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西蒙‧科札特的心裡,一直有個非殺不可的對象。
他的童年是在馬德里度過的,每到夏季的時候,幾乎是每隔一天就會發出一次蟲警報,每天、每天,人們都躲在建築物裡,關起門窗,仰頭時,偶爾就能看見飛過天空的巨大蟲類。在這不安寧的城市裡,他們每天都生活得心驚膽跳,隨著蟲的勢力逐漸北移,有點錢的人早就逃離了馬德里,政府將大量資金投注在南西班牙海岸前線上,幾乎沒有多餘的資金協助他們遷離,於是,生活在馬德里的人們,都是一些殘窮弱者、獸人,以及那些執著於故鄉的老頑固。
科札特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
聽說採收番茄的農作機器人故障了,父親與母親出門前往農作大樓,還年幼的弟妹吵著要跟去,當時已經十七歲的西蒙‧科札特便應父母要求看家,他打掃完起居室,煮了一鍋番紅花海鮮燉飯,無聊地轉著網路節目等待家人歸來,這時,警鈴大響,馬德里市發佈了蟲警報,大批的兜蟲群越過前線區,已經以極快的速度進軍到馬德里外圍。
兜蟲的入侵無人可擋,前線區頻頻傳來重大傷亡報告。
西蒙‧科札特連絡了父母,家人也向他報了平安,他們現在正安全地待在農作大樓裡,門窗都是緊閉的,沒有遇到蟲襲的危險。科札特放心下來,他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家吃海鮮燉飯,父親說故障的機器人可能要花一段時間修理,他們多聊了幾句,之後掛掉了電話。
那一天,科札特等到傍晚。
他透過窗簾的隙縫看見飛越市區的大批兜蟲群,蟲群振翅的嗡嗡巨響慢慢遠去了,天色逐漸暗下,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科札特窩在昏暗的客廳沙發上,點開了發光的立體螢幕,斗大的標題立即映入眼簾:
──「馬德里市區農作大樓遭兜蟲破壞」。
科札特的腦袋翻成一片空白。
父親呢?母親呢?弟弟妹妹呢?他急忙撥打電話確認他們的安全,但卻是一通也沒有人接,科札特奮不顧身奪門而出,跳上工程用車、猛踩油門、直衝農作大樓,蟲群已經遠去,街道上已經不見兜蟲,但當他抵達農作大樓,看見大門被破壞得支離破碎時,少年西蒙的心已經涼了一半。
「父親!母親!」
他大聲呼喚著,穿梭在大樓的各樓層間。
「恩瑪!瑪米!」
日光照射系統還正常運轉,大部分的農作也沒有被破壞,少年懸著的心慢慢放下,或許、或許──他試圖說服自己──大概只有大門被破壞而已,父親和母親沒接電話,一定是因為他們正在回家的路上。
科札特努力強迫自己這麼想──直到他站在番茄種植區的前方。
番茄全被破壞了。
飽滿而成熟的番茄遍佈一地,或被壓扁、或被踩爛,種植架全倒塌在地,葉片與土壤散落得到處都是,而他的父親、母親,就躺在一地狼藉的中心──躺在一隻巨大母兜蟲的身下──頭被咬斷了、下身全都是血,早已經沒了呼吸,弟妹的屍體更是已經被肢解得不成人形。
那一瞬間,西蒙‧科札特崩潰了。
兜蟲的目標鎖定向還是活人的他,他也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逃離那裡的。少年的身心受到了巨大的創傷,被送到醫院急救,醒來之後,一名驅蟲指揮官告訴他,他滿身是血的與巨大的兜蟲博鬥,用種植架的鐵杆在兜蟲的腹部留下了巨大的傷痕,兜蟲負傷逃走了,而科札特也昏厥在血泊之中。
「你是個人才。」那名指揮官對他說,「家人的事情,請你節哀……」
年僅十七歲的西蒙身為蟲襲受害者,由政府接管監護權,成為了孤兒。身體上的傷治癒以後,政府代表人打算將成天魂不守舍的科札特移往精神病院進行治療,在這時候,歐盟聯邦驅蟲總局介入了。
最初來探望他的那個指揮官認為科札特有發展的潛力,決定取得西蒙‧科札特的監護權。他們將他送往位於基輔的調查局總部,以內定調查員的身分接受基礎訓練。基輔是寒冷的,和溫暖的西班牙不同,環境的變化又給科札特的精神造成了更大的傷害,他的憂鬱症必須依靠強烈藥物才能安定下來,訓練以外的時間他只能靠服藥睡覺來安定神經,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在後來的訓練裡結識史上最年輕的調查員──喬特‧彭哥列為止。
同樣身為蟲襲的受害者,他們幾乎是一拍即合。
在科札特精神不穩定的期間,沉默寡言的喬特常常會帶著G來靜養室探望他,雖然他偶爾會覺得,喬特對蟲的恨意沒有自己來得強烈,但這兩名朋友的支持和陪伴也逐漸將科札特從受創的陰影中拉出。終於在二十歲時,科札特在一級指揮官的推薦下參加考試,正式成為了調查員。
成為調查員以後,他開始大顯身手。
待在總部三年的時間裡,他拼了命的研究兜蟲,比如他們的繁衍方式、習性、活動狀態,幸運的是,念在他是西班牙出身,科札特首先被對策局派發到南西班牙海岸前線實習,而他不負眾望,很快就在首次的蜂蟲突襲事件中立下大功。之後,接二連三的蚜蟲、蝶蟲突襲中的功勞,讓他很快升上了三級指揮官。
事業上的順利並沒有讓科札特振奮。
他成為調查員的目標唯有一個,就是為死去的家人復仇。
──而上天沒有辜負他的意志。
兩年後,在秋日的一天夜晚,前線發佈了蟲警報。在南西班牙海岸前線中的前線、歐洲大陸的最南端,西班牙安達魯西亞區一個名為塔里法的小市鎮裡,出現了大批停滯不動的兜蟲群。
科札特向上級自告奮勇,帶上三個小隊前去追擊。
漫長的五年間,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直到現在,夜半他還是會夢見父母和弟妹倒在種植架的殘骸之中、躺在扁爛的番茄之上,那死不瞑目的模樣,對兜蟲的憎恨,一直是驅使他活到今天這一刻的動力。
憑著他對兜蟲的知識和了解,科札特帶領的人馬在這次的對兜蟲作戰中大顯神威,兜蟲群幾乎被炸焦或是被扔進海峽裡,他們成功破解了兜蟲群不敗的神話,更為西蒙‧科札特在調查局中贏得了對兜蟲專家的美名。
但是這次兜蟲異常的聚集一定有所原因。
作戰成功後,科札特獨自一人開著裝甲車在前線戰場上巡視,而他在附近山上的洞穴裡,發現了一隻奄奄一息的母蟲。
科札特一眼就認出來母蟲腹部那個巨大的傷口,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在腦海中迸發出來,父母滾落的頭顱、滿地的鮮血、弟妹的屍體──這些影像迅速而鮮明地浮現──他知道,眼前的兜蟲就是他尋覓已久的仇人。
西蒙‧科札特以最殘忍的方式,殺害了母蟲。
就像兜蟲曾經肢解他的家人一樣,他也將兜蟲肢解了。復仇終於成功,長年以來的恨意終於得到解放,科札特在那個洞穴裡和蟲屍待了一天一夜,勝利的快感很快就消退,取而待之的是無盡的空虛。
青年突然想起來,自己在這世上已經是孤單一人。
沒有家人,連最後一個活著的目標都失去了,科札特坐在兜蟲的屍體之上,想起從前在馬德里度過的那段窮困卻快樂的時光。這場復仇來得太快速,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準備好,原本他打算耗盡一生的時間,誰知五年之內就已達成。
洞穴的深處傳來聲響。
歷經五年漫長的孵化,兩隻兜蟲半蟲正從地底破土而出。但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卻是被撕成碎片的母蟲屍體,兩個孩子嚶嚶啼哭。
那便是科札特與古里炎真、古里真美的相遇。
他第一眼就認出那頭顯眼的紅髮,兩個孩子都是科札特家的血脈,是兜蟲透過奪去他父母的精與血所產下的半蟲。
他本應連同他們一起殺掉,但青年卻動搖了。
這兩個孩子長得多像他的弟妹。
仇人已經死了,殺掉半蟲又能改變什麼?難道殺戮就能讓家人復活嗎?不知道究竟是幸或不幸,母兜蟲奪走他摯愛的家人,卻又同時賦予了新的生命。科札特在這兩個孩子面前蹲下來,對他們伸出手時,這兩個嬰兒不約而同地笑了。他們的笑容,讓這名二十歲的紅髮青年紅了眼眶。
他決心撫養這兩隻半蟲。
科札特放棄了調查員的身分,連夜逃離前線區,回到他過去在馬德里的住所,以弟妹的名字為這一男一女的半蟲命名,並聲稱是他們的父親,但這件事很快就被當初挖掘他的那個指揮官知道了,指揮官親自來到他的家門前,並一眼就認出那兩個嬰兒半蟲的身分。
「不過,你可以撫養他們,畢竟這種事並不是沒有先例。」
名為里包恩的一級指揮官說。
「但是你必須從前線退出,半蟲容易引來同種的蟲群。」
而科札特接受里包恩的條件。
他從南西班牙海岸前線退位,前往英格蘭邦,成為英格蘭邦驅蟲對策局局長,他獲得了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還有撫養兩個孩子的空間。
也在這個時候,他從里包恩口中得知了喬特也養著半蟲雲雀恭彌的事實。
喬特聽說他的升遷,特地趕到英格蘭探望他,當時的喬特已經是完美達成西西里復甦計畫的精英指揮官,他們聊了一整個晚上,喬特也為科札特的孩子取了新的名字,恩瑪‧科札特(Enma Cozarto)更名為古里炎真(Kozato Enma),瑪米‧科札特(Mammi Cozarto)則更名為古里真美(Kozato Mami)。
炎真與真美的到來,使西蒙‧科札特重拾了生活的意義。
他持續運用他對兜蟲的知識幫助對策局,但他的生命卻不再充滿恨意,他不再視蟲為絕對的敵人,也對半蟲充滿了寬恕,並全心全意疼愛著這兩個孩子。炎真與真美為他點亮了生命的光芒,使他再次知道活著的喜悅。
──也使他一度忘記了,失去家人的痛苦。
西蒙‧科札特垂著眼簾,用顫抖的手拾起女兒的屍體。
古里真美的喪禮,將於周日舉行。
*
喬特‧彭哥列一直沒能撥出時間抵達英格蘭。
科札特與他通過電話,電話裡的喬特頻頻道歉,科札特並沒有責怪他。
而戴蒙‧斯佩德,自那之後就消失了蹤影,他所有行李都從英格蘭分部的宿舍消失了,西西里前線也沒有收到他歸來的消息,沒有人掌握到他的行蹤。
週日,原本是實習員離開英格蘭,回到西西里的日子。
為期一週的訓練終於宣告結束,阿諾德收拾好輕便的行李,回頭環視空蕩蕩的房間,終端腕表最後一次掃過房鎖,他關上房門,前往服務處退宿。
今天是古里真美的喪禮。
科札特並沒有通知太多人,這場葬禮的參加者據聞只有熟悉兩個孩子存在的好友以及對策局的上級的知情人士。昨天夜裡西蒙‧科札特親自前來致歉及道謝時,阿諾德也收到了葬禮的邀請。
至於古里炎真,現在已決定由彭哥列家族暫時接管,澤田綱吉和科札特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古里炎真的行蹤。也因為這次事件中彭哥列家族的介入,阿諾德得知了喬特出身黑手黨世家的事實。
還有什麼關於喬特的事,是自己還未知的?
阿諾德在前往葬禮的途中如是想著。腦海浮現了那天夜裡的雲雀恭彌。
說不討厭雲雀恭彌,那是謊言。
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喬特給予了太多那半蟲不應得的關愛,雲雀恭彌擁有著他所渴望的一切,這讓阿諾德每次與雲雀見面時,都會感到眼紅。
但,他擁有一些雲雀恭彌還在追求的東西,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阿諾德走出了地鐵站。古里真美的葬禮在獸人墓葬區舉行,那裡的管理較人類墓葬區鬆散,有時候甚至不需要死亡證明,當他走入墓園時,葬禮已經舉行了一半,古里真美的骨灰罈已經放入墓穴中,眾人在神父的禱詞下閉眼默哀。阿諾德步行至一株不遠的樹下,靜靜地望著葬禮的進行。
有古里炎真的氣味。
他的視線移到站在人群之中的澤田綱吉身上,澤田綱吉沒走,代表古里炎真也在現場。站在澤田綱吉身邊的幾個人應該是彭哥列家族的手下,但雲雀恭彌不在那之中,阿諾德大概推想得到理由是什麼,雲雀恭彌討厭群聚。
神父的禱詞結束,接著是由科札特帶領眾人追思。
弔詞很長,字裡行間有著為父深深的哀慟與疼惜。恩佐與身穿神父服裝的納克爾站在離科札特不遠的地方,臉上的神情嚴肅而難過。愛德爾海蒂已經哭得滿臉淚水,其他幾個員工SHITT P、青葉紅葉、水野薰、大山拉吉等人,也面露淒哀之色。澤田綱吉開始流淚,身旁幾個部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在他的附近站著一個戴著黑色西裝禮帽的高個子男人,臉上沒有表情,也讀不出他的情緒,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懷孕的女人,正用手帕擦拭眼淚。
女人的身旁還站著其他幾個人,阿諾德的視線掃過那些人類的臉孔,停留在一個美女的臉龐上,那女人一頭淺色長髮梳成高雅的髮髻,手中抱著一束白百合,已經哭得眼眶都紅了,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著,模樣看起來很是可憐。
追思結束,開始填土安葬。
他們目送土壤一鏟一鏟地覆蓋在古里真美的骨灰罈上,西蒙‧科札特安靜地站在那裡,緊抿著唇,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流淚,甚至看起來有些平靜。終於,土壤填平,眾人紛紛上前獻上花束,並說出給死者的留言。
葬禮差不多就要結束了。
阿諾德轉身離開,朝墓園出口走去,他聽見身後傳來跑步的聲音,警覺地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剛才那個手捧白百合的女子。
「你就是阿諾德嗎?」那美麗的女人喘著氣在他面前停下,她紅著鼻子,以沙啞的嗓音問,「我聽科札特說,你一直試圖要救炎真和真美……」
阿諾德沒有回話,他上下打量著身穿喪服的女人,安靜地點頭。
「非常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女人吸了吸鼻子,努力揚起一抹溫柔的微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你真的非常溫柔。」
她上前想擁抱阿諾德,那銀髮獸人向後一步避開,女人稍稍一愣,卻沒有露出尷尬或責怪的神情,反而揚起體諒的微笑。
「我聽炎真說了你的事情。」
她說,正要轉身的阿諾德頓住了腳步。
他側頭瞪向眼前的女人,冰藍色的瞳孔微微收縮。
「但是請放心,這件事炎真只和我說過,我有囑咐他別告訴任何人,當然,我也不會說的。」女人平靜地承諾,看起來情緒似乎比剛才穩定得多,她牽起了阿諾德的手,緊緊握在掌心,「如果你需要幫助,請隨時來找我。」
「憑什麼?」阿諾德冷冷揮開她的手,「別碰我。」
「只要你有需要,我會不遺餘力幫助你。」那女人絲毫不氣餒,堅定地說道,「只要你求救,我和我的組織就會立即趕到你身邊。」
「我不認識你,沒理由接受你的幫助。」阿諾德瞇起眼,眼裡散發一股寒冽的殺氣,「要是你公開張揚,我就殺了你。」
「只要能夠幫上忙,我不害怕死亡。」女人勇敢地說道,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而且,不只是想幫助你,我也想幫助這件事的幕後主謀。」
阿諾德一愣,女人將名片交到他手中。
「希望我們能保持聯絡。」她輕聲說著,「阿諾德。」
他靜靜地望著手中的名片,神色有些茫然。
後方傳來呼喚女人名字的聲音,於是她轉身走了,阿諾德留在原地,咬牙,握緊了手中的數位名片,有一瞬間,他產生了想把名片扔出去的衝動,但那猶豫僅僅是一閃而逝,阿諾德將名片放入口袋裡。
他轉身,卻碰上了在門口等待他的恩佐‧加百羅涅。
那黑髮男人視線與他對上的瞬間顯露出一絲尷尬之色,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起勇氣般,走上前來,阿諾德靜靜地等待著他,注意到恩佐的手有點顫抖,他想恩佐或許還在介意那天晚上自己差點勒死他的事實。
「那個……」恩佐遞出了手裡被他握熱的懷錶型終端機,「這、是給你的……」
阿諾德靜靜地望著恩佐首裡的金色懷錶,又抬頭望向恩佐。
「為什麼?」
「因為那天……你跟我要了終端機……我沒有給你。」恩佐支支吾吾地說著,低下頭,「我……因為無聊的理由懷疑你,對你說了過分的話……很抱歉。」
「如果是那個原因,我已經不需要了,也不會再從你手上拿取任何東西。」阿諾德淡淡地道,移開了視線,「抱歉前天晚上差點殺了你,但那也是不一開始就表明目的的你的問題。」
他轉身繞過恩佐就要走,那黑髮男人驀地拉住了他的手。
「喬特和我說你從不相信任何人。」恩佐的態度比方才稍微堅定了些,「沒有相信你是我不對,我不想和你保持這麼糟的關係,我知道在喪禮結束之後馬上就說這個不太好,但是我──」他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扯將阿諾德拉近,他的唇近得幾乎是貼在他的耳邊,「──我很喜歡你。」
阿諾德側頭,靜靜地望著他。
「你不是喜歡喬特嗎?」
他問,恩佐漲紅了臉。
「我確實喜歡他,但對他是帶有尊敬的喜歡……我也喜歡你。」恩佐低下頭,握緊了阿諾德的手,「我……知道了你利用我的動機,我很高興你選擇的是我,也很抱歉我沒有相信你的品格……是我錯了,請原諒我。」
阿諾德凝望著那黑髮男人,蹙起眉。
「為什麼?」他問,「我想不出你有做錯什麼。」
恩佐抬起頭來,愣愣地望向他,阿諾德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討厭你。」銀髮青年的嘴角咧開一抹自信的笑意,「雖然不會再從你手上拿東西,但如果是要請吃飯,我來者不拒。」
聞言,恩佐終於露出了微笑。
「那麼……等一下我請你吃飯?」他試探性地問,「我開車,好嗎?」
「可以。」阿諾德回答得簡單俐落,「這次我要吃到烤雞。」
恩佐笑了出聲,上前給阿諾德一個擁抱。
肉體的接觸讓阿諾德一怔,但他並沒有推開對方,恩佐放開他,低聲囑咐阿諾德到停車場入口等候,接著便轉身走出墓園,腳步輕快地往停車場跑去。
阿諾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不解地蹙起眉,明明自己差點就把對方殺了,為什麼恩佐還要來請求原諒和道歉?再者,恩佐的「喜歡」指的是什麼意思?和自己喜歡喬特是同樣的「喜歡」嗎?
反正有白吃的午餐,阿諾德也不去思考那麼多。
他準備邁開步伐,急煞聲突然傳入耳中,阿諾德回頭,只見一輛計程車停在墓園面前,推開車門匆促下車的,是西西里前線的指揮副官──G。
「阿諾德!」見到那銀髮獸人的身影,G一面朝墓園入口跑來,一面叫道,「科札特在哪裡?喪禮已經結束了嗎?」
「結束了。」阿諾德淡淡地回答,「西蒙‧科札特還在裡面。」
「勉強趕上……謝了!」G鬆了口氣,抓緊了手中凌亂的花束,經過阿諾德身邊時順手揉亂了那頭銀色短髮,「你這次立了大功!待會兒再來感謝你!」
阿諾德側頭望向G的背影,手指輕輕梳理過自己的銀髮,鼻腔赫然竄入了熟悉的氣味,他連忙回頭,計程車已經遠去,留在原地的是那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是喬特。
他的眼眶有點泛紅,下方有厚重的黑眼圈,頭髮比平時更亂,看起來很疲憊,喬特緩緩抬起頭來,從他渙散的眼神可以判斷他的意識有點恍惚,然後,他的視線聚焦在阿諾德的身上。
喬特皺起了臉,就像是個準備要哭出來的孩子。
阿諾德剛想開口,喬特快步朝他跑去,緊緊將他抱入懷中,那銀髮獸人瞪大了眼,他聽見喬特在自己耳邊吸氣的聲音,就像是要抑住哽咽般那樣用力。
「謝謝你,阿諾德。」
那金髮青年以顫抖的嗓音輕聲說。
「多虧有你。」
阿諾德張開口,卻覺得自己的喉顫抖著,發不出聲音,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紅暈,心臟怦怦、怦怦地跳得急快,他低下頭,雙手輕輕搭上了喬特的腰。
──終於見面了。
從未想過,七天的時光會如此漫長。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他聽見喬特在他耳邊低喃,「如果……如果我早點察覺異狀就好了……」
阿諾德的唇顫抖著,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不是我,是你。」喬特緩緩放開了他,手指輕輕捧起阿諾德的臉頰,那金髮青年的嘴角彎起一抹溫柔卻虛弱的微笑,「如果不是你,恐怕連炎真都無法得救──今後,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阿諾德。」
望著喬特的眼神,阿諾德連耳根都變得通紅。
他撲進喬特的懷裡,輕輕磨蹭他的胸口,喬特並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即推開他,只是低頭再一次緊抱住阿諾德,摸了摸他的頭,而後鬆開手。
「回西西里以後,我們再好好談談。」
喬特輕聲說道,泛起一抹微笑。
阿諾德轉身,目送喬特從自己身邊離開,朝墓園跑去,與墳前的科札特相擁。他還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喬特手指的餘溫仍然殘留。
「又出來了……」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微笑,「蝴蝶……」
*
對於這次謀殺事件可能的主嫌戴蒙‧斯佩德──決定不予追究。
當喬特問起時,西蒙‧科札特是這麼回答的。論其主要原因,是他們無法透過合法的手段找到證據,再者,被殺害的對象是半蟲,以國際法律而言,半蟲不屬於自然個體,人人有權誅殺之。除此以外,科札特還有理由。
「……他一定有一些無法諒解的仇恨,不管是對蟲,或是半蟲。」科札特窩在古里真美的墓旁,淡淡地說,「我……可以理解這種感覺。」
坐在身旁的喬特靜靜地望著他,斂下睫。
「真美……不曉得會原諒我嗎?」
「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錯本來就不在你。」科札特勾起一抹虛弱的微笑,「而且,她一定會謝謝你,派人來保護了我和炎真。」
喬特微笑起來,眼眶有些泛紅。
「你說得對。」喬特輕聲道,「畢竟真美不是會懷恨的孩子。」
「坦白說,復仇也無法讓真美活過來,而且我身邊也還有炎真。」科札特微笑著,望向喬特,「我早已經決定,這輩子──都不再為復仇而活了。」
喬特平靜地望著他,深刻覺得,西蒙‧科札特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自卑、膽小,對兜蟲充滿仇恨的少年了。現在的他眼神那樣堅定,閃爍著光輝。
「你真的很了不起,科札特。」喬特輕聲說,低下頭,「或許我無法像你那樣寬容。如果恭彌死了,我可能一生都無法原諒兇手。」
「這很難說吧?我根本無法想像你憎恨誰的樣子。」科札特笑道,撞了下喬特的肩膀,「你這個人,就是對誰都很平等。」
喬特的眼神暗下來,苦笑,「……對誰都像個人偶?」
「什麼人偶?」科札特禁不住笑出聲,「是指你對誰都很真誠啊!」
喬特微怔,抬起頭望著他,而後,也笑出了聲。
他拍了拍科札特的手臂,那紅髮青年也握住了他的手。他們沉默著沒再開口,卻是一種平靜而舒心的沉默,兩人蹲坐在墳墓旁,在成堆的白色花束邊,陽光穿透雲層灑落下來,薄霧終於散去,他們閉上眼,享受這片刻溫煦的安寧。
逝者已逝。
帶著遺憾,也得繼續前行。
*
葬禮結束後,G打電話來邀他一起回西西里,阿諾德答應了。
那天的午餐阿諾德吃得很飽,恩佐‧加百羅涅和他相處得很愉快,雖然那些料理名稱他一個字都沒看懂,菜單上列出的也不是他付得起的價位,阿諾德還是特別喜歡恩佐對於食物的品味,如果恩佐願意,阿諾德隨時很樂意和他吃飯。
恩佐說,希望能和阿諾德成為朋友。
雖然分不清自己喜歡的究竟是食物還是恩佐,阿諾德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於是恩佐‧加百羅涅成為了他的第一個朋友。
回想起來,阿諾德其實沒有真正去思考過「朋友」這個單詞的意義。他站在月台上,遠遠望著朝他揮手的G、喬特和納克爾,眨了眨眼。如果說恩佐是他的第一個朋友,那麼G是什麼?納克爾呢?喬特又算是什麼人?
──雲雀恭彌那天晚上的話又浮現腦海。
阿諾德不悅地蹙眉,別開頭。
歷經數小時的車程,他們終於回到西西里。
喬特在車上睡得像是昏迷過去一樣,醒來之後看起來氣色好得多了,G說他已經大約三、四天都沒有睡覺,明天大概還會再睡一整天。阿諾德跟在談笑的三人身後,默默地走進前線總部,匆促的腳步聲赫然傳來,朝利雨月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們眼前,身後還帶著一個小隊。
「謝天謝地!」見到歸來的總指揮,朝利雨月鬆了口氣,「你們回來了!」
「發生什麼了?」G警覺地問,「是蟲襲嗎?」
「在埃加迪群島附近出現少量蠅蟲!剛才已經發佈蟲警報!」朝利雨月繼續向出口跑去,「我的小隊就夠了!總部麻煩你們駐守!」
「啊啊!交給你了!」喬特揮了揮手,回頭目送朝利雨月離開。
已經跑出總部的朝利雨月回頭大喊,「還有!斯佩德已經回來了!」
聞言,四人的臉色不約而同沉下來。
「那個人渣竟然還有臉回來……!」
G咬牙切齒地道,喬特一個手勢止住了準備衝上樓的他。
「他還會回來,表示他知道我們找不到證據,無法定他罪。」喬特低聲說,「科札特的本意是原諒他,我去找他談談就夠了。」
G面露難色,納克爾低下了頭。
自那天晚上以後,納克爾就不太說話。
喬特的視線在納克爾鐵青的側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而後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又回頭望向拖著行李站在後方的銀髮青年。
「要一起來嗎?阿諾德。」他輕聲呼喚,「就當我是送你回房間。」
那銀髮青年的雙頰泛起淺淺的緋紅,他快步奔上前,撞進喬特的胸口,喬特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卻沒有斥責,只是輕輕摸了摸阿諾德的頭,轉身邁開步伐,阿諾德黏在他的身旁,跟著一道向前走。
G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嘆息。
「……經過這次事件,喬特對那傢伙的寵愛度八成又提升了,那個互動簡直就像主人與忠犬。」他抓了抓頭,打了個呵欠,「我要繼續補眠,免得蟲襲一來就沒時間睡了,納克爾,你也去睡一下吧。」
他的提議沒有得到回答,G轉頭,看向身旁臉色蒼白的納克爾。
「納克爾?」紅髮青年擔憂地蹙眉,「喂!納克爾!」
再三的呼喚終於讓黑髮男人慢慢回過神,納克爾看向G,苦笑。
「抱歉……我在想事情。」納克爾的聲音聽來有點虛軟,「你剛剛問什麼?」
「怎麼了?一點也不像你。」G嘆了口氣,攬了一下納克爾的肩膀,「有什麼煩惱的心事的話,找我或是喬特商量都可以。」
聞言,黑髮獸人泛起一抹微笑。
「多謝啦,G。」粗魯的大手揉亂G的頭髮,納克爾笑道,「你這黃毛小子真的究極長大了!開始會關心別人了哦!」
「囉嗦!少擺前輩架子!放開我!」G漲紅了臉,從納克爾的懷裡掙脫出來,「真有心事要說啊!我先回去睡覺了!」
望著G幾乎是倉惶逃離的背影,納克爾笑了出聲。
直到G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轉角,納克爾才緩緩低下頭,握緊了拳頭。
「嗯。」他望向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微笑,「還是找喬特和總局長商量吧!」
*
電梯緩緩上升,阿諾德似乎是在喬特身上賴膩了,終於起身。
或許偶爾的縱容對改善阿諾德的黏人習性會有幫助,喬特看著神色恢復平時冷淡的阿諾德的側臉,靜靜地想。
「關於這次的事情,我還沒鄭重向你道謝。」喬特率先打破沉默,輕聲開口,「待會兒來我宿舍吃晚餐怎麼樣?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
「嗯……」阿諾德偏頭,認真思考了幾秒,「不用了,不餓。」
「哦?真是稀奇。」那金髮青年稍稍歪頭,「我以為你對食物來者不拒。」
「我通常一天只吃一餐。」
「這樣啊……和一般初期獸人相較起來,食量還真不是普通的小。」喬特喃喃自語道,又提議,「那,明天晚餐怎麼樣?」
「可以。」
阿諾德肯定地回答,電梯門在此時敞開,喬特率先走出,阿諾德跟隨在後。實習調查員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的轉角,距離大約只剩十餘公尺,阿諾德望著喬特的背影,赫然停下了腳步。
察覺到他的異狀,喬特也回過頭。
阿諾德的表情像是有話要說,喬特沒有詢問發生了什麼,他沉默地等待著阿諾德開口,這幾秒的時間,在明亮的走廊上,兩人安靜地注視著彼此。
「我沒有那麼討厭你了。」
終於,那銀髮獸人開了口。
「因為,這次……你沒有見死不救。」
喬特望著他,金紅色的眼眸透露出一股柔和的情感。
「因為我和過去的我已經不一樣了,阿諾德。」那金髮青年平靜而溫和地回答,「我得到了重要的羈絆,不會讓任何我珍視的人死在我眼前。」
「包括古里真美那種半蟲?」
阿諾德試探性地問,喬特微笑起來。
「是的。」
「半蟲不能殺,蟲就可以?」未料,阿諾德立即提出質疑,他的俊眉緊蹙,冰藍色的眸裡滿是疑問,「你為什麼會成為驅蟲調查員?」
「這個嘛……我是因為當時一點機遇。」喬特微微一笑,「你呢?阿諾德,你又是為了什麼才成為驅蟲調查員的?」
「──為了你。」
阿諾德直接而明確的回答讓喬特一愣。
有一瞬間,他與阿諾德之間彷彿又回到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剎那,充滿了陌生、猜忌、懷疑。喬特看著那雙清澈卻無法捉摸的冰藍色瞳眸,不由得起了防備。
但他隨即想起在墓園前對阿諾德許下的承諾。
「我其實……沒有完全信任過你。」那金髮青年握緊拳頭,坦白,「因為你從不曾告訴我你的能力和目的……因為你並不信任我。」
阿諾德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但是,這一週,你的表現出乎我意料。我以為非常討厭半蟲的你,竟然不惜背負惡名、拼上性命,都要守護炎真和真美。」喬特抬手搭上阿諾德的肩膀,輕聲說,「你沒有惡意。至少我現在完全清楚了這一點。」
阿諾德平靜地望著他,沒有回話。
「如我所承諾的……今後,我會試著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喬特輕輕叩上阿諾德的額,微笑,「請你也試著多相信我吧,阿諾德。」
阿諾德瞪大了眼。
喬特的靠近,總讓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心跳,阿諾德的耳根隨即泛紅,他一度想要移開視線,卻還是望向了那雙近在眼前的金紅色眼眸,他抿起唇,握拳。
「如果我也相信你……」他頓了幾秒,像是在猶豫,卻還是繼續問下去,「你,會把你告訴雲雀恭彌的事情……都告訴我嗎?」
喬特疑惑地揚起眉,放開了阿諾德。
「告訴恭彌的?」他思索了一會兒,「你是指什麼事?」
「關於你,還有……」那銀髮青年蹙起眉,「……關於雲雀杏風的事。」
喬特的神情顯然很是猶豫。
再次從阿諾德口中聽見那個名字,讓他再度對阿諾德的身分產生了質疑,他望向阿諾德堅定的表情,頓時感到有些混亂。既然那麼努力想救炎真和真美,證實阿諾德確實是沒有惡意的,但──如果這一切只是阿諾德在作戲呢?不,若是作戲,有必要作到連性命都賭上的程度嗎?阿諾德確實很單純,但是如果他背後有斯佩德在操弄,甚至連炎真的得救都在計算內的話……
喬特搖搖頭,揮去自己滿腦子負面的想法。
他再次抬眸正視眼前的銀髮青年,知道自己必須堅守承諾。
「我知道了。」喬特勾起微笑,點頭,「當你對我坦白的那一天,就是我把關於杏風、和我的一切──都告訴你的時候。」
阿諾德紅了雙頰。
他撲過去舔上喬特的唇,後者立即推開了他。
「別用舔的,怎麼說……這樣有點噁心。」喬特紅著臉,緊蹙起眉思索該怎麼解釋,「那個……阿諾德,你不是狗,你可以用人類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人類的方式?」阿諾德皺眉,「是什麼樣的?」
「這個嘛……」喬特側頭思考了一會兒,「就像是……親吻吧?親吻也算是一種國際禮儀,如果你把舔人的習慣改成親吻,相信G也會比較……」
喬特的話沒能說完。
阿諾德突然湊近的臉龐讓他打住了話,唇上傳來柔軟溫熱的觸感,喬特過了數秒才慢慢回過神來──阿諾德吻了他。
「像這樣?」
那銀髮獸人淡淡地問。
喬特注視著那雙無辜的眼,腦中的混亂慢慢平息下來。
「差……不多……」他低聲說著,嘆息,「但是一般,是吻在臉頰上……」
「是嗎?」阿諾德微怔,「那再試一次?」
「──不用!別了、說真的。」
連忙回絕了阿諾德的要求,喬特轉過身,逃跑似地快步向前走。
想起那是自己的初吻,又發覺自己意識過剩得像個少女,喬特低下頭,雙頰因羞恥而漲得通紅。
*
斯佩德的反應和喬特預料的相同。
對於古里真美的悲劇,他只表示遺憾,但他說,他對這件事並沒有插手干預,至於復仇者為什麼會行動,他一概不知,也與他無關。
喬特注視著坐在床邊,神情滿不在乎的斯佩德,冷冷地瞇起眼。
「……我在葬禮上聽說了一些事。」他握著門框的手用力了一些,「戴蒙,你遲早會明白,你所做的事情對誰都毫無意義。」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麼。」斯佩德將手中的雜誌蓋上自己的臉龐,向後躺下,「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你可以離開了。」
「──科札特曾經是蟲襲的受害者。」
喬特接下來的話讓斯佩德的肩膀僵住了。
「真美和炎真是他唯一的家人,和半蟲一起生活就是他走出仇恨的方式,所以他這次決定原諒你。」那金髮青年知道對方大概心裏有數,嘆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哪一條路對人類而言才是最好的。」
斯佩德沒有回話,喬特轉身離開他的房間,他反手關上門時和餐桌前的阿諾德對上了視線,喬特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沒有說什麼,跨步走出實習生宿舍。
直到喬特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門後,斯佩德才打開房門。
他四處張望,像個打算做壞事的孩子,在確定喬特已經完全離開後,他才走到餐桌邊的架子前,拿下自己專用的骨瓷茶杯。
「長官這種生物,擅長的就是囉嗦。」他慢慢走向咖啡機,說道,「不過,你看起來什麼情報也沒透露,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省了吧。」阿諾德低頭又啜了口茶,「我連提到你的名字都會不舒服。」
「彼此彼此。」斯佩德輕聲一笑,按下卡布奇諾的按鈕,熱騰騰的咖啡注入杯中,香味隨即在空氣中逸散,斯佩德的視線無聊得四處亂飄,很快就注意到了放在阿諾德手邊的那張數位名片。
「哦?你交了朋友?」
「算是。」阿諾德回答,很快察覺斯佩德的視線停留在那張名片上,他不悅地蹙起眉,「不過,不是這個。」
「那麼就是推銷員?」斯佩德端著咖啡走過來,順手撿起桌上那張名片查看,「會把名片發給你這種單細胞生物,究竟是哪個蠢──」
斯佩德的話猛然打住。
他的目光停駐在正中間那行名字之上。
阿諾德因這不自然的停頓而看向他,注意到他的視線,斯佩德的神情又恢復了自然,他拉開椅子,在阿諾德的對面坐下。
「別妨礙我的用茶時間好嗎?」阿諾德冷冷地道,「你的臉會讓我作噁。」
「這張名片,你在哪裡拿到的?」
斯佩德並沒有回嘴,這稍稍出乎阿諾德的意料。
「……在喪禮上。」他看向斯佩德滿不在乎的神情,卻從當中讀出一絲強裝的鎮定,「一個說想要幫助你的女人。」
「幫助我?」斯佩德發出一聲嘲諷的哼笑,「我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大概是智商?」阿諾德咧開一抹諷刺的嘴角,斯佩德白了他一眼。
「在智能方面,你實在沒有資格說我,野獸。」他將名片放回桌上,啜了口熱咖啡,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西蒙‧科札特如何了?」
「差點崩潰。」阿諾德淡然地回答,補上一句,「被你搞的。」
「是嗎?」斯佩德語氣輕快地應聲,眼神卻顯得有些動搖,他放下咖啡杯,閉上眼,「不過,他很快就會意識到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只有你這麼認為。」
阿諾德冷冷的反擊讓斯佩德睜開眼。
「你懂什麼?半蟲有什麼存在價值可言?」那藍髮男人的眼神蒙上一層陰影,「摯愛的人在你眼前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模樣你看過嗎?」
「我看過。」阿諾德冷聲回嘴,「被你們人類。」
斯佩德閉上了嘴。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緊蹙的眉仍然透露了他現在不滿的情緒,但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渙散,斯佩德望著桌上的咖啡,拿起來又啜了一小口。
「你有兄弟嗎?」
他突然轉移了話題。
阿諾德蹙起眉,別開頭,「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在倫敦維多利亞車站遇過你的兄弟。」
阿諾德猛然回頭瞪向他。
「不可能。」那銀髮獸人果斷地道,「他應該已經死了。」
「這我就不確定了,不然世界上有湊巧和你那麼像的人嗎?」斯佩德巧妙地停頓了一會兒,又低頭啜了口卡布奇諾,「對了,他有向我自我介紹,我想想……他的名字好像是恭什麼……恭……」
「恭彌?」
斯佩德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隨後,他的嘴角扯開一抹優雅的微笑。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那就不是了。」阿諾德低下頭,喝了一口花茶,「我兄長的名字是阿蒙德。」
「哦……那看來是我誤會了。」斯佩德加深了嘴角的笑意,站起身,「不過,據說人只要看到另一個自己就會死,勸你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拿那種幾百年前的都市傳說恐嚇我也沒用。」
阿諾德不悅地回嘴,斯佩德只發出一串輕笑。
他端起咖啡,轉身回房。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響,阿諾德緩緩抬起頭來,對面的桌上已空無一物,那張名片被斯佩德給摸走了。
*
夜半,朝利雨月帶領的小組回歸。
在埃加迪群島附近一帶有種變異食肉植物會散發對蟲類而言異常誘人的香氣,聞到該氣味的飛蟲會知覺錯亂、神經麻痺,最終因失去平衡而落入肉食植物的捕蟲囊中。夏天正是這種植物大量繁衍的季節,而濃重的氣味似乎多少也對入侵西西里的巨型蠅蟲產生了影響,據朝利雨月說,當他們抵達群島附近時,遠遠觀察到幾隻蠅蟲正在交配。
二十餘年來,很少有蟲在人類面前交配的畫面,比起蟲與蟲之間的交配繁衍,牠們似乎永遠將攻擊人類、產下半蟲放在第一位,彷彿那才是蟲的本能。
「蠅蟲的數量不多,目前成蟲已經透過中距離攻擊消滅了,但不曉得哪裡還有留下蟲卵。」朝利雨月回歸西西里本部時如是報告,「明天天亮後我會帶人過去檢查,現在我先去將影像紀錄傳輸給研究本部。」
「好,辛苦你了!」G對奔波了一晚的夥伴露出微笑,望著即將離開辦公室的朝利雨月,他突然又喊道,「對了、雨月,有人從日本寄信給你。」
「我等一下再登錄信箱。」
「我說的是實體信。」G上前一步抓住雨月的肩膀,將手中一封被特殊材質密封的黑色信函遞到雨月手上,「已經掃描過了,不是爆裂物和化學物品,應該和你跟喬特的那什麼黑手黨家族有關連吧。」
「是嗎……?」朝利雨月困惑地皺起眉,「但是我不記得有這種包裝啊?」
他將信函翻到正面,只見黑色信封右下角印著一行清晰的白字:
東都中央病院 醫師 夏馬爾
*
將兩杯熱騰騰的可可放上矮桌桌面,喬特在沙發上坐下。
「我注意到了,你從英格蘭回來之後感覺就不太對勁。」他將雙腿優雅地交疊,溫和的視線望向矮桌對面的納克爾,「想找我談的是什麼?」
「我在想……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這個職業。」納克爾苦笑道,端起桌上的熱可可,「這次科札特的事情,讓我一直回想起以前的事……」
「你是指……那時的蛛蟲事件嗎?」
納克爾沒有答話,只是點點頭。
喬特斂下睫,神色又多了幾分柔和。
五年前,在薩丁尼亞前線出現了最大規模的蛛蟲蟲襲,起因正是因為當時的前線總指揮官納克爾沒有將前次誤闖前線區的母蛛蟲所產下之半蟲趕盡殺絕,才讓哇哇啼哭的蛛蟲半蟲吸引了大批的蛛蟲群,當時,薩丁尼亞有一半的天空都被結滿了網,前線區的士兵也造成了極大的損傷,若非那不勒斯地區總指揮官拉爾即時援助,薩丁尼亞前線恐怕早已經失守。
正是因為這項過失,納克爾才一連遭降兩級,被貶為三級指揮官,剝奪前線總指揮官的身分,成為西西里前線的輔助指揮官之一。
但是,納克爾仍然不認為殺害半蟲是正確的。
因此,當他得知喬特‧彭哥列事實上在西西里復甦計畫中沒有殺害半蟲,而是透過非法手段將他們秘密引渡出去時,他便將喬特認定為自己唯一的領導者。
「……說起來,我其實對半蟲一點也不了解。」納克爾喃喃地說著,低下頭,「這次的事情也是,一直到和炎真、真美見面後,我才知道原來半蟲是會說話的──才知道,其實只要給他們教育,他們和人類毫無差別。」
喬特沒有插話,只是點點頭,安靜地聆聽。
「這樣,不就像是我們獸人嗎?」納克爾抬起頭,苦笑,「如果沒有進入人類社會、沒有接受教育,我現在恐怕還是只會嘎嚕嚕地嘶吼。」
「所以,你覺得在得知半蟲的真相以後,自己無法再繼續作半蟲的敵人?」喬特問,納克爾抿起唇,沉重地點點頭。
「你是個非常好的長官,將適合攻擊的我這個獸人調到後援組,我很感激。」那黑髮獸人神色凝重地說,「雖然對你感到抱歉,但是……我想辭職。」
喬特安靜地注視著他,沒有回話。
這陣沉默顯然讓納克爾的神經更加緊繃,他握緊了擱在膝上的拳頭,咬緊下唇,眼神顯得有點游移不定。捕捉到了納克爾的漂移的目光,喬特斂下睫。
「……我希望你再考慮幾天。」半晌,喬特終於開了口,「你已經為對策局服務了十餘年,既是當初我的訓練官,也是優秀的人才,西西里前線暫時還找不到替代你的適合人選,現在退出,後援組的防線會出現缺口。」
「但是……!」
「我認為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職業。」
喬特平靜地打斷了他,納克爾瞪大雙眼,眼前的金髮青年泛起了微笑。
「你不願意隨便殺害半蟲,有一顆善良的心,就算他人告訴你那是正確的,你的良心還是會反抗。」喬特輕聲說著,溫和的金紅色眼眸望向眼前的黑髮獸人,「我很尊敬這樣的你,納克爾,我的前線需要你這樣的人。」
納克爾愣愣地望著他,張開了嘴。
「當然,如果你考慮清楚,還是執意要離開,我不會攔你。」喬特捧起眼前的熱可可,低頭啜了一小口,「如果你已經想好下一步的計畫、需要我的幫助,我隨時樂意幫你寫推薦函。」
他朝納克爾泛起一抹笑,後者也笑了。
「我會好好考慮的!」他的神色又恢復了以往的開朗,「究極謝謝你!喬特!」
*
時過三更。
漆黑的寢室裡,戴蒙‧斯佩德坐在柔軟床鋪上,背部倚靠著冷冷的牆,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把玩著今晚到手的名片。
「恭彌……」
他不由得喃喃唸出這個名字。
屬於喬特‧彭哥列的蝶蟲半蟲,與古里炎真、古里真美同樣的存在。他回想起那天在月台上被對方拉住手腕的經過,瞇起了眼。如果那個人就是「恭彌」,他的身邊不僅一隻蟲也沒有,還懂得搭車,再者,他的語文表達能力、行為與思考模式都太過接近於人類了,或者說,根本就是人類。
……披著人皮的異形。
斯佩德在心裡厭惡地低喃。
現在的疑點是,「恭彌」為什麼會出現在英格蘭,阿諾德又為什麼知情?斯佩德的視線飄向窗外,凝視著高掛在夜空中的滿月,細細思索著。古里炎真還活著,意味著這次的計畫被破壞了,復仇者派出的攻擊機體全部被毀,組織本身自己也弄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人,而西蒙‧科札特向蘇格蘭警場所提供的證詞,是以復仇者自爆收場,但斯佩德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最有嫌疑的干預者,是阿諾德。
那個獸人一直鍥而不捨地調查自己的計畫和目的,坦白說,這次阿諾德的行動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攻擊的對象是半蟲,他以為阿諾德在滅絕半蟲這一目的上和自己是相同的,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改觀。
次嫌疑人,就是對這件事知情的喬特‧彭哥列。雖然聽說他當天並沒有離開過前線本部,但以謀略為名的喬特透過遠端指揮也不無可能。
還有就是──斯佩德望向手中的名片──這個堪稱是頭號死敵的組織。
「為什麼要妨礙我……」斯佩德隨手將名片扔到一邊,低頭,他緊蹙起眉,表情看起來有些懊惱,「我明明是在做正確的事……」
──明明是想將西蒙‧科札特從異形手中拯救出來!
他忿忿地捶了一拳牆壁,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衝動的情緒很快消散,斯佩德的眼神又慢慢回歸平靜,他收回自己發疼的手,注意力又慢慢回到思路上。
對於「恭彌」出現在英格蘭的事實,他開始有了一些推理。
假使,阿諾德在不透過終端腕表的情況下成功向西西里前線通風報信,而知情的喬特‧彭哥列在和西蒙‧科札特的通話中發現事情蹊蹺,指派這名為「恭彌」的蝶蟲半蟲前去迎救古里炎真,事情大概就說得通了。雖然他還是不認為,復仇者會那麼輕易就被解決掉。
另一個疑點是,阿諾德知道「恭彌」的存在。
他對「恭彌」出現在維多利亞車站這件事並不感到驚訝,也知道對方和自己長得很相似,他說起那個名字時的語氣,就像是他與對方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
難道只是有著同一名字的另一人?
世界上真有那麼巧合的事?
他跟阿諾德又是什麼關係?
慢慢地,他回憶起與阿諾德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回憶起那白虎獸人對喬特‧彭哥列不尋常的執著。凡事容易以陰謀論作結的思考回路逐漸將他帶往一個答案,斯佩德抿起唇,臉色逐漸轉為鐵青,他的終端腕表在此時傳來收到訊息的提示音,斯佩德望向發光的螢幕,伸手從床頭拿起了終端腕表。
傳訊息的是阿諾德。
『大半夜發什麼瘋?吵醒我了。』
發光的螢幕顯示著這樣一行訊息,顯然阿諾德是對剛才捶在牆壁上的那一拳表示抱怨,想起方才腦海浮現的答案,斯佩德咬緊了下唇,臉色很是蒼白。
他沉默地盯著螢幕好一會兒。
而後,那藍髮男人的嘴角咧開一抹冷笑。
「……這年頭的異形,真是一個比一個懂得隱藏。」他輕聲嘆息,「那麼,我該怎麼拯救你呢……喬特‧彭哥列。」
戴蒙‧斯佩德側身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枕上枕頭。
──『突然想你了而已。』
他輕笑著,在螢幕上輸入了如是訊息。
*
隔天,阿諾德到G的宿舍去蹭早飯。
他按下門鈴後,來應門的是朝利雨月,阿諾德注意到他的手中拿著一封信,但從房內飄出的早餐香味很快剝奪了他的注意力,阿諾德進入宿舍時,身穿圍裙的G正好將煎好的培根端上餐桌。
「怎麼又是你啊?」見到不請自來的獸人,G明顯露出不快的神情,嘆息,「提早說一聲啊!我只準備了兩人份!」
「阿諾德只要一有食物的味道就會馬上出現呢。」朝利雨月笑道。
「為什麼雨月也在?」
「啊?那傢伙一早就來跟我談私事,談完之後一起吃早餐。」G將橄欖油重新倒入鍋中,「我的那一份你先吃吧,我再弄一份新的。」
阿諾德不客氣地捧起那一盤培根,眼神看起來很是興高采烈,他正要開口大快朵頤,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阿諾德一個箭步跨上前,在G的頰側落下一個吻。
G愣住了,朝利雨月也是。
肇事的銀髮獸人一句話也沒解釋,只是仰頭將盤裡的培根通通倒入口中。
「什……什麼?什麼?」G愣愣地回過頭來,摀住自己被吻的右臉,「你、你這小子幹什麼?你是真的有同性戀傾向?」
「不對嗎?」阿諾德放下空盤,「是喬特教我的。」
「喬特?」朝利雨月一愣,「什麼?喬特教了什麼?」
「嗯……」阿諾德蹙眉回想了幾秒,「說是改成親吻的話,G會很高興。」
「高興個屁!我跟你有熟到可以親臉頰嗎!」G的額角瞬間爆出數枚青筋,「那個渾小子一定是想報上次木天蓼的仇!等一下我絕對要找他算帳!」
「哈哈!從舔人獸進化成接吻魔啦!」朝利雨月笑道,「喬特真是天才!」
「雨月你這混帳笑個……」
警報聲的巨響赫然打斷了這場小紛爭。
G立即關掉電子爐,放下廚具。同一時刻,本部的每個角落都響起廣播。
『總指揮官報告:埃加迪群島偵測到螳蟲,數量兩隻。』喬特冷靜的嗓音透過廣播傳來,『A、B、C組組長及實習員兩名立即整裝至機庫集合,D組待命。重複一次,A、B、C組組長及實習員整裝至機庫集合,D組待命。以上。』
「埃加迪群島?」朝利雨月露出疑惑的眼神,「怎麼又是那裡?」
「誰知道,等一下再問問喬特。」解下身上的圍裙,隨手扔到椅子上,G昂起頭,精神為之一振,「──我們走!」
*
一向習慣晚起的戴蒙‧斯佩德才剛睡醒,一頭藍髮翹得難看。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被幾個前輩拖著衝往武器庫。眾人從解鎖的軍械櫃中拿出武器,配戴完成後紛紛趕往機庫。喬特已經在小型火箭前方等候,一行人沒有聆聽說明的時間,馬上就坐,繫上安全帶,啟程。
螳蟲是最危險的蟲種。
除了凌駕於兜蟲之上的攻擊力之外,高度智慧,暴躁的脾氣、鐮刀般的前肢、力量以及肉眼無法捕捉的高速,都讓螳蟲被評為危險度第一的外星蟲類。
根據藍寶在耳機另一端的說明,這兩隻螳蟲是追著昨晚抵達的蠅蟲群而來的,食肉植物氣味的擾亂大概能讓牠們在埃加迪群島停留一陣子,但螳蟲仍然隨時有可能進入本島區域,對距離最近的沿海城市特拉帕尼和瑪莎拉造成威脅。
『從衛星照片來看,他們好像正在進食。』藍寶用那一貫懶散的嗓音道,『大概是昨天蠅蟲群產下的蟲卵,既然成為了牠們的大餐,也不用我們處理了。』
「你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能有點危機意識!」
『咿──』
「好了,G、藍寶。」喬特適時打斷了家常便飯的爭執,將手中的方向桿一轉,「埃加迪已經到了,準備降落。」
機身傾斜,座位上的眾人不約而同抓緊了扶手。
埃加迪群島有三個主要島嶼:法維尼亞納島、萊萬佐島,以及馬雷蒂莫島。但這三個島嶼相距太遠,無法以中距離武器互相進行支援,喬特決定將火箭降落在螳蟲出沒的萊萬佐島上。
這等同於深入敵營,是個危險的賭注。
「……這裡是至高點,往下大約一公里就是螳蟲所在位置。我們特地從山的那頭繞過來,希望對方還沒發現我們已經降落。」喬特望著逐一跳下火箭的部下,宣布,「雨月,你昨天來過,對地形比較熟悉,你帶阿諾德打先鋒。G,你和斯佩德保持在A組後方一百公尺處進行支援。納克爾機動支援。藍寶的任務不變。兩名實習員務必遵從上級指令,不得擅自行動。以上!」
「收到!」
「收到。」
「……。」
「哦哦!究極收到了!」
縱然回答並不整齊,眾人的眼裡都燃起了鬥志。
他們戴上護目鏡和耳機,確認連線建立後各按命令行事,喬特保持一段距離與A組同步行動,他們快速穿梭過蓊鬱的森林,往下方奔跑,時走時停,隨時注意周遭的情況。進入食肉植物的氣味範圍後,獸人在喬特的命令下戴上面罩。
A組與螳蟲的距離已經近得可以聽見騷動聲。刀鋒相見發出的尖銳碰撞聲、以及大樹倒下的巨響以及震動,喬特低聲示意A組暫緩腳步,朝利雨月便停下,一個手勢示意阿諾德躲到附近的樹幹後方。他們從遠處觀察螳蟲的情況,只見在大片模樣駭然的食肉植物上方站立著兩隻巨大的螳蟲,雙雙舉著巨大的前肢對峙,看樣子是在自相殘殺,周遭幾棵樹被銳利的螳刀劃斷,倒得凌亂不堪,而兩隻螳蟲的腳邊,約有著十來隻已翻肚的白蛆蟲。
螳蟲的體型十分巨大,約有三公尺高,朝利雨月握緊了手中的刀,抿唇。
「這裡是A組,已確認螳蟲位置,距離約十公尺,。」他小聲對著麥克風說。
『B組同上,座標已鎖定,隨時可以攻擊。』耳機傳來G的聲音。
『這裡是總指揮,狀況目前對我方有利,我們各個擊破,B組開始奇襲。』
「收到。」
『收到!』
位在遠處的斯佩德將火箭砲上膛,發射。
開砲的聲音讓兩隻螳蟲不約而同中止了內鬨,但當牠們意識到第三者的攻擊時已來不及了,火箭砲命中其中一隻螳蟲的頭部,蟲頭瞬間被轟得粉碎。
『成功了……』
『不、還沒。』喬特冷靜的嗓音打斷了部下高漲的情緒,『A組趁現在!』
收到命令,朝利雨月一個箭步躍出草叢,雷射光從劍柄彈出,他奪得先機,斬下了斷頭螳蟲一邊的臂肢,與此同時,遠處的B組也朝另一隻螳蟲開砲。
但攻擊並沒有計劃中順利。
螳蟲輕易閃開了砲彈,下肢一蹬迅速向空中飛去,而最先受到攻擊的斷頭螳蟲也在受襲的同時揮下另一隻前臂,鐮刀般的鋸齒狠狠削向朝利雨月,他連忙向後跳開,卻仍是被刀緣鉅到手臂,鮮血飛濺出來,滴落地面。
『雨月、沒事吧?』
喬特的聲音從耳機傳來。
『你暫時先撤退,納克爾!過來支援!』
『收到!』
「我知道了……」
朝利雨月忍著疼痛回答,螳蟲的鐮肢仍在空中不斷亂揮,雖然斷了頭,螳蟲那旺盛的生命力仍可以讓它繼續存活數十分鐘。他咬牙,轉身向後跑,卻在此時,未知的重量突然棲上他的身,朝利雨月狼狽地跌倒在地。
他猛然回頭,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嚇得臉色發白。
鮮血的腥味讓遍佈一地的白蛆全都醒了。他們蠕動著巨大的身軀,爬上朝利雨月的身體,朝鮮血的方向張開血盆大口。喬特的呼喚聲不斷從耳機傳來,朝利雨月卻什麼也無法思考,他大力揮動雷射刀,切斷了蛆蟲的身軀,卻無法阻止那些怪物的蠕動,後方襲來的蛆蟲猛然咬住他握刀的手臂,狠狠扯下了一塊肉,朝利雨月發出一聲疼痛的嘶吼,更多的蛆蟲向他聚集而來。
──咚!
白蛆巨大的身軀像皮球般飛了出去。
朝利雨月坐倒在地,用痛得顫抖的手緊按著傷處,兩手鮮血流個不停,他顫抖著抬起頭,圍繞在自己周遭的蛆蟲一隻一隻不斷被踢飛,有的甚至還被當成砲彈踢向未倒地的螳蟲。接連被幾隻蛆蟲擊中後,斷頭螳蟲胡亂掙扎的身軀終於倒地,而佇立在他眼前攻擊蛆蟲的,正是那銀髮獸人。
「阿、諾……德……」他咬緊蒼白的下唇,顫抖地唸道。
『喂!雨月的情況怎麼樣了!』耳機傳來G的聲音。
『他沒事了。』喬特的聲音也清楚傳進了耳裡,『雨月,你先撤退。阿諾德,地上那些蛆蟲麻煩你消滅。藍寶,另一隻螳蟲的位置確認了嗎?』
『在A組上方盤旋!』藍寶的聲音聽來很是焦急,『很有可能會隨時衝下來。』
『可惡!B組這就支援!』
『等等、G……』
喬特還未來得及阻止,砲彈發射的聲音響徹了整座森林,朝利雨月抬起頭,天上滿是爆炸的火光和煙霧,但螳蟲翅膀振動的聲音仍然沒有消失。
「糟糕……!」他赫然出聲低喊,「這樣會……!」
不出所料,一個身影飛快衝破濃厚的煙霧,朝他們正後方飛去。
『B組立即散開!』
喬特的指令傳來,耳機另一頭傳來G和戴蒙‧斯佩德行動的沙沙雜音,朝利雨月咬牙,卻赫然發現不遠處的草叢傳出了騷動,喬特的身影閃現在樹林之間。
『納克爾去支援A組、阿諾德等一下跟我過來!』
『收到!』
伴隨著應答聲,槍響傳出,還在地上掙扎的螳蟲殘骸中了幾槍,納克爾從沙沙的草叢中跳出,向雨月快步跑去,一面朝蛆蟲開槍,一面緩緩蹲下。
「我先替你包紮!」他單手抱起兩臂滿是鮮血的雨月,一手仍緊握著雷射槍,回頭向阿諾德奮戰的背影大喊,「阿諾德!在我包紮好前你要究極撐著!」
銀髮獸人並沒有回應他,只是一個用力將腳下的蛆蟲踩爆,綠色的汁液濺上他的臉龐和面罩,他卻絲毫不為所動,轉身又踩向下一隻白蛆。
納克爾將朝利雨月放在遠離蟲群的樹下,從口袋裡掏出醫療藥品,替雨月的傷口做緊急處理,同時為他噴上麻醉藥和注射細胞增殖劑。
「你的右手暫時不能動」納克爾冷靜地問,抬眼看向朝利雨月因疼痛而蒼白的臉,「左手的傷口不深,還能動的話,你還要幫忙扣板機。」
「喬……喬、特他……」
「他會沒事的。」納克爾堅定地說著,額角卻滲出了幾滴冷汗,他用力拉緊繃帶的結,站起身,朝逼近而來的蛆蟲又開了幾槍,接著拿下了背上的火箭筒,充填,「阿諾德!這裡交給我!你快去支援總指揮!」
聞言,阿諾德回身就跑,將糾纏不清的巨大蛆蟲遠遠甩在身後,從納克爾身旁快速掠過,那黑髮獸人也在此時蹙緊了眉。
「──上帝願你們安息。」
他輕聲低喃著,朝蟲群扣下了板機。
*
爆炸的巨響從A組的方向傳來,G卻沒有時間回頭關注。
戴蒙‧斯佩德撥開擋在前方的茂密枝葉,腳步時不時被突起的樹根絆到,他咬緊牙根,繼續向前跑,身後不停傳來樹木倒塌的聲音,螳蟲的振翅聲、G的大吼,以及輕型機關砲發射的巨響。
螳蟲的目標是他。
斯佩德忿忿地低咒一聲,被鎖定的理由非常明顯,他是個身上沒有半點獸人氣味的純血人類,也不像G一樣拿著危險棘手的武器,而且,他是個狙擊手,近身戰對他極為不利,他並沒有獸人那樣有強勁的腳力和持久的體力,一旦被鎖定,他就連逃跑都撐不了太久。
「該死的……!」他腳步一個踉蹌向前摔倒,戴蒙‧斯佩德借助受身倒法向前翻了一個跟斗,起身的瞬間朝螳蟲的眼睛按下板機,雷射光貫穿螳蟲那巨大的眼,但光點造成的傷害太過細小,無法徹底摧毀他的視力。
即使如此,螳蟲還是因疼痛而慢下了動作,抓緊這一刻時機,G的輕型機關砲再次發射,斯佩德後退了幾步,嘴角咧開一抹冷笑。
然而就在砲彈命中的前一刻,螳蟲的身影卻像是瞬間消失般,高速連肉眼都無法捕捉,在一眨眼的時間內,砲彈已經命中地面,土塊與草屑四處飛濺,在冒著濃煙的深坑中,已經沒有螳蟲的身影。
『螳蟲的座標高度提升了!』
藍寶的嗓音從耳機傳來,斯佩德猛然抬頭,只見天空中的巨大綠色身影正朝自己俯衝而下。
嘰──!
刺耳尖銳的噪聲傳來。
螳蟲的動作像是受到干擾般頓住了幾秒,一瞬間,喬特‧彭哥列從側邊飛身撲來,將斯佩德緊緊抱住,腳下反重力鞋功率急速上升,他抓著斯佩德飛升上空。
「彭哥列……!」
「我帶你到花叢!」那金髮青年低聲道,「既然它不願意轉移注意力,只好利用食肉植物的氣味阻止它,一旦它轉移攻擊對象,你就取點狙擊!」
斯佩德沒有回答,只是嘖了一聲。
G的砲擊暫時拖延了螳蟲的行動,喬特拉著斯佩德低空飛行,將他送到食肉植物叢中,螳蟲並沒有追來,遠遠地可以看見它正在高空與追蹤型砲彈搏鬥。喬特按緊耳機,向空中四處張望,比起隨時可能襲來的螳蟲,現在他更在意的是剛才那道熟悉的噪聲。
那個聲音,他在拉古薩海岸的對兜蟲作戰時曾經聽過。
如果這裡出現了蝶蟲,對戰況而言將是雪上加霜,若螳蟲和蝶蟲共同合作,只要指揮一個不慎,全員喪生也並非不無可能。
『……喬特!』
耳機裡傳來G的聲音。
「怎麼了?」他連忙應答,耳機另一端傳來像是腳步踏過草皮的沙響。
『它攻擊我的武器!我的愛槍已經全毀了!』G一面喘著氣,一面低吼,『螳蟲現在在我後面!我要請求支援!』
「我知道了!馬上過去協助!」知道目前局勢不容他深入思考,喬特立即轉身朝G的座標飛去,低聲道,「阿諾德!聽到請回答!阿諾德!」
耳機並沒有傳來任何回答,喬特咬牙,卻突然停止了前進,他不會錯看剛才那一閃而逝的畫面,金髮青年在空中輕盈翻了個身,轉移方向向後飛去,只見坐在樹下休息的,正是他方才呼叫的銀髮獸人。
阿諾德身上並沒有外傷,只有滿身的綠色汁液,耳機和麥克風都被丟在草地上,他緊緊按著臉上的面罩,臉色很是蒼白。喬特知道大概是出事了,但他沒有停留的時間,那金髮青年咬牙,轉變方向再次朝G的方向急飛而去。
蟲先攻擊武器、再攻擊人,在目前的紀錄中是極為少見的情況。
喬特穿梭過繁盛的林木,閃過礙事的枝葉,因思考而覺得有點頭腦發熱。螳蟲最初的攻擊對象是戴蒙,意味著在找到B組後,它決定先選擇弱者下手,但G不斷用砲彈牽制它,在斯佩德被帶離眼前以後,它便轉而攻擊G。
也就是說,它判斷砲型武器為棘手。
『喬特。』
耳機傳來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這裡是A組,蛆蟲都究極消滅完畢了。』納克爾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我們已經在G的座標附近,可以立即進行支援。』
「我知道了,你們先原地待命。」喬特飛身躍起閃過一根樹枝,低聲道,「納克爾,你手上有火箭砲吧?」
『啊啊,有。』
「麻煩你重新充填,把剩下的充填彈匣準備好,我馬上就到。」
『沒問題!』
越過幾個樹叢後,已經可以看見躲在灌木叢邊的納克爾和朝利雨月,喬特在空中關掉腳下的反重力鞋,藉由殘餘的衝力快步跑到兩人身邊,從納克爾身上接過火箭筒和充填彈匣,簡單詢問了雨月的傷勢。麻藥讓雨月的右手現在毫無知覺,但僅受了點輕傷的左手仍然可以操作槍械。喬特將彈匣套掛上身,揹起火箭筒,沒有再多問,轉身快步奔向G的所在處。
*
螳蟲緊追不放。
G怎麼也沒想過,自己會有利用雙手雙腳奔跑的一天,他善用自己貓科獸人的特性,在樹梢之間奔走,障礙物對他而言是極好的掩蔽,雖然螳蟲的前肢能夠輕易斬斷樹幹,但這些倒樹也阻礙了螳蟲的行進。
巨鐮一揮,G所藏身的樹幹隨即斷成兩半。
他飛身從樹幹上躍下,在空中朝螳蟲開了幾槍,普通的子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無法射穿螳蟲堅硬的前肢,只能在它脆弱的腹部上流下幾個彈孔。
螳鐮再次揮下,攻擊的速度快得驚人,G在千鈞一髮之際向後躍,但被光學迷彩隱藏的尾巴仍被劃傷,鮮血噴濺出來,失準的螳鐮狠狠砸中地面,揚起漫天沙塵,G咬牙,趁著塵土隱蔽視線的幾秒時間逃離。
『G,繼續直線前進。』
耳機裡傳來喬特的命令。
G衝出煙塵的範圍,遠遠看見喬特站在林木之間,肩上架著火箭筒。G快步朝他跑去,跑到那金髮青年身旁,喘著氣彎下身。
「該死的……!」他解除光學迷彩,看見自己的條紋尾巴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那傢伙速度那麼快,火箭砲能起效果嗎?」
「火箭砲不是用來命中目標的。」喬特淡淡地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短槍。
認出短槍的槍型,G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他。
「你該不會……」
「接下來的指揮權交到你手中,指揮副官。」
聞言,G的臉色驟然轉為慘白。
「你的身分可是指揮官!」
「這正是指揮官的命令。」將短槍塞到G手中,喬特冷靜地道,「你知道該怎麼做,打開光學迷彩,準備完成之後就向我打信號。」
「這種任務應該……!」
「──來了!」
用力將G推向附近的灌木叢,喬特朝怒衝而來的巨型螳螂扣下板機,砲彈的速度不及手槍那樣快,螳蟲輕易閃過了,火箭砲擊中它後方的樹幹,爆炸。
砲型武器使巨蟲停下了動作,就彷彿是在思考一般,那有如巨鉗的恐怖口器飛快地晃動。短暫的幾秒間,喬特與螳蟲那巨大的雙眼四目相接,冷汗自額角滑下,喬特伸手打開了腳上的反重力裝置。
螳蟲的動作完全靜止了。
知是對方捕捉獵物的前兆,喬特抬高火箭筒,快速充填彈匣,下一個瞬間,螳蟲巨大的身軀如利矛一般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高速向他突刺而來,喬特抓準攻擊的剎那向後一蹬,反重力鞋的推進力隨即將他送上高空,他看見螳蟲展開巨大的翅膀,朝他直衝而上。
他瞄準下方,再次扣下板機,射擊的巨響震動著他的耳膜,火箭砲的後座力將他向上推,砲彈擦過螳蟲的觸角,擊中下方的森林,炸開。
伴隨著爆炸驚人的巨響,濃濃黑煙直竄天空,將螳蟲的身軀完全吞沒。
「這裡是總指揮。」再次將手中的火箭砲筒充填,喬特對著麥克風冷靜地道,「現在開始,執行特雷比亞作戰計劃。」
*
「特雷比亞作戰計劃?」
坐上小型火箭,繫上安全帶,戴蒙‧斯佩德詢問駕駛座上的G,「那是什麼?」
「是前線總部一個特定戰術的代稱。」正繫上安全帶的G急促地說著,他發動引擎,打開機身光學迷彩,向後喊道,「都進來了嗎?」
「沒!」將受傷的朝利雨月扛上座位,納克爾回喊,「阿諾德沒來!」
「那個傢伙從剛剛起就一直在失聯狀態!現在沒時間等他了!作戰結束後再回來找他!」G低吼著,艙門也在此時關下,「把安全帶繫好!依總指揮命令,現在起全隊的指揮權歸我!立刻開始執行特雷比亞計劃!」
說罷,他狠狠踩下油門,小型火箭向空中衝去。還沒來得及繫上安全帶的納克爾和朝利雨月在後座撞得東倒西歪,慘叫聲四起。
火箭直待提升到一個高度後才停止加速,後座傳來兩人滾下座位的聲響。
「好、好痛……!」朝利雨月狼狽地爬起身,「起飛前要提早說啊……」
「究極痛死啦!」
「囉嗦!我要開始解說內容了!」G不耐煩地打斷兩人的抱怨,變換檔次,將方向盤粗魯地轉了個大彎,「藍寶!給我萊萬佐島城市廢墟的衛星圖,順便查查有沒有廣場之類的地方,再給我周邊建築的座標高度!」
『一次要求這麼多太強人所難了啦……』
「快幹!」
『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嘛!』
無視於G和藍寶之間的爭吵,斯佩德將視線投向窗外,底下的森林仍時不時竄出火光和黑煙,看來喬特‧彭哥列和螳蟲的搏鬥仍持續著。
「說到特雷比亞……讓我想起古羅馬著名的特雷比亞河戰役。」他淡淡地道,「除此之外,應該沒有什麼會用上『Trebianum』這麼拗口的拉丁字了吧?」
「大概吧、那些麻煩的歷史我哪知道?」G低聲嘀咕著,按下座標顯示鈕,又道,「我簡單說明,特雷比亞計劃──就是誘敵包圍戰術。」
*
充填彈只剩下三枚。
在確認螳蟲確實達到目的地以前,這三發砲彈是重要的籌碼,現在小隊成員已經搭上火箭,正在空中飛行,因此,目前最好的行動方式──是奔跑。
扛著沉重的火箭筒,喬特藉著枝葉隱蔽,在萊萬佐島上的森林中亂竄。
護目鏡上顯示著G等人的座標位置正快速移動,唯有阿諾德的光點還留在原地,顯然沒有搭上火箭。喬特咬牙,閃過了遮蔽視線的矮枝,彎下身子躲進灌木叢中,他已經與螳蟲拉開距離,但必須隨時確保螳蟲還跟在自己身後,只是,沒有獸人強大的臂力和體力,他不確定自己還能撐多久。
如果阿諾德康復了,應該能夠來支援他,但如果阿諾德還沒復元,現在去找他無疑是致阿諾德於死地,喬特肯定自己無法同時扛著火箭筒和一個人逃命。
螳蟲四處破壞的騷動聲停止了。
喬特的視線移到左上角的熱能源掃描圖上,螳蟲距離自己還有約十五公尺左右,四周卻靜寂得沒有任何聲音,汗水自額角滑落。
是放棄了?是正在思考?他瞪大雙眼盯著護目鏡上的螢幕,仔細聆聽。
突然,螳蟲的方向轉移了。
並沒有振翅的聲音,看來還沒發現G等人在上空的事實,喬特瞇起眼,卻在此時聽見耳機傳來一段刺耳的噪聲。
蟲翅震動的聲音隨即傳來。
意識到大事不妙,喬特匆忙起身追出去,只見螳蟲已騰空飛起,他咬牙,朝空中扣下板機,螳蟲輕易地傾斜閃過了砲彈,卻不再將喬特視為攻擊目標,轉而朝其他的方向飛去,喬特在心底低咒一聲,快速裝填砲彈,卻在瞄向護目鏡上顯示的畫面時一愣──螳蟲並不是朝著G等人的方向去的。
是朝著阿諾德。
噪聲不斷自耳機傳來,喬特瞪大雙眼,緊握著火箭筒的手逐漸變得無力,他想起了拉古薩對兜蟲作戰那天眼前所見的景象。
難道說……螳蟲的目的是──
思緒翻成一片空白,喬特不願再思考下去。他彎身開啟腳上的反重力裝置,藉著推進力朝阿諾德的座標快速飛去。他看見螳蟲的光點也在快速移動,但時不時會停下來,這時,那股噪聲就彷彿指示似地再度響起,螳蟲的座標便會繼續移動。喬特緊咬著下唇,他的視線穿過茂盛的枝葉,遠遠看見了阿諾德的身影。
那銀髮獸人像是死去一般倒在地上,面罩被緊緊握在手中。
「阿諾德!」
他大聲呼喊,看見阿諾德的肩膀稍稍顫了一下。喬特快步朝他奔去,在阿諾德身旁蹲下來,那銀髮青年似乎嘗試想要移動,他的手指抽動了幾下,身體卻動彈不得。喬特伸手測他的鼻息,阿諾德的呼吸相當微弱。
「怎麼了?現在能說話嗎?」他低聲在阿諾德耳邊問,將虛弱的獸人攙扶坐起,卻在注意到阿諾德渙散的眼神後噤了聲。
麻痺?
他的視線移向阿諾德手中的面罩,咬牙。
「是植物氣味的關係嗎?可惡……」喬特低喃著,將阿諾德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撐起身子,火箭筒的重量加上阿諾德的重量讓他連站立都很吃力,喬特咬緊牙根,道,「你撐著點,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喬、喬……特……」
「噓。」
他輕聲說,身旁的阿諾德緩緩閉上眼,不再說話。
喬特‧彭哥列低頭看向腳上的反重力裝置,咬牙。雖然作戰還沒有完成,但現在不是節省能源的時候。他匆匆瞥過護目鏡的螢幕,螳蟲的動作現在是靜止的。
「這裡是總指揮。」他向頰側的麥克風低聲說道,「我帶阿諾德去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作戰繼續進行。」
『這裡是指揮副官,收到。』
令人安心的回答傳來,喬特向下一蹬,腳下噴射的能源再次將他推升上空。
會對變種食肉植物的氣味產生中毒反應的哺乳動物不多。
喬特小心翼翼地將阿諾德放在接近山腳的位置,看著那銀髮青年滿身的冷汗,喬特捏住他的鼻子,一會兒,阿諾德嗆咳了幾聲,呼吸終於開始恢復順暢,他慢慢睜開雙眼,縱然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仍是很渙散,至少眼球已經能轉動。
「沒事吧?」喬特輕聲問,看著阿諾德的瞳孔慢慢收縮、放大,最後聚焦在自己臉上,他道,「你的通訊裝置我沒一起帶上,你就別參與作戰了,在這裡繼續休息,結束後我們就來接你,還有,不要再進入山區。」
他一連串說完指令,望著阿諾德的臉龐,那銀髮人兒的身體還在顫抖,也發不出聲。喬特沒有等對方回答的打算,他揹起火箭筒,再次往山上跑去。
螳蟲的座標移動了。
喬特看著座標圖上移動的光點,抿唇。噪聲並沒有再度響起,不管那是什麼東西,螳蟲或許是和它斷了連繫,也或許還有什麼更危險的將要發生,但是現在,胸口一股難受的浮躁感使喬特更寧願選擇相信後者。
砲彈剩下兩發。
喬特很快在森林中捕捉到搖頭晃腦的螳蟲,它左右晃動巨大的身軀,上下揮舞臂肢,就像是在跳舞般。喬特很快注意到了螳蟲腳邊的肉食植物。
他瞇起眼,架起火箭筒,朝螳蟲腳邊扣下板機。
──碰轟!
伴隨著爆炸驚人的巨響與閃焰,食肉植物被燃燒殆盡,漆黑的濃煙之中赫然竄出憤怒的螳蟲,朝喬特發動攻擊。
金髮青年向後一跳,反重力功率提升至最高,他在瞬間升上高空,充填彈匣。
螳蟲的後腳和尾部被炸碎了,這意味著它再也無法降落,更無法進行生殖。而喬特手上的砲彈也只剩下最後一發,他知道是時候了。
「G,回報準備狀況!」
『已經到達定點!兩分鐘之內可以做好準備!』
「納克爾呢!」
『究極準備萬全!』
「很好!進入第二階段!」
尾音才剛落,螳蟲從下方衝了上來。
失去下肢讓螳蟲的飛行有些不穩,但仍然能筆直朝喬特的方向衝去。他向後拉開距離閃過螳蟲的刺擊,將火箭砲對準螳蟲的腦袋,卻又快速放下,逃開,不出所料,螳蟲受到佯攻的欺騙,憤怒地追來。它的飛行速度比反重力裝置的推進要快上數倍,不過幾秒的時間,巨大的身影便出現在喬特的頭頂,喬特感到腹部瞬間抽緊,他架起火箭筒,朝上扣下最後一次板機。
火箭砲並沒有如期命中目標。
對方似乎已經發現火箭砲的弱點,螳蟲輕輕一撥轉移了火箭砲的方向,砲彈轉往下方的城鎮飛去,擊中一座廢棄的民宅,發出爆炸的巨響。螳蟲也在此時揮出了巨大的鐮肢,刀緣準確地削下,卻只劃下了青年幾縷金色髮絲。
喬特的身影消失了。
螳蟲匆促轉頭四望,卻赫然在數十公尺外發現喬特的身影,那人類的速度及動作和方才完全不相同,喬特正坐在空中,身體快速向後移動。
螳蟲像是思考般飛快蠕動口器,在空中暫停了數秒,而後選擇追上去。
「它來了。」看著遠處追趕而來的巨蟲,喬特咧開一抹笑,「多謝了,納克爾,你的時機抓得真準。」
『究極不客氣!』納克爾的喊聲自耳機傳來,『要解除光學迷彩嗎?』
「不必,讓它保持困惑的狀態繼續追。」喬特慢條斯理地說著,壓住耳機以免被強風吹走,道,「要是因為看見火箭本體而調頭離開,我們就麻煩了。」
『收到!』
載著喬特的火箭很快飛入了廢墟區的上空範圍。
螳蟲還在很遠的地方,火箭的飛行速度逐漸慢下,納克爾打開艙門,將一枚砲彈扔過來,喬特從火箭上方躍下,接著了砲彈,反重力鞋在半空中重新啟動,他抓緊時間再度充填,掃了眼護目鏡上的螢幕,螳蟲還在朝這裡等速飛行。
『準備OK了!我們在最南邊的沙灘!』G急促的嗓音自耳機傳出,『V字三點佈陣!讓他逃到海上就沒轍了!』
「收到。」他緩緩降落地面,低聲回應,「藍寶,把道路情報匯入座標圖。」
『好的。』
『接下來是游擊戰!你要小心點!』
「我會的。」
但在賭命的戰鬥裡,謹慎也不能成為保證。
螳蟲的座標越來越近,喬特躲進廢棄建築物的陰影之下,從口袋裡掏出雷射槍,他可以看見巨蟲就在離自己不遠處的上空,它的飛行速度逐漸變慢,四處張望著,喬特瞄準螳蟲的腦袋,扣下板機。
激光剎那間貫穿巨蟲的頭部,同時也暴露了喬特的位置。
憤怒的螳蟲朝他俯衝而下,喬特向前一蹬,側身飛入錯綜複雜的窄巷內。螳蟲揮出巨鐮試圖破壞建築,效率卻不如砍樹那樣迅速,它轉變行動,提升飛行高度,從上空追蹤喬特的位置,意圖在他離開窄巷的瞬間下手。
而越逼近海岸,道路也越加寬敞。
出了窄巷後就是通往南方三角海灘唯一的樓梯,其寬度恰能容納螳蟲龐大的身軀,似乎早就看穿喬特的路線,螳蟲加快速度,先一步繞過窄巷上空,在階梯處降低高度,虎視眈眈等候獵物自投羅網。
喬特的視線緊盯著護目鏡上顯示的座標圖,又看向眼前的巷口,他握緊手中的火箭筒,咬牙。衝出去,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條──但有利條件仍然存在。
喬特飛身衝出了窄巷。
等候已久的螳蟲瞬間向他突刺,他彎身的同時放開手裡的武器,巨大的前肢擦過他的手臂,攫住了堅硬的火箭筒,但那驚人的力量在剎那間就將堅硬的筒身擰成一團扭曲的廢鐵,喬特藉助腰力在半空中轉了九十度的大彎,他的身體低得幾乎就要平貼地面,藉助反重力裝置的推進力和自身絕佳的平衡感,金髮青年從螳蟲被炸掉的下半部空隙衝出去,直直飛下樓梯。
他回身的瞬間,被扭曲的火箭筒也在同時爆炸。
爆炸毀了螳蟲右前肢,但蟲頭還健在,喬特看著那冒煙的頭顱緩緩轉過來,巨大的蟲眼又一次鎖定了喬特的位置。
『沒事吧?喬特!』納克爾急促的嗓音傳來,『我支援你!』
「你繼續待命。」喬特按住汩汩湧出鮮血的手臂,抿唇,「我沒事。」
『喬特,要加緊腳步。』藍寶也焦急地提醒,『反重力裝置的能源要用盡了。』
「我知道。」掏出雷射槍指向目標,喬特慢慢向後退,「我馬上就……」
他的話沒能來得及說完。
螳蟲再次向他快速攻來,喬特轉身就跑,前方就是寬敞的南方三角海灘,腳下的反重力裝置很顯然已經快到極限,喬特感到自己的腳下正在發熱。
若再蓄積一點能量,應該還能用上一次。
他腦中飛快地思考著,使盡全力向前奔跑。受到爆炸的創傷,螳蟲的飛行速度也下降許多,它拼命揮舞著殘剩的左前肢,試圖掙扎著要勾到前方的喬特,但失去右臂對它的平衡感造成極大的傷害,攻擊屢屢失準。
喬特飛身一躍,進入沙灘的範圍,腳下的反重力裝置隨即啟動,蓄積的最後能量在瞬間將他推上高空。螳蟲也搖搖晃晃地提升高度朝喬特衝去。
然而,那始終逃竄的金髮青年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碰!
複數的槍聲同時響起。
子彈從被炸傷的尾部竄入,卡進了巨蟲的體內。宛如半圓盤般圍繞著沙灘的低矮建築物的窗口邊,分別出現了三個人影。
『──確實命中目標。』G放下手中的短槍,咧開一抹勝利的唇角,『特雷比亞作戰計劃,完成。』
「辛苦你們了──唔!」
強烈的失重感突然襲來,螳蟲巨大的鐮肢在下一個瞬間夾住了喬特的右腳,刀鋒深深刺入小腿,他痛得大叫出聲。
但更危險的──是隨之而來的不尋常震動。
『喬特!快逃!』
『他的腳被夾住了!納克爾!快支援!』
『這個距離來不及了!』
──這一刻,時間竟感覺異常緩慢。
雷射槍的激光無法一次斬斷那堅硬的巨鉗,急促的心跳在這瞬間聽來卻異常緩慢,小腿傳來的巨痛讓他幾乎要無法思考,他的視線轉向天空,在那清澈的蔚藍之中,出現了一個突兀的人影。
下一個瞬間,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響,刺入更深的鐮刃使他疼痛加劇,溫熱的鮮血噴濺出來,身體卻被溫暖的雙手緊緊擁抱。
映入眼簾的,是阿諾德的臉。
那獸人一腳踢斷了螳蟲的前肢,以蟲頭做為踏板,抱住他向前一蹬──
轟!!!
驚人的巨響在下一剎摜破萊萬佐的天空。
埋在螳蟲體內的子彈瞬間引爆,青色巨蟲在頃刻間被炸成殘片細灰,阿諾德驚人的跳躍力使他們勉強沒被爆炸給捲入,但強大的爆炸氣流仍將他們狠狠捲上高空,驚人的閃焰直朝他們竄來,高熱幾乎要令空氣融化。喬特緊抱著懷裡的阿諾德,疼痛與灼熱感幾乎麻痺了知覺,但他仍努力保持意識清醒。
阿諾德的雙腿受到了嚴重的燒傷,無法著陸,底下又是淺海,從這個高度落下必死無疑,同樣受到爆炸風影響的納克爾不可能在幾秒之內開來火箭,喬特咬緊下唇,試著用力踢了幾下左腿,反重力裝置已經能源用罄,根本不起作用。
至少,能保全其中一人的性命的話……
想著,喬特緊抱著阿諾德,使力在半空中翻轉了半圈,使自己背部朝下。即使不幸撞擊海底的礁石,有自己作墊背,阿諾德至少還有機會存活。
這一次,真的到此為止了。
身體急速墜落,喬特‧彭哥列注視著蔚藍的天空,微笑。
幸好最後,是為了救人而死的……
「──喬特。」
阿諾德的嗓音驀然打斷了他的思緒。那銀髮男人睜開了冰藍色的雙眼,那是第一次,他覺得阿諾德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
「……對不起。」
一聲簡短的道歉,卻蘊含複雜的情感。
那銀髮人兒的身體顫抖著,喬特聽見碎裂撕扯的聲響清晰的傳來,在阿諾德飄揚的銀色髮絲之間,他看見不明的物體有什麼正從阿諾德的背後竄生,突然──開展,粉白在剎那間遮蔽了天空的蔚藍,喬特愣住了。
──阿諾德的背後,生出了一對巨大的蝶翅。
失重感瞬間消失,翅膀產生的空氣阻力將他們向上推了一段距離,他聽見耳機裡傳來同伴驚呼的聲音,喬特吃驚地瞪著眼前的獸人,而或許是刻意避開他的視線,阿諾德並沒有看他,那銀髮青年只是熟練地側過身,巨大的翅膀揮動了幾下,帶他們滑翔向原處的沙灘。在離地只剩約數公尺時,阿諾德收掉了背後的翅膀,用那雙滿是鮮血的焦黑雙腿帶著喬特落地。
「阿……阿諾……德……」喬特在沙灘上踉蹌了幾步,扶住向後倒下的阿諾德,愣愣地瞪著他,「你、你是……」
「喂!那是怎麼回事!」遠處傳來G的喊聲,那紅髮男人和朝利雨月都已經從建築物內跑出,朝他們兩人快步奔來,「那對翅膀是什麼!解釋清楚!」
「喬特!快點放下他!」朝利雨月焦急地大喊,「離他遠一點!」
『──的確,繼續抱著會很危險哦。』
森冷的嗓音自耳機傳來。
喬特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直覺使他立即向側躲閃,子彈在阿諾德的肩膀上開了一個洞,鮮血噴濺出來,阿諾德瞪圓了雙眼,G和朝利雨月也同時停下腳步,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看向還在建築物窗口的戴蒙‧斯佩德。
那藍髮男人手中緊握著槍,咧開一抹冷冷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那傢伙有問題。』他輕聲道,『把他放下,彭哥列。』
喬特沒有回話,他的目光緊盯著阿諾德血流不止的彈孔,又移向阿諾德逐漸翻白的雙眼,他的下唇被咬得滲出了血絲。
砰!
槍聲再響,子彈擦過喬特的頰側,貫穿阿諾德的右胸。
「住手!斯佩德!」
「你在幹什麼!想連喬特一起攻擊嗎!」
G和雨月的嗓音不斷傳來,卻被逐漸放大的嗡嗡聲掩蓋,頰邊滲出的汩汩鮮血染紅了領子,他卻完全感受不到痛覺。喬特用顫抖的身體護著阿諾德,抱著他慢慢彎下身,將那失去意識的銀髮人兒放在白沙之上。
身體的顫抖停止了。
喬特的思考也隨之停止。
──砰!
巨大的槍響赫然傳來。
斯佩德手裡的短槍突然飛出,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右肩、右臂、右掌已經被瞬間開出三個血洞,隨後而來的槍響才令他猛然回神,本能驅使他立刻蹲下,子彈擦過他頭頂的髮絲,令他一股惡寒──剛才那槍對準的是他的腦袋。
『喬特!你做什麼!』
『冷靜一點!』
耳機傳來的吼聲慢慢透露了真相──開槍的是喬特。
斯佩德按著血流不止的傷口,疼痛使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蹲著挪動腳步,藉著牆壁的遮蔽慢慢起身,透過壁上的隙縫向外窺視,只見G正從後方架住喬特,朝利雨月也張開雙臂擋在前方,被桎梏住的喬特並沒有掙扎,那雙沒有一點生氣的金紅色眼眸,穿過牆壁上的裂縫,與牆後的斯佩德對上了視線。
一股恐懼自腹部猛然竄上,斯佩德屏住了呼吸。那並不是在初次出擊中他懲罰阿諾德時那樣的眼神,而是存心要置獵物於死地的──殺手的眼神。
「對著部下開槍!你瘋了嗎!」G使力錮住喬特兩手的關節,吼道,「快點回神!納克爾!快去支援!雨月把他的槍拿走!」
朝利雨月正要靠近的一剎那,喬特手腕一轉,槍口對準雨月的眉心。
意識到危險的他立刻停下腳步,朝利雨月緊張地看著喬特‧彭哥列冰冷的眼神,一股強烈的既視感湧上,他認得這個眼神。
於是他慢慢後退,雙膝一軟,在喬特面前噗通一聲跪下。
「這麼做一點幫助也沒有!您是知道的!」
那黑髮男人在沙灘上磕下頭,用顫抖的嗓音大聲嘶吼。
「──請您住手吧!少頭領!」
聽見那個稱呼,喬特的瞳孔瞬間收縮。
他望著卑微下跪的朝利雨月,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思緒又慢慢湧回空白的腦海,喬特深吸一口氣,手裡的槍落下,身體也隨即癱軟。
G鬆開桎梏,扶住了倒下的喬特,攙著他慢慢坐上地面。
那金髮青年無力地抬起頭,看著納克爾將斯佩德架出了建築物,他抬手摀住臉,沉默了好一會兒,視線穿過手指的隙縫,瞄向了身旁的阿諾德。
「……對不起,我失控了。」他垂下手,以顫抖的嗓音輕聲道,「立刻返回總部,聯絡醫療班,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第九章(真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