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六道骸想起了過去。
人生的一幕幕有如跑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他想要移動,身體卻不能動彈,他意識到自己的雙腳已經被扯斷了,扔在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是忘卻了多年的事物又回到自己體內一般,於是六道骸記起了,他原本就是沒有雙腿的。
原因?
他想起了自己父親的臉。
從有記憶開始,他對自己父親的臉印象從來很模糊,或許是因為那男人大多時候都戴著護目鏡,又或許是他常常只看見父親工作時候的背影。
他唯一把父親的臉牢牢刻進腦海深處的時候,是他十歲那年被綁在實驗台上的時候,而他的父親站在他的身旁,手上拿著一把電鋸。
「這次可不能在失敗,六道博士。」
父親身旁穿著白袍大衣說。
「我知道,這孩子和他妹妹一定都會繼承他母親的遺志,成為成功的實驗體。」父親的嗓音有一絲顫抖,「我有這種預感。」
然後,他們鋸斷六道骸的手腳,挖出他的右眼,切開他的腦殼,把血淋淋的溫熱肉塊扔進桶子裡,替換成硬梆梆的冰冷機械和電線。
但是他們失敗了。作為核心的右眼無法成功啟動,幾次改造都接連以錯誤告終,六道骸成了一個徹底的殘廢。他的實驗被暫時擱置,扔進了狹小的倉庫裡,然後,這些人開始對他的妹妹動手。每天,六道骸都能聽見六道髑髏在實驗台上淒厲的慘叫聲。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死去時,門再次打開了。
他被改造成生化人的妹妹站在門口,右眼戴了一個眼罩。
六道骸立刻就知道,髑髏被實行了和他相同的實驗,而且——他看向妹妹能夠活動自如的機械四肢,知道妹妹的實驗成功了。
那女孩的雙眼都哭腫了,她帶著食物來到哥哥的面前,而後不能遏止地哭了起來,六道骸又震驚又心疼地望著她,卻看見父親和其他人就站在門口。
「太完美了。」
「具備人類的情感,又有生化人的強大……這下能賣個好價錢。」
「不錯,等她再長大一點,可以試著把胸腔也挖空,裝上機關炮。」
「沒錯沒錯,這樣就能抬高價格,賣給那些獵蟲集團。」
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髑髏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下來。
六道骸望著這樣的她,覺得自己的手腳彷彿也不痛了,他的胸口有如被刀狠狠割開一般難受,他想怒吼、想殺光父親那夥人、狠狠地凌虐他們,讓他們體會到與髑髏相同的痛楚,但無論他怎麼用力,機械的手腳就是不為所動,喉嚨也因多日未進食飲水而封死了,只有溫熱的淚水不斷滑落他的左眼。
髑髏哭著跪下來,緊緊地擁抱已經殘廢的六道骸。
而他連擁抱妹妹如此單純的事,都再也做不到。
當時那股椎心刺骨的心痛、恨意、與殺意,就這樣埋藏在六道骸的胸口,直到那宛如是命運轉折點的一天——那個晚上,蟲襲擊了這個實驗室。
*
來襲的是聖甲蟲。
在髑髏被賣出的一個星期後,就像遲來的天罰一般,宛如破壞神的外星生物集體襲來,掀翻他們位於保加利亞的地下實驗室,殺光裡頭所有逃竄的活人,屍體與斷肢混著廢墟和沙土被滾成一顆顆巨大的圓球。
六道骸被實驗室爆炸的餘波震到了數百公尺外。
逃走也是死,不逃走也是死,他知道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一股強烈的生的欲望卻刺激著他,隨著他的心臟一起,激烈地跳動著。六道骸拖著那有如廢物般沉重的軀體和動也動不了的機械手腳,含著淚、咬著草,逃跑。
他不想放棄。
就算是這樣的人生,他也不想放棄。
鮮血不斷滲出嘴角,染紅了一嘴牙齒,被他咬過的草沾上血淋淋的唾液,他知道那是方才摔下來時造成的內出血。每次移動的距離只有五公分,他能聽得見那些可怕的生物在向他靠近,六道骸死命咬著草前進,蠕動著軀體,像一隻難看又醜陋的蛆。陰影從天而降,六道骸知道巨蟲已經迎頭趕上,他抬起頭,只見佈滿利牙的巨大口器就在眼前晃動,巨蟲的大嘴像深不見底的黑洞。
——無聲的巨大光束劃過。
轟的一聲震盪著大地,伴隨著高熱和蒸氣,蟲體被雷射砲炸爛了一半。六道骸聽見遠處傳來人類的呼喊,在意識模糊中他會意過來,驅蟲調查員終於在千鈞一髮之中趕上了。
*
當六道骸終於恢復意識時,他正躺在實驗台上。
這裡不是天國或地獄,他還沒死——這是他醒來之後所萌生的第一個想法。
這是個與過去他所生長的那個實驗室完全不同的地方,燈光很陰暗,周遭的設備看起來雖然相當嶄新,實驗室的地板上卻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個人物品,輕搖滾樂迴盪在寬敞的室內,一個身穿白衣,一頭綠髮梳成龐克頭的男人正背對著他坐在桌前,一面敲著鍵盤,一面隨著音樂的節奏而擺動腦袋。
六道骸想出聲,卻只能發出幾聲虛弱的咳嗽。
那男人用手指充當鼓棒揮舞,回過頭來,看見六道骸時揚起了唇角。他向身旁的系統管家一聲命令,音樂的音量便自動轉小。
「呀,你終於醒了,小鬼。」那男人大步向他走來,步伐相當輕快,「我叫威爾帝,是驅蟲對策局的科學家,能夠遇到我算是你命大。」
知道六道骸不能說話,威爾帝還是在實驗台邊拉了張板凳坐下。
「抱歉躺起來有點硬,但是這裡沒有病床這種東西,你的身體也不是醫院能處理得來的,除了你的四肢之外……還有右眼和枕葉的內建系統。」名為威爾帝的男人嗤嗤笑了起來,「呵呵……把右眼當作核心這個點子真是……哈哈哈哈哈哈!所以艾斯托拉涅歐才會被說是三流啊!」
綠髮的怪人情緒激動地大笑了一陣,又自己恢復了冷靜。
「放心吧少年,我已經把你的右眼改成更有用的東西了。」他站起身,拍了下六道骸的肩膀,「考慮到你以後還會長高,手腳我會暫時給你用列印的醫療用替代品,如果你想要有戰鬥功能,等你長大以後再自己賺錢去裝吧。」
不用六道骸自己開口說任何一句話,威爾帝就一股腦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鏡片下的那雙眼睛甚至根本沒有在看著六道骸,男孩頓時對眼前瘋狂科學家模樣的男人這種多話個性感到有些困擾。
「啊、你爸和艾斯托拉涅歐其他人的屍體都和被廢墟一起被堆成糞球了,得救的只有你一個。」威爾帝轉身之前告訴他,「關於那個違法組織,聯邦調查局有點話要問你,既然你恢復意識,我去通知他們可以來偵訊了。但是畢竟昏迷了兩個星期,你現在應該還很難說話吧?我讓他們兩天後再過來,在那之前你可別想偷跑哦!不過沒有手腳,你應該也跑不了吧!」
自說自話的威爾帝完全不顧六道骸的意願,就這樣又離開了。
是個怪人,但是,是個好人。
看著威爾帝隨著音樂而搖擺律動的身體,六道骸的心在搖滾樂聲中慢慢平靜下來。他躺平身體,望著天花板,這個實驗室很陰暗,迴盪著奇怪的搖滾樂,有著奇怪的人,卻莫名令他感到心安。
這一天,他獲得了新的生命。
*
威爾帝給六道骸3D列印了醫療用的義肢,使他重新看起來像是個人。
經過改造之後,六道骸的右眼成為了四肢、部分內臟和大腦的系統中樞,他的身體久違地能夠再次活動。警察向他詢問了關於那個實驗室的事,於是他終於知道,他的父親是一個名為艾斯托拉涅歐的兵器開發實驗室的室長。這是個專門違法開發辦生化人的地下組織,至今已經將不少犯罪者、貧民、智能不足的獸人等等改造成兵器型半生化人,以高價賣給許多違法地下組織。
警察告訴他,他們在實驗室的廢墟中發現一個冰櫃,裏頭有一個被改造成半生化人的女性屍體,經過DNA檢測,證實那是六道骸的母親。
他對父親的死一點也不感到惋惜。
不如說,他恨那個男人沒能以更淒慘、更痛苦的方式死去。
偵訊、手術都結束後,原本他該要被送到孤兒院去,然而,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威爾帝卻突然六道骸收為養子,讓他在實驗室幫忙做事。於是,獲得了新生的六道骸白天在莫斯科的私立小學上課,下課後,就回到實驗室裡幫忙。
只不過,因為那隻充滿機械感的怪異右眼,六道骸在校園裡面對了殘酷的霸凌。他的機械手腳相當脆弱,時常被人惡意破壞或拔斷。每當遇到這種時候,形同殘廢的六道骸只能待在原地聯絡威爾帝來接送。
「我想要變得更強。」
十一歲那一年,六道骸對威爾帝說。
「可以啊。」威爾帝一面敲著鍵盤,一面指向實驗室角落的書架,「你自己去學,自己改裝吧,這個實驗室所有的工具都任你使用,原料費你自己去賺。」
或許正是威爾帝這種開放得近乎隨便的教育態度,刺激著六道骸不斷獨立地往更高的地方爬去。十四歲那一年,他已經成為人體機械學的改造老手。他把自己的四肢改造得無比堅硬和牢固,打倒了所有曾經瞧不起他的人們。
為了不再因外表受到霸凌,他用眼罩遮蔽這隻機械的右眼。但久而久之,六道骸厭倦了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他想要一隻義眼,一個有著與一般人類相同外表的眼睛。
六道骸擬定了自己的右眼改造計畫,並為此開始著手研究生物材料。
其中最令他感興趣的,就是蟲。那些外星生物的殘骸,仍是世界上目前最為珍貴的材料。
十五歲那年,六道骸時常出入研究總局,以實習為由從旁觀察各種蟲和半蟲的實驗。在觀察之中,他從這些外星生物身上發現一些相當有趣的物質,像是兜蟲的甲殼,質地比鋼板還要更輕,卻更加堅硬,其強韌度甚至能夠用來抵禦雷射炮。
飛蟲類的複眼也是相當有價值的材料,如果能安裝到自己的身上,說不定還有機會恢復右眼的視力。六道骸那天下午協助完蝶蟲殘骸的觀察實驗後,將得到的資料紀錄在系統裡,一面盤算該如何將蝶蟲的複眼弄到手,一面返回宿舍區。
才剛拐過轉角,就見威爾帝與其他幾個人從走廊的另一端遠遠迎面走來。
那幾人的打扮看起來不像是科學家,其中一人身穿黑西裝,六道骸認出來,那是目前基輔總局鼎鼎大名的一級指揮官里包恩;另一人有著一頭金色亂髮,外表似乎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手上抱著一個年幼的黑髮男孩,男孩的頸子上套著機械項圈。
「你真的不考慮來研究局待幾天嗎?喬特,我可以負責你的交通和食宿……請你務必……噗咕!」嘮叨的威爾帝遭到里包恩一個肘擊,痛得彎下身來。
金髮少年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威爾帝。
「謝謝你把這孩子讓給我。」那少年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年輕,語氣卻有著毫不符合年齡的穩重和冷靜,「這後續的觀察,我會繼續配合的。」
「反正,如果這傢伙通過考試,之後你們見面的機會還多得是。」里包恩說著,推了那少年的背一把,「送到這裡就行了,變態科學家。」
說完,他們留下在原地揉著肚子的威爾帝,繼續向前。六道骸側身讓路給他們,兩人與六道骸擦身而過,少年禮貌地向他點了個頭。
六道骸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背影,與少年懷裡的黑髮少年視線交會。
那僅僅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卻有種異樣的感覺。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原來那就是他與雲雀恭彌的第一次見面。
*
後來,六道骸被威爾帝送到英國念私立高中,走上資訊一途。
他全心投入了資訊管理與程式開發的專業,接連參加數個程式比賽都獲得冠軍,高中還沒畢業,已經獲得了一流大學的入學資格。而隨著知識不斷成長,他的右眼改造計畫也在不斷修正,他為自己寫出了一個名為「六道輪迴」的複合資訊系統,並開始透過駭客行為進行測試,與他在英國交到的兩個朋友柿本千種、獸人城島犬及M.M.等人一起以「黑曜」為名活躍於網路上,不知不覺間,竟也成為了一個小有名氣的駭客組織。
十八歲那年,他以優異的成績拿到全世界最好的大學印度理工學院的入學資格,隻身一人前往印度讀書。在那個治安依舊相較混亂的國家裡,他為了打工賺學費,接觸了許多獵蟲集團。
獵蟲集團的成員大多是獸人,或是一些粗獷的犯罪者,他們常常成群結隊窩在地下酒吧裡聊天、喝酒、打架,只要收到蟲襲通知就隨時出動。六道骸因為握有技術和知識,從獵蟲集團那裏接了一些兵器維修和系統優化的案子。雖然那些人相當粗魯好戰,六道骸卻不討厭他們。
二十歲那年雨季的一天晚上,他在酒吧替那裡的店主修理槍械時,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而後便是鼓掌。六道骸抬起頭來,看見獵蟲者們向門口聚集而去。
「怎麼了?」他問酒吧老闆。
「大概又是阿諾德吧。」老闆回答,「那腦子有洞的小鬼八成又帶來了好東西,那些傢伙才會興奮成那樣。」
因著好奇,六道骸前去查看。
只見一個不過一米二高、約莫十歲左右的男孩,拖著一個比他的體型大了約十倍的大漁網走進酒吧內,漁網裡頭塞滿各種染著綠血的蟲材料,螳蟲的鋸刀、瓢蟲的甲殼、兜蟲的角等等,動輒是價值數十億歐元的珍貴材料,而且還保存得相當完整。
那就是阿諾德。
六道骸從其他人口中聽說,這是個最近約兩個月就會不定期出現在酒吧的孩子,手上總是帶著無比珍貴的蟲材料,用令人難以置信的低價賣給獵蟲集團。
「我要一箱肥皂。」阿諾德指著那個價值起碼七億歐元的瓢蟲甲殼,「用這個換。螳蟲的鋸刀要換菜刀和鍋子,兜蟲的那個要閃光彈和煙霧彈。」
男孩說完了他的開價,獵蟲集團便開始爭先恐後地給出男孩所需要的東西。有人當場拿出兩箱閃光彈和煙霧彈,有人立刻衝去外頭買肥皂,還有人跑進廚房裡直接搶了酒吧的菜刀和鍋子。很快地,男孩的手邊堆滿了物資,漁網裡的材料一個也不剩了。他把換來的物品都塞進漁網裡,就這樣又離開了酒吧。
「沒有人告訴他,那些東西價值連城嗎?」六道骸問。
「要是說了,那傻瓜還會乖乖拿來這裡換嗎?」酒吧老闆嘲笑道,「不用浪費彈藥、不用冒生命危險去蟲襲現場,就能拿到這麼棒的材料,那些集團早就看上他了,誰要是敢告訴他事實,誰的腦袋就被開洞。」
「他沒有網路自己查嗎?」六道骸問,酒吧老闆聳了個肩。
*
六道骸想要使用蟲材料製作自己的新右眼,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拿出上億歐元購買那些高等貨。也就是說,這個名為「阿諾德」的怪異男孩是他便宜取得珍稀材料的唯一辦法。
他出了酒吧,一路尾隨男孩,只見那男孩跳上一台破爛的腳踏車,把數個箱子綁在後座的架子上。六道骸心想現在或許正是搭話的時機,他正要走上去,卻突然看見三個人與他擦身而過,團團將那瘦小的男孩包圍。
他們說了些話,看起來似乎是想與男孩交涉,六道骸從這個距離聽不太清楚,但他並不難推斷那些人的想法。一個擁有價值連城寶物的愚蠢男孩,誰不想要藉機好好利用一番?六道骸知道自己也是打壞主意的其中之一。
未料,交涉似乎拒絕了,他們吵了起來,其中一人掏槍指向男孩的腦袋。
下一刻,男孩所做的事遠遠出乎六道骸的意料之外。
他空手折彎了槍管,迴身一個踢擊把體型大了他幾倍的男人狠狠踢上空中,又一個拳頭打碎了另一人的膝蓋,接著他翻身向後一越,在半空中倒翻過來的瞬間,小小的雙手準確地抓住了最後一個男人的下巴,那瘦小的身軀使出了令人無法想像的強勁腰力,半空中的他竟硬是把一個成年男人甩上空中翻了一圈,狠狠投擲出去。
六道骸嚇傻了。
即使是獸人的小孩也不會擁有這等可怕的力量,更何況男孩的外表看起來絲毫不像獸人。只見那孩子優雅地落地,拍拍身上的灰塵,留下一地哀號呻吟的男人,騎上腳踏車悠悠離去。
六道骸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匆匆追上去。
「剛剛的戰鬥真令人吃驚,小朋友。」他調整雙腳的模式,讓他能追上腳踏車的速度,「聽說你叫做阿諾德?吶,你到底是什麼?」
聽見那個問題,男孩的臉皺成一塊,他停下車,厭惡地瞪著六道骸。
「我也想知道。」他冷冷地說,「滾開,大叔。」
「庫呼呼……我可不是大叔,我是大哥哥,知道嗎?」六道骸忍住額角爆出的青筋,耐心地繼續說道,「剛剛你在酒吧賣了蟲材料吧?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蟲巢,偶爾可以撿到一些,想要的話你也可以去撿。」男孩用鼻子冷哼一聲,瘦小的腳又一次踩上踏板,「沒事別隨便和我搭話,人類。」
他踩下踏板,腳踏車拖著幾箱重物,又再次緩緩向前。
六道骸望著那男孩搖搖晃晃的背影,抿起唇,又再次追上去。
現在想來,也是因為這種死不放棄的精神,他才得以與阿諾德結識。
*
阿諾德是個神奇的孩子。
六道骸不知道他是什麼,但是他很清楚阿諾德一定不是人類。阿諾德堅稱自己是白虎獸人,獨自一人在靠近蟲巢的邊界生活,但他身上並沒有獸人的特徵。
自從知道阿諾德的住處後,六道骸便在附近租了一間小屋,只要一有空閒就不厭其煩地前去叨擾,逐步試探阿諾德動手打人的底線。幾個月後,六道骸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冷冰冰的阿諾德逐漸與他成為了還算能說得上話的關係。判斷時機成熟,六道骸開始與阿諾德交易。
知道阿諾德在法律上並不存在,他以椿蟲的紅殼作為交換,駭進地方各個機關的系統裡,替阿諾德偽造了一份近乎完美的身分證件。
一個月後,從蟲巢回來的阿諾德依約替他帶來了椿蟲的紅殼,保存得近乎完美,連一點燒焦的痕跡也沒有,簡直就像是徒手剝下來的。
擁有了材料的六道骸除了著手開始右眼改造計劃以外,也開始對阿諾德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他以知識交流為名和阿諾德繼續保持來往,在得知阿諾德根本沒有終端機以後,甚至自掏腰包買了個二手的終端機給他,並手把手地教導他使用的方法,教他怎麼上網、怎麼使用衛星定位。
幾星期後,學會看地圖的阿諾德突然說要離開。
「我可以給你帶任何材料。」阿諾德說,「只要你給我一艘船。」
一艘船能換來數億歐元的材料,怎麼想都是很划算的交易。六道骸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他和阿諾德一起到非法漁港,物色了一艘看起來不錯的二手漁船,六道骸花了幾星期的時間,替阿諾德把漁船改造成太陽能動力系統,並給他準備不少罐頭和救生衣,就這樣完成了交易。
於是,阿諾德給他帶來兩顆蝶蟲的複眼。
「上次它在森林裡被獵蟲集團攻擊,我趕到的時候它已經死了,翅膀幾乎全都燒焦,只留下這個還算好的。」阿諾德說著,將兩顆水晶球一般大的眼珠交到六道骸手中,「你跟其他只想佔便宜的獵蟲集團比起來算是好很多了,船我收下了,謝謝。」
只用幾萬歐元的便宜價格,就能換來心心念念已久的珍稀材料,六道骸實在無法說自己不是想佔阿諾德便宜的一員。竊喜的同時,他卻也好奇阿諾德是怎麼輕易取得這些材料的。
六道骸問他要去哪裡,阿諾德說他要往東方走,看看各地的蟲巢。他原以為阿諾德只是個冒著生命危險、在蟲巢裡撿寶的獸人小孩,然而聽到這番話,六道骸著實愣住了。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的男孩,手上只有菜刀、鍋子、肥皂、漁網和幾箱的罐頭,竟敢誇口說要乘船獨自走遍世界的蟲巢。
阿諾德到底是什麼?
蟲,又是什麼?
六道骸並沒有制止他,只是要阿諾德和他保持聯絡。他站在港口目送著他走,當阿諾德的漁船在海上漸行漸遠時,六道骸突然有種感覺,覺得這並不是最後一次見面,覺得那個荒謬的男孩會在航遍世界的蟲巢之後活下來,回到這裡。
他有這種預感。
*
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六道骸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右眼改造計畫。歷經八個月的時間,利用椿蟲的殼與蝶蟲的複眼,他製作出一顆完美的紅色右眼,也升級了自己的內建系統,不但重拾了睽違十餘年的右眼視力,也有了乍看之下與正常人毫無差別的外表。
畢業後他選擇回到英國,六道骸一面繼續自己的駭客專案生意,一面也開始思考未來的出路。與阿諾德的相遇激發了他對蟲材料的興趣,但目前研究總局並沒有專司這種研究的單位。好處是,如果進了研究總局,他能以聯邦的經費主導這些實驗;但壞處是,在能夠著手主導自己的研究以前,他必須先在研究總局裡熬過沒沒無聞的頭幾年。
當他還在猶豫時,六道骸接到一筆不詳的大案子。
一天,一個署名「Les piques」的人寄了實體信給他,要他為國際犯罪組織復仇者寫駭客程式。
在這個任何線上資訊都能用網路追蹤的世界裡,匿名的實體信是最為棘手的事情。沒有郵票,沒有郵局的戳章,也沒有寄件人地址,伴隨著這封委託函一起寄過來的,是一串存著五萬歐元的空頭帳戶密碼,和一張女人的照片。
以駭客程式的價碼而言,這筆數目算是少得可憐,但令六道骸在意的卻是照片上的女人。
紫色頭髮和覆蓋右眼的眼罩——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的妹妹六道髑髏。
『這個半生化人據說是你的妹妹。』照片印下如是一段字,『只要你替復仇者工作,這個女人就還給你。如果你動奇怪的手腳,她的內臟會被炸掉。』
六道骸從未想過,他與妹妹的重逢會是如此難堪。
這麼多年來,他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那個悲慘的實驗室,活動自如的改造手腳也讓他差點就忘記了自己曾經被父親鋸斷原本的四肢。被威爾帝收養後,這一路走來太過平穩順遂,他甚至連那個被賣掉的半生化人妹妹可能還活著的事實都差點忘記了。
雖然被威脅的感覺非常不快,但若說自己還能為髑髏彌補什麼,那就是盡力促成兩人的重逢。
六道骸接下了這充滿謎團的案子,並開始與那名為「Les piques」的帳號聯繫。這個人自稱他並不隸屬於復仇者,他受雇於復仇者,擔任這個犯罪組織在英國事務的接洽負責人。
至於妹妹的去處,Les piques告訴他,六道髑髏現在的名字叫「克羅姆·髑髏」,和復仇者一起行動,他也不知道這女孩實際的位置。但對於Les piques這番說法,六道骸基本上持懷疑態度。
他與Les piques合作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期間從來沒有見過這人的真身,六道骸想過要追查出這個人的身分,卻又擔心萬一被發現動了什麼手腳,握在對方手裡的髑髏會受到傷害。他屈辱地按照Les piques的要求,寫出了近乎完美的駭客程式「夜之炎」,這個程式的病毒甚至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狀態下入侵並掌控目標的系統,就連國家等級的防火牆也不是夜之炎的對手。
完成契約的一個星期後,六道骸租屋處的門鈴一天被按響。
他推開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雙眼無神的六道髑髏。
「這是來自復仇者的口信,黑曜。」少女以平板得毫無情感的嗓音說著,混沌的左眼望著虛空,「復仇者沒有收到夜之炎,Les piques帶著程式逃跑了,請你交出備份。」
「這是開的什麼玩笑?」六道骸一愣,「契約裡註明要我刪除所有資料,我怎麼會有備份?」
「那麼契約破裂了。」少女冷冷地說,「你也是被害者,這個女孩還給你吧,艾斯托拉涅歐的改造都是垃圾,她也已經不能用了。」
「什……」
六道骸還沒會意過來,克羅姆就在他眼前爆炸了。
*
克羅姆經過12小時的搶救才終於從脫離生命危險,綁在腹部的定時炸彈引爆,她的內臟全部被炸爛了,甚至連骨頭都斷了好幾根,站在她跟前的六道骸也因爆炸而受了傷。
警察偵訊了六道骸整整六小時才放他離開,他隱瞞了他與復仇者的交易,也沒有說出克羅姆曾是復仇者一員的事實,這件事於是被當成暗殺報復事件處理。
那晚,威爾帝特地向莫斯科的研究總局請了假趕到英國來。
六道骸並不是醫學專家,但他知道克羅姆的狀況很不妙。威爾帝與醫生談過後來找六道骸,他說,在還沒被炸掉以前,克羅姆恐怕就已經有器官衰竭的現象了。艾斯托拉涅歐的改造不算成功,機械的手腳和那隻作為動力系統的右眼帶給少女本身很大的負擔。
「你已經是機械義肢的專家了,這部分我不是很懂,但你知道該怎麼改造能讓她多活幾年。」威爾帝與他一起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語氣沉重地告訴他,「如果不盡快動手,她活不過三個月。」
六道骸沉默了幾秒,嘆了口氣。
「我已經有大概的想法了……設計圖兩、三天後就能畫出來,這個星期就能開始改裝,最基礎的設計能讓她延命至少一年,這樣就有時間繼續想出其他的設計。」他低下頭,交疊的雙手手指托著額頭,咬牙,「只是,要讓復仇者那群人嚐到相同的痛苦,不知道要花多……好痛!」
威爾帝一掌重重打在六道骸的後腦勺上。
他按著發疼的後腦抬起頭,錯愕地望向威爾帝——這是威爾帝第一次打他。
「你是傻子嗎?書都讀到哪去了?」那綠髮男人推了下眼鏡,嚴厲地指責,「與其把你的腦袋用在那些殺也殺不完的垃圾身上,不如花時間想想怎麼樣才能把你妹妹改造得更好!你從這個社會中學習到的每一份知識和每一種技術,都要用在值得的事物上,不然我撿你回來幹嘛?」
六道骸愣愣地看著他,這一刻,他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你真正想做的事是什麼?骸。」威爾帝問,「駭客嗎?兵器製作嗎?義肢設計嗎?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可以贊助你一筆資金,不過你已經大學畢業了,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贊助了啊。」
六道骸按著後腦的手緩緩垂下來,他低著頭,竟感到眼眶有些溫熱。
「庫呼呼……也好。」他輕聲說著,擱在膝上的手揪緊了褲子,「我想……研究蟲。」
威爾帝愣了一下,六道骸抬起頭來望著他,臉上有著難看的、卻溫柔的笑。
「我想……研究蟲材料。」
綠髮男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鏡片下那雙墨色的眼睛錯愕地眨了眨,隨後,威爾帝後仰靠上牆面,雙手環抱在胸前,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一陣子。
「是哦……」威爾帝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說,「那……你就考考看研究員吧。」
六道骸沒有再說話,只是微笑著,低下了頭。
*
半年後,一切都在好轉。
克羅姆的身體被改造成六道骸初部的設計,已經能自由活動。六道骸雖然用剩下的蟲材料替她打造了右眼,但克羅姆還是習慣帶著眼罩。好處是,她已經慢慢回想起六道骸的存在,雖然兩人的關係依然有點生疏,但克羅姆偶爾會露出笑容。她與六道骸使用相同的系統,因此留在英國接替了程式公司「黑曜」的社長地位,也和千種及犬慢慢熟悉起來。
而六道骸,他考上了研究員,遷入了莫斯科研究總局的宿舍。
一切如他所料,儘管有威爾帝這個靠山,他卻不是一開始就能負責他所喜歡的領域。由於沒有博士學位,研究總局無法讓剛加入的他主導新研究,六道骸於是從擔任半蟲研究科學家的研究助理開始,從頭學習半蟲的知識。
終於,他知道了出生後不多久的半蟲會化成人類的型態。那些悲哀的生物被囚禁在燈光昏暗的遊戲室裡,在過了一定的觀察期後就會被人道處決並肢解研究。六道骸在調閱半蟲的資料畫面時逐漸發現,只有那些被判斷是高智慧蟲種的半蟲會去翻動遊戲室裡的書本。
高智慧蟲種生出高智慧半蟲。
這是六道骸成為研究員後寫出的第一篇論文。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透過各種手段蒐集有限的資料,最後甚至連繫上阿諾德,向當時不知道在哪個蟲巢旅行的阿諾德交易換來第一手半蟲觀察影片,並自信滿滿地完成了這篇論文。
然而,他在發表的第一天,六道骸遭到學會成員的反駁,指稱他刻意忽略蝶蟲半蟲的反例,導向對自己的假說有利的結論,違背了最基本的科學家精神。
第一份學說以失敗告終,六道骸知道他離自己目標的蟲材料學領域又更遙遠了。他雖然氣憤又懊惱,但又無法提出合適的證據反駁。六道骸發訊息請阿諾德去為他帶來蝶蟲半蟲的資料,但這一次,無論他傳了多少封訊息,阿諾德卻都不給回應了。
直到某一天,阿諾德突然聯絡他,說想進入驅蟲對策局成為調查員,要六道骸替他偽造DNA證明和學歷證書。
『我手上有兩片瓢蟲的殼。』阿諾德說,『這是最多了。』
「哦呀?這次是什麼風把你的腦袋吹歪了?」六道骸的語氣維持一貫的輕佻,心裡卻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少了你,我那些第一手的半蟲資料要從哪裡來呢?」
『我聽說新人調查員要去前線實習一段時間,到了前線以後,我還是可以繼續給你影像資料。』通訊另一端的阿諾德用那一貫冷冷的嗓音宣告,『對策局裡有我要找的人,我一定要去。』
六道骸並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是嘆了口氣。
「你真的……沒有遇過任何蝶蟲半蟲嗎?」
他問,但阿諾德只是沉默。
六道骸以為自己永遠得不到支持自己學說的線索,然而,就在他認真考慮該去蟲巢附近來一趟實地考察時,他從威爾帝口中得到了令人振奮的情報。
——有隻蝶蟲半蟲還活著,就在西西里前線一級指揮官喬特‧彭哥列位於日本的家。
那,就是他與半蟲雲雀恭彌相遇的契機。
-番外三(六道骸與雲雀恭彌《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