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繼承權以來,已經過了十天。
喬特已經拆完縫線,得到了出院許可,但因為首領廢黜繼承人在家族內部引起很大的反對聲浪,喬特出院以後,首領為他安排了另一個住所靜養,這期間被准許過來照顧喬特生活起居的,只有朝利雨月。
但很多時候,喬特只是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天空。
他想,自己或許不是真心想要成為驅蟲搜查官。
否則在父親宣布自己失去繼承權的剎那,他又為什麼會如此震驚?
很多事情,他都是乍看之下做好了準備,但只是硬著頭皮面對而已,就連面對蝶蟲的時候也是,喬特回想起那時候跪在雲雀杏風屍體旁的自己,那時候,他之所以突然有力量躲避蝶蟲的攻擊,並不是因為他想要報復,或許,只是因為那時的自己突然想到:身為家族的少頭領,還不能死在這裡。
如今,突然失去活著的意義與目標,喬特覺得自己已變得比廢人還要悲慘,雖然朝利雨月時常鼓勵他出去外面散心,喬特卻也總提不起勁。
就在他慎重考慮是不是該請求父親將繼承權還予他時,里包恩突然的來訪成為了轉變的契機,喬特想不太起來自己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了,那高挑的男人還是穿著一身墨黑的西裝,拿著公事包,戴著一頂西裝禮帽。
「你上次要求的理由已經準備好了。」他慢條斯理地說著,勾起一抹嘲諷似的淺笑,「不過,你拒絕我的其中一個理由好像也不存在了?不再是少頭領了吧?」
「正如你所說。」喬特淡淡地答道,眼神有些無精打采,「怎麼?」
里包恩注視著他,瞇起了墨色的眼。
「……沒什麼,就是你好像變得無趣了而已。」他移開視線,壓低了帽簷,轉身,「跟我走一趟,我給你看看那個『理由』。」
喬特當時並沒有想那麼多。
他想自己已經一無所有,跟去看看也沒有什麼不好。他穿上外套,跟隨里包恩上了車,乘車的時間很長,長得他有幾度陷入了昏睡,里包恩倒是一直穩坐著,平靜地擦拭他的槍械,當喬特清醒時,車速已慢下,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
四周都是他沒看過的景物,建築看起來也不像日本,里包恩說,他們已經橫越廣大的西伯利亞冰原,抵達歐陸驅蟲對策局位於莫斯科的研究總部。
車子緩緩駛入巨大的灰色新式建築內。
喬特下車時,在空調的維持下氣溫並沒有想像中冷,他脫下了外套,先行下車的里包恩在前方向他招手,有幾個人前來迎接他們,畢恭畢敬地從里包恩手中接過公事包,走進升降梯前,里包恩和一個身穿白袍大衣的綠髮男人談話了一會兒,喬特注意到那男人頻頻向自己投來饒富興趣的視線。
綠髮男人離開後,他和里包恩一同進入升降梯。
「對剛才那傢伙提防點。」里包恩淡淡地解釋道,「他是『半蟲』研究實驗的總負責人,對一度成為寄宿體的你很有興趣。」
「『半蟲』研究……」捕捉到陌生的單詞,喬特冷冷地瞇起了眼,「……在雲雀家孵化的那些半蟲,最後都去哪裡了?」
「哦?竟然是我先洩了底。」里包恩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你的確很敏銳,我們正是拿那些半蟲在做實驗……不過,那也是因為你把成蟲給炸了。」
他語帶諷刺地道,喬特不以為然地看向他:「那是自衛。」
「所以,你不能對我們保存半蟲有異議。」
里包恩下了這個結論,電梯抵達樓層的聲音在此時響起,門向兩邊敞開,裡包恩領著喬特走出去,這是一條灰色的走廊,左邊是牆壁,右邊則是一長排實驗室,透過寬大而無框的厚玻璃窗可以清楚看見每個實驗室裡的的狀況。
里包恩領著喬特走入長廊之中,兩人的鞋底在地面踏出不規律的聲響,他們穿過前面幾間實驗室,裡頭偶爾有幾個穿白袍的研究人員抬頭看他們一眼,後來幾間實驗室是空的,裡頭暗著燈,也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里包恩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在這之後就是我要讓你看的東西。」那男人淡淡地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本記事本,「首先……我看看,半蟲幼蟲:茶木直央。寄生體:茶木直輝。」
聽見那個姓氏,喬特瞪大了雙眼。
里包恩往前走了幾步,喬特慌忙跟上去,看向右邊的房間,只見在實驗桌台面上,擺放著一隻被一節節肢解的肉紫色的大幼蟲,一股反胃感猛然竄上,喬特摀著嘴退後了幾步,背部撞上後方的牆。
「茶木警官的……!」
「哼,想起來了啊。」里包恩看著喬特鐵青的臉色,臉上勾起了惡趣味的笑容,「因為要作階段性的觀察,威爾帝那傢伙用藥物控制了每隻幼蟲的成長速度,很可惜,這隻才剛抓出來,就因為吸入過多氧氣而死,所以被肢解觀察了。」
喬特按捺下伴隨著精神創傷而升起的反胃感,點點頭。
「你那時候……就是因為這個實驗,才知道幼蟲抓出我的身體就會死嗎?」
「算是吧,可惜了另外一隻實驗材料。」他故作遺憾地道,又再次向前邁開腳步,「能確定的是,蝶蟲的幼蟲只有在吃夠寄生體之後,才有在地球環境活下去的能力,看看這傢伙吧──松田陽太,斷頭警官松田陽樹的寄生半蟲。。」
第二個房間裡擺放的,是一條被釘死在展示台上的粉紅色巨大幼蟲。
喬特並沒有再受到驚嚇,他似乎逐漸習慣了這些恐怖的景象,他有些不舒服地捂著嘴,卻沒有迴避直視那條肥碩的蟲屍。
「也就是說,半蟲在屍體中也能存活,是嗎?」
「必須是新鮮的屍體……這是目前的推測。」里包恩語帶保留地道,「目前並沒有蟲直接襲擊屍體的案例,但將來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喬特沒有回話,里包恩又繼續向前走。
「我想你知道,在地球的一般常識中,蝶蛾與其他蟲類最明顯的不同點就是──他們是完全變態的生物。」里包恩在第三間實驗室前停了下來,「這個常理似乎也適用於外星蟲類──看看這些傢伙,雲雀結杏的寄生半蟲:雲雀悠一,還有寄生在雲雀俊一朗體內的雲雀秋俊。」
在展示間右邊吊掛著的,是一個插滿長針的綠蛹,外型有些類似橡樹實,淺綠色的蛹面在燈光下散發著迷人的光芒,與另一邊相對,掛在左側的是一個狀若番薯的半透明巨蛹,裡頭那又是肉色又是螢光藍色的物體已經弄破了一半的蛹面,但在他來得及破蛹而出以前,就已被科學家用萬針插死,作成了真空標本。
「是嗎……是伯父和伯母的……」喬特喃喃地說著,看著那綠色的巨蛹,大約一個月前,這東西應該就是那隻叼著伯母的手臂出現的肉綠色幼蟲,喬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看向里包恩,「那杏風肚子裡的那個黑色怪物也……!」
「啊啊、沒錯。」里包恩加深了笑意,向前邁開步伐,「我們刻意留他到最後,看他能成長為什麼樣的半蟲,結果還是一樣,他與其他半蟲沒有分別。」
里包恩在最後一間房前停下腳步,敲了敲玻璃面。
「這就是,雲雀杏風的寄生半蟲──雲雀恭彌。」
喬特順著里包恩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映入眼簾的卻不是什麼標本展示間,那是一個小小的遊戲室,燈光頗為昏暗,一個黑髮的年幼孩子坐在角落,他的腿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故事書,灰藍色的眼眸抬起,好奇地望著玻璃窗外的兩個人。
喬特愣愣地注視著那個與人類看起來毫無差異的男孩,手掌緩緩地貼上了玻璃,他不自覺地湊得更近,鼻尖貼近玻璃面,他與男童對上了視線。
喬特認得那雙眼睛。
那雙肉黑色幼蟲曾對著他睜開的灰藍色眼睛。
「半蟲是……人類?」
上膛的聲響傳來,喬特轉過頭,只見自己的腦門正被漆黑的槍口抵著。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你有兩個選擇,喬特˙彭哥列。」那男人輕聲說著,嘴角咧開一抹殘酷的笑意,「一是成為驅蟲對策局的調查員,雲雀恭彌也任憑你處置,二是──死在這裡,永遠忘記你剛才看見的事情。」
「我選一。」
喬特冷靜而立即的答案讓里包恩愣了愣。
那僅有十六歲的少年平靜地看著抵在自己腦門的槍口,臉上沒有任何懼色,里包恩愣愣地注視著他,而後,他微笑起來,放下槍。
「你真的是……非常有趣。」他喃喃地說著,將手槍解膛。
「你說的『理由』,其實只是要用這一招讓我加入驅蟲對策局吧?」喬特平淡地說著,再次看向玻璃窗後的黑髮男孩,「選擇前者能帶來最大利益,這連考慮都不需要,也用不著你拿槍威脅。」
「最大利益……是嗎?真是標準的回答。」里包恩將手槍收進袋裡,「真不愧是……黑手黨訓練有素的機器。」
喬特陷入了沉默,沒有回話。
父親說過的話又在腦海徘徊,他垂下眼簾,聽見身旁開門的聲響。
「要進來嗎?」里包恩推開門,向他示意一個眼神,「他不會咬人的。」
喬特最初有些疑慮,但看著里包恩大方走進那個房間,他也隨後跟上,在燈光昏暗的寬敞房間裡,男孩的雙腳被金屬銬鍊束縛在一個小角落,他伸手能及的也只有書架左側的幾本故事書,書頁也已被翻得破破爛爛。
「羽化之後他沒有說過話。」里包恩淡淡地解釋,將燈光旋鈕調亮,「大概看不懂文字,只是喜歡翻書,寄生型的半蟲通常智力很低。」
喬特慢慢朝那孩子走過去,那男孩仰頭靜靜地看著他們,一張小臉蛋上的圓眼睛眨了眨,那小巧的鼻子和典型的東方臉孔看起來和雲雀杏風十分相似,喬特慢慢在他面前蹲下來,盡可能與男孩平視,男孩也望著他。
「你好……」
他不太確定地打了聲招呼。
小男孩沒有回話,只是繼續睜圓眼睛瞪著他。
喬特伸手想觸碰男孩,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當初那血淋淋的幼蟲在屍體腹部扭動的影像又浮現在腦海,喬特的身體因恐懼而僵住了,然而他再看向男孩白嫩的臉蛋時,卻又已無法聯想到當時那只醜陋的黑色幼蟲。
那男孩看著喬特好一會兒,無趣地低下頭,繼續翻著手中的故事書。
「他不會咬人。」身後的里包恩彷彿看出少年的恐懼,再一次強調,「就連看著自己的兄弟姊妹被殺也不會有感覺,當他是人偶就行了。」
……「人偶」。
喬特愣愣地瞪大了眼。
聽見背後傳來彈匣裝填的聲響,他回頭,見里包恩從懷裡掏出一把氫彈槍。
「你要做什麼?」他警戒地問,里包恩看了他一眼。
「我說過了,雲雀恭彌現在交給你處置。」那男人淡淡地說著,將槍柄遞向喬特,「這個東西能夠確實轟掉他的腦袋。」
喬特愣愣地看著他,沒有接過槍。
「這個實驗所不需要他。」看出少年的茫然,里包恩的語氣冷了下來,「你被人類的外表給迷惑了嗎?別忘了,他可是殺了你朋友的怪──」
里包恩赫然打住了話。
只見喬特將男孩護在懷裡,雙手摀住了男孩的耳朵,從他那雙烈火一般的金紅色眼眸中,綻放出了威壓感極沉的殺意──那並不是一種張狂的氣息,也看不出喬特˙彭哥列的憤怒,如此沉靜的殺氣,即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里包恩也是第一次見識,就彷彿是在考慮是否該為了讓里包恩閉嘴而殺掉他這般殘酷而簡單的問題,即便少年身上並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即使他不了解我們的語言,你也不讓他聽嗎?」里包恩冷冷地瞇起了眼,槍身一旋,指向了那黑髮男孩的腦門,「你明知他是仇人,為什麼要保護他?」
「我說過,報仇不能成為理由。」
「為什麼?又是為了家族的最大利益嗎?」
里包恩的問題讓喬特愣住了。
那少年靜靜地低下頭看向懷裡的男孩,那孩子也仰頭望著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眸很沉靜,蘊含著一股清亮的光輝,喬特突然有種感覺,覺得這男孩就像幼時的自己──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選擇不說。
「不是……」他喃喃地說著,看向里包恩,卻又像說給自己聽:
「是為了我自己。」
里包恩注視著他,沒有回話。
喬特緩緩拿開了貼在雲雀恭彌雙耳的手,雙臂向前環繞,將那瘦小的男孩抱入懷裡,他看見雲雀恭彌睜大了那雙圓圓的漂亮的眼。
「你說過,這孩子交給我處置,對吧?」喬特直視里包恩的眸子,平靜地說著,「現在開始──他是我的家人了。」
-第四章(半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