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對兜蟲作戰檢討會,持續了整整五個小時。
A組人員傷者眾多,或許缺少正在休假的組長朝利雨月領導也是一個原因,但與戰鬥力最強的蟲類正面對決原本就有極大的風險,所幸只有輕傷者,無人重傷或死亡。除此之外,砲塔搬運人手不足等等也是個問題,如果在短時間內能從本部內搬運更多砲塔,在兜蟲登陸海岸之前給予更多的傷害,就能相對減少A組隊員受傷的人數和機率。若下一次再有飛蟲軍團如此井然有序地襲擊過來,他們不能保證能像這次一樣全身而退,為了使作戰經驗有所提升,喬特提出了聘請兜蟲作戰專家來辦一場兜蟲對戰講座的想法。不過,對各組組長而言,在眾多待改進項目中列位第一的,仍然是總指揮官的人身安全問題。
凡是以高智慧蟲類為目標的作戰,喬特遇襲的機率逼近八成。
他總是以指揮官必須能詳細觀察局面為由,獨自一人待在離戰場最近的至高點,並且絕對不肯妥協待在室內,理由是:一旦需要轉移陣地掌握局面時,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飛到現場,因此,過多的保護反而會成為速度上的阻礙。
針對這一點,各組長們提出了眾多改革方案,比如影武者、全身保護裝、小型戰鬥機等等,爭辯到最後,由G所提議的光學迷彩成為最好的辦法,但問題是,他們並不曉得光學迷彩對蟲的視覺會不會產生效用。
蟲的未知性,仍然是對蟲戰鬥中很大的阻礙。
會議結束,喬特在返回房間的路上一直想著這件事。
到頭來,他還是什麼也沒能弄明白,蝶蟲之所以撤退的理由、雲雀出現在那裡的原因、那股噪聲的正體,還有阿諾德是否有和蟲溝通的能力。
雖然一切只是推測,但喬特的腦海中已經慢慢有了答案。
蝶蟲無疑是高智慧蟲種,自十年前蝶蟲首次出現在日本澀谷以來,至今為止世界各地的對蝶蟲戰鬥中都導向一個結論:蝶蟲有著超乎其他蟲類的驚人智慧。
他們顯眼的翅膀容易成為目標、飛行速度慢,論身體沒有殼蟲類來得堅硬,繁殖數量又少得可憐,但可能正是因為這些生存上不利的缺點,蝶蟲才用智慧來彌補它的不足性,最棘手的莫過於他們懂得與其他蟲類合作。與瓢蟲這種又強大、又有智慧的蟲類不同,蝶蟲相較之下顯得脆弱得多,因此,唯有通過與其他蟲類合作,才能提高蝶蟲的存活率。
那股噪聲很可能就是由蝶蟲所發出的指令,或許他們利用某種人耳聽不見、卻會干擾到機器的波長傳遞訊息,而那種波長能夠被初期獸人聽見。
但是,他們又為什麼會聚集在雲雀那裡?更重要的是,為什麼雲雀會出現在那裡?為什麼他會穿女裝?又為什麼他看見自己要逃走?
「不明白啊……」喬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雖然說了要給他自由……」
「──不明白什麼?」
赫然響起的嗓音讓喬特微微一愣。
他低下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蹲坐在自己家門前的阿諾德正抬頭仰頭望著自己,而因為太專注於思考,他竟沒有注意到阿諾德的存在。
「怎麼了?」喬特溫和地問,像隻看門狗的阿諾德眨了眨眼。
「我等你很久了。」他輕聲說著,按住自己的腹部,「我肚子餓。」
「你又沒吃東西?」喬特微笑起來,拉開袖子用腕錶掃描了電子門鎖,而後他扭開了門把,「進來吧,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話剛說完,喬特立刻向側一閃,躲過了朝自己撲來的阿諾德。
「你要控制自己的行為啊。」他說著,推開了門,側身給阿諾德讓開一條路,心中暗暗慶幸自己的房間沒有木天蓼那種東西,「至少要有基本的餐桌禮儀。」
「當然,你以為我是誰?」阿諾德不高興地蹙起眉,喬特微笑。
「是啊,不曉得之前跳到G餐桌上的人是誰。」
他溫和地調侃道,讓阿諾德走進自己房裡,關上了門。
阿諾德並沒有因為違抗命令而受到懲罰。
若不是因為阿諾德,蝶蟲大概也不會掉頭撤退,喬特如此猜想著,卻沒能問出阿諾德是否能和蟲對話,雖然那之後他私下問了阿諾德很多次,但那銀髮青年總是閉口不肯回答。
如果有和蟲溝通的可能,就能夠減少傷害、避免戰鬥,那些至今未知的部分也就能一次弄明白了,說不定,還能夠得知蟲侵略地球的目的是什麼。
說到能和蟲溝通這一點,身為半蟲的雲雀恭彌按理來說應該也能做得到,喬特淡淡地想著,將鍋子從碗櫥裡拿出,但他從來沒有聽過雲雀能和蟲溝通,或許長年待在並盛沒有遇襲也是一個主因,或許,雲雀恭彌正是為了要見蟲才特別跑到前線來的,但既然如此,女裝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說,蝶蟲真的是因為雲雀在西西里島才入侵的嗎?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雲雀恭彌又想要做什麼?
喬特知道自己一時半刻也思考不出答案,他嘆了口氣,瞟向身後的阿諾德。
「話又說回來,你真的一點吃飯的錢都沒有嗎?」將橄欖油倒入平底鍋內,點開電子爐的開關,喬特淡淡地問,「之前當獵蟲者賺的錢到哪裡去了?」
「花在該處理的事情上面了。」
「該處理的事情?」喬特一面圍上圍裙,一面回頭看向餐桌邊等待的阿諾德,「不會是什麼非法的事情吧?」
阿諾德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喬特隱約知道答案是什麼,他再度嘆息。
「算了,獵蟲本來就是一件非法活動。」他輕聲說著,繫緊了圍裙的腰帶,「不過,需要花到那麼多錢嗎?總該有一些剩下的吧?至少該有些生活費。」
「拿去旅行了。」
「旅行?」喬特不禁失笑,「不是沒有錢嗎?還去旅行?」
「旅行可以獲得知識。」阿諾德在桌上緩緩趴下,盯著桌上擺放的花瓶,視線緩緩向上移至瓶裡的白色雛菊,「因為沒有嚮導,也沒人願意幫忙,還有很多麻煩的手續,所以要花很多錢。」
「沒有嚮導?」喬特將一顆蛋在碗裡打散,「是自助旅行?」
「嗯,算是。」
「最近很多人用特快列車跨國自助旅行呢,你也是嗎?」
「沒有,搭船。」
「船?真特別。」說著,喬特將打散的蛋倒入鍋中,「是潛水艦嗎?」
「是快艇。」
「快艇啊,快……」喬特赫然打住了話,回過頭,「快艇?」
「嗯。」
「那個……不是有錢人在自家小島上度假的時候搭的嗎?」
「不是那種。」阿諾德撐著頭,懶散地注視著喬特,「是捕魚用的。」
「捕魚?」喬特更加困惑,「捕魚可是非法產業活動啊。」
「印度西岸還是有人在做。」阿諾德淡淡地說明,「在黑市買下一艘漁船,改裝成太陽能動力,就能夠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還真是……積極的旅行方式。」喬特苦笑著,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鍋裡的煎蛋之上,「那麼,你去了哪些地方呢?」
「新加坡、馬來半島、印尼群島……」阿諾德伸出指頭慢慢地數,「再往西菲律賓群島、最北去到台灣、然後巴布亞紐幾內亞……太平洋上有很多小島不記得名字了,夏威夷也去過,然後是墨西哥……怎麼?」
注意到喬特驚詫的眼神,阿諾德打住了話。
「你……一直在蟲巢旅行?」那金髮青年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眼前的獸人,「赤道一帶不是最危險的地方嗎?而你竟然安然無事?」
「因為我是最強的獸人。」
「真的是這樣嗎?」喬特瞇起了眼,「因為你能和蟲溝通?」
阿諾德蹙起眉,不再說話。
喬特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他嘆了口氣,將鍋裡的煎蛋翻了個面。
「晚餐吃蛋包飯好嗎?」
「嗯……」
「等、不要抱上來,阿諾德,我還在做飯!」
推了推那銀髮獸人靠在自己腰間的腦袋,喬特深深嘆了口氣。
很多時候,他覺得阿諾德就像孩子一樣。
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性格很直接,從不在意是否會傷害到他人,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有時候會恨得他牙癢癢,但有時候,又覺得他很可愛。
喬特騰出一手來摸了摸阿諾德的頭,覺得心情很輕快。
──下次在戰場上要乖乖聽話啊。
他心中如此期許著,嘴角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
隔天是書寫報告內容的訓練。
對阿諾德而言,沒有什麼是比和戴蒙˙斯佩德共同困在一個小空間裡更惱人的事情了,他焦躁地用數位筆尖戳著桌面的投射螢幕,電子稿紙上仍然是一片空白,對面的斯佩德倒是喀答喀答地飛快地打著字,一行行字跡便不斷躍然於立體螢幕之上,而那藍髮男人看向對面啃咬筆尖的阿諾德,露出了輕蔑的微笑。
「都什麼世紀了,竟然有人沒學過打字、噢,更正,不是人,是自然個體。」他笑瞇瞇地嘲諷,「但是也不怪你,反正你只要動動身體出勞力就行了。」
「我跟除了扣板機之外什麼也不會的軟弱人類不同。」
「唉呀可惜,軟弱的人類還會打鍵盤呢。」
阿諾德惡瞪他一眼,沒有再鬥嘴下去。
他們之間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突然,阿諾德仰起頭,鼻子動了動,像是嗅到了什麼東西,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牆邊。
「想偷懶了嗎?」
斯佩德問,阿諾德朝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他輕輕把耳朵貼在牆上聆聽,這個舉動勾起了斯佩德的好奇心,他按下存檔鍵,擱置打到一半的報告書,看著阿諾德慢慢沿著牆走動,在窗邊停下腳步,而後,那銀髮獸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窗。
「……剛剛的講座真的非常好,連我都受益良多。」
微弱的說話聲傳進室內,那是喬特的聲音。
「你是跟蹤狂嗎?」斯佩德小聲指責,阿諾德側頭瞪他一眼。
隔壁就是會客室,估計會客室的窗戶也是開著的,斯佩德嘆了口氣,站起身,他並不否認,他的確也感到有些好奇。
「哈哈!少來了,對蟲作戰你才是專家好嗎?」
另一個陌生的嗓音傳來,阿諾德不悅地瞇起了眼。
斯佩德頓住了腳步,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音色。
「我能拿出來炫耀的實質功績也只有作戰指揮了吧?說到兜蟲,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專家。」喬特平靜的嗓音傳來,「有了你的指導和建議,下次再遇到兜蟲,A組成員應該就能給予兜蟲更有效的打擊了。」
「喂喂、今天說話這麼客氣可不像你喔。」
「我是在暗示,希望你能調到西西里前線,替我們擊敗兜蟲啊。」
會客室裡傳出一陣笑聲。
「又來了!你這個總是詛咒我降職的傢伙!好歹我也是地區總指揮官!」
喬特輕輕笑了起來。
阿諾德的臉色越發陰沉,斯佩德見狀忍不住伸手輕彈了一下他銀色的鬢角,而他滿意地看見被他逗弄的阿諾德露出生氣的表情。
「──話又說回來,之前那個面試者過得怎麼樣了?」
那陌生人的嗓音打斷了兩個實習員即將引爆的爭吵。
「面試者?」喬特的語氣稍稍上揚,「哦,你是說戴蒙嗎?」
「對、對,他在這裡還混得不錯吧?」
斯佩德瞪大了雙眼,身旁的阿諾德看向他。
他想起來了,在他面試成為調查員的那一天,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當時那個坐在長桌正中間的紅髮面試官──西蒙˙科札特,英格蘭邦總指揮官。
「戴蒙啊、我認為他挺有資質,無論是射擊還是情況判斷能力,都比一般調查員要優秀。」喬特的嗓音傳來,聽起來卻不是那麼愉快,「只是……」
「啊啊、你是說『那個』嗎?」
「是的。」
「老實說,拉爾小姐傳視頻給我的那時候,我也嚇了一跳。」
「你也投了嗎?反對票。」
「那是當然的啊,對『我們』來說尤其不能接受吧?」那人苦笑道,「特別是另外那個獸人把小嬰兒的頭扯斷的時候,我都衝進廁所吐了。」
「啊啊、阿諾德啊。」
聽見喬特談論起他的名字,阿諾德的胸口一緊。
「他是個好孩子喔,雖然……還有很多謎團就是了。」
「好孩子?好孩子會做出那種事嗎?」
「怎麼說好呢?喏,如果家裡有養狗,磨牙期的時候不是會毀壞很多傢俱嗎?我想,對阿諾德來說,大概就是那樣的感覺吧。」
「什麼比喻啊?」
科札特輕鬆的笑聲傳來。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對了,說起這個。」茶杯輕輕碰撞茶碟的聲音響起,「恭彌他還好嗎?」
「恭彌?啊……我想、他過得還不錯吧?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我啊,之前對我家的炎真和真美提起了你的故事……啊、當然是偶然間提到的啦,因為一直被追問,所以就說了。」那人澄清道,又繼續說下去,「然後啊,那兩個孩子突然就很興奮,說很想要見恭彌一面呢!」
「突然想見面?為什麼?」
「那是當然的吧?同樣身為人類社會裡的半蟲啊。」
戴蒙˙斯佩德瞪大了雙眼。
阿諾德警覺地側頭看向他,他伸手打算關窗,斯佩德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兜蟲和蝶蟲是好朋友吧?在蟲群作戰中,他們共同出現的機率有百分之六十五,當我跟他們說恭彌是蝴蝶的時候,他們都很高興呢。」
科札特的聲音又繼續傳來。
「是這樣啊……」
「所以啊,我在想……」
那男人靦腆地笑了起來。
「要是──兜蟲半蟲和蝶蟲半蟲也能成為好朋友,那樣就好了吧!」
碰!
窗戶被大力關上的聲響傳來。
會客室裡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喬特匆匆跑到窗邊,探頭看向窗外,隔壁的窗戶是關的,他咬緊下唇,和沙發旁的科札特對望一眼。
「怎麼辦……」科札特焦急地望著他,臉色一片慘白,「要是被聽到……」
「我去隔壁看看。」喬特抓起自己擱在桌上的腕錶,「在這裡等我。」
說完,他快步走出了會客室,轉身,在會客室隔壁的正是實習員辦公室,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喬特用腕錶掃開門鎖,推開了門。
燈是關的。
所有電腦儀器也全是關的,空蕩蕩的房裡一個人也沒有。
喬特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瞇起了眼。
「不是這裡嗎……?」
他說著,緩緩關上了門。
離去的腳步聲響起,門內,戴蒙˙斯佩德摀著阿諾德的嘴藏在櫥櫃內,他的左手被那獸人有力的下顎咬到滿是鮮血,緊掐著阿諾德頸子的右手直到確認喬特的腳步完全離去才慢慢鬆開,他從阿諾德口中抽出自己左手,那被他掐得差點窒息的獸人嗆咳了幾聲,斯佩德捏住他的下顎,強迫阿諾德抬起頭。
「今天我們聽到這件事情的消息,不准說出去。」他緊盯著那被淚霧迷濛的冰藍色雙眼,將態度放軟,「吶,因為,要是洩漏出去,不是很糟嗎?你最喜歡的喬特和英格蘭分部的高官都和半蟲有所牽扯,你也不想喬特被降級吧?」
阿諾德稍稍瞇起了眼,伸手用力掐向戴蒙˙斯佩德的頸子。
「不用你提醒,我也不會說的。」
那藍髮男人注視著眼前殺氣騰騰的獸人,冷汗滑過他的額角,即使如此,他的表情仍然不因為即將襲來的暴力而有任何動搖,他的視線飄移著,根本不像是在注視著眼前的獸人,阿諾德可以很清楚的從那雙總是志在必得的深色眼瞳之中看見強烈的動搖,就彷彿是他信仰的最深處都被撼動了一般。
阿諾德啐了一口血沫,緩緩收回了掐在斯佩德頸子上的手。
「下次再掐我脖子,我就咬斷你的手。」
他低聲威脅道,推開置物櫃的門,走了出去。
戴蒙側頭注視著再次被關上的門板,聽見阿諾德離去的腳步聲,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他感到雙腿有些虛脫,腳底輕飄飄的像是失重似的,於是他緩緩地滑坐下來,仰起頭,看著一片黑暗的空間。
──背叛。
他無力地想著,閉上雙眼。
就連這個前線裡,也再沒有人值得相信了。
*
戴蒙˙斯佩德是個貴族,他自己向來是這麼認為的。
他的父親是歐陸聯邦有名的政治家,從小他就居住在寸金寸土的巴黎,讀的是最好的私立小學,他在文化的薰陶與高品質的教育之中成長,無論談吐、品味、風格,甚至是頭腦,他都勝人一籌,就算當時人類正與蟲展開如火如荼的戰爭,這一切也與他無關,戴蒙˙斯佩德是個有如玫瑰一般,被保護在溫室裡的玻璃罩的男孩,他的父親將他視為其事業的繼承人,總是將他捧在掌心,而斯佩德也如他父親所希望地生長著,進入了劍橋大學的政治系就讀。
但很快他就發現,他對於這些醜陋的政治鬥爭完全沒有興趣。
他喜歡美麗的事物,人類都是如此,對美好單純的事物有所嚮往,然而一想道自己即將在那個爾虞我詐的世界渡過他的餘生,戴蒙˙斯佩德便頭一次產生了背叛父親的想法,他不想繼承父親的事業,不想成為政治家。
就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埃琳娜。
斯佩德總是覺得,在與那個法律系的女孩相遇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墜入了愛河,畢竟誰不喜歡美麗的東西?那一天,埃琳娜穿著美麗的粉白色洋裝,撐著米色的蕾絲雨傘,戴著白色的手套,即使如此,她還是願意彎下身來,替小女孩撿起一個掉在汙泥裡的破娃娃,斯佩德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美麗的人了。
埃琳娜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那時的斯佩德並不是沒有交過女朋友,但讓他如此傾心的對象,埃琳娜卻是第一個。
由於身分地位接近,他們因為共同的話題很快成為了朋友,一日斯佩德向埃琳娜傾訴自己心中背叛父親的想法,埃琳娜理解他,並且支持他。
當埃琳娜了然地點點頭,並握住他的手的那一個瞬間,斯佩德就已明白,無論父親說什麼,他這一生都非眼前這個女孩不娶。
而他的人生大計非常順利地進行,順利得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聽從埃琳娜的建議,試圖和父親溝通,卻被勃然大怒的父親從此斷絕了關係,他失去所有身分地位,失去錢財,即使如此,埃琳娜仍然沒有棄他於不顧,她成為了他的女朋友,又接著成為了他的未婚妻,當埃琳娜收下結婚戒指的那一天,斯佩德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他將頭埋在那女人的肩膀裡,又是哭、又是笑,埃琳娜溫柔地撫著他的髮,輕輕地笑了。
斯佩德從沒有任何一刻感到自己如此深愛一個人,也被如此深愛著。
他說想投身於文學時,埃琳娜也全力支持他,於是他們開始了同居生活,身為律師的埃琳娜去工作時,戴蒙˙斯佩德就在家裡寫作,憑藉著高等教育訓練出的文筆,他定期給一本小雜誌寫專欄,也拿到為數不多的稿費,他們努力存著錢,並且約好在下一個春天,要用存下的錢辦一場結婚典禮。
──但是,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個晚冬的夜裡。
那個悲劇,摧毀了他們兩人的人格,也扼殺了他們幸福的未來。
斯佩德還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在家裡做完了晚餐,卻遲遲沒有等到埃琳娜準備回家的電話,他抬頭看鐘的時候,是晚上八點三十分。
埃琳娜說過,今天討論案的結束時間是晚上八點。
那時候,他突然產生一種很不安的感覺,他撥了埃琳娜的電話,卻沒有接通,斯佩德不死心,又打了第三通、第四通,或許埃琳娜是不小心把終端機遺忘在什麼地方了,他這樣說服自己。
打到第七通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但是,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
「請問你是哪位?」斯佩德還記得自己當初略帶敵意地問。
『你是這位小姐的朋友嗎?』
「是未婚夫。」斯佩德尖銳地說著,卻聽見對方一聲悲哀的嘆息。
『那麼,可以請您來醫院一趟嗎?我把地址傳過去。』
「醫、院……?」斯佩德瞪大了雙眼,「埃琳娜怎麼了?喂!她怎麼了……」
『──是蟲襲,先生。』
那男人用疲憊的嗓音打斷他的話。
『你的未婚妻她……被蟲襲擊了。』
蟲。
蟲襲。
那些陌生的字眼,在過去二十二年之間,未曾與他扯上任何關係。
戴蒙˙斯佩德感到自己的思考停止了,在他趕到醫院的這段途中,他的身體一直都在顫抖,雙唇白得毫無血色,他覺得雙腳像是懸在空中,像是有人勒著他的頸子──蟲?蟲是什麼?他們對埃琳娜做了什麼?她會變得怎麼樣?
一切疑問的答案,在他抵達醫院之後狠狠撕開了他的心。
埃琳娜還在動手術,他在病房外聽說了事情的經過。
襲擊了埃琳娜的是蜻蟲,卵生種、高智慧型、飛蟲、公蟲,那一天,巴黎市中心發佈了蟲警報,埃琳娜忙著處理案子,忘了關上門窗,被調查員追捕的蜻蟲趁機潛入,傷害了因驚慌而尖叫的埃琳娜、玷汙了她,折磨她到哭不出聲音,在她體內埋下異形的種子,而被狠狠殘害了身心的埃琳娜只有躺在原地,哭不出聲音,動不了,也無法求救,任由鮮血和淚水不斷流出。
她在血泊之中躺了七個小時才被人發現。
那隻蜻蟲已經被殺了,在他們將埃琳娜送醫半個小時後,他們在香榭大道上發現另一名女性受害者,但蜻蟲沒能來得及在那名女性體內佈下基因,及時趕到的調查員合力炸死了蜻蟲。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是埃琳娜?
她是一個那麼好的女孩?為什麼必須是她?
斯佩德坐在夜晚醫院的走廊上,感到他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在崩毀,那些他們曾經一起描繪的幸福的光景出現了永遠致命的裂痕,再也不可能修復。
最初搶救的黃金三小時已經過去,蜻蟲的精子攻擊了埃琳娜的卵巢,在她的體內深深扎了根,強制取出的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趕過去?
為什麼我讓她在痛苦中掙扎了整整七個小時?
為什麼我如此無力?
這些問題盤旋在他的腦海裡一整晚,淚水已經流到乾涸,他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覺得那正在扭曲變形,他仰頭望著天花板,覺得那正在崩塌,斯佩德感到自己的胸口痛得令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但他知道,他不能在這裡崩潰。
要是他現在痛苦崩潰了,醒來的埃琳娜要依靠誰?
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是的,重來就可以了。
手術成功率低,那麼只要想辦法提高就行了,無論如何,他必須低聲下氣回家懇求父親,懇求父親借助他資金讓他給埃琳娜找最好的醫生、給她用最先進的設備,那樣一來,成功率至少能提升到三成的,等取出埃琳娜肚子裡的蟲卵之後,他要陪著埃琳娜走出這巨大的傷害,他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彌補她。
──這一次,輪到我守護她了。
當時的戴蒙˙斯佩德如此堅定地想著。
但是,醒來之後的埃琳娜,再也不是他所認識的埃琳娜了。
那一天早晨,在逆光之中埃琳娜回過頭望向他的那個眼神,斯佩德永遠都不會忘記,而那一道視線,將如同夢魘般永遠摧殘著他、蹂躪著他。
他們再也不能相愛了。
斯佩德很清楚。
他所剩唯一的路──就是為了復仇而活。
*
鬧鐘的聲響令戴蒙˙斯佩德自夢中驚醒。
他瞪大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天花板,他坐起身,察覺自己流了一身冷汗,戴蒙˙斯佩德一手摀住臉,一手抓住響個不停的腕錶,點開螢幕關閉了鬧鐘。
早上七點。
天已經亮了,外頭傳來阿諾德在浴室盥洗的水聲。
斯佩德輕喘著氣,心緒逐漸平靜下來,他垂下手,抓緊了棉被,從這個角度能看見衣櫃旁邊的全身鏡,他看見鏡子裡映出的自己的臉色很是慘白,斯佩德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而後他站起身。
「我不會再讓悲劇發生了……」他輕聲說著,走向窗邊,拉開窗簾,陽光瞬即溫暖了陰暗的室內,卻無法點亮戴蒙˙斯佩德眼裡沉重的悲傷,「我向你保證,埃琳娜……不會再讓蟲或半蟲,侵入這個我們所在的世界……」
握緊窗簾,一瞬間,藍髮男人悲傷的眼眸中閃過深沉的殺意。
「恭彌、炎真,和真美……嗎?」
-第七章(分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