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不攻擊他。
雲雀恭彌是第一次用那麼大的聲音吶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但是這一點用處也沒有,在這杳無人跡的叢林裡,沒有人聽得懂,沒有人聽得到。
他想起了他與阿諾德的第一次見面。
「發出來、發出來、發出來!」
他激動地低吼,緊緊抓著自己的喉嚨,但無論怎麼用力,他只能發出幾聲乾啞的咳嗽。他沒能發出那種聲音,那種應該要屬於他的聲音。
年幼時喬特所說過的那句話,竟不知怎麼的在此刻的腦海中冥冥響起—--
『我和你沒有不同。』
*
在雲雀恭彌的心底,喬特永遠佔著一個重要的位置。
那個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將他從「那個房間」裡帶了出來,擁抱他、疼愛他、教導他。只要喬特在他身旁,他就能忘卻過去在「那個房間」發生的可怕記憶,忘記那些拿著針筒走向他的白衣人,還有指著他腦袋的漆黑槍口。
喬特是他最重要的家人。
他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從走廊的另一端跑過來,然後狠狠飛撞到剛回家的喬特身上,這時候,那少年總是會笑著接住他、抱緊他、親吻他。
但是,這樣的日子也不過短暫幾個月而已。
喬特離開了他們的家,留下他和朝利雨月,說是要接受工作上的訓練。
雲雀恭彌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喬特做的是什麼工作,只知道喬特是他的父親。朝利雨月偶爾會提到一個名字「雲雀杏風」,據說那是將他託付在這個家的親戚,雲雀恭彌既不認識那個人,也沒有見過,而且自從喬特離開後,朝利雨月就很少再提起那個名字。
喬特離開以後,雲雀被送到小學去,在那裡有許多人類小孩,雲雀和他們相比非常瘦小,幾乎只有他們身高的一半。也許是因為這層身材上的差異,他在學校被託付給了一個男孩。男孩名叫做澤田綱吉,目前就讀小學四年級,身材和同級生相比也是又瘦又矮小,雲雀恭彌時常看見澤田綱吉被人推下樓梯、關進廁所、關進儲藏室。
澤田綱吉對雲雀恭彌而言唯一有用處的地方大約就是那張臉。他和喬特長得很像,有時注視著他,雲雀恭彌就能稍微感到一點安慰,於是他開始喜歡黏著澤田綱吉,只要下課或放學,他就會跑到澤田綱吉的班級,抱住他的腿,仰頭看看他的臉,再心滿意足地跑回去。
或許是因為頻繁的會面引起了其他學生的注意,一天,雲雀恭彌被欺負澤田綱吉的那些男孩綁走,他們把雲雀恭彌鎖進儲藏櫃裡,然後發信息給澤田綱吉,要他買十五瓶可樂趕到這裡,並一面談笑,一面討論待會兒該怎麼修理澤田綱吉。
雲雀恭彌當時沒有想太多,只覺得那群人聚在一起的樣子看了令人心煩,當他的煩躁值突破臨界點後,他碰的一聲踹破了儲藏櫃的門,空手把那些人全揍得滿地找牙。
當澤田綱吉提著十五瓶可樂氣喘吁吁地趕到現場時差點沒被這一景象給嚇呆,只見身材像小矮人一樣的雲雀恭彌像王者似地坐在鼻青臉腫的男孩堆之上,手中拿著別人的終端機,正將別人電子錢包裡的錢都轉到自己的帳戶裡。
那一刻起,澤田綱吉深深明白,至今為止他以為黏人愛撒嬌的可愛小男孩——根本就是披著人皮的撒旦。
*
雲雀恭彌在學校裡當霸王當了兩年,他學得很快,頭腦也比一般人要聰明得多,就連成長速度也不一般。轉眼之間,雲雀的身體已經變得比同級生要高大,他注意到了這樣的異常,而後,他想起了自己並不是人類。
他開始知道,喬特說的那句「我和你沒有不一樣」,只不過是安慰的謊言。
雲雀恭彌打電話給喬特,說想要跳級升上國中。
喬特似乎從字裡行間讀出了他真正的煩惱,很爽快地答應他了。那個星期天,喬特又再次走進那扇門,雲雀恭彌從走廊的另一端奔跑過來,飛撞進喬特的懷裡,他以為喬特還會接住他、抱緊他、親吻他,但,喬特卻被他撞倒了,後腦杓撞到了門板。
他已經長大了,大到能撞倒喬特的地步。
「喬特,我到底是什麼?」那天下午他替喬特包紮時悶悶地問,喬特的眼神有些憂慮。
他私底下偷偷去問G,G隨口告訴他,他是獸人的一種。
就因為這句話,他開始模仿獸人的行為,把「咬殺」當成了口頭禪。
雲雀一口氣跳級到了六年級,他的身材終於又變得比同級生要瘦小。雲雀恭彌繼續當學校小霸王,以守護秩序為名,君臨校內所有不良少年的頂點。
他以為這樣就能保護澤田綱吉,但是當一天他看見澤田綱吉灰頭土臉地在自動販賣機前買十二瓶果汁時,他明白了,強者與弱者是不同的,無論提供什麼樣的環境,強者就是會站在頂點,弱者就是會自己去找打;他也明白了,澤田綱吉這個軟弱的草食動物,與他所憧憬的喬特·彭哥列,除了臉之外,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於是從那年春天起,他開始把澤田綱吉當沙包打。
而他打得過澤田綱吉。
雲雀恭彌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很強。只要是挑戰他的人,無論是人類或是獸人,就算不用提起拐子,他也能將對方打得跪地求饒。
所以他不是人類,也不是獸人,他與他們作為生物的性能是不一樣的。
也因此,在升上國中二年級的那個暑假,當喬特把草壁哲矢等人送到他身邊來,並告訴他,他其實是名為「半蟲」的生物時,雲雀恭彌其實並不驚訝。
後來,朝利雨月也知道了,澤田綱吉也知道了。
他們看自己的眼神開始有些不一樣,但雲雀恭彌不以為意。
強者孤獨是理所當然的事。
儘管討厭群聚,他依然把這群連大字都不識的半蟲調教得訓練有素。這些半蟲大多都比他年長,無論是高智能或是低智能,終究在雲雀恭彌的暴力美學調教下學會了融入人類社會的方法。他們把雲雀恭彌當作王一樣崇拜。知道雲雀恭彌喜歡紀律,他們便自發性地滲透了整個風紀委員會,把雲雀恭彌拱為風紀委員長,並開始恐怖統治並盛中學。
但雲雀恭彌對於中學本身沒有留戀,他又一次跳級升上高中,短短三年之間就念完了普通人要花上六年的中學。他開始知道常識,知道蟲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知道那個「雲雀杏風」就是自己的寄生體,也知道「那個房間」就是研究總局的實驗室,而且至今仍然會定期派人來檢查他的狀況。因此,雲雀也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喬特總會定期回家,並用安眠藥讓他睡上一整天的理由。
高中畢業的那一天,他打電話告訴喬特,說他知道了真相。
喬特那天晚上連夜趕回來,那時他們已經快要一年沒見面。雲雀恭彌看見喬特走進家門,那金髮青年放下行李,微笑著向他伸出雙手,似乎是在等待他的擁抱,但雲雀恭彌只是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遠遠地、安靜地注視著他。
那一天晚上,喬特依照技術員朋友的指示,拆掉了雲雀恭彌的項圈。
「每一次見面,都覺得你越來越成熟了,恭彌。」喬特將拆下的項圈放到床頭去,摸摸他的頭,將他擁進懷裡,「抱歉,因為工作太忙,我沒辦法一直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成長……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無所謂,我很強,一個人也沒問題。」雲雀恭彌坦然地說著,卻還是撒嬌似地倒進喬特的懷裡。
曾經他覺得如此寬大的父親的臂膀,如今卻顯得有點窄小了。
雲雀恭彌畏懼著自己的高速成長。
「……喬特。」在熟悉的懷裡緩緩閉上眼睛,雲雀輕聲問,「我已經高中畢業了,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西西里一次看看?」
喬特給他的回答是皺眉。
總是寵溺著他的喬特,這一次卻拒絕了他。
「那是個很危險的地方,我不能讓你去。」那青年撫著他的髮,溫柔卻嚴肅地說,「你只要待在這裡就好,恭彌,我會保護你的。」
「……明明就不在這裡,能保護什麼。」
雲雀低語著抱怨,雖然音量不大,但他知道喬特聽見了。
因為隔天,他被喬特要求加入彭哥列家族,成為澤田綱吉的雲之守護者。
雲雀恭彌起初說什麼也不答應。澤田綱吉只不過是個好用的沙包,如今卻要他成為那個草食動物的守護者,他怎麼想都覺得傷害自己的自尊。
「彭哥列的總部很快就要遷往西西里了,如果你成為彭哥列的一員,我就能動用彭哥列的力量保護你。」當時的喬特用這個理由說服了他,「這樣一來,就算我不在你身邊,我也能夠守護你了。」
知道這是喬特身為父親的任性,雲雀放棄了反對。
他知道喬特想要盡他身為人父的責任,但這並不是雲雀所想要的結果。雲雀恭彌雖然想去西西里,卻不想常駐西西里。他想去見識,但不想被掌控。儘管喬特不在身邊,他卻知道自己依然被喬特掌控著、被彭哥列掌控著、被研究總局掌控著,這種被束縛感令他相當不愉快。況且,並盛是他建立起自尊的地方,他深深愛著這個小小的城市,也不想毅然離開。
「我想把並盛當作根據地,繼續委員會的事業。」一天下午,他偶然和草壁哲矢在公園談起這個話題,「要是繼續使用那個家,喬特肯定會囉嗦。」
草壁哲矢先是沉默不語,而後,他的目光移向了後山。
「那裡怎麼樣?委員長。」草壁指著遠處的山頭,「我們在神社那裡建個根據地吧,離這裡很遠,又是森林,就算大鬧,也不怕我們的身分曝光。」
那一天,雲雀恭彌第一次知道,草壁這顆木魚腦袋原來也給得出好主意。
高中畢業後,雲雀恭彌領著原本風紀委員會的團員,成立了名為「風紀財團」的投資公司。起初規模不大,但靠著他的頭腦與其他半蟲的努力,財團的勢力日漸成長,也開始涉及非法事業的營運。這其中,他也威脅著澤田綱吉,讓彭哥列家族幫了點小忙。
利用這大筆資金,雲雀恭彌開始了風紀財團總部的建案。
喬特對於這一切完全不知情,雲雀恭彌也沒打算告訴他。他想建造只屬於自己的空間,就像亟欲離巢的半成鳥,振著翅膀,就要學習怎麼飛翔。
西西里復甦計畫成功以後,喬特、朝利雨月和澤田綱吉都很少再踏進這個家。雲雀恭彌時常和草壁哲矢待在一起,閒暇時候就去四處巡邏,或去並盛神社那裡監工。四年的光陰慢慢流失,他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大人,幾年前還又圓又小的臉蛋如今已變得尖瘦,而這才不過十年的時間。
他是不同的,他不是人類。
他不想繼續和人類待在一起了。
雲雀恭彌原本打算這趟送走喬特、澤田綱吉和半蟲研究員之後就偷偷搬家,到神社那裡的地下總部當他的山大王。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根據地就快要完工了,許多半蟲已經先行入住去打掃和裝潢。
只是,那天早晨,他遇見了一個徹底扭轉他人生的存在。
他遇見了阿諾德。
*
那天,天才濛濛亮,雲雀恭彌就起床去巡視街道。
回來的路上,才剛走過轉角,就見一群蟻蟲半蟲群聚在他家門口。雲雀恭彌的雙眼不快地瞇起,他往前走上一步,目光捕捉到正與那群蟻蟲半蟲對峙的銀髮男人,還有站在他身後的六道骸。
那個不久前才見過一次面,就令他厭惡至極的半蟲研究員。
另一人約莫只是六道骸帶來的打手。雲雀恭彌正要上前,其中一個領頭的蟻蟲半蟲突然往前衝出去。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銀髮青年側身流暢地閃過攻擊,抬腳一記膝擊正中他的腹部,蟻蟲半蟲吐出一口血,壯碩的身軀就這樣飛出數呎,狠狠撞在地面上,又繼續向後滑行了幾公尺。
雲雀恭彌愣住了。
強者。
或許是獸人。算不上多厲害,但是這個城市少見的強者。
雲雀恭彌狠狠擲出拐子,向前走去。飛旋的銀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射向那人的瞬間,銀髮男人的眸子稍稍瞪大,及時收回了就要出拳的手。
然而,當阻擋在前方的蟻蟲半蟲因雲雀的殺氣而散開時,他看見那銀髮青年的手中正握著他的銀拐。雲雀恭彌的雙眸因訝異而稍稍瞪大。
在這個城市裡,從未出現過能接下他拐子的人。
「你是誰?」他問,嘴角因興致高昂而勾起了弧度。
「是誰都無所謂。」那人冷淡地回答,將他的拐子扔到地上。
「能接住我的拐子,你……很強呢。」雲雀恭彌咧開一抹殺意滿滿的微笑,舉起另一把浮萍拐,「跟我打一場。」
那男人沉默著沒有回話,卻是身旁的六道骸先說話了,但雲雀恭彌根本沒有仔細聽,他的注意力完全從六道骸身上被拉走了。一股異樣的感覺瀰漫他的全身,有什麼「震動」正在影響他的思考,令他覺得渾身不對勁。他的視線緊盯著眼前的銀髮男人,卻彷彿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雲雀恭彌。」只見那銀髮青年緩慢地開口,「你的寄生體──雲雀杏風,現在在哪裡?」
「哇喔。」雲雀恭彌冷笑,握緊銀拐,「我就告訴你吧──在咬殺你之後。」
那是一種異樣的默契,他們同時向彼此邁開腳步,展開廝殺。
雲雀恭彌率先揮出一拐,銀髮男人向後跳躍閃避的瞬間,雲雀一腳踢起自己落在地上的拐子,抓住銀拐,迴身又是迅猛的一擊。銀髮男人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地在幾公尺外,六道骸也向後躍上圍牆,從高處俯視這場激烈的戰鬥。
雲雀恭彌根本無心去管六道骸在幹什麼。他暫時和銀髮男人拉開距離,看見那人在口袋裡東翻西找,最後只拿出一把銀色的手銬。
「你只有那個了嗎?」六道骸問,「我的槍借你吧。」
「你免費提供的不會有什麼好東西。」男人試著用手指旋轉著手銬,目光又再次投向雲雀恭彌,冷冷地道,「這個就夠了。」
手銬那種軟弱的武器能做什麼?
雲雀恭彌倒也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嘴角的笑意咧得更開:「你就為自己留了這種遺言而盡情後悔吧。」
他一個箭步再次進攻。拐子正面揮下的瞬間,手銬的鎖鏈擋住凌厲的一擊,雲雀緊接著補上狠狠一拐,對方用手掌正面接下的同時扯動手銬,繞住拐身的銀鍊一下子將浮萍拐從雲雀恭彌手中硬扯出去。那男人奪過雲雀的武器後便立刻拉開距離,喀擦的一聲在雲雀耳邊響起,他低下頭,看見自己單手已經被銬上了手銬,這讓他的表情微微扭曲。
這個人——很強。
恐怕是至今為止他所遇過最強的角色,實力的差距令他感到寒顫,卻也同時令他湧上一股——令他興奮得頭皮發麻的、強烈戰鬥欲。
「我要咬死你——!」
他以低吟一般的嗓音宣告,語氣噙著一股狠戾。
那人以單拐不慌不忙地應戰,雲雀揮出的每一記攻擊都一一被他精確地擋下了,然而,在雲雀凌厲的攻擊下,那銀髮男人卻節節後退,雲雀可以察覺到那人應戰得有些吃力。他側頭閃過男人揮來的拳頭,一拳揍上對方的腹部。只見銀髮男人的臉色一陣扭曲,他痛得彎下身來,雲雀一腳踹上他的肩膀,將他狠狠踢飛。
看著摔在幾公尺外的銀髮男人,雲雀恭彌的臉色冷了下來。
……令人失望的實力。
他暗暗想著,彎身去撿回自己的拐子,卻在瞬間愣住了。
雙手手腕都被銬上了手銬。
「什麼時候……?」他抬起兩手,長長銬鍊垂在眼前,是伸縮型的手銬。雲雀恭彌冷冷地瞇起眼,卻在此刻,桎梏兩手手腕的銬環閃爍出了紅光。
一瞬間——銬鍊收縮,將他雙手緊緊繫在一起,手中的銀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響,接連落下。雲雀瞪向那還在地上掙扎著要起身的銀髮男人,隨後想起了六道骸。他回過頭,只見那藍髮男人已經從圍牆上跳下,手裡還拿著手銬的遙控器。六道骸衝著他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雲雀恭彌厭惡地瞇起眼。
「你應該不會忘記我的存在吧?」六道骸晃了晃手裡的遙控器,「沒想到你竟然能打贏阿諾德……在我的計算之外。不過這樣你就沒轍了,那可是連獸人都無法掙脫的設計。」
「只要殺了你,再把遙控器搶過來就行了。」雲雀恭彌回過神來,咧開一抹好戰的冷笑,「對付你,還不需要用到拐子。」
「哦呀?真是狂妄。」六道骸晃了晃左手的終端腕表,「不過真可惜,我可沒打算和你硬碰硬。你剛剛戰鬥和說話的影片已經被我全部錄下來,只要有這個,我的學說就能成立,你在這裡也待不下去了。」
雲雀恭彌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快步朝六道骸衝去,一記迴旋踢被那男人輕易地用手臂擋下。雲雀聽見自己的骨頭嘎滋嘎滋作響,六道骸的手臂並不是人體應有的硬度。他轉身又使出一記後踢,卻也被六道骸的大腿擋下了,那本應令人骨折的一擊卻無法對六道骸的身體造成半點傷害。雲雀借力使力向後翻,被銬緊的雙手撐著地面,彈起,半空中的雙腿用力夾鎖住六道骸的脖頸。顯然完全沒有料到雲雀會使出這一招,六道骸的身體頓時因這突如其來的重量而向前傾,在六道骸就要倒下的一瞬間,雲雀將六道骸的脖子當作支點,靈活一個旋身,轉到了六道骸的背上,從上方將他重重壓下,六道骸向前踉蹌了幾步,卻沒有倒下。雲雀清楚聽見機械運轉的聲音,看來六道骸也不是普通人。
「委員長!後面!」
部下猛然的大吼使他回神,雲雀恭彌回過頭,只見已經起身的銀髮男人朝他飛撲過來,大手狠狠掐向他的頸子,雲雀恭彌心裡一緊,後仰閃躲的同時用力咬向對方伸來的手。
「等……!阿諾……嗚哇!」
無法承受兩人的六道骸往前摔倒在地,雲雀恭彌和阿諾德也一起跌上地面,阿諾德絲毫沒有鬆手的打算,雲雀也將他的手咬得更緊,他抬腿用膝蓋攻擊阿諾德的腹部,只見那銀髮男人痛得咬牙,鮮血滲出染紅了襯衫,他顫抖著張開口,突然大叫—--
【放開我!】
那是一股強烈得足以撼動他意識的「聲音」。
雲雀恭彌不自覺地鬆開口,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全身竟連骨頭都在刺痛。他掙扎著要離開,但才不過爬了幾公分,他的全身就像被焚燒一般熱了起來。
不僅僅是他,所有隔著一段距離觀看的蟻蟲半蟲也是。
他們痛苦地跪倒在地,頭上開始生出原本的觸角。雲雀恭彌覺得自己的背部就像灼燒一般熾熱,一雙漆黑的蝶翅突破他的背骨,開始向後伸展。
這是那個人做的。
他在暈眩之中瞪向那個喘息的銀髮男人,阿諾德和六道骸已經緩慢地站起。他看見那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用那雙異樣的冰藍色眼睛。
【我不是來殺你的,雲雀恭彌。】那男人虛弱地扶著牆,染血的兩片唇瓣又一次張合,【我跟你……有一樣的翅膀。】
雲雀恭彌愣愣地瞪大雙眼。
那人身後的六道骸正震驚地看著開始變化的蟻蟲半蟲,很顯然沒有聽見阿諾德所說的話——不,也許這種刺得令他腦袋發疼的「聲音」,六道骸根本聽不見。
阿諾德的身子搖晃幾下,又一次倒下來,摔在雲雀恭彌身上。隨著阿諾德的昏厥,那股聲音也消失了,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意識又慢慢清晰起來,尚未完全張開的蝶翅又收回他體內。他回頭看向身後的部下,只見那些人也慢慢清醒了,收回了頭上伸出的觸角。
雲雀恭彌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模模糊糊中卻很清楚——這,將使他的人生風雲變色。
*
名為阿諾德的男人據說是歐洲驅蟲對策局的獸人實習調查員。
他不曉得為什麼,在來到這裡之前就受了重傷,六道骸顯然也不知情。那個半蟲研究員在看見那群蟻蟲半蟲後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口中不停喃喃叨唸著「應該是低智能的蟻蟲半蟲怎麼可能說人類的語言這不符合我的學說啊」之類的話,雲雀恭彌根本不想聽。在他把阿諾德帶進屋裡以後,六道骸就被他用剛才的手銬五花大綁扔在角落。
群聚在外頭的蟻蟲半蟲已經回並盛神社的基地裡了,草壁哲矢已經收到他的訊息,正往這裡趕來。雲雀恭彌脫下阿諾德的襯衫查看那銀髮男人的身上,很明顯是槍傷,除了腹部和肩膀之外,雙腿小腿也中過彈。在方才的戰鬥中傷口裂開,這顯然是阿諾德為什麼很快就敗北的原因。
讓他死在這裡太可惜了。雲雀恭彌將乾淨的繃帶重新裹上阿諾德的身體,暗暗盤算著等到阿諾德痊癒以後,要再盡情地打一場。
啪的一聲,雲雀恭彌的手腕赫然被抓住。
他一愣,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被阿諾德緊緊抓著。那銀髮男人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而後,睜開了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他抓著雲雀恭彌的手坐起身,先是看了雲雀一眼,接著四處環視,目光很快捕捉到角落裡的六道骸。隨後,那銀髮獸人像是鬆了口氣似地垂下眼簾。
「我要跟你單獨談談,雲雀恭彌。」他的身子稍稍前傾,壓低了音量對雲雀說,「帶我去沒有任何人類能聽見的地方。」
雲雀恭彌不解地注視著他,稍稍放大了那灰藍色的瞳孔。
「我可以現在就殺了六道骸。」
「不,那傢伙對我來說還有其他用處。」
兩人的對話到此打住,他們視線交會,而後,異樣的感覺又浮現而出。他們很相像,不僅僅是長相,連思考模式似乎都很相似。
於是雲雀恭彌點點頭,答應了阿諾德的要求。
*
把六道骸留在原處,讓隨後趕到的草壁哲矢看守,他們兩個驅車前往山上的神社。在那個快要竣工的地下基地裡只有半蟲。阿諾德對於雲雀恭彌竟能在人類社會裡創造出一個小天地這件事感到非常驚訝,他四處走動,好奇地東張西望。雲雀帶他到茶室去,那是他未來預定要用來商談要事的地點。
在那個房間裡,阿諾德展示了他銀白的蝶翼。
這是雲雀恭彌首次遇見蝶蟲半蟲。
阿諾德還告訴雲雀他在印度所經歷的童年,告訴他身上這些彈孔是喬特·彭哥列打出來的,並告訴雲雀恭彌,他曾沿著赤道在蟲巢旅行。
「那個聲音是怎麼回事?」雲雀恭彌低頭啜了口茶,問。
「是我們和蟲還有其他半蟲溝通的方式。」阿諾德告訴他,「看來你們這些遠離蟲巢的半蟲,對這種『聲音』的反應非常激烈。」
「別說『你們』。」雲雀恭彌不滿地蹙起眉,卻知道自己反駁不出什麼,「意思是,除了我,那些螞蟻也聽得懂你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我們可以和所有的蟲溝通,但是只能和某些種類的半蟲溝通。」阿諾德停頓了幾秒,將第五個羊羹塞進口中,「那些蟻蟲半蟲我一開始試過了,但是不太奏效,大概只是對比較強的聲音有反應而已。」
雲雀恭彌沉默了幾秒,低下頭。
「……我也能發出那種聲音嗎?」
他問,阿諾德聳了個肩。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因為我和普通的半蟲不一樣。」
「你是指白虎獸人的能力嗎?」雲雀用鼻子哼了一聲,又再次舉起茶杯,「說不定你就是寄生在哪個倒楣的白虎獸人身上誕生的。」
「我的寄生體是喬特。」
阿諾德的話讓雲雀的手抖了一下。
些許的茶水濺出,灑落在上好的和服布料上。雲雀恭彌側頭注視著阿諾德,冷冷地瞇起那雙灰藍色的眼眸。
「說什麼蠢話。」
「……我有這種感覺,我認得他的血。」阿諾德抿起下唇,擱在膝上的手逐漸握成了拳,「我夢過喬特的臉,我知道他是我的寄生體。」
「喬特還活著。」雲雀冷漠地回答,「我們的寄生體只能成為我們的養分,然後腐爛死去,但是喬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所以我才問你,你的寄生體現在在哪裡?」阿諾德的拳頭握得死緊,嗓音稍微高亢了一些,「你真的親眼看過自己寄生體的屍體嗎?說不定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處、就和喬特一樣……只是你從來沒有去找過他,因為你一直被人類圈養著。」
那番話竟讓雲雀恭彌無法反駁。
這十年來,喬特從來不曾和他提起雲雀杏風的事。仔細一想,他根本從來沒有考慮過寄生體的事。而關於蝶蟲半蟲的資料嚴重不足,在蟲巢旅行過的阿諾德說不定會比他更清楚,這麼一來,阿諾德所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
「那為什麼要來找我?」雲雀擱下茶杯,反問,「你在西西里前線跟著喬特吧?為什麼要特地大老遠跑來我這裡,還帶著六道骸那個臭蟲。」
「沒有六道骸,我不知道你在哪裡。而且我想知道喬特養著的蝶蟲半蟲是什麼樣子……」阿諾德垂下頭來,看著杯裡的茶水倒映出的自己,語氣似乎冷靜了一些,「還有,我覺得只要見過你……也許就可以知道我是什麼。」
——怦怦。
雲雀恭彌愣愣地瞪大雙眼,覺得他的心彷彿被那句話深深撼動了。
他的腦海彷彿又浮現那個夜晚,他從走廊的另一端飛奔過來,撲向喬特,卻狠狠將對方撞倒在地的那個夜晚。想起了他的力量、他的智慧,還有那異於常人的成長速度。
蟲是什麼?
半蟲又是什麼?
「我們」到底是什麼?
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疑問,卻這麼輕易就被阿諾德給挖了出來。雲雀恭彌的視線顯得有些飄忽,這是第一次,他遇見與自己有相同疑問的人。
「你在蟲巢旅行了多久?」雲雀恭彌拿起茶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五年……我覺得已經很久了,但是只有五年。」阿諾德稍微比了個高度,「那時候我只有這麼高,六道骸那時候還在念大學……但是五年後,我已經是現在這樣了,六道骸看起來卻根本沒有變。」
驚人的成長速度。
雲雀恭彌心底又是一震。阿諾德的情況和他幾乎一模一樣。
「我們的壽命比人類要短,雲雀恭彌。」
平靜地,阿諾德吐出了他最為在意的事實。
「在非洲大陸出生的第一批半蟲已經開始死亡了,我們的壽命大概只有25年。」阿諾德抬起頭,直視著雲雀恭彌的雙眼,「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阿諾德才會這麼積極地去探求真相。
雲雀恭彌與他對視著,卻因為心虛而慢慢別開了視線。與用自己的雙眼和雙腳不斷去見證真相的阿諾德不同,他被豢養在人類的社會裡,被研究局掌控、被彭哥列掌控、被喬特掌控,至今為止他所知的全都是人類社會灌輸給他的知識,就連蟲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他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阿諾德擁有他所沒有的東西。
他又再次瞥向阿諾德,那銀髮男人正試著把最後一個羊羹吞下肚。雲雀恭彌閉上雙眼,覺得胸口一陣難受——這是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名為「羨慕」的情感。
結束了談話,他送阿諾德到神社外。
那蝶蟲半蟲說,既然從雲雀恭彌這裡得不到答案,他要回到喬特身邊繼續尋找。儘管待在驅蟲對策局暴露身分的風險很高,但阿諾德一心只想知道真相。
「我會離開這裡,去找雲雀杏風。」
阿諾德臨走前,雲雀恭彌這樣對他說。
「雖然我覺得她已經死了,我還是會去找。」
阿諾德旋過腳跟,注視著他。盛開的櫻花花瓣被風吹落,如細雪般飄灑在他們之間,他們在彼此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有那麼短暫的一剎那,他們覺得彼此很相像,卻又完全不一樣。
「找到之後,要告訴我結果。」阿諾德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平靜地說,「等你找到自己的寄生體後,你會和我有相同的感覺的。」
「難說。」雲雀恭彌慢悠悠地反駁,「喬特是說什麼都不會讓我離開這裡的,既然要去西西里,你就替我捎個口信吧。」
「你們兩個的事跟我無關。」阿諾德不屑地低哼一聲,「我有辦法立刻讓他從西西里趕回這裡,你自己和他交涉。」
「也好。」
雲雀恭彌倚上櫻花樹的樹幹,嘴角罕見地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阿諾德也露出了微笑,他點了個頭,轉身離開。
他們是第一次見面,卻又像是久未見面的老友。雲雀恭彌說不上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他知道,阿諾德與他之間有一種兄弟一般的默契。
*
與阿諾德的相遇讓雲雀恭彌獨自思考了許多事情,回到家裡已經是晚上了。當他推開家門時,看到的是草壁哲矢和六道骸正坐在餐桌上,一派和諧地享用晚餐的畫面。
「這是怎麼回事?哲。」
雲雀恭彌殺氣騰騰地問,草壁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恭先生!這其實是……」
「哦呀哦呀、別誤會了,雲雀恭彌,我的手還是銬著的呢。」六道骸插話道,舉起雙手展示他腕上的手銬,銬鍊長得無法限制雙手的行動,有銬等於沒銬。
六道骸顯然已經沒有了最初見面時那種挑釁的氣息,看起來也沒有逃跑的意思。雲雀恭彌收回拐子,懶得搭理他,逕自往樓上走去。草壁哲矢匆匆將煮好的晚餐裝盤端上樓。雲雀才剛鬆開領帶坐上床,草壁就來敲門了。
「六道骸似乎不打算回去。」
草壁將盛著飯菜的托盤放在書桌上,和雲雀恭彌這麼解釋,「他說我們的團員違背了他的理論,他想留在這裡做多一點觀察。」
「可以啊,先戳瞎他的眼睛……等等。」
雲雀恭彌像是想到了什麼,打住了話。
如果是六道骸,或許可以達成他今天下午一直在思考的事,畢竟他來自研究總局,他們都握有一些彼此需要的東西。雖然六道骸看起來野心勃勃,但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似乎也還算有交涉空間。雲雀恭彌只猶豫了幾秒就匆匆下樓,留下一頭霧水的草壁哲矢站在原地。
推開飯廳的門時,六道骸還待在那裡。但顯然早已料到雲雀恭彌有話有說,他含著湯匙回過頭來,眼底滿是自信的笑意。
「有話要跟我說嗎?」他優雅地放下湯匙,後仰靠上椅背。
「聽說你想加入風紀財團。」雲雀恭彌在六道骸對面的位置拉了椅子坐下,雙腿隨興地交疊,「讓你加入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不曝光你,還有你那些小夥伴。」六道骸勾起那一貫皮笑肉不笑的唇角,「我被威爾帝博士指派為蝶蟲半蟲的追蹤負責人,回收你的項圈、向上面作假的報告這點我還是辦得到的。」
「哇哦。」回想起六道骸上午那些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語,雲雀稍稍瞇起眼,「所以?等利用我們提出新學說以後,你就會揭發我們,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我可沒有這麼說,你的被害妄想可真嚴重。」六道骸的語氣有幾分嘲諷,「說實話,我對半蟲研究根本沒興趣,研究你們這些擬態的蟲子只不過是為了盡早拿到經費,讓我去做我喜歡的研究。」
雲雀恭彌沉默了幾秒,雙手交扣托著下巴。
「阿諾德告訴過我,你和他之間做過蟲材料的交易……你感興趣的領域,是蟲材料嗎?」
「看來阿諾德私下和你說得不少事情……基本上沒有錯,我的興趣是利用嶄新的材料開發一些有趣的東西。」六道骸說著,向前伸出手,手掌向上,掌心嘎滋一聲向兩側滑開,露出裡頭的槍管。
「生化人嗎?」
「半生化人。」六道骸糾正了他的說法,掌心又再一次闔起,「既然你需要利用我,我也需要利用你,就讓我們保持合作關係,如何?」
雲雀恭彌注視著那朝他伸來的手,沉默了一會兒。
「……看來你就算待在蟲巢,也能多少活個幾天。」雲雀沒有握住對方的手,只是站起身,「我不信任你,六道骸,也不可能讓你加入風紀財團……不過難得我認同你這變態的想法,保持合作關係是個不錯的提案。」
六道骸的眉毛因「變態」兩字而抽動了一下,他看著雲雀恭彌繞過餐桌走到自己身旁。黑髮半蟲一手撐著桌面,斜倚的身軀和居高臨下的注視竟散發出一種壓迫卻又勾人的氣場。六道骸一雙左右異色的眼眸與那充盈著霸氣的灰藍色雙瞳相視,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得像是親暱的戀人,卻正是這樣距離,在陌生人的他們之間創造了極大的壓迫感。
「我要離開這裡到蟲巢去。」
從那半蟲的口中吐出了六道骸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字句。他愕然地瞪大雙眼,只見雲雀恭彌冷著一張臉,以命令一般的口吻,悠悠地向他丟下另一枚震撼彈:
「——你必須和我同行。」
六道骸當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日後想來,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番外三(六道骸與雲雀恭彌《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