭開始坦白,這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希望你不介意。」
阿諾德沒有回話,他別開的眼神像是對恩佐失去了興趣,恩佐又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挺身而出嗎?」那黑髮男人直接切入正題,見阿諾德的視線回到自己身上,他又補上一句,「在你被那些獸人給包圍的時候。」
「多管閒事?」阿諾德問,恩佐低下頭。
「有一半,的確是。」他坦承,「另一半原因,是因為你可愛。」
阿諾德蹙起眉,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愛?」他問,恩佐深吸一口氣。
「你長得很……漂亮,如果你不介意我用這個詞形容,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被你的外表吸引了。」恩佐說話的態度逐漸放慢,「而且,你的眼神也是。」
「我是男人。」阿諾德說道,恩佐閉上眼,點點頭。
他們之間陷入了幾秒的沉默,阿諾德直鉤鉤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女人可以勾起我的性慾。」良久,恩佐才緩慢地開口,「……男人也可以。」
「雙性戀?」
阿諾德問,恩佐點頭。
「……我至今談過很多場戀愛,但是都以失敗收場。」見阿諾德不再追問,恩佐繼續說下去,「所有、所有我交往的對象,都是看上我的財產和地位,即使我試圖隱瞞身分也沒有用,為了得到我的財產,他們說了無數的謊言。」
他嘆了口氣,停頓了幾秒。
「我被欺騙了無數次。」說著,恩佐抬起頭,望向眼前銀髮青年那雙冰藍色的瞳眸,「我不想再被欺騙了,我只想找個品格端正的對象。」
阿諾德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話。
「……喬特曾經是最理想的對象。」
恩佐接著的話讓阿諾德稍稍瞪大了眼。
「他一直是我的憧憬,我曾經追求過他,但是被他拒絕了。」他惋惜地說著,斂下睫,慢慢地靠上了椅背,「那以後,我再也沒遇過那麼理想的對象。」
阿諾德愣愣地注視著他,恩佐也抬眸對上了他的視線。
「我到昨晚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阿諾德先生。」那黑髮男人輕聲說,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是有些悲傷,「包括今天替你檢查報告,甚至被你要求給初終端機,我坦白問你:你是不是……也在利用我?」
他看著阿諾德,沉默著等待他的回答,但那銀髮獸人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
「如果真是如此……」恩佐深吸了口氣,「那……你不用再來見我了。」
阿諾德緩緩斂下了睫。
恩佐望著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有些急快,他猜想阿諾德或許會說謊,就像他先前所有的戀人那樣,他們流下眼淚、打悲情牌、哭訴著否認,但他們的眼神卻透露著謊言,恩佐看得出來,那全都是謊言。
只有喬特。
擁有真摯的眼眸的人,只有喬特。
從第一次面試調查員與喬特相見開始,恩佐就知道了。
他望著眼前的阿諾德別開頭,而後,那銀髮的美麗青年注視著牆面上的鏡子,注視著自己的倒影,愣了好一會兒,緩緩地睜大了眼。
「……沒錯。」
阿諾德突然開口道,轉頭直視恩佐的雙眼。
「我是在利用你,因為你有錢、有頭腦、還有新的終端機。」他坦白地說道,恩佐稍稍一愣,下一秒,那銀髮青年赫然站起身。
「既然你不打算協助,你的利用價值也到此為止了。」阿諾德淡然地說著,向後退了一步,「我不會再從你手上拿取任何東西了。」
「什麼……?」
「還有,喬特是我的。」
恩佐一怔,阿諾德轉身衝出了包廂。
他的話裡讀不出任何情緒,他的眼裡也沒有任何謊言,恩佐愣愣地看著自動關上的包廂大門,良久也反應不過來。餐桌的中心在此時開了一個洞口,熱騰騰的烤雞浮上桌面,香味逸散在狹窄的包廂裡,但餐桌的對面早已人去樓空。
*
阿諾德討厭說謊的人。
那些不經意的眼神或動作,那些多餘的禮貌和顧慮,他全都厭惡,人類就像披上假皮、戴上面具的野獸,連最親密的人都相互欺騙。
他厭惡那種說謊的眼神。
卻未料在鏡子裡,他看見自己竟流露出一樣的眼神。
阿諾德懊惱地獨自在倫敦的街道穿梭。
沒有終端機的現在,他就像個瞎盲的老鼠,在偌大的迷宮裡徘徊,唯一的線索只有「唐寧街十五號」,打開終端機再調查一次電子地圖自然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斯佩德知道自己現在的位置,他側頭看著寬廣的泰晤士河,河岸的風拂上他的眼瞼,突然竄入鼻腔的氣味讓他回過頭。
「喲──瞧瞧這是誰?」
諷刺又粗啞的嗓音傳來,阿諾德冷冷瞇起了眼。
聚集在眼前的,是少說十數名的犬族獸人。
「這不是身上有貓臭味的跳躍小子嗎?你的耳朵和尾巴是藏起來了?」其中幾個犬獸人湊上前來,攬住了阿諾德的肩膀,「喏,你是獸人吧?不必引以為恥,解除你的光學迷彩啊。」
「不要隨隨便便碰我。」阿諾德厭惡地道,揮開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這個舉動明顯激怒了幾個犬獸人,他咒罵一聲,朝阿諾德的臉上吐了口口水,那銀髮青年抬手抹上自己臉上的唾液,而後,他的臉色瞬即轉黑。
──咻!
噗通!
短短的剎那間發生了什麼事,犬族獸人都沒能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個剛才吐口水的同伴已經消失了,直到求救的大叫聲傳來,他們才驚愕地發現,那個獸人已經被扔進了十公尺外的泰晤士河裡。
「……髒。」
阿諾德冷冷地道,將手掌上的口水抹在另外一個獸人肩膀上。
「喂!你幹什麼!」
「下一個是你。」
一個反手揪住了那獸人的衣領,阿諾德就像在投球一般,不用兩秒的時間,就將一個體型比自己大的犬族獸人單手扔了出去。
──噗通!
在泰晤士河裡掙扎的獸人又多了一個。
「你、你這傢──唔!」
話還未說完,犬獸人的下顎猛然被單手掐住。
「沒見過老虎吧?小狗們。」那銀髮青年的嘴角咧開一抹冷冷的笑意,掐著下顎的手又施了點力:「──我陪你們玩啊。」
*
狗是一種服從的動物。
智慧越高的狗,越能明白什麼是「力量的差距」。
就和人類一樣,他們屈服在強者的腳下,搖著尾巴乞憐──阿諾德不必把太多獸人扔進河裡,這些最初來找碴的犬族獸人全都敗倒在他的腳下,大多數獸人都已逃之夭夭,只剩下一些落水的還被留在原處。
「可惡、要是老大在這裡的話……」渾身濕透癱倒在地的一個犬獸人喘著氣,窩囊地喃喃自語,「你這種貨色,一定早就被收拾掉了……」
「你可以打電話。」阿諾德冷冷地睨著那獸人委屈的臉,「我可以等。」
「可惡……可惡……」那金髮獸人咬牙切齒地說著,從懷裡掏出終端機,打開立體螢幕,點出通話程式,阿諾德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撥打出的瞬間,那令人熟悉的來電音樂讓阿諾德蹙起眉。
嘟。
電話接通的提示音響起。
『有什麼事嗎?」
電話另一端傳來那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嗓音,阿諾德皺起眉。
「骸大人!」那金髮獸人朝終端機叫道,「這裡有一個傢伙……」
「──我把你的手下扁了。」
他冷冷打斷犬獸人的話,話筒另一端的男人先是一愣,而後發出一串輕笑。
『庫呼呼……這個聲音是阿諾德?』
「骸大人……你認識這傢伙……?」那金髮獸人錯愕地問。
『你應該慎選打架的對象,犬。』六道骸以悠哉的嗓音間接回答,『那麼,我的好客戶是為什麼會出現在英國的?』
「實習。」阿諾德說著,從犬獸人手中奪過了濕漉漉的終端機,「正好,有點事要拜託你,六道骸。」
『哦?交易?』六道骸慢條斯理地問,『籌碼呢?』
『──不需要。』
話筒裡的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六道骸的話,緊接著是一段碰撞的雜音。
『電話換人了,是我。』雲雀恭彌的嗓音傳來,『碰到了什麼麻煩嗎?』
「我要知道唐寧街十五號的位置。」阿諾德瞇起眼,「我的終端機被駭了。」
『哦呀?被駭?』六道骸的聲音冒出,卻又立刻換成了雲雀恭彌的聲音:『是怎麼一回事?』
「遇上一點麻煩。」阿諾德說著,「現在開始我不會聯絡任何人。」
『我現在在撒哈拉,沒辦法立即協助。』
『這沒什麼困難的。』六道骸的嗓音淡淡加入了談話,『犬。』
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金髮獸人立刻豎直了身子:「在!」
『給阿諾德領路到唐寧街十五號。』
「咦──」
『不得有異議。』他頓了幾秒,又以含笑的嗓音道,『這樣你滿意了?』
『閉嘴。』雲雀的聲音再次傳來,『有什麼事就呼叫我,阿諾德。』
「我知道了。」阿諾德頓了幾秒,「你注意自身安全。」
雲雀恭彌並沒有回答,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掛斷了電話,阿諾德側過頭,將終端機扔回那金髮獸人的胸口。
「領路吧,小狗。」
那金髮獸人不悅地瞪著他,將終端機收進濕透的上衣口袋中。
*
獸人的名字叫作城島犬,是第五代獸人。
在聚集於倫敦的獸人之中,他的實力也算強悍,他的父母因為接受了英國的獸人實驗條例,成為政府的長期研究對象,所以才成為倫敦市的市民,生活在英國的獸人大部分都是如此,他們就讀獸人培訓學院,發揮各自能力所長,比閉關學習的人類學生更有穿梭在倫敦市的機會,也因此發現了幾條不廣為人知、沒有監視錄影系統的小徑。
這些小徑大多是雙面封閉的死巷,卻成為跳躍力高的獸人的聚會天堂。
「面向觀光客的那一面戒備森嚴,這一面沒有倒是什麼人。」城島犬一面說著,一面手腳併用地在屋簷上奔跑,「感謝我吧!小貓!這裡可是我的天下!」
阿諾德懶得回話,只是向前跟上犬獸人的步伐,夕陽的光芒將他飄揚的髮染成鮮豔的橘紅,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阿諾德站在英國舊外交及國協事務部的屋瓦上,低頭俯瞰著建築樣式老舊的唐寧街建築。
在街道上守衛的全是機器人,四處都裝設著紅外線感測器,沒有辨識紅外線的特殊眼鏡無法行事,這樣森嚴的守衛一直延伸到與白廳大街的交叉口,底下是錯縱複雜的西敏寺地下住宅街,往五點鐘方向望去就是西敏寺,再遠一點是西敏寺碼頭,九點鐘方向是獸人抗爭紀念廣場。
阿諾德瞇起了眼,城島犬的嗓音在此時喚回他的注意力。
「骸大人的命令完成了,我要走了。」他用不愉快的目光抱怨道,「真是的,為什麼我要來當這種小貓的觀光嚮導……」
說著,他轉身向另一面跳下。
阿諾德回頭目送著城島犬離開的背影,又望向了眼前唐寧街的建築,十五號距離十號不遠,戒備也沒有其他十號來得森嚴,來回滑動的武裝機械衛兵卻仍令人退避,阿諾德慢慢走動到唐寧街十五號的正對面,二樓有一個紅髮的孩子正望著窗外,他的眼神有些渙散,像是在發呆,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阿諾德。
那孩子緩緩地睜大了眼。
他看起來大約只有五、六歲,那孩子似乎說了什麼話,對街的阿諾德無法聽見,那孩子又回過頭,像是在屋裡大叫,於是另外一張小臉湊了過來,那是一個綁著雙馬尾的紅髮小女孩,阿諾德瞬間明白了。
古里炎真、古里真美。
這兩個孩子,就是斯佩德的目標。
「──喂!你在那裡做什麼!」
憤怒的嘶吼聲讓阿諾德赫然回過神。
他視線向下一望,站在唐寧街十五號門口朝自己大吼的人,正是西蒙˙科札特,他與阿諾德對上視線的剎那,愣住了。
「阿諾德?」他叫道,口氣是滿滿的質疑,「你為什麼在這裡!你想做什麼!」
阿諾德沒有回答,科札特緊張地向上看了一眼圍繞在窗口的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而後又看向阿諾德,生氣地指向白廳大街的方向。
「馬上離開這裡!」他命令道,「從我的視線範圍內離開!立刻!」
那銀髮獸人只冷冷地睨著他,視線又再次挪回窗邊的兩個孩子身上,科札特心頭一緊,彎身撿起了地上的石塊,奮力朝阿諾德扔過去。
但阿諾德只輕輕側身就閃過了投石。
「我叫你離開這裡!」
科札特厲聲吼道,彷彿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沒有絲毫理性的野獸,阿諾德向後退了一步,看見那紅髮男人的眼裡滿是兇狠的敵意,科札特彎身又撿起一塊石頭,奮力朝阿諾德扔去。
這一次,石頭砸到了阿諾德的腳邊。
「快滾!」
他威嚇,阿諾德蹙起眉。
那銀髮男人看了窗邊那兩個孩子最後一眼,而後淡淡地轉過身,跳下了屋簷的另一面,消失在科札特的視線範圍之中。
下躍的瞬間,他的心是冷的。
他想起科札特剛才的眼神,想起恩佐的話語,想起斯佩德的要脅,而後他著地,站在草地上,後方是高聳的牆面,前方是空蕩荒廢的庭園,夕陽從山頭緩緩落下,四周回歸原始的闇色,而他孤獨佇立在黑暗之中,仰頭。
──斯佩德說得沒錯。
他淡淡地想。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相信自己的人。
*
黎明到來。
晨光刺得疲憊的眼睛睜不開,喬特˙彭哥列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床邊,隨意脫去沾了一身髒污的襯衫和長褲,向後一扔,朝柔軟的床鋪一頭倒下。
電話響起。
喬特抬起手,點開手上的終端機螢幕,按下通話鍵。
「是我。」他咕噥著道,話筒另一端熟悉的嗓音讓他不悅地瞇起眼。
「你真應該挑時間,總局長。」喬特淡淡地說著,在床上翻了個身,「如果沒有要事,我不想浪費我的睡眠時間……」
喬特的話猛然打住。
話筒另一端傳來的內容讓他愣愣地睜大了眼,他立刻從床上坐起身。
「你是認真的?」
對方的回答讓喬特瞇起了眼。
原本強烈的倦意瞬即消失,他掛斷了通訊,關掉終端機,從床上跳起,隨意套上長褲和襯衫,顧不得胸前釦子沒扣上就匆促奪門而出,在走廊上大步奔跑著,與正巧起床的納克爾擦身而過,喬特˙彭哥列煞住了腳步,又倒退著跑回來。
「哦!喬特!起得究極早啊!」納克爾笑瞇瞇地道,「早起慢跑嗎?」
「我還沒睡,現在有急事要去媒體控制中心找藍寶。」喬特喘著氣,一面說,一面扣上胸前的扣子,「另外,有件緊急任務想要麻煩你。」
「緊急任務?」納克爾疑惑地問,喬特點點頭。
「這項任務我只能託付於你。」喬特說著,拾起納克爾的手,對上那黑髮獸人奇怪的眼神,喬特勾起一抹微笑,按掉了納克爾終端機的開關。
「怎麼……!」納克爾吃驚地抽回手,又不解地看向喬特,「這是怎麼了?」
「我們的總系統被駭了。」他說,壓低了音量,「你今天就到倫敦去,把我們兩個實習員找回來,他們不該到倫敦去實習,那是被什麼人設計好的,還有,盡量不要使用終端機,背後的資料可能隨時有人在掌控。」
納克爾詫異地張大了嘴,喬特按住了他的肩膀。
「如果背後真有著什麼,阿諾德大概已經發現了,你到英格蘭分部後先和他取得聯絡。」他輕聲說,語氣卻相當堅定,「不管別人說他什麼,我相信他。」
納克爾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這句話我能如實轉達給他嗎?」他問,喬特有些尷尬地紅了臉。
「這有點……不、還是告訴他吧。」喬特說著,也微笑起來,「然後告訴他,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在這裡等他回來。」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長官,喬特。」納克爾露出會心的微笑,舉起手比了個敬禮的手勢,「三級指揮官納克爾!現在前往執行緊急任務!」
「啊!交給你了!」
他們兩人默契地以拳面相碰,而後不約而同地背過身,納克爾衝回房裡開始收拾行李,喬特則繼續朝媒體資訊中心跑去。
*
阿諾德躺在床上,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被擱在書桌上的終端機持續以高分貝播放退流行的印度搖滾樂,獸人歌手以雄渾的嘶吼唱出節奏感紊亂的歌,這曾是他母親最喜歡的一首歌,而唱這首歌的獸人,據說是他已故的父親。
──父親。
這對他而言是個最為模糊的單詞。
那遙遠的印度深林邊的小村落的居民,是他第一次接觸到的人類。
他的母親與他生活在叢林深處的小茅屋,他們自己狩獵、自己抓魚,自己摘果類和野菜,只有要到村裡去買賣的時候,他們才會穿上衣服,一直以來照顧自己的只有母親,阿諾德對他的父親,甚至是對他的哥哥,都沒有任何印象。
不,還是有的。
阿諾德內心深處有個細小的聲音如是反駁自己。
他蜷起身子,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搖滾樂的嘶吼持續著,阿諾德微微張了嘴,對上了那熟悉的旋律。
「…Schmetterlinge im Bauch.」他閉上眼,隨著歌詞輕聲地唱,「Sie fliegen zusammen aus dem Bauch heraus. Applaus, Applaus. Jedermann sieht fröhlich aus.」
緊接著的是一段糟透的間奏,阿諾德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裡。
這一天,他哪裡也沒有去,也不打算去。
他不再想著斯佩德的計謀,不再想著那兩個陌生的半蟲孩子,不再想著集訓內容,也不再想著即將到來的明天,腦中不斷浮現的,只有喬特模糊的臉。
*
集訓進入了第四天。
鈴木˙愛德爾海蒂已經對阿諾德的訓練抱持著放棄的態度,她並沒有責備阿諾德昨天為什麼翹班,甚至連招呼都不想打,只吩咐今天的訓練內容是射擊、模擬實戰和兜蟲的構造解析,她說完就立刻轉身離開,彷彿站在身旁的是個瘟神。
阿諾德乖乖進行了訓練。
他比斯佩德晚抵達射擊訓練場,那時斯佩德已經開了五槍,阿諾德從長官手中接過模擬步槍,瞄準靶心時聽見身旁的斯佩德對他發出一聲嘲笑,阿諾德連開五槍,槍槍命中靶心,身旁的長官吃驚地吹了聲口哨,阿諾德側頭給斯佩德一個挑釁的眼神,後者也稍稍一愣。
這是阿諾德第一次挑釁他。
「我很意外……你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情趣?」
斯佩德一面說,一面瞄準靶心開下第六槍,命中靶心的音效傳來,他也聽見阿諾德的靶子傳來同樣的音效,他轉過頭時,對上阿諾德沒有一絲情感的眼神。
「當我想殺人的時候。」
銀髮獸人淡淡地回答,扣下板機送出他的第七發子彈。
阿諾德這一天的表現讓英格蘭總部的上級全都跌破眼鏡。
射擊項目他和斯佩德同樣拿下滿分,而在模擬實戰訓練中,他甚至作出比戴蒙˙斯佩德更好的成績,臨場反應、判斷力、體能、速度,綜合能力值統計下來,他甚至凌駕於前線調查員之上,在蟲的構造方面,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愛德爾海蒂在看見阿諾德今日的成績單時,對這獸人的印象完全改觀。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向眼前面無表情的銀髮獸人,而此時此刻的優等生斯佩德還在和模擬實戰中的虛擬影像博鬥。
「如果明天的訓練也這麼無聊,我今晚就要回前線。」阿諾德淡淡地道,穿上了自己的黑色風衣,拉緊腰帶時手頓了一下,「……我想見喬特。」
「──你等等。」
愛德爾海蒂在阿諾德走出訓練室前叫住了他。
她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上前遞給阿諾德一張紙條。
「有人要見你。」她說,「到上面的地址去會面,我原本打算,如果你今天表現不好,就不告訴你這件事的。」
「……報告以外的事是絆不住我的。」阿諾德淡淡地說著,從愛德爾海蒂手中接過了紙條,上頭畫了一張歪七扭八的簡陋地圖,正中間有個塗黑的大圓點。
『究極等你過來!』
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這樣一句話。
阿諾德將紙條撕成碎屑,塞進口袋裡,轉身快步離開了訓練室。
*
經過一番折騰後,斯佩德終於走出了模擬實戰訓練室。
休息十五分鐘後就要進行下一個解析蟲構造的訓練內容,他從公用冰箱裡拿了一瓶飲用水,經過阿諾德的訓練室前他停下腳步,訓練室的燈是關的。
難道又中途翹掉了訓練?斯佩德懷疑地想。
「啊、斯佩德先生。」
西蒙˙科札特的嗓音傳來,斯佩德回過頭,嘴角掛起了一貫的微笑,那紅髮男人揮了揮手,從走廊的一端快步朝他走來。
「午安,西蒙先生。」他禮貌地道,「不曉得你有沒有看見阿諾德?」
「阿諾德?」
聽見那個名字,科札特的臉色有變。
「他不在訓練室裡嗎?」他問,斯佩德搖搖頭。
「我出來的時候他就不見人影。」說著,斯佩德指向一片漆黑的訓練室,「他昨天翹了一整天的訓練,我有點擔心他會不會跟不上進度。」
「他沒有在房裡嗎?」
科札特問,斯佩德聳肩。
那紅髮男人嘆了口氣,游移的眼神充滿了不安。
「我去問問鈴木小姐知不知道他的下落。」說著,科札特轉身要走,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他回過頭來,唇齒微張,卻顯得有點難以啟齒。
查覺到對方有話要說,斯佩德向科札特投以好奇的眼神。
「事實上……前天傍晚的時候,我看見阿諾德出現在我家對面。」科札特支吾著說道,「不曉得……你對這件事情有沒有頭緒?」
「出現在你家?」斯佩德睜大了眼,「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科札特抬頭直視斯佩德,眼神透露出明顯的慌亂,「他一直看著我家的兩個孩子,我懷疑他是不是打算做些什麼……!」
他焦慮地垂下頭來,用手摀住了臉,斯佩德沉默地注視著他,而後,一抹冷冷的笑意自他的嘴角一閃而逝,他上前一步,雙手搭住了科札特的肩膀。
「聽我說,西蒙先生。」斯佩德露出憂心的神情,「昨天晚上我聽到一些風聲,現在一想,或許和這件事情有點關係……」
「風聲……?」科札特愣愣地問,斯佩德沉重地點頭。
「昨天晚上我回到房間時,聽見他正在講電話……應該是在和什麼人聯絡。」斯佩德咬緊了下唇,「我聽到一些……周五晚上、白廳大街……什麼的字眼。」
「白廳大街?」科札特詫異地瞪大了眼,「白廳大街就在我家門外!」
「什麼?」斯佩德吃驚地問,「那他的目標果然是……!」
「半蟲嗎?」科札特接了他的話,斯佩德沉重地別開頭。
「他曾經在喬特和我的面前殘忍地肢解過一隻蜂蟲半蟲……」斯佩德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嘴,「現在想來,那種畫面實在太……」
他露出不舒服的神色,沒有繼續說下去,科札特的臉色逐漸翻成慘白。
「沒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止他嗎?」他追問,斯佩德陷入了沉默。
「或許……」那藍髮青年猶豫了一會兒,「或許……如果那一帶的守衛夠嚴密的話,這陣子……盡量讓你的孩子待在家,不要外出?」
「不外出嗎?」科札特咬了咬下唇,「但是他已經發現了我家的地址,你確定我真的不用換個位置,像是住在飯店裡什麼的……」
「當然也是個選擇,但要是飯店地址也被他知道了呢?」斯佩德質問,「到那個時候,保全系統相對較弱的飯店可沒有辦法提供安全保障。」
科札特的眼神透露明顯的動搖。
「我會盡我所能把阿諾德留在房間裡。」斯佩德追加了第二重保障,於是西蒙˙科札特的眼神終於看起來安心了一些。
「只要撐過集訓這段日子就可以了。」他自我安慰道,又看向斯佩德,苦笑,「那就麻煩你,斯佩德先生,真的很希望他下次不要再來英格蘭了。」
「我完全同意。」斯佩德優雅地微笑,「他在前線裡也是個麻煩。」
*
阿諾德憑著對紙條上地圖的記憶到達了溫莎新區的一間青年旅館。
他不需要費太多心思尋找,立刻就在旅館的公用網路區看見了納克爾的身影,他難得脫掉一身看起來厚重的黑色長袍,身穿輕便的短袖黑色襯衫和牛仔褲,阿諾德可以清楚看見他的右手腕上並沒有戴著終端腕表。
納克爾嗅到了他的氣味,回過頭來。
「喲!阿諾德!」他精神奕奕地打了招呼,「你真慢!我都等了你兩天啦!」
阿諾德靜靜朝他走過去,納克爾也關掉桌上型終端機,站起了身。
「你的這個是關著的吧?」他指了指自己空無一物的右手腕,「我從喬特那裡聽說了一點狀況,詳細情形我們到房間裡談。」
聞言,阿諾德的眼神閃過了些許的猶豫。
但他仍然是選擇跟隨納克爾的腳步,往客房區走去,納克爾在自己的房門前停下來,輸入密碼打開了房門,以青年旅館而言,這是一間稍嫌奢華的單人房,納克爾反手關上門,而後將自己關機的終端錶從口袋裡拿出來,放進置物櫃裡。
「你的也放進來怎麼樣?」他問,向阿諾德伸出了手。
那銀髮青年猶豫了幾秒,解下手腕上的終端錶,放到納克爾的掌心。
於是納克爾將終端腕表放進置物櫃裡,關上,阿諾德撥開床上散亂的棉被,挪出一個位置坐下,納克爾回頭對阿諾德勾起一抹淺淺的笑。
「喬特說,對策局總部的系統被駭了。」他說著,向前走了幾步,在阿諾德身旁的位置坐下來,「你跟斯佩德這次的實習是被設計好的,的確,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實習員要到後援區去受訓,關於這個,你有什麼頭緒嗎?」
阿諾德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接著向後仰,躺上柔軟的床鋪。
「知道。」他坦白地說,「但是跟我無關。」
「這樣啊……」
納克爾嘆了口氣。
「那沒辦法了。」他輕快地說,「你們兩個盡快回來吧,我接著聯絡斯佩德。」
阿諾德側過頭望向那黑髮男人的臉,從那雙冰藍色的眼裡隱約可以看出他對納克爾不多追問的乾脆態度抱有些許疑惑。
「你為什麼先聯絡我?」
他問,納克爾搖搖頭。
「不知道!是喬特的命令。」他如實回答,「他說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什麼。」
阿諾德望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視線又慢慢挪回天花板,納克爾以為他要說什麼,但他最後放棄了等待,他站起身,阿諾德卻拉住了他的衣角。
「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他平靜地道,「……這兩隻半蟲會死。」
納克爾困惑地瞪大了眼。
「啊?」他不解地問,「古里炎真?古里真美?他們是誰?在哪裡?」
「終端機被監控著。」阿諾德並沒有回答納克爾的問題,只是逕自說下去,「去找一個叫恩佐˙加百羅涅的人,他有很多新的終端機。」
「恩佐?」納克爾一愣,「是加百羅涅的恩佐嗎?」
「報喬特的名字,他會上當個一、兩次。」
阿諾德說著,從床上坐了起身,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數位名片,遞給納克爾,那黑髮獸人愣愣地接過,名片上印著恩佐˙加百羅涅的聯絡方式。
「總部在泰晤士河下。」
他說,站了起來。
納克爾聽見他的腳步聲,他側頭看向打開置物櫃的阿諾德,又隨即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在調查局工作十餘年,納克爾聽過恩佐˙加百羅涅這號人物,加百羅涅一直都是調查局的合作對象,但是為什麼阿諾德手中會有加百羅涅的名片?
他突然想起了喬特要他轉告的話,於是納克爾抬起頭來。
「對了,喬特還說……」
納克爾接下來的話在喉中打住。
他愣愣地看向空蕩蕩的室內和敞開的置物櫃門,發現阿諾德已經離開了。
*
阿諾德的終端機一直沒有傳來回應。
不管恩佐˙加百羅涅打過幾通電話、發過幾封訊息,阿諾德都沒有再回過,他走得那樣乾脆,斷得那樣徹底,加百羅涅檢討過自己是不是真誤會了阿諾德,但他最在意的仍然是阿諾德臨走前的那句話。
──「喬特是我的。」
雖然和阿諾德結識才不過短短的幾天,但若有見面,幾乎都是他單方面透露在發表自己的想法,他對阿諾德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他是喬特的什麼人?
是為什麼來到英國的?
聽說他是獸人,但又是什麼樣的獸人?
還有沒有可能……再見上一面呢?
──不。恩佐淡淡地反駁自己,在偌大鬆軟的床鋪上翻了個身,想起當時阿諾德仰頭跟他要終端機的口氣,他不悅地皺起眉。阿諾德也只不過是和過去那些眾多的情人一樣,把他當成方便好用的提款機罷了。
雖然他吃東西的樣子看起來的確很可愛。
突如其來的來電鈴聲打斷了恩佐的思緒,他抬手看向發亮的終端機,上頭顯示著訪客的標記,恩佐坐起身,點開立體螢幕打開電鈴程式,按下了接聽鈕。
『喂──喂──?』
門外的那人聲音聽來略顯粗啞。
「請問有什麼事嗎?」
『啊!這個真能用啊!不愧是高科技公司董座的家!』那人高興地笑道,又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清了清喉嚨,『啊……是這樣的,我是驅蟲對策局的調查員,有點事想要找你……嗯,我想想,這應該算是公事,但好像也算是私事……』
他說得模稜兩可,恩佐疑惑地揚起眉。
「你是怎麼知道我家的地址的?」
『啊!問得好!』那人叫道,伴隨著一聲響亮的拍手聲,『我到你的公司找你,你的員工說你回家了,我就憑著名片上你的味道追蹤到這裡來!看來我的鼻子也還算是很靈光的吧!』
「名片?」恩佐一愣,「我之前拿過名片給你?」
『啊?不,是阿諾德,阿諾德拿給我的。』
那個名字傳來的瞬間,恩佐瞪大了雙眼。
他仰起頭,愣愣地看向牆面,而後,恩佐像是回過神來似地眨了眨眼,他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的終端腕表。
「請你進來。」
他說,同時按下了開門鍵。
樓下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響,還有機械女僕招呼客人的音效,恩佐跳下床,穿上了襯衫,簡單扣上幾顆扣子,匆匆出了房門,順著迴旋梯一路向下。
而他很快就看見了那個嗓音粗糙的黑髮男人。
他穿著一身簡便的短袖黑襯衫和牛仔褲,恩佐可以清楚看見那略薄布料底下一身結實強壯的肌肉,特別是那一雙強壯的臂膀,似乎能夠很輕易地舉起一個成年男人,那黑髮男人注意到了恩佐,微笑起來,他的鼻頭上貼了一塊透氣膠布,笑起來的樣子很是爽朗,因對方強壯身材而有所提防的恩佐於是安心下來。
「你就是恩佐吧?」那男人向恩佐揮了揮手,「我是納克爾,西西里前線三級指揮官,是代表喬特前來的,希望你能給我一台終端機。」
聞言,恩佐一愣。
「終端機?喬特?」他困惑地問,來到樓下伸手與納克爾相握,「你好,我是恩佐˙加百羅涅,加百羅涅公司的總負責人。」
「我知道,我對你印象很深,或許我們在面試中見過一次。」納克爾微笑道,「喬特也跟我提起過你。」
「真的?」恩佐問,納克爾點點頭。
「我這次也是奉喬特的命令來英國的……」
「噢,對,您剛才提過。」恩佐疑惑地皺起眉,嘴角仍然保持禮貌的微笑,「關於剛才那件事,能夠詳細對我說明嗎?包括阿諾德的事。」
於是,恩佐領他到起居室去,機械女僕前來送上茶水和點心,納克爾這個名字對恩佐並不算太陌生,畢竟直到幾天以前,他都還口口聲聲稱呼阿諾德為「克爾月」。這名字曾被利用過的黑髮男人開始簡單介紹起自己的身分,他是第四代獸人,種族是黑熊,在對策局裡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現在是西西里前線後援組的組長。他將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訴恩佐,包括喬特突然指派緊急任務的事,也包括聽說了總局系統被駭的事,還有建議他到這裡來找恩佐的阿諾德。恩佐問起阿諾德是什麼身分,納克爾如實回答,說阿諾德是最近加入西西里前線的實習調查員,現在收到偽造的集訓指令,在英國受訓。
「總之,現在我們所需要的,是能夠盡快正常啟用終端機。」納克爾說著,望向了自己擱在桌上,屏幕一片漆黑的終端腕表,「在局內系統暫時不能使用的狀態下,希望能向你借一台終端機作聯絡之用。」
「這當然沒有問題。」恩佐一面說著,一面點開終端腕表,給機械女僕輸入指令,接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不自然地停頓了一會兒,「難道說……阿諾德那時候也是發現了自己的終端機被駭了……才來找我要新的?」
「啊?我想是吧!」納克爾直快地回答,「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行動被監控。」
「是嗎……原來是這樣……」恩佐垂下眼簾,「為什麼當時不跟我說實話呢?要是他實話實說,我就不會懷疑那麼多,直接給他新的了……」
他越說越小聲,最後轉為喃喃自語,納克爾盯著他,似乎沒聽清楚後半部。打開的大門在此時打斷了沉默的氣氛,機械女僕滑進起居室內,在恩佐眼前的桌面上放下一個新的終端機。
「抱歉,現在沒有相同型號的腕表,希望這個可以替代。」恩佐終於從自己的思緒中抽身而出,拿起眼前的頸墜式終端機,「這是目前正在開發的新品。」
「哦哦!只要能通訊就行了!」納克爾高興地從恩佐手中接過了項墜,「那麼,馬上先和喬特連絡吧!」
在恩佐的指導下,兩人利用新式終端機向喬特的帳號發出通訊請求。
然而,電話才響了三聲就被掛斷了。
恩佐和納克爾面面相覷,不死心地又撥了一次,這次仍然是三聲之後掛斷。
「怪了,打錯了嗎?」
納克爾愣愣地看著立體螢幕,突然響起的鈴聲讓兩人嚇了一跳,來電顯示是未知的電話號碼,恩佐和納克爾互望了一眼,按下了接聽鍵。
屏幕隨即跳出一個顯示著喬特身影的視窗。
『果然是納克爾。』那金髮青年微笑道。
「喬特!」
「喬特先生……!」
『恩佐也在?』喬特稍稍一愣,又隨即露出微笑,『對了,是靠你才拿到新的終端機的對吧?給你添麻煩了,抱歉。』
「別這麼說。」恩佐稍稍紅了臉,低下頭,「能幫上喬特先生是我的榮幸。」
喬特只回以淺淺一笑,恩佐更加不敢直視他的笑臉,從他身後的背景大約能判斷是在辦公室內,他的坐姿有些隨意,雙臂自然地放在桌面,十指交疊有一種親和的專業感,他的領口微微的敞開,能夠看得見他的鎖骨,就還像是多年前那個坐在長桌對面的考官。那時候的喬特比現在更年輕,神情卻絲毫沒有那個年紀該有的青澀,恩佐想,當時的自己,或許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被他俘虜了。
『見到阿諾德了嗎?』
喬特接著的話讓恩佐一震。
「哦!見到了!」納克爾精神奕奕地回應,「他似乎有自覺終端機被監控的樣子,幾乎都不開機了……是說,喬特你那裡沒問題嗎?」
『啊啊、我請藍寶啟動了反駭客程序,西西里前線硬體設備的資料庫都脫離監控了。』說著,喬特晃了晃自己手上已經關機的終端腕表,「但是,這個東西目前還不行,所以以後要通訊的話,請打到這個公用帳號吧。」
「哦!知道了。」納克爾笑了起來,「藍寶還真是了不起。」
『那當然,他是我們西西里前線首屈一指的數位生化人啊。』喬特說著,笑眼裡含有幾分驕傲,『那麼,我們的實習員有什麼消息傳來嗎?』
納克爾輕聲嘆了口氣。
他將他與阿諾德之間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特,在聽見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兩個名字時喬特的臉色倏然驟變,但他並沒有打岔,靜靜等到納克爾說完,喬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他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思。
『他知道炎真和真美,還知道他們兩個是半蟲……』喬特喃喃地說著,瞇起了眼,『果然,那個時候傳來的聲音,就是阿諾德。』
「喬特……?」納克爾不解地問,喬特抬起頭看向他。
『我需要你們幫忙,納克爾、恩佐。』他緩慢地說,查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兩人同時坐直了身子,『替我監視阿諾德的行動,我也會派人過去支援,在這段期間,希望我們能隨時保持聯絡。』
「當然沒問題。」納克爾說著,卻皺起眉,「但是,那兩個半蟲究竟是什麼?」
『炎真和真美是科札特的孩子。』
喬特的話讓納克爾愣住了。
「科札特……?」他難以置信地問,「養了半蟲?」
『你不會坐視他們死的,對不對?』喬特問,將身子稍稍向前傾,『半蟲也是擁有情感的生物,你是最能體會到這一點的,不是嗎?』
納克爾閉上了嘴。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猶豫,喬特的眼神也逐漸緩和下來。
『的確,我們是調查員,又是指揮官,站在相同的立場,我不會為難你,納克爾。』他放軟了態度,『我只是希望你能守護兩個無辜孩子的生命。』
納克爾再次看向喬特的臉,似乎終於接受了這種說法。
「──我會幫忙的,喬特先生。」在納克爾答應以前,恩佐率先開了口,「雖然不太了解半蟲是什麼,如果是孩子的性命被盯上的話,我願意挺身而出。」
「哦!真是究極的好人啊!」納克爾笑了起來,攬住恩佐的肩膀,「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兩個人吧!喬特!」
『謝謝,那就拜託你們了,阿諾德雖然不壞,但他對半蟲來說很危險。』喬特終於露出了微笑,『另外,這件事情別讓斯佩德知道,我盡可能和科札特套一點情報,也會試著讓增援在明天之內抵達,到時候我讓他們和你連絡。』
「沒問題!」納克爾爽朗地回答,「我們會究極完成任務的!」
『啊、交給你們了。』喬特溫和地笑道,『有要事我們再聯絡!』
至此,納克爾的任務回報也告一段落,兩人的話題逐漸轉為閒聊,恩佐感到胸口有些不安,他很想和喬特說些什麼,想問問喬特現在過得怎麼樣,想問他和阿諾德是什麼關係,更想問問喬特是否還記得他當年的告白,但話題總是升到喉嚨時又被吞了回去,那金髮青年看起來並沒有把當年拒絕恩佐的事情放在心上,恩佐知道他只是不想兩人的關係被弄得尷尬。
但,他還是很喜歡喬特。
他談吐大方、優雅、溫和,性格正直,又擁有絕佳的領袖魅力,恩佐知道自己不單單只是受喬特的外表吸引而已。當初喬特拒絕自己的理由是「性向不同」,那麼現在呢?若喬特和阿諾德的確是戀人,是否表示喬特當時說了謊,只為了委婉地拒絕他?恩佐越想越焦心,他抬起頭來想說些什麼,納克爾卻在此時結束了通訊,喬特的視訊影像也隨之消失。
恩佐望著眼前空蕩蕩的立體屏幕,嘆息。
*
和斯佩德談過以後,科札特始終覺得心神不寧。
這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門前時,又四處張望附近是否有阿諾德虎視眈眈的身影,確定四下無人之後,他才敢安心開門,聽見他歸來的聲響,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興奮地從樓上跑下樓迎接他,科札特感到心裡一抽,連忙關好門,上鎖。
「爸爸回來了!」古里真美蹦蹦跳跳地叫道,「爸爸抱抱!」
相較於妹妹的興奮,古里炎真倒是一句話也沒說,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仰頭對父親露出微笑。看見兩個孩子迎接的模樣,科札特的眼神不禁柔和起來,他笑著彎下身,將古里真美抱起來。
「我回來啦!」他高興地說著,騰出一手去摸炎真的頭,「你們有乖乖的嗎?」
「有!」
「有……」
兩個孩子的回答並不一致,透露出這對雙子性格上的差異。
「只要你們健健康康,爸爸今天的工作就有意義了!」科札特踢掉腳上的鞋子,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兒子,慢慢走向屋內,「今天晚餐想吃什麼呢?」
「炸魚薯條!」
「噢、別又來了……」
科札特笑著叩上古里真美的額頭,一陣來電提示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調侃。
他臉色一變,低頭看向腕錶,來電顯示是喬特,於是科札特又放心下來,他放下懷裡的古里真美,按下接聽鍵。
「喲!喬特!」科札特輕快地說,古里真美和古里炎真也露出了高興的神情。
「喬特叔叔!」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叫道,於是傳來喬特一陣笑聲。
『好久不見了,炎真、真美!』那熟悉的聲音溫柔地喚道,『你們兩個過得還好嗎?爸爸有沒有好好陪你們?』
「爸爸都在工作!」古里真美率先告狀,「可是我們有好好原諒爸爸。」
聞言,科札特不禁笑出聲,喬特也笑了起來。
「喬特叔叔,上次說要介紹給我們的恭彌哥哥呢?」古里真美接著追問,「他現在在那裡嗎?可以和他說話嗎?」
『很可惜,恭彌現在不在這裡喔。』喬特說著,嗓音卻比方才多了分僵硬,『我答應下次見面介紹給你們認識,好嗎?』
「嗯!說好了喔!」真美淘氣地道,科札特笑著摸摸她的頭。
「你們先去和廚房點你們想吃的東西吧。」他對身旁的兩個孩子說道,又拍了拍生性寡言的炎真的背,「喏!快去吧,我和喬特叔叔聊完就過去。」
「嗯。」炎真點點頭,「下次見,喬特叔叔。」
『嗯,下次見,炎真。』
聽到喬特肯定的答覆後,古里炎真露出了稍顯滿意的微笑,他拉著古里真美的手走向廚房,科札特站在原地目送兩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這才又看向手中的終端機。
「所以?怎麼打電話來啦?」他問。
『我想問問我們兩個實習員在英格蘭的受訓狀況如何?』他以輕快的嗓音說著,『特別是阿諾德……他有出現什麼異狀嗎?』
科札特一愣。
「你知道這件事?」他問。
「什麼事?」
「就是那個阿諾德!」科札特的音量大起來,但他隨即又想起兩個孩子還在家,於是他又控制了音量,小聲說道,「那個阿諾德,上次突然出現在我家家門口,還一直盯著炎真和真美看,感覺超恐怖的!」
『什麼?』喬特愣了愣,『他怎麼會知道你家在哪裡?』
「我哪知道?」科札特翻了個白眼,「要不是有斯佩德先生提醒我要小心,我想現在炎真和真美恐怕已經遭遇毒手了吧?」
『斯佩德?』喬特疑惑地問,『斯佩德跟你說了什麼?』
「唉!就是那天我們談話的內容。」科札特重重嘆了口氣,「阿諾德當時就在隔壁房間,他什麼都聽到了。」
『斯佩德跟你說的?』
喬特的嗓音有些質疑,科札特揚起眉。
「是這樣沒錯……」
『然後他提醒你要小心?』
「嗯……是啊……」對喬特質問的重點感到奇怪,科札特愣了幾秒,「他還說,周五晚上阿諾德似乎有什麼打算,我得好好看著炎真和真美不讓他們出門。」
喬特不自然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恢復一貫溫和輕快的語氣:『原來如此,抱歉我們的實習員給你添麻煩了,我會好好警告阿諾德的。』
「真是的,你要好好負起督導責任啊。」科札特苦惱地嘆息,「要是你家的恭彌也出事了該怎麼辦?」
『我會提防的。』喬特微笑道,『你要看好炎真和真美啊。』
「那是當然的。」
科札特的語氣有幾分不確信,喬特明白他心裡的不安,古里真美呼喚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科札特忍不住又露出了微笑。
「那麼,我得去和孩子吃晚餐了。」
『嗯,下次再聊。』
「你保重了,喬特。」
『你也保重,再見。』
通話結束的提示音響起,科札特關掉立體屏幕,步入了走廊中,古里真美衝上來牽他的手,科札特勉強掛起了微笑,握緊了那只小小的手。
另一頭,坐在書桌前的喬特˙彭哥列緊擰著眉,望向桌邊的日曆。
「周五晚上……嗎?」他嘆了口氣,抬手揉亂自己的髮,「有點難辦啊……」
*
周五,是實習員集訓正規課程的最後一日。
傍晚以前,阿諾德乖乖待在對策局裡受訓,訓練內容是後援任務模擬,他和斯佩德這天上午一直坐在模擬控制室內,以麥克風回傳蟲的座標位置和移動方向,阿諾德一開始做得並不好,但他學習的速度快,反應速度也比斯佩德快上一些,相較於阿諾德迅速的進步,原先就有經驗的斯佩德狀況倒是一直很穩定。
下午,他們進行醫療訓練,兩人對假人進行急救處理和心肺復甦術,斯佩德沒有這方面的訓練,一切得從頭學起,阿諾德對於急救處理雖然相當在行,對人工呼吸倒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傍晚,阿諾德結束訓練後外出,斯佩德回到宿舍。
位於總部對面大廈屋頂的納克爾和恩佐以望遠鏡注意到了走出對策局的阿諾德,他們倆互看一眼,點頭。
今天是監視阿諾德任務的展開。
要跟蹤阿諾德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聽覺與嗅覺比人類要靈敏,對周遭外界也保持著一定的警覺性,納克爾和恩佐只能保持很遠一段距離,用望遠鏡監視他,而阿諾德的行動乍看之下沒有任何異狀。
他搭車到地下商店街去,納克爾這是第一次看見阿諾德掏自己的錢買東西。
自從他進入對策局以來,若不是等著吃食堂的剩飯,就是趁著同事吃晚餐時混進去當食客,但是這一天,阿諾德卻親自掏錢向西敏寺地下商店街的小販買東西,買了冰淇淋、又買了印度捲餅,還到獸人的小店裡買了一隻半熟的豬腿。
不管購買什麼,他都會和店主或服務生聊上幾句,他們比手畫腳的,交談似乎很熱烈,但恩佐和納克爾距離太遠,聽不見內容。
天色漸漸暗了。
阿諾德離開商店街到泰晤士河岸去,一面咬著豬腿,一面欣賞被夕陽的餘暉映得波光粼粼的河面,恩佐和納克爾遠遠望著他,阿諾德似乎沒有要行動起來的樣子,就在此時,終端機的來電提示音響起,顯示者是西西里前線的公用帳號。
「哦!喬特!」接起電話時,納克爾率先說道,「怎麼了嗎?」
『任務辛苦了。』喬特溫和的嗓音傳來,『阿諾德的狀況怎麼樣?』
「好像沒什麼異狀。」納克爾如實回答,「不是逛街就是吃東西。」
『那就好。』喬特頓了幾秒,又接著問,『那,戴蒙呢?』
「戴蒙?斯佩德?」納克爾疑惑地停頓一下,「我沒看到他從對策局出來,至少……剛才我們跟監時,沒有看到他跟著阿諾德一起出來。」
『……原來如此。』喬特淡淡地道,『那麼,任務內容必須改變了。』
「改變?」納克爾一愣。
『到科札特的住處去。』說著,那金髮青年的語氣顯得凝重起來,『我想行動不會這麼早開始,但是今天晚上一定會發生事情。』
「這麼說,阿諾德的嫌疑解除了嗎?」恩佐追問。
『我不能說完全解除。』喬特的語氣有幾分疑慮,『但是,與其懷疑阿諾德的危險性,我願意賭在其他更有可能阻止這一切的方法之上。』
聞言,納克爾的神情嚴肅起來。
「我知道了。」他說,「我和恩佐這就過去。」
『麻煩了。』喬特頓了一秒,『還有件事情要拜託你們……』
*
恩佐和納克爾轉身走了。
阿諾德的鼻子動了動,他回頭看向納克爾和恩佐原本躲藏的位置,同時將啃得乾淨的豬腿骨扔進泰晤士河裡。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時已過晚上八點,店家大多已經打烊,阿諾德站起身,轉頭望向距離不遠處的舊西敏寺碼頭。
自從船運時代沒落以後,這個碼頭就沒再啟用了,由於破舊、窄小、長年未整修,四周架起了圍欄禁止遊客和當地人進入。
阿諾德又一次望向星光點點的夜空,唇齒微張。
*
這一天,科札特提早下班回家。
他們天還沒黑就一起吃過了晚飯,科札特一直很不安,他把兩個孩子和自己全關在客廳裡,古里真美坐在科札特的懷裡唸故事書,古里炎真則趴在地板上玩立體螢幕上顯示的賽車遊戲,天色已經暗了,窗外只剩巡邏機器人身上的電源燈還閃動著,科札特抱緊懷裡的古里真美,不安逐漸化成了疲憊,如上漲的潮水一點一點淹沒了他,古里真美似乎是被抱得累了,她從他身上爬下來,靠在他身邊繼續讀故事書,科札特摸摸她的頭,露出一抹安心的微笑。
今晚會過去的。
腦海裡有個聲音這樣安撫自己。科札特靠在沙發上,逐漸進入了夢鄉。
然而,就在西蒙˙科札特闔眼的剎那,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古里炎真看向沙發上的妹妹,那紅髮小女孩向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她仰起頭來側耳聆聽,古里炎真關掉了立體螢幕,古里真美則從沙發上跳下來。
「聽到什麼了嗎?」古里真美小聲問,「是『聲音』。」
「……在……」古里炎真喃喃地道,「在……叫我們的名字……?」
「噓!」古里真美將食指放在唇上,眼裡卻有掩蓋不住的興奮,「是故事!」
「故事?」
「你聽!」
那奇妙的呼喚像是一首歌。
悠揚、美麗的音色,訴說著奇異的語言。
古里炎真、古里真美、古里炎真、古里真美
那聲音如此呼喚著。
從二樓的窗戶離開,離開囚禁你們的高塔
越過高塔對面荒廢的古堡,進入蜿蜒錯綜的地下迷宮
在伊莉莎白塔的鐘聲敲響以前
在泰晤士河,泰晤士的河岸
有給你們父親的獻禮
「……給爸爸的禮物!」古里真美悄聲叫道,「我要去!我要去看!」
「不可以,真美。」炎真皺起了小臉,「爸爸說我們今晚絕對不可以外出。」
「可是是給爸爸的禮物。」真美撒嬌似地懇求,「拜託,我一定要去看。」
她眨了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炎真猶豫地蹙起眉。
「拜託,炎真。」
真美又一次苦苦哀求,拗不過妹妹的炎真嘆了口氣。
「我去把那個禮物弄回來。」古里炎真說著,站起身,食指指向眼前雙胞胎妹妹的鼻子,「真美要在家好好看著爸爸。」
「好狡猾,我也想去……!」
「不可以。」炎真果斷拒絕了她,「撒嬌也沒用,爸爸說過我們不能外出。」
古里真美露出失望的眼神,但還是同意了孿生哥哥的條件。
「拿到禮物之後,要告訴我是什麼喔。」她懇求道,炎真點點頭。
說完,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看向熟睡得科札特。在古里真美的掩護下,古里炎真穿上外套,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客廳,而古里真美站在客廳的入口,目送哥哥上樓,她聽見古里炎真推開窗戶的聲響,於是她回頭看向科札特,小心關上了門。
窗前,古里炎真看向下方的景色,又望向對面被外交及國協事務部荒廢的舊建築,他嚥了口口水,展開了背後巨大的硬翅。
*
正前往唐寧街的納克爾突然煞住了腳步。
前方的恩佐注意到他停下,困惑地回過頭來,卻發現納克爾似乎在冒汗。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身體不舒服?」
「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什麼?」
恩佐一臉不明所以,他還要再開口,納克爾伸手比了個安靜的手勢,而後,那黑髮的獸人仰頭,他把雙手弓成杯狀放在頭頂的兩側,彷彿那裡才是他耳朵的位置,恩佐愣愣地看著納克爾專注的模樣。
數秒的沉默後,納克爾嘆了口氣。
「不行。」他搖搖頭,「果然憑我的耳力什麼都聽不見。」
「聽見什麼?」恩佐又一次追問,「我什麼也沒聽見啊?」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雙手環抱於胸前,納克爾苦惱地道,「就是……一種感覺,好像在叫什麼趕快過去哪裡……」
恩佐茫然地看著他,而後搖頭:「我不明白。」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錯覺。」見恩佐一頭霧水,納克爾連忙圓場,「我們快點前進吧,已經能看得到唐寧街了!我們在前面的路口分頭吧!」
*
夜逐漸深了。
戴蒙˙斯佩德坐在床上,雙手拇指焦慮地來回撫弄指腹,阿諾德還沒有回房,終端機也掌握不到他的位置,那銀髮獸人自從意識到自己的終端機被監控之後,除了進出宿舍和對策局之外就再也不開機,現在的阿諾德隨時是阻礙。
但或許,讓他焦慮的並不是阿諾德的行動。
戴蒙˙斯佩德抬手摀住了臉,腦中竟朦朦朧朧中浮現了埃琳娜的臉,那失了魂的美麗臉龐垂著兩條淚,他想起了那一天,想起決定他與埃琳娜命運的那一天,不管自己說了什麼,埃琳娜都再也聽不進去。
「為什麼……」他咬牙,手指捏上自己緊蹙的眉間,「我不明白……埃琳娜……」
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斯佩德的思緒。
他連忙看向終端機,按下了接聽鍵。
「是我。」他慢條斯理地道,「東西我寄回去了。」
『我們確實收到了。』
話筒另一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嗓音又傳來。
『多謝你的合作,戴蒙˙斯佩德。』那聲音緩緩地說,『即刻開始進行委託。』
「麻煩你們了。」藍髮青年頓了一會兒,又冷冷地道,「順便提醒你們,我並不期待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狀況。」
『──你還沒資格對我等指手畫腳的。』
那聲音冷冷威嚇,兩方的通訊隨即結束。
斯佩德平靜地看著畫面回歸桌面狀態的立體屏幕,他感到雙眼有些乾澀,於是他眨了眨眼,關掉了立體屏幕,慢慢從床上站起。
四周很安靜。
他看了最後一眼阿諾德的房門,彎身提起行李,轉身離開。
*
西蒙˙科札特自夢中猛然驚醒。
古里真美不在他懷裡,這讓他醒來的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就在他即將叫出聲時,他的目光赫然捕捉到站在窗邊的女兒,科札特愣愣地望著小女孩的背影,他抬起顫抖的手,撫上額,鬆了口氣。
「真美。」
他呼喚,小女孩的肩膀一震,回過頭。
「爸爸?」
「你哥哥去哪裡了?」科札特微笑道,朝真美招了招手。
未料,小女孩僵硬地搖搖頭。
「不、不知道……」
「不知道?」
科札特一愣,回頭一看,只見大廳地毯上放著古里炎真的終端機。
一股不好的預感猛然竄上,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撿起炎真的終端機奔出起居室,在走廊上大聲呼叫炎真的名字,但偌大的屋裡沒有傳來任何回音,科札特感到自己的心臟彷彿被掏空一般,他的臉色倏地刷得蒼白,古里真美跑過來想抓他的手,科札特赫然甩開了他,他來回跑上跑下,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氣急敗壞地呼喊古里炎真的名,而古里真美站在客廳的入口,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終於,小女孩大哭出聲。
科札特被這哭聲愣得停下腳步,他跑回客廳,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女孩。
「真美?」他蹲下小心翼翼地搭住古里真美的肩膀,「真美,怎麼哭了?」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真美哭哭啼啼地道,抬手用手背胡亂抹去臉頰上的鼻涕和淚水,「炎真……炎真是被我拜託……才會出門的……」
「出門?」科札特吃驚地問,「炎真他出門了……?」
真美哽咽著點點頭。
「因為……禮物……給爸爸的……」她哭訴道,「故事……叫我們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真美。」縱然聽不懂古里真美在說些什麼,科札特急躁地彎下身抱緊了她,「沒事的,炎真會沒事的,我馬上出發去找他,你乖乖待在客廳絕對不可以出門,知道嗎?」
古里真美嗚咽著點點頭,科札特努力勾起一抹微笑。
「一定要乖乖等爸爸回來,連窗戶都不可以打開喔。」
他叮囑道,安慰地拍了拍古里真美的背,見到女兒乖巧地點頭,科札特才稍稍放下了心,想起還在外遊蕩的古里炎真,他匆忙穿上外套,緊抓著古里炎真的終端機,快步奪門而出。
然而一衝出唐寧街的轉角,西蒙˙科札特就迎面撞上了一道黑影。
他發出一聲慘叫,向後跌倒在地,甫才抬起頭查看障礙物的正體,一張錯愣的臉龐就映入眼簾,那正是他實習調查員時代的指導官。
「納克爾?」科札特驚愕地叫道,「你是納克爾?」
「科札特?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納克爾揉揉自己因相撞而發紅的額,朝西蒙‧科札特伸出了手,「怎麼跑出來了?」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科札特抓住納克爾的手,從地上爬起,「你不是應該在西西里?你怎麼會在這裡?」
「喬特不放心你,派我過來看看,事情我也都聽說了。」納克爾坦白道,困惑地蹙起了眉,「……你不是應該待在家裡陪你的孩子?」
「炎真不見了!」
科札特慌亂的叫道,納克爾一愣。
「我不小心打了個小盹,等我回過神來,我的兒子已經不見了!連終端機都沒帶!」說著,科札特從口袋裡掏出了古里炎真的終端機,「要是他現在出了什麼事就全完了!我非得去找他不可!」
「我知道了、你冷靜點、冷靜點。」納克爾連聲安撫,「把炎真的終端機借我聞一下,我試試用味道找出他的所在地!」
聞言,科札特的眼神像是看見了救贖。
他將手裡的終端機放心交給眼前的黑熊獸人,納克爾嗅了嗅那個造型可愛的終端機,記住了上頭殘留的氣味,而後他仰起頭,鼻子動了動,即使追蹤力不如犬類獸人,他靈敏的嗅覺仍然捕捉到了古里炎真的氣味。
納克爾轉過身,看向氣味較為濃烈的方向。
「那裡……難道……是西敏寺?」喃喃地自問,想起還待在西敏寺碼頭看河的阿諾德,一股不好的預感猛然竄上,納克爾的臉色瞬間刷得蒼白。
「──我們走!」
他高聲疾呼,領著身後的紅髮男人快步奔向夜晚的白廳大街。
*
那鬼魅似的呼喚彷彿一種指引。
古里炎真照著那聲音的指示走著,穿過陰暗老舊的建築,進入空無一人的地下商店街,爬上樓梯,穿過高聳的拱門,沿著潮濕的牆面在黑暗中緩緩前進,河浪拍打沿岸的聲響傳進耳裡,古里炎真又向前走了幾步,路燈的光線逐漸進入他的視野,在無人的馬路對面,西敏寺舊碼頭那陰暗殘破的模樣映入了眼簾。
在光線無法觸及的柵欄另一端,隱約站著一個人影。
古里炎真停下腳步,瞇起了眼,那似乎是個陌生人,有著一頭漂亮的淺色頭髮,和從沒見過的臉龐,但他確實從那個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奇妙的聲音。
呼喚的聲音停止了。
古里炎真站在原地,查覺到遠處那個陌生人的視線朝自己望過來,那是一雙發亮的眼睛,有如貓科一般詭譎的注視著自己,他與他之間只相隔一條空無一人的紅磚步道,樹葉在夜風之中沙沙作響,古里炎真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跨出腳步,朝對面的人影邁開了腳步,他也看見那人翻上了欄杆,離開舊碼頭的範圍,走到了路燈的照映之下,古里炎真不禁一愣。
「你是……」
「──你妹妹呢?」
對方突然的無禮質問讓古里炎真瑟縮了一下。
那有著一頭銀色短髮的男人冷冷地注視著他,古里炎真向後退了一步,那人一個箭步上前來,摀住差一點就大叫出聲的男孩的嘴,蹲下身壓著他的肩膀。
「你妹妹去哪裡了?」
他又一次質問,古里炎真的臉色轉為慘白。
那銀髮男人慢慢地鬆開了男孩的嘴,然而古里炎真的雙唇顫抖著,始終沒有說出什麼話,銀髮男人冷冷地瞇起了眼。
「在家裡嗎?」他逼問,前後搖晃古里炎真的肩膀,「是不是在家裡?」
「在……」古里炎真惶恐地望著他,「在……」
他沒能來得及說完,眼前的銀髮男人赫然抬起頭。
緊接著,匆促的腳步聲自遠處響起。
「──你在做什麼!」
憤怒的吼聲傳來,古里炎真回過頭,只見他的父親和一名黑髮男人正從對街快步狂奔而來,那個銀髮男人很快放開了古里炎真,他立即起身向後跳,科札特在此時朝那男人揮出了拳頭,卻被輕易地閃過了。
那銀髮男人向後跳開,但科札特也沒有追擊,他轉身蹲下護住古里炎真,充滿敵意的眼神惡狠狠地瞪向了那銀髮人兒。
「炎真,你沒事吧?」科札特喘著氣問,顫抖的手緊按住古里炎真的肩膀,卻沒有將視線移開,「那傢伙沒對你做什麼吧?」
「真的是你……?阿諾德?」隨後趕到的納克爾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你、你到底想做什麼?你就痛恨半蟲痛恨到這種地步嗎!」
「半蟲……?」古里炎真愣愣地望著身旁的父親,「爸爸,這個人是……」
古里炎真的話卡在喉中,那銀髮人兒向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只是個精神有點失常的調查員。」科札特回答了他的話,冷冷瞪了阿諾德一眼,將古里炎真抱了起來,「走吧,真美一個人在家裡等著呢。」
「一個人?」
始終保持沉默的阿諾德突然出了聲,科札特的肩膀一陣顫抖。
他回過頭,看見了那雙微瞇的冰藍色眼眸帶著危險的野性。
「什麼……?」
「你──讓古里真美、一個人?」
科札特微微張嘴,冷汗自他的額角滑下,但在他想好該如何回話以前,身後的銀髮男人已經以無可比擬的速度掠過了他身邊,納克爾匆忙一抓,卻連風衣的衣襬都沒能來得及抓著,一股強烈的恐懼不約而同地從兩人心底竄上,納克爾一個箭步衝上前,抱住了科札特懷裡的孩子。
「快追上去!」他大吼,「炎真由我來揹!快點!」
他說著,單手抱住古里炎真,用力推了臉色蒼白的科札特一把。
而那紅髮男人向前踉蹌了幾步,隨即朝黑暗的街道狂奔而去。
*
阿諾德的速度快得無法想像。
無論科札特再怎麼拔腿狂奔,那攀岩走壁的銀髮獸人根本令人無法追趕,幸而西敏寺碼頭到唐寧街的距離不長,讓科札特的視線至少還能追蹤到阿諾德。
他看著那銀髮獸人毫不猶豫地闖入了戒備森嚴的唐寧街。
觸動紅外線,警備機器人立即開始行動,阿諾德精準閃過了每一發麻醉彈,一腳踢壞了發射麻醉彈的裝置,旋身一腿又踹倒了巡邏機器人,不用幾秒時間就抵達了西蒙‧科札特的家門前。
「等一下!」科札特大吼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阿諾德淡淡地回頭,只見那紅髮男人正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唐寧街。
「拜託!別對我的孩子出手!」科札特幾乎是使盡全力哭吼,「我什麼都答應你!殺了我也無所謂!唯獨請你、請你放過我的孩子!」
科札特氣喘吁吁的趕到自己家門前,他的雙腳癱軟地跪下,他一面大口喘息,一面抬頭懇求的看向眼前的銀髮男人,然而,對方只是抬手將食指放在唇上,冷冷地向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在下一個剎那,古里真美的尖叫聲清晰地傳來。
科札特震驚地瞪大了眼,阿諾德蹙起眉,他抬腳用力朝門板一踹,合金製的大門承受不住過大的衝擊,被狠狠向內轟飛,連帶撞毀了鞋櫃,看著阿諾德朝自己屋裡衝去,科札特也連滾帶爬地站起身,倉皇地跑了進去。
「真美!」
趁著阿諾德還在猶豫方位時,科札特撞開了他,朝起居室衝去。
「你沒事吧!真……」
撞開起居室的門的瞬間,科札特的呼喊全卡死在喉中。
他看著眼前的景象,腦中一片空白,一股強烈的非現實感竄上,科札特的瞳孔在瞬間放大,雙腿像被抽乾力氣似地,他坐倒在地,臉色如同牆面般慘白。
隨後趕到的阿諾德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那銀髮人兒看著起居室裡的景象,愣愣地瞪大了雙眼。
──紅髮小女孩的四肢和頭顱被整齊地疊放在血泊之中。
就彷彿是在展示藝術品般,在屍堆兩邊宛如花瓣般對稱展開的,是兜蟲的兩對翅鞘與膜翅。而古里真美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垂掛在兩頰上的鮮血宛如淚痕。
方才破門之前,還聽見了古里真美的叫聲。
阿諾德瞇起眼思索著,也就是說,犯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切口如此完整的分屍,只有槍法傑出的斯佩德是不可能辦到的,兇手另有其人。
「科札特!你沒事吧!」
後方傳來納克爾進門的聲響,阿諾德側身安靜地讓開,納克爾慢下了腳步,他茫然地看著阿諾德,視線又挪到跪坐在地的科札特的背影,而後他慢慢放下懷裡的古里炎真,那紅髮男孩匆匆跑到起居室前,納克爾也隨後跟上。
屍體的慘狀就這樣映入眼簾。
納克爾震驚的瞪著眼前的景像,連忙彎下身來要遮住古里炎真的雙眼,但男孩那瞪大的雙眸已經將孿生妹妹的死狀牢牢印進了眼底。
「真……美……?」
被摀著雙眼的古里炎真顫抖地問:「那是……真美嗎……?」
沒有人回答他,但納克爾顫抖的手已經透露了答案,淚水瞬即盈滿了男孩的眼眶。
「真美──!」
那年幼的男孩發出一聲崩潰般淒厲的哭吼,尖銳而高分貝的嗓音讓阿諾德和納克爾不約而同地摀住了耳朵,古里炎真掙脫納克爾的束縛衝進起居室,但就在他的雙手即將抱住妹妹頭顱的瞬間,阿諾德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他一個箭步上前蹬去,抱住古里炎真向側翻一圈,一股看不見的尖銳力道在那一剎那將他的風衣衣襬狠狠劃破。
但那不可視的力量並沒有給他片刻喘息的機會,阿諾德抱著古里炎真再次向後跳開,地上瞬間又多了一道深痕,他咬牙彎身,感到有什麼劃過了他的頭頂,幾縷髮絲被削落,阿諾德瞇起了眼,本能驅使他立刻向後閃躲,納克爾也同時注意到了這股不尋常亦不可視的力量。
「阿諾德、炎真!」
「別過來!礙事!」
納克爾即將邁開的腳步因阿諾德的怒吼而停下,他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似乎是試圖想要幫上忙,納克爾的目光隨後集中在坐在門口、臉色慘白的科札特身上,他咬牙把心一橫,抓住了科札特的肩膀。
「醒醒!科札特!炎真有危險了!」
聽見炎真的名字,科札特空洞的眼眸終於有了點色彩,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古里真美的屍體,身體仍然顫抖得厲害,納克爾緊張地看著他,又看向在起居室內東躲西閃的阿諾德和古里炎真——抓不清對手武器的長度和大小,既沒有任何味道,也不見任何形體,銀髮獸人幾乎是憑著本能及戰鬥的經驗才能判斷下一道攻擊的位置, 但他仍然無法完全閃過攻擊,身上的衣物不斷被砍破,那把無形的劍仿若能砍斷任何東西,沙發、長桌、花瓶……無論他以什麼作為掩護,對方的刀劍總能予以斬斷,阿諾德向後又一次閃躲,眼角餘光掃過沙發的斬痕。
有些許的燒焦痕跡。
──是雷射刀。
被掃上一刀就必死無疑。
「科札特!快點清醒過來!」
他聽見納克爾還在門口呼喊的聲音,阿諾德向側一躍,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絆住他的小腿,阿諾德瞪大了雙眼,向前撲倒在地,懷裡的古里炎真飛了出去。
那紅髮男孩狼狽在地上打滾了幾圈,慘白的臉上爬滿了淚痕。
「爸爸──!」
古里炎真用哭啞的嗓音嘶吼他的瞬間,科札特猛然抬起了頭。
阿諾德也在剎那向前蹬出,他原先所趴的地板立刻被刺出一個深洞,他抱起古里炎真再次向出口跑去,而他這次看見科札特緩緩站起了身,那雙炯炯有神的褐紅色眼眸裡溢滿了憤怒的淚水。
「阿諾德!」科札特厲聲嘶吼,「炎真就交給你了!」
那銀髮人兒愣愣地瞪大了眼。
有如本能一般,他毫不猶豫地朝科札特衝去,那紅髮男人緊抓住門把,側身讓開了出口,納克爾也理解了科札特的意思,就在阿諾德衝出起居室後的剎那,這兩人不約而同用力關上了門。
──鏘!
那一剎那,合金製的門板被砍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空氣又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沉靜。
西蒙‧科札特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喂……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那紅髮男人咬牙,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不准你──再對我的孩子出手!」
*
夜色很暗。
連街燈都熄滅了。
唐寧街附近的街燈控管系統全都失靈了,就彷彿是對方為捕獵而刻意設下的黑暗迷宮,然而虛無的漆黑對熟悉夜晚的貓科而言不起作用,阿諾德抱著哭泣的男孩,在漆黑的大街上穿梭著,狹長的眼眸在暗夜中發亮,他緊咬著牙,臉色很是蒼白,眼前不斷掠過的水泥建築林在模糊的黑暗中慢慢與幼時的叢林重疊了,他想起了科札特在緊閉的門扉後怒吼的那句話,想起了他與母親永別的那一天。
他兩三步躍上了高聳的建築,又再度躍下,他聽見後方隱約傳來爆破的聲響,但他沒有回頭,腳步飛快地狂奔,無論他緊抱著男孩的雙手如何顫抖。越過了數個街區,直到確信後方再沒有任何追兵,阿諾德才慢下腳步。
他抱著古里炎真,在一幢公寓堆放大型回收物的死角緩緩坐下,阿諾德查覺到懷裡的顫抖,他低頭,看向那雙眼瞪大、淚水流個不停的男孩,知道古里炎真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爸爸……」
他聽見那男孩用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喃喃地說。
「真美……」
有那麼一刻,阿諾德覺得像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他伸出抖個不停的雙手,再度將古里炎真護進懷裡,他聽見男孩激動的吸氣聲,卻沒敢哭出聲音,四周黑暗而安靜,阿諾德僵硬地睜著眼,感到自己得喘息逐漸減緩,呼吸安靜得無聲,連身體彷彿也漸漸變得僵硬,他的軀體狀態彷彿回到過去無數個夜晚獨自待在深黑叢林裡的自己,身體不動,精神卻異常警醒。
躂、躂、躂、躂、躂。
遠處的腳步聲清晰地傳進耳裡,在寂靜中被放大了數倍。
懷裡的古里炎真屏住了呼吸。
躂躂躂躂躂躂躂。
腳步聲轉為急快,伴隨著四處探照的光源。
「古里炎真!阿諾德!」
傳入耳裡的是熟悉的聲音。
阿諾德認出來,那是恩佐‧加百羅涅的音色。
阿諾德護著古里炎真的手又收得更緊了一些,這僅僅認識不過數天的男人沒有讓他卸下防備,他聽見恩佐的腳步慢下來,停留在他們躲藏的死角附近,他們的距離近得可以清晰聽見恩佐的喘息聲,手電筒的光源四處揮舞著。
「阿諾德?古里炎真?在的話請回答我一聲!」恩佐持續呼叫著,直到等待又喚來另一次的沉默,那黑髮男人才苦惱地搔搔頭,嘆了口氣,「不在這附近嗎……明明紅外線有捕捉到人影的,難道是別人……?」
恩佐的腳步離開了巷口,古里炎真似乎稍微鬆懈下來,突然,他不可控制地發出一陣乾嘔,聲音在寂靜的黑暗中被放大了數倍,阿諾德瞪大雙眼,聽見恩佐匆忙跑回的腳步聲,他腦中的思考停止了。
感受到性命受到威脅的剎那,身體產生遠超乎極限的爆發力。
恩佐的燈光只來得及掃到古里炎真的臉,猛然竄出的阿諾德在剎那間掐住了那黑髮男人的咽喉,用力將他壓制在地,充當手電筒的懷錶型終端機飛了出去。
恩佐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吸氣聲,他瞪大雙眼看著阿諾德,那個銀髮男人的眼裡沒有任何一絲情感,收縮的細長瞳孔就像是虎豹一般,強烈的殺意毫不掩飾地向外溢散──那是意圖至獵物於死地的眼神。
「等……是、我……咳呃……!」
恩佐被掐得眼白向上翻,臉色逐漸轉為青紫。
『──阿諾德!』
熟悉的嗓音赫然傳入耳裡,阿諾德的雙眼瞬間瞪大。
他下下意識地鬆開手,身下傳來恩佐恢復呼吸、大力咳嗽的聲音。阿諾德側頭轉向聲音的來源,那是恩佐方才落在地上的懷錶型終端機。
『阿諾德,冷靜下來,沒事的。』
那熟悉的柔和聲調又再次響起。
阿諾德伸出手想拾起懷錶,恩佐卻搶先將之奪去,他緊抓著懷錶,踉踉蹌蹌地逃離阿諾德的身旁,,阿諾德茫然地盯著他。
而恩佐發出哮喘般難受的呼吸聲,頸子被掐出了深深的瘀青,他以彷彿看著怪物般恐懼的眼神注視著他,防備地慢慢退到遠處。
『沒事吧?恩佐。』
那懷錶又一次傳出了聲音。
那是喬特的聲音。
「咳……是、的……咳咳……」恩佐深深吸了一口氣,食指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淚水,他看著眼前的銀髮獸人,方才差點被殺的回憶令他不寒而慄,他將懷錶湊到嘴邊,嗓音卻止不住地顫抖,「我沒事,方才已經找到阿諾德了……勞您費心了……喬特先生。」
那個名字傳入耳裡的瞬間,阿諾德的瞳孔突然收縮。
『我知道,辛苦你了,恩佐。』
柔和的聲音從懷錶傳出,恩佐看起來似乎終於鬆了口氣,那溫和的嗓音似乎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阿諾德可以看見那黑髮男人眼裡的恐懼逐漸退去,但敵意卻仍沒有消散,那兇狠而冷漠的目光緊盯著阿諾德,一股本能似的恐懼感慢慢延著銀髮獸人的腹部爬上──喬特和恩佐是站在同一邊的。
他們要做什麼?
這個念頭竄上腦海的瞬間,他衝回角落抱起古里炎真,轉身就跑。
『──炎真。』
喬特溫和而平穩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阿諾德頓住了腳步。
『是我,炎真,已經沒事了。你和阿諾德在一起,對不對?』
古里炎真瞪大雙眼,在阿諾德懷裡掙扎了一會兒,那銀髮青年鬆開了手,古里炎真踉踉蹌蹌地朝手上拿著終端機的恩佐‧加百羅涅跑去。
「喬特……喬特叔叔!」
男孩發出一聲求救地哭喊,撲向恩佐的懷裡,恩佐也彎下身,輕拍古里炎真的背安撫他,炎真也終於崩潰似地大哭出聲。
「真美!!!爸爸!!!!!」小手緊緊拽著恩佐的衣襬,紅髮男孩用沙啞的嗓音哭吼,「喬特叔叔!拜託你……!拜託你救救爸爸!」
『放心吧,炎真。』
通話另一端的喬特以平穩的嗓音開口。
『我們的幫手──已經趕到了。』
聞言,古里炎真停止哭聲,睜大了雙眼。
腳步聲突然從旁傳來,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漆黑的暗處。
躂、躂、躂。
平穩而優雅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聲通電的聲響,街燈閃了幾下,又再次亮起,照清了那頭熟悉而陌生的凌亂髮型。
「恩佐‧加百羅涅,古里炎真,還有阿諾德……沒錯吧?」
一個褐髮青年在街燈下停住腳步,嘴角勾起了沉穩而溫柔的微笑。
「已經沒事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彭哥列家族吧。」
*
爆炸聲響起。
納克爾彎身緊緊護住右臂負傷的科札特,房屋隨之一陣震盪,合金製的門板被硬生生炸歪,煙塵瀰漫中隱約出現了兩個高挑的人影。
「山本!」
「知道了!」
氣體釋出的聲音,科札特和納克爾還來不及看見來者的身影,綠色的氣體在剎那間快速襲捲客廳的每個角落,納克爾下意識地摀住了鼻子,他伸手也摀住了科札特的口鼻,綠色氣體彷彿粉塵般散佈,接著慢慢沉寂,巨大的陰影遮住了上方的光線,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卻吃驚地愣住了。
在距離他們兩公尺處,站著一個身高兩米的人影。
似乎是這種未知綠色粉塵的影響,那人身上的光學迷彩失效了,那一身漆黑的斗篷、裹滿臉部的繃帶和墨色的高帽子──全世界沒有人不認得,科札特和納克爾震驚地瞪大雙眼──是國際犯罪組織,復仇者。
「果然啊、嘖。」
冷冷的嗓音從門邊傳來。
一名銀髮青年叼著菸,舉起手中一排炸藥。
「把這傢伙也收拾了,就是最後了。」
「看來我們慢了一步,獄寺。」站在他身旁手握武士刀的黑髮青年望向地上古里真美的屍體,沉痛地咬牙。
「不──還來得及!」
尾音落下,手裡的炸藥擲出。
復仇者回過頭,他被繃帶緊纏的眼部散發出紅色的光芒,但光芒閃爍了一會兒,消失了,男人退後一步,舉起手中的雷射刀,但已經太遲了,炸藥尾端的火箭系統噴射,仿若在空中跳躍般閃過了男人的斬擊,直奔向目標──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使整間屋子都為之震盪。
被炸藥直接命中的復仇者身體抽搐了一會兒,從他漆黑的斗篷下冒出了陣陣怪異的黑煙和燒焦臭味,緊接著是像是電線短路般的滋滋聲。
「快過來!」
那拿刀的黑髮青年大聲呼喊。
從那警告的語氣中察覺有什麼不妙,納克爾扛起科札特就拔腿狂奔,黑髮青年毫不猶豫地拉住了他的手,將他用力扯出客廳之外,納克爾回頭的瞬間看見復仇者的身上竟爆出了電光與火花。
──碰轟!
又是一次驚人的爆炸。
站在客廳沙發邊的復仇者自爆了,頭顱空隆隆地滾落地板,納克爾和科札特因驚愕而張大了嘴,只見那男人斷裂的頸部露出密密麻麻的電線和一截電路板。
「生化人……?」納克爾愣愣地張口,「難怪身上沒有氣味……」
「駭客行為和光學迷彩是他們慣用的手段。」持炸藥的銀髮青年掏出攜帶行菸灰缸,拈息了煙蒂,「不過,包圍這間屋子的復仇者都已經被我們收拾了。」
「兩位還好嗎?」黑髮青年彎下身,「請讓我看看傷勢!」
「沒有什麼大礙……」科札特愣愣地看著眼前兩名陌生人,伸出了因被雷射刀掃到而變得血淋淋的手臂,「你、你們到底是……」
「我們是彭哥列家族。」從懷裡拿出攜帶型醫療包,那黑髮青年露出友善的微笑,「我叫山本武,旁邊這位是獄寺隼人。」
「彭哥列家族?」納克爾一怔,抬頭,「難道你們是喬特的……!」
「不是!我們跟那傢伙沒有任何一點關係!」銀髮青年以惡狠狠的表情地予以糾正,「這一切都是奉十代首領的命令!」
「我們家族是受喬特先生的委託才行動的。」山本武和善地說著,將棉棒上的藥膏塗抹在科札特的傷口上,「目標是救下古里炎真和古里真美……」
他突然打住了話,眼神黯淡下來,「可惜……晚了一步。」
科札特咬緊下唇,他轉頭,再次看向古里真美的屍體,沉痛地斂下睫。
「對了……炎真……」科札特轉頭不願直視慘死的女兒,咬牙,「我得去找炎真才行……要是他有個萬一、我……」
「這個你放心吧。」
獄寺隼人的嗓音打斷了他。
那銀髮青年搖了搖手上的終端機。
「十代首領──剛才已經確保古里炎真的安危了。」
*
這次任務,所有守護者都受到了召集。
雨之守護者山本武與嵐之守護者獄寺隼人負責擔任先鋒突入,晴之守護者笹川了平和雷之守護者藍波則在唐寧街外圍追擊復仇者的殘黨,家族不可或缺的雲之守護者,自然也受到了召集。
雲雀恭彌站在靜止的車廂內,看著眼前的車門緩緩打開。
深夜的特快車幾乎沒有乘客,他獨自走出車廂,站在空蕩蕩的月台上。因為澤田綱吉的緊急召集命令,一直待在蟲巢地區的雲雀恭彌不得不終止調查,抽身返回,但歸根結柢,若這次任務委託人不是喬特,他也絕不可能有所行動。
他往升降梯走去,眼角餘光赫然注意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若不是精神上受到了打擊、大約就是個單純的醉漢,他的腳步浮虛,搖搖晃晃的,像是隨時會跌倒似的,列車進站的鈴聲響起,雲雀與他擦身而過時,那人腳步一個顛躓,向前倒去。
特快列車從那人眼前數公分處快速掠過。
雲雀恭彌緊緊抓住了那個男人的手臂。
那人低喃著說聲謝謝,他回過頭來,卻在看見雲雀恭彌的臉時愣住了。
「你是……?」那陌生的男人詫異地問。
「我是誰跟你無關。」雲雀冷淡地道,鬆開手,意識到自己這回顯得有點多事,「想死的傢伙就去死吧,到我的視線範圍外去死。」
「剛才是我一時不注意,謝謝你了。」那人抱住自己方才被雲雀握住的手臂,愣愣地道,「你……你認識……」他像是要問些什麼,又突然打住了話,改口,「你是獸人嗎?」
雲雀恭彌冷冷瞪了他一眼,「我說過,我是誰跟你無關。」
他轉身就走,提著行李的草壁哲矢從後方趕上來,遠遠地喊了聲:「恭先生!」
雲雀側過頭瞟了眼草壁,又繼續向前走,順著扶梯,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男人的視野中,那男人愣愣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提起行李箱。
……恭先生。
他在心底默念那個稱呼。
看他的五官,應該是亞洲人,但是眼睛是藍色的,有可能是混血兒,也有可能──男人咬緊下唇,腦中浮現了那個白虎獸人的身影──雲雀恭彌與阿諾德實在長得太像了,簡直就像有著什麼血緣關係。
男人──戴蒙‧斯佩德──握緊了手中的行李。
『恭先生』……
那個名字,難道與喬特‧彭哥列飼養的半蟲「恭彌」有關嗎?
不,但是那太武斷了。斯佩德在心底反駁自己的想法,他咬緊下唇,轉身朝特快車的車門走去。
*
警察已經包圍了唐寧街。
科札特和納克爾到蘇格蘭警場做了很久的筆錄,彭哥列家族並沒有現身在警局,恩佐和古里炎真也沒有,雖說是對策局總局長的默許,但英格蘭驅蟲對策局局長家裡養著半蟲的事情絕不能曝光。
對於古里真美的死,科札特也就無從控訴。
國際犯罪組織復仇者頂多是犯下了私闖民宅和傷害、破壞的罪名而已,對於他女兒被殘忍殺害的事實,科札特一個字都無法吐露,他將委屈和恨意硬是吞回肚裡,在納克爾的陪伴下慢慢走出了夜半的警局,外頭守株待兔的記者群朝他猛按快門,幾名警察前來協助他開路,在鎂光燈的閃爍中,科札特坐上了車。
「總指揮……」
駕駛座上的愛德爾海蒂憂心地注視著後座的長官,納克爾以眼神示意她暫時不要搭話,女人嘆了口氣,踩動油門,反重力車開始平穩地向前滑行。
記者並沒有追上來,大概是警方發言人代為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這件事大概會成為明天聯邦早報的頭條。唐寧街自數百年前以來就是英國重要官員的官邸,由於每逢抗議事件,唐寧街就會成為群眾的標靶,長期以來,這條街都是以最高等級在警備,但,五十年前的獸人抗爭暴動抗爭幾乎掀翻了整條唐寧街,當時的官員大多重傷,導致現在官邸內的實際住民少得可憐,大部分官員只把官邸當作倉庫。雖然,幾乎沒有鄰居證人這點對科札特和彭哥列家族而言有利,但最高警備等級被犯罪組織輕易滲透這點,可堪稱是英格蘭政府的恥辱。
為什麼復仇者要入侵唐寧街?
科札特可以想像明天的街頭上會有人這麼議論著。
──僅僅是為了殺半蟲嗎?
他側過頭,看向窗外呼嘯而視的街景,淚水又再度盈滿眼眶。
半蟲,真的可恨到──令人連無辜的孩子都殺得下手嗎?
「究竟是誰……為了什麼原因……做出這種事……」科札特一手撐在車窗上,摀住嘴,冷冷的玻璃窗倒映出頰上兩行淚水,「真美……」
安靜的車內沒有人回答他。
納克爾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前方的愛德爾海蒂紅了眼眶。
*
倫敦,彭哥列家族別墅。
澤田綱吉站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發光的立體螢幕映入他褐色的瞳孔中。
「……很謝謝你這次協助破解駭客程式。」他望著屏幕另一頭的男人,微笑,「這樣,你也算完成進入家族後的第一個任務了……骸。」
『庫呼呼……那真是榮幸?』六道骸以諷刺的語調回答,『我並不是以家族成員的身分協助你的,彭哥列,只是我和復仇者之間……有點私人仇恨罷了。』
「可是……總之,不管是什麼理由,曾經身為復仇者一員的你願意協助,真的幫了大忙。」澤田綱吉尷尬地搔了搔臉頰,微笑,「如果沒有你,我們連闖入唐寧街的手段大概都沒有吧,謝謝你了。」
『你對天真的程度還是要有所拿捏比較好,彭哥列。』六道骸閉上眼,低聲笑了起來,『那麼,敢問我能與我親愛的合作夥伴繼續旅行了嗎?』
「當然可以,只是雲雀學長現在還沒來,我想大概是為了避開群聚……等我確認過他的安全以後,你就可以帶他離開了。」澤田綱吉微笑著,稍稍瞇起了眼,「只要學長和你的行動在我的掌握之中,你們要走多遠都沒有問題。」
『哦呀哦呀……』查覺澤田綱吉氣場上的轉變,六道骸也冷冷瞇起了眼,『要是這種控制欲被雲雀恭彌知道了,你會被打斷幾根骨頭呢?』
「希望這件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澤田綱吉板起面孔,「不然,我也會把你在學長終端機上增設追蹤程式的事情告訴學長。」
『庫呼呼……我看我們是彼此彼此吧,彭哥列。』
六道骸低笑起來,切斷了通訊。
澤田綱吉注視著恢復主畫面的立體螢幕,咬緊下唇。
開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切掉螢幕,轉身,映入眼簾的是獄寺隼人。
「十代首領。」獄寺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古里炎真終於睡著了。」
「是嗎?」澤田綱吉鬆了口氣,將終端機收回口袋,「謝謝你替我哄他。」
「哪裡,身為您的左右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獄寺隼人仍是低著頭,語氣平靜,卻不難發現他正在泛紅的耳根,「另外,恩佐‧加百羅涅收到通訊,說西蒙‧科札特筆錄已經結束,正在趕往這裡。」
「這樣嗎,太好了……」澤田綱吉緊張地點頭,深吸一口氣,握拳,「得和他把事情好好溝通清楚──對了,哥……喬特那邊還有聯絡嗎?」
「剛才連絡過他,他似乎正在應對另一波蟲襲。」因那個名字而不滿地蹙起眉,獄寺隼人道,「他說,蟲襲結束後,會立刻搭車趕過來。」
「我知道了。」澤田綱吉低下頭,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不需要再依靠喬特了。
他試圖這麼說服自己:一個人,也能把事情處理好的。
*
「彭哥列家族和復仇者可以算是……世仇。」
安靜而溫暖的大廳內,獄寺隼人靠在窗邊,淡淡地說道。
彭哥列首領澤田綱吉一行人與科札特、恩佐等人正圍坐在大廳的沙發旁,聆聽窗邊的獄寺隼人說話。
「……從前前代首領開始,彭哥列還在西西里的時候,他們在暗殺任務方面就一直和彭哥列搶生意。」他繼續說下去,視線瞟過一眼失魂落魄的科札特,「坦白說,這次來的都只是些嘍囉,首領百慕達和指揮官耶卡根本沒出現。」
「那……」科札特低下頭,手指輕撫著在自己懷裡睡著的古里炎真的髮,斂下睫,「意思是……炎真這之後還是有危險?」
「這個還不能確定。」山本武代為回答,「要看他們行動的背後目的。」
「但是,可以的話……」始終保持沉默的澤田綱吉突然開了口,他像是鼓起勇氣般,抬頭望向科札特,「還是希望……您能把炎真暫時交給我們。」
科札特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沉重地低頭,再次看向懷裡的孩子。
「我才剛失去真美……」他輕聲說,嗓音有點沙啞,「難道連炎真也……」
「彭哥列擁有連英格蘭政府最高戒護等級都比不上的保護措施。」澤田綱吉握緊了擱在膝上的拳頭,「現在問題出在復仇者的動機,科札特先生,炎真繼續留在同一處──繼續留在您身邊、原諒我不得不這麼說……那才是最危險的。」
「阿綱說得沒錯。」山本武附和,視線也一同望向了科札特,「我們手上握有一點關於復仇者的情報……大概是在一、兩年前吧?復仇者引以為傲的病毒程式『夜之炎』所在的主硬碟被偷了。」
「復仇者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去換回這個程式。」獄寺隼人接了他的話,繼續說道,「他曾經在復仇者中待了幾個月的時間,很清楚他們的駭客手法,為了從這個麻煩的竊賊手中拿回病毒程式,復仇者可以說是狼狽到了極點。」
「我們沒有確切查到這個竊賊的身分,但是,如果這個竊賊對炎真和真美抱有仇恨的話,事情就看起來簡單多了,八成這個人就是利用復仇者進行攻擊的幕後主使者。」澤田綱吉說著,斂下睫,「而一切的時機非常吻合,復仇者攻擊唐寧街警備系統時所用的駭客程式,就是病毒『夜之炎』。」
「那麼說……」科札特咬緊下唇,「但是,誰會對這兩個孩子抱有怨恨?」
「關於這方面,我們並不清楚,跟蟲、半蟲方面的事情也不太熟悉。」澤田綱吉搖搖頭,又道,「可以確定的是,竊賊的網路代碼……是『Les piques』。」
「雷劈七?」納克爾愣愣地問,「那是什麼?」
「是『Les piques』,那是法文。」恩佐糾正了他的發音,低頭沉思,「這指的應該是長矛,是指……像長矛一樣攻擊的意思嗎?」
「或許吧?但是Les piques還有另一個意思,地下世界的我們都很熟悉。」獄寺隼人冷冷地說著,瞇起了眼,「是指撲克牌花色中的『黑桃』。用英文來說,就是──Spade(斯佩德)。」
聞言,科札特愣愣地瞪大了眼。
納克爾震驚地張大嘴,恩佐的臉色也轉為鐵青。
「你是說……」科札特喃喃地問,他的雙唇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戴蒙‧斯佩德指使的嗎……」
「我們沒有證據,也不認識那個人。」澤田綱吉輕聲說,「事情的詳細經過我也沒聽喬特說過,但如果你認識他,請回想這個人這幾天是否有怪異的行為。」
「怪異?有!當然……!就是他……就是他叫我不准離開家裡的!」科札特低吼著,痛苦地摀住了臉,「可是……我、我竟然、一直以為是……是阿諾德……!」
他痛苦得說不下去,後面的話轉為了嗚咽。
一時之間,大廳的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科札特壓抑的啜泣聲迴盪,或有人向科札特投以同情的目光,或有人自責或緊張得冷汗直流。
「雖然沒有證據……」納克爾緊咬著下唇,「但是斯佩德的確很討厭半蟲。」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恩佐彎下身,瞪大了雙眼,「阿諾德……難道是為了救這兩個孩子……才會有那些看似利用我的行為?」
「直到最後、也是他替我保護了炎真……」顫抖的手輕撫上古里炎真的側臉,科札特努力抑住喉頭的哽咽,「我……我真的……很對不起……」
*
深夜,銀髮獸人獨步在霧中。
他在前往彭哥列別墅的途中就脫離了隊伍,也沒有人發現他離開,在人群裡,阿諾德會盡量不讓自己顯現出存在感。自從母親死後,他就不得不選擇保持低調生活。被人類所排斥的異類,總得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學。
阿諾德在黑暗中慢慢停下腳步,回眸,聽見霧的另一端傳來規律的腳步聲。
「你也來了?」
察覺到來者的身分,他淡淡地開口,對方發出一聲冷哼。
「如果你的槍傷好了,就跟我打一場。」
「可以。」阿諾德退了幾步,靠上建築物的牆面,「如果你詳細敘述那天你穿女裝的事情原委的話……我不介意和你打一場。」
那人陷入了沉默,只有腳步聲持續著。
他在阿諾德面前暫定腳步,那雙冷冷的灰藍色眸子溢著嫌惡。
「……你喜歡捉弄我。」雲雀恭彌肯定地判斷。
阿諾德不予以否定,只是聳了個肩,「我能捉弄的對象不多。」
「……我已經說過了,那是時機不恰巧。」雲雀低聲道,轉身倚上牆面,與身旁的阿諾德併著肩,「在草食動物的地盤上,獵食者需要點偽裝才能行動。」
「你說的草食動物……指的是澤田綱吉?」
阿諾德輕聲問,雲雀側頭瞟了他一眼。
「你們見過了?」
「就在剛才。」阿諾德斂下睫,「所以,你騙過草食動物的眼睛了嗎?」
「我不知道。」雲雀恭彌仰頭,閉上雙眼,「至少我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沒有什麼反應,大概是沒認出來。」
「拜此所賜,你才能到前線區?」阿諾德問,「跟六道骸一起?」
「我不喜歡你把我和那個名字提在一起,我和六道骸並不總是一起行動。」雲雀恭彌緩慢地說著,卻一字一句加重了語氣,「我們是為了『各自的利益』。」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雖然相處時間不久,但他大概知道雲雀恭彌脾氣的底線,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我沒有找到雲雀杏風。」
半晌,雲雀才又打破了沉默。
阿諾德淡淡地望向他。
「……算了,我想也是。」那銀髮青年慢慢地說著,仰頭望向天空,「那……關於蝶蟲半蟲的真相,你有什麼收穫?」
「沒有什麼收穫,我就是真相。」
雲雀平淡地回答,阿諾德冷冷瞪了他一眼。
「我聽說了一些事。」查覺到身旁隱隱傳來殺氣,雲雀恭彌面不改色地繼續說下去,「你的推論,恐怕是正確的。」
「你是什麼意思?」
「想知道的話,自己去問喬特。」雲雀冷冷回答,看著身旁阿諾德的臉色轉為鐵青,他揚起一抹嘲諷似的唇角,「你也差不多該放棄真相了。」
「閉嘴。」阿諾德惱怒地瞇起眼,「你跟我不一樣……」
「──我根本不覺得雲雀杏風是我母親。」打斷了阿諾德的話,雲雀恭彌的背部離開牆面,他邁開腳步,轉身,抬頭面對阿諾德,又開口,「撫養我的是喬特,我只承認他一個。你──難道沒有這種感覺嗎?」
阿諾德冷冷地瞪視著他,抿起唇。
「你根本就不明白。」他低聲道,繞過擋在眼前的雲雀,「我不會放棄。」
「隨便你。」雲雀望著他的背影,轉身,「我不會幫你的。」
「我也不奢望。」
深夜的大霧之中,兩道規律的腳步聲又再次響起。
一個朝這方,一個向那方。
-第八章(夜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