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五月的一個黑色星期五,「蟲」入侵了人類所居住的星球。
狂熱信徒稱其為「末日」,抑或是「神罰」,無論何者,這群外表看起來與昆蟲無異,體型卻與人類相當的外星生物所尋求的並非是食糧,而是繁衍後代的新方式,他們占據了當時已經殘破不堪的非洲大陸作為地盤,對人類展開襲擊。
為了保衛自己的星球和種族,人類集結起來,組織起一度不復存在的聯合國,在世界各地創建了驅蟲對策局,慢慢奪回了曾經失守的土地。
或許是因為與「蟲」的爭鬥逐漸走向安穩階段,至今為止,在東亞安居樂業的大日本聯邦,有不少人仍然認為,蟲對他們的生活並不構成損害。
──在不久之前,喬特˙彭哥列也是這麼想的。
喬特醒來的時候,竄入嗅覺的是醫院的消毒水味。
腹部傳來一陣悶疼,他稍蹙起眉,聽見某處傳來倒水的聲音,他睜開雙眼,側頭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背影。
「雨……月……?」
──碰。
花瓶被匆促放下的聲響。
「你醒了!少頭領……!」
雨月焦急的嗓音傳來,不一會兒就來到病床邊,喬特試圖坐起身,卻牽動全身上下的疼痛,他注意到自己的從寬袖子底下露出的手臂包滿了繃帶。
「你還不能亂動……」
「──哦,這不是醒得很快嗎?」
陌生的嗓音傳來。
喬特赫然回過頭,病房門邊一個黑色身影倒映入他金紅色的瞳眸之中,那是一個身穿黑西裝的高挑男人,喬特平靜地打量著他。
「你是……」
「少頭領。」朝利雨月突然打斷了他的提問,「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喬特斂下睫,慢慢想起事情的經過,他推開棉被,將上衣一角掀起,看向自己傷口已被縫合的側腹,而後,他望向身旁的朝利雨月。
「雲雀家……真的都……?」
他語帶保留,朝利雨月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像是鬆了口氣一般,而後哀傷地點點頭,喬特注意到,雨月的眼神和那個黑衣男人在那一瞬短暫地交流。
「杏風小姐的事情,在下感到十分抱歉。」
喬特淡淡地望著他,搖頭,感到神智有些迷濛。
那些事情就彷彿夢境一樣,若不是他身上這些傷,他或許還很難相信那是事實,少年慢慢轉過頭去,看向那個倚靠在牆邊的男人。
「你是來和我談『蟲』的事情的嗎?」
他虛弱地問,男人的嘴角滑開一抹笑。
「直接接受『蟲』的攻擊還能生還的自然個體,機率還不到萬分之一,再加上目擊過那樣的場面,竟然還能保持神智清醒,果然不是普通人。」那男人低沉的嗓音緩慢而清晰地說著,慢慢朝病床走去,「我本來和你的部下打賭,你會因打擊過大而暫時性失憶……但,你的精神力可真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家族的少頭領。」喬特平淡地說著,斂下睫,「見過很多場面。」
「啊啊……的確如此。」男人的語氣稍顯尖銳起來,「在這個警察只能配備橡膠子彈的時代,普通的中學生竟然拿著氫彈槍,不難想像你的身家背景。」
喬特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那男人。
他金紅色的眸子銳利地瞇起。
「……你是什麼時候抵達現場的?」
「你從窗戶掉下來的時候。」男人咧開一抹邪魅的笑意,如實回答,「本來呢?我是被命令回收那隻新種蟲,帶回總部作為研究材料的,坦白說,你毀了我的任務──實在是讓我非常不愉快。」
在那一瞬間,男人的身上綻出一股強大的殺意。
朝利雨月在覺察到殺氣的瞬間立即掏槍,卻被喬特一個手勢止住了行動。
「但你還是救了我。」那金髮少年神色平靜地道,「……謝謝。」
男人著實因喬特異於常人的反應而愣住了。
他輕輕笑了起來,壓低帽簷。
「你真是非常有趣的材料,喬特˙彭哥列。」男人微笑道,向眼前的少年伸出手,「正式向你自我介紹,我是歐陸聯邦驅蟲對策局一級指揮官──里包恩。」
喬特抬眸注視著那男人,回握住那隻伸來的手。
「你好。」他淡淡地說,「我是喬特,黑手黨彭哥列家族的少頭領。」
*
為避免恐慌擴散,雲雀家三人的死亡被當作強盜事件處理,喬特是後來幾天才從里包恩口中聽說這件事,但他並沒有為此而表達抗議,至於那個從雲雀杏風肚子裡鑽出來的可怕生物,里包恩說,那是蝶蟲的「半蟲」。
至於半蟲究竟是什麼,里包恩並沒有和他多解釋,那大約是驅蟲總局的機密,喬特也沒有多問,他想,等自己出院以後,憑彭哥列的勢力,不管什麼情報總能入手。他在住院期間查過關於半蟲的謠傳,大概得到了幾項線索。
第一、「半蟲」的存在本身即是不合法的,它並不被視為一個生命個體,任何自然個體要是發現半蟲,都可以當場將其殺害。
第二、「半蟲」據其名推測,應部分擁有人類的特性,也部分擁有蟲的特性。
第三、「半蟲」的繁衍,傳言就是蟲入侵地球的最終目的。
至於「半蟲」究竟是什麼?有什麼外觀特徵,消息一概遭到封鎖,縱然網路上有滿天飛傳的謠言,說法卻眾說紛紜,可信度不高。喬特唯一能相信的是自己的雙眼,他確信,那些半蟲半人類的噁心怪物是以吃人為生。
「蟲」並不是對人們的生活不造成損害。
喬特蜷縮在床上,淡淡地想著。
那只是因為──人們選擇不去看見而已。
*
住院生活第五天,喬特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廢人。
身上的傷口痊癒的速度異常緩慢,甚至可以說是一點癒合的跡象也沒有,喬特的身體虛弱得連在醫院走動都很困難,傷口也時常疼得讓他無法吃飯入睡,必須要倚靠嗎啡才能正常生活,這期間陪著他的是始終忠誠的部下朝利雨月、偶爾會來探病的同班同學,以及時不時就出現在他眼前的里包恩。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在這天第三次看見里包恩時,喬特終於耐不住懷疑,平靜地問出口,而坐在他身旁用匕首削蘋果的里包恩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你猜呢?」他輕鬆地反問。
「我猜不到。」喬特不溫不火地坦承,「如果是事件發生的經過,我應該全都告訴你了才對,還是說……你對我的供詞有所疑慮嗎?」
里包恩微笑著搖搖頭,帽簷的陰影遮蓋住他半邊臉,讀不出他的情緒。
「那麼,身為歐陸聯邦驅蟲總局的一級指揮官,不是應該很忙嗎?」
「的確是很忙。」
將削好的蘋果擺進盤子裡,里包恩微微一笑:「忙著物色人才。」
喬特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
他看著慢條斯理擦拭匕首的里包恩,視線停在那男人上揚的嘴角。
「你想讓我成為搜查官嗎?」他淡然地問,里包恩的笑意更深了。
「聰明。」他低聲嘆道,收起了匕首,「如果你願意成為……歐洲的說法是調查員──我就把所有你想知道事情都告訴你,如何?」
喬特沉默了許久,里包恩也沒有說話,彷彿是在等待少年一個肯定的答案,然而過了半晌,那金髮少年只是緩緩低下頭,嘆息。
「我確實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他淡淡地說著,斂下睫,「如你所說,我確實逃過一劫活下來了,但那並不代表我想再看到蟲……再說,我是彭哥列家族的少頭領,我的未來不能由我自身決定。」
「哼──是嗎?」里包恩用鼻子哼了一聲,顯然對這答案頗為不滿。
「如果這不能成為拒絕你的理由,請你再找理由說服我吧。」喬特平靜地說著,看向里包恩,「但我先說在前頭,『復仇』是不會成為理由的。」
「是嗎?」
里包恩不以為然地發出一聲哼笑。
「你還真是一個……被黑手黨訓練有素的機器。」
他刻意在最後兩個字加了重音,喬特抬起頭來,冷冷地瞪向他。
查覺到少年眼神傳來的狠勁,里包恩站起身。
「我有一個理由給你,你要不要接受是你的選擇。」那黑髮男人瞇起了那雙銳利的黑瞳,輕聲說著,「只是……要成為理由,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會盡可能等待。」喬特收起了目光的厲色,有些疲倦地轉頭望向窗外,聽見身旁男人離去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對了,里包……──唔!」
他的話在剎那間猛然打住。
一股劇痛感從胃部直湧而上,喬特摀住嘴彎下身,嘔吐物仍然穿透指縫傾瀉而下,正打算離開的里包恩愣住了,喬特大口喘著氣,受不了反胃感,再吐,卻吐出一口鮮血,他的側腹傳來強烈的絞痛感,痛得他幾乎就要昏厥過去。
是傷口迸裂嗎……不。
他掀開衣服看向迸裂的傷口,鮮血伴隨著黃膿染髒了床單,喬特清楚看見自己的側腹下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他想起來了。
被蝶蟲攻擊的時候,有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的腹部。
「里包……恩……」他忍痛一字一句地道,「是……蟲……」
「蟲?」里包恩瞪大了眼,「你被尾針刺過?」
喬特點點頭,一股腥甜又再次湧上喉頭,他聽見里包恩匆促離去的腳步聲,病房的大門敞開著,外頭的騷動聲很清楚地傳入耳中,伴隨著耳鳴嗡嗡作響,喬特彎身再次吐了一地鮮血,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在疼痛之中越來越薄弱。
……杏風就是這樣死的吧?
喬特抓緊了床單,咬緊染血的下唇。
*
金髮少年很快就被送進手術房。
在里包恩的口頭指導下,醫護人員再次割開了喬特被縫合的傷口,歷經五天的時間,最初進入少年體內的蟲卵已經孵化成幼蟲,並開始啃蝕寄生體的內臟。
喬特雖然被打了麻藥,但是模糊之中能聽見醫護人員說話的聲音,他聽見有什麼東西被撕扯開來的聲響,喬特睜開眼,一隻拳頭一般大小的血淋淋白色幼蟲映入他的眼簾,只見醫生捏著那不斷掙扎的幼蟲尾部,幼蟲的蟲嘴一張一合的,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不出幾秒,幼蟲蜷起身體,不動了。
「死了。」
他聽見醫生如是宣判。
「那個指揮官說得沒錯,這東西只要接觸空氣就會死亡。」
「死了就快點放下,看了好噁心。」
「這怪物竟然吃掉了一整顆腎……!」
動刀的聲音又再次響起,喬特緩緩斂下睫,在麻藥的作用下意識逐漸遠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
手術持續了整整十個小時。
這十個小時之間,彭哥列家族上上下下的氣氛極度沉重,首領親自待在手術房外等候,醫院外頭的停車場聚集的全是家族的得力幹部,家族裡的女人和小孩擔憂地在家等待消息,事隔十五年,彭哥列再次面對蟲的侵襲,少頭領喬特˙彭哥列在與體內的蟲卵戰鬥的這一刻,對家族的意義是無比重大的。
手術燈熄滅時,手術房外的家族成員不約而同地站起身。
當主治醫生帶著疲倦的神情走出來,告訴彭哥列首領手術一切順利時,那老人緊蹙的眉宇終於慢慢展開,幾個年輕的家族成員甚至放心地哭了出聲,朝利雨月便是其中之一,而始終站在角落的里包恩似乎也鬆了口氣。
喬特被推出手術室時是醒著的。
雖然睜著眼,意識卻很薄弱,他聽見父親、弟弟和部下跟在他的病床後方呼喚他名字的聲音,戴著氧氣罩的他卻無法出聲,雖然五感很薄弱,他模糊之中卻能知道自己的狀況,腎被吃掉了一個,胃被吃掉了一部分,全因替換成人工器官才能繼續活命,他聽著病床輪子滾動的聲音,望著天花板的眼神很是茫然。
──好慢啊,喬特。
雲雀杏風甜甜的聲音仿若閃過腦海。
喬特的意識又更加模糊,他閉上眼,發現自己正站在貧脊的崖邊,而雲雀杏風就飄浮在自己的前方,一頭美麗的黑色長髮隨風飛揚,她噘著嘴,看似生氣,臉頰卻泛起了淺淺的紅暈,喬特認得,那是杏風害羞時的表情。
──真是的、你這傢伙!要讓人等到什麼時候啊!
那少女彆扭地說著,昂起頭。
──快點過來這裡就好了嘛,那邊的世界有蟲,不是很可怕嗎?
喬特平靜地望著眼前的少女,露出了微笑,隨後想起來,這是在目睹杏風死亡之後自己第一次笑,甚至連該怎麼樣揚起唇角都有點忘記了。
彷彿是為了練習一般,少年輕輕地笑出了聲。
「抱歉,杏風。」他說著,遺憾地搖搖頭,「坦白說,我曾經喜歡過你……是那種,長大以後想要跟你共組家庭的喜歡。」
──你、你喜歡我啊……
杏風紅了臉,別開頭,似乎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那、那就快點過來找我啊!我、我一個人在這裡……
「──你知道我是彭哥列家族的少頭領吧?」打斷了少女的話,喬特反問,他緩緩舉起了右手,「父親常告訴我,最容易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和判斷的就是他人的死亡,因為當你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一個人後,就容易作出一些瘋狂的決定。」
杏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喬特淡淡地瞇起了眼。
「我的確很喜歡你,杏風。」他的眼神瞬即轉冷,「但是──死人不要說話。」
他扣動食指,巨大的槍響從手上發出,子彈穿入雲雀杏風的腦門,那少女瞪大了雙眼,她的四肢在剎那間不斷萎縮,身體卻快速變形腫脹,迸裂出一隻肉黑色的幼蟲,幼蟲在空中蠕動掙扎著,成長為巨大的蝶蟲,又在剎那間化為粉碎。
懸崖消失了,連同手中的槍,獨留少年孑然一身立於黑暗之中。
喬特˙彭哥列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正躺在單人病房裡,窗邊的沙發上,父親、弟弟澤田綱吉和部下朝利雨月正在熟睡,天是亮著的,大約已是第二天下午。
身體感覺輕盈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取出蟲卵的關係,喬特試圖坐起身,或許是麻藥還在作用,他剛動完刀的側腹並不感到疼痛,喬特拆開自己手腕上的繃帶,看見自己六天前被碎玻璃割破的傷口終於有了癒合的跡象。
果然先前傷口一直沒有癒合,是因為蟲卵在體內孵化嗎?
「喬特……?」
父親睡意朦朧的嗓音傳來,喬特回過頭,與沙發上的老人對上眼神。
「父親。」他輕聲問候,將手腕上的繃帶重新綁好。
「你沒事吧?」
那老人問,喬特點點頭,於是這大家族的首領打了個呵欠,站起身,動作驚醒了身旁熟睡的兩個年輕人,年幼的澤田綱吉見到醒來的喬特,剛想開口,但他隨即注意到緩緩朝喬特走去的父親那威嚴的背影,他識相地閉上嘴,眼神似乎有點委屈,身旁的朝利雨月拍拍他的背,也沒有說話。
那腰桿仍然直挺的老人在病床邊停下腳步,一向嚴厲的眼神透露著慈愛。
「……你贏了,是嗎?」
他注視著臉色蒼白的嫡子,淡淡地問話,喬特聞言,斂下睫。
「正確來說,沒有醫生的幫助,我是會死。」那少年平靜地陳述事實,「但是就意志上而言,這的確是我的勝利。」
「改改你說話拗口的習慣吧?小子。」那老人微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喬特的頭,揉亂那頭本來就凌亂的金髮,「……你是我的驕傲,喬特。」
喬特望著男人慈愛的眼神,沒有回話,男人拿開手,緩緩朝病房門口走去。
「請等一等,父親。」
他赫然叫住了那即將離去的男人。
只見那老人的腳步一頓,回頭,兩雙金紅色的眼眸視線相接。
「希望您考慮准許我一件事情。」
喬特語氣平靜地說著,卻能感覺自己的手心發著汗。
「我希望──能成為驅蟲搜查官。」
-第二章(孵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