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特並沒有把事情鬧大。
阿諾德雖曾向G坦白他偷溜出去過了,但監視器並沒有錄到他離開過這間房,再加上喬特也沒有出面證實阿諾德脫逃,這件事情就不予追究,禁閉期結束後,阿諾德還是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但對他而言,禁閉期結束後比較苦惱的,反而是沒有牢飯吃這件事。
擔任調查員後,即等於他無法再非法從事獵蟲者的工作,第一個月的薪水也還沒發下來,存款簿的數字逼近於零,他每天晚上都會到員工餐廳裡找剩菜吃,每天也就只吃那一頓飯,而這種覓食方式也相當不穩定。
這一天,出了任務回來B組的調查員們在傍晚時分宛如餓狼一般蜂湧進食堂,掃光了員工餐廳裡所有的飯菜,阿諾德站在門口惡瞪著一個個酒足飯飽離開的他們,把飯菜全都賣光的食堂阿姨也笑得合不攏嘴,阿諾德按著餓得發疼的肚子轉身離開,決定無論如何先去找喬特或納克爾,說不定能從心腸軟的他們那裡蹭到一些零嘴,想著,阿諾德來到喬特的房門前,按下門鈴。
裡頭一陣沉默。
他不死心地又按了幾次,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都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不知到喬特還在哪裡做什麼,阿諾德轉身要前去敲納克爾的房門時,赫然竄入嗅覺之中的香味讓他停下了步伐。
那銀髮青年停下腳步,看向喬特房間隔壁的那扇門。
指揮副官的房間裡傳來食物的香味。
聞到這股味道,阿諾德的肚子又大唱空城計,雖然G不是好惹的對象,但飢餓讓阿諾德的腦袋有些發昏,他忍不住門鈴,不一會兒就傳來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裡頭熱騰騰的料理香味飄了出來。
「阿諾德?」G一臉錯愕地看著門口那臉色慘白的青年,「有事嗎?」
「好餓……」
他輕聲說,低頭按著自己餓癟的肚子。
「啊?」那紅髮男人露出了煩躁的神情,「去找東西吃啊!」
「找了,找到這裡來。」
G的嘴角抽搐一會兒。
「食堂呢?」
「關了。」
「那去便利超商。」
「沒錢。」
「沒錢?」G疑惑地揚起眉,「連餅乾也買不起嗎?」
阿諾德點點頭,G嘆了口氣。
「進來吧。」他將房門完全拉開,退後一步示意阿諾德入內,「我還沒煮好就是了,你先吃幾片吐司充飢吧。」
那銀髮青年衝入室內的速度讓G一愣。
他關上門的瞬間立刻回頭看向自己還在電子爐上的鍋子,要不是他即時發出一聲大吼,他想阿諾德可能就已經把臉埋進去了,G匆匆衝過去撞開那礙事的銀髮青年,抓住鍋柄穩住差點整個翻下爐子的鍋身。
「你這小子!給我坐下!」他指著流理臺後方的椅子,厲聲命令,「在我煮好之前要是敢站起來或亂動就馬上滾出去!」
阿諾德乖乖在椅子上坐下來。
G很少見他這麼安份聽令的模樣,他想,要是早知道用食物作為誘餌,就不會有一開始管不動阿諾德的狀況出現也不一定,就像馬戲團的馴獸師,要訓練一頭猛獸時,總需要糖果與鞭子共同並用。
「嘛、不過你也算好運。」將香料灑入熱騰騰的炒料上頭,G淡淡地道,「本來以為雨月會一起過來吃飯的,誰知道剛剛才收到他休假去日本的消息,所以剛好多出來一人份,本來想叫喬特過來吃的,但是他好像還有事……」
他自顧自地說著,將炒鍋裡的肉醬翻了翻,接著拿起另一個煮鍋走向流理台,瀝掉了鍋裡的冷水,將裡頭的義大利麵裝盤,將熱騰騰的肉醬淋在上頭,最後灑上起司粉,G將兩盤義大利肉醬麵端上餐桌時,他看見阿諾德那雙總是沒什麼情緒的冰藍色眼眸閃閃發亮,他不禁臆測阿諾德到底是餓了多久。
「我去拿叉子……不要直接吞!你是狗嗎!」
將叉子重重放上阿諾德眼前的桌面,G轉身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順手拿出架上的兩個杯子,撬開了瓶蓋,將啤酒注入杯中,而後才在阿諾德對面坐下,雖然阿諾德似乎很餓,吃飯的樣子倒還挺人模人樣,G嘆了口氣,叉子向自己眼前那盤義大利麵插下,捲起了一口的份量,送入口中。
「話又說回來,沒錢是怎麼一回事?」G晃晃手中的叉子,指向眼前的阿諾德,「雖然說第一個月的薪水還沒發下來,你之前不是幹獵蟲者的嗎?聽喬特說你還混得不錯,那麼你的錢都去哪裡了?」
「花寨該處理著事行上惹。」
阿諾德一面吃,一面口齒不清地回答,G的額角爆出一個青筋,但想想最先提問的是自己,也沒道理要求阿諾德不要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那些『該處理的事情』會花上那麼大一筆錢嗎?」
阿諾德沒再說話,只是點點頭。
G嘆了口氣,側身轉向架子,抽了一張紙巾,回過身時,阿諾德剛好放下叉子和空盤,G將紙巾扔給他,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從他煮好到現在,似乎還不超過三分鐘。
「把嘴邊的醬汁擦掉。」G一手撐著頭,再次用叉子捲起自己的第二口義大利麵,「還餓嗎?櫥櫃裡還有幾個肉罐頭,你可以配吐司吃。」
「不餓了。」阿諾德用紙巾擦去嘴邊的紅色醬汁,低頭湊近啤酒杯緣,好奇地嗅了嗅,「這是什麼?」
「啤酒,抱歉我家只剩這個了。」看著阿諾德舉起酒杯試喝了一小口,G又問,「你到底是餓了多久了。」
「一天。」
「是因為沒錢?」看著點頭的阿諾德,G忍不住嘆息,「身體健康管理對調查員而言也是很重要的課題,建議你三餐正常一點,營養均衡……嘛,總之,我也會去和喬特商量,看能不能提早給你發薪水。」
阿諾德並沒有應聲,他仰頭一口氣喝完了杯裡的啤酒,放下酒杯時打了個小嗝,看著起身收拾杯碗的阿諾德,G再次嚥下口裡的義大利麵。
「放水槽,我來洗就行了。」他指示道,「然後回來坐好。」
「為什麼?」
「你禁閉期間錯過了一些訓練,我有話要跟你談。」
「是關於不要亂舔人的事情嗎?」阿諾德淡淡地問。
「是關於你訓練結束之後分組的事情啊,蠢貨。」G不耐煩地道,用叉子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位,「過來坐下,這是指揮官的命令。」
「我不喜歡被人命令。」
「誰管你的喜好啊!」
即使如此,阿諾德還是沒有照著G所說的做,他拉了椅子到G的身邊,在G旁邊的位置坐下,就像為反對而反對的叛逆期小孩,但G看他也安份坐下了,也就沒有追究。他喝了口啤酒,側身倚上牆壁,看向身旁的阿諾德。
「目前就我來看,你的資質適合A組和B組,你個人的意願偏向哪邊?」
「A組和B組……」阿諾德睜大了眼,「……是什麼?」
「是調查員職能的組別!你先前的訓練都到哪裡去了!」G生氣地大吼,阿諾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對了、B組是今天在食堂搶飯菜的……」
「你只記得那個嗎!」
紅髮青年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擱下啤酒杯,食指指尖戳向阿諾德的鼻子。
「我再說明一次,這次你給我聽好了,絕對不准再忘,這可是跟你自身相關的事情。」他語帶不滿地威脅,收回了手,「一個前線總部裡最少會有五個具有指揮權限的人,以我們西西里前線而言,分別是A、B、C、D四個組的組長,和一名總指揮官,當前線管轄區任何一處發佈蟲警報時,沒有總指揮官或副指揮官下令,不能出擊;沒有任一指揮權限者陪同,不能行動。」
阿諾德點點頭,他又打了個輕嗝,G懷疑他根本沒有再聽。
──待會兒隨機抽問,答不出來就揍他兩拳。
那紅髮青年默默地在心裡盤算著,又繼續說下去。
「A組是近距離攻擊組,對數量過於分散的蟲進行逐一剿滅的工作,通常在巷戰的時候會出擊最頻繁,坦白說,我覺得這也是最適合你的一個組。」G淡淡地說著,用叉子捲起了一口義大利麵,「雨月是A組的組長,同時也是二級指揮官,不過這裡的最高級別指揮者是喬特,你直接叫他雨月,他也會比較高興。」
說著,G將義大利麵送入口中。
「再來……就是B組,也是我率領的小組。」
他因咀嚼而口齒不清地說著,阿諾德接了話,「遠距離攻擊組嗎?」
「對一半。」嚥下口中的食物,G又接著道,「是中距離攻擊組,通常也是先鋒,坦白說,以你的射擊能力來說,也非常適合這個組別。」
「中距離什麼?手槍嗎?」
「是火箭筒或輕型雷射砲,手槍是A組使用的東西。」說著,G用拇指指向了身後的牆壁,「我房間裡保養的那個就是我的專用武器:MGZ881輕型原子機關砲,以重量來說也只有獸人提得動,這是我覺得你適合我的小組的一個原因。」
阿諾德別開頭,很明顯是分心了,他的眼皮緩緩垂下,而後又睜開,看起來似乎是有點想睡,G已經放棄再提醒那銀髮青年專注,他仰頭吃完了盤裡的剩下的食物,放下刀叉,抽了張紙巾搽嘴。
「對了……C組和D組你都不適合,就不用告訴你了吧?」
「C組和D組……」阿諾德含糊地問,「是什麼?」
「資訊組和醫療後援組,資訊組的組長藍寶你還沒見過吧?至於醫療後援組的組長就是納克爾,你來這裡的第一天就見過他了。」G不耐煩地舉起啤酒杯,仰頭一口飲盡了杯中的啤酒,「職能……就不講了,反正你也不適任。」
「G……」
阿諾德突然低下頭,輕聲開了口。
「幹嘛?」
「晚餐……很好吃……」他用那含糊得幾乎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的嗓音說著,向前一撲撞進那紅髮青年的懷裡,在G大吼大叫的前一秒,他紅著臉仰頭,舔上了那紅髮青年的側臉,「謝謝……」
「你這……混──帳──!」
而他得到的結果,是差點把整個飯廳給轟掉的──憤怒的副指揮官。
阿諾德跳上桌子躲避G的拳頭,他發出一串輕盈的笑聲,又一個翻身從那紅髮青年的跨下靈敏地鑽過去,G簡直要氣炸了,阿諾德逃進寢室裡,G抓起菜刀就追過去,阿諾德就像貓一般,一躍跳上了G的書櫃。
「給我下來!臭小子!我警告過你不要再隨便舔人吧!」G在下方揮舞著菜刀,怒吼道,「馬上從我家滾出去!你這頭臭野獸!」
阿諾德輕輕笑著,沒有回答,他的雙頰整個漲紅,他似乎正喃喃唸著些什麼話,G聽都沒聽懂,他猜那銀髮獸人肯定是因為那杯啤酒而醉了,否則平常的阿諾德笑容和舉動不可能這樣白癡。想到對方頭腦也不清醒,G的氣稍微消了點,他將菜刀放到桌子上,往後一步坐上椅子。
「我就坐在這裡等你下來。」他盡可能按壓下滿肚子的怒氣,沉著臉道,「快一點、出去、你快把我櫃子給壓──不准在上面理毛!」
那的確像是理毛一般的行為沒有錯。
阿諾德舔了舔自己的手背,而後像貓似地梳過自己的頭髮,聽見G的斥吼,他又再一次輕笑起來,而後他往下一個翻身,俐落地以四肢著地時,櫃子上頭的東西也跟著落了下來,G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被他收在最上層的一個小玻璃瓶向下一落,鏘啷一聲砸在地板上,碎了,裡頭的粉塵全都激起。
「糟糕、那是……!」
正想摀住口鼻的瞬間,就見阿諾德湊過去想聞,G上前一把抓住那銀髮青年的後領將他拉開,卻仍是被阿諾德吸進了一大口那些粉灰,那銀髮青年突然像是被電到似地向後退了幾步,嗆咳了好幾口,G將他用力摔到床上去。
「完蛋了……」他緊捏著鼻子,看向床上眼神迷茫的阿諾德,「不快點求救的話,連我也會……」
異樣的氣味開始在空氣之中漫開。
G打了個噴嚏,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他看見床上的阿諾德坐起了身,發出一串類似猛獸低吼的呼嚕聲,G搖搖晃晃地走向門邊,扶住了門框。
「不行……」他緊摀著口鼻,「誰……快點……」
他沒能來得及呼救,身後的黑影就已襲擊而來。
*
同一時間,在夜晚的指揮官辦公室。
喬特˙彭哥列按掉了桌上型立體螢幕的開關,回頭看向身旁的戴蒙˙斯佩德,那藍髮青年正悠哉地坐在G的辦公椅上,小口啜著花茶。
「怎麼樣?彭哥列。」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詢問,指揮官稍蹙起眉。
「這個北非肅清計畫,是以你的西西里復甦計畫為藍本制定的。」見喬特表情不太對,斯佩德又繼續追問下去,「有哪裡不妥嗎?」
「……我很高興你對這份工作這麼上心,戴蒙。」喬特轉過身,卻仍然低著頭,像是在思考似的,食指指尖無意地輕點著桌面,「但是以反物質彈和粒子砲直接攻擊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和摩洛哥地區……不會太過魯莽嗎?」
「魯莽?」斯佩德發出一聲哼笑,「你當時不也是以轟炸卡爾塔尼賽塔作為開端,展開西西里復甦計畫的嗎?」
「那是因為卡爾塔尼賽塔位於西西里中心,而西西里本身是一個小海島。」喬特苦惱地抓了抓頭,「簡單來說,那是給蟲一個開戰的信號,雖然那一記的確消滅了很多蟲,但我們的目的也不是要把島嶼正中心打穿……但是你的計畫……」
他沒有再說下去,斯佩德也明白他的意思。
「是指單用長距離攻擊不行嗎?」那藍髮青年不死心地追問,「我還提出了無人機的使用……」
「──並不是單靠長距離攻擊行不通的問題,而是你會把北非地區全炸光。」喬特打斷了斯佩德的話,解釋道,「再說,你有考慮過撒哈拉沙漠地區蟲的分布狀態和密集度嗎?和西西里不一樣,非洲是一個大陸,對象是那麼廣大的地區,閃電突襲是行不通的,更何況蟲和人類不一樣,他們不會投降。」
「他們不必投降。」斯佩德瞇起了眼,「肅清計畫的目的本身就是要將他們完全剿滅,再說,非洲在成為蟲巢之前就已經變成了荒蕪之地,沒有利用價值的地方應該要全部毀滅之後再予以重建,所以我認為長距離攻擊……」
喬特的手勢打住了斯佩德的話。
那金髮青年的眼神很是無奈。
「對人類來說或許是沒有利用價值。」他輕聲說著,斂下睫,「但是那裡還有人類、蟲、半蟲以外的其他生物存在……我想你大概沒有發現,在蟲佔據大陸的二十五年之間,人類以外的生物,特別是那些在氣候災難之後幾乎滅絕的生物,得到了基因改造這個方式之外繼續繁衍下去的時間和空間,可能也有像阿諾德那樣不受蟲侵襲的初期獸人生活在那裡……希望你在把這些因素全都考慮進去之前,不要隨便說出一塊土地沒有利用價值這種話。」
斯佩德蹙起了眉,對於喬特的答案感到相當不滿。
這個將西西里復甦計畫完美執行、將西西里島無數蟲和半蟲毫不留情剿滅、傳說一般的男人,掌握著卓越的能力和相當的權力,卻說出這種不符合斯佩德所深深期望的話,讓這名激進的調查員新人很是不滿。
那瞻前顧後的思量和保守的思考模式,簡直就像是在聲明,他願意同「蟲」及「半蟲」那些怪物一起在地球上生活下去。
只見那金髮青年低頭看了眼手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時間已經很晚了,戴蒙。」說著,喬特穿上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今天沒有侵襲是好事,但不能保證明天沒有,你也快點去休息吧。」
「……別開玩笑了。」
喬特穿外套的動作赫然頓住。
他愣愣地望著抬起頭來的斯佩德,那藍髮青年的臉上滿是憎惡。
「別開玩笑了。」斯佩德又一次厭惡地說著,握緊了拳頭,「連人類都活不下去的世界──還要其他生物活著做什麼?」
喬特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他沒有回話,斯佩德站起身,轉身快步離開了指揮官辦公室。
喬特愣愣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拉上了自己外套的拉鍊,他不禁想起先前拉爾傳給自己的那個視頻,那個時候,由於阿諾德所做所為太過血腥強烈,以至於大家幾乎都忘記了他身旁的戴蒙˙斯佩德,忘記了他是個能開槍殺死嬰兒半蟲而不眨一下眼睛的、可怕的存在。
他走出辦公室,轉身步入走廊,按下電梯按紐。
訓練期結束之後,阿諾德和斯佩德就要正式被編制分組了,以兩人的能力而言,阿諾德無疑適合A組,而斯佩德適合B組,但讓他們參與前線攻擊是否正確,喬特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喬特走進電梯,看著電梯門緩緩關上。當初固然是看上他們兩人的能力,一級指揮官才會全員投票決定讓他們成為調查員,但是如果性格上有著致命的缺陷,那麼這兩人永遠只能是強力的武器。
一旦失去效果,就只能被丟棄。
如果斯佩德和阿諾德性格上的缺陷不能好好矯正過來──喬特淡淡地想著──那也只好讓他們的才能埋沒在這裡了,既然會對總體造成危害的因素握在自己手上,那麼他寧願自己毀棄,也不願把他們放出去。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喬特從思緒之中抽身而出,他步出電梯之外,卻因那異樣的聲音而愣住了,喬特認得出,那是G的大吼。
是誰又犯錯而被訓斥了嗎?
喬特快步朝聲音的來源走過去,卻覺得G的吼聲越聽越奇怪。
──不是在大吼?
經過納克爾房前時,房門赫然打開,看見門口的喬特,納克爾一愣。
「是喬特你在大叫嗎?」他困惑地問,喬特還沒回答,下一聲吼叫又傳來。
「似乎是G的聲音。」喬特聳聳肩,看著納克爾從房裡走出,他轉過頭,視線移向G的房門,「實在很奇怪,他從沒有暴走到這種程度過……」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究極不好的事情嗎?」納克爾問,陪著喬特一起往G的房間走去,他忍不住想笑,「吶、喬特……」
「怎麼?」
「不覺得……聽起來很像在唱歌嗎?」
喬特忍不住笑出聲:「怎麼會?那也太五音不全了……」
「哈哈!你還是不要期待獸人會有音樂細胞啊。」納克爾自豪地笑了起來,「我唱歌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種聲音啦!」
說著,他們按下了G房間的門鈴。
裡頭的吼叫聲停止了,緊接著傳來一陣東西翻倒的聲響,納克爾警覺起來,他伸出手擋在喬特前方示意他退後,接著是一陣漫長的沉默,而後,門鎖扭動的聲音傳來,門緩緩地打開了。
異樣的氣味立刻從門縫滲出,喬特瞬即認出了那個味道,他的臉色一僵,門被慢慢拉開,映入眼簾的是躺在地上滿臉通紅的G,他的身上趴著雙頰紅透的阿諾德,相較於還稍微有點意識的G,阿諾德已經幾乎陷入瘋狂狀態,他一面發出猛獸一般的呼嚕聲,一面撕咬著G的衣襬。
「終於……有人來了……唱國歌……有效啊……」G神智不清地乾笑幾聲,「納克爾……快救我……你、你你……你是熊科的……不會被這個影響吧……」
「怎麼啦?你們兩個。」納克爾彎下身,不明所以地問。
G渙散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納克爾身後的喬特。
那臉色鐵青的金髮青年以為G會跳出來揍他,但那紅髮男人卻只是笑了笑,他抬起手,身體卻抽搐了兩下,G向旁翻過身,做著四肢仰天古怪的動作,阿諾德則是向空中嗅了嗅,而後抬起頭來,那雙迷濛的眼望向了喬特。
「你死定了……哈哈……」G放任不受控制的身體扭動著,又往旁翻了個身,「竟敢送我木天蓼粉……等我清醒之後、第一個就殺了你……喬特……呵呵!」
「木天蓼?」納克爾忍不住想笑,「這個味道是木天蓼來的嗎?」
「啊啊、沒想到對獸人也這麼有效……」喬特僵硬地說著,緊盯著阿諾德那張泛紅的臉,連連後退幾步,「本來只是生日想開他玩笑而已……嗚哇!」
話還沒說完,失控的阿諾德已經越過G的身體,朝喬特撲了過去。
「等一下、阿諾德!不、不要這樣……!」
「哈哈……活該……」被納克爾攙扶而起的G看著那被銀髮獸人抱在地上打滾的指揮官的慘狀,輕笑了兩聲,「阿諾德……蹭死那傢伙,喪葬費我付……」
「怎麼這樣……G!阿、阿諾德……!」正試圖把那鑽進自己衣服裡的銀髮青年推出去,喬特忍不住發出狼狽的慘叫,「不要扯我褲子!等……不要舔傷口……!納克爾、你、你也救救我……嗚啊啊啊啊──!」
於是,為了兩個吸食木天蓼粉的貓科獸人,他們折騰了一整夜。
*
喬特˙彭哥列的隔天早晨,是在極度疲倦的狀況下醒來的。
他醒來時,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G家裡的天花板,熟睡的G、納克爾還有上半身赤裸的自己正躺在G房間的地板上,四周全都被弄得一團亂,喬特抬手按住自己發疼的額,昨晚可怕的回憶又再次湧上,被阿諾德蹭到最後,他的上衣被整件扯下來,成為阿諾德的玩物,那銀髮獸人老是喜歡在他腹部磨蹭,喬特覺得自己的肚子簡直快被磨穿了,他試圖坐起身,身體有些部位還有點發麻,發皺的上衣正蓋在自己的肚子上,喬特看向四周,阿諾德已經離開了。
「太可怕了……木天蓼……」他懺悔一般地喃喃說著,低下頭。
他甩了甩自己發皺的衣服,穿上,卻赫然發現了他的身體沾著什麼,喬特伸手一摸,那些發亮的白色粉末就沾到自己手上。
「這是……亮粉?」他困惑地自問,嗅了嗅味道,上頭傳來一股淡淡的芳香,「……香水亮粉?G的房間裡有……這麼小女生的東西?」
他側頭看向地上那睡姿豪放的紅髮獸人,立即反駁了自己的想法。
房間裡這麼亂,翻倒或沾到什麼不知名的東西也不奇怪,喬特想著,並不放在心上,他扣上襯衫的扣子,撐著發麻的雙腿緩緩站起身。
*
推開浴室的門時,他恰巧與正在桌邊喝咖啡的斯佩德對上了視線。
「養成穿上衣服再走出浴室的『文明』習慣比較好喔。」那藍髮男人用無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那白皙而緊實的胴體,目光停留在那被浴巾遮住、若隱若現的跨間,吹了聲口哨,「不過,作為室友的我也不吃虧就是了。」
阿諾德冷冷瞟了他一眼,拿起掛在頸間的毛巾擦拭濕漉漉的頭髮,轉身走進自己的寢室,被刻意無視的斯佩德倒也不見怪,他微笑起來,低頭啜了口咖啡。
「真是冷淡啊……明明都那樣歡迎過你了。」他喃喃地道,繼續將視線移向眼前的新聞,視線在獸人遊行暴動的頭條停留,「……畢竟是野蠻的生物,等到蟲和半蟲都從這個世界消失之後──就輪到獸人了。」
他輕聲說著,關掉了螢幕。
房內,靠在門板上的阿諾德扣上襯衫的鈕扣,不悅地瞇起了眼。
等訓練期間結束後,就算不能擁有自己專屬的房間,也至少要求喬特不要安排他和種族主義者成為室友。阿諾德默默盤算著,繫上了皮帶。戴蒙˙斯佩德針對他並不是他為了取得蜂蟲的身體構造資料而背叛之後開始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阿諾德就明白這個男人厭惡人類以外所有非自然的生物,而他之所以能忍受和阿諾德同住在一間宿舍裡,純粹是因為阿諾德還有利用價值。
他和六道骸長得很像,性格也很像,卻有著和六道骸完全相反的極端思想。
想起六道骸,阿諾德望向了窗外。
不知道在那之後,雲雀恭彌怎麼樣了,那半蟲曾寄過郵件給阿諾德,說他暫時會和六道骸一起行動,順便找找看雲雀杏風的下落,但要他對喬特和G等人保密,阿諾德當時讀完郵件就刪了,這件事他卻一直記得。
雖然──雲雀恭彌在信末如此附註──雲雀杏風八成已經死了。
但阿諾德並不願意就這樣聽信,在親眼見到那少女的屍體以前,他都寧願相信,雲雀杏風還在世界上的某一處活著。
就和喬特˙彭哥列一樣。
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了阿諾德的思緒,他仰起頭,那是蟲警報發佈的聲音──同一個時間,西西里島各處的哨站都發佈了警報。
阿諾德穿上風衣,顧不得頭髮還是濕的就離開寢室,斯佩德也不再悠閒喝咖啡,他們匆匆穿上鞋子、戴上終端腕錶,一同衝出了房門。
*
『總指揮官報告:距拉古薩海岸八十公里處偵測到兜蟲群,數量分散,約二十隻,他種約五隻,飛行時速約六十公里,已向全島發佈蟲警報,A組、B組全員整裝,十五分鐘後在機庫待命,C組、D組聽從組長指示待命。重複一次:A、B組全員整裝,十五分鐘後機庫待命,C、D組聽候組長發落。以上。』
喬特的語氣很冷靜,但從他省字的方式來判斷,情況應該很緊急。
武器庫內各個軍械櫃解鎖,用配發的終端腕錶一掃描就能輕易取出武器,即使是實習調查員,身上的配備仍然不容馬虎,一把雷射短刀、一把雷射槍和兩枚替換能源、一把單發型原子手槍和兩發充填彈、以及一把柏萊塔M05T半自動十二連發型手槍以及一個備用彈匣,不過,憑著獵蟲者時期的經驗,阿諾德習慣自己多攜帶一些閃光彈或煙霧彈等類的武器,雖然他幾乎不會用到。
阿諾德將武器一一放入口袋,戴上耳機麥克風,關上軍械櫃,身旁的斯佩德彎身打開下方的共用軍械櫃,取出一台火箭筒,指了指筒身示意阿諾德接手。
「獸人的力氣大,要協助揹負重物,對吧?」
他挑釁似地露出一抹鄙夷的笑,阿諾德不滿地蹙起眉,彎身揹起火箭筒。
實習調查員的裝備相對較少,阿諾德和斯佩德比其他調查員早五分鐘走出武器庫,恰巧看見一面穿上反重力鞋、一面單腳跳著匆匆跑過走廊的喬特˙彭哥列,G跟在他的後方,腳步也很急快,雖然才剛過早上九點,兩人臉上卻一點也沒有了昨晚勞累折騰過的狼狽相。
注意到走廊上的兩人,喬特瞇起了眼。
「我並沒有下讓實習調查員出擊的指令!」他一面喊著一面走來,卻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特別是阿諾德、我不需要不能用的棋子!」
「喬特,我不認為現在是保留戰力的時候。」後方的G直言道,喬特單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隨便把危險因子放到戰場上。」隨著距離越拉越近,喬特也逐漸控制了他的音量,他直視那銀髮青年的雙眼,那金紅色的眸子裡有著不容反抗的威嚴,「阿諾德,回答我──你能用吧?」
阿諾德正視著那帝王一般的眼眸,緩緩地點頭。
喬特在那銀髮青年前方停下腳步,嘴角勾起淺淺的笑意。
「再有背叛或類似的事,我會對著你的心臟開槍。」他平靜地說著,抬手順了下阿諾德還是濕的銀髮,「七分鐘之後機庫待命,你也一樣,戴蒙。」
這兩個傲慢的新人並沒有畢恭畢敬地回答,他們兩人只是站在原地,目送指揮官和副指揮官快步遠去,斯佩德才又看向身旁的阿諾德。
「他讓你出擊也是當然的。」那藍髮青年慢條斯理地道,「要是你不能出擊,就真的只是個四處蹭飯的廢物了。」
「也好過不會蹭飯的廢物。」
阿諾德冷冷回嘴,兩人轉身朝機庫的方向走去。
*
兜蟲是目前為止力量最為強大的蟲種。
雷射槍對他們異常堅硬的外殼不能起任何作用,就算被砲彈擊中也能安然無事,唯一的方式是從腹部這個弱點或硬殼的間隙進行近身攻擊,但距離一但拉近,兜蟲那長戟一般的硬角又成為最強力的武器,目前為止研究出最有效的對兜蟲戰法,便是利用砲彈使它巨大而沉重的身軀翻倒,而後藉由近距離或中距離武器攻擊他的腹部,通常,僅僅是為了對付一隻兜蟲,就會用上一支至少五人的小隊。
二十二隻,而且位置相當分散,既不是能夠使用雷射砲一次性消滅大半的線性聚集,也不是長距離粒子砲能一次性消滅的垂直聚集。
喬特站在拉古薩海岸最高處的燈塔上,聆聽藍寶傳來的報告。
其他種類的蟲數量很少,蠅蟲三隻,蚋蟲兩隻,都是卵生型飛蟲,和兜蟲一樣分散飛行,飛行的高度和座標都不相同,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現象。
就彷彿是有預謀一般的行動。
若不是瓢蟲一類的高智慧蟲種,是沒辦法做出這種飛行方式的,而目前就研究顯示,兜蟲這種介於高智慧與低智慧之間,幾近於「士兵」的蟲類,若有集體行動的行為發生時,背後通常有著「將領」一般指揮全局的高智慧蟲種。
但是,蠅蟲和蚋蟲都不屬於高智慧蟲類。
難道背後還隱藏了什麼?
喬特默默將這問題放在心底,調整了麥克風的角度,二十二隻兜蟲,情況對他們相當不利,特別又當負責近戰組指揮的朝利雨月正在休假的時候。
「這裡是總指揮,B組請回報狀況。」
『這裡是B組,砲台還需要大概十五分鐘時間架設。』
「好,那時候估計他們已經進入視線範圍了,掌握好時間,不能出差錯。」喬特說完,轉了一下麥克風的旋鈕,將頻道切換,「實習小組,這裡是總指揮。」
『哦呀?終於有指令了嗎?這裡是實習小組。』
傳來的是斯佩德的聲音。
「你們現在在哪裡?」
『在B組幫忙架砲台。』
「明白了,戴蒙留在原處……阿諾德,聽見我說話嗎?」
『……怎麼?』
那銀髮青年雖態度冷淡卻仍然答覆,喬特心裡多少安心下來。
「你有沒有和兜蟲交戰過的經驗?」
他問,耳機另一端的阿諾德頓了一下。
『……有。』
「那麼你去支援A組。」喬特淡淡吩咐,「注意生命安全。」
『收到。』
阿諾德給的答案很簡潔,喬特再次轉換頻道,心思很快放到別組的問題之上,距離蟲群登陸拉古薩大約還有二十分鐘,擁有戰鬥能力的調查員已經佈署在拉古薩海岸線,負責近戰的A組人員和無人機分佈在兜蟲可能選擇降落的地點,負責中距離支援的B組則是在隱蔽處組裝臨時小型砲台。
在西西里復甦計畫宣告完成之後,蟲襲減少,相較於蟲襲更為頻繁、作戰失敗頻率更高的南西班牙海岸前線、薩丁尼亞前線和克里特前線,西西里前線為減少戰力,開始採取小隊制,小隊的配置也力求精簡。從A、B、C、D組之中挑選各一人組成一支小隊,由五名指揮官中任一人帶領出擊,小隊所負責的任務由級別和任務難度決定,而由四個小組的組長:朝利雨月、G、納克爾、藍寶及總指揮官喬特˙彭哥列所組成的小隊屬於最高級別,向來處理最為困難的任務。
遇到這種需要本部總動員的任務,是自復甦計畫成功以來的第一次。
不,就算動員全部的戰力,能不能成功擊退蟲襲也是個問題,最糟的情況就是必須和那不勒斯請求戰力支援,先不論義大利邦的總指揮官拉爾˙米爾奇到時候會怎麼樣臭罵他,繼續向北進擊的兜蟲會造成什麼危害才是問題。
──必須要在這裡擋下所有兜蟲。
喬特堅定地想著。
『報告,這裡是B組。』
耳機另一頭G的聲音令他從思緒之中抽身而出。
『砲彈的佈署已經完成了。』
『這裡是D組。』接續的是藍寶的聲音,『蟲群已經進入方圓三十公里內。』
「知道了。」喬特望向蟲群的方向,調整了眼鏡的聚焦角度,「這裡是總指揮,B組開始定位,D組協助座標指示,A組C組原地待命。」
『收到!』
整齊劃一的聲音傳來。
──嗶嗶。
機械女聲接著從耳機傳來。
『對飛蟲追蹤導彈系統X08X已啟動,辨別啟動者身分:指揮副官G。』
「許可。」
──嗶。
『對飛蟲追蹤導彈系統X08X,開始定位。』
眼鏡上螢幕的右側即刻顯示了所有砲塔的準備情況,在這極短的準備時間之內,來得及從總部裡能搬到拉古薩的砲塔只有十座,飛蟲共有二十七隻,進行三次砲擊的時間約是十分鐘。
大概還有餘裕。
喬特盤算著,視野右側定位狀況上,十座砲塔已全亮起準備完成的綠燈。
「這裡是總指揮,準備進行第一次砲擊。」
他握緊了拳頭,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得極快。
「──射擊!」
一聲令下,砲火齊發。
分散在拉古薩海岸各個地點的砲塔在同一時間射擊,十枚導彈衝上天空,越過海灣,朝數十公里外的巨大蟲類筆直地衝去,喬特咬緊了下唇,視線鎖定著目標的飛蟲,突然之間,耳機裡傳來一陣尖銳的雜訊,喬特因這短暫的不適感瞇起眼,幾乎是同一時間,那些距離分散的蟲隻改變了他們的飛行方式。
兜蟲開始下降,喬特愣愣地瞪大了眼,一時之間,這些彼此距離遙遠的蟲群竟就像收到無線電指令一般,不約而同快速降低了飛行高度,沿海面作低空飛行,追蹤導彈從牠們上方垂直落下,耳機裡再次傳來一陣雜訊,被鎖定的其中十隻兜蟲向側移動,輕易避開了砲擊,失準的導彈沉入大海裡,無法再進行追蹤。
「什麼……」
喬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這裡是B組,第二次砲擊已經完成準備。』
「等等……」喬特抓住身旁的風向儀,站起了身,「情況不對勁。」
『這裡是D組!』藍寶焦急的聲音傳來,『已確認第一次砲擊狀況──全數失誤!沒有一發擊中!飛蟲全部開始沿海面飛行了!』
『什麼!喂!別開玩笑了!』
『是、是真的啦!』
「──冷靜一點。」喬特淡淡地打斷了G和藍寶的爭吵,抓緊了風向儀的竿子,「現在去準備魚雷也來不及了,G,把第二次砲擊的彈藥替換成空包彈。」
『我知道了!』
G對他的指令並沒有任何的質疑。
喬特瞇起了眼,只見那些沿海面飛行的蟲隻又逐漸向上飛起,變換了他們的飛行高度,這和他們之前所遇過的任何一次蟲襲都不同,即使發射了砲彈,蟲也絲毫沒有顯現混亂失序的模樣,秩序井然,簡直就像是──軍隊。
『這裡是B組,砲彈更換完成。』G的聲音再次傳來。
「這裡是總指揮,不用定位,直接發射。」
『不用定位?』
「沒錯,我要的只是砲擊聲。」
『收到──射擊!』
這次是G下的指令,十座砲塔再次開砲,震耳欲聾的砲擊聲響徹了整個拉古薩的海岸,衝上天空的空彈奔向海岸,以拋物線之姿落入大海中,喬特瞇起了眼,耳機裡再次傳來尖銳的噪聲,但這一次,飛蟲並沒有改變飛行方式。
『這裡是B組,情況如何?』
「他們不是靠砲聲改變行動的。」喬特仰頭看向天空,「如果不是聲音,就是視覺,應該有什麼……應該有什麼東西在指揮著他們。」
『指揮?』藍寶驚詫的嗓音傳來,『可是什麼都沒有偵測到啊?』
「有可能透過某些方式躲避雷達的偵測,必須把他引出來……」喬特咬緊了下唇,「B組,填充雷射能源彈,進入射程範圍內就攻擊。」
『收到!』
喬特又再次將視線移向天空。
既然知道空包彈的投落點,那麼就表示,蟲群的指揮者應該處在能把他們的動作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才對,又或者,如果不是透過視覺得知他們的行動──想起方才短暫的雜訊,喬特瞪大了雙眼──難道,對話被竊聽了?
蟲聽得懂人類的語言?
不。喬特很快反駁了自己,以長年的作戰經驗來判斷,蟲只有在人類把武器對準他們時才會發怒,應該是靠肢體語言來辨識人類的意圖。
那麼說,指揮者會是半蟲嗎?
──嗶嗶!
機械的提示音赫然打斷了喬特的思緒。
『收到一則私人通訊請求,申請者:實習員阿諾德。』
聽見那個名字,喬特稍稍瞇起了眼。
「許可。」
──嗶。
『喬特。』阿諾德那一貫冷冷的聲線傳來,『是我。』
「怎麼了?現在可是在作戰中。」
通話另一頭的阿諾德不自然地沉默了幾秒。
『不……沒什麼。』
「──阿諾德。」查覺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態度,喬特壓低了嗓音警告,「你掌握了什麼情報?告訴我。」
『聲音……』
「聲音?」喬特微微一怔,「什麼聲音?」
『從那個燈塔上離開。』
「什麼?為什麼?」
『我現在就去你那裡。』
「把話說清楚!阿諾德!」
『──我會保護你的。』
「你給我好好在A組待命……」
喬特的話沒能來得及說完,私人通訊被阿諾德單方面強制切斷,這也是喬特在他八年指揮官生涯之中頭一次被屬下切斷通訊,再次深刻體認到阿諾德是匹韁繩拉不住的野馬,喬特咬緊了下唇。
「聲音……」他抬手按住了耳機,「是指……他聽到了什麼嗎?」
聽見了──人耳聽不見的聲音?
但是,從這個燈塔上離開又是怎麼一回事?
「保護」是指……待在這裡會有危險?
喬特的思緒越趨混亂,阿諾德那接近初期獸人的靈敏特性必然查覺到了什麼,那正是納克爾或G這類的後期獸人都查覺不到的東西,而那必然會是掌握兜蟲軍團背後指揮者的關鍵。
『這裡是B組。』G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能源彈置換完成。』
『這裡是D組,已掌握射程範圍內所有兜蟲的座標。』
「很好。」喬特迫使自己再次將精神集中到眼前的砲擊行動上,「高度定位開始,務必讓每一發都正面擊中。」
『收到!』
──嗶嗶。
『對飛蟲追蹤導彈系統X08X雷射砲模式,開始高度定位。』
右側視野再次跳出各砲塔定位準備情況,蟲群越來越接近海岸線,參與作戰的調查員也越來越緊張,這次的定位比起上一次要快了很多,不過幾秒時間,十座砲塔全都亮起準備完成的綠燈。
喬特抓緊了風向儀的桅杆,冷汗自他的額角滑下。
「射擊!」
這次的砲擊趨近於無聲。
十道射線同時以光速從海岸線綻射而出,迅速而準確的命中了十隻兜蟲,這一次,尖銳的噪聲在砲擊之後才傳來,而蟲群失序了,蠅蟲首先向上亂竄,其他蟲隻也慢慢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而耳機裡噪聲響起的頻率提高了。
果然──喬特˙彭哥列瞇起眼──這股噪聲就是指揮蟲群的關鍵。
如果是阿諾德,說不定他已經聽到了這股噪聲的正體。而現在幾乎可以確認,對方的指揮官並非是透過竊聽來掌握他們的作戰行動,而是透過視覺監視砲擊的情況,這麼一來,在這附近,比燈塔還要高的就只有──
喬特再次仰頭,望向了天空。
『這裡是D組,已經確認砲擊成果,全數命中。』藍寶的聲音傳來,『有三隻兜蟲直接死亡,七隻減速飛行,估計損害程度嚴重。』
『還有七隻嗎?可惡……!』G懊惱的嗓音傳來,『再一次!』
「這裡是總指揮,B組替換能源彈,瞄準下一批。」喬特平靜地下令,「不需要窮追猛打,逼牠們全部在海岸線降落,剩下的就是A組的事情。」
『收到!開始定位。』
激光砲的準確命中讓B組隊員信心大增,但同一時間,蟲群也越來越靠近拉古薩的海岸,距離蟲群登陸,大約還有七分鐘的時間。
砲塔準備完成的綠燈全數亮起,喬特咬緊了下唇。
「射……」
尖銳的噪聲讓喬特打住了話,他瞪大了雙眼,只見飛蟲的行進模式再次改變了,比起原先穩定的飛行,他們不約而同開始像蠅蟲那樣不斷變換高度和座標,以不規則的方式前進,顯示定位完成的砲塔又一一熄了綠燈。
『怎麼回事……』
G喃喃地問,此時飛蟲已經近得連遠處蹲點的B組都能用裸眼看清。
『他們在……不規則飛行?』
冷汗滑過喬特的額角,那金髮青年握緊了拳頭。
成為調查員十年來,他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作戰──對方的指揮官在和他角力,這是一場頭腦與頭腦之間的對決。
時間上……喬特瞥了一眼視野左下方顯示的時間,只夠再一次的砲擊。
「不行了……」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又隨即睜開,「這裡是總指揮,B組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砲擊,置換五發為追蹤導彈,鎖定蠅蟲和蚋蟲,其餘五發鎖定兜蟲座標位置,高度調降到接近海平面,射擊時間一切聽我指令。」
『收到!』
『這裡是D組,蟲群已經進入方圓十公里範圍。』
「明白,這裡是總指揮,A組請進入備戰狀態。」
『收到!』
『這裡是B組,導彈置換完成,座標、高度定位完成。』
喬特咬牙,抬頭望向了天空。
「雷射砲組待命,導彈組預備──射擊。」
──砰!
震耳欲聾的砲擊聲再次撼動拉古薩的海岸線。
五發追蹤導彈同時射向空中,越過大海朝飛蟲衝去,尖銳的噪聲再次自耳機響起,所有飛蟲快速向海面處俯衝,卻仍是趕不上飛彈的速度,五枚砲彈準確命中飛蟲,在空中五處炸出猛烈的火光,噪聲頻繁的響起,蟲群又再次亂了序,兜蟲下降至海平面處作低空飛行,卻仍然仰頭觀望,喬特的瞳孔在瞬間收縮。
「雷射砲組──射擊!」
五道光束從海岸綻射而出,剎那間貫串了海平面處五隻兜蟲的身軀。
噪聲變得前所未有的巨大。
幾乎是同時,所有位於拉古薩海岸線的調查員都從耳機裡聽到了這股噪聲,喬特的嘴角不自覺滑開一抹微笑,估計──對方的指揮官已經憤怒了。
蟲群不可能撤退,復仇是蟲類的本能。
不需要再一次砲擊,蟲群也會全員在海岸線降落。
「D組,回報射擊成果。」
『等一下,等一下,這裡也是手忙腳亂的啊……好,結果出來了!全數命中!蠅蟲、蚋蟲死亡墜海,兜蟲兩隻死亡,三隻減速飛行。』
『太好了!』
『成功了!』
「還不是高興的時候,活蹦亂跳的兜蟲還有七隻。」燈塔上,那金髮青年冷靜下令,「B組擱置砲台,盡速前往海岸與A組會合,C組進行砲塔的回收!」
『收到!』
『收到!』
距離蟲群登陸,還有三分鐘。
原本隊形分散的蟲群,正逐漸集中朝拉古薩海岸襲來,喬特稍微伏下身子,再次調整視野的遠近焦距,海平面處低空飛行的兜蟲有十隻,飛行的速度很緩慢,搖搖晃晃的,很明顯是在方才的砲擊中受傷的兜蟲,而在高度三十公尺左右、飛行速度極快的,正是那七隻不曾被砲口給瞄準的兜蟲。
──好了,蟲群的指揮官。
注意著耳機是否還有再度傳來的噪聲,喬特冷冷地瞇起了眼。
運用這些殘兵軍團,要怎麼應對人類的攻擊呢?
咻──
劃破空氣的聲響。
有什麼東西劃過了喬特的臉頰,那年輕的指揮官一愣,肩膀接著傳來了疼痛感,他側過頭,鮮血自他頰上的傷口滲出。
他的右肩,正深深插著一把生鏽的刀片。
「刀……?」他愣愣地道,「什麼……」
陰影籠罩而來,遮蔽了地中海刺眼的陽光,喬特仰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雲海,而在那厚厚的雲層之中,似乎有什麼在閃動著。
「對了……雲……」他緩緩地瞪大雙眼,一切答案在腦中明朗起來,抓著風向儀的手更用力了些,鮮血自他的肩膀汩汩滲出。
吹的是西風。
從突尼斯海岸順風而來,抵達的地點就是拉古薩。
──因為一直藏匿在雲層裡,所以才沒有被衛星發現嗎?
斑斕的色彩在灰暗的雲層之中閃動著,而後,那些身影終於從雲氣之中脫身而出,那一瞬間籠罩了喬特視野的──是無數飛來的刀片。
喬特幾乎是本能的向後一跳,刀片準確地插入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他在半空中啟動了腳下的反重力鞋,身體失速墜落,但同時,他也看清楚了來者的正體。
他不會認錯那些美麗又詭譎的巨大翅膀。
──蝶蟲。
他們憤怒地舞動著翅膀,朝空中的金髮青年俯衝而下,腳下的反重力鞋還在作啟動準備,喬特瞪大了雙眼,有一瞬間,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嘰──!
刺耳尖銳的噪聲撼動了他的耳膜。
身體猛然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圈住,喬特瞪大了雙眼,他看見那個熟悉的銀髮青年出現在自己身邊,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一向冷漠的阿諾德露出那樣的表情,他張著嘴,似乎在大喊著什麼,但噪聲麻痺了喬特的聽覺,他聽不見。
蝶蟲的動作全部停止了。
阿諾德抱著喬特俐落著地,他喘著氣,慢慢蹲下了身,小心翼翼地將喬特放在地上,他的唇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喬特愣愣地望著他。
「阿諾……」
「不要說話。」那銀髮青年喘著氣道,解開風衣的扣子,撕扯自己泛黃的襯衫,而後他抓住那嵌在喬特肩膀裡的刀片,小心翼翼地拔出。
「阿諾德,現在重要的是蝶蟲和作戰……」
「不是叫你不要說話嗎!」
那低沉的嗓音已然接近獸類的低吼。
喬特全然愣住了,被噪聲麻痺的聽覺慢慢恢復,他聽見耳機另一頭傳來G、納克爾和藍寶焦急的嗓音,他又抬頭看向上方的蝶蟲,大約有十來隻,牠們焦躁不安的鼓動著翅膀,停留在兩人的上方,而後,他們像是查覺到了什麼,紛紛轉移了焦點,而牠們所望的方向──正是城市。
「不行……」
刀片在此時被拔出,喬特因突如其來的疼痛而收聲,他緊咬著下唇,鮮血自他的唇瓣滲出,他看見阿諾德低下頭含住他的傷口,喬特瞪大了雙眼。
阿諾德在吃他。
與其說是吃,更像是輕輕含咬住他的傷口,吸取他的血液,喬特正要伸手推開他,阿諾德已經抬起了頭,腥紅的血沾滿了他的嘴邊,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一頭真正的野獸,喬特下意識地伸手探向懷裡的槍枝,卻見阿諾德拿起他剛才撕扯下的襯衫,一圈一圈裹上了喬特的肩膀。
動作很熟練,看來有受過緊急醫療處理的訓練。
喬特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音,他仰起頭,那些蝶蟲緩緩朝城市的方向飛走了,喬特聽見阿諾德急促的呼吸聲,他又將視線移向眼前阿諾德的臉龐。
總覺得,那銀髮的獸人似乎不再那麼冷靜了。
「我沒事。」他輕聲說,抬手輕輕摸了摸阿諾德的頭。
不只說給阿諾德聽,也說給麥克風另一端所有的部下聽。
他看見那銀髮人兒緩緩地抬起了頭,那也是第一次,喬特看見了他眼裡的軟弱,那金髮青年伸出手,將顫抖的阿諾德攬進懷裡,輕拍他的背,另一手則調整了麥克風的角度。
「這裡是總指揮,受到一點攻擊,現在沒事了,作戰繼續進行,有十隻以上的蝶蟲朝城市的方向去了,A組、B組回報兜蟲狀況,C組回報現在位置。」
『回報,這裡是B組,兜蟲已經抵達海岸線,全數登陸。』
『這裡是A組回報,第一小隊正在進行攻擊。』
『C組回報,已經將砲塔拆解完畢。』
「拆解了嗎……」喬特抿起了唇,攬著阿諾德的手又收緊了些,「明白了,A組、B組繼續攻擊,現場指揮權交給副指揮官,C組派人返回營地準備毒氣彈,其他人到海岸給與A組和B組後援支持。」
『毒氣彈?難道喬特你……』
「回答呢!」
『……收到!』
『收到!』
『收到了!』
切掉了麥克風的開關,喬特靜靜地看向眼前的阿諾德。
他按住還在流血的肩膀,沿著燈塔的外牆緩緩撐起了身子,阿諾德亦隨他站起身,喬特伸手端住了那獸人的下巴,兩人的雙眼平視著彼此。
「從現在起,你跟著我一起行動,阿諾德。」那金髮的年輕指揮官冷靜地說著,彷彿傷口的疼痛完全不對他造成阻礙,「我把性命交在你手中了。」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點點頭。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肚子,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緋紅,喬特幾乎是用了點力捏住他的下顎才阻止阿諾德傾身向前舔自己的臉頰。
「聽好了,我們兩個──就我們兩個,現在起要阻止蝶蟲的行動。」喬特認真地說著,瞇起了眼,「無論用任何手段,不能讓他們進入城市中,絕對不能──我不會讓杏風那樣的悲劇再次發生了!你明白嗎!」
阿諾德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他原本洋溢著興奮的瞳眸突然之間黯淡下來,阿諾德按在腹部的手緩緩垂下,他避開了喬特的視線,而後,他那原本紅潤的頰又恢復了先前冰冷的色彩。
「我喜歡你,喬特,沒有辦法控制的喜歡。」他平靜地說著,抓住了喬特捏著自己下顎的手腕,冰藍色的眼眸閃過一股冷冷的寒意,「──可是也很討厭你。」
「什麼……唔!」
赫然被那銀髮青年甩開,喬特瞪大了雙眼,阿諾德轉身就跑,喬特從口袋裡抽出了槍,指向那銀髮青年的心臟,卻赫然發現自己扣著板機的手在顫抖。
「不能用啊……!」他抓住了自己劇烈顫抖的手,咬牙,「真是個……難以控制的棋子!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聽我的命令行動!」
他迅速收下槍,按住發疼的肩膀,朝阿諾德的背影追趕而去。
*
阿諾德的速度很快。
他的奔跑速度和跳躍能力不是人類所能比擬的,喬特只能勉強用視線追著他的行動,阿諾德正在追趕那些蝶蟲,他似乎在喊著什麼,距離太遠了,沒能聽清,而奇特的是,竟有其中幾隻蝶蟲會在他的上空停留,就彷彿是在呼應他似的。
喬特並不願意這麼想,但他總覺得──阿諾德似乎正在和蟲對話。
蟲應該是聽不懂人類的語言的。
難道說,獸人與蟲之間有其他的溝通方式嗎?
喬特追著阿諾德的腳步來到大街上,這一帶海岸已經無人居住,與廢墟毫無差別,這次拉古薩海岸線的作戰營地就駐紮在不遠處,他仰頭看著那些蝶蟲,蟲會自然而然往有人的地方飛行,他以為蝶蟲是想對後援的C組下手,但是那些翩翩飛舞的蝶群卻越過了他們的營地正上方,繼續朝城市飛去。
是在尋找更多的獵物,還是另有目的?
「總指揮!」
注意到朝營地飛來的喬特,C組一個部下大力揮手:「毒氣彈已經備好了!」
「謝謝了、請把砲筒給我!」喬特喘著氣,減緩了反重力鞋飛行的速度,降落至地面,並藉著衝力奔跑向營地。
見到喬特一手按住鮮血不斷滲出的傷口,C組的部下臉色驟變。
「您受傷了!得趕快包紮!」
「納克爾在哪裡?」
「這、去前方支援A組和B組了。」
「那現在就不是包紮的時候。」接過另一個C組人員遞來的火箭筒和防毒面具,喬特咬牙忍痛將之扛上肩膀,「營地裡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全都去支援了。」
「你們也去。」喬特下令,「盡可能離這裡越遠越好!」
「總指揮!要是現在您發射、毒氣會從傷口滲進去的……!總指揮!」
部下的諫言沒能來得及說完。
喬特一蹬腳後跟,反重力鞋功率瞬間提升,再次向下噴射出強大的能量,那金髮青年便就此騰空躍起,扛著砲筒向遠處的蝶蟲群飛去。
很快就要進入聖克羅切卡梅里納的市中心,喬特提升飛行高度,舉起手中的毒氣火箭筒,蝶蟲正在慢慢靠近聖母教堂,他們飛行的速度很慢,而且相當聚集,除了幾隻跟在阿諾德身旁的蝶蟲之外,其他的蝶蟲幾乎是擠成一團,就連揮動翅膀都會干擾到身旁其他蝶蟲,揮翅造成的氣流也亂得讓蟲身飛行不穩,慢慢地,他們一隻一隻停靠在聖母教堂的尖塔頂上,紛紛優雅地豎起他們那巨大而美麗的蝶翅,就像藝術品一般,將破舊的教堂妝點得色彩斑斕。
蝶蟲的密集度太過異常了。喬特咬緊下唇,在毒氣彈射程距離內慢慢穩住身子,自十年前發現蝶蟲以來,不曾有過蝶群群聚到這種地步的記錄。
如此一來,一發毒氣彈就夠融解所有蟲群了。
只是這種腐蝕性的毒氣──會連人類也一起吞噬,喬特想著,瞟了眼自己肩膀的傷口,鮮血將阿諾德綑綁上去的襯衫布染成了鮮紅,他瞇起了眼,即使只是微量,只要毒素進入到血液之中,也足以讓人致死。
但他隨時都做好了死亡的覺悟。
只要能阻止像是雲雀杏風那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喬特˙彭哥列將砲口對準幾乎被蝶翅給覆蓋的教堂尖塔,他看見遠處阿諾德小小的身影在蝶蟲的引導下躍上了教堂的外牆,喬特稍稍猶豫了幾秒,卻仍是騰出一手開啟麥克風,調整頻道。
「阿諾德,這裡是總指揮。」他平靜地命令,「馬上離開蝶蟲和那座教堂,我要發射毒氣彈了,除非你想一起死,否則立刻從那裡離開。」
只見阿諾德單手抓住鐘樓塔的欄杆,一手按住了耳機,喬特知道他聽到了。
『……你下得了手嗎?』
阿諾德冷冷的嗓音從耳機傳來。
喬特瞇起了眼,看向蝶蟲聚集的中心。
「你是什麼意……」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在蝶翅擺舞之間,他看見了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喬特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站在蝶蟲之間的,是個高挑的女人。
她有著一頭黑色的長髮,一身漆黑的高領百合裙洋裝凸顯她的高貴,似乎並不是被蝶蟲當成目標而寄生,喬特看見她環顧著四周的蝶蟲,抬手輕輕撥了一下被吹拂至臉龐上的墨色長髮,肢體動作一點也沒有慌亂之姿。
難不成是……!
喬特愣愣地瞪大了雙眼,在蝶蟲群班斕舞動的翅膀之間,他認出了那個不可能、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身影,青年緊握著火箭筒的手逐漸失去了力量。
被蝶蟲圍繞在正中間的──
是雲雀杏風。
在喬特˙彭哥列愕然的注視之下,阿諾德跳上了蝶蟲聚集的鐘塔。
那些蝶蟲似乎又變得更加躁動,他們的翅膀胡亂鼓動著,干擾了喬特的視線,他隱約看見阿諾德開口和雲雀杏風說話,那少女顯然變得比過去要成熟了一點,身高也比過去要高了不少,但她的容貌看起來與十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喬特愣愣地瞪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思緒混亂成一團。
她應該死了才對。
怎麼可能有人被吃光了全部的內臟還能活下來?
就在他陷入錯亂之際,雲雀杏風赫然朝喬特的方向看了過來,即使他們相隔很遠,兩人還是相當默契地對上了視線,喬特不禁愣住了。
不對。
──不是雲雀杏風。
縱然長得很相像,但他不會認錯那雙眼睛的主人。
「等等、該不會……」喬特瞪大了雙眼,「是恭彌……?」
『那是……喬特?』
雲雀恭彌微弱的聲音透過阿諾德的麥克風傳了過來。
『為什麼喬特會在這裡?』
『我說了,我們在海岸進行作戰。』
那是雲雀恭彌和阿諾德交談的聲音。
『他受傷了?』
『被蝶蟲攻擊的。』
『你怎麼讓他受傷的?』
『我盡我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了。』
『沒有保護好他是你的失職。』
『離家出走的你沒有資格說我。』
雲雀恭彌不悅地啐了一聲。
『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阿諾德追問,『因為知道今天蝶蟲會來?』
『我只是剛才聽到了聲音。』
『所以穿女裝來迎接?』
『時機不恰巧。不過,這些蝶蟲看來是因為我……』
『──喂。』
雲雀恭彌未脫口而出的關鍵突然被阿諾德打斷。
『……喬特在聽喔。』
喬特感到自己的肩膀抽了一下,一瞬間,被蟲群圍繞的兩人不約而同看向了喬特,雲雀恭彌惡狠狠朝阿諾德揮出拐子,卻被輕易閃過了,他忿忿扯下阿諾德頭上的耳機,朝塔樓下用力扔去,而後轉身翻下欄杆逃跑,就彷彿是急著要從喬特的視線範圍內逃走一般,阿諾德也沒有阻攔他。那些漫天飛舞的蝶蟲看似要起飛朝雲雀追去,卻只是撲動翅膀停留在空中。遠遠的,喬特看見那銀髮獸人仰起了頭,他似乎在說話,通話連結不上的現在,喬特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麼,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蝶蟲的行動改變了。
牠們既沒有去追逃走的雲雀恭彌,也沒有再往城市飛去。
喬特慢慢降落到地面,他愣愣地仰著頭,難以相信眼前的情景,原先憤怒而躁動的蟲群竟慢慢安分下來了,喬特看見他們的觸角扭動著,那股尖銳的噪聲又自耳機微弱地傳來,而後,蝶蟲慢慢改變了方向,再次朝海岸飛去。
『報告,這裡是副指揮。』
G的聲音自耳機裡傳來。
『兜蟲的情況不對勁,他們朝海面飛走了。』
「飛走了……?」喬特放下了手裡的火箭筒,仰頭愣愣地望向從自己頭上飛過的蝶蟲,「難道說……但是、怎麼可能……」
不可能逃走,復仇應當是蟲類的本能。
他以為蟲是人類永遠的敵人,以為他們將永遠相殘下去,不到其中一方滅絕決不罷休,但是──喬特望向了那站在屋頂上銀髮青年的身影,腦中混亂成一團──在這世界上,似乎,還有著能夠打破這種命運的存在。
『報告,這裡是A組,蝶蟲從北北東方向飛來,好像在和兜蟲會合。』
『這裡是B組報告,海岸線的兜蟲全都離開了。』
『D組報告,確認蟲群行進方向,應該是往南方非洲大陸。』
「是撤退……」喬特輕聲說著,感到雙腳逐漸失去了力量,他按著滲血的肩膀,在原地癱軟地跪倒下來,「蟲群……撤退了。」
他虛弱著宣佈著,抬頭凝望著光芒之下那個銀髮獸人的身影。
錯亂、茫然、困惑各種情緒交織,他想起了方才的雲雀恭彌,想起了阿諾德跟雲雀之間得對話,無解的事情太多了,他的頭腦因思緒不堪負荷而發熱,喬特深吸了一口氣,與鐘塔上回眸的阿諾德遠遠對上了視線。
阿諾德──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想著,注視著他,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第六章(突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