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巴赫.施梅特里以首席身分畢業於慕尼黑大學基因工程學系時,應該已絕種的白虎再次現身於印度叢林的消息震撼了全球。於是,這名基因工程鬼才興起了透過基因改造,讓這個物種繼續延續下去的瘋狂想法。
他和幾個有志一同的朋友成立基因復育實驗小組,一起前往印度,與少數幾個白虎復育中心合作。經過數年的研究和努力,身邊的伙伴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終於,他們取得了完整的白虎基因情報,並發表在學術期刊中,得到學界巨大的迴響,最後甚至獲得了幾個財團的贊助。
起初,他們開發出實驗體001號,創造了在高達55度的環境下,不吃不喝7天也能存活的白虎。實驗體001號得到極為成功的迴響,致使更多科學家開始投身基因改造的行列。於是,那短短的十年間,大量基因改造的異種生物在各個瘋狂科學家的催生下現世,鳥類、爬蟲類、哺乳類、植物……經過改造的這些生物們能夠更加適應這個不斷劇烈改變的地球環境,有些甚至能產生經濟上的利用價值——然而,在競相改造的競爭過程中,某些動物的外觀開始變質了。
在2055年12月的科學期刊裡,刊載了一隻受到基因改造的白老鼠能夠以雙腿站立行走、甚至自如奔跑的實驗。
那,就是最初的「獸人」。
這項實驗引起全球的關注與爭議,長期以來僅能出現在科幻小說與漫畫裡頭的物種終於成為了現實,有些人抱持著樂觀態度,也有些人悲觀看待。但對於從事基因改造工程學的科學家們而言,這無疑是一項令人振奮的消息。
「將動物改造成人類是可能的!那麼將人類改造成動物也一樣可能!」施梅特里當時激動地對他的同事說.「想像一下!人類能夠擁有動物的特徵!能飛天!能遁地!只要透過這種突破性的基因改造方法!我們就能不斷創造新的物種!我們能夠改變世界!」
他其實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心裡真正期待的,是這雙殘廢的腳也能夠化為動物的雙腿,離開該死的輪椅、有奔跑起來的一天。
當時的實驗計畫開發到第005號,已經創造出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強壯白虎,但施梅特里卻對創造動物再也沒興趣了,他完全投入於創造「獸人」的行列。006號、007號、008號……020號,施梅特里博士像發瘋了一樣不斷創造這異樣的物種,終於,在028號時,他創造出了白虎獸人。
然而,這頭白虎獸人只活了8小時。
施梅特里來不及看到胚胎成長,實驗體028號就死去了,他根本無法發表這項研究的創舉。只能埋頭繼續苦幹。
在經歷無數次無數次的失敗後,施梅特里開始感到絕望,開始醉心於生命。
生命。
神所創造的偉大奇蹟。
他想,也許科學的力量永遠無法超越這些大自然所孕育的生命。
逐漸年老的施梅特里決定尋求宗教的力量,熱衷得連原本自己心愛的搖滾吉他也賣掉了。繼續進行研究的同時,他開始拜訪世界各地的宗師,熟悉各種宗教,想探究那名為「神」的存在與生命之間的真理。但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了,實驗從029號進展到045號,幾乎全都成了失敗品。
就在施梅特里一心想放棄的時候,原以為已經失敗的實驗體044號也慢慢成長為一頭幼獸。施梅特里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早晨,那一天,044號和籠子裡其他實驗體打起來,把全部的實驗體都殺了。
那頭幼獸用雙腿站在血泊之中,齜牙咧嘴地怒吼,像是老虎的吼聲,又像是人類的吶喊,施梅特里驚嚇地跌坐在地板上,看著這頭由他的雙手所創造出的怪獸,他突然明白——044號就是那名為生命的奇蹟。
這就是他與044號,那後來成為他一生伴侶的自然個體,菲兒菲茨的相遇。
*
菲兒菲茨就像個小女孩,擁有纖細的情感,喜歡玩洋娃娃、喜歡追逐蝴蝶,也喜歡一切美麗可愛的事物。
同時,菲兒菲茨也像一頭野獸,擁有地盤性、發情期、捉摸不定的脾氣,還有隨時能夠給人類造成致命傷害的可怕力量。
施梅特里最初開始與菲兒菲茨溝通的時候,簡直傷透腦筋。
在實驗結果發表後,菲兒菲茨作為第一個成功的大型哺乳類獸人實驗體震撼了整個世界。為了調查菲兒菲茨是否擁有足以匹敵人類的心智,來自全世界的心理學家、語言學家與腦神經學家聚集到施梅特里的實驗室裡來,對菲兒菲茨進行各種各樣的行為研究。
大約就是那個時候起,施梅特里發現,原來獸人夜晚也會做噩夢。
每當菲兒菲茨半夜被噩夢驚醒、破壞牢籠時,實驗室就被她鬧得雞飛狗跳。施梅特里曾經想過要把她關進倉庫,然而,看著驚惶的菲兒菲茨,他開始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菲兒菲茨是上帝賜給他的奇蹟,他必須好好珍惜這頭小母獸。
於是,施梅特里買了一把二手吉他,拾回他熱愛的音樂。每當半夜菲兒菲茨不安的時候,施梅特里便彈吉他給牠聽,陪牠一起唱歌,度過一個個令年幼的獸人感到不安的夜晚。
菲兒菲茨慢慢長大,與施梅特里之間產生了情感。
在菲兒菲茨開始學會穩穩地用雙腿走路時,牠也學會了一些基本的單字。就像所有的嬰孩一樣,牠透過聽力學習語言。牠從施梅特里這裡學會了德文,又從其他學者那裡學會了英文,菲兒菲茨學會說話的那篇報導登上學術期刊時,又成為一項震撼世界的大消息。那陣子,記者和部落客爭相前來採訪,幾乎所有媒體網站的頭條、所有期刊、所有的新聞網路視頻,都看得見菲兒菲茨的蹤影。
其中,紅遍全世界的一段視頻,便是菲兒菲茨在公園裡追逐玩耍時,不小心一口吞掉蝴蝶的畫面。
「我吃掉蝴蝶了……」視頻裡的菲兒菲茨抱著球,沮喪地摸著肚子,一臉憂鬱,「我好擔心我就要死了,它們半夜會從肚子裡飛出來……」
有些人當牠是笑話、有些人當牠是怪物、有些人當牠是奇蹟、也有些人打從心底喜歡牠童趣可愛的模樣。
但是,當施梅特里與菲兒菲茨的名氣越來越高漲時,施梅特里卻越來越憂鬱。不知何時起,他對自己所製作出的生命產生了情感,就像父母愛著自己的子女一般,他理所當然地愛上了菲兒菲茨。
實驗變得再也不重要了。
用雙腳站起來的夢想,也變得無所謂了。
菲兒菲茨擁有與人類近乎同等的心智,卻擁有比人類強大了數十倍的力量。大眾畏懼著菲兒菲茨的存在,媒體將她炒作成怪物,網路上甚至有了以白虎獸人為藍本製作了血腥恐怖片。
就在那個時候,為了讓菲兒菲茨遠離網路上那些紛紛擾擾,施梅特里將無法連上網路的舊型平板送給了菲兒菲茨,並開始拒絕與外界接觸。而在他的苦心培育之下,菲兒菲茨在與外界完全隔離的狀態中,成為了青春期的獸人少女。
菲兒菲茨開始頻繁地發情。
她發情的模樣完整呈現了獸性:食慾降低,在地上翻滾,尿液中檢出的雌性賀爾蒙濃度遠遠高過標準。但菲兒菲茨的性慾永遠也得不到解放,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白虎獸人,沒有其他任何同種,也沒有任何生物能與她產下後代。
施梅特里一思及此,便為自己的女兒感到無盡的悲哀。
就像19世紀的幻想小說一樣,他成為了瘋狂科學家弗蘭肯斯坦,想為自己所創造的生命造一個伴侶,讓菲兒菲茨能夠免於故事裡的怪物一樣痛苦的孤寂。
只是,這個想法萌生沒多久後,施梅特里就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了。
一個亟欲取得白虎獸人基因改造秘密的科學家指控施梅特里與自己的實驗體進行人獸交,於是警察衝進了他的實驗室,逮捕了施梅特里,把菲兒菲茨關進獸籠裡,將兩人硬生生拆散。
他的律師以殘疾作為論點,主張施梅特里和菲兒菲茨不可能發生性關係。儘管這是不爭的事實,施梅特里還是受到了強烈的精神打擊。審判的結果雖證實他無罪,他還是被拘留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出獄之後,施梅特里卻也失去了一切。他失去了菲兒菲茨、實驗室、研究經費、研究成果,也失去了名譽。因為媒體誇張的渲染,全世界都把他當作瘋子、變態,甚至還有不少人染指菲兒菲茨的性命,認為只要殺了白虎獸人,就能成為英雄。
施梅特里在絕望中度過了十五天,甚至想要了斷自己的性命。
第十六天,他把自己關在倉庫裡,想要懸樑自盡。
當他掛好繩索,準備站上凳子時,物品崩落的聲響從身後傳來。施梅特里嚇得跌下凳子,卻聽見了猛獸的低吼,他抓起球棒前去一探究竟,只見在廢棄的貨櫃箱裡,菲兒菲茨蜷成一團躲在裡頭。
「菲兒菲茨?」他以顫抖的嗓音大叫出聲,「菲兒菲茨!是我啊!是我!」
碰的一聲,身材巨大的白虎獸人從貨櫃裡飛撲出來。
那一瞬間,施梅特里以為自己的頭會被那尖利的牙齒咬斷,然而,菲兒菲茨卻只是顫抖地抱緊了他,將他撲倒在地,而後,這頭有著野獸外型的生物激動地大聲哭泣,就像個少女。
就像個人類。
菲兒菲茨是生命的奇蹟。
施梅特里抱緊那毛茸茸的獸人痛哭時,深刻地、這麼想著。
*
後來,他從菲兒菲茨口中聽說,被逮捕的白虎獸人當時因為太過恐懼,被逮到的當天就打爛籠子逃跑了。牠一路跑回了熟悉的實驗室,卻發現那個給施梅特里冠上莫須有罪名的男人正待在裡頭。菲兒菲茨嚇了一跳,那人更是嚇到幾乎腿軟,菲兒菲茨的獸性在此時發揮了效用,她本能地作出威嚇行為,張牙舞爪地嚇唬那個男人,而這出乎意料地有用,男人身上沒帶任何武器,嚇得馬上就跑。菲兒菲茨推斷男人潛入實驗室的目的是為了施梅特里的實驗數據,於是她打爛了所有她能看見的電腦和磁碟。原本因為害怕駭客進入雲端偷資料,而一直將寶貴的實驗成果儲存在硬碟裡的施梅特里這下完全失去了過往的紀錄,但他一點也不感到惋惜。
菲兒菲茨回到他身邊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由於日漸高漲的輿論,他們在歐陸聯邦越來越待不下去。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收到來自印度白虎復育中心所寄發來的邀請,印度政府願意繼續贊助施梅特里的白虎研究,也願意提供菲兒菲茨保護,只要他們兩人離開歐陸聯邦,一起前往印度。
施梅特里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這項邀請。
他們作了三天的火車,從遙遠的德國一路輾轉抵達印度。離開幼時所生長的實驗室,第一次與家鄉相隔這麼遙遠的距離,菲兒菲茨顯得很不安,加之路上又不斷有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甚或對他們扔石頭,菲兒菲茨承受的心理壓力幾乎瀕臨極限。到達印度後,時常造訪的媒體和每天進行不完的實驗令菲兒菲茨終於承受不住,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
施梅特里知道,繼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要是憂鬱症繼續惡化下去,演變成躁鬱症,失去理智發狂的菲兒菲茨那股獸人的力量將會給身旁的人們帶來莫大的損傷。施梅特里為了使菲兒菲茨產生一點安全感,甚至動手術改造自己的外貌,植入有著白色皮毛的皮膚,使他的外表成為半人半獸的模樣。然而,這一切努力,還是無法阻止菲兒菲茨病情的惡化。施梅特里於是毅然決然辭去了科學家的身分,帶著菲兒菲茨離開印度,來到尼泊爾一個遠離城市的偏僻荒野,和菲兒菲茨一起重新開始了人生。
曾經叱吒一時的基因工程鬼才完全放棄了研究,為了餬口寫起搖滾樂歌曲。
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施梅特里的腳又不便於行。為了活下去,菲兒菲茨必須學習謀生的打獵技巧,也開始學習木工和手工藝。施梅特里很寵著她,無論菲兒菲茨做壞了什麼,他總是耐心地和她一起繼續學習。於是,遠離了社會的輿論和人群的壓力,菲兒菲茨逐漸拾回了原本的笑容。
在這只有他們兩人一起生活的木屋裡,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五年、十年……在這急遽變化的社會之中,昨天的錯誤可能成為明天的潮流。智慧獸人的數量不斷增加,基因改造工程還在不斷發展,在聞名學界的「規格化」運動開始如火如荼地進行後,世界上開始出現了所謂的第二代獸人,他們不僅僅可以互相交配產下後代,外型甚至更像人類、智慧更高,並且開始懂得向這社會體制進行反抗。
「獸人合法化」,這在部分的年輕族群之中形成了潮流。
在那段時期,總是以獸人和自由作為主題的施梅特里所創作的搖滾樂開始有了名氣,其中最火紅的,便是他為菲兒菲茨創作的歌曲「破腹之蝶」。
有了名氣以後,他們的生活開始好過了一些。施梅特里也藉著這一點金流開始拾回自己對基因改造實驗的熱愛,在兩人所生活的木屋旁邊建造了一座小型實驗室。而某一天,當他看著網路上二代獸人的學術資料時,他突然突發奇想,轉頭問身後正在編織的菲兒菲茨,想不想要一個孩子。
菲兒菲茨紅著耳朵,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於是,憑著腦海中殘留的記憶,施梅特里重新開始了實驗,他利用菲兒菲茨和自己的的基因,創造出了屬於他們兩人的兒子——阿蒙德,一個擁有繁衍能力的二代白虎獸人。
這是屬於他的家庭。
他們算是有血緣關係,也不算真的有血緣關係。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也不是夫妻,但他們生活在一起,互相依賴著彼此。看著菲兒菲茨喜悅地抱著嬰孩哺育的模樣,施梅特里深深知道——世間所稱的「愛」就存在於此,存在於這個異樣的家庭裡,存在於不同物種之間。
*
阿蒙德出生的那年秋末,施梅特里因病迎來了他的生命的終結。
那天是感恩節,他們一家人一起聚在床邊吃晚餐,施梅特里已經病得不能張嘴,必須靠菲兒菲茨把食物磨成粥狀,透過管子送進體內。還年幼的阿蒙德在床邊玩著他的吉他,而菲兒菲茨緊握著他的手,在有一下沒一下、五音不全的吉他伴奏聲中,唱著五音不全的歌。
意識模糊之中,他又想起那本19世紀的幻想小說《弗蘭肯斯坦》,想起那個創造出了怪物的科學家,想起那個向科學家索求愛情、友情和溫暖的怪物,還有那意圖謀殺怪物的科學家。
怪物與人類之間,明明也是能互相理解的。
施梅特里無力的手抽動了一下,又被菲兒菲茨握得更緊,他可以感覺到手上傳來肉球與毛皮的觸感,還有屬於生命的熱度。這是他所創造的生命,而他們從彼此身上得到了愛情、友情,與溫暖。
曾經,他憤世嫉俗,認為自己擁有聰明絕世的頭腦,卻因這雙殘疾的腿而無法擁有未來,無法擁有一個能和他對等接吻的戀人,也無法擁有自己的嬰孩。
雖然這不是當初的他所想要的,但這個結局並不壞。
在難聽卻又溫暖有力的歌聲之中,艾森巴赫.施梅特里緩緩闔上雙眼,意識逐漸淡向了遠方。他癱軟了一生的雙腿仍然沒有任何感覺,但此刻的他卻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能站起來了。
-番外二(艾森巴赫.施梅特里與實驗體044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