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卡爾多陪伴著身旁瑟瑟發抖的少女,一步步走進了黑暗的走廊。
幾個僕人陪伴在他們身旁,馬里耶˙桑達走在最前方,在漆黑之中他們聽見了暗門開啟的聲音,少女抓著里卡爾多衣襟的手又緊了些。
「里卡爾多哥哥……」
「別怕。」里卡爾多生硬地安撫,「就快到了。」
「請別害怕,埃琳娜小姐。」馬里耶˙桑達的嗓音從前方傳來,「進來吧。」
在里卡爾多的陪伴下,少女進入了暗門內,在陰暗的房中,身後傳來暗門關上的聲響,馬里耶˙桑達提著燈,站在一張床邊,露出了和藹的笑臉。
「來吧,請在這裡躺下。」
少女抬起頭,和里卡爾多互望了一眼。
「去吧,埃琳娜。」知那是提醒自己台詞的暗號,里卡爾多輕咳了幾聲,相當不安地道,「在你入睡前,我都會一直站在這裡。」
「謝謝你,里卡爾多哥哥……」少女以顫抖的嗓音回答,牽著里卡爾多的手依依不捨地分開,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大膽往前向床邊走去。
「沒錯,過來吧……不用害怕。」桑達柔聲說著,語氣裡卻充斥著強烈的慾望,「我美麗的寶貝……快點來我這邊……」
少女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恐懼地瞪大了冰藍色的眼。
「怎麼了?快過來啊。」馬里耶˙桑達再次輕聲呼喚,少女顫抖地舉起了手。
「那裡……好像有人……」
她指向老人身後一個身影,恐懼的淚水盈滿了眼眶。
「喔?你說這個?不用害怕。」老人回過頭,看了眼牆壁上的人影,舉起了燈,一口鑲了金牙的齒咧笑而開,「你很快──就要成為她的一部分了。」
燈光照亮了牆上一具醜陋的乾屍。
那女屍被穿上了紅色的洋裝,一頭金髮如瀑布般垂下,她的臉沒有表皮,鼻樑、耳朵、雙唇和眼珠全都是被串縫上去的,少女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叫,轉身要跑,老人一個彈指,一個僕人立刻上前掐住了少女的頸子,將身材瘦弱的少女壓到了牆角,其他僕人也在此時朝里卡爾多撲去。
「不要……救命……放開我……里卡爾多哥哥……里卡爾多哥哥──!」
少女高聲的呼救只是徒勞,那身材高大的巴勒摩警長面對十餘名同時攻擊的壯碩男子也無可奈何,他才打倒了幾人就逐漸招架不住,挨了幾個狠狠的拳頭,被粗魯地按倒在地板上,牆角被勒住頸子的少女發出幾聲難受的嗚咽,而後,少女的聲音完全消失了,纖細的手臂無力地垂下,老人發出一串長笑。
被壓制在地的里卡爾多瞪大了眼。
「喂……不會真死了吧……」他難以置信地睜著眼,望著少女無力垂下的左手,「喂──!我說!你給我醒醒啊!喂──!」
「沒用的,警長先生,不管你怎麼叫,都不會有人聽見的。」老人瘋狂地低笑著,步步走向少女,「別傷到她美麗的臉和頭髮,我還得好好把皮剝下來……呵呵,等完成之後,我要Gimpel親眼看看我精心製作的作品。」
他走到了那掐著少女頸子的狀漢身後,卻發現對方似乎並沒有打算讓開。
「走開。」那老人的臉部一陣扭曲,「我叫你讓路!蠢材!」
說著,他用力踹向了那擋在身前的高大男人。
未料,男人被這一踹,無力地向旁倒下,里卡爾多瞪大了雙眼,只見那壯碩的男子翻了白眼,口中早已吐出了白沫,頸子上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真是如我所料。」
冷漠的男性嗓音從眼前少女的口中傳出,老人吃驚地瞪大了眼。
「這個聲音……你、你是……」
老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一時之間目光都集中在阿諾德身上,趁著壓制著自己的僕從分心的瞬間,里卡爾多掙脫了桎梏,他抓著那壓在自己上方的壯碩男子的腦袋,用力下壓重擊地面,伴隨著沉重的悶響,鮮血與腦漿濺了出來,許多僕從的注意力又移回了棘手的里卡爾多身上。
「別管他!那種不美麗的東西隨便他死活!」馬里耶˙桑達在此時憤怒地大吼,指向牆角的阿諾德,「給我先把那傢伙抓住!別讓他逃走了!」
「安格洛!」
里卡爾多狠狠踹倒了一個男人,卻無法阻止剩下的僕從往阿諾德衝去,他回頭大吼,卻只見那金髮少女模樣的青年冷冷地笑了。
「逃──怎麼可能?」
那一瞬間的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
阿諾德側身閃過了第一個朝他撲來的狀漢,順勢抓住了那人的後腦,將他的臉用力按向冷硬的石牆,回身一記迴旋踢又向上狠狠踹中了第二人的右頰,動作流利而優美,沒有任何一絲間斷或猶豫,里卡爾多禁不住看傻了。
那壯碩的男子被整個人踹飛出去,撞倒了那用手術台隨意搭架的床鋪。
阿諾德掀起裙擺,抽出了藏在大腿外側的手槍,熟練地上膛,里卡爾多見狀趕忙趕到他身邊,也舉起了藏在西裝外套內側的手槍。
在他扣下板機以前,槍響便隔牆傳來。
「就是這裡!」
「什……什麼──!」老人驚惶地叫出聲,「怎麼可能!門明明就關上了!」
暗門被打開的聲音隨之響起。
刺眼的燈光照進了昏暗的室內,火把完全照亮了密室,喬特˙彭哥列高舉著火把,領著戴蒙˙斯佩德和一群舉槍的警察衝進室內,在槍口的威脅下,各個身型壯碩的僕從都被逼向牆角,喬特的視線望向了那牆上的乾屍。
「果然不出所料……」他瞇起了金紅色的眼,望向那瑟瑟發抖的老人,「馬里耶˙桑達,你就是這起連續命案的主謀。」
「喬……喬特先生……」那老人瑟縮著緩緩後退,靠上了牆,「您怎麼會……」
「──我怎麼會在這裡?」喬特發出一聲輕笑,語氣卻全然聽不出笑意,「你是指,我本來應該喝了你的毒茶,躺在臥室裡等你過去,是嗎?」
老人瑟瑟發抖著,沒有再回話,淚水滑下了他蒼老的臉,喬特走上前去,將火把交給了里卡爾多,那黑髮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舉起火把。
「把這些人全都逮捕歸案!」里卡爾多大聲下令,「遇到反抗就開槍!乾屍也帶回去,確認是否為死者的一部分,這棟屋子從即刻起被查封!」
聽從里卡爾多的指揮,警察們紛紛上前拿出了手銬,將那些僕從們一一帶出了密室,老人眼看著逐漸逼近的警察,抓住了牆上的乾屍,發出了淒厲的哭嚎。
「不……不要啊啊啊啊──!」他用蒼老乾啞的嗓音懇求地哭喊,「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警察並沒有理會他,兩人上前將他架了起來。
「喬特先生!喬特先生──!」那老人懇求帶淚的目光轉向了喬特˙彭哥列,「喬特先生──我的Gimpel!是我啊!我都是為了你才做出這些事啊!你記得我的吧……我們在宴會上見過兩次面啊!Gimpel!我的Gimpel啊啊──」
喬特冷冷地注視著那滿臉淚水的老人,沒有答話。
「我是為了你……我都是為了你啊……」老人的痛哭轉為歇斯底里的低泣,他雙腿一軟賴在地上不走,兩個警察拖不動他,那老人蠕動著爬向了喬特的腳邊,抓住了那金髮青年的褲管,「是你當時的笑容拯救了我啊……我的Gimpel……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再次重現當時美麗的你而已啊……」
「Gimpel?」
喬特冷漠如冰的嗓音打斷了他,那老人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冷冷的笑靨。
「──我聽都沒聽過。」
老人絕望地瞪大了雙眼。
他鬆開了喬特的褲管,無力的身體被三個警察架起,拖出了密室,阿諾德側頭望向身旁的金髮青年,喬特亦看向了他,苦笑。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阿諾德一度想要觸碰他,最後卻還是作罷,喬特或許早已知道他想說什麼,阿諾德和那老人是一樣的,他們都一樣,曾為了同一個少女而瘋狂。
他們看著幾個警察面帶恐懼地拿著白布去包裹牆上的乾屍,站在一旁的里卡爾多嘆了口氣,抹去嘴角的血漬,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望向喬特。
「……倒是,真虧你能找到這裡來。」里卡爾多淡然地道,「當暗門關上的時候,我還以為肯定沒救了。」
「那怎麼可能。」喬特微笑起來,「你好好看看地板吧。」
聞言,里卡爾多將視線移上了地板,彎下火把,火光頓時照亮了石磚地面,也照清了上頭許多紅色的腳印,他詫異地側頭,阿諾德在此時掀開了裙擺。
「這就是秘密。」他抬起腿,展現自己正滴著紅色顏料的紅鞋。
「我們是追著安格洛先生的腳印來的。」喬特解釋道,「因為紅色的腳印消失在牆邊消失,我們才知道後方有暗門。」
「原來如此……」
「警長,這個我們搬出去了。」
搬著乾屍的兩名警員在此時打斷了他們的話題,掠過他們的身邊走向門口。
「叫更多的人來幫忙。」里卡爾多轉身向門口下令,「把這間密室所有的用品都帶走當作證物,天亮之前屋外要拉起封鎖線。」
「遵命!」
警員的聲音消失在外頭的走廊,里卡爾多嘆了口氣。
「接下來我得去忙了。」他轉身向那兩人道,視線在阿諾德身上停駐了一會兒,「安格洛……那個,我收回前言……」
阿諾德淡淡地望向他,里卡爾多感到自己的雙頰發紅了。
「你不是弱者……我只是想這麼說而已……」里卡爾多吞吞吐吐地道,低下了頭,「不、我是指……今天的你……讓我很吃驚……」
「您也一樣。」阿諾德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我也收回前言,您並不是毫無理智的暴亂份子,今天謝謝您的協助,我會將今天您的英姿也寫進小說中。」
里卡爾多感到自己的耳根也發紅了,他輕咳了一聲,藉口還有事得忙就離開了,始終都被晾在一旁的戴蒙˙斯佩德這才終於有了插話的機會。
「那個……可以跟我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嗎?首領。」
*
喬特˙彭哥列身為西西里彭哥列青年自警團的首領,自然是閱人無數。
受害者都是不起眼的平民,沒有錢請得起畫師幫忙作畫,因而難以得知他們的長相,喬特因而透過與家屬接觸來推斷受害者的相貌,最後他打聽到,在連環殺人案發生的這半年之中,受害者們幾乎都有過生病的紀錄,而當時免費替他們醫治的,便是恩拿出名的醫生,馬里耶˙桑達。
推斷出受害者的長相後,喬特進而試圖從受害者臉部那些被取走的部分拼湊出一張容貌,被挖走雙眼的少女,據家屬的說法,有一雙特別的金色眼睛,被割下頭髮的受害者有著一頭金燦燦的長髮,被割走鼻子的男人聽說鼻樑並不高挺,而被敲掉牙齒的男人則是有一口整齊小巧的牙齒。
當晚喬特到馬里耶˙桑達的家中用過晚餐後,特別請桑達帶他在屋裡走走,注意到這屋子的構造有些奇怪,便懷疑可能有密室,接著,他又在走廊上看見了桑達夫人的畫像──若是珍愛的妻子,理當應是一張大畫像才對,然而馬里耶˙桑達卻把夫人的畫像縮得相當小,並與其他的藝術品擺在一起,況且──當時在畫裡看見的桑達夫人,是個身材瘦小、大約只有十來歲的小女孩。
若他的假設沒錯,就連死去的桑達夫人,也是馬里耶˙桑達所殺的,而桑達夫人的屍體,八成就是那具七拼八湊乾屍的骨架。
「──他想重現的,大約是他幻想出的,名為Gimpel的夢中情人。」喬特在前往自警團支部的馬車內作了結論,「所以,我就請安格洛先生打扮成這副模樣,擔任誘餌,果然他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中計了。」
「……是這樣嗎。」戴蒙˙斯佩德嘆了口氣,「不過,他攻擊那傢伙是為了要剝皮我還能理解,為什麼連你也一起攻擊,還指名要毫髮無傷帶回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喬特聳肩,「你不是說他是我的粉絲?」
斯佩德一臉困惑地點點頭,又再度陷入沉默,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三人的話題也就此打住,喬特下了車,天漸漸地亮了,東方翻起了魚肚白,晨曦灑落這小小的城市,自警團支部的人們早就在那裡等候。
「是首領……!」
「首領!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我們接到警察半夜封鎖這裡的消息!還以為首領出事了!」其中一人哭喊道,上前擁抱了那金髮青年,「床上又插滿了刀劍斧頭!真是嚇死人了!」
「沒事、沒事。」喬特溫和地笑著,安撫那些心焦的成員,「不過確實是經歷了一場大冒險,案件也因此解決了。」
「咦?解決了?」
「那麼……首領要走了嗎?」
「是的,我得走了。」喬特微笑道,「巴勒摩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忙呢。」
*
收拾完行李後,喬特便與自警團的支部成員們一一道別。
斯佩德搭乘的高級馬車已在路口等待,阿諾德也卸下了一身的洋裝和藏著機關的紅鞋,換回平時的裝束,他和喬特一同坐上了馬車,再次展開十餘小時返回巴勒摩的路程,一路上,喬特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相當安靜。
阿諾德把玩著手中金色的假髮,他看了喬特一眼,終於耐不住沉默。
「為什麼說謊?」
他問,那金髮男人從沉思中緩緩回神,望向他。
「你是指Gimpel的事?」
「正是如此。」阿諾德有些不滿地蹙起了眉,「他和我一樣都是受害者……」
話未完,喬特便握住了他的手。
阿諾德愣愣地抬起頭,望向喬特沉重的神色。
「答應我,Lerche。」那金髮男人嚴肅地道,「你千萬別做那種事。」
「說得好像我是那種心理變態一樣……」阿諾德冷冷地抽回了手,感到有些不自在,「說到底,如果你當初不要到處招惹男人的話也就不會……」
他打住了話,看見那金髮男人難過地低下了頭。
「……我真的對馬里耶˙桑達沒有印象。」喬特嘆了口氣,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臉,「沒有想到會變成連環命案……這都是我的錯……」
他們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阿諾德抿起了唇。
「……說得對,這都是你的錯。」半晌,他才開了口,喬特抬頭看向他,那銀髮青年望著窗外,淡淡地道,「你該為當初那些為你傾心的男人贖罪。」
「Lerche,我當初並沒有勾引他人的打算……唔!」
金色的假髮猛然朝自己的頭頂蓋下。
他被阿諾德捧著臉抬起了頭,喬特愣愣地瞪大眼,看見那銀髮青年的雙頰泛著美麗的紅暈,阿諾德調整了下喬特假髮的角度,咬緊了唇。
「接……接下來,你要為我贖罪了。」那銀髮男人羞恥地道,白皙的手微微顫抖著,「變成Gimpel兩分鐘……不,五分鐘,這段期間你不是喬特˙彭哥列,不管你聽到了什麼都不算數,知道了嗎?」
喬特愣愣地望著他,點點頭。
阿諾德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雙頰紅透了,他沉默了三十秒,這才鼓起勇氣去看那戴上了假髮的金髮男人,一時之間,當初看見Gimpel的那種悸動又再次回到他體內,阿諾德感到自己的眼眶泛起了紅。
他注視著那張如同過去一樣美麗而溫和的臉龐,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林間的小路上,他與那女孩嬉戲追逐的夜晚,女孩金紅色的眼睛裡彷彿閃爍著銀河裡無數的星光,而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他曾對自己立下了一次又一次的誓言,說他非那女孩不娶,因而他執著地尋找著,找了整整八個春夏秋冬。
為什麼Gimpel會是男人?這個問題他問了不下自己數十次。
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他告訴自己。
從今爾後,Gimpel將在他心中永遠死去。
「Gimpel。」他輕聲地開了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Meine liebe Gimpel...Auf Nimmerwiedersehen.(我深愛的Gimpel……永別了。)」
說完,他傾身,吻上了那金髮人兒的唇,喬特愣愣地睜大了眼,阿諾德抬起手,笨拙地遮住了喬特的眼睛,感到淚水滑落了自己的兩頰,他深吸了口氣,胸口漫開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喬特的肩膀。
喬特並沒有反抗,兩人在晃動的馬車內靜靜相吻。
拙劣的吻中,嘗得出淚水鹹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