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恭彌不是蟲。
但也不是人類。
下個月中旬歐陸驅蟲對策總局會對新一批志願加入驅蟲對策局的應徵者進行面試,里包恩已經替喬特遞出了履歷,以一級指揮官的身分特別批准他直接進入面試階段,聽說里包恩也是面試官的一員。
在面試的日子來臨之前,他尚有一些時間可以陪伴雲雀恭彌。
自獲得研究總部的核可、將這孩子帶回住所以來,已經有兩天了。朝利雨月非常喜歡雲雀,喬特也隱瞞了那孩子半蟲的身分,只說是雲雀杏風親戚的小孩,要寄放在這裡一段時間。他們將雲雀恭彌視為人類看待,但目前為止,男孩除了不願意說話之外,他的表現也不太像正常的人類小孩。
他似乎很喜歡書。
喬特不知道雲雀是不是讀得懂文字,那男孩或許只是喜歡翻書,但他翻書的速度很快,不符合他看來只有三、四歲的外表年齡。喬特曾經從里包恩那裡得知關於寄生型半蟲的資訊,目前除了蝶蟲之外,寄生型的僅有蜂蟲和蚜蟲,據里包恩所說,這兩種蟲類能夠在單一寄生體裡大量埋下蟲卵,總部也曾抓回不少半蟲作研究,但這些半蟲就算長大成人,智力也通常偏低,不能和人類相提並論。
只是,喬特總覺得,雲雀其實懂得很多。
喬特試著跟雲雀恭彌說過幾次話,那男孩完全不理不睬。他偶爾會去拉自己頸子上電子項圈,那是研究總部為以防萬一給他栓上的枷鎖,要是這柔弱的「半蟲」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變化,項圈會向內射出雷射光束,截斷他的頭。
唯一令喬特安心的是,雲雀恭彌不會吃人,他喜歡吃壽司和漢堡排。
自從被免除繼承權以來,喬特已經恢復了不少精神,至少雲雀恭彌的到來讓他有點買菜做飯之類的事能做,就在他們逐漸習慣彼此的存在之時,面試的日子也逐漸逼近,一天早晨,喬特收到了歐陸驅蟲對策局寄來的通知郵件。
『親愛的 喬特˙彭哥列先生:我們首先祝賀您通過了書面審查……』
開頭非常制式,寄件者應該和里包恩無關。
喬特一面攪拌鍋裡的味噌湯,一面閱讀郵件的內容。
『面試訂於十二月十五日,於基輔的調查員培訓總部進行,請應試人員統一於上午九點以前完成報到程序,報到時,請一併繳交附件一的切結書……』
「切結書……?」
少年喃喃自語道,放下湯勺,拇指將頁面向上一滑,在檔案的第二頁的右上角標注了「附件一」,喬特瞇起了眼,瀏覽了一下內容。
就是……不保障生命安全的意思嗎?
面試的詳細內容並沒有被告知,喬特關掉了手錶的立體螢幕,關火,上樓叫雲雀恭彌吃飯,當他推開房門時,發現雲雀恭彌正靠在書桌邊,手裡拿著一幀相片端詳,喬特朝他走過去,在那男孩身邊蹲下來。
他湊過去觀看,那是過去喬特一家人的照片,父親站在正中間,母親依偎在父親的身旁,年幼的喬特站在他們兩人中間,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微笑,懷裡抱著他當時還是嬰兒的義弟澤田綱吉。
雲雀恭彌的視線一直盯著澤田綱吉的臉。
「在看什麼?」喬特溫柔地問,摸了摸雲雀的頭,「該下樓吃飯了。」
雲雀沒有理他,捏著相框的手又更用力了一些。
他的眉微微蹙起,似乎是有些不高興,抿著小嘴,圓圓的臉蛋泛著淺淺的紅暈,喬特又喚了一次他的名字,雲雀恭彌這才把相框放下。
「我們下去吧。」喬特柔聲說著,正想站起身,卻被雲雀拉住了褲管。
那男孩抬頭望著他,而後,朝他伸出了雙手。
喬特一愣。
「是……想要我抱你嗎?」他問,男孩點點頭。
驚異於雲雀聽得懂自己的話,喬特伸手將小男孩抱進懷裡,站起身時稍微顫了一下,雲雀比起他第一天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又要重了一點,喬特走出房門,步下樓梯時,感覺到雲雀恭彌那雙短小的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喬特。」
突然,他聽見一道細小的呼喚自己名字的稚嫩嗓音。
喬特赫然煞住了腳步。
他看向靠在自己肩膀的雲雀恭彌,雲雀也淡淡地看向他。
「剛剛……是你在說話嗎……?」他愣愣地問,那男孩坦白地點點頭,喬特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他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那,想跟我說什麼?」
那男孩的眉頭皺起,猶豫了幾秒:「人類……跟我有哪裡不一樣?」
男孩將這疑問脫口而出的瞬間,喬特突然感到安心。
他果然……什麼都知道。
「現在是一樣的了。」喬特溫柔地說著,又繼續向下邁開腳步,「你覺得……你跟我之間,有哪裡不一樣嗎?」
雲雀噘起嘴,半垂下眼簾,似乎是對這個問題感到不屑。
「身高、體型、體重、眼睛、聲音、膚色。」小男孩說著,伸手扯住了喬特的一縷髮鬢,不滿地道,「還有這個。」
「你說得都對。」
心裡對男孩突然的多話感到訝異,喬特走下樓梯,他調整姿勢,讓雲雀恭彌的額頭輕輕抵上自己的額,他們倆的距離近得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可是,內在的部分呢?」
他輕聲問,雲雀愣愣地睜大了眼。
「內在……?」他不解地問,「內臟……?」
「是智力、精神、知識、思考。」喬特解答了男孩的疑惑,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雲雀放下來,「……讓我來說的話,我跟你並沒有不一樣。」
雲雀皺起了眉,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是很滿意。
喬特摸摸他的頭,站起身走向飯廳,雲雀小跑步追上他的腳步,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褲管,仰起那張圓圓的小臉蛋。
「我之前一直不跟你講話,你不生氣嗎?」
他用那清亮稚嫩的嗓音詢問,喬特搖搖頭。
「我能理解你的理由。」他柔聲道,「再說,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完全信任一個人也不容易,怎麼說……」喬特頓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紅了臉,他搔搔臉頰,低下頭,「我……小時候,跟你很像,不太說話……所以,多少能理解。」
雲雀安靜地望著他,而後,他踮起腳尖,勾住了喬特的手。
「那我不要像你一樣。」男孩率直而坦白地說道,一臉的認真,「以後我會多和你說話的,喬特。」
喬特望著那牽著自己手的小男孩,嘴角不自覺地滑開一抹淺淺的笑意。
注意到雲雀恭彌怔怔的表情,喬特也愣了一會兒,他抬起手撫上自己的嘴角,意識到自己終於笑了,在雲雀杏風去世漫長的兩個月後,他因雲雀恭彌而再次露出了笑容,喬特有些尷尬地捂住嘴,他看向雲雀恭彌微紅的雙頰,而後,少年感到釋懷了,他放下遮掩著唇角的手,終於溫柔地笑了起來。
「啊啊、約好了。」他輕聲說著,握緊了那小小的手,「要和我多說話喔。」
雲雀恭彌紅了臉,點點頭。
一大一小的兩人牽著手,慢慢穿過走廊,走向飯廳裡熱騰騰的早餐。
*
面試的前一天晚上,喬特出門搭車。
雲雀恭彌和前來幫忙照顧雲雀的朝利雨月在門口送他,雲雀似乎很睏,他穿著鬆垮垮的睡衣,揉著惺忪的睡眼,一手拖著黃色小鳥布偶,喬特在玄關穿鞋子時忍不住回頭看他,只要外人在的時候,雲雀似乎就不會講話,注意到喬特的視線,雲雀打了個呵欠,抬頭,喬特微笑起來,那小男孩上前擁抱他。
「我會早點回來的。」喬特柔聲說著,抬頭看向一旁的好友,「雨月,這段時間恭彌就麻煩你了。」
「通知書上真的沒有說什麼時候結束嗎?」朝利雨月擔憂地問,喬特搖頭。
「我想最多當天會結束的,如果沒有,我再連絡你。」說著,少年拍拍雲雀的背,鬆開了擁抱,站起身,「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少爺。」
看著揮手道別的朝利雨月和雲雀恭彌,喬特溫柔地微笑起來,推門離開。
這一夜下著大雪。
氣溫下降到零下十五度,地下的公車總站卻仍維持著二十五度的室溫,喬特上車時,車上只有四、五個人,他用終端手錶的感應功能付了車錢,找了後方的角落坐下,放下手提行李,車內的溫度稍冷,他抬手開強了座位上方的暖氣,前方傳來準備發車的機械音,喬特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雙眼。
不久,車門關閉,公車沿著磁浮軌道,緩緩向黑暗中駛去。
喬特醒來的時候,公車已經到達莫斯科了。
他被清潔機器人給叫醒時,車上已經空無一人,喬特抓起手提行李快步下了車,看了眼手錶,已經是凌晨六點,六點十分有一般開往基輔的快車,喬特加快了腳步,注意到通往地下轉運站的電梯即將關閉,他扔出了手提行李,旋轉向前飛快滑去的行李袋卡入電梯門之間,感應到異物,門又再度敞開。
「不好意思……!」
喬特快步朝電梯跑去,抓起行李走進電梯內,裡頭的紅髮男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喬特假裝沒看到那刺人的視線。
電梯向下,抵達最下層的轉運站,喬特剛走出電梯,莫斯科總站複雜的月台系統讓他有些混亂,牆上的大鐘顯示再四分鐘發車,就在喬特試圖尋找站務機器人查詢月台時,後方猛然有人用力撞上了他的肩膀。
喬特被撞得向前踉蹌幾步,回頭。
那是剛才在電梯裡瞪了它的紅髮男人。
「痛啊。」那男人臭著一張臉,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你小心點,臭小子。」
看起來很年輕,或許才比自己大了幾歲?喬特猜測著紅髮男人的年齡,沒有回話,那人的眼神兇狠起來,似乎是對喬特沒有道歉感到不悅。
「看什麼看?你找打嗎?」他向喬特的衣領伸手,卻在指尖碰到領口前頓住了,男人不悅地抽回手,嘖了一聲,「老子趕時間,下次碰到我再教訓你。」
說完,他掠過喬特的身邊,朝通往第七月台的階梯走去。
趕時間……
喬特默默地想著,看向那男人的背影。
這種時候需要趕時間的──是同一班車!
想著,他追著紅髮男人的背影跑去,衝上階梯,果不其然看見月台邊停靠著一輛子彈列車,車側的編號正是莫斯科直達基輔的特快車班次,喬特快步走進車廂,卻迎頭就撞上了剛才那個紅髮男人。
那年輕人火爆地揪起了喬特的領子,後方的車門在此時關閉。
「你小子!跟蹤我要做什麼!真的找打是嗎!」那男人低吼道,另一手高舉起拳頭,「小看我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張口嘶吼的時候,喬特注意到了男人明顯的虎牙。
他們的爭執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車廂末端一個穿著長袍的黑髮男人站起身,朝兩人看了過來,但紅髮年輕人似乎並不管這些。
「說!你到底想幹嘛!」
他低吼道,喬特握住了那人揪著自己衣領的手腕。
「很抱歉,我並沒有惡意。」
他平靜而淡然地道,那紅髮男人愣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莫斯科轉車,如果有魯莽的地方,請你見諒……剛才你說趕時間,我想到我們可能是坐同一班車,跟著你才找到月台。」他坦然地解釋,感到捏著自己領子的手慢慢鬆開了,喬特看向那男人尷尬的神色,點頭,「要不是剛好碰到你,我就會錯過班次了,謝謝。」
那紅髮男人尷尬地紅了臉。
「這樣啊,抱歉。」他紅著臉,卻坦率地表達了歉意,「是我誤會了。」
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類型。
默默在心中對紅髮年輕人下了判斷,喬特微笑起來,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如果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就說吧,算是賠罪。」那男人說著,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你應該是第一次去基輔吧?我可以帶路,你要去什麼地方?」
「邁丹。」
「觀光嗎?」
少年搖搖頭,男人稍稍瞇起了眼:「該不會……調查員培訓總部?」
聞言,喬特抬頭望向他。
「你也是嗎?」他問,「面試的參加者。」
「啊啊、原來如此,難怪我們搭同一班車。」那紅髮男人嘆道,向喬特友善地伸出了手,「剛才抱歉了,我的名字是G。」
「我是喬特。」回握住G伸來的手,少年也釋出善意,「請多指教,G。」
「我們找位置坐下吧。」G說著,看了看四周坐滿了空位,指向通往下節車廂的通道,「這裡沒位置了,往下一節找找看。」
「啊啊。」
G領著他往車廂末端走去,走入通道之前喬特與方才那個一度站起來的黑髮男人對上了視線,那人對他露出親切的笑容,喬特雖不認識對方,但也點頭回應。
找了位置坐下之後,他和G聊了很多,G住在聖彼得堡,今年剛中學畢業,比喬特大了兩歲,正處於人生的轉捩點,他發了大約有三百多張履歷,全部被退回,聽說調查官大多需要體力好的人,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投了張履歷至驅蟲總局,就這樣通過了第一階段的書面審查。
可能是這頭不算正經的紅髮和臉上大膽的刺青讓他再三被刷掉吧?
喬特觀察著G的側臉,如是想著。
*
驅蟲對策局的調查員培訓總部離獨立廣場不遠。
他們抵達時已經接近上午九點,喬特在報到處繳交切結書,作了臉部確認掃描,立體螢幕上顯現了他的名字,算是完成了報到手續,與此同時,一份檔案自動傳輸到了他的終端手錶裡,喬特點擊查看,那是面試的程序內容。
「分成兩個階段……」喬特大致瀏覽了下內容,看向身旁同樣正在查看檔案內容的G,「我在501.1號室進行面談,你在哪一間?」
「啊?不……」注意到喬特投來的視線,G很快關掉了眼前的螢幕,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我、我還有其他的測試……稍後才會去面談……」
「其他的測試?」喬特問,G僵硬地聳了個肩。
「評定的等級不一樣吧?」他的眼神飄移了一下,「我是吊車尾的。」
查覺到G有什麼話不願意說,喬特也沒再追問。
G前去他的測驗場地時,喬特去服務台寄放行李和外套。面試流程上清楚寫著預定結束時間是下午五點,喬特估計今天之內趕不回去,留了語音訊息給朝利雨月,順便問雲雀恭彌有沒有好好吃飯。
來應試的人很多,有不少人是結伴一起來的,大廳裡的空位都被佔滿,角落裡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口中喃喃覆誦著應試的訣竅,喬特點開立體螢幕查看自己的號碼,序位是127號,時間已經是九點五分,陸陸續續有幾個面試者上樓,喬特站在大廳中央望著上方的顯示屏幕,大約有三個房間同時在進行面試,大約每一分鐘就會輪一號,有的甚至不到三十秒,但也沒看見樓上有應試者走下來,隨著數字不斷變換,大廳裡其他的參加者情緒更加緊繃。
大約半小時後,有一個人下來了。
他走路搖搖擺擺的,臉色相當蒼白,非得扶著牆才能小步前進,有幾個同行的人認出他來,上前攙扶他,整個大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他被同伴攙扶著坐到椅子上。
「怎麼了?你不是47號嗎?」其中一個同伴問,「在你前面的人怎麼了?」
「都進……醫務室了……」那人恐懼地說著,摀著臉,發出了一串嗚咽,「能、能走的……只有我一個……」
這番話清楚遞傳進了在場每一個等待者的耳中。
陸陸續續有幾個人站了起來,走到櫃台辦理放棄手續,看著其他人離開,留下的人臉色又更加鐵青。喬特觀察著47號面試者的臉色,聽見了廣播:
『127號請至501.1號室。』
聞聲,喬特轉身朝電梯走去,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經過那臉色蒼白的應試者身邊時,那個人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501.1號室在五樓右邊第一間房。
喬特推開門時,一聲清晰的口哨聲傳入耳中,他抬起頭,只見坐在最左邊的第三個面試官正是里包恩,他反手關上門,走向正中央的一張椅子,坐下。
除了里包恩之外,坐在正中間的面試官是一名長髮眼神犀利的女性,她的左邊坐著一個金髮碧眼的年輕男人。
「這就是你推薦的人?」中間的女人鄙夷地問,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喬特,「太瘦了,而且還是個小鬼。」
「面試之後就知道了不是嗎?」另一個金髮男人聳肩笑笑,看了眼桌面螢幕的資料,「你叫……喬特˙彭哥列,是吧?」
「是的。」喬特回答。
「那……你遇過最恐怖的經歷是什麼?」那男人接著詢問,悠哉地微笑著,似乎是正等著看喬特和其他面試者一樣驚慌失措支吾其詞的表情。
「應該是……幼蟲從我的肚子裡被摘出來的時候。」
喬特平靜而立即的回答讓男人和女人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喂!里包恩、你這傢伙可沒說過他是寄生體啊?」
「呵,提前說出來就不好玩了吧?」那黑髮男人惡趣味地微笑道,那金髮男人不悅地皺起眉,提筆在螢幕上寫下一些字。
長髮女人似乎也有了認真面試的打算,她的表情嚴肅起來:「你……成為調查員之後很可能會再遇到類似的事,你為什麼想成為調查員?」
「我被里包恩拿槍抵著腦袋威脅過。」
喬特淡淡地回答,那女人惡瞪了身旁竊笑的里包恩一眼。
「我只問一個問題,喬特˙彭哥列。」
最後一個提問者是里包恩。
他注視著眼前金髮少年那神色平靜的臉,嘴角滑開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做好準備了嗎?」
喬特回望著男人漆黑的瞳子,斂下睫。
「我不知道。」他淡然地說著,正中間的女人不悅地皺起眉,正想開口,喬特又繼續說下去,「在真正面對那一刻之前,我沒有辦法給你正確的回答。」
那女人閉上了嘴。
她注視著喬特,眉頭緊緊蹙起,而後她轉頭看向里包恩。
「他很不一樣,對吧?」里包恩滿意地微笑著,數位筆輕敲著桌面,「和前面那些垃圾不一樣,黑手黨的教育能讓他成為最好的人才。」
女人的表情看來不是很認同,但也沒有反駁。
「我是拉爾˙米爾奇,旁邊這位是可樂尼洛。」一會兒,那女人才又看向喬特,言詞犀利地道,「我先說在前頭,就算里包恩滿口推薦你,其他的考官也不一定會認同你,希望你在第二階段的實技測驗拿到好成績。」
「我知道了,謝謝。」知道是面試結束的信號,喬特站起身走向門口,卻在推開門之前被里包恩叫住,他回過頭,看向那笑意深沉的男人。
「通過第二階段之後,你就是調查員了。」
「里包恩!」
拉爾斥責地吼道,接著又是里包恩一聲輕笑。
喬特沒有答話,轉身推門離開。
*
才剛走出501.1號室,終端機就收到了另一封訊息,要求他直接前往三樓的328號訓練場進行第二階段的測試。
或許把先前的面試者嚇到腿軟的正是這第二階段的測驗,喬特坐上電梯前往三樓,進入三樓的走廊時,他遠遠就看見了在走廊上等待的G。
──他是什麼時候結束面試的?
喬特懷疑地想著,上前向G揮了揮手,注意到來人是喬特,G的神情似乎有些疲憊,他無精打采的和喬特打了聲招呼。
「面試的結果怎麼樣?」他問。
「不清楚。」喬特搖搖頭,反問,「你呢?」
「沒希望了吧……」G發出一聲自嘲的哼笑,抬手摀住臉上的紅紋,「難得有個地方願意收留我,我卻搞砸了。」
「搞砸?」喬特問,G沮喪地抬起頭來。
「……我揍了考官。」
「哇……」
喬特小聲驚嘆,為G怎麼還能繼續面試感到懷疑。
G抬頭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對喬特方才那聲驚嘆感到不滿,他剛想說些什麼,訓練室的門開了,兩個人被擔架抬了出來,其中一個全身長著鱗片,似乎是獸人。
『面試者127號、9號請進。』
喬特和G對望了一眼,走進了訓練室。
眼前的是一座障礙物場地,四周簡單搭起了高矮不一的坡形障礙,還有一、兩根金屬粗柱,每一個障礙物上方都貼了定位貼紙作為標記,喬特注意到場地正中間一個坑洞內還有兩個清潔機器人正在處理一地的嘔吐物。
『哦哦!剛好是你們兩人組隊啊!』
爽朗的聲音透過廣播傳來。
喬特看向房間的上方的控制室,玻璃後方一個黑髮男人向他們揮揮手,G蹙起眉一臉困惑地看著那人,喬特認出來,那是在火車上和他打了招呼的男人。
『抱歉因為面試的人多,時間很趕,在場地打掃乾淨前你們就先聽解說吧!』那男人繼續說道,低頭滑動手中的資料,「呃……喬特,還有G,對吧?我是這間328訓練室的監考官納克爾,你們的切結書我都確實收到了,接下來你們要做的,就是進入虛擬實境模擬與蟲的戰鬥,在開始之前,你們有沒有人覺得自己精神無法承受,自願放棄這個測試的?」
喬特和G互看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望向納克爾,搖搖頭。
「究極有自信!很好!但是剛剛昏倒的那兩個人也是這麼說的!哈哈!」納克爾爽朗地笑了兩聲,「期待你們能成為第一組合格者!加油吧!」
第一組?
也就是說,目前還沒有人合格嗎?
喬特淡淡地想著,看著清潔機器人排隊進入牆壁上的機械小門,旁邊的另一個小門打開,另一台機器人滑了出來,從置物艙中取出兩副配戴頭罩式擴增實境顯示器,喬特和G各接過了一副,戴上,顯示器已經是打開的,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綠洲的景象,方才的坑洞成為湖泊,四周起起伏伏的障礙物成了沙丘,而原本豎立的金屬粗柱成了棕櫚樹,喬特側頭看向身旁的G,在他眼中的G是沒有配戴顯示器的模樣,喬特調整了頭帶的鬆緊程度,確認自己還戴著顯示器。
『兩位是不是都確實進入實境了?』
納克爾的聲音傳入耳裡,喬特點點頭。
『如果覺得不適,請立即摘掉頭盔,當然,前提是你要記得自己頭上還是戴著頭盔的。』納克爾繼續說下去,『在感覺神經和頭盔完成同步連結之前,我先宣布這項測驗的宗旨。在驅蟲行動中,獸人調查員一直是對策局非常重要的戰力,之所以要求組隊測驗,就是要你打從心底身旁不同種族的隊友。』
聞言,G的臉色變得相當鐵青。
喬特望向身旁的紅髮男人,G也看向他,眼中似乎有著一絲恐懼。
『我看看……G,你第二階段面談的成績非常低,這一階段你要好好加油了。』不讓兩人有開口交談的時間,納克爾又繼續說道,「現在在你們的面前應該出現了一把槍,請輕輕拿起它,雖然你們看不見,但槍是由機器人拿著的。」
說著,一把槍憑空出現在兩人面前,那是一把雷射槍,喬特仔細端詳槍身,柏萊塔108MX型雷射槍的模組,他將槍口朝向自己的手,扣下板機,雷射光從槍口射了出來,照在他的掌心,並沒有產生任何痛覺。
『這把是實境專用的橡膠制槍,不會真的出來雷射光的。』納克爾的嗓音又再次傳來,『測驗開始之後,對著自己和隊友發射都會扣分,要注意這點。在戰鬥中不能保持冷靜的人,就沒有成為調查員的資格,請兩位謹記在心。』
雖說是橡膠制,摸起來就像金屬制的一樣。
喬特握緊槍柄,槍身略重,很有實感,大約是感官同步連結已經差不多了,才這麼想著,耳邊就傳來一串機械音。
『感官同步連結完成。』
氣溫一下子向上飆高。
喬特因這突如其來的難受感而瞇起眼,這熾熱得發疼的感覺簡直就像在真的沙漠一樣,他看向身邊的G,G已經熱度而開始喘息。
『那麼──測驗開始!』
納克爾下令道,接著是麥克風關閉的聲響,喬特知道那表示納克爾不會再給予他們任何指示和協助,他看向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握緊了手中的槍,連沙丘上吹下來的風都是高熱,身體承受不住突然的高溫,開始不斷冒汗。
他已經可以理解,為什麼每個受過測驗的人都躺進醫務室了。
震動的聲響傳來。
那是蟲翅震動的聲音,喬特抬手抹去下顎的汗珠,他看了G一眼,G也在此時看向他,他們視線短暫交會,G卻立刻就移開了眼神。
因為介意自己是獸人的事情嗎?喬特想著,但很快就被迫將G的身分拋諸腦後──沙丘的另一頭出現了身型巨大的蠅蟲。
在蠅頭從沙丘後方冒出的瞬間,G立刻開槍,光線準確命中了蠅蟲的紅色眼睛,雷射光束向後穿透蠅蟲的腦袋,那只蠅蟲卻像發了瘋似地向上竄飛。
「怎麼回事?」G咬牙低聲道,他的視線追著飛速極快的巨大蒼蠅,接連著三槍準確地射穿了蠅蟲的頭、胸、腹部,那巨大的蠅蟲這才無力地墜落,落下之時激起了一煙沙塵,遮蔽了遠處的天空。
喬特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用氫彈槍無辦一擊斃命,但大量使用氫彈槍對付蟲類又不切實際,也就是說,未來成為調查員之後,配備的極有可能也是雷射槍。
喬特看了眼身旁的G,那紅髮男人的動態視力非常驚人,射擊準度也相當高,就算是胡亂衝撞的蠅蟲,他單手持槍竟也可以準確命中。
必須擬定策略才行。喬特淡淡地想著,要是蠅蟲大量出現的話──
少年的思考在剎那間中斷。
揚起的沙塵慢慢沉寂,兩人的視野也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正是喬特最為擔心的景象──沙丘的另一頭,襲來了數量足以遍布天空的巨大蠅蟲。
「該死……!」
G低咒一聲,舉槍,喬特猛然抓住他的衣領往後跑,G被拉扯得莫名其妙,還來不及詢問喬特想做什麼,就被那少年用力摔入了湖中。
「噗哈……!你幹什麼──唔哇!」
剛想破口大罵,喬特也跟著跳入了湖裡,G為迴避濺起的水花而別開頭,他正想咒罵,喬特從後方摀住他的嘴。
「別說話,向下潛。」
喬特悄聲道,吸了口氣,拖著G慢慢向下,水質很乾淨,他們可以看到巨大的蠅蟲從他們頭上飛過,喬特躲在水中瞄準上方的蠅蟲,開槍。
無聲的雷射向上掃過一排蠅蟲的身體。
無數蠅蟲被當場切成兩半而死,G見狀吃了一驚,遲疑了一會兒後也有樣學樣,從水中射擊雖會失準,但目標數量如此龐大時,怎麼開槍都會擊中,千萬片蟲屍如雨點般墜落地面,激起的沙塵逐漸遮蔽了上方的能見度,喬特沒有停下來,他緊咬著下唇,瞇起眼,體內的氧氣就快要不夠了,但他仍繼續扣動板機射擊,直到蟲屍墜落地面發出的轟隆聲消失為止。
上頭已經完全被沙塵遮蔽。
喬特浮上水面,用衣襬遮住口鼻,深吸了口氣,一旁的G也浮上來,學他照做,激起的沙塵慢慢沉寂下來,喬特觀望四周,隨時警戒著可能襲來的蠅蟲,但當視野逐漸清晰時,他愣住了。
「一隻也沒有……?」G愣愣地道,看向只有沙土的地面,「屍體也不見了……」
「這是測驗,可能是我們通過蠅蟲那一關了。」喬特喘著氣說道,爬出了水中,注意到衣服並沒有吸水變沉,說到底這還是模擬訓練,就算方才的坑裡能夠控制空間裡的重力創造出他們下潛的假象,真正的水還是不存在的。
想到眼前的沙塵也不過是假象,喬特也不再遮掩口鼻。
G見狀也想照做,但他一吸入沙塵,立刻難受地咳起來,喬特回頭望向他。
「這些沙土是假象。」喬特淡淡地道,「想像一下我們戴上頭盔之前的景象,只要你不覺得吸入塵土會不舒服,模擬器就不會依著你的記憶刺激感覺神經。」
「是、是嗎……」
G摀住口鼻,閉上雙眼,照著喬特所說的話做,回想起方才那個空無一物的世界,而後他拿開遮掩口鼻的手,果真沒有再吸入沙塵的不適感。
G稍稍一愣,前方的喬特對他露出微笑。
那紅髮男人望著喬特,愣愣地張大了眼,這個無論年齡和體格都不如他的少年,此刻的背景卻顯得巨大而耀眼,G不禁被震懾住了。
怎麼回事?
他哪來的這種判斷力?
真的只有十六歲嗎?
「喬特。」G呼喚一聲,看著喬特的雙眼,「如果你……不介意我是……」
「──嗚哇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哭叫聲打斷了G未出口的話。
喬特的臉色陡然一變。
他們倆不約而同看向哭聲的來源,只見他們剛才還待著的湖泊裡,無數的幼蟲破卵而出,在水中游動著,或有黑色、紅色或白色。G因噁心感而皺起臉,喬特毫不猶豫地開槍,雷射光穿透一隻幼蟲的身體,那幼蟲發出了淒厲的哭叫。
「在叫……」G愣愣地道,「聽起來很像嬰兒……」
「──他們是半蟲。」喬特打斷他的話,不斷地攻擊每隻他所能見到的巨型孑孓,遠處水面上,似乎還有黑色的卵不斷在孵化,喬特蹙起眉,「射擊。」
聞言,G也舉槍照做。
雷射光射入水中不免因偏折而失準,喬特蹙起眉,這些蜎蟲不斷怎麼都打不完,而且似乎有越來越多的跡象,G的準度及動態視力已經不如最初,他因燥熱而喘著氣,汗水開始模糊了他的視線,喬特也感到自己熱得有些發暈,他試圖操控意識使模擬器的神經刺激系統無效,但注意力已無法再集中。
蜎蟲紛紛開始游向岸邊,有的已經開始蛹化。
喬特喘著氣,聽見後方傳來翅膀振動的聲音,他立即轉身開槍,光線橫向掃去,從後方逼近他的巨蚊瞬間被激光劈成兩半。
遠處大約有十數隻巨蚊還在朝這裡飛來,嗡嗡的巨大聲響令人發毛。
「喬特!」G叫道,喬特靠上了他的背。
「我的背後交給你。」他擦去頰上的汗水,平靜地道,「不需要回頭。」
那紅髮男人愣住了。
而後,他的嘴角勾起了微笑。
「……啊啊!」G肯定地說著,再次看向湖裡的蜎蟲,「我相信你!」
簡單的幾個音節,在那一剎那給了兩人巨大的力量,喬特緊握著手裡發熱的槍,仰起頭,閉上眼,嘴角禁不住露出了微笑──這是他第一次,並非倚靠彭哥列的關係,而是倚靠自己的力量,與他人產生了名為「羈絆」的連結。
「我也相信你,G。」
他輕聲說著,睜眼,開槍。
雖然動態視力並不如G,但蚊蟲的速度比蠅蟲要慢得多,喬特雖已相當疲憊,卻還是集中精神思考能在最短時間內取勝的方式,一發子彈沒辦法確實殺了這些巨蟲,但至少能夠擊毀他們一邊的翅膀,喬特不斷瞄準蚊蟲的翅膀開槍,一隻隻巨大的蚊蟲不斷被擊落,失去了翅翼的他們在地上蠕動掙扎著,不一會兒,十數隻蚊蟲全都落到了地上,喬特一隻一隻分別給予最後一擊。
「喬特……」
G顫抖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怎麼?」
「這個……是什麼?」
喬特轉過身,看向綠洲的景象,愣住了。
一隻隻破蛹裡爬出的,全都是背後長著蚊翅的人類幼兒,或有男、或有女,他們哇哇啼哭著,震動背後溼答答的翅膀,喬特的臉色一陣鐵青。
他緩緩舉槍。
「喂!喬特……!」
板機扣下。
光線射穿了其中一個男童的頭部,那孩子瞪大雙眼倒下,死了。
「──喬特!」G嘶吼道,抓住那少年的肩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金髮少年緩緩地說著,再次開槍。
雷射光射穿了另一個女童的心臟,其他孩童見到同伴死去,紛紛害怕地哭出聲,他們恐懼地爬著跑著,朝矮灌木叢衝去,喬特在他們躲藏之前一一射殺,孩童的啼哭聲響徹了天空,G看著不斷開槍的喬特,因精神混亂而劇烈喘息著。
「喬特!」終於忍受不了眼前殘酷的景象,G厲聲嘶吼,「你住手!」
「──他們是半蟲。」
喬特以蒼白的唇平板地說著,再次扣下板機,一個男孩隨之倒地。
G再次看向那些生著蚊翅的孩子,臉色極為鐵青,他舉起槍瞄準其中一個大哭的女孩,手卻顫抖得厲害,根本無法瞄準,更別提扣下板機。
──為什麼……?
他看向身旁那開槍開得理所當然的少年,內心受到極大的動搖。
──為什麼他殺得下去……!
幼兒的鮮血逐漸將湖水和沙地染紅,孩童的屍體遍布一地,G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看向手中的槍,看向不斷死去的兒童,看向喬特。
「快住手……!」
哭叫不斷在耳邊迴繞,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快住手啊──!」
眼前的畫面在剎那間消失。
已燥熱到發紅的皮膚因瞬間降下的溫度而感到發冷,四周的景物又回歸為先前的訓練室,G喘著氣跪倒在地,手中的槍滑落到地上,是一把橡膠制的玩具槍,他摘下頭盔,看向喬特,那金髮少年也緩緩摘下頭盔,雙頰蒼白得毫無血色。
『咳咳……!』
納克爾清喉嚨的嗓音透過廣播傳來,他們兩人不約而同轉過身,望向上方的控制室,納克爾平靜地看著他們兩人,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恭喜兩位,第二階段測試到此結束。』納克爾以低沉的嗓音說著,語氣卻沒有任何恭喜之意,『把顯示器和槍交給機器人,你們可以出去休息了,外面已經為兩位準備好了水和點心,請記得補充水分。』
喬特沒有說話,他將頭盔和橡膠製槍放到前來收取物品的機器人頭頂的檯架上,抬手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冷汗,他的臉色很蒼白,神色卻很平靜,注意到G向自己投來的視線,喬特側過頭,向跪在地上的G伸出手。
「走吧。」
一股怒氣猛然自G的腹腔竄上,他掄起拳頭,起身的瞬間一拳狠狠揍向喬特的臉頰,然而,那少年只一偏頭就閃過了攻擊。
「你……!」G的嗓音氣得發抖,「你為什麼殺得下去!你還是人嗎!」
怒吼回盪在空曠的訓練室之中,喬特平靜地看著他。
「作為一個調查員……」他緩慢地道,「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正確你媽的!」
G憤怒地嘶吼。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相信你!你這個人太可怕了!」
說完,那紅髮男人頭也不回地朝出口衝去,喬特站在原地愣愣地目送著他的背影,眼睜睜看著才剛得到的羈絆被撕裂,他感到有些茫然。
『身為調查員,你的判斷的確是正確的,喬特。』
納克爾的嗓音又透過廣播傳來。
『但G說得沒錯。』
『──你真的太可怕了。』
-第五章(測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