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特緊抓著阿諾德領子的手緩緩鬆開了。
他瞪著雙眼,金紅色的眸既是空洞又是混亂,他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著,而後,喬特˙彭哥列擠開一抹難看至極的笑意。
「說謊……」
他喃喃地說著,卻更像是竭盡全力在說服自己。
阿諾德看出了他明顯的動搖,冷笑。
「你說呢?」他以那輕柔卻可怖的嗓音道,「原來半蟲死前也會口吐白沫……」
「──別說了!」
沙啞的嘶吼赫然爆出,迴盪在寂靜的室內。
喬特喘著氣,雙手摀上自己的臉,他站起身,眼前的視線逐漸被黑暗籠罩,卻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地板上,他試圖想站起身,發軟的雙腳卻不聽使喚,喬特握緊了拳頭,眨眨乾澀的雙眼,他像是怕要窒息一般,深吸了一口氣。
「綱吉……」
他突然喃喃脫口而出這個名字,接著,喬特翻了個身,幾乎是用爬的站起了身,跨過一地的碎玻璃,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而後,他的頭用力撞上了門框。
與其說是因過度動搖而撞到門框,不如說是他刻意去撞的。
鮮血自喬特的額角流下,滑過他的眉間,他低下頭,而後像是終於清醒了一些,喬特回過頭看向阿諾德,他蒼白的唇顫抖著,眼裡充滿了憎惡。
阿諾德雖揚著笑意,臉色卻略顯蒼白。
那金髮青年用彷彿看著發臭垃圾一般冰冷的視線注視著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快步離開了禁閉室,自動門關閉的聲音再次響起,阿諾德望著緊閉的門扉,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低下頭,輕輕撫上自己的腹部。
「『肚子裡有蝴蝶』……」
他喃喃地說著,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真的是這樣嗎……?」
*
雲雀恭彌並沒有接電話。
不管他撥打幾次都是無人接聽,隨著一次次未接通的提示音,阿諾德說詞的可能性又更加提升,喬特快步奔跑在走廊上,撥了電話給澤田綱吉。
「綱吉!」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用沙啞的嗓音大吼。
「哥、哥哥……?」電話另一頭的澤田綱吉顯然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現在要趕去日本,越快越好。」他急促地說著,「家族不是在開發三十分鐘內能到世界各地的飛行器嗎?我要搭那個。」
「什麼?」澤田綱吉錯愕地問,「可是!那個是……」
「我現在立刻趕去家族本部,你把東西準備好等我。」喬特打斷了澤田綱吉的話,走進裝備室裡,提起自己的反重力鞋,「我兩分鐘之內到。」
「等一下!哥哥!」為喬特的反常感到怪異,澤田綱吉喊住了他,「那個東西還在實驗階段!要是不成功,人體有可能會四分五裂的啊!」
「──我願意賭。」
電話另一端的澤田綱吉愣住了。
喬特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喉嚨疼痛得顫抖。
「恭彌他……可能……死了。」
*
由隸屬彭哥列家族的三名技師將尼二、入江正一和斯帕納共同開發的JIS飛行器,其靈感來自洲際彈道飛彈(ICBM),以火箭推進力將搭載著人的飛行器送上空,在大氣層外沿作亞軌道飛行約二十五分鐘,最後重新進入大氣層,降落在目的地上,JIS飛行器在研發階段已經被毀壞無數次,存在著極大的風險。若反雷達裝置沒有順利奏效,在亞軌道飛行時便會受到來自其他國家的防衛飛彈攻擊。進入大氣層之後又有另一個風險:如果反重力裝置沒有成功啟動減緩速度,上頭搭載的人類將如同飛彈落地一樣,直接被炸個粉碎。
在如今大部分陸上交通工具都以超音速行駛的時代,澤田綱吉一度認為,JIS飛行器的研發不僅浪費資源,還沒有什麼實際效用,但如今這一刻,他和喬特˙彭哥列一起見識到了開發JIS的重要性。
他和喬特一起戴上重裝備時,雖然心裡仍為雲雀恭彌的生死感到焦急,但還是不免感到一絲害怕。身體狀況不好的人,在加速衝上大氣層的瞬間,還有下落至地面的期間,承受不住壓力的急遽變化,會有死亡的風險。澤田綱吉知道自己從小的體能從來都不行,身旁的部下也一直勸阻他別去,但看著喬特˙彭哥列泛紅的眼眶,還有那顫抖著穿戴裝備的雙手時,他便查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或許雲雀恭彌真的死了。
若是如此,那是他的雲之守護者,他不得不去。
即使最後見到的──會是冰冷的屍體。
他們在距離本部三十公里外已被廢棄的巴勒摩-波加底法爾科機場起飛,在衝上大氣層的短短五分鐘期間,澤田綱吉不知道自己有多難熬,那五分鐘就像五小時那樣慢常,他重度暈眩、噁心、想吐,覺得胃部在翻攪,好像就要死了似的痛苦,喬特的臉色也很難看,但他一直緊握住澤田綱吉的手,就彷彿是想從他那裡獲得勇氣一般,澤田綱吉不敢看他,他覺得自己的眼球疼得就像快要掉出來了,他所能做的,只有緊緊回握喬特˙彭哥列的手。
失去一個人,是多麼痛苦的事──他其實再清楚不過了。
他們最終降落在靠近並盛神社的森林裡。
JIS的飛行成功了,澤田綱吉脫下裝備時全身已經發軟,百般慶幸自己還活著,他抓住喬特的手,被拉出了座艙,一陣強烈的暈眩感傳來,他不由得扶住樹幹,忍住強烈的反胃感,喬特喘著氣,從座艙裡拿出了反重力鞋。
在這麼極限的火箭飛行過後,喬特竟然還想空中飛行,澤田綱吉著實佩服他的平衡感,但在看到喬特搖搖晃晃的模樣後,他隨即明白,那並不是平衡感好壞的問題。澤田綱吉跑上前,扶住了差點倒下的喬特。
「別勉強自己……哥哥……」
他幾乎是跟卡在食道裡的嘔吐物搏鬥才勉強擠出了這句話。
「現在不是顧慮這個的時候……」喬特搖搖發昏的頭,咬牙,「恭彌……」
那金髮青年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又隨即跌倒在地,他掙扎著爬起來,穿上反重力鞋,澤田綱吉坐倒在地,不忍地蹙起眉。
「哥哥!」他不禁斥道,「現在飛行、你會失衡摔死的!」
喬特沒有聽他的話,臉色很是蒼白。
一會兒,喬特仰起頭,似乎感到自己暈眩感稍稍好些了,他彎身按下鞋子開關之前卻愣了一下,有什麼沙響從附近傳來,那是一種近乎第六感的強烈感覺,喬特愣愣地回過了頭,只見草叢處出現了一個身影。
「──喬特?」
喬特和澤田綱吉不約而同愣住了。
那是雲雀恭彌。
他就站在林木之間,右手還握著拐子,喬特愣愣地打量著他,雲雀恭彌看起來很好,一條手臂、一根手指也沒有少,頸子上既沒有項圈、也沒有掐痕。
「你是……恭彌嗎?」
喬特難以置信地問,雲雀恭彌不悅地蹙起眉。
「怎麼?你搭火箭撞壞腦袋了?」
那尖銳的語氣,此刻聽來卻有若救贖。
喬特感到所有的不安、恐懼、混亂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他扶著樹幹緩緩撐起身子,用顫巍巍的腳步朝眼前的黑髮少年走過去,暈眩感讓他的腳步向前踉蹌幾步,雲雀恭彌也朝他走來,於是喬特張開雙臂,將那少年緊緊攬入懷中。
是熟悉的溫度。
「太好了……」他輕聲說著,聽見自己的聲音有幾絲哽咽,「你還活著……」
聞言,雲雀恭彌的臉色有些鐵青。
原本還正為兩人平安重逢而欣喜的澤田綱吉注意到了他微妙的表情變化,他這才突然想到──為什麼雲雀恭彌會出現在這裡?
今天不是舉辦祭典的日子,神社也沒有什麼活動,在他們兩人降落僅僅三分鐘之後就見到了雲雀恭彌,就算他再怎麼關心並盛的大小事,也不可能腳程快到在看到火箭墜落的瞬間就衝過來,澤田綱吉看著喬特顫抖的背影,知道現在似乎不該是開口詢問的時機,他凝視著雲雀恭彌略顯蒼白的臉色,而後別開了頭。
「你以為我死了,才特地搭火箭從西西里趕來的嗎?」雲雀在喬特的懷裡輕聲詢問,「所以──阿諾德告訴了你什麼?」
聽見那個名字,喬特立即鬆開了手。
他吃驚地注視著眼前神色平靜卻蒼白的少年,愣愣地張開了嘴。
「你們……真的見過了?」他難以置信又焦急地詢問,「是什麼時候見面的?昨晚嗎?他說了什麼?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瞟了一眼站在喬特後方的澤田綱吉。
「那個……」注意到向自已投來的視線,褐髮青年尷尬地開口,「我還是迴避一下好了,哥哥,雲雀學長似乎有話要單獨和你談。」
「是嗎……」喬特望向雲雀刻意避開的眼神,又回頭看向身後的義弟,「那就麻煩你了,綱吉……突然干擾你工作,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澤田綱吉微笑道,「我能理解哥哥當時的心情。」
──雖然,有什麼話竟只和喬特分享,澤田綱吉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他心想,自己好歹也是雲雀恭彌的沙包玩伴兼首領,卻總是有種被這兩人排除在外的感覺。但因為是首領──正因為是首領,他尊重雲雀的意願。
想著,澤田綱吉微笑起來,忍著暈眩感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樹林。
*
神社附近的櫻花樹正開得絢爛。
雲雀恭彌和喬特坐在滿地粉色的櫻瓣之中,喬特仰頭望著滿天飛落的花瓣時不禁想,上次落在阿諾德髮間的櫻花花瓣,會不會就是身後這棵樹所落。
「……我和阿諾德見過了。」
雲雀恭彌平淡的嗓音最先開啟了話題,喬特低下頭。
「他怎麼知道你在並盛的?」喬特稍稍瞇起了眼,「誰洩漏了你的情報?」
「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人來的。」
雲雀淡淡地回答,喬特側頭望向他,那黑髮少年似乎是避開了他的眼神,他的神情一點也沒有改變,喬特猜不出他的心思,但他直覺那是謊言。
「他說……他把你殺了,還掐著你的脖子,逼你說出草壁他們的事……」喬特稍稍頓了一下,又問,「關於他這樣騙我的理由,你有什麼頭緒嗎?」
雲雀恭彌輕輕斂下了睫。
「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輕聲道,閉上眼,「但是我不會告訴你。」
「為什麼?」喬特蹙起眉,「為什麼不告訴我?」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喬特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但他的耐心等待並沒有得到答案,那黑髮少年似乎一點開口的打算也沒有,喬特緩緩地睜大了眼。
「難道是……阿諾德跟你說了一些事情?」他不確定地臆測,「你怎麼了?恭彌,難不成……你還為了之前六道骸的事情耿耿於懷?」
雲雀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沉默了幾秒,而後搖搖頭。
「他單獨到我們的家裡去,我和阿諾德打了一架。」他像是扯開了話題,又像是有了想要重頭解釋的意思,雲雀側頭望向喬特,對上那雙渴望著真相的金紅色眼眸,他稍稍瞇起了雙眼,「結果……是我贏了。」
喬特愣愣地瞪大了眼。
「你贏了?」他難以置信地問,「你贏了那個阿諾德?」
「因為他受傷了。」雲雀淡然地回答,「打贏現在的他,也沒有意思。」
「但是他做出了很多不符合受傷的人應該有的舉動。」喬特苦笑道,低下頭,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後又抬起頭,「然後呢?」
「我們在這裡談了一陣子的話,然後就分開了。」雲雀籠統地概括了喬特最想知道的部分,然而在那金髮青年開口詢問以前,他再次開口打斷了他,「吶……『雲雀杏風』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雲雀恭彌口中吐出那個名字的瞬間,喬特愣住了。
「什麼意思?」喬特的臉色微僵,「你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想要知道。」那黑髮少年銳利地瞇起了眼,「她是我的寄生體,我身上也有她一半的基因……我應該有權力知道關於她的事吧?」
喬特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他緊抿著下唇,望著雲雀恭彌堅定的神色,他想,阿諾德和雲雀之間談的事,八成和雲雀杏風脫不了關係,但是是誰先提起這事情的,又為什麼雲雀突然想了解一個十年來他都沒有興趣知道的女人,喬特怎麼也猜不透。
「為什麼突然提起她?」喬特抬起手,手肘撐著膝蓋,苦惱地揪著自己的頭髮,「你想知道的部分是什麼呢?個性?人生經歷?畢竟她都死了這麼久了……」
「──如果她沒死呢?」
雲雀的問題讓喬特愣住了。
「她死了。」他看向雲雀恭彌,斷然回答,「我親眼看到她死的。」
「你確認過她的脈搏和呼吸嗎?」
喬特噤了聲,搖搖頭。
「有沒有可能……她還活在這世界上的某處?」雲雀輕聲問,喬特張了口,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注視著雲雀恭彌的雙眼,那灰藍色眼眸裡充斥著的,是過去十年之間他從來沒有在雲雀眼裡見過的、對自身存在的懷疑。
雲雀恭彌在迷網。
對自己身為蝶蟲的這個身分。
「把我出生時候發生的事……都告訴我。」那黑髮少年用命令一般堅定的語氣要求,喬特卻可以看見他握成拳頭的手微微顫抖。
「我知道了……畢竟你也成年,是時候該告訴你真相了。」
喬特說著,抬起頭,一片粉色的櫻瓣從天空落下,恰巧停留在他的鼻尖,他深吸一口氣,呼出,鼻尖上的櫻瓣也隨之被吹走。
「雲雀杏風她,算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馬……」
雲雀一直用迷惘的眼神注視著他,喬特不確定他究竟想要知道哪些部分,於是他從頭開始,敘述雲雀杏風這個人,這個給予了雲雀恭彌基因的女人。
雲雀杏風是喬特˙彭哥列的朋友。
她出生在正常家庭,接受正常的教育,對地下世界完全一無所知,她的母親雲雀結杏是辦公室秘書,父親雲雀俊一朗是企業的高階主管,照理來說,她與喬特˙彭哥列這個黑手黨的繼承人本應該是毫無交集的兩條平行線。
而他們兩人相識的理由非常簡單,僅僅是因為他們唸了一樣的幼兒園、一樣的小學、一樣的初中,而且都恰巧被分配到同一個班,有幾次也都抽到了鄰近的座位,不知不覺間,兩人就以青梅竹馬互相稱呼彼此,即使知道了喬特的身分後,雖然嘴上說著討厭,但仍然沒有排斥和他來往,雲雀杏風的父母也一直以為喬特只是哪家大企業的公子哥兒,身旁才會有那麼多黑衣保鑣圍著他轉。
她是個強硬的人,從小開始就是如此,她從幼兒園起就會欺負那些軟弱的男孩子,升上小學後,女孩子們把她當作核心人物,男孩子們也很怕她,當時在雲雀杏風眼裡,唯一超出她掌控之外的,就是這名為喬特˙彭哥列的男孩。
那時的喬特看起來很憂鬱,臉上總是沒有笑容,總是安安靜靜地不說話,在班級裡也沒什麼存在感,沒有人見他笑過,也沒有人見他哭過,每天放學後來接他的都是身穿西裝、眼神兇惡的男人,班級裡的每個人都當喬特是怪胎,唯一與他最要好的是高年級的學長──劍道部的主將朝利雨月。
似乎是他陰沉的模樣開始惹人不順眼,在喬特和雲雀杏風共同升上三年級之後,醜惡的霸凌行為開始出現,幾個人把喬特叫到體育館後方向他勒索金錢,而當時目睹了這一切,並挺身斥責那些人的,正是恰巧路過的雲雀杏風。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與喬特˙彭哥列成為了朋友。
而她也是喬特˙彭哥列第一個有所交情的正常人。
隨著時間的增長,他們的友誼也日漸深厚,升上國中後,喬特因他的外表在女孩子之間越來越受歡迎,雲雀杏風與他的關係也逐漸染上了曖昧,每一次和他說話的時候,雲雀杏風的態度總有明顯的不自在,喬特察覺到那女孩喜歡自己,而他想,或許這就是未來他會娶的女人。
他以為他和雲雀杏風之間的關係會繼續穩定發展下去,直到那一天來臨為止──那一天,雲雀杏風在自己面前憔悴而狼狽地死去,巨大的幼蟲鑽出她近乎腐爛的腹部,喬特在和蝶蟲一番搏鬥之後被種下了蟲卵,而蝶蟲也被殺了。
茶木警官、松田警官、雲雀杏風的父母……這些人的下場、雲雀杏風的死狀,還有他從窗戶摔下去,用子彈射爆蝶蟲的事情,他都詳細地陳述出來,身旁的雲雀恭彌很安靜地聽著,從沒有插話──喬特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
他在當時那隻肉黑色的醜陋幼蟲、在現在自己深愛的孩子面前,說出這番話的一天,整整十年過去了,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都還歷歷在目。
後來,他動了手術、遇見阿諾德的母親、被父親除去繼承人的身分,在心灰意冷之時,里包恩過來找他,最後,他在研究局裡遇見了雲雀恭彌。
故事很長,喬特不清楚自己究竟說了多久,甚至忘記了澤田綱吉可能還在等著他,口中說的這些話,除了G以外,喬特從來沒有和誰提過,他注視著雲雀恭彌的雙眼,那灰藍色的眼眸看起來似乎平靜,卻又隱隱含著激動,那少年一直平靜地聆聽著,直到喬特說到最後,但他眼裡的迷惘卻沒有消失。
或許那不是雲雀真正想要知道的答案。喬特想著。
他們之間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雲雀恭彌低著頭,似乎是在思考喬特方才說的故事,又或許是在思考自己的出生,雖然喬特從未和雲雀提過半蟲出生的方式和經過,但他猜想,雲雀恭彌可能早就已經知道這些事了。
「她跟你沒什麼關係。」喬特試著勸道,「雖然她是給了你基因的人,但是卻不影響你後來的人生,你不用內疚也無所謂的。」
「……我為什麼要內疚?」雲雀蹙起眉,有些理直氣壯地反駁,「殺人就是我出生的方式,在她體內被種下也不是我自身的意願。」
「嗯,就像你說的那樣。」喬特微笑起來,「你是無罪的。」
他抬起手來想要摸雲雀的頭,那黑髮少年卻避開了他的觸碰,他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回頭,那灰藍色的眼眸筆直而犀利地望向了喬特。
「……這是你的真心話?」
他突然這麼問,喬特愣住了。
「你不是喜歡雲雀杏風嗎?不是一度想要和她結婚嗎?」雲雀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金髮青年,輕聲說出那些尖銳的話語,「她應該是當時的你很重要的人才對,但是你對失去她這點卻顯得毫無動搖。」
「毫無動搖……是嗎?」喬特蹙起眉,低下了頭,「那是因為當時的我……」
「──『失去』對你而言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雲雀打斷了他的辯解,他緩緩走向喬特,伸手撫上那青年的雙頰,「那麼──失去雲雀恭彌也無所謂吧?」
他看見那金紅色的雙眸在剎那間放大。
雲雀恭彌平靜地注視著那雙詫異的眸子,緩緩垂下了手。
「我想過了……喬特。」他淡淡地說著,斂下眼睫,「我要離開這裡。」
「什麼……?」
喬特用顫抖的嗓音詢問,彷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我要離開這裡。」雲雀再一次重複他所說的話,他向後退了一步,「你讓我做的那個彭哥列家族的雲之守護者──應當是像浮雲一般無拘無束的存在,但事實上我卻被你束縛著,我變成了你關在籠子裡的寵物。」
「寵物……?」喬特不解地皺起眉,「恭彌,我只是想要保護你……」
「──我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喬特噤了聲。
他注視著眼前的黑髮少年,還有那雙堅定卻平靜的灰藍色眼眸,而後,他緩緩明白了,喬特抬手摀住了臉,指尖捏緊自己的眉間,他深吸一口氣──短短十年飛逝,雲雀恭彌已經不再是那個依賴著他的小男孩。
喬特或許早就隱隱察覺到,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他垂下手,勾起一抹牽強的微笑,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痠疼。
「你……你身為半蟲的事情要怎麼辦?研究局可能會派其他人來處理,要是你離開他們的監視範圍,很有可能會被通緝……」
「我已經做好處理了。」雲雀強硬地回答,「也不會牽連到你的工作。」
「那你的離開……是打算去哪裡嗎?」
「我還沒決定,但是也不用告訴你。」雲雀蹙起眉,看著青年悲傷的眼神,握緊了拳頭,「喬特,這是我最後的請求──讓我自由。」
喬特凝視著他,感到淚水滑落了自己的眼角,雲雀注意到他流下的淚水,別開了頭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但他沒有收回自己的話,背脊還是那樣挺直,態度毫不退讓,喬特凝望著眼前的黑髮少年,曾幾何時,他已經不再是少年。
喬特的嘴角泛起了苦澀的笑靨。
「我不會失去你。」他輕聲地說著,「就算你遠走高飛,也永遠是我的家人。」
雲雀抿緊了下唇,沒有回話,肩膀微微顫抖著,喬特知道他在忍耐。
他們都一樣深愛著彼此,都不希望對方受到任何一點傷害,他知道,雲雀恭彌是個強硬的人,就和給了他那半基因的雲雀杏風一樣,他必然知道說出這番話會傷害喬特,所以斟酌了很久,做好了所有萬全準備才說出口。
他的體內有另一半屬於蝶蟲的基因,他看起來像個人類,卻不是人類,他有屬於自己的本能,而被人類飼養──會讓他慢慢喪失自己最原始的渴望。
或許與阿諾德的相見,是讓雲雀恭彌燃起尋回這股渴望的契機。
喬特抬起手,緩緩抹去了自己頰上的淚水,他站起身,緩緩走向眼前的雲雀恭彌,而後他張開雙臂,雲雀似乎有些猶豫,卻還是上前抱緊了他。
喬特朦朦朧朧中想起十年前,父親擁抱自己的力道,現在想來,那老人當時臉上的淚水是多麼真摯,而現在的他完全能理解父親當時的想法。
「去吧,恭彌。」他輕聲地說著,強忍住喉頭的哽咽,「……你自由了。」
雲雀恭彌抬起手來輕輕摟住喬特的頸子,清瘦的身軀在青年的懷裡不太明顯地顫抖著,他沉默了幾秒,而後點點頭,將臉埋入了喬特的肩窩。
「嗯……」他用輕微發顫的嗓音淡淡地說,「再見,喬特。」
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擁抱。喬特想著,感到胸口傳來窒息一般的痛楚。
於是,他環抱少年的雙臂又更收緊了些。
*
JIS飛行器燃料已經耗盡,不能再使用第二次,喬特˙彭哥列於是待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廳等待,澤田綱吉傳了簡訊給他,說有點事情要忙,等一下就到。
這段短短的時間,恰好足夠喬特˙彭哥列沉澱自己複雜的心緒,他點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角落,茫然地望著外頭人來人往的街景,慢慢地,他想起了雲雀恭彌來到他的住處的第一天,那孩子總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讓人牽他的手,他的目光時時望向身後的里包恩,就像是害怕那個人突然拿出手槍攻擊他一樣,當時還是少年的自己努力想讓他安心,卻苦於毫無辦法。
現在的雲雀恭彌已經不一樣了。
喬特想著,慢慢地微笑起來,心裡卻又很是感傷。
到頭來還是沒能問出,阿諾德究竟和雲雀說了些什麼。
雲雀恭彌透過感應鎖開門的時候,一個熟悉的嗓音叫住了他。
他側過頭,冷冷地望向了那站在院子裡的男人,那人身上正穿著屬於喬特的淺色和服,穿著木屐的腳有意無意地踢著地面,雲雀恭彌瞇起了眼。
「進屋裡去。」他冷聲命令,「我沒打算讓喬特看到你在這裡。」
「喔呀?他不是在西西里嗎?」
那玩味而邪魅的嗓音傳來,那男人瞇起了異色的瞳子,但他仍是乖乖站起身,轉身走回了屋內,身後的機械自動門也在此時關閉,雲雀恭彌眼前的拉門打開的瞬間,身穿和服的六道骸已經站在玄關。
「你的眼睛紅紅的,難道是哭過?」
「沒有,而且跟你無關。」雲雀恭彌淡淡地道,走進了屋內,脫下腳下的皮鞋,踏上木質地板,經過六道骸身邊時頓了一下,「把你身上的衣服換掉,收拾你的行李,我們今天晚上就走。」
「安排好了?」六道骸看著那黑髮少年掠過自己身旁,「庫呼呼……這可不是一趟輕鬆的旅程,那個視你如命的喬特˙彭哥列真的同意讓你離開?」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只是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瞪視著六道骸。
「真可怕,不愧是離家出走的叛逆期小孩。」六道骸嘲諷似地吹了聲口哨,他朝那少年走去,一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彎下身湊到雲雀恭彌的耳邊,「那麼,我們第一站打算去哪裡呢?新幾內亞?還是尼日?」
「我只打算與你短暫同行而已,六道骸,在我們利益相合的這段期間。」拍掉了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雲雀恭彌的嘴角揚起一抹冷峻的微笑,「當然,要是作為獵物的你有任何一刻讓我覺得無聊了──我會立刻咬殺你。」
「喔呀喔呀?你這是對待留你一命的恩人的方式嗎?」
「是嗎?不知道被留了一條小命的人究竟是誰。」
「還說呢。」六道骸心情頗好地微笑起來,後仰靠上牆面,「若不是我回收了你的項圈,向上面作了假的報告,像里包恩或威爾帝博士那類的大人物早就派人來殺你了,某種意義上而言,你能夠自由行動也都是多虧了……」
六道骸沒有再說下去。
他看向那抵在自己喉結的拐子,嘴角揚起了玩味的笑意。
「廢話點到為止就行,生化人。」那黑髮少年用盈滿殺意的眼眸瞪視著他。
「正確來說是『半生化人』才對。」六道骸握住堅硬而冰冷的拐身,微笑,「希望你接下來的日子能文明一點,不要總是動手動腳,半蟲。」
雲雀恭彌瞇起眼,赫然從六道骸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拐子。
他轉身跑向門口,用力拉開了門,外頭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怎麼?」身後的六道骸詢問,「難道有人竊聽?」
「是錯覺嗎……?」雲雀恭彌喃喃地自問,探頭向外張望了幾秒,四周很安靜,沒有人的氣息,也感覺不到其他半蟲的存在,他再次關上了門。
屋頂上,青年沉默地端坐著。
他聽著雲雀恭彌關門的聲音,還有繼續傳來的細微的談話聲響,一個聲音屬於他熟悉的雲雀恭彌,另一個聲音,卻屬於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六道骸,那青年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緩緩斂下眼睫,握緊了拳頭。
他伸手拉開袖子,點開了腕表上的立體螢幕,按下說話鍵。
「嗯、有點事,今天之內大概是處理不完了。」
青年用極輕的嗓音對著收音器說。
「你先回去吧……哥哥。」
*
回到總部時早已經是下午。
雖然已經在特快車上聯絡過總部,G還是狠狠把喬特臭罵了一頓,喬特頻頻向他道歉,卻還是沒有提起自己為什麼突然失蹤的理由,他問阿諾德是不是還待在總部裡,G說方才派人去修天窗的玻璃時,阿諾德已經睡了。
阿諾德並沒有離開,這點出乎喬特的意料之外。
他穿過長長的迴廊來到禁閉室前方,打開了禁閉室的門,阿諾德正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喬特在昏暗的光線中靜靜地注視著那銀髮男人背部的輪廓,喬特緩緩走過去,他聽見阿諾德吸氣的聲音,像是嗅到了些什麼,而後,床上的阿諾德翻過身來,那雙冷冷的冰藍色眼眸望向了門口的喬特。
「見到雲雀恭彌了嗎?」他淡淡地問,喬特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頭。
「你手上的咬痕……是恭彌的吧?」他盡可能用顫抖的嗓音說著,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臉,「為什麼……你要對他做這種事……?」
「什麼?」阿諾德不解地蹙起眉,「什麼事?」
「你殺了他……」
喬特虛弱的嗓音讓阿諾德愣住了。
「他死了?」他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麼……」
「──還問我為什麼!殺了他的人不是你嗎!
喬特赫然大吼,阿諾德噤了聲。
他坐起身,茫然地看著那金髮青年劇烈顫抖的肩膀,愕然瞪大了雙眼,腦中的思緒一片混亂,接著,他注意到喬特的肩膀從顫抖轉為抽動。
阿諾德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冷冷地瞇起了眼。
「騙子。」
他不悅地說,喬特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抬起頭來,雙頰因為方才極力憋笑而漲紅,他坦然地笑著,朝床上的銀髮青年走去,而阿諾德不高興地別開了頭。
「你不也是一樣嗎?為什麼要騙我?」他柔聲問,拉了張板凳在床邊坐下,「是因為想看我失職?還是想惹我生氣?」
喬特並沒有對他發脾氣。這出乎阿諾德的意料之外。
他甚至撒謊來緩和他們之間原本該是僵硬的氣氛,阿諾德看向那笑容溫和的男人,卻隱約查覺到那雙眼裡有著不太明顯的悲傷,阿諾德不自在地低下頭。
「我想知道……你會有什麼的反應。」他淡淡地說著,抓起身旁的枕頭,抱在懷中,「然後呢?雲雀恭彌告訴了你什麼?」
「什麼也沒有。」喬特的臉色有些僵硬,「他離開了。」
阿諾德一愣,抬起頭來。
「什麼……?」
「──他離開了。」
喬特又一次重複了這句話,他的神色既是哀傷,又是釋然。
「是嗎……」阿諾德注視著他的臉,而後緩緩移開了眼神,「我想也是……」
「因為你和他說了什麼嗎?」喬特追問,「可以告訴我嗎?」
他以近乎是懇求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阿諾德查覺到他的嗓音正在顫抖,失去雲雀恭彌很明顯對喬特˙彭哥列而言是個重大的打擊。
阿諾德不禁再一次撫上自己的腹部。
「我跟他說……我……」阿諾德頓了一下,「他沒什麼時間了。」
「沒什麼時間?」喬特不解的皺起眉,「什麼意思……?」
「你以為──雲雀恭彌怎麼會在短短十年內長到成人的模樣?」阿諾德說著,後仰靠上了身後的牆面,「半蟲的生命週期很短,他剩下的時間不多。」
「什麼……?」喬特緩緩瞪大了雙眼,「你的意思是,他……」
「我聽到消息,說非洲大陸那些第一匹誕生的半蟲開始慢慢死亡。」阿諾德打斷了喬特的話,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半蟲的平均壽命年限大概是二十五年,雲雀恭彌已經十歲了,我只是告訴他,該把握時間做他想做的事。」
「二十五年……」喬特喃喃地重複著那個數字,抬手摀住了臉,「等等……也就是說……恭彌會比我老化更快,會比我更快死去嗎……」
「他不會老化的。」阿諾德平淡地反駁了喬特的推論,「我見過半蟲自然死亡的樣子,成年之後,半蟲的身體就不會再成長,也不會老化。」
喬特抬起頭來,愣愣地注視著他。
「會維持在成年期最漂亮的模樣死去。」阿諾德繼續說下去,「腦部和內臟慢慢停止機能,身體逐漸不能移動,最後變得和石頭一樣堅硬。」他頓了一會兒,微笑,「……死的時候,還會像是個漂亮的人偶。」
喬特為這說法不高興地蹙起了眉,卻也沒有駁斥。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要接受雲雀恭彌的壽命只有二十五年是件相當痛苦的事情,同時,他又有點慶幸自己方才做了正確的選擇,對嚮往自由的雲雀恭彌而言,以半蟲的身分在那個狹小的屋子被關到死去,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對了,雲雀杏風又是怎麼回事?」想起和雲雀恭彌之間的對話,喬特又繼續追問,「你和恭彌提起了她的事對不對?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三角關係。」阿諾德淡然回答,「四角關係、沒什麼關係──你選哪一個?」
知道自己是被捉弄了,喬特蹙起了眉。
「阿諾德,我是認真在問你。」
「我也是認真回答的。」那銀髮青年閉上了眼,仰頭,「雲雀恭彌什麼都知道,等他想告訴你的時候,他就會告訴你了。」
「我沒有從你口中直接聽到的機會嗎?」
喬特苦笑著問,阿諾德心情頗好地揚起了微笑。
「或許有一天吧。」
那銀髮青年輕鬆地說著,聽見對面的喬特傳來無奈的嘆息。
-第五章(野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