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過所有的情報後,喬特獨自坐在臥室裡,陷入了一會兒的沉思,直到戴蒙˙斯佩德前來敲門,通知快要到與馬里耶˙桑達約定的晚餐時間,他這才起身出發,離開前和聚在客廳裡的支部成員們和善地打了聲招呼。
他和戴蒙˙斯佩德搭上了同一輛馬車,阿諾德則騎在前頭的馬背上,原因純粹是那貴族不願與他進同一車廂,他們在桑達的大宅前下車,馬里耶˙桑達親自出門來迎接,喬特微笑著與他握過了手,阿諾德要下馬時幾個身材壯碩保鑣模樣的僕從要抱他下來,阿諾德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自行下馬,那老人也熱切地上前,與阿諾德握過了手,桑達家的僕人們接著領客人前往用餐室。
晚餐後,喬特說想參觀大宅,老人便帶他四處走走,也相當熱心地一一為他們介紹自己的藝術收藏,他們經過長長的掛滿畫作的走廊,喬特的腳步在一幅較小的畫作前停了下來,他仰起頭,注視著畫中身材嬌小的女人。
「那位是去世的夫人。」老人臉色不是很好地道,抬頭也望向了畫中的女人,「她幾年前在半路遭到搶劫而去世。」
「是位很美的女性。」喬特溫和地讚美,視線移開了畫,眼角餘光卻瞥見在後方落單的阿諾德,他忍不住望向了那銀髮男人,「安格洛先生?」
那銀髮青年並沒有回應他,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牆上一幅畫。
「首領。」斯佩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來看看,這裡有喬特˙迪˙邦多納的作品,而且還滿多幅的。」
「呵呵,那些不過是複製品。」老人殷勤地補充,「不過,那些都只是因為他和您同名才收集的,喬特先生,請去看看吧。」
喬特點點頭,朝斯佩德的方向走去,他側頭瞥見老人轉了身,走到了阿諾德的身旁,金紅色的眸子稍稍瞇起,他卻沒有停下腳步。
老人緩步走到了阿諾德的身旁。
「喜歡這幅畫嗎?安格洛先生。」
阿諾德緩緩回過頭來,側頭望向身旁的老人,點點頭。
「畫中的少女非常美麗。」他輕聲道,又將目光移向畫作裡那個金髮的少女,她坐在椅子上,腿上放著水果籃,是一般作畫中非常稀鬆平常的模特兒姿勢,阿諾德微瞇起了眼,「……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
「是啊,她是最美的。」老人感嘆地道,視線也望向了畫中的少女,「我在維隆納見過她兩次,請人為她畫了這幅畫。」
「您認識她?」阿諾德微笑著望向身旁的老人,「這麼美的少女當真存在?」
「當真存在。」老人笑瞇了眼,「而且,說不定就距離你我很近。」
「喔?」那銀髮青年溫和地笑起來,「是指您的夫人?」
「怎麼會?她根本沒辦法與她相比。」
「……若有機會,我還真想見見她。」阿諾德假意嘆息。
「安格洛先生也不差,相當美麗。」老人讚賞地道,「好了,我們走吧。」
阿諾德微笑著點點頭,也不再與老人談論畫中少女的話題。
*
回到自警團支部時已經很晚,喬特和阿諾德兩人簡單沐浴過後就上了床準備熄燈就寢,阿諾德背對著喬特穿上寬鬆的睡衣,扣上釦子時有些在意地回頭看了喬特一眼,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掀起窗簾的一小角,向外探頭,外頭一片漆黑,沒有人影,注意到他的舉動,喬特回頭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嗎?」他問,阿諾德回頭望向他。
「你真的覺得今天蒐集的情報得不到任何結果?」
「我心底大概有個推論,但是還找不到關鍵性的證據。」喬特淡淡地道,脫下脫鞋,正要向後仰時,阿諾德從後方抱住了他。
喬特愣了一會兒。
「……就這樣不要動。」阿諾德放輕了音量,薄唇貼在喬特的耳邊,「對於那個馬里耶˙桑達,我有些話要說。」
「話?」
「我的身分只是個小說家。」阿諾德閉上眼,淡淡地道,「或許只是推理小說看多了,接下來我說的話,你當個參考就好。」
「……說吧。」喬特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你的話必定相當有價值。」
「那個老人的手……有福馬林的味道。」
聞言,喬特稍稍瞇起了金紅色的眼。
「不只是如此。」見對方沒有回話,阿諾德壓低聲音繼續說下去,「他收藏的作品裡,有你以前──Gimpel的畫像。」
「你在那條走廊看到的?」
「我不可能認錯Gimpel的相貌。」阿諾德頓了一下,有些自我厭惡地蹙起眉,「當然不是指現在的你,你不需要自作多情。」
「你就那麼討厭男兒身的我嗎?Lerche。」
喬特笑了起來,阿諾德狠狠推開了他。
「我要睡了。」他惡聲惡氣地說,彎身躺下,用薄薄的棉被將自己裹住。
喬特˙彭哥列溫和地笑了幾聲,他站起身走到桌邊,低頭吹熄了燭火,阿諾德在一片黑暗中感覺到喬特爬上了床,和自己窩進了同一條棉被裡。
「別擔心,Lerche。」
他聽見那柔和的嗓音輕聲地說,溫暖的掌心覆上了他的額。
「明天起我會想辦法的,安心睡吧。」
阿諾德縮起了身子,閉上眼,有些不甘地咬緊了下唇。
──如果喬特˙彭哥列不是男人,那該有多好。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喬特的睡姿又變得極為差勁,他將阿諾德緊緊摟在懷裡,像是抱女人似地抱著他,阿諾德有些不耐煩地注視著牆上的時鐘,手指測量著喬特的脈搏,一分鐘七十下,還沒有辦法確認喬特已完全入睡,昨晚沒能來得及檢查完喬特所有的皮箱,今天必須做個結束才行,倦意逐漸襲了上來,阿諾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他再也等不下去,緩緩掙脫了喬特的懷抱,準備起身。
後方一雙手猛然將他禁錮住。
阿諾德瞪大了雙眼,還沒來得及掙扎,喬特的手捂上了他的嘴。
「──噓。」
他聽見那金髮男人附在他耳邊道,阿諾德隨即安靜下來。
從外邊的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喬特的手穩穩地抱著自己,阿諾德專注聆聽那些凌亂的腳步聲,由節奏來判斷大約有四個人,彭哥列自警團的門向來不上鎖,喬特和阿諾德也才來第二天,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今晚這裡有住人,況且若是竊賊,這個數量也太多了,阿諾德輕輕覆上了喬特的手背,想要藉由寫字母來與他對話,那男人卻在此時握緊了他的手,阿諾德回過頭,他的右耳恰好貼上了喬特的唇瓣。
「作個準備。」喬特在他耳邊悄聲提醒,「門開後,默數五秒再動作。」
阿諾德沒有回話,握著喬特的手又緊了一些,他們聽見外頭傳來輕微的說話聲,還有門開關的聲響,顯然入侵者正在一間一間地找人。
終於,臥房的門被推開了。
說話聲一下子被壓下來,腳步聲也在瞬間放輕,阿諾德窩在喬特懷中背對著門口,看見房內的光影有了變化,顯然是入侵者舉起了燈,整個房間頓時被照亮。
阿諾德查覺到喬特的食指點了下自己的手。
他即刻明白這是開始倒數的信號,於是他閉上了眼。
四。
即使來者已刻意放輕腳步,老舊的木地板仍因重量踏過而發出咿呀的聲響。
三。
光亮逐漸變強,他聽見呼吸聲向自己逐漸靠近。
二。
周圍傳出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不難想像他們正在掏武器。
一。
光影突然發生了變化,喬特在那一瞬鬆開了他的手──
刀斧揮下,深深砍進了床墊中,床上的兩人在那一剎那同時躍起,棉被飛到空中暫時阻礙了敵人的視線,阿諾德瞬間一個掃腿踹中了離自己最近的一人,在另一人反應過來之前抓住了那人的腦袋,他的身子敏捷地躍到半空中,雙腳踩上那人的胸口,全身的重量同時下壓,狠狠將那人的腦袋按到了地上,伴隨著重重一聲悶響,地上濺出了鮮血,他回頭的同時,喬特也已解決掉了餘下兩人。
「我下手重了。」他看向那金髮青年,站起身,踢了腳身旁頭破血流、一動也不動的壯碩男子,「這個已經死了。」
「……你真應該控制力道。」喬特微微一笑,看著被自己擊暈的兩人,「不過,這兩個暫時也沒辦法恢復意識了。」
「剩下的……」阿諾德回過頭,看向身後摀著腹部,嘴角流出鮮血的壯碩男人,嘴角揚起一抹冷笑,「──這個傢伙應該知道些什麼。」
「我不太知道怎麼逼供。」喬特從床底下搜出了兩條看起來像是救生索的麻繩,「總之,我得先把這兩個人綁起來。」
「逼供就交給我吧。」阿諾德冷笑道,「我在書上見過不少。」
*
喬特把那兩個昏過去的狀漢拖下樓,在空無一人的倉庫裡將他們綁起來。
當他回到宅邸時,他聽見二樓傳來了淒厲的慘叫,喬特匆匆忙忙地跑上樓,只見阿諾德手上拿著燭燈,而他身旁的狀漢已經昏厥過去,腿上還有幾滴蠟油,阿諾德轉過身來對喬特露出一抹微笑,那金髮男人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
「他什麼都招了。」阿諾德淡淡地道,「的確是今天晚上在桑達家看到的那幾個僕人,這幾個月以來的殺人事件也都是他們遵照主人命令下的手。」
「他襲擊我們的理由呢?」
「是桑達下的命令,『把安格洛殺了,但是不能傷到臉,至於喬特要完好無傷的帶回去。』據說是這麼下令的。」阿諾德說著,放下燭台,脫下上衣,走到衣櫥邊,拿起了自己的襯衫和外套,「總之,現在必須跑一趟桑達家。」
「在這之前要先去叫里卡爾多。」喬特說著,走向桌邊,從桌下拉出了自己其中一個大行李箱,「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配合,Lerche。」
當喬特˙彭哥列打開行李箱的瞬間,阿諾德的表情產生了些微的扭曲。
*
里卡爾多˙彭哥列在睡夢中被恩拿分局的部下叫醒,他火冒三丈地換過衣服後衝下樓時,只見喬特˙彭哥列正站在馬車旁,向他招了招手。
「──你最好有把我吵醒的絕佳理由!」
「我想絕對有的。」對著怒氣沖天的堂弟,喬特冷靜地微笑,「事實上,自警團分部現在死了一個人,但是我們沒有作筆錄的時間,麻煩你派人直接到現場確認一下,應該還有三個人被綁在那裡。」
「……啊?」
里卡爾多的怒氣消下來了,他一臉錯愣地看著那金髮青年的臉。
喬特把自警團方才發生的事情簡要地向他說明了一下,接著說出了他接下來打算引兇手現身的計劃,他們現在要趕往桑達家,而這齣戲必須要有里卡爾多的配合,一邊說明,喬特一邊打開了馬車的車門,里卡爾多瞪大了雙眼。
留著一頭金色長髮、身穿紅色洋裝的女人正坐在車內。
注意到里卡爾多的視線,那女人白皙而美麗的雙頰稍稍泛起了紅,羞赧地別開了視線,被對方的美貌吸引,里卡爾多禁不住看傻了。
「很美對吧?」注意到堂弟呆然的神情,喬特滿意地微笑,語氣有幾分自豪,「重新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安格洛˙里契先生,巴伐利亞來的小說家。」
「──你說什麼!」
*
馬車在午夜倉皇趕到了桑達家。
收到喬特前來的通知,斯佩德從睡夢中被喚醒,馬里耶˙桑達也匆促地趕下來,當他下樓時,恰好看見喬特從馬車裡抱出了那個金髮的女人,馬里耶˙桑達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們在里卡爾多的護送下匆忙地走上台階。
「發生什麼事了?」斯佩德身上還穿著睡衣,一臉地茫然,「首領?」
「我們的支部遭到襲擊……」喬特喘著氣,緊抱著懷裡的金髮少女,倉皇地道,「我拼了命才逃出來,還好當時里卡爾多也在……」
「安格洛先生呢?」馬里耶˙桑達焦急地問,「安格洛先生怎麼樣了?」
「他受了傷,不過沒事。」喬特難過地擰起眉,「里卡爾多的部下正在照顧他,我勸他該來給醫生看看的,但是他堅持不肯。」
「是誰襲擊你們?」斯佩德連忙追問,「為了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喬特臉色蒼白地搖搖頭,「很有可能是衝著自警團來的,也很有可能是強盜事件……我們那時正在聊天,突然就衝進四個人……」
「犯人呢?」
「受傷逃走了。」里卡爾多插了話,「現在已經在這附近展開搜查,我想只有帶喬特和妹妹來這裡才最安全,桑達醫生,你能暫時收留他們嗎?」
「當然!當然沒問題!」老人連聲道,「妹妹是指這位?」
「沒錯,她是我和喬特的堂妹,埃琳娜。」里卡爾多說明,斯佩德吃驚地猛然抬頭,那男人又接著道,「她害怕得沒辦法在那裡待下去,所以就送她過來。」
女人緊摟著喬特的肩膀,身子一抽一抽地顫抖著,看來相當恐懼。
馬里耶˙桑達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那女孩又將身子縮得更緊,發出了幾聲嗚咽,斯佩德張大了嘴,看向里卡爾多的方向,那黑髮男人向他使了個眼色。
「放心,埃琳娜。」喬特輕輕撫著那少女的肩膀,柔聲道,「你就待在這裡,會沒事的,放心好好度過今晚,明天我就帶你回巴勒摩,好嗎?」
「喬特哥哥……」那女人以哭泣的嗓音道,抓緊了喬特的衣服,「陪我……」
「我哪裡都不會去,會在這個屋子裡陪你。」他堅定地道,握緊了女人的手,而後又看向眼前的老人,「馬里耶,這裡還有空房嗎?」
「當然有。」那老人殷勤地道,「我這就帶兩位去。」
「發生這種狀況,我們必須即刻寫信通知巴勒摩的總部。」喬特看向了那還在狀況外的藍髮男人,而後抓著女人的手,將她輕輕帶到里卡爾多身旁,「埃琳娜,妳先跟在里卡爾多哥哥身邊,我和斯佩德還有事必須處理。」
那名為埃琳娜的少女楚楚可憐地點點頭,抓住了里卡爾多的手臂,那黑髮男人的面部有些微的扭曲,然而在看到那張梨花帶淚的美麗面容後又心軟下來。
──該死!明明就是個男人!
「里卡爾多哥哥……」少女以顫抖的嗓音哭訴,「別離開我……」
不只是容貌,就連聲音聽來也完全像是女的──里卡爾多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那抱著自己手臂的纖細手指暗中狠狠掐了他兩下示意他回神,里卡爾多這才極力按下滿腹的怒火,輕柔地拍拍少女的頭。
「別怕,埃琳娜。」他以盡可能溫柔的嗓音安撫,「請帶路吧,桑達醫生。」
桑達點點頭,轉身時向幾個身材高大的僕人比了個手勢,又悄悄說了幾句話,那些僕人露出會意的神色,當中有些人用相當警戒的目光打量著里卡爾多,里卡爾多盡量裝作沒看到,僵硬的嗓音安撫著身旁的少女,他們在桑達和那些僕人的帶領之下走進了黑暗的走廊,腳步聲漸行漸遠。
剩下的一名僕人直到確定他們遠去,才上來招呼喬特與斯佩德。
「喬特先生,請往這邊走。」那僕人說,「主人吩咐要替您泡杯熱茶。」
「謝謝。」喬特溫和地微笑,「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尾音落下的瞬間,他一個膝擊狠狠正中那人的腹部。
就在那僕人正要出聲慘叫的瞬間,喬特一記手刀劈向他的後頸,那人在剎那間便失去了意識,倒向地板,手中的燭燈滾落,熄滅了。
「首領?!」斯佩德吃驚地張大了嘴,「你這是在……!」
「噓。」
喬特轉向斯佩德,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他撿起燭燈,回過頭,拿出火柴,再次點起了燈,而後將手中的燈火舉高了三次,戴蒙˙斯佩德愣愣地看著首領的動作,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數名警察進入了庭院,趕到他們身邊。
「在到達以前都不能出聲或開槍,被發現的話一切都完了。」他在寂靜中輕聲指示,這才又回頭看向身旁的藍髮男人,「好了,我們走吧,戴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