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生活的第三週,阿諾德除了餵馬以外多了另一項任務——提水。
這原本是吉安托莉亞每天早上的例行事項,在樵工死之前則是樵工的工作,過去兩週她每天早上走一公里的路去挑兩大桶的水,再走一公里的路回到宅邸,然後將第一瓢乾淨的水裝到盆裡送上樓去,放在阿諾德房間門邊的矮櫃當洗臉水,接著她還會再跑一趟,再提兩大桶的水回來,將提回來的水都倒進儲水桶裡。
上次幫吉安托莉亞晾過棉被以後,阿諾德似乎越來越有寄人籬下的自覺,第三週開始,他和吉安托莉亞一起六點起床,兩個人一起去提水,起初他們之間沒有話聊,後來幾次才漸漸開始交談,吉安托莉亞不需要再幫阿諾德準備洗臉水,他們兩個人一起在河邊洗臉,提了水再回來,吉安托莉亞去做早餐時,阿諾德便在草原上練劍,吉安托莉亞不需要再送早餐去阿諾德的寢室,他們兩個人會一起在會客室用餐,而吉安托莉亞似乎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似乎也終於漸漸接受了主人的死亡。
這天下午吉安托莉亞要去市場,她要把早上做好的麵包分送給村里的人們,阿諾德跟著她一起去,幫吉安托莉亞提了兩籃麵包,那少女隱瞞了主人死去的事實,說阿諾德是新聘的家僕,當吉安托莉亞在和市場裡的男人女人們聊天時,阿諾德就遠遠站在角落等候。
「你真該和他們聊聊的,阿諾德。」那少女回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了一籃麵包,「他們人都很好。」
「我並不是要在這裡生活下來,沒有社交的必要。」阿諾德淡淡地說著,吉安托莉亞微笑起來。
他們兩個併著肩,繼續往下一條街走。
「非常謝謝你這段時間陪著我。」那少女輕柔地說,「如果不是有你在,我也沒辦法振作起來。」
「我什麼也沒做。」阿諾德蹙起了眉,對少女的語意稍感不悅。
「不,你真的做了很多。」吉安托莉亞柔和地道,斂下了睫,「還有,那時候你救了我,我還沒能和你道謝。」
阿諾德沒有回答她,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值得道謝的,在第一次見到吉安托莉亞時,他甚至想利用她的死作為誘餌,就連寄住在宅子裡的時候,他除了每天餵餵馬之外,幾乎都是吉安托莉亞在服侍他。
他們之間的沉默被前來搭話的中年婦女打斷,那身材略顯福態的婦人親切地環住吉安托莉亞的肩膀,兩個女人高興地談笑,而後吉安托莉亞從籃子裡拿出兩塊麵包送給婦人,婦人也送了她一些香草,她們揮手告別,吉安托莉亞和阿諾德這才又繼續往前進。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吉安托莉亞都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彷彿在這個鎮上沒有人不認識吉安托莉亞一樣,她對每個人都帶著親切的笑容,不一會兒便分完了兩籃麵包。
「還剩下一籃。」阿諾德提醒道,舉起了手上最後一籃麵包。
「那籃裡有幾個?」吉安托莉亞問,阿諾德將籃子遞給她,示意她自己數,少女掀開了蓋在上頭的白布,點了點數量,然後微笑著自言自語,「兩個給鞋匠家,兩個給鐵匠家……剩下兩個……」她突然打住了話,抬頭,「阿諾德,你喜歡小鳥嗎?」
「沒有討厭的理由。」那少年繞了個彎回答,吉安托莉亞知道那背後的意思是喜歡。
她領著他到鞋匠的家裡,將兩塊麵包分給年邁的夫婦,又到鐵匠的家裡,將麵包分給四個年幼的小孩,剩下兩塊麵包,她領著阿諾德離開了村莊,他們穿過一片麥田,到山丘上的磨坊去,吉安托莉亞給了磨坊主人一塊麵包,然後她在風車前方一片空地上,將最後一塊麵包撕成細小的碎塊,像天空灑了出去。
一時之間,群鳥都飛了過來。
阿諾德愣愣地睜大了雙眼,看著數十隻小鳥在少女的身旁激烈爭食,那少女繼續灑著麵包屑,更多的鳥飛了過來,她在原野上餵食的身姿彷彿是在與群鳥共舞,阿諾德朝她走了過去,少女將剩下的麵包屑分給他。
「你也來試試吧?」她微笑著說,「感覺真的很棒。」
阿諾德的雙手掌心捧著少女給他的麵包屑,他聽見自己的心怦怦、怦怦地跳著,然後他合起掌心。
——嘩。
手中的麵包屑灑出去的瞬間,他張開雙手,山丘上的風迎面襲來,他有種像是擁抱了世界的錯覺,地上啄不到麵包屑的鳥兒,天上看見麵包屑的鳥兒,一下子全擁了過來,群鳥在他的身周環繞飛舞,阿諾德瞪大了冰藍色的雙眸,他感到一股血液從腳底向腦袋直衝而上,他的身體發麻起來,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紅暈,十五年來,這是第一個瞬間,他感到自己是個有血有心跳的人類。
吉安托莉亞在一旁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有了光采。
「妳又把麵包拿去餵鳥了吧——吉安托莉亞!」
磨坊主人埋怨的吼聲遠遠傳來,那少女的注意力暫時被吸引,她向那中年男人陪笑道歉,話談到一半,那中年男人突然吃驚地舉起手指向吉安托莉亞的身後,大叫了一聲:「小心!」
她回過頭的剎那,正是從天而降的巨大飛鷹抓住阿諾德手腕的瞬間。
那少年的手臂被鷹禽的利爪抓出了鮮血,他因突如其來的重量向後退跨出一步,腰桿卻仍然挺直,沒有絲毫退讓的氣勢,他凜冽的冰藍色眼眸在剎那間對上了老鷹金色的瞳,但他幾乎是同時側身向後揮出手臂,將那巨鷹往地上摔去,巨鷹在草地上滾了兩圈,掙扎著起身要飛,一時之間卻沒有能撐起牠龐大身軀的強風,阿諾德冷冷地注視著那頭猛禽,向前跨出一步,那巨鷹也因恐懼而向後退了幾步,雙方安靜地對峙了約十秒,接著,那頭猛禽輕輕地低下了頭,似乎是表示了服從。
阿諾德緩步走過去,那猛禽也隨著他的腳步而退後,但阿諾德終究是彎下身來,輕輕撫上那柔順的羽毛,察覺到眼前的人類已卸下敵意,老鷹也不再後退,見到這一幕,吉安托莉亞和磨坊主人都驚呆了。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那是一隻胡兀鷲……」磨坊主人吃驚地說,「牠們大得連小羊都能抓來吃……竟然被馴服了……那是怎麼做到的?我的老天……你到底是誰啊……?」
「太厲害了……你太厲害了……阿諾德……」吉安托莉亞愣愣地張著嘴,難以置信地道,「這到底是……」
「他還是個孩子。」阿諾德輕輕撫著那寬大的翅翼,說,「但是很美,不是嗎?」
那是第一次阿諾德徵求她的意見,吉安托莉亞看見那一向冷淡的冰藍色眸裡頭一次閃爍著耀眼的光采,彷彿他再也不是那個冷冰冰的騎士,吉安托莉亞忍不住興奮地紅了雙頰,嘴角泛起了喜悅的笑意,她用力點了點頭。
那天下午,阿諾德和胡兀鷲的半成鳥玩了幾小時,就讓牠走了。
那麼大的猛禽不能帶回宅邸,而他知道嚮往天空是鳥的本能,回到宅邸後,吉安托莉亞為他包紮被巨鷹抓出的傷口,阿諾德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知道他的心情很愉快,吉安托莉亞的嘴角掛著微笑,將繃帶一圈圈裹上少年的手臂。
「家裡的麵粉要不夠了。」她輕聲地說,「明天我想去磨坊那裡買袋麵粉,你覺得呢?」
「嗯。」阿諾德淡淡地應答,他的視線始終望著窗外,嘴角卻勾起了淺淺的弧度,「也好。」
他們兩人又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吉安托莉亞咬斷繃帶,打了個小小的結,阿諾德回過頭來,看向那為自己細心包紮的少女,他注視著吉安托莉亞好一會兒,又再次移開了眼神,望向窗外。
「吉安托莉亞。」他說,也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想快點吃到麵包。」
那女孩愣愣地望著他,而後又笑了起來。
「當然。」她以笑意盈盈的溫暖嗓音輕聲回答,「等明天買了麵粉,我馬上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