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大陸,原利比亞中部地區。
廣大荒涼的沙漠中央矗立著一座模樣奇異的巨大高塔,建築約莫三百公尺高,鏤空的外牆讓建築內部獲得良好的採光,厚實的玻璃同時完全阻隔外頭炎熱的空氣,最頂層的停機坪宛如樹冠般向外伸張,那樣孤立而宏偉,令人目不轉睛──這是有「垂直城市」之稱的撒哈拉沙塔城。
建築內,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大響的警鈴聲中快步跑過走廊,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狂野的黑髮紮成飛揚的低馬尾,一雙吊梢眼給人兇狠的印象。
「總指揮!」
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男人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抬頭瞟了一眼來者,那是他的指揮副官。他沒有時間說話,只比了個手勢示意對方跟來,兩人一起跑過轉角,進入電梯,按下最高樓層的按鈕,喘氣休息了一會兒。
就在方才,北撒哈拉前線總部在六點鐘方向28公里處偵測到兩隻百足蟲,又收到迎擊無人機接連被毀的消息,事態已緊急到無法耽擱片刻。
「目前用半蟲波牽制住他們,以牠們的智力,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會發現那是幌子。」指揮副官喘著氣,摀住臉,「……總指揮,雖然不想這麼說,但以我方戰力和經驗而言,恐怕不足以應付兩隻,要向『那些傢伙』求助嗎?」
男人嘖了一聲,握緊拳頭。
「……好吧!」他很快撇除了內心的不甘與猶豫,「把座標發給他們!」
聞言,指揮副官的嘴角微微抽動,不快與放心的情緒交織,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也沒有表達情緒的時間,電梯在此時抵達頂樓停機坪,門向兩側敞開,兩人小跑步衝出電梯。各組調查員已經在各個艙門前等候,總指揮一聲下令,他們秩序井然的乘上火箭,全員出擊。
直到乘上火箭,指揮副官才騰出時間連絡後方的西西里地區總部。
「這裡是北撒哈拉前線。」他說,「發現百足蟲兩隻,要求支援。」
『啊……是斯佩德,抱歉我接一下。』
通訊另一端傳來討厭又散漫的嗓音,指揮副官的額角爆出青筋。
「北撒哈拉前線,百足蟲兩隻,支援。」他惡聲惡氣地重複一遍重點。
『啊──知道啦、知道啦!這裡是西西里總指揮,座標呢?』
「已經發過去了。」
『哦、好!喂!出擊了!那傢伙也在、剛好把他叫上!給喬特發個訊!』
緊接著傳來一陣喧嘩、笑鬧和歡呼,雖然對後方陣線散漫的氣氛感到強烈不滿,但知道對方確實展開行動,北撒哈拉前線指揮副官戴蒙‧斯佩德切斷了通訊。
「……喬特也會參加嗎?」正駕駛小型火箭的指揮官冷冷地開口詢問。
「或許吧。」斯佩德嘆了口氣,「但是他那邊還沒天亮。」
「哼,他最好繼續睡覺。」
黑髮的總指揮用鼻子發出不屑的輕哼。
他名為里卡爾多,在北撒哈拉前線建立以前,是地中海東部的克里特前線總指揮官。戴蒙‧斯佩德初次與他見面是在調查員面試的時候,當時他大膽狂言,將這名面試官狠狠諷刺了一番,未料,現在卻成了合作無間的搭檔。
自離開西西里前線總部以來,已經過了三年。
在實習訓練宣告結束以後,戴蒙‧斯佩德被分派到克里特前線總部,靠著過人的觀察能力和狙擊實力一步一步上爬,成為了里卡爾多的心腹。但不多久,他們便收到「撒哈拉前進計劃」的調派通知,里卡爾多被指派為最高負責人。
原因?斯佩德心裡大概有底。
「撒哈拉前進計劃」,似乎是以他的「北非肅清計劃」為藍圖修正的。他只將那份計劃給喬特看過,因此,這個重責大任之所以落到自己和里卡爾多頭上,他猜想大概和原西西里前線總指揮官喬特‧彭哥列脫不了關係。
「雖然在西西里實習那段期間,我對他的印象還不算太差……」斯佩德一面喃喃地說著,一面組裝狙擊雷射砲,「但還是希望他別來插手呢。」
「哼,就算我們這麼想,西西里那幫人還是不會聽的。」里卡爾多不滿地嘖了一聲,轉動操縱桿,「接近位置了,作好準備。」
火箭的速度逐漸慢下,在空中原處停留。
沙漠不適合著陸,出擊人員也難以在沙子上奔跑,因此北撒哈拉前線一律採取空中戰,然而,這沒有任何掩蔽的乾漠仍然是最嚴酷的戰場。
其他小組的火箭也紛紛抵達,站定位置展開陣形。從上方可以清楚看見沙子底下似乎有隻巨大的生物在蠕動,在所經之處形成一道彎彎曲曲的沙丘。
「好像只看到一隻?」里卡爾多對著通訊器低喊,「D小組,回報狀況!」
『報告總指揮!可能潛到更下方去了!』
「B組!用砲火逼出他們!」
『遵命!』
後方的火箭猛然開砲,砲彈下落在沙地上,爆炸,捲起漫天沙塵,出擊小隊不約而同提升高度,上升到視線清晰的範圍,他們能夠遠遠看見煙塵的中心有模糊的巨影在舞動。
「斯佩德!」
「知道了,MG360XX定位系統啟動。」
不需指揮官多給指令,斯佩德推開艙門,雷射砲口對準沙塵中的陰影,耳邊傳來系統定位的輔助機器語音,他咬牙,扣下板機。
刺眼的雷射光束猛然射出,直線貫穿風沙裡扭動的黑影。
「成功了?」
「……不,還不確定。」調整護目鏡的焦距,斯佩德瞇起眼,「但是從那個黑煙看來,的確是有命中什麼……」
剎那間,有什麼東西從沙塵中猛然衝出。
里卡爾多瞬間拉升高度,蜈蚣的毒爪沒能鉤到機身,百足蟲龐大的身軀從沙塵中竄出,它的尾部斷了一截,那燒焦的方式明顯是被雷射砲所傷。
「竟然是打到尾部!」斯佩德低咒一聲,抓起座椅旁的能源匣,再次充填,「該死……!二次定位開始!」
收到指示,護目鏡顯示相應的瞄準畫面,同時,周邊數架火箭也開始砲擊,巨大的百足蟲伸長身軀也無法觸及高空中的火箭,只能任由砲彈轟炸在自己身上,不一會兒,它似乎放棄了攻擊,伏下身軀,又隱沒於砲火激起的沙塵之中。
「D組,回報成果。」里卡爾多對著麥克風低聲問。
『是……共發射十枚導彈,估計六發命中,蟲受到的損傷可能不輕。』
「但是另外一隻去哪了?」里卡爾多喃喃自問,一旁的斯佩德瞇起眼。
「……它不出來。」他說。
「啊?」
「那隻百足蟲不從沙塵裡出來……」他看著護目鏡畫面中混亂游移的十字瞄準線,冷汗滑過了側頰,「這樣我沒辦法狙擊。」
而且,沙塵沒有平靜下來的趨勢。
盤旋在上空的調查員們很快發現,沙風暴不斷在擴大範圍,漫天風沙揚起,他們隱約能聽見百足蟲龐大的身軀劇烈扭動翻滾的聲音,但塵煙完全遮蔽了他們的視線,就算不斷向上提升水平高度,也只能看見下方一團模糊的煙塵。
而且,煙團在移動。
『總指揮!沙塵正在朝總部方向前進!』
「我看到了!蠢貨!該死的……這些……!」里卡爾多的臉色登時變得鐵青,「這些垃圾!竟然用沙塵作掩蔽繼續前進!」
『要使用砲擊嗎?』
「不行。砲擊只會讓視野更差,反而順了它們的意。」斯佩德說著,咬緊下唇,彎身扣上反重力鞋的鞋扣,「下命令吧!總指揮!」
「……沒辦法了!」里卡爾多摀住臉,咬牙,「全員──出擊!」
數架小型火箭在高空中保持靜止狀態,各艙門向上敞開,火箭內的調查員們一致出擊。斯佩德率先跳出,里卡爾多揹起火箭砲,也在隨後跳出機艙外,反重力鞋立即啟動,二十餘名調查員紛紛在半空中停留。
他們或有人張開雙臂試圖穩住身軀,或有人抬手抹去額上的汗水,沙漠的烈日與熱氣幾乎逼人窒息,在這樣高熱的狀態下,反重力鞋使用的時間非常短。在沙漠中他們盡可能避免離開火箭,即使必須如此,也得速戰速決。
漫天滾滾黃沙之中,百足蟲很可能還在尋找攻擊機會,但里卡爾多深切知道,要是領導者不率先衝進危險的沙塵中,身後的部下根本不敢賭命出擊。
「戴蒙!掩護我!」
里卡爾多拉上面罩和護目鏡,一聲大喝後向前衝出。
『小心一點。』斯佩德的嗓音從耳機傳來,『我從上方……』
『──關掉半蟲波裝置!』
熟悉嗓音從耳機傳來的瞬間,里卡爾多赫然煞住,斯佩德的臉一陣扭曲。
那是喬特‧彭哥列。
『這裡是總局遠程作戰參謀,把半蟲波裝置關掉!震波釋放的訊息對作戰不利!西西里的援軍就快到了,在這之前不要貿然衝進沙塵裡!』
聞言,斯佩德回過頭,看見北方遠處的天空出現一架小型火箭。
「喬特……!」里卡爾多不滿地嘖了一聲,「那你是什麼意思?是叫我們在援軍抵達之前什麼都不做嗎!」
『不是!在你們座標一點鐘方向兩公里處開始砲擊,還有用無人機的氣流吹散沙塵!如果計算不出差錯、百足蟲會慢慢現形的!』
「嘖……!」里卡爾多咬牙,「照參謀說的話做!」
他並不是不想違抗,而是不能違抗。
遠程作戰參謀直屬總局,在作戰中擁有高於現場指揮的權限。
收到命令,後援組關閉了釋放半蟲波的裝置,無人搭載的火箭衝進沙塵之中,部分人馬開始在兩公里外無人的沙丘投彈,轟隆隆的聲音震盪著沙漠。里卡爾多咬緊下唇等待結果,塵土終於慢慢散去,但沙漠之中殘留的,卻只有百足蟲沿路被砲擊打下的碎片,里卡爾多的表情嚴重扭曲。
「混帳!這不是什麼都沒出現嗎!」
『不要出聲!』
喬特的制止已經太遲了。
沙漠中竄出半截蜈蚣的軀體,直直衝向里卡爾多的位置。
剎那間,光芒乍現,從側邊射出的光束瞬間轟掉了百足蟲的腦袋。里卡爾多驚魂未定地向上飛,他喘著氣,側過頭,發射雷射砲的斯佩德向他比了個拇指。
「應該還有一隻。」冷冷望著還在扭動的蟲屍,斯佩德對著麥克風道,「可能是位置出錯了,D組重新調查座標。」
『報告副指揮!最後一次捕捉到的影像是在八點鐘方向六公里處!』
『那之後呢?』里卡爾多嚴厲地問。
『之後……沒有再偵測到──』
回答赫然中斷。
巨大的陰影從後方籠罩而來,沙子不斷從上方飛落,耳機傳來隊員大喊的聲音,斯佩德僵硬地回過頭,臉色刷成一片慘白。
──百足蟲。
龐大的軀體遮蔽了光線,口器下方巨大的毒爪猙獰揮舞著,兩對細小漆黑的醜陋眼睛聚焦在戴蒙‧斯佩德身上,沙子從它一節一節可怖的軀體飛散落下,斯佩德終於明白了喬特的用意。
這隻百足蟲一直藏在地底。
在遠處投彈,是為了嚇阻它前行;關掉半蟲波──是為了逼它出來攻擊。
百足蟲如子彈般赫然衝下,斯佩德向後方蹬開,未料,就彷彿是已經讀出了他的飛行路線一般,長長的蟲尾立即從沙丘中竄出,狠狠一記將他打落。
雖然即時用雷射砲充當盾牌抵擋,斯佩德還是正面受到攻擊。
他向左飛出,狠狠撞上地面,如碎石般在熾熱的沙地上打滾了好幾圈。
『戴蒙!』
耳邊傳來里卡爾多的大喊,斯佩德咬牙,鮮血順著額角滑下,喬特的指示、隊員的吶喊彷彿都很遙遠,他的腦袋暈眩得聽不清任何事情。
巨大的百足蟲再次朝他俯衝而下。
在那彷彿被放慢了數百倍的剎那,蟲類可怕的血盆大口越來越靠近,巨大的毒爪如死神的巨鐮般直襲而來,他知道這次必死無疑了。
──後悔的事情、明明多得數不清……
碰!
黑影猛然從高空中垂直投下,用力重擊百足蟲的腦袋,蟲頭應聲下撞埋進沙地裡,衝力令它繼續向前滑行了十餘公尺,最終在斯佩德的腳邊靜止。
「喲。」
冷冷的嗓音傳入耳裡。
「這副模樣還真難看。」
蟲頭上方似乎隱約站著一個人影,雙手正抓著百足蟲扭動的巨大觸角。斯佩德的目光緩緩聚焦,終於看清那個男人的臉,那個──他最為討厭的生物。
阿諾德。
『這裡是西西里指揮官!前來支援了!』
粗曠的嗓音隨後自耳機傳來,一道道人影自上空落下,紛紛降在斯佩德的身旁,肩上扛著沉重雷射機關砲的G站在他的左邊,;手持四劍的朝利雨月則立在右邊,這些不怕死的人們,就彷彿盾牌般,勇敢護著戴蒙‧斯佩德的四周。
他曾經最討厭的人們,這一刻,卻給了他莫大的安心感。
「戴蒙!」
他聽見里卡爾多的呼喊。總指揮降落在後方幾公尺處,快步向斯佩德跑來,在他身邊跪下,扶起滿身沙灰的他。
「G,現場指揮權先交給你!」他說著,將斯佩德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我先帶他回火箭!在這之前要撐住!」
「安啦,什麼撐住不撐住的。」G自信滿滿地哼笑一聲,「今天可是帶來了究極兵器哦,再加上一點火力支援,馬上就解決了啦!」
聞言,里卡爾多側頭一瞟,望向那站在蟲頭之上的銀髮男人。
──「蝶虎」阿諾德。
對策總局所屬唯一一名半蟲調查員,擁有獸人強勁的身體能力、能遁天的翅膀,還有和蟲溝通的能力,自兩年前投入戰場以來,一直是前線區的最強王牌。
知道現在不是時候,里卡爾多並沒有多看幾眼,見百足蟲開始扭動身軀掙扎,他雙腿一蹬,扛著斯佩德飛上天空,朝所屬的火箭飛去。
「這裡是西西里總指揮!前線人員聽我命令!傷患送走了!來大鬧一場吧!」架起機關砲,G滿腔熱血地喝道,「指揮權就交給你了!喬特!」
『啊啊!』喬特‧彭哥列的嗓音從耳機傳來,『阿諾德、拔掉觸角!雨月攻擊口器和毒爪!G和其他人從身體開始弄斷它的腳!』
「收到!」
『收到!』
『遵命!』
遵照參謀的指揮,指揮官與調查員們開始行動,阿諾德兩下拔斷了蜈蚣巨大的觸角,毒爪在下一刻被雷射刀斬斷,蜈蚣痛苦地掙扎著,後半身又接連遭到猛烈砲火攻擊,堅硬的身軀一一炸裂,碎片四散。頭尾正以極快的速度被肢解,百足蟲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身體中段卻頻頻往沙中下陷。
像是聽見了什麼,正要拆掉蟲頭的阿諾德忽然挺直身子,回頭。
「喬特。」他稍稍用手調整了麥克風的角度,「是聲音,在沙子裡。」
『停止砲擊!』
參謀一聲令下,隆隆的砲聲紛紛回歸靜止。
『後援開始投藥,阿諾德,把它的身體拉出來。』
「收到。」G回答,接著抬起頭,望向高空的火箭,「納克爾!投麻醉彈!」
『OK!』
爽朗的聲音傳來,上空火箭的艙門緩緩打開,身穿一襲白袍外掛的納克爾抱著一枚大型筒狀子彈,對著麥克風下令:
『獸人戴上面罩!阿諾德戴上防毒面具!然後讓開!』
收到指示,調查員們紛紛啟動反重力裝置,離開百足蟲的附近,獸人調查員戴上面罩,阿諾德則戴上防毒面具,張開翅膀向上飛行。
直到確定百足蟲周遭淨空,黑熊獸人這才向下猛力擲出麻醉彈。
『究極──發射!』
碰的一聲,彈藥打在百足蟲殘破的軀體之上,炸開,大量藍色氣體噴散而出,蟲奮力扭動掙扎著,動作卻越來越慢,最終,在煙霧裡逐漸靜止。
阿諾德收起翅膀,下落在百足蟲附近,他快步跑向身體中段位置,抱住百足蟲巨大的身軀,用力向後拉扯,將百足蟲的中段身體拖出了沙外。
『阿諾德,怎麼樣?』G的嗓音自耳機傳來,『有什麼的話就說一聲,啊……忘了你戴著防毒面具。』
『我也進去。』雨月的聲音接著傳來。
不一會兒,朝利雨月就從後方跑過來,他和阿諾德一起翻過蜈蚣的巨大身軀,只見被數對腳緊緊保護在中心的,是一個抽搐著的黑人男性。
朝利雨月看向身旁的阿諾德,後者對他比了個OK的手勢。
「是半蟲。」朝利雨月對著麥克風回報,「已經成年,膚色是咖啡黑,受毒氣影響已經麻痺,沒有立即危險性。」
『明白了,把半蟲帶回研究中心。』喬特的聲音傳來,『母蟲送到莫斯科去。』
「收到。」G淡淡地回答,「北撒哈拉前線的各位,謝謝你們配合,作戰結束了。能使用雷射刀的幫忙把蟲給拆了,記得要標準貨櫃大小。阿諾德和納克爾,半蟲交給你們處理,傷員盡速送回總部急救。」
『遵命。』
『沒問題。』
『我去幫忙拆解。』
『辛苦了!』
『大家辛苦了!』
『西西里的各位!多謝了!』
『參謀也辛苦啦!』
接著傳來的是其他人三三兩兩聊天的聲音,知道作戰告終,G切斷了群組通訊,向參謀發出私人通訊請求,立刻就獲得了許可。
『怎麼啦?G。』喬特溫和的聲音自耳機傳來。
「半夜還指揮作戰辛苦你了,要不是想要阿諾德出動,一般不會叫你的。」G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根菸,「總之,你去睡覺補眠吧。」
『沒關係,其實我今晚失眠。』喬特一陣苦笑,『不過希望叫得動阿諾德的參謀快點出現倒是真的……對了,戴蒙的傷勢還好嗎?』
「應該沒什麼大礙,我等一下問問。」G抬起頭,望向上方的火箭,嘆息,「好啦!剩下的我們來處理,你可以切斷畫面連結了。」
『我知道了,那、明天見。』
「嗯,掰啦。」
──嗶。
數十個畫面在同一瞬間消失。
喬特‧彭哥列獨自一人待在通訊室裡,四周復歸寂靜,他有種突然從戰場中抽離、回歸現實的感覺。戰後的疲倦感慢慢湧上,他打了呵欠,起身離開座位,推門走出了通訊室。
*
縱然G等人所在的撒哈拉沙漠已是正午,這裡的天空才剛要迎接黎明。
這裡是南海諸島,半蟲震波研究中心。
「雖然說是遠程作戰參謀……還要身兼研究員,真有點吃不消……」喬特搥了搥痠疼的肩膀,走過空蕩蕩的長廊,「里包恩那傢伙真會使喚人……」
一年前,在歐洲驅蟲對策局總局長的直接命令下,增設了名為「遠程對戰參謀」的新位階,有能力冠上此一名號的,皆是身經百戰的一級指揮官。
喬特一直覺得,是因為某一次他在病床上指揮作戰的場面不幸被里包恩目睹,才讓總局長萌生了增設這個位階的念頭。為了彌補作戰指揮官人力不足、以及指揮官時常成為蟲群攻擊目標的問題,對策局上層祭出畫面遠端連結方案,有能力指揮全局的人,只要待在通訊室內,就能透過每個調查員的護目鏡,從不同視角掌握戰局。為此,不少有經驗、人脈、以及威信的退休前線指揮官都被拖下水。包括可樂尼洛、拉爾‧米爾奇、科札特等人,他們所在的地區分部也都增設了遠端作戰通訊室。
能夠在遠方繼續與朋友並肩作戰,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躂躂的腳步聲令喬特從思緒中抽身而出,他抬起頭,只見走廊的另一端,一個背後生著透明薄翅的小女孩正向他跑來。
「喬特!」那女孩光著腳ㄚ子,滿臉燦爛的笑容,「早安!」
望著那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喬特不禁勾起微笑,他彎下身,張開雙臂,將直撲而來的小女孩緊緊抱進懷裡。
「早安,尤尼。」他笑瞇瞇地道,「今天還真早起。」
「嗯!」名為尤尼的女孩笑答,「今天下午媽媽要過來!」
「所以才期待到睡不著嗎?」喬特微笑道,抱著女孩站起身,「既然都起床了,先去吃早餐吧?尤尼今天想吃什麼?」
「嗯……麵包和Espresso。」
「又是Espresso啊……」
蟬蟲半蟲名為尤尼,是隻才剛出生半年的幼蟲半蟲。
她是里包恩的愛人露琪產下的半蟲之子。喬特雖一直知道露琪懷有身孕,但因為不常碰面,沒有注意到露琪的懷孕期長得不正常,因此也從未預料到原來她懷上的是半蟲,直到里包恩以託管研究品的名義將尤尼送到這座中心。
後來他才聽說,露琪遭到蟲襲擊,是里包恩還在擔任指揮官時發生的事。
或許正是為了保護露琪,里包恩才用盡手段爬到總局長的位置吧。喬特在心中暗忖。但相較於糾結半蟲身分的斯佩德與埃琳娜,對於露琪想生下半蟲的願望,里包恩的態度倒是相當開放。
「畢竟幹指揮官這麼多年,不是不了解半蟲是什麼生物。」他記得里包恩當時這麼說,「也不是沒看過想要養半蟲的怪胎。」
知道自己被暗戳了一刀,喬特當時只是乾笑。
在里包恩、露淇和威爾帝的委託下,喬特與尤尼以研究員和研究對象的身分,獨自在這座設立於蟲巢內的半蟲震波研究中心裡生活著。這裡位於地底,上方是蓊鬱的熱帶叢林,許許多多的蟲在上頭棲息著,要想進出這座研究中心,唯有使用能夠發出半蟲震波的儀器,或是與強大的半蟲為伴。因此,在人手嚴重不足時唯一能及時給予協助的,只有研究贊助方風紀財團的副財團長草壁哲矢。
他是相當強大的螽蟲半蟲,也是雲雀恭彌最為信賴的左右手,是喬特當年在執行西西里復甦計畫之時救下一命,偷渡至日本的半蟲。
對於半蟲,喬特深深覺得,自己從他們身上拿取了很多。
他咬著早餐的麵包,視線漫不經心地移至尤尼身後的翅膀之上,朦朦朧朧之中,他想起了那雙銀白色的蝶翅,想起了遠在西西里的阿諾德。
「……在想阿諾德先生嗎?」餐桌對面的尤尼突然笑嘻嘻地開口問,「喬特不會整晚沒睡都是在想阿諾德先生吧?」
「那怎麼可能?」喬特一陣苦笑,「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整晚沒睡?」
尤尼俏皮地笑了一笑,放下麵包,雙手食指抹過自己的下眼瞼。喬特知道尤尼指的是自己明顯的黑眼圈,他尷尬地輕咳一聲。
「好吧,我是沒什麼睡。」喬特聳了個肩,「但不是在想他。」
「那是在想誰?」尤尼追問,揚起一邊眉毛,「雲雀先生?」
「不,也不是恭彌。」
「──是嗎?我很寂寞哦。」
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喬特一愣,抬頭,只見尤尼的手指正指著自己的背後。他才剛回頭,就見雲雀恭彌站在自己身後,修長的身體慵懶悠哉地倚著門框,手中還拿著一瓶擅自從冰箱裡拿來的牛奶。
「恭彌?」
喬特倏地站起身,愣愣地驚呼:「我以為你……你是怎麼突破保全系統的?」
雲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傲慢地輕哼一聲,喬特不禁失笑。
「那這麼說,露淇小姐也提早過來了?」
「哲下午會帶她過來,按照預定。」將喝完的空杯放上餐桌,雲雀恭彌平淡地說,「我沒什麼特別的計畫,就提早過來了。」
「你總是這樣我行我素的……」
喬特笑著,語氣聽不出一絲責備。
他的笑容掩不住黑眼圈底下沉重的疲憊,這幾天以來,喬特沒日沒夜地全力投入工作之中,白天與尤尼一起做震波實驗,晚上便以遠程作戰參謀的身分援助歐洲各地的前線,甚至比過去他還身為西西里前線總指揮官時還更加忙碌。
他沒有必要這樣勞累,只是他想這麼做。
只要做點事,他就不會一直陷在痛苦的情緒之中。
他一直在想他的父親。
縱然明白事後感傷不過是庸人自擾,但喬特還是無法遏止自己不去回想起那個老人的身影,和他們父子曾一起經歷過的記憶。他被父親毒打的四歲那年的夜晚、母親喪禮上父親告誡他的沉重嗓音、十六歲那年父親給予的溫柔又無力的擁抱,還有背著光坐在昏暗房間裡的病床上,父親與床邊的喬特談話時,眉宇間那不經意之中露出的寵溺和喜悅──這一切,都已永遠成為記憶。
努羅‧彭哥列於一星期前病逝。
明天,就是父親的喪禮。
*
父親死於疾病。
或許是年少時過於操勞的後遺症,最後幾年,他身體退化的速度超乎想像,但又固執地不肯接受最新技術治療。自從將彭哥列交予澤田綱吉,家族經營又日益走上軌道以後,老人似乎慢慢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大約就是在這個時期,他退化的情形嚴重加劇。只是不知是豁達還是悲觀,老人總是說,這是因為他一生知中累積太多業障,一切只是因果報應的結果。
但據澤田綱吉透露,他有時候會在夜半睡夢中咕噥亡妻的名字。
老人死前幾個月,陪在他身邊的是阿諾德。
雖然對種族懷有既定偏見,阿諾德那雙凜然的眼眸卻深深吸引了他,識人無數的他竟對這個原本該殺的對象充滿了好感。自從喬特介紹兩人認識不久,父親便開始時不時邀請阿諾德到宅邸吃飯,後者自然是對食物來者不拒。而他們兩人相處融洽,喬特甚至聽說,阿諾德醉起來的時候,會撲到父親床上蹭他,那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人,竟也只有在阿諾德面前才放開心胸。
也許是力量、也許是青春、也許是那雙凜然的雙眼,也或許是阿諾德身上那野獸般的性質吸引了父親,喬特也說不上來。原本處心積慮想殺阿諾德的父親,竟以此為機緣找到了忘年的友伴,他只能感嘆命運的精巧。
澤田綱吉說,父親是在日初時分去世的,走得非常安詳,就像睡著一樣。
他離開的時候,身邊只有阿諾德。詳細的情形,澤田綱吉也不清楚,只說他那天一早收到醫院的通知,匆匆忙忙趕到現場時,只見坐在床邊的阿諾德趴在死去的老人身上睡著了,而老人那隻枯瘦的右手、還穩穩地放在阿諾德的頭上。
看見那一幕,都不知道誰才是爸爸的兒子了。澤田綱吉說。
*
這次喪禮,彭哥列家族所有成員都受到召集,身為長子的喬特自然必須到場,前代首領心腹之一的朝利雨月亦在其中,神出鬼沒的霧之守護者六道骸必須出席,極端厭惡群聚的雲之守護者也無法成為例外。
正好旅行到南海諸島附近的雲雀恭彌特地來接喬特。為了父親的喪禮,喬特必須暫時放下這個半蟲震波研究中心兼遠程參謀作戰室。在他離開的這段期間,研究中心的大小事宜會由身為中心顧問的草壁哲矢代為管理,而以半蟲研究體的身心安定為名義,草壁哲矢帶來了尤尼的母親露琪。
下午三點,喬特做完例行的波紋比對研究後,草壁哲矢的火箭也抵達了。草壁與喬特許久不見,但依然對喬特相當畢恭畢敬,對這些出生在西西里的半蟲而言,喬特不僅僅是首領雲雀恭彌的養父,也是當年給予了他們第二生命的男人。
「那麼,請放心交給我吧。」
面對即將出發的雲雀和喬特,站在門口的深深向兩人一鞠躬。
「嗯,實驗的進度我都提前了,工作應該擱置一段時間也沒有問題……如果有緊急連絡過來的話,尤尼會幫忙的。」喬特視線飄向草壁身後,和露琪正玩著拋高高遊戲的半蟲小女孩,又看向草壁,微笑,「那就拜託你了,哲矢。」
「是!」草壁哲矢恭敬地回答,「恭先生、喬特先生!一路順風!」
揮別中心裡的三人,喬特與雲雀恭彌踏出了門外。
順著樓梯一路向上,便是蓊鬱的熱帶雨林。
這裡棲息著大量的蟲類,也正因為是待在蟲巢地區,他才能更進一步了解蟲的生活型態,並定期將第一手原始資料傳到位於西西里的半蟲研究中心分析。
從中心本部到停靠火箭海岸的兩公里距離內,有條直穿雨林的小徑。數隻巨大的蟬蟲和蝶蟲停靠得很近,巨大的眼睛咕溜溜地盯著喬特轉。雲雀恭彌張口向蟲發出警告,那些巨蟲才慢慢向兩側退開。
雲雀側頭,瞥向身旁的喬特,好看的俊眉稍蹙。
當初,喬特決定改以研究資料蒐集員的身分隻身一人前往蟲巢時,不知道引起多大的反對,來自彭哥列家族和G的反對尤其嚴重,若不是有當時已經是半蟲研究中心資助者的風紀財團作後盾,喬特恐怕永遠無法達成這一步計畫。
這項不和半蟲合作,就絕對無法成功的計畫。
但計畫本身也許不是喬特的目的。雲雀恭彌偶爾會想,「與半蟲合作」這個要素,才是喬特改變職涯的主要目標也不一定。
為了雲雀恭彌,也為了阿諾德。
*
橫越大半個地球,路途漫長而遙遠。當火箭載著兩人降落在彭哥列的巴勒摩私人停機坪時,當地時間已是隔日清晨。
機場已有接駁車在等候,前座的車窗搖下,駕駛向他們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喬特、恭彌!」
溫和的聲音爽朗又熟悉,隨之映入眼簾的是朝利雨月的笑容。
「雨月!」喬特露出微笑,揮手向前走去,「我還以為是無人駕駛呢。」
「怎麼可能?少爺和雲之守護者大人親臨巴勒摩,當然要有人來接機啊。」朝利雨月揶揄著,伸手和喬特相握,「好了,上車吧!」
喬特和朝利雨月聊起家族近況,雨月說,澤田綱吉打算公開半蟲的實情。
「不過首領還在等待時機。」他解釋,「畢竟……自從阿諾德作為半蟲搜查官大活躍的事情受到全世界注目以後,一般人對半蟲的接受度也慢慢在改善。」
「但是像戴蒙那樣的激進派也增加了不少。」喬特感嘆,「我聽說半蟲研究中心受到攻擊的機率也增加了?」
「是啊,但是沒有『復仇者』那樣的駭客等級,一般是沒有辦法突破警備系統的。」朝利雨月說著,嘴角勾起了微笑,「說到斯佩德,我聽說他最近的態度收斂很多,特別是調派到北撒哈拉前線以後。」
「真的?」喬特狐疑地揚起眉,「對了,他的傷還好嗎?」
「沒什麼大礙。」朝利雨月的嘴角弧度更加上揚,彎起的眉眼令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壞笑,「而且,埃琳娜特別到前線照顧他哦。」
「哦……」喬特瞭然地微笑,「這小子真是艷福不淺。」
他們繼續聊著,喬特不經意瞥了眼身旁的雲雀恭彌,雲雀已經睡了,或許是旅途的舟車勞頓所致。喬特伸手觸碰他的肩膀,黑髮男人警覺地睜開雙眼,但在看清眼前人以後又閉上雙眼,傾身靠上喬特的肩膀沉睡。
「我想恭彌累壞了。」透過後照鏡望向後方的兩人,朝利雨月輕聲說。
「是啊,我聽說他這一趟在雅加達待了兩週。」喬特微笑著,長嘆一口氣,「希望結束以後有時間好好休息就好了。」
「當然,為了遠道而來的守護者們,家族總部已經整理好房間了。」雨月一笑,「那麼,我們先回家吧,少爺。」
喬特微笑起來,手指撫弄著雲雀恭彌的黑髮,視線卻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
「……在那之前,雨月。」他突然悠悠地開口,回過頭來,透過後視鏡與前座的朝利雨月四目相接,「我有一個……想去的地方。」
*
再次踏入熟悉的場所,喬特心中百感交集。
過去的地中海前線西西里作戰本部,現在已經是地中海防線西西里區對策局。放著疲憊的雲雀恭彌在車上睡覺,朝利雨月領著當年的西西里總指揮喬特·彭哥列進入白色建築內,踏過本部的長廊。
「怎麼說……這裡幾乎都沒變呢。」喬特望著地面,晨光穿過寬廣玻璃窗、在地上打出一方方美麗的光格子,地面乾淨得沒有來回踩踏奔跑所留下的腳印,也沒有火箭進出機庫所傳來的震動。
唯一改變的,是這裡不再有前線繁忙的氛圍。
「辦公室、食堂、大家的宿舍的位置基本還是一樣,只有門牌上的職稱換了而已,機庫裡的火箭有大半已經撥給撒哈拉前線了……」朝利雨月一面解釋著,回頭,望見喬特複雜的神情,他臉上的笑容也為之黯淡下來,沉默了幾秒,和善地問,「……喬特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喬特沉默著搖搖頭。他們的腳步來到宿舍區的岔路,喬特忍不住停下來,他側過頭,看向宿舍區的走廊,最盡頭的房間曾經是他的住處。
金髮男人的臉上勾起一抹感慨的微笑。
「搬進這裡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一樣……」他喃喃地說。
「是啊……還記得這座本部落成的時候,我們有多高興……」朝利雨月點點頭,伸手搭上喬特的肩膀,「是你帶領我們建立了這裡……」
「是你們支持著我建立了這裡。」喬特閉上眼,微笑,「如果沒有你們一直支持著我,我什麼事情也做不到。」
「沒有你的領導,我們也什麼都做不到。」朝利雨月笑了一下,又隨即沉默了幾秒,才又悠悠開口,「……我們都很想念你,喬特。」
喬特低下頭,沒有回話。
朝利雨月望著他,眉頭緊蹙著,抿唇。
「喬特,你真的不考慮……」
──碰!
雨月的話還沒說完,其中一間宿舍的房門突然敞開。裡頭衝出一個銀髮人兒,鼻子朝空中嗅了嗅,而後轉頭,當喬特的身影映入眼簾時瞪大了雙眼。
那是阿諾德。
喬特本想親切地呼喚他,但他隨即注意到阿諾德身上只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寬大襯衫,兩條白晰骨感的腿裸露著,令人看著尷尬。
「阿諾……唔哦!」
他還來不及呼喚,阿諾德就朝他飛奔而來,用力撲進喬特的懷裡。承受不住這股猛獸突襲般強勁的力道,喬特被撞得向後飛出幾公尺,背部著地。
「好、痛啊──!」
「喬特!?你沒事吧!」來不及制止一切的朝利雨月慌亂地大喊。
「我、我的背……痛痛痛……」他哀號著試圖推開趴在自己身上蹭的銀髮獸人,無奈地責備,「阿諾德,我說過幾次了……不要突然撞過來……」
阿諾德根本沒在聽,只是用額頭磨蹭著喬特的胸口,心滿意足地又深深吸了口喬特的氣味。喬特無奈地忍痛撐起身子,一手揉揉自己發疼的背,一手則揉揉阿諾德那頭本來就睡得凌亂的銀髮。
「我回來了……阿諾德。」望著懷裡的銀髮男人,喬特露出一抹無奈又寵溺的微笑,「真的好久不見了……」
「嗯。」阿諾德輕聲說著,將臉埋進喬特的肩膀。
眼見阿諾德終於安分下來,喬特和朝利雨月互望了一眼。喬特撫摸著阿諾德的後腦,向雨月一笑,朝利雨月也苦笑著聳了個肩。
「呼啊……發生什麼事了?」
疲倦的低沉嗓音從阿諾德的房裡傳來,接著是拖鞋與地面磨擦的腳步聲,喬特和朝利雨月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從阿諾德的房裡走出的,是身上只穿著一條西裝褲的恩佐‧加百羅涅。
突然意識到阿諾德身上的襯衫屬於誰,喬特的臉色倏地刷得蒼白。
「喬、喬特先生!?」看見坐在走廊盡頭的喬特,恩佐隨即因意識到穿著不妥而尷尬地紅了臉,「您、您怎麼會在這裡……啊!阿諾德!還我襯衫!」
「借穿一下而已。」阿諾德摟著喬特,側頭冷瞟了恩佐一眼。
「你怎麼可以穿成這樣坐在喬特先生身上!」
「囉嗦,喬特又不是你的。」
望著這你來我往鬥嘴的兩人,喬特僵硬地低下頭,看向阿諾德因跨坐在自己身上而大開的雙腿,襯衫下襬拉扯之間隱約顯露底下赤裸的肉色。
「你、你們……該不會……是那種關係……?」喬特撫上自己發疼的額,混亂的眼神求助地投向雨月,卻只見雨月一臉茫然地向他聳了個肩。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喬特先生!」注意到喬特的臉色,恩佐連忙澄清,「我只是趁著休假剛好來找阿諾德玩而已!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們是砲友。」阿諾德突然補充。
「喂!阿諾德!」恩佐紅著臉氣惱地大喊。
「我還沒答應和你交往,所以只是砲友吧?」阿諾德平淡地反問,從喬特身上站起,雙手理直氣壯地交疊在胸前,面對恩佐。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不要在喬特先生面前說這種事!」
「為什麼?」
「這、這當然是因為……」
──碰!
碰!
恩佐和阿諾德的爭吵讓宿舍的門一一打開。
「吵死了!這麼大清早的不要在走廊上鬧!」
「喂喂……現在才幾點啊……」
從兩個不同房間裡走出來的,分別是G和科札特,他們的視線掠過正在吵架的恩佐和阿諾德,而後落到了坐在地上、臉色鐵青的喬特身上。
「哦!這不是喬特嗎?你回來了!」G興奮地叫了出聲。
「喬特!你還真早!我以為你要中午才到呢!」科札特也露出滿滿的笑容。
他們兩人快步跑到喬特身邊,這才注意到喬特無神的雙眼。
「喂……喬特?」G伸手在喬特的眼前晃了晃,見他沒反應,又疑問地看向朝利雨月,「這傢伙怎麼啦?」
「這個嘛……」朝利雨月笑著嘆了口氣,「就像……出差的爸爸有一天回家,開門發現女兒和隔壁老王光溜溜躺在自己床上……差不多這種感覺吧?」
聞言,G和科札特不約而同回頭,看向背後還在吵架的恩佐和阿諾德。
「哦~」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著,瞭然地點點頭。
*
終於,他們在本部的咖啡館裡坐下來,好好一敘舊情。
阿諾德終於好好穿上了衣服。現在的他已經不再穿著回收箱撿來的舊衣,也不再四處坐在別人門口蹭飯。阿諾德既是西西里地區的王牌調查員,也是半蟲研究中心的實驗室室長,他有穩定的收入,也有安穩的生活。擔任他頂頭上司的中心主任是納克爾,現在正領導多個研究團隊進行半蟲研究,也透過研究成果進行新型對蟲武器的開發,偶爾也會以新武器試驗為名參與戰場上的支援工作。
恩佐依然還是加百羅涅集團的董事長,過著忙碌的商場生活,休假時間也相當寶貴。他並不知道喬特這一趟要回來參加父親的喪禮,今天只是偶然碰面。最近這半年他開始對阿諾德展開熱烈追求,幾乎每次休假都會造訪西西里。
G現在是西西里地區調查局總指揮,管理著這個安定的地中海中部地區,偶爾負責支援撒哈拉前線的任務,也擔任半蟲研究中心和總局的溝通橋樑。
朝利雨月則是西西里地區調查局的副指揮官,既是G最得力的副手,也是合作無間的夥伴。總局頻繁詢問他是否願意調去其他前線支援,但朝利雨月總以不能離開西西里為緣由拒絕了。
而科札特,除了西班牙前線遠程作戰參謀的工作之外,現在已經卸下英格蘭邦對策局局長的身分,成為半蟲人權促進協會的副會長,和埃琳娜成為了工作夥伴。他這一趟前來,除了參加當年救下自己性命的彭哥列家族的大家長喪禮,也是為了和久未見面的愛子古里炎真碰面。
偶然之間,他們談起當年那場斯佩德籌畫的謀殺事件,科札特的臉色沉了下來,他說,他到現在只要看見斯佩德,依然會想起死去的女兒古里真美。
「可是……斯佩德也慢慢在改變。」科札特說著,垂下眼簾,「至少,他被調到撒哈拉前線一段日子之後我再見到他,他那種刺人的攻擊性已經收斂了很多……也許多少是……慢慢被埃琳娜給影響了吧?」
「當初半蟲研究中心成立的時候,他也沒有反對。」G低頭啜了口咖啡,視線瞥向身旁喝果汁的銀髮男人,「現在和阿諾德的關係……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總之會私下聯絡的樣子,是吧?」
「休假會找我去吃甜點。」阿諾德平淡地補充,「問我埃琳娜的事。」
「結果還是埃琳娜?」喬特忍不住笑出聲,「真是處心積慮的傢伙!」
「是啊!他們兩個最近好像終於決定要結婚了吧?在今年年底。」G也笑道,望著杯中咖啡自己的倒影,語氣頓時多了分感慨,「理念完全相反、吵了那麼久……卻也終於要結婚了,他們這一對還真是令人糾結啊……」
說完,他喝下一口咖啡,周遭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
「喬特,你呢?」似乎是想盡快離開斯佩德的話題,科札特問,「你在南海過得怎麼樣?不常聽到你的消息,我們都很寂寞啊!」
「我啊……我想想……該怎麼說好呢?」喬特頓了一下,又張口,卻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就在此時,G的終端機顯示了納克爾來訪的提示消息。
「已經這個時間了嗎?」低頭看手錶的恩佐站起身,「抱歉,我有個視訊會議……得先回旅館一趟,先失陪了。」
「這麼快?難得我們久久見一次面。」喬特說,恩佐回以一笑。
「放心,我還會再來的,這次休假可是有三天啊。」
「是嗎?」喬特的嘴角抽動了幾下,「那我們就可以好好敘舊了。」
恩佐高興地點點頭,只有G、科札特和朝利雨月聽得出喬特話中帶刺,這三人不約而同低頭喝了一口咖啡。阿諾德起身想送恩佐到門口,卻又被G偷偷扯著褲管拉回座位坐下。
「做什麼?」阿諾德不解地問。
「看看氣氛吧,現在喬特有點火大呢。」G蠕動嘴角小聲回答。
阿諾德看了喬特臉上的笑容一眼,看著恩佐離開咖啡廳的背影,又轉頭看向G,歪頭,「喬特明明在笑,為什麼要火大?」
「當然是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和加百羅涅成為了砲友啊。」G嘆了口氣,「看你純潔的樣子,還以為你們只是單純交往……結果竟然是砲友……嘖!」
「哦?這麼聽起來,你早就知道他們有譜?」坐回座位上的喬特雙手撐在桌面,冷笑著瞇起眼,「怎麼可以什麼都不告訴你的好朋友呢?G先生。」
「幹嘛啊?當然是知道你一定會生氣啊!」G忍不住聳著肩膀笑起來。
「說笑,我怎麼會生氣?」
「哦?看看看,這擺明就是在生氣了……」
看著G和喬特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往,阿諾德不解地瞇起眼。
「到底有什麼好生氣的?」
他冷不防地冒出這一句,朝利雨月、科札特和G愣了一下,而後大笑出聲。在一片瞭然的笑聲中,只有喬特的臉色越發鐵青,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
「爸爸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他猛然拍桌冒出這一句,於是桌邊的人們爆笑成一團。
*
當喬特和朝利雨月再次回到車上時,雲雀恭彌稍稍愣了一下。
他看著喬特滲血的嘴角,而後露出一抹瞭然的嘲諷似的笑。
「阿諾德打的?」他悠哉地問,喬特無奈地點頭。
「我自稱是他爸,他好像很生氣……」喬特關上車門,又一次撫上自己發疼的嘴角,抽了一口氣,嘆息,「明明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雲雀的眼神冷了下來。
「哦……」他哼了一聲,別過頭去,看向窗外,沉默了一陣子,又突然喃喃地開口,「……不是阿諾德的,是我的才對吧?」
突然意識到雲雀恭彌是在吃醋,喬特禁不住一愣,前座的朝利雨月也忍不住輕笑出聲。喬特微笑望著雲雀的背影,而後伸手將愛子攬進懷裡。
「幹嘛?」倒進喬特懷裡的雲雀仰頭問。
「沒有,只是覺得……」喬特柔聲說,「不管過了多少年、長得多大,你果然都還是我可愛的兒子。」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只是心情頗好地輕哼了一聲。
*
車子緩緩駛進彭哥列家位於巴勒摩的總部大宅院。
幾個身穿黑西裝的家族成員在外頭迎接,一見車裡走出的是朝利雨月、大少爺以及雲之守護者時,紛紛恭敬地行禮,也有些人退到後方開始竊竊私語。喬特推開門時,恰巧看見特地下樓來迎接的彭哥列家族第十代首領──澤田綱吉。
「哥哥。」澤田綱吉那張疲憊的臉上終於展露出一些笑容,「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綱吉。」喬特微笑著點點頭,上前與澤田綱吉擁抱,「爸爸呢?」
「在大廳。」
「我去看他。」
鬆開手,眼見義兄匆忙就要掠過自己身邊,澤田綱吉比了個手勢示意其他部下去接喬特的行李,這才又回頭,望向眼前的雲雀恭彌。
「你回來了,我的雲。」他優雅地抿唇微笑,張開雙手。
「不是『回來』,只是『路過』。」絲毫沒有與澤田綱吉相擁招呼的打算,雲雀恭彌冷淡地走過澤田綱吉身邊,「我的家在並盛。」
被雲雀恭彌當頭潑了頭冷水,澤田綱吉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收回手,隨著雲雀的移動而轉身,自然地將手搭上他的背,帶著他走進宅邸。
若換作是從前的雲雀恭彌,早就提拐子揍他了。沙包當了十年多,終於,在澤田綱吉慢慢掌握家族的運營、成為名副其實的十代首領之後,總是高高在上的雲雀恭彌終於願意與他對等相待。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慢慢轉變。
澤田綱吉垂下手,目送雲雀恭彌往樓上走去,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高挑紅髮少年下樓,與雲雀擦身而過。走了幾步,那少年突然停下,回頭詫異地望向雲雀的背影。而彷彿是感應到什麼似的,雲雀在此時轉身。
「恭彌先生?」那紅髮少年有些驚喜地叫出聲,「果然是恭彌先生!」
「哦……小動物。」認出眼前少年的身分,雲雀瞇起眼,「長高了?」
「是的……再過一年應該就成年了……」少年靦腆地一笑,卻又難掩那雙紅褐色眼眸中的興奮,「那麼說、喬特叔叔也來了嗎?爸爸呢?」
「喬特在大廳,不過現在在忙,暫時先別去打擾他。」站在樓梯口的澤田綱吉微笑著代為回答,「至於科札特先生,剛剛我收到訊息,他們再三分鐘就會和阿諾德一起抵達了……下來和我一起等吧,炎真。」
「好的,綱君……」古里炎真快步奔下樓梯,站在澤田綱吉的身邊,「那恭彌先生,我們等一下再……啊。」
當他回頭的時候,樓梯上已經沒有了雲雀恭彌的身影。
古里炎真有些沮喪地垂下頭,嘆了口氣。
「爸爸說兜蟲和蝶蟲是好朋友,所以我和恭彌先生應該也能成為朋友……」他低聲說著,眉頭緊緊皺起,「可是我果然還是……有點怕他……」
「人類要成為朋友是要看性向的嘛。」澤田綱吉摸摸他的頭,溫和地說,「要我來說的話,半蟲比起蟲,還是跟人類比較像。」
古里炎真仰頭望著他,嘴角也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
大廳的沙發被撤掉了,右側的木桌上擺了一束又一束的鮮花,父親的棺木就擺放在大廳的正中央。喬特將自己帶來的白花放上桌,在大廳裡餘留的幾個人安靜肅穆的注視下,來到棺木旁,小心翼翼地跪下。
在擺滿白雛菊裝飾的棺木中,父親就像睡著一樣靜靜地躺著。
喬特低垂眼簾,注視著那張蒼老死白的臉,抿唇。
「我來看你了,父親。」他輕聲說,彎下身,親吻棺木裡的屍體。
父親的臉頰比想像中還要冷,約莫是今天才從冰櫃裡拿出來。喬特輕輕覆上父親那冰冷的手背,覺得眼眶酸澀得難受。
他不知道該和父親說些什麼,他知道無論說什麼也太遲了。
記得上次通電話時,父親依然還對他的決定相當不諒解。兩年前,喬特毅然決然辭去西西里總指揮的身分,孤身一人跑到南海諸島成立半蟲震波研究中心,從西西里的英雄一下子成為無名的嘍囉,這讓他的父親氣炸了。當時,家族裡除了澤田綱吉,大家都私下非議喬特這怪異的舉動,說他每天在前線作戰,腦袋被爆炸給震壞了,丟光家族的臉。
聽澤田綱吉說,父親去世前,遺言裡甚至完全沒有提到喬特‧彭哥列──這個他在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生兒子。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喬特至今仍不明白,背叛父親的期待,疏遠與朋友的羈絆,隻身一人到南海去做自己想做的研究,這個選擇到底是否正確。
「就算你恨我,父親……」喬特輕聲說著,將老人冰冷僵硬的手又握緊了些,「你在我心中,依然是我尊敬的父親……」
皮鞋底敲撞地面的腳步聲傳來,喬特知道有人來了,他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銀髮獸人。那高挑的青年依舊身穿一襲黑色風衣,身上纏繞著一股沉靜冷漠的氣息。他靠在門口凝視著喬特,而後,視線向左右冷冷瞟去,還待在大廳內的閒雜人等立刻紛紛識相離開。
直到連最後一人也離開了大廳,阿諾德才慢慢朝棺木走去。
「努羅是今天才被拿出來嗎?」他問,在棺木旁俯下身,凝視屍體死白的臉,「都死了七天了,樣子還真難看。」
「對著別人的父親,說話要注意一點。」阿諾德是努羅.彭哥列逝世前交情最好的摯友,在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敢直呼這過去叱吒風雲的黑手黨大佬的名字。雖知道阿諾德沒有惡意,喬特還是如此提醒。
阿諾德盯著喬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在喬特身旁坐下來,背部慵懶地倚靠著棺木,大大方方地把棺材當成了墊背。
喬特看著這過了數年依然沒有禮貌的獸人,嘆息。
「……努羅在遺言裡說,他的私人物品全部歸我處理,要留下也可以,要丟掉也可以。」阿諾德突然開口說,「家族和名下所有財產和不動產歸澤田綱吉。」
聞言,喬特的神色又黯淡下來。
「連我的名字都沒提到是嗎……」
「遺言裡沒有。」阿諾德淡淡地回答,「是一個月前留的了。」
喬特沒有說話,只是搓了搓發紅的鼻子。
他原地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側頭看了阿諾德一眼,而後,他發出幾聲虛弱而無力的乾笑,笑裡帶著濃濃的自嘲。
「我總是把……對我很重要的人,關係弄得很糟呢……哈哈……」他輕聲說著,努力忍下嗓音裡的哽咽,「你和恩佐……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久了。」阿諾德側頭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在你去南海諸島幾個月後,我在莫斯科遇到他,然後我們在酒店裡交配。」
喬特忍不住笑出幾聲,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水。
「這種時候……麻煩請你說『發生性關係』。」
「……在那之後我們一直都有發生性關係。」阿諾德若無其事地乖乖改了用語,繼續說下去,「求婚的事情,他在你離開之前就開始說了。」
「求婚……?」喬特抬起頭來,眼眶和鼻頭都因悲傷而泛紅,他詫異地注視著阿諾德,「恩佐向你求婚……?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為什麼要告訴你?」阿諾德反問,卻又突然補充說明,「我有告訴努羅。」
「……是嗎……?」喬特感到胸口又一陣揪痛,他垂下頭,手指曲起收成拳頭,「那父親他……說了什麼嗎……?」
「說恩佐是個好男人,要我好好考慮……還要我早點把恩佐介紹給他。」阿諾德沉默了幾秒,回頭,凝視著老人的臉,歛下長睫,「努羅說,除了沒有血緣關係,我就像他的親生兒子一樣……」
「我看是寵物吧……」喬特抹去眼淚,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父親對真正的親生兒子……可不是這個態度……」
他還記得,當年他十九歲,在茶餘飯後偶然提起恩佐向他告白,那老人氣得連手都在抖,把恩佐罵得無比難聽,還要喬特永遠別靠近那些同性戀妖怪。
現在想來,原來老人並不是排斥同性或異種婚姻,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和同性結婚。喬特並不清楚父親對阿諾德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但很顯然努羅‧彭哥列對著外人和自己孩子的標準是截然不同的。
「不……或許,是因為……我是個令他抬不起頭來的蠢兒子。」喬特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似乎是努力要讓自己平靜一些,「所以……失望到人生的最後……開始想要別的兒子了吧……」
阿諾德沉默地望著他,慢慢抿起唇,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努羅可不是這麼說的。」
阿諾德的話令喬特愣了一下。
「努羅死的那一天早上,他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看著喬特向自己投來詫異的視線,阿諾德繼續說下去,「說把我當成親生兒子,大概只是想補償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疼愛過真正的親生兒子的愧疚……說他曾經毒打你一頓,讓他後悔了一輩子……說他拉不下臉道歉,所以連在遺言裡都不敢提起你……」阿諾德說著,臉上的神色逐漸柔和起來,他望著喬特佈滿淚水的臉龐,微笑,「還說,每次看到我,都讓他想起你,所以才喜歡和我在一起。」
喬特愣愣地看著身旁的阿諾德。他很清楚,阿諾德不是會說謊的人,更別提所謂善意的謊言,阿諾德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父親曾真正向阿諾德吐露過的話語。而這些溫暖的話語,父親恐怕也從來沒有和其他任何人提過。
喬特想張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頭哽住了,身體顫抖得厲害。
「努羅斷氣之前還摸摸我的頭……」見喬特沒有回話,阿諾德繼續說下去,以一種溫暖得有如救贖般的嗓音,自信地微笑:「說──喬特就交給我了。」
喬特深吸一口氣,淚水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握住阿諾德的手,僅僅只是握著。和父親的手不相同,阿諾德的手很溫暖,有著生命的脈動。朦朦朧朧之間,他感到自己與阿諾德、與父親之間,有一股強烈的連結存在,無法被看見,卻又確實存在著,存在於他們的胸口。
羈絆。
這一刻,喬特比人生中任何一個瞬間都要清楚地知道,這股熾熱得令人激動落淚的情感──就是名為愛的羈絆。
「一直陪在父親的身邊……謝謝你……」在淚水模糊之中,喬特緊緊握著身旁那隻溫暖的手,泣不成聲地哽咽,「我……能成為父親的兒子……能成為你的寄生體……與你在這個世上……相遇……真的……太好了……!」
那深情的言語化作熱度,從喬特的掌心傳來,透過血管深入阿諾德的軀體,成為一股強烈的暖流,從腹部直衝而上,滿沁他的胸口。那銀髮青年靜靜地望著身旁哽咽的喬特,淚水緩緩滑落他的眼角。
他側頭靠上喬特的肩膀,在瀰漫著花香的大廳裡,在他們所愛之人的棺材旁,他們相互緊緊依偎著彼此。恍惚之中,阿諾德彷彿能看見,有許多發光的蝴蝶從出他熾熱的腹中翩翩飛舞而出,照亮了滿室。
*
那天下午,他們一起目送努羅‧彭哥列入土。
天氣很好,溫煦的陽光照耀著墓園裡的青青草地,徐徐微風彷彿能撫平人們心底的傷痛。喬特的淚水已經乾了,他疲憊的臉上如今有著以往溫暖的微笑。
他以嫡長子的身分帶著花來到父親的墳前,親吻父親的墓碑。
「這麼長的時間辛苦你了,父親。」他柔聲說著,一掃迷惘的金紅色眼眸映著陽光,閃爍著溫柔美麗的光輝,「戴上我的祝福,好好在那個世界安息吧。」
沉默的墓碑沒有回答他。墓旁被微風拂過的青草,卻彷彿在回應他的祝福一樣沙沙搖動著,一隻蝴蝶翩翩飛來,停留在父親的墳上。
他回頭,望見人群中注視著他的家人們──澤田綱吉、朝利雨月、科札特、古里炎真、雲雀恭彌,還有阿諾德──也都面帶著淺淺的微笑,彷彿這並不是一場葬禮,而只是一場、給抵達生死旅途終點的親人送行的、祝福的聚會。
喬特溫柔地笑起來。
他邁開腳步,踏上青翠的綠地,走向他摯愛的人們。
-第十二章(羈絆)-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