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亞凡席斯對Gimpel的愛意是真實的。
每當提起Gimpel的時候,他白皙的雙頰總是會泛起美麗的嫣紅色,誠實的冰藍色雙眼會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一向伶俐的口齒也會變得支吾其詞,他對Gimpel的執著是八年來不斷驅使他向前邁進的動力,即使他可以對自己的身分或目的毫不在意地撒謊,把對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對於自己過去喜歡Gimpel這一點,那雙真誠率直的眸子卻總騙不了人。
多麼單純可愛的個性。
後來喬特回到巴勒摩,問過幾個稍微懂點德語的朋友Auf Nimmerwiedersehen是什麼意思,於是,他終於知道了那天阿諾德為什麼而哭。
知道實情的當下他感到胸口一陣難受,這股難受的預兆是什麼他心裡大概有個底,但是他不願意承認,阿諾德˙亞凡席斯目前對於彭哥列而言還是個充滿威脅性的存在,身為彭哥列的領導者,他有義務將阿諾德˙亞凡席斯這個威脅盡速排除,但是,心中有一處,他又自私地希望阿諾德能留下來。
再怎麼說,他都是自己幼時所仰慕的Lerche。
若不是當時那個瘦小、天真單純、保護慾強烈又強悍的銀髮男孩成為自己參考的模範,他可能現在還是三少爺的洋娃娃,成天穿著女裝在那個家打轉。
但這是不行的。
他在寫信給恩佐˙加百羅涅時終於這麼下定決心──他早就已經立過誓言,絕不因為一己之私給彭哥列帶來任何不利,自警團現在是許多青年的生活重心,也是巴勒摩居民的精神寄託與希望,他與朋友們的夢想也全都寄託在這之上,為了給西西里島的人們帶來幸福的生活,彭哥列有存在的必要性。
而這個存在,絕對不能因一個奧地利派來的間諜就被摧毀。
要怎麼樣在不傷害Lerche的情況同時將他排除彭哥列,這個問題著實讓喬特苦惱了好一陣子,直到他那天早上收到了加百羅涅從奧地利拍來的電報。
──『人已找到,任務必會盡速完成。』
直到看見電報函的瞬間,喬特˙彭哥列才如夢初醒。
──他就要失去Lerche了。
*
阿諾德˙亞凡席斯那天一早如常拜訪自警團總部。
聽說喬特與其他高階幹部一大早就在開會,阿諾德在總部裡亂晃了一會兒,最後在一間會議室前停下了腳步,裡頭傳來宛若吵架般的激烈辯論聲。
「……上次的文件也是!你趁我和首領不在時擅自通過了吧!」
「這個跟那個是兩碼子事!」
「你總是自稱首領的心腹!背地裡都做些見不得人的勾……」
「──戴蒙,不要偏離會議的主題,也不許人身攻擊。」
「嘖……無論如何!這次不會再讓你專權獨斷!」
「專權獨斷是哪來的屁話?如果不是因為你總唱反調!會議早就結束了!」
「我並不是再唱反調!我是作出我認為正確的主張!」
「嘛嘛、兩位都冷靜一點……」
「囉嗦!今天我真是受夠這傢伙了!」
「喔?你想打架嗎?」
「誰怕──……首領?」
會議室嘈雜的鬥嘴聲瞬即安靜下來。
阿諾德有些疑惑地揚起眉,大門卻在此時被拉開,他一愣,只見喬特˙彭哥列正站在門口,微笑看著他,一時之間會議室安靜下來,裡頭的幹部全都望過來。
「抱歉,安格洛先生。」那金髮男人禮貌地道,「這次會議不開放旁聽。」
「我只是剛好路過。」阿諾德淡然地回答,表情全然沒有一點歉意,「因為討論聽起來不是很順利,所以關注了一下狀況。」
「這樣啊,是我們打擾到您了。」
「沒錯,看來彭哥列真不是什麼和諧的組織。」他話中帶刺地冷聲嘲諷,「連開個會都可以吵到要打架,不曉得是怎麼給巴勒摩帶來和平的。」
此話一出,後方會議桌兩旁的G和戴蒙˙斯佩德不約而同地扭曲了臉色。
「你錯了,他們雖然常這麼說,卻一次也沒有打起來。」喬特仍舊是保持的溫和的神色,「而且,他們非常有主見,對彭哥列的發展也因此相當重要。」
阿諾德稍稍瞇起眼,注意到後方的G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斯佩德則是滿臉自豪地仰起頭,那銀髮人兒想再說什麼,喬特向他勾起一抹微笑。
「不過,今天安格洛先生說的也是事實。」他回頭,向會議室內的幹部宣布,「臨時動議看來是沒辦法討論出成果,我們下次再討論,這期間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下次開會務必請大家『不帶偏見地』發表意見。」
他特別強調了幾個字的重音,當中有幾人忍不住笑出聲。
會議就此解散,有人站起身時捶了捶痠疼的背部和大腿,也有人一面聊天一面收拾資料,喬特最先走出會議室的門,回頭請G幫忙收拾一下文件,接著便帶著阿諾德離開了,喬特反常的行為讓會議室內的幹部們都安靜下來。
他平時不是會第一個離開的人,更不可能把資料留給G處理。
「首領要上哪兒去?」納克爾頗為困惑地問身旁的藍寶,那綠髮少年聳聳肩。
會議室裡頓時陷入了討論,斯佩德也加入了話題,唯獨G在一旁一聲不響地收拾喬特的文件,他才剛拿起,便看見第一頁被寫上了大大的幾個字。
──「銷毀物證」。
那紅髮青年蹙起眉,想起了那所謂的小說家安格洛˙里契,不語。
*
被喬特拉著手不斷穿過長長的走廊,阿諾德並沒有詢問眼前的金髮青年要將他帶往何方,他的思緒全集中在剛才被草率作結的會議上,喬特中斷討論的方式很刻意,就像早就知道自己站在外面偷聽一樣,方才他說這場會議不允許旁聽,或許可以合理地視為會議討論的是不能被寫在書裡的內容,幾個月以來的臥底搜查總算有了點眉目,阿諾德盤算著待會兒該怎麼樣潛入辦公室搜索物證,前方喬特的腳步在此時停了下來,阿諾德一個沒回神撞上了他。
他捂著發疼的鼻子,有些不滿地瞪了眼前方的喬特,那金髮青年推開了門,回頭對他露出一抹微笑,阿諾德有些疑惑,但仍隨著他走進了房內。
「喬特!」
房內傳出女人高興的呼喚。
阿諾德一愣,只見一名有著一頭金色長捲髮的美麗女性坐在沙發上,對門口的喬特露出了笑容,喬特亦向她揮了揮手。
「那位就是你說的搭檔?」
不等阿諾德說話,女人接著問,喬特側頭看了眼身後的阿諾德,點點頭。
「安格洛˙里契,是巴伐利亞的小說家,但是西西里語也說得很好。」喬特轉身將門關緊,上鎖,而後他走向沙發後方,親暱地搭上了女人的肩,回頭看向阿諾德,「和你介紹一下,安格洛先生,這位就是埃琳娜,埃琳娜˙克洛蒂爾薇˙迪˙波旁,是薩萊諾親王的小女兒,現在是戴蒙的未婚妻。」
「您好。」那銀髮青年禮貌地點了點頭,伸手與埃琳娜相握,方才喬特的手搭上那女人的肩膀時,阿諾德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感到一股不悅,但在聽聞對方是戴蒙˙斯佩德的婚約者時,他又不由得安心下來,他上下打量著女人的穿著外貌,又接著問,「所以,這位就是埃琳娜本尊?」
「本尊?……啊、喬特和我說過之前的案子了。」埃琳娜微笑起來,「聽說您那時候用了我的名字?戴蒙一定嚇了一跳吧。」
「當然,妳真該看看他當時的表情。」一旁的喬特笑著接話,他離開沙發後方,從架上拿出一份文件,微笑,「不多說,我們還是快點來開始正事吧。」
「正事?」阿諾德疑惑地問,喬特點點頭。
「雖然事出突然,但是希望你今晚和明天的時間能和我一起執行一項任務。」喬特和沙發上的皇女埃琳娜交換了眼神,「當然,埃琳娜會協助我們。」
說著,他將手中的文件遞給了阿諾德。
今晚在巴勒摩將有個舞會,西西里島至那不勒斯的貴族、上流社會人士及中產階級都會參加,彭哥列是與平民往來的組織,並不被大部分的上層階級人士放在眼裡,身為自警團首領的喬特自然沒有受到邀請,不過,還有其他平民得以混進舞會的方法──那便是作為皇女的貼身侍女潛入。
潛入的目標只有一個,接近一個名叫埃里亞斯的諾曼商人。
據調查顯示,巴勒摩有幾名年輕婦女已相繼失蹤,且唯一線索都是在與這個男人或其組織手下接觸過後,據里卡爾多的消息,這名叫埃里亞斯的男人正暗中賄賂腐敗的王室,因而在這個憲法已被毀棄、警軍皆成為執政者武器的體制下,警方不能隨便出手,只有拜託喬特所領導的西西里彭哥列青年自警團。
「所以,我先前聽說了,安格洛先生非常擅長扮女裝。」埃琳娜微笑著道,以充滿期待的目光望向阿諾德,「當然衣服飾品、邀請函等等的部分由我負責,但喬特那種拙劣的技術就麻煩你教導了!」
聞言,阿諾德狠狠瞪了身旁的喬特一眼,喬特急忙舉起雙手搖頭。
「不是我說的。」他無辜地道,「埃琳娜突然就聽說了。」
「是里卡爾多先生告訴我的。」埃琳娜忍不住笑出聲,「他似乎非常欣賞你。」
阿諾德嘖了一聲,別開頭。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喬特接著溫和地開口,「但是如你所知,我的技術不好,暴露身分可能會喪命,所以如果能夠和你一起行動,自然是比較安心,而且,我也相當相信你的實力。」
「我會幫忙的。」阿諾德不滿地蹙起眉,閉上眼,「這也是為了小說。」
「多謝合作。」喬特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每次總是強人所難。」阿諾德不滿地抱怨,「倒是很篤定我都有空。」
「我只是猜測你或許有時間,憑直覺。」喬特一面說著,一面拉開了衣櫥,金紅色的眸子在暗中閃爍著光芒,他微笑,「──畢竟,你的工作就是我們。」
阿諾德敏銳地稍瞇起了眼,沒有回話。
*
在埃琳娜的幫助下,兩人換上了繁複的女性裝束。
埃琳娜確實是個能幹的女性,他帶來的並不是太華麗或太流行的款式,而是一般侍女會穿著,不太顯眼、卻又不失大方的典雅服裝,阿諾德對於化妝品的熟悉程度讓埃琳娜有些訝異,他藉口說他從前當下僕時有替女主人化妝的經驗,喬特笨手笨腳的模樣讓阿諾德幾次都忍不住去幫他,這讓他想起,從前的Gimpel總是不化妝,一張白皙的小臉蛋掛著笑容就很好看。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紅了臉,連忙搖搖頭強迫自己專心,但這些可愛的小動作都被喬特看在眼裡,那金髮青年忍不住勾起了微笑。
化完妝後,替他們編假髮髮型的埃琳娜也在此時宣告完工。
他們在胸部要用什麼東西填塞這個議題上討論了幾分鐘,埃琳娜和阿諾德不約而同否決喬特番茄的提議,選擇了棉花、布團和一些填塞物作為胸部的材質。
大約到傍晚,兩個青年才完成了一身的女裝打扮。
喬特也在此時結束了長達兩、三小時的女聲訓練,當他們在做最後的禮儀演練時,門把轉動的聲音響起,接著是大力的敲門聲。
「有人在裡面嗎?」
外頭傳來了G的聲音。
「是,是我。」埃琳娜連忙上前回答,她伸手按住門把,卻沒打算打開,「埃琳娜˙克洛蒂爾薇˙迪˙波旁,有什麼事嗎?」
「埃琳娜?」G的聲音聽起來頗為困惑,「你在這裡做什麼?」
「喬特讓我在這裡等候。」
「那麼看到首領了嗎?我們找了他一整個下午。」G有些急切地問,「他不在辦公室裡,會議室也找不到他,就剩下這間房了。」
埃琳娜回頭看向窗邊的喬特,那金髮青年向他點點頭。
那皇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問:「G先生,您只有一個人嗎?」
「啊?啊啊……我們是分頭找的。」G的聲音聽來有些困惑,「怎麼了嗎?」
「我現在開門後,請您快點進來。」
說完,不等G答應,埃琳娜便拉開了門。
他把那一臉錯愣的紅髮青年拉進了房裡,探頭快速確認外頭的廊道沒有人,又接著關上了門,上鎖,那紅髮青年不禁愣住了。
「等等……這是做什麼?」
「──G。」
偏高的溫柔嗓音從窗邊傳來。
G不禁回過頭望向聲音的來向,只見逆著光,兩個美麗的女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一頭漂亮的銀髮綁成鬆辮子,白色的洋裝散發出一種純潔安靜又不可褻玩的氣質,而她身旁的少女則有著一頭及腰的金色長髮,一身桔粉色的蕾絲洋裝突顯其主人的高雅,眉眼間散發的神色又是如此美麗溫和。
G張大了嘴。
「喬特──?」他吃驚地道,「你扮成這樣做什麼?」
「哈,我就知道你認得出來的。」那青年用回了原本的男音說話,他笑著,轉了個圈展示他們三人努力的成果,「先前和你提過的婦女失蹤案,我要用這副模樣親自潛入,你覺得如何?」
「你要親自潛入?」G蹙起眉,「不可以!要是出了事該怎麼辦?」
「正是要讓它出事才需要潛入。」喬特微笑回答,「我要親自抓住他們犯罪的線索,說不定還可以查到那些失蹤婦女的下落。」
「這種事讓部下去就……你旁邊那是誰?」
他看向那銀髮少女,愣愣地問,對方卻不領情地別開了頭。
「她是Lerche。」喬特笑答,阿諾德愣愣地回頭看向他,「總之是我的朋友。」
「Lerche?Lerche……」G顯然是愣了幾秒,他喃喃地重複了幾次這個名字,似乎正從記憶裡搜索這個名字,而後,他的表情有了些微的扭曲。
「……總之,你要跟他一起去?」他並不對這名字做任何評價,反而是轉移了話題,「至少帶個護衛……要是你有什麼萬一的話……!」
「沒事的,G。」喬特平靜地道,「我相信自己的直覺,還有身手,而且Lerche也可以幫忙,最重要的是,這個危險的任務不能讓任何女性去做。」
「那……那讓我也去!」
「你一去,我的身分不就暴露了嗎?」喬特笑了起來,「如果有什麼意外狀況,埃琳娜會立刻通知總部,雖然不能帶你一起去,但今晚你就待命吧。」
G有些焦躁地原地踏步了一會兒,似乎是相當擔心喬特的安危,他的視線懷疑地上下打量著阿諾德,接著似乎是察覺這樣對女性頗為失禮,他很快地低下了頭,而後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就是這樣講不聽。」那紅髮青年無奈地道,「給我活著回來就是了。」
「當然。」
喬特溫和地笑了,身旁的阿諾德不悅地瞪了他們兩人一眼。
「喬特。」埃琳娜喚道,側頭看了下時鐘,「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們得走了。」
*
他們費了一番功夫才進入馬車內,穿了馬甲與束腹帶的喬特走路總搖搖晃晃的,阿諾德挽著他的手一起走,他們跟在埃琳娜的後方走出自警團總部,一路上倒是沒有團員認出眼前金髮的妙齡女郎就是他們自家的首領。
進入馬車後,在前往宴會的途中,埃琳娜和他們討論了假名。
「這個我們已經決定了。」喬特指向自己和阿諾德,「Gimpel,和Lerche。」
「什麼時候決定的?」阿諾德冷冷地問,喬特向他笑了一下,不語。
「聽起來很特別,是哪一國的語言?」埃琳娜問。
「是德文。」喬特回答,「都是鳥的名字,Gimpel是紅腹灰雀,就是常說的Ciuffolotto europeo,大概這麼小。」他稍微用手比了一下,笑道,「非常可愛。」
「在德文中也有笨蛋的意思。」阿諾德冷淡地補上。
「那Lerche呢?也是德文?」埃琳娜頗有興趣地追問,阿諾德別開了頭。
「Allodola。(雲雀。)」喬特點點頭,微笑代答,「埃琳娜見過嗎?」
「啊!你是指清晨會歌唱的那種。」埃琳娜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見過,他們常會到花園裡來玩,我很喜歡牠們的歌聲。」
「畢竟是一種百靈鳥,歌聲當好聽,牠的拉丁學名……我想想。」喬特頓了頓,眼角餘光瞄了眼身旁的銀髮青年,「──Alauda arvensis。」
阿諾德的肩膀顫了一下,他回過頭的瞬間,喬特巧妙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不覺得很像嗎?安格洛先生。」喬特側過頭,溫和地問道,那銀髮人兒的眼神在剎那間變得銳利起來,「你和這種鳥。」
「你指什麼?」阿諾德冷冷地問,喬特勾起一抹唇角。
「很多方面。」他回答。
──歌聲美麗嘹亮,卻又難以馴服。
那銀髮人兒只冷冷哼了一聲表示否認,他又別過頭去,看向車窗外,喬特與埃琳娜跳開了話題,繼續聊下去,他側頭撇了喬特一眼,或許這只是偶然不經意提起的,或許喬特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但這樣的揣測只讓他更加不安。
阿諾德在搖晃的馬車中閉上雙眼。
在被拆穿前,必須盡快結束調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