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頭領喬特的請求讓彭哥列家族現任首領大發了一頓脾氣。
若不是朝利雨月和澤田綱吉及時把首領推出病房外,喬特覺得自己很有可能被那憤怒的男人用手杖打到傷口裂開。
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脫口說出那句話,喬特也不太清楚。
他安靜地在病房裡靜養了一天,點開螢幕看見父親傳來無數訊息:「絕對不可被死去的人影響而作出錯誤的判斷」──這已經算是父親的至理名言了。
若說自己完全沒有因雲雀杏風的死而受到影響的,那是騙人的,但若說自己是為了替雲雀杏風報仇而有了這個念頭,那也不算正確。自喬特有記憶以來,他前方的路一直被他人安排得穩妥,他從來不懷疑自己作為家族少頭領的使命,並且一直為此而學習、生活著。他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個決斷,都必須以家族最大利益為出發點,不可夾雜任何個人私情。
里包恩說得或許沒錯,他就像一架機器,就連喜歡的女孩子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不曾精神崩潰,不僅沒有因悼念而落下一滴眼淚,甚至在夢中舉槍相向,現在想起來當時夢中的自己,喬特都覺得有點可怕。
作為一個家族首領,父親和弟弟澤田綱吉都擁有他所不足的部分。
那便是對「羈絆」的重視。
如果試圖選擇一條不是被安排好的道路,那麼是否就能珍惜自己用雙手所獲得的珍貴羈絆?喬特把自己的想法全通過訊息傳給了首領,父親卻沒再回訊。
接下來的一星期都沒人再來探望他,包括那個心懷鬼胎的里包恩。
但既有不順利的事情,也有順利的事情。藉助藥物的幫助,喬特身上的傷痊癒得很快,醫生說不久後就能拆線,新植入的人工器官也運作良好,原本就有在鍛鍊身體的喬特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他藉著出院前的閒暇時間下床到處走走,在這間都內最大的綜合醫院裡,有時候能見到一些不同的種族,相當有可看性。
自一世紀前那起全球性的氣候災難開始,世界上接近半數的生物死亡,一部分人類開始採取非常的手段保護人類以外的種族──基因改造。
基因改造後,獲得了高智能的動物一直引起相當大的倫理爭議,雖然各國發起抵制基因改造生物的聲音,但當時已經名存實亡的聯合國無法遏止基因改造的進行,獸類經過基因改造後與人類配種而產生的「獸人」開始大量出現,但由於當時改造技術的不成熟,這些新種生命個體大部分智能不足,多數只能依靠本能的獸性活下去,擁有「人性」並躋身人類社會的獸人更是少之又少。然而,部分融入人類社會的獸人開始採取暴力手段爭取權益,終於在五十年前,獸人獲得了自己身為「自然個體」的名分和權力,人獸婚姻也在不久後被迫合法,第二代、第三代的獸人大量出現,縱然日益精進的技術讓獸人後代的存活率大幅提高,但這群弱勢種族要正式成為人類社會的一份子,還是必須接受智能上的測定。
看這些獸人是件有趣的事情,喬特在醫院走廊上漫步著,觀察身旁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每一個自然個體,獸人的身體能力大多比人類要強健,彭哥列也吸收了不少新生代的獸人作為家族成員,但由於首領的思想偏保守,能夠與首領和少頭領接觸的高階幹部只限人類擔任。喬特曾經背著父親和弟弟澤田綱吉作為獸人的朋友說過幾句話,在他看來,高智能的獸人與人類已經沒有太大差別。
雖然如此,有些獸人,在外表上與人類還是有明顯的不同。
喬特在一樓大廳的長椅邊停下腳步。
白色的、毛茸茸的人形。
乍看之下或許會以為那是大型布偶,喬特稍稍彎下身想看清楚那團毛球的真實身分,毛球卻在此時動了一下,向上仰起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發皺的蒼老的臉。
喬特愣了一會兒,與那人冰藍色的雙眼對上,從那張皺臉上的黑色條紋大約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位白虎獸人,喬特在尷尬的沉默中與對方對視了一會兒,而後,他注意到那獸人的眼睛慢慢瞇起,瞇得極細。
「請問……您視力不好嗎?」
喬特禮貌地問,那獸人突然把臉湊得極近,雙眼瞪得很大,而後,那獸人緩慢地退回去,發皺的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了疲憊而哀傷的微笑。
「有什麼事嗎?小朋友。」那白虎獸人用沙啞而顫抖的嗓音問。
「沒有,看您一個人坐在這裡,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問題?」喬特彎下身來試圖與眼前的老者平視,「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啊、啊啊……可以的話……」那獸人緩慢地說著,行動遲緩的手慢慢探向口袋,拿出一塊相當舊型的電子平板,點開畫面,遞到喬特的眼前,「幫我看一下……這上面的孩子……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好嗎……?」
老獸人說話的速度相當緩慢,喬特耐心等她說完,他接過平板,映入眼簾的是另一位白虎獸人,他擁有一雙與眼前的老獸人一模一樣的冰藍色眼睛,似乎是第二代的獸人,他的外型又更像人類一些,能夠判斷得出是壯年男性,一臉白色的落腮鬍和滿頭蓬鬆的白髮顯現出其獸人的野性,依影像中他體格的壯碩程度和眼前老獸人的身長比例來判斷,這位獸人大概有三公尺高。
「這是您的兒子嗎?」他問,「看起來相當壯,一定很健康吧?」
老獸人緩緩露出了微笑,慢慢點頭,但一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臉上的笑容又垮了下來,老獸人的臉變得更皺了。
「以前……是很健康的。」老獸人慢慢地說著,「好奇怪……好奇怪啊……」
「發生了什麼事嗎?」查覺到氣氛的凝重,喬特在白虎獸人身旁的空位坐下來,「如果有我能夠幫忙的地方,請全部說給我聽吧。」
七天前,影像中這名白虎獸人遭到反獸人主義者的攻擊,受了重傷,送進這間醫院急救,然而,經過數小時的手術之後仍然回天乏術,這名壯年白虎獸人就這樣死在手術台上,他的母親聽聞這消息,大老遠從印度合眾國趕來日本聯邦,一路上因為其明顯的獸人長相而受了不少歧視,好不容易抵達這間醫院認屍,停屍間裡的她的兒子,卻是毛髮光禿,身材乾癟的白虎獸人。
「我的眼睛……應該沒有差到……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清楚吧……?」老獸人慢慢地說著,凝視平板裡愛子的影像,眼裡飽含著淚光,「好奇怪啊……你說,小朋友……受重傷的話……至於會弄成這樣嗎……?」
聽出老母親話裡的沉重,喬特沒有回話,斂下睫。
「應該……」獸人哽咽了兩聲,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你說……應該……不是醫院……刻意弄死他的吧……沒有這回事……對不對……?」
喬特難過地注視著眼前的老太太,想說「沒有這回事」,卻又感覺到當中的可能性而說不出口,話梗在口中,喬特抬手輕輕拍拍老獸人的背,那身型巨大的老婦一抽一抽地哭泣起來,最後轉為滄桑的哭吼,喬特看著老獸人難過的身姿,自覺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他為自己的愛莫能助感到懊悔。
他並沒有打算為獸人受到的歧視奮鬥,也沒有打算動用家族的力量查出真相,喬特想不出自己能做什麼事,他只能看著,為獸人這本就是悲哀的產物而默哀。
我就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目送老獸人離開醫院時,喬特腦中不斷盤旋著這個疑問。
從那以後,喬特不再出病房觀察獸人了。
他總是待在房間裡,翻著關於介紹蟲的書,慢慢等待他的傷口痊癒,然而,在他拆線的前一天晚上,家族首領秘密前來探望他。
老人事先並沒有傳訊息,喬特對父親突然的前來感到意外,那男人的神色看起來還是那樣嚴肅,他坐在窗邊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喬特也沒有出聲,他們就這樣在沉默中渡過了最開始的幾分鐘。
「關於……你先前說過的話,喬特。」良久,他父親才慢悠悠地開口,喬特看向他,那男人輕咳了一聲,似乎是有些尷尬,「我想了很久。」
喬特沒有作聲,他父親又繼續說下去。
「你是我優秀的繼承人,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下任首領的位置。」男人說著,緩緩低下了頭,他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就像是附和自己一般,「……沒錯,你聰明、沉穩、善於交際,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夠冷靜以對,有好幾次我發怒的時候,也是你讓我做出正確的判斷……喬特,你是我不可多得的驕傲。」
「您過獎了,父親。」喬特低下頭,平靜地回應。
那老人搖搖頭,再開口時,聲音竟有幾分哽咽:「這樣的你……從來沒有跟我要求任何事情,我也一直以為,你對家族的服從都是理所當然的。」
喬特沉默地注視著那面容滄桑的老人,他的父親抬起手來,捏了捏眼角。
「我一直忘記了,喬特。」他用沙啞的嗓音說著,吸了吸鼻子,「忘記你最初,不是作為彭哥列的繼承人、而是作為我的兒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喬特愣愣地睜大了眼。
他開口打算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能靜靜地看著那個嚴厲的父親在自己面前擦拭淚水,喬特尷尬地移開了視線,抓緊床單。
老人似乎也查覺自己的失態,他調整了下呼吸,才又慢慢繼續說下去。
「我讓你把彭哥列的使命看得太重了。」他用顫抖的嗓音說,「除了自己的使命之外,你沒辦法看到其他的東西……不知道自己愛著什麼,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喬特,家族裡誰都可以是完美的人偶,唯獨首領不行。」
「人偶……」喬特喃喃覆誦著這個詞彙,想起了先前里包恩說過的話,他感到腦袋嗡嗡作響,意識有些恍惚,「我是……人偶……?」
「這都是我造成的……」那老人輕聲說著,再次抬手擦去眼淚,嘆了口氣,「作為我對你的補償……小子,驅蟲搜查官什麼的,你想當就去當吧,家族就由綱吉來繼承,現在你的身分,是我努羅˙彭哥列的兒子,僅此而已。」
喬特震驚地瞪大了眼。
──免除繼承權。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腦中轉為一片空白,喬特緩緩抬起手,撫上自己的額,掌心很快被冷汗給濡濕,他赫然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綱吉他……不是、不想當黑手黨嗎?」
「那是沒辦法的事。」老人清了清喉嚨,神色又慢慢恢復以往的嚴厲,「至少,按照你所說的,他是重視家族『羈絆』的人。」
喬特張開口,卻沒有出聲,他的雙唇顫抖著,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緩緩地垂下無力的手,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少年望著自己的父親,搖搖頭。
「您不能……」
他的話在半途打住,喬特的身體發著顫,他抿起唇,沉默了好一會兒。
良久,他才終於緩緩地開口。
「……我明白了,父親。」
那老人哀傷地低垂下眼簾,從沙發上站起,他緩步朝喬特走去,彎下身來與他擁抱,喬特察覺那老人的身體也在顫抖,他們過去沒有任何一次擁抱比現在要抱得更久、更無力。那老人緩慢地起身,摸了摸喬特的頭,而後他走向門口。
「父親……」
喬特虛弱地叫住了那即將離去的老人。
老人的腳步頓下來,他回過頭,看向雙眼失去神采的兒子。
「我……這過去十六年,到底算是什麼呢?」
老人沉默地望著他,眼裡閃爍著淚光。
「你得自己找,小子。」老人哽咽著,點頭道,「找到它,活著回來,懂嗎?」
喬特沒有回話,他茫然地望著父親的臉龐,那老人用顫抖的手重新戴上帽子,抓起放在門邊的手杖,最後看了失魂的兒子一眼,開門離去。
-第三章(人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