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巴伐利亞,慕尼黑。
深夜,黑髮男人拿下了帽子,在朦朧的薄霧中緩慢地行走,他的手中握著一顆石頭,一顆在底部刻上了名字縮寫、不起眼的石頭,時過晚上十點,四周安靜得趨近無聲,蟲鳥在這寒冷的時節識相地安靜下來,這對男人來說是好的,他喜歡安靜的地方,喜歡孤獨、無人的場所。
不,或許也不能完全稱得上是無人。
男人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腳步。
那並不能稱得上是太漂亮的墓碑,墓碑上方也沒有半身銅像,不是什麼有名的大人物,與之相對,在那一旁的幾座墓碑都能稱得上是宏偉,男人在墓碑前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稍稍瞇起了灰藍色的眼眸,長睫蓋下,像是在思考著些什麼,他吸了口氣,料峭冰冷的空氣,他脫下了自己的皮手套,緩緩地撥去了覆蓋在墓碑上的薄薄的雪,上頭隱約顯現幾個斑駁的字。
Giotto Vongola, 1918-1942
Alaudi Arvensis, 1919-1946
男人看清了那些名字。
他緩緩地彎下身,將手中的石頭放置於墓碑上。
「Hier Ruhe in Frieden, Jungs.」他說,以輕到幾乎無法聽見的音量,男人閉上眼,低頭祈禱了一會兒,確切地是向誰祈禱,他也不知道,而後他起身,重新套上皮手套,戴上帽子,緩步離開了墓地,像他來時那樣的緩慢,像一個旅人留戀美麗的風景,於是他墨色的身影,也緩緩地消失於薄霧之中。
『日耳曼的靈魂是矛盾的、衝動的。』
記憶中,他那滿頭白髮的爺爺總是這樣對他說。
雲雀恭彌站在慕尼黑的街頭,冷眼掃視那些來往的行人,路上常有著那些穿著傳統Dirndl的婦女來來往往,觀光客多而嘈雜,時常也能看得到那些東方面孔的人們,可惜他們之間仍是語言不通,土耳其人也頗為常見,慕尼黑充斥著各色各樣的人種,雲雀恭彌並不討厭這個被北德稱為「異類」的城市,先前曾在紐約停留過一兩年,那裡的民族拼盤情形與這裡相差無幾,他唯一對這城市感到厭惡的一點,也是那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人太多了。
慕尼黑是爺爺生活的城市,但爺爺對這裡的印象並不好,幼時他常聽爺爺描述那些德國有趣的軼事,也曾聽那老人提起一些沉痛的過往,慕尼黑這個詞更是常掛在他嘴邊,慕尼黑是爺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他與摯友們相識離散之地,或許正因如此,他對這裡的評價,複雜得趨近無解。
或許多少是想緬懷那老人才來到這裡,但最主要的原因仍是工作,雲雀恭彌調整心情,揮去那些偏感性的想法,接下來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將成為德國的居民,以移民的身分在這裡停留一陣子,他多少還是有些捨不得自己遠在日本的家鄉並盛,但留在德國有利於他工作的進行,而他的目的比並盛更有吸引力。
所以,首先,還是去日本大使館辦理相關手續吧。
雲雀淡淡地想著,旋了腳跟朝站前廣場邁開步伐,陰灰色的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雪,他稍稍拉緊了大衣的領口,仰起頭,多少又想起了那白髮蒼蒼的老人死前的一星期,他在病床邊痛苦地喃喃重覆的那些話語。
1946年十一月,雲雀恭彌問自己,對了、1946那一年,戰爭結束了嗎?
他搬入了慕尼黑周圍的衛星城市,相對於慕尼黑本身,那是個再也無聊不過的地方,這裡大多數的居民是較窮困的德國居民和外國移民,每天的生活只有通勤、工作、和通勤、還有工作,白天的時候是近乎死寂的城市,這讓他想起了英國小說家喬治艾略特所提到的「在需求與滿足之間來回擺盪的非人生活」。
雲雀恭彌找到了一間出租的公寓,行囊並沒有太多,傢俱和暖氣本就有附上,雲雀只多採買了些家電用品,耗費半天不到的時間便將一切打理好,午後他去附近的Aldi買了些禮品、和秋冬不可或缺的麵包Volkornbrot。
歸來途中,他到鄰居家按下了門鈴。
對方遲遲沒有來開門,雲雀恭彌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冒昧,就在他轉身想走的時候,咚咚咚咚笨重的腳步聲急促地從門後傳來,而後,玄關的門打開了。
對方氣喘吁吁地看著他,雲雀有一瞬間愣住了,那是個外貌十分怪異的男子,他留著一頭藍色的長髮,右眼是血一般的紅色,左眼卻是海一般的寶藍,為他整個人的存在帶來一種突兀妖魅的違和感。
「有什麼事嗎?」那人愣愣地望著雲雀恭彌,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東方臉孔給愣住了,「嗯……快遞?抗議?皮條客?還是……」
「──我是新搬來的住戶。」雲雀略為不滿地蹙了下眉,將手中的禮品遞出去,有些僵硬地道,「這是一點敬意,今天起麻煩你多指教。」
「啊……喔、是嗎?」那人收下禮品,有些不明不白,支支吾吾地道,「你……總之、啊,謝了……嗯、你是日本人?」
雲雀沒有回答,算是一次默認。
「這樣啊……原來如此,拜訪鄰居是只有日本人才幹的事。」那男人倚在門框上,微笑,笑起來的樣子很優雅,「我是指……這是個人主義的時代,不是嗎?」
「剛好我家比較傳統。」雲雀冷冷地回答,沒有和他廢話的打算,或許是看出他想走的意願,那男人向他伸出了手。
「我叫六道骸……啊,是我自己取的日本名字,本名就算了……總之,我是慕尼黑大學的化學博士班研究生。」他微笑著道,「這陣子博士爸爸恰好不在,所以偷懶在家裡休息,你可別說出去喔。」
雲雀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卻依然回握了那男人的手。
「雲雀恭彌,待業。」他淡漠地道,「幸會。」
不、這會得一點也不幸,他心裡多少這樣反駁自己,若早知道德國沒有拜訪鄰居的習慣,他就不會來搭上這個怪理怪氣的鄰居。
「雲雀恭彌,真是好聽的名字。」那男人笑了笑,「如果你對德國或慕尼黑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歡迎來找我,我很樂意帶你去玩。」
「謝謝,我會視情況而定。」
那男人顯然並沒有在意新鄰居毫不客氣地潑了他一桶冷水,他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談話,雲雀恭彌轉身離開,而六道骸目送他離去。
「新鄰居……呵。」他低聲地自言自語,看著那住在隔壁的東方人拿鑰匙開門,六道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邪魅的冷笑,「……難得一見的美人呢。」
星期一,雲雀恭彌在慕尼黑一間高級餐廳內找了一份服務生的兼職。
雖然第一天只是見習,但他回到住處的時候已接近夜半,這樣也好,他告訴自己,能和那個怪裡怪氣的鄰居作息時間全然隔開,雲雀恭彌上樓前在公寓外邊留意了下六道骸的窗口,燈是暗的,或許已經睡了,雲雀按下電梯開關,搭到最上層十四樓,到達十四樓前他聽見一些細微的說話聲,而後,電梯門開了,電梯內的燈光瞬間照亮了黑暗的空間,正在說話的那兩人回過頭來。
那是六道骸,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德國男人。
雲雀恭彌確信自己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
「啊、雲雀君。」六道骸親切地微笑起來,立即中斷了他們原本的話題,「這麼晚才回家,是去喝酒了嗎?」
「去找工作。」雲雀冷淡地道,轉身朝自己的家門走去。
六道骸和身邊的男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等會兒,便向前追上雲雀恭彌,「你找到工作了嗎?不再是待業中了?」
「是。」雲雀一面朝口袋裡掏鑰匙,一面不耐煩地回應,「我以為你睡了。」
「喔?你是在關心我嗎?」六道骸故作感動地道,「在這充滿個人主義的時代,原來還是有溫情存在的啊,不愧是日本人。」
雲雀恭彌懶得回答,六道骸當他是默認。
「下次我們一起去喝酒吧。」在雲雀進門前,那藍髮男人這麼提議,「這個星期五晚上如何?喝酒發瘋可是德國優良傳統。」
「聽你胡謅。」雲雀冷冷地道,用力關上門,六道骸及時伸手抓住門板,他右半邊的臉龐從門縫後露出來,黑暗之中那只妖異的紅瞳閃過一道詭異的光芒,雲雀恭彌看著他,不由得停下了動作。
「我說真的。」那男人用誠懇的語氣道,從那半邊臉卻完全看不出他的誠懇,那只紅色的右眼稍稍瞇起,令人毛骨悚然,「星期五晚上是最棒的時間點,雲雀君不知道嗎?德國人要一起去酒吧一起喝得爛醉才能算得上朋友喔。」
「……我知道了。」
「你答應了?」
「我會考慮。」
「咦──雲雀君……」
──碰!
六道骸的話沒有說完,便被門板無情地阻隔。
那藍髮男人在門板用力關上前一刻及時抽回了自己的手,他望著緊閉的大門,嘴角滑開一抹愉悅的笑意,轉過身,聳聳肩,朝他原本的夥伴那裏走去。
「你的朋友?」那男人問,表情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怎麼會?」他笑了笑,輕佻地反問,「你看他的皮膚不就知道了?」
「但你看起來和他關係不錯。」
「當然,我這是未雨綢繆。」
那男人明白了六道骸的意思,他哼笑了一聲,將話題轉移。
印象中,爺爺是個很嚴厲的人。
父親被他操出了一副鐵打的性格,娶了個比一般傳統日本女性還要更傳統的妻子,父親總教導雲雀恭彌要做個堂堂正正的日本男兒,所以當年幼的他第一次到跟隨父母安養院看爺爺的時候,他對那五官立體的外國老人感到十分訝異。
父親死後留下一大筆遺產,爺爺繼承了。
爺爺接手他監護權的那一天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母親為父親的死哭得傷心欲絕,或許連爺爺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白髮送黑髮的結果,但他參加喪禮的時候很鎮靜,他坐在輪椅上,難得抽了一根菸,沒有抽完就扔掉了,他知道那對他衰老的肺不好,他的頭髮都花白了,皮膚又皺又醜,手腳肌肉也多半萎縮得差不多了,像電影裡看到的異形,然而那時年幼的雲雀恭彌仰望著那輪椅上的老人,卻覺得那雙凝望的眼神,很帥氣。
後來,他與母親、爺爺共同生活,爺爺的行為證實了他的想法。
爺爺是個很嚴厲的人,對生活的態度一絲不苟,他很疼愛孫子,對孫子的要求卻也很嚴格,他總提起當時他在德國的生活,說起戰時的人們日子過得有多麼艱苦,說起那場轟轟烈烈的史達林格勒戰役,還有那個反叛年代下的學生,他說他們每個人都像梅賽德斯的柴油引擎,一旦在這個社會中被啟動,就不會停下。
雲雀恭彌很喜歡他的爺爺,那個男人教導他成為一個嚴謹嚴肅的日耳曼人。
直到爺爺離世的一個月前,他開始說了些他不曾說過的故事。
他說,在慕尼黑那個城市,曾經有個真男人,叫作喬特˙彭哥列──……
十一月二十八日,大雪。
這個社會果真像是從不停歇的梅賽德斯柴油引擎,即使天候如此惡劣,他們的火車沒有停駛、飛機沒有停飛,雲雀恭彌上午搭城市快捷又回到慕尼黑大學去,去看他爺爺所說那個真男人長眠的地方,這裡的積雪比初來時更厚,雲雀恭彌並不是在夜間散步,但他不得不走得比上次更緩慢。
有人捷足先登了。
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聚集在那墓碑前,他們並沒有相互交談,雲雀緩慢地走過去,假裝旁邊的墓碑停下來,避開了其中一個黑衣人懷疑的視線,他以眼角餘光瞄向站在那墓碑前的男人,那男人有著一頭褐色的亂髮,身材與周遭的人們相比略顯瘦小,他的手中拿著一塊石頭,石頭上刻著一個字母──G。
雲雀恭彌的風衣袖子裡滑出了銀色的拐子。
他突然之間就那樣衝過去,一拐狠狠揍上了那褐髮男人的臉頰,他聽見一聲哀號,和飛出去摔在雪地上的聲響,周遭的黑衣人叫了起來,雲雀恭彌站在那褐髮男人跟前,冷冷地俯視著他,而後,他感到冰冷的槍口抵上了自己的後腦。
「你做什麼!」他聽見後方的黑衣人用德語大吼。
「……你媽媽沒教你,別人的東西不要亂碰嗎?」
雲雀恭彌冷冷地問,絲毫沒有理會後方黑衣人的威嚇,他舉起了拐子,灰藍色的眸子就和拐身的反射出的光一樣的冷,或許是聽出了自己的日語口音,那褐髮男人捂著發疼的臉頰,比了個手勢示意黑衣人把槍放下,後他狼狽地坐起身。
「這個石頭……好痛……!」他壓低了聲音哀嚎,「這個石頭是你的東西嗎?」
「正是。」雲雀瞇起眼,進而強化了他冷酷的殺意,「在三十秒內解釋,你拿我的石頭要做什麼?」
「啊……這麼說,你是個猶太人嗎……噗!」
他問,雲雀恭彌抬腳踢了他一臉雪。
「轉移話題。」他為那吃了一口髒雪的男人安了罪名。
「咳、呸……呸!我不是……唉!我不是刻意拿你的東西!」那褐髮男人狼狽地道,揮手示意身旁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黑衣人別突然暴走,而後他對著雲雀恭彌舉起了手中的石頭,「因為你瞧!一般是不會刻字在上面的啊!我只是好奇!」
「……不是一般的石頭。」
雲雀恭彌蹙起眉以表他的不滿,但他並沒有進一步向男人說明什麼。
他伸手示意要拉那男人起身,那個個子矮小的男人似乎很高興,他抓住了雲雀恭彌的手,從雪地上一躍而起,拍去身上的雪,然後表示友好地對雲雀伸出了手,「あのう、貴方、日本人でしょう。」
在家鄉以外的地方聽到母語,雲雀恭彌有些意外,那是一口純正的關東口音,應該同是母語人士,雲雀淡淡地點了個頭,回握那男人的手,看到那些黑衣人便知道這個人來路不凡,卻沒想到他與日本也有所關聯。
「你看起來不像日本人。」他用日語問,那個男人笑了笑。
「我中學以前在日本長大。」他答道,「不過,我混了很多民族的血統,所以倒也長得不像日本人。這個墓碑下的人是我的親戚……啊、按年代算應該是遠親了,我聽說他是個革命烈士,不過是第一次來看他,請問你認識他嗎?」
他問完他的話,將手裡那枚刻了字的石頭交回雲雀手中。
「……我並不是直接認識他。」雲雀看著手裡的石頭,緩緩回答,「只是我聽說,他們是我爺爺的朋友。」
「他們?」那男人有些訝異地問,雲雀冷冷瞟了他一眼。
「這底下睡著兩個人。」他用手撥開上頭的積雪,將那些斑駁的字體指出來,「喬特˙彭哥列,1918~1942年;阿諾德˙亞凡席斯,1919~1946年。」
「真的?」那褐髮男人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有些不能接受,「我的遠親怎麼跟別人睡在一起?他很窮嗎?不能為他單獨設一個墓碑嗎?」
「你最好別做這種打算。」雲雀冷冷回應,「這兩人被葬在一起是有理由的。」
「太好了,我正是想聽這個。」男人笑了起來,他的笑裡多少有幾分世故的虛偽,「方便的話,我們找個咖啡廳坐下聊吧?」
「我並沒有打算說給你聽……」
「──我叫做澤田綱吉。」褐髮男人笑著打斷了他,「義大利彭哥列黑手黨首領,如果你叫我一聲『教父』──我想,我會很樂意請你喝杯咖啡。」
後方的黑衣人圍了上來,雲雀恭彌淡淡地瞇起了眼。
彭哥列,那對他而言並不是個陌生的名字,喬特˙彭哥列的後裔,革命烈士的子孫竟發展成為義大利黑手黨,是當事人也萬萬料想不到的事吧。
黑髮男人收下拐子,將石頭緩緩地放回墳上。
「……雲雀恭彌。」他歛下睫,緩緩地開了口,「教父。」
雲雀恭彌不會忘記那天下午,他端著水杯一步一步地朝昏暗的房間裡走去,那是個夏天的午後,天空積了厚厚的雲層,空氣很潮濕,他看著玻璃杯裡的水隨著自己的步伐而晃動,而後,他來到了那個老人的病床前。
房間裡有著一股菸味,大概是爺爺又犯癮抽了菸。
他輕輕呼喚那老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將水杯端過去,突然一道強光閃過。
──轟!
那是有如爆炸般令人耳膜發疼的巨響。
窗外一道巨雷打下,強烈的白光突然將整個房間照得發亮,雲雀恭彌瞪大了眼,他手裡的水杯險些沒有摔下,而後他看向床上的爺爺,卻發現那老人不知何時已經回過頭來,他凹陷眼窩裡那無神的雙眼注視著自己,然後,瞪大了。
像要掉出來似的,瞪得很大很大,眼球凸了出來。
雲雀恭彌頓時對這老人感到有些害怕,那老人突然之間抓住了他的手腕,雲雀嚇了一跳,杯裡的水濺出來,他費了一股勁讓自己不要尖叫,而後,那老人乾皺的眼眶盈滿了淚水,他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微微顫抖著。
「阿諾德──……」
那老人突然喃喃地說。
雲雀發出一聲疑問的輕哼,那老人卻沒有再說什麼,他看著雲雀恭彌,凸出的雙眼逐漸恢復了,然後那老人緩緩地閉上了眼,鬆開了他的手。
「……是恭彌啊。」
他這樣說的時候,男孩終於放下心來。
窗外磅礡起來的雨聲,也逐漸將他的聽覺掩蓋。
曾經有個蓋世太保,他的名字叫阿諾德˙亞凡席斯。
他在一個大雪的冬天出生,他的頭髮有著雪一樣的顏色,他曾經是慕尼黑大學最年輕的畢業生,也曾經前程似錦,他有著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的信念。
他是個納粹,屠殺了無數的猶太人。
在水晶之夜那一晚、在集中營裡、在拷問室、在路上,用槍、用刀、用手、用手銬、用各種方法,殘忍地殺害了數以千計的猶太人。
其中一個,叫作喬特˙彭哥列。
「……原來如此。」
咖啡桌對面的澤田綱吉突然開了口。
雲雀恭彌抬起頭來看著他。
「相愛的人們因為理念不同而相互殘殺……喬特˙彭哥列與阿諾德˙亞凡席斯,還真是被命運所捉弄的兩個人啊。」那褐髮的男人啜了口咖啡,他的視線望向了窗外,行人來來往往地在雪地上行走著,雲雀恭彌剛才所說的故事不禁又在他腦中播放起來,1946年十一月,戰爭結束後一年,紐倫堡大審那一年,故事裡的兩個主角終於被葬在一起,那天也和今天一樣,下著雪。
「你的爺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呢。」澤田綱吉將視線重新轉回對面的東方人臉上,微笑,「這麼說,我的遠親和你的爺爺是好朋友,我們也算有層關係囉?」
「爺爺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雲雀冷冷地回應。
「喔?」
澤田綱吉對此產生了一點興趣,雲雀恭彌有點後悔自己方才說出那句話,彷彿他越是想和對方撇清關係,那黑手黨的教父就對他越有興趣。
「我很樂意聽聽你的家族史,雲雀先生。」
「這……」和你沒什麼關係──雲雀把後面未脫口而出的話給吞了回去,他嘆了口氣,撐著頭望向窗外,有些發悶,「我的父親是被爺爺領養的。」
「啊,原來如此。」澤田綱吉微笑起來,「我就覺得奇怪,喬特˙彭哥列可是我曾祖父那輩的人呢,不過你爺爺也真是長壽。」
「他是五年前死的。」
「咦?那不就九十歲了?」
「八十九歲。」雲雀淡淡地回答,「脾氣很硬,死前還硬是抽了根菸。」
澤田綱吉沒有回應,他望著雲雀恭彌,露出了溫和的微笑,雲雀瞟了他一眼,又隨即將視線移回窗外,但他的心思都放在澤田綱吉的笑容上了,他想起爺爺說的那個朋友喬特˙彭哥列,他笑起來時溫柔的模樣,是否就像澤田綱吉這樣。
「你很喜歡你爺爺呢。」那褐髮的教父下了結論。
雲雀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他有種無措,被人看穿的無措,還有些許的羞恥,爺爺和那些故事是他最珍貴的回憶,如今卻必須在這個陌生人前展示他記憶中的寶物,甚至被對方看出爺爺對他的重要性,雲雀恭彌開始猜測是不是因為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他托著頭的那一手的掌心遮著口鼻,盡可能地裝出是在專注觀察窗外行人的模樣,白皙的臉龐上卻還是不禁因這股羞恥感而泛起了一點紅暈。
幸好澤田綱吉並沒有看見,那個褐髮男人正在思考別的事情。
「吶,雲雀先生。」一會兒後,澤田綱吉的聲音打破了這場尷尬的沉默,「愛和信念,你覺得哪一個更重要呢?」
雲雀側頭看向那男人。
澤田綱吉的雙眉緊緊鎖在一起,他望著桌上的咖啡,眼神看起來很是悲傷。
「我是說……如果能夠相互理解的話──如果信念,能夠藉由溝通而達到和解的話,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相愛的人們,或許就不用像喬特和阿諾德先生他們兩人一樣,用痛苦的槍口指著對方了……不是嗎?」
那褐髮男人發表了這樣的言論。
雲雀看著他的眼神有些訝異,這番話為什麼會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來?澤田綱吉可是義大利黑手黨的教父,就算他與那個喬特˙彭哥列有血的牽連,經歷了全然不同人生的澤田綱吉,又怎麼會說出這種喬特式的言論?
不,不該是如此。雲雀恭彌告訴自己。他說話的對象是我,但他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麼?他知道我的身分嗎?這是不是一種偽君子的偽裝?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雲雀恭彌腦中迴響時,澤田綱吉抬起了頭,顯然是因等待許久卻沒有得到答案而感到困惑,雲雀因注意到他有所動作而下意識地抬高視線,於是便在後來的一瞬間與澤田綱吉對上了眼神。
一個想法在那一瞬間油然而生──現在坐在這裡的他們兩人,彷彿就像是為了彼此的信念而正在溝通的喬特˙彭哥列和阿諾德˙亞凡席斯。
但雲雀恭彌隨即被自己這樣的想法愣著了,這太荒謬了。
由於時間關係,他與澤田綱吉並沒有長聊。
這一杯咖啡的時間,他認識了義大利黑手黨的教父,雲雀恭彌在搭城市快捷到工作地點時才想到這事件本身的荒謬性,他在爺爺兩個朋友的墳墓前揍了一個義大利黑手黨的教父,而且對方在和他喝完咖啡後,約好下次再聊,還和他交換了手機號碼,現在,他竟是那個褐髮年輕男人的教子了。
換上侍者的工作服,他拿著菜單和托盤在各桌之間來來回回,有的顧客對他很友善,有的則欺負他是日本人,刻意用巴伐利亞方言點菜,這時候同事多半會過來替他打圓場,雲雀恭彌並沒有在各桌間得到什麼有參考價值的消息,倒是較為出乎他意料的是,德國排外的狀況還是存在。
他想起爺爺曾經說過:『在慕尼黑,時鐘的指針是倒著走的。』但他沒有想到,即使在這有著聯邦異類稱號的慕尼黑之中,民族還是沒有真正的融合。
紐約也是如此,所謂民族熔爐不過是表象。
雲雀恭彌竟在此時再度想起了澤田綱吉的喬特式言論,他有點後悔自己當時沒有聽完那個教父是怎麼說,現在重新反芻澤田綱吉那番話,雲雀突然覺得有些想發笑,如果僅是溝通就能讓人類相互理解,世界上的戰爭怎麼還打不完?
溝通若能解決一切問題,就不需要暴力,也不需要黑手黨了。
但他拿出口袋裡那張名片,還是將電話號碼輸進了手機裡,一來澤田綱吉發表了那令他感興趣的言論,二來他成為了教子而那人是教父,最後,澤田綱吉擁有歐洲大陸這個地盤,他有他的利用價值存在。
晚上十點三十二分。
雲雀恭彌回到住處時照例抬頭望了那扇窗口,燈是亮的,至少可以確定六道骸在屋子裡,他們大約已經兩天沒見面,而他想起自己還沒給六道骸的周五邀約答覆,那人說所謂的喝酒喝到發酒瘋是德國的優良傳統,雲雀恭彌嘴角溝起一抹輕蔑的冷笑,這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誕生的優良傳統,至少他記得他爺爺曾經告訴他,在納粹那個年代,醉鬼必須進集中營。
至少他爺爺曾經告訴他,梅賽德斯的柴油引擎不會因為酒精而停下。
又或是,現在德國的年輕世代,已經沉淪了嗎?
就和紐約一樣、和日本一樣。
整個新的時代,都在向下沉淪。
週五晚上,雲雀恭彌照常工作到很晚。
澤田綱吉傳簡訊來,說周日中午想和他再聊聊,約他到上次那個墓地碰面,雲雀傳簡訊給了他肯定的答覆,他盯著手機發光的冷屏,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呵欠,電梯緩緩向上,到達十四樓,他一面點著觸控式屏幕,一面向外走,或許那天是累了,警覺性相對較低,直到他走到家門前,才看見六道骸在後方看著他。
雲雀收起手機,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你有什麼事嗎?」他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冷淡地問。
「我還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喝酒……真是……好冷淡啊。」六道骸打了個嗝,朝他走過來,可以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酒臭,「我說……你不是日本人嗎?」
「我看你自己一個人倒也喝得挺高興。」
雲雀恭彌側頭看向他,輕輕轉動鑰匙,將門再度鎖上,六道骸一步一步地靠過來,雲雀背向他的那一手握緊了浮萍拐的手柄。
「我才不是自己一個人,當然是和研究室裡的那些師兄弟……唉!你這個日本人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六道骸故作誇張地嘆了口氣,他整個人斜斜地倚上牆壁,對雲雀恭彌露出微笑,燈光很暗,看不出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嘴角向上牽起,他透過身高優勢向下看著他,那微笑反而讓雲雀恭彌更加警戒。
「你喝醉了?」他問,試圖找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
「那怎麼可能。」六道骸微笑著道,「在你的面前,我隨時都是清醒的。」
「是嗎?你每次說話的方式都像發了很嚴重的酒瘋。」
「你知道嗎,雲雀君……」那藍髮男人緩緩地說,彷彿是刻意忽略剛才那充滿惡意的發言,六道骸輕輕將身子向前傾,他與雲雀恭彌的距離靠得很近,近得他可以從他身上聞到一些食物的味道,他猜雲雀是個服務生,在有提供白香腸、炸肉排和啤酒的餐聽打工,酒精讓他的意識不是很清楚,六道骸緩緩閉上了眼,有好一陣子,只聽見他和那東方人沉緩的呼吸聲,然後他似乎想起自己並沒有把話說完,又再度睜開眼,看見雲雀恭彌那雙冷漠的灰藍色眸子銳利地瞪著他。
「……你醉了。」
在他開口前,雲雀打斷了他,「醉得很嚴重,你最好快回去休息。」
「不不……我有話還沒問完。」六道骸用軟軟的聲音道,他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倚在雲雀家門旁的身子又向前傾了一些,他與雲雀的距離近得可以看見那東方人墨黑的睫毛,很漂亮,一根一根地有著漂亮的弧度,六道骸微笑起來,繼續說下去,「我說……你家的Volkornbrot還有剩嗎?」
雲雀似乎愣了一下,「你問這個要做什麼?」
「做什麼?拜托,你不知道……」六道骸刻意裝出無奈的樣子,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全巴伐利亞都在談論的消息!你竟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足球!」
雲雀恭彌很明顯又愣了一下,但他隨即又恢復冷淡的神情。
「我是說……拜托!足球!」六道骸再次大聲強調,他想自己或許真的醉了,「足球!德甲!德國甲級聯賽!這麼重要的大事你竟然不知道?」
「我知道你們歐洲人喜歡足球。」雲雀稍稍蹙起眉表達他的不滿。
「喜歡?不,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六道骸又將身子朝雲雀娜近了一些,他笑起來,笑的時候口中發出一陣酒氣,「這個國家的人為了足球而瘋狂……你看著好了,明天你看著好了……啊、對了,你家的Volkornbrot還有剩嗎?」
雲雀看起來很是惱火,他用手肘撞了一下六道骸的胸口,「你真的醉了,快點回去,我要進門休息了,沒空聽你瘋言瘋語──唔!」
六道骸突然用他那酒臭很重的口封住了他的唇。
雲雀嚇了一跳,他用力推開那個男人,左手的拐子狠狠揮去,六道骸向後踉嗆了幾步,拐子只掃過他的藍髮髮鬢,雲雀右腳向外一個跨步揮出第二拐,六道骸有些瘋癲地微笑起來,抓住了那只拐子。
雲雀恭彌瞇起了眼。
「現在我知道了,日本人也很粗暴。」六道骸鬆開拐子,向後退了一步,在度懶懶地倚上牆,「我只是要問你,明天晚上六點半,拜仁慕尼黑對上多蒙特的那場球賽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們可以一起在球場吃Volkornbrot。」
經六道骸這麼解釋,麵包和球賽總算建立了關聯性。
雲雀暫時冷靜下來,他收回拐子,抓住插在孔中的鑰匙一轉,開了鎖,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激動使然,他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褪,那種罌粟花的顏色在雲雀恭彌臉上很好看,六道骸在心底讚嘆。
「我明天和你出去一次,從此停止騷擾我。」雲雀冷冷地答覆,扭開了門把,「小心酒精攝取過量導致科薩科夫症候群,醉鬼!」
碰的一聲,他甩上了家門。
六道骸獨自一人站在深夜的門外,他嘆了口氣,多半有些感嘆和欣喜的味道,六道骸走了過去,將身體貼在雲雀恭彌的家門上,他聽見那東方人上鍊條鎖的聲音,他知道雲雀還在門後。
「不要偷吃廚房裡的白香腸喔,雲雀君。」
他調侃地輕笑道。
然後碰的一聲,他聽見雲雀恭彌狠狠踹了門板。
六道骸笑起來,心情很久沒有這麼愉悅,他退後了幾步,在黑暗中輕輕哼起了歌,然後轉身朝自己的家門走去,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款新的毒品,一種名為雲雀恭彌的鴉片煙,味道嘗起來……像白香腸。
很美味。
澤田綱吉傳簡訊來,說周日中午想和他再聊聊,約他到上次那個墓地碰面,雲雀傳簡訊給了他肯定的答覆,他盯著手機發光的冷屏,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呵欠,電梯緩緩向上,到達十四樓,他一面點著觸控式屏幕,一面向外走,或許那天是累了,警覺性相對較低,直到他走到家門前,才看見六道骸在後方看著他。
雲雀收起手機,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你有什麼事嗎?」他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冷淡地問。
「我還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喝酒……真是……好冷淡啊。」六道骸打了個嗝,朝他走過來,可以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酒臭,「我說……你不是日本人嗎?」
「我看你自己一個人倒也喝得挺高興。」
雲雀恭彌側頭看向他,輕輕轉動鑰匙,將門再度鎖上,六道骸一步一步地靠過來,雲雀背向他的那一手握緊了浮萍拐的手柄。
「我才不是自己一個人,當然是和研究室裡的那些師兄弟……唉!你這個日本人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六道骸故作誇張地嘆了口氣,他整個人斜斜地倚上牆壁,對雲雀恭彌露出微笑,燈光很暗,看不出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嘴角向上牽起,他透過身高優勢向下看著他,那微笑反而讓雲雀恭彌更加警戒。
「你喝醉了?」他問,試圖找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
「那怎麼可能。」六道骸微笑著道,「在你的面前,我隨時都是清醒的。」
「是嗎?你每次說話的方式都像發了很嚴重的酒瘋。」
「你知道嗎,雲雀君……」那藍髮男人緩緩地說,彷彿是刻意忽略剛才那充滿惡意的發言,六道骸輕輕將身子向前傾,他與雲雀恭彌的距離靠得很近,近得他可以從他身上聞到一些食物的味道,他猜雲雀是個服務生,在有提供白香腸、炸肉排和啤酒的餐聽打工,酒精讓他的意識不是很清楚,六道骸緩緩閉上了眼,有好一陣子,只聽見他和那東方人沉緩的呼吸聲,然後他似乎想起自己並沒有把話說完,又再度睜開眼,看見雲雀恭彌那雙冷漠的灰藍色眸子銳利地瞪著他。
「……你醉了。」
在他開口前,雲雀打斷了他,「醉得很嚴重,你最好快回去休息。」
「不不……我有話還沒問完。」六道骸用軟軟的聲音道,他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倚在雲雀家門旁的身子又向前傾了一些,他與雲雀的距離近得可以看見那東方人墨黑的睫毛,很漂亮,一根一根地有著漂亮的弧度,六道骸微笑起來,繼續說下去,「我說……你家的Volkornbrot還有剩嗎?」
雲雀似乎愣了一下,「你問這個要做什麼?」
「做什麼?拜托,你不知道……」六道骸刻意裝出無奈的樣子,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全巴伐利亞都在談論的消息!你竟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足球!」
雲雀恭彌很明顯又愣了一下,但他隨即又恢復冷淡的神情。
「我是說……拜托!足球!」六道骸再次大聲強調,他想自己或許真的醉了,「足球!德甲!德國甲級聯賽!這麼重要的大事你竟然不知道?」
「我知道你們歐洲人喜歡足球。」雲雀稍稍蹙起眉表達他的不滿。
「喜歡?不,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六道骸又將身子朝雲雀娜近了一些,他笑起來,笑的時候口中發出一陣酒氣,「這個國家的人為了足球而瘋狂……你看著好了,明天你看著好了……啊、對了,你家的Volkornbrot還有剩嗎?」
雲雀看起來很是惱火,他用手肘撞了一下六道骸的胸口,「你真的醉了,快點回去,我要進門休息了,沒空聽你瘋言瘋語──唔!」
六道骸突然用他那酒臭很重的口封住了他的唇。
雲雀嚇了一跳,他用力推開那個男人,左手的拐子狠狠揮去,六道骸向後踉嗆了幾步,拐子只掃過他的藍髮髮鬢,雲雀右腳向外一個跨步揮出第二拐,六道骸有些瘋癲地微笑起來,抓住了那只拐子。
雲雀恭彌瞇起了眼。
「現在我知道了,日本人也很粗暴。」六道骸鬆開拐子,向後退了一步,在度懶懶地倚上牆,「我只是要問你,明天晚上六點半,拜仁慕尼黑對上多蒙特的那場球賽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們可以一起在球場吃Volkornbrot。」
經六道骸這麼解釋,麵包和球賽總算建立了關聯性。
雲雀暫時冷靜下來,他收回拐子,抓住插在孔中的鑰匙一轉,開了鎖,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激動使然,他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褪,那種罌粟花的顏色在雲雀恭彌臉上很好看,六道骸在心底讚嘆。
「我明天和你出去一次,從此停止騷擾我。」雲雀冷冷地答覆,扭開了門把,「小心酒精攝取過量導致科薩科夫症候群,醉鬼!」
碰的一聲,他甩上了家門。
六道骸獨自一人站在深夜的門外,他嘆了口氣,多半有些感嘆和欣喜的味道,六道骸走了過去,將身體貼在雲雀恭彌的家門上,他聽見那東方人上鍊條鎖的聲音,他知道雲雀還在門後。
「不要偷吃廚房裡的白香腸喔,雲雀君。」
他調侃地輕笑道。
然後碰的一聲,他聽見雲雀恭彌狠狠踹了門板。
六道骸笑起來,心情很久沒有這麼愉悅,他退後了幾步,在黑暗中輕輕哼起了歌,然後轉身朝自己的家門走去,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款新的毒品,一種名為雲雀恭彌的鴉片煙,味道嘗起來……像白香腸。
很美味。
雲雀恭彌花了一整個星期六上午定期連絡。
天氣很冷,雪倒是停了幾天了,但天空始終是陰陰的,雲層許久不散,也從未見陽光露臉,雲雀恭彌坐在電腦桌前,用厚厚的毯子將自己裹住,來到德國大約已經過了十天左右,這十天內住處的問題頻頻浮現,比方說這台暖氣,有時候開了會自己停止運轉,而雲雀恭彌卻總等到房內氣溫快降至零度時才發現。
「該死的……」他喃喃地唸道,將身子又往毛毯內縮了一些,甚至連伸手去碰冷冰冰的滑鼠都有些不情願,冰冷的溫度讓他的臉色變得比平時更加蒼白,發光的電腦螢幕顯示出一行行來自日本的訊息,雲雀疲倦地瞇了瞇眼。
──叮咚!
擾人的電鈴聲在此時打斷了他渾沌的思緒。
「雲雀──君!我來找你玩囉!」
聽見那音色,雲雀恭彌厭惡地啐了一聲。
他在鍵盤上打下「稍後連絡」幾個字後,利索地蓋上了電腦螢幕,雙腳從毯子裡鑽出時,冰冷的空氣讓他顫了一下,雲雀走到玄關去開門,然後,伴隨著日光映入他眼簾的,是穿著休閒服的六道骸。
那與他平時略偏龐克的打扮不大一樣,六道骸穿著白色的運動衫、藍色運動褲,和一件鮮艷的紅色運動外套,雲雀剛開了門就有種想關上的衝動。
「做什麼?」他用蒼白的唇道,努力遏止自己的牙齒不要打顫。
「做什麼?我來找你去球場啊。」
「現在才早上十一點。」
「你真是沒有時間概念啊,雲雀君。」六道骸劃開一抹嘲諷似的笑,「今天可是星期六呢,我們當然是搭車先去把球場看一遍,然後吃個中飯,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把球賽情況預測一番,然後六點半準時進場看球賽才對啊。」
「……。」沒有時間概念的是你吧?雲雀恭彌本想開口這麼問,但天氣實在是太過寒冷,他基於無力和對這番對話強烈的反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雲雀恭彌拉開門讓六道骸進入,那男人毫不客氣地進入了他家,隨即顫了一下。
「你家為什麼這麼冷?」他吃驚地問,「沒有裝暖氣嗎?」
「有是有,只是又故障了。」雲雀淡淡地答道,關上大門,替六道骸拿了雙室內拖後轉身朝廚房走去,「我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冷泡茶你喝嗎?」
「笨蛋!這個天氣會凍死人的啊!」
「不喝就不喝……你做什麼!」
身體猛然被對方從後方抱起。
「你好冷,雲雀君。」六道骸喃喃地道,修長的臂環住了他的腰,他像搬重物似地單手將他抱起,扔到床上去,雲雀稍微鬆垮的衣服被這一摔向下滑,露出了他雪白的肩,六道骸吹了聲口哨,雲雀恭彌氣憤至極,他伸手去探床頭的拐子,對方卻在床邊坐了下來,將他按倒在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
「嗯,體溫太低了。」他下了這麼一個定論,趁雲雀一拳頭揮來之前從床上跳起,「我去看看你的暖氣能不能修好,弄一些Volkornbrot給你吃,那個對身體很好的,吃下去就不會冷了。」六道骸像個老婦似地叨叨唸著,一面自顧自地使走進雲雀家的廚房,「我聽說日本也下雪,你真的知道在冬天的生存方法嗎?真是受不了你,這種天氣就應該去吃炸肉排、喝啤酒喝到爛醉才能保暖啊……」
他的聲音逐漸轉小,雲雀恭彌感到很煩躁,他望向桌上的電腦,想起和日本方面的定期聯絡還沒有結束,正想從床上爬起,便見六道骸從廚房探出頭來。
「雲雀君──你家的可可粉和白蘆筍借用──」
「你快點給我出去!」
「順便借我開個火,你家怎麼沒有燒水壺啊?」
「六道骸!」
他衝進廚房,但忘了拿拐子,六道骸迎面抱住他,又將他抱出來,丟到床上去,然後走回廚房燒水,一股怒氣上來,天氣彷彿也不冷了,某方面而言倒也真該感謝六道骸,他索性用棉被把自己蓋著,在裡頭生悶氣,然後想起爺爺好像曾經這麼引用:愛鄰需如愛己,但還是要擇鄰而居。
六道骸下午帶他去街上亂晃。
他擅自打開衣櫃的事情讓雲雀很不滿,那男人堅持替他挑了紅、白、藍顏色搭配的衣服,六道骸帶他去好好吃了一頓飯,然後強迫他喝了三大杯的啤酒,酒館的老闆見他豪爽,還特地多招待了他們一大杯,接著他們一路搭車到安聯球場去,一路上,雲雀恭彌才發現,像六道骸這樣的瘋子實在不在少數,這一天,整個慕尼黑的人都像是瘋了一樣,有人在臉上畫拜仁慕尼黑的隊徽,有人到處販賣旗幟和加油棒,時間越晚,興奮的氣氛便越加高漲。
這個國家的人會為了足球而瘋狂,他想起六道骸昨晚這麼說。
大概就和日本總是為了棒球而瘋狂是一樣的吧。
那場球賽,拜仁慕尼黑對上多蒙特,雲雀恭彌覺得很無聊。
他並不是個懂運動的人,這得歸功於他中學時代起就從未去上過一次體育課,他僅看得懂多蒙特隊先開球,中間戰況甚為激烈,激烈到他覺得太過無趣,播報台激動的吶喊變成一種噪音,拜仁慕尼黑唯一一次進球時,整個觀眾席像是瘋了一樣,他們全場站起來,又吼又跳,情緒甚是激昂,六道骸也是那其中之一,他根本激動到忘記要吃Volkornbrot,在這狀況下唯一突兀的是冷漠的雲雀恭彌,他的情緒既不隨人群起伏,也不因比賽而激動,主要因為他對群聚感到厭惡至極,而球場正是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球賽最後是以平局收場,觀眾們一面激動地議論著他們對這場球賽的看法,一面朝球場內的餐廳去。
「真是太可惜了!」六道骸歎道,拿出了裝Volkornbrot的小盒子,他的嘴巴滔滔動個不停,倒也不像是餓了的樣子,「平局!真是無趣的結局!」
「是嗎?你倒是看起來一點也不無趣的樣子。」
「太冷淡了!雲雀君!」六道骸責怪道,「你就一點熱血的心都沒有嗎?你們日本人是怎麼說的?江戶男兒?」
「我又不住江戶。」他冷漠地答道,找了個位置坐下,從背包裏也拿出自己整場球賽從沒碰過的Volkornbrot,咬了一口。
對面的六道骸頗為好奇地看著他。
「做什麼?」他冷冷地問,六道骸咬下一口Volkornbrot,又湊近了一些。
「牙齒痛嗎?」
雲雀恭彌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快到達了上限。
「你為什麼淨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不、不,我只是覺得好奇。」六道骸解釋道,「一般我聽說,外國人都很不習慣Volkornbrot,因為嫌太硬了,還是你們國家有更硬的食物?」
「硬?是嗎?」雲雀看了眼手中那未發酵的硬麵包,蹙眉,麵包確實是有點硬,不過不致於到難以咀嚼的地步,「或許我的牙齒比正常人硬一點。」
「不、不是牙齒的問題。」六道骸又道,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臉頰兩邊的咬肌會很痛啊,你不這麼覺得?我們是因為從小吃大了所以覺得還好……」
「咬的問題你倒是不用操心。」雲雀輕輕揚起唇角,笑意裡帶著幾分不大明顯的得意,「我的專長就是咬。」
六道骸噗哧一聲笑出來。
雲雀恭彌蹙起眉,隨後他紅了臉,突然意識到自己那個「咬」少了一個「殺」有多麼可笑,但能告訴他嗎?告訴他那所謂「咬」的真正意思,六道骸不過是個性格有點失常的正常人,才來德國十天,沒可能這麼快就洩底。
他坐在那裡,有些無措地等六道骸笑夠。
「是嗎?很擅長咬啊……」六道骸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他終於笑夠了,然後他心情頗好地仰起頭,嘆了口氣,「……我想,我也是喔。」
雲雀楞了楞。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不安。他覺得六道骸好像聽懂了,聽懂了他背後沒說出口的真正意思,雲雀恭彌不敢妄自臆測,他沉默了一會兒,轉換話題。
「這個,你們很愛吃嗎?」他說,晃了晃手中的Volkornbrot。
「嗯……這個嘛……也不能算是愛吃。」六道骸思考了一下後回答,「只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吧,畢竟從小吃到大啊。」
「如果沒有這個會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到了國外,照樣還是從德國進口Volkornbrot。」六道骸微笑起來,「怎麼說呢?不是Volkornbrot的麵包就吃不下去呢。」
「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美味的食品。」雲雀看著手中的Volkornbrot,蹙起眉,喃喃地道,「……完全無法理解。」
或許Volkornbrot之於德國人,就和漬物之於日本人一樣,他又想。
這要外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不奢望外人能夠理解。
六道骸這次只是微笑看著他,雖然沒有回答,但雲雀恭彌卻有種感覺,覺得六道骸理解他的想法,完全能夠理解他,即使那男人並沒有說話。
六道骸,或許不只是行為失常的正常人而已。
昨晚歸宅前六道骸又抓他去喝酒,喝得他今天早上頭有些發疼。
暖氣還是一樣沒有修好,在這種天氣下犯起頭疼來讓人極度不適,雲雀恭彌窩在棉被裡發抖,昨晚兩點才入睡,清晨六點卻又醒來,外面在下雪,他想再多休息一會兒,過冷的空氣又讓他無法入眠,雲雀恭彌捂著發疼的額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電腦前,想起昨天出門前電腦還沒關機,他打開筆記型電腦的蓋子,草壁哲矢這時候不在線上了,他簡單回報了這裡的近況後便將電腦關機。
已經第十一天了,調查方面仍沒有任何進展。
雲雀恭彌仰起頭,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好一陣子,他深吸了口氣,而後重重地吐出,感覺肺部像要被冷空氣撕裂了,雲雀縮起身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起身走向浴室,決定無論如何還是先洗個熱水澡。
雲雀恭彌七點就出了門。
為了答謝六道骸昨天請他喝酒,今天原想請他吃頓早飯,他按了兩次門鈴,六道骸似乎不在家,雲雀頓時覺得奇怪,昨天晚上兩點他與六道骸一起回來,因為醉得有點嚴重,六道骸還將自己扶上床,早上才七點而已,那男人卻出去了,又或是他正因宿醉而無法起床嗎?雲雀想了一會兒,還是認為後者的可能性較高,畢竟現在天還沒亮,他旋了腳跟走向電梯。
澤田綱吉約他十一點在墓地見面。
雲雀吃完早飯後在墓地附近的商店閒晃了一陣子,時間還早,天才剛亮,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少,雲雀在雪地上行走著,積雪不深,他不自覺地又晃到那座墓地,要去看那墓碑時,一個人迎面朝他走來。
城市便是如此,有時候與一個人擦身而過,甚至不知道他的長相。
雲雀低著頭快步走過,卻在與那人擦身的瞬間,他的臂突然被抓住了,在那一個瞬間,那是一種張狂、帶有殺意與恨意的恐怖力道,雲雀抬起頭的瞬間另一手的袖裡本能地滑出了拐子,但他卻對上一雙錯愕的視線。
──那是六道骸。
「雲雀君?」六道骸愣愣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抓著雲雀手臂的力道減輕了。
「我來這附近晃晃。」雲雀淡淡地道,甩開了六道骸的手。
「晃晃?」六道骸懷疑地哼笑一聲,「你晃到墓地來?」
「我晃去哪裡是我的自由。」雲雀淡漠地反問,「你才是,在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來探望……」他有些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傳奇人物?」
雲雀不信任地揚起眉,六道骸只笑了聳聳肩。
「這是命運呢?還是巧合呢?」他輕佻地道,態度就像是要敷衍過去一般,他抬手撫上雲雀的墨色的鬢髮,輕輕摩娑著,然後被雲雀冷冷地揮開,六道骸笑了起來,他一手按住雲雀的肩,彎身在他的側臉啄下一個吻。
「你還是一樣很冷呢,雲雀君。」他接住猛然揮來的拐子,「下次我再煮白蘆筍湯給你喝,身體說不定就會暖和些了。」
「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六道骸心情頗好地笑了笑,他放在雲雀右肩的手收了回來,似乎有些不捨地在收回時順便撫過了那冰冷的臉頰,而後他沒有告別便離開了墓地。
雲雀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六道骸的步調像是落荒而逃。
他將視線從六道骸的背影收回,重新望向他的目的地,遠遠地,他看見雪地上凌亂地躺著一堆石頭,雲雀恭彌瞪大了眼,他大步跑了過去,心裡祈禱了數次那千萬不要是那兩人長眠的墓,然而到達了那裡,他知道祈禱失敗了。
放在墓碑上石頭散落了一地,有些甚至被狠狠地敲碎了,喬特˙彭哥列的名字,被人惡意用噴漆塗紅,下方用紅漆寫下了大大的三個字母。
──N、S、U。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六月的晚上。
雨季還沒過,潮濕的空氣帶來一股病懨懨的氣息,爺爺的風濕痛在夜半犯了,雲雀恭彌熬夜照顧他,那老人的眼睛已經老得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他還是很有警覺性,雲雀每次進房時,開門的聲音都讓他都稍稍直起了身子想抬頭望,彷彿他還是一個睡在戰地軍營裡的年輕士兵。
「爺爺,你為什麼恨納粹?」
那個晚上,雲雀恭彌終於忍不住這麼問。
他說,你為什麼不恨蘇聯、不恨美軍、不恨英法佬,偏偏如此憎恨納粹。
那老人轉過頭來,望向雲雀恭彌的臉,雲雀知道他已什麼都看不見,但那老人的神情卻很複雜,他伸出了顫抖的手,雲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它,而後,那老人緩緩地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一會兒,又再度睜開了眼。
「恭彌,我和你說過喬特˙彭哥列的故事。」他說,雲雀有些訝異他的記性還那麼好,老人又接著緩緩地道,「那你聽過阿諾德˙亞凡席斯的故事嗎?」
「不是喬特的朋友嗎?」
「朋友?錯了!他們兩個怎麼會是朋友!」爺爺說這話時的精神氣力好得讓雲雀恭彌懷疑他是不是根本沒病,他知道那老人聽到朋友一詞有一點的醋意,於是忍不住微笑起來,老人又接著道,「我說,喬特的朋友……」
「只有爺爺一個,我知道。」他打斷了那老人,「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問什麼?哦、對了,納粹。」那老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你為什麼和他一樣,都對納粹感興趣?」
「我不感興趣,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恨納粹。」
「我不恨納粹。」老人撇清,「我不恨。」
雲雀恭彌揚起了眉,要從這天天痛罵希特勒的老人口中聽到他不恨納粹,這倒還真讓人無法相信,那老人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懷疑。
「哎!我是說,我恨納粹主義,但不恨納粹。」老人握緊了他的手,接下來的話似乎是有些難以啟齒,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好吧,是有一點恨……不、也不算是一點……總之,也不是那麼恨。」
雲雀恭彌微笑起來。
「到底是什麼?」他問,那老人反而覺得窘迫了。
「我猜……因為阿諾德是納粹?」他輕聲地問,指腹輕輕摩娑老人乾皺的皮膚,「因為阿諾德是喬特深愛的人,所以爺爺不討厭他吧?」
「哪有的事……」
那老人這麼說著,卻沒有否認。
雲雀恭彌很清楚,因為爺爺腦袋不清楚的時候,常常會叫他一聲「阿諾德」,而這種情況,在隨著老人視力惡化之後,越來越常發生。
正午,陽光仍是沒有露臉,最多是早晨零下冰冷的空氣稍微回溫了一些。
黑衣人從駕駛座上急急忙忙地跑下來,澤田綱吉從黑頭車內走出,他站在墓園的入口,在幾名部下的陪伴下緩緩走進了墓地,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了雜亂的足印,澤田綱吉的目光不經意地瀏覽著墓地,他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個猶太人長眠的地點,原本該放在墓碑上的石頭卻散落了一地。
「怎麼了?首領。」後方一名部下問,澤田綱吉瞇起了眼。
「那些無恥的種族主義者……!」他恨恨地道,握緊了拳頭,「把這些石頭擺回去!其他人跟我去喬特的墓前!」
那裡一定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還有,1943年,那些綻放後凋零的白玫瑰,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做了同樣的事,澤田綱吉大步跑過那些裝飾華麗的墓碑,隨意瀏覽了下破壞的情況,那些日耳曼人的墓碑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事,但是喬特呢?他抬起頭,遠遠地,在喬特˙彭哥列和那納粹的墓前,他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人影。
那是個墨黑髮色,穿著漆黑風衣的人影。
「雲雀!」
澤田綱吉大喊出聲,他匆匆地跑過去,在雲雀身旁蹲下來,焦急地測他的鼻息,雲雀還活著,身上並沒有出血性傷口,他的身體很冷,冷得就像冰塊一樣,澤田綱吉回頭要部下過來幫忙,冰冷的物體卻突然掐上了他的頸子。
澤田綱吉低下頭,只見雲雀顫抖著,睜開了眼。
「你……」那黑髮男人惡狠狠地、顫抖著道,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你……該死的……義大利人……你……!遲到了、一小時……!」
澤田綱吉先是愣了愣,隨後他勾起一抹放心的微笑。
「對不起,雲雀先生……」他輕聲道,握緊了那只冰冷的手,「讓你久等了。」
「你……笑什……」
「好了,別說話了。」澤田綱吉將顫抖的他小心翼翼地扶起,交給身後的部下,吩咐道,「把雲雀先生帶回車上,給他喝點熱的東西。」
「等等、澤田……」
「我說別說話了,雲雀先生。」那褐髮男人微笑著道,將身上的厚外套解下,披上雲雀的肩,「待會兒我全都聽你抱怨,好嗎?」
不等雲雀回答,澤田比了個手勢示意部下快將他帶走。
那脾氣拗倔的黑髮男人估計已經沒有了反抗的力氣,他難得乖乖讓澤田綱吉那些高頭大馬的部下抱著帶走,那教父目送他們的背影幾秒,而後他回過頭來,注視著喬特˙彭哥列的墓碑──擺在上方的石頭完好無缺,只是和上次比起來少了一些,墓碑本身也沒有損壞,喬特˙彭哥列的墳上擺著石頭,很明顯是猶太人的墳墓,他被葬在白玫瑰的成員旁邊,墓地裡不可能只有喬特的墓沒遭到破壞,澤田綱吉的視線下移,注意到了角落的東西。
碎石頭。
他彎下身來,撿起了那些碎石,上頭沒有被雪覆蓋,顯然是雪停了以後才被擱置在這裡,且稜角鋒利,附近還有一點碎沙,應該是被摔碎的,在那附近倒著一個紅色的噴漆罐,澤田綱吉稍稍瞇起了眼,他抬手撫上碑上「Giotto Vongola」的那串刻字,是濕的,寒冷的天氣讓那表面結上了一層薄薄的霜。
他側頭,雪地上擺著一瓶未用完的清潔溶劑和沾了紅色顏料的白布。
專去漆料的溶劑,上頭有著一些指紋,澤田綱吉像是想通了什麼,微笑起來,在這種酷寒的天氣下沒有戴手套的,只有方才那雙冰冷的手了。
他招手示意幾個部下過來,把墓碑周圍的物品用塑膠袋包起來帶走,後才旋了腳跟,順著來時的路走去。
「失溫有點嚴重。」身穿白袍的醫師站在別墅的走廊上,淡淡地道,「不過昏迷的時間大約只有幾分鐘,手指有些微凍傷,不過只要後續處理良好就行。」
「謝謝,我知道了。」
「那個……」
「嗯?」
「請您進去時小心一點,十代目,那個傢伙實在很兇暴。」
「我會小心的,謝謝你,獄寺君。」
澤田綱吉微微笑著,扭開了門把。
一個馬克杯迎面飛來,澤田綱吉微笑著精準接住,而後他無視醫生在外頭大罵的聲音,走進房內反手關上了門,雲雀恭彌坐在床上,右手仍在空中保持著拋出馬克杯後零點五秒的動作,澤田綱吉朝他走過去,在床頭櫃上放下了杯子。
「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有精神呢。」他微笑著說,雲雀冷冷地別開了頭。
「所以,果然是有人去破壞了墓碑吧?」澤田綱吉又道,看見雲雀回過頭來,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忍不住又溫和地笑起來,「你在那裡清理了多久?」
「天亮的時候,大約快十點……」雲雀閉上了嘴,突然有一刻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該這麼誠實地和這男人問答,又忍不住因羞憤而紅了臉,「倒是你!」他轉換了話題,「你大和民族的血液都被拉丁人腐蝕了嗎?整整一個小時!」
「是、是,非常對不起。」澤田綱吉陪笑道,表情倒看不出有什麼歉意,「因為在義大利待久了,自然以為應該不會有人那麼準時,所以就……」
「我不聽藉口。」他動手去拿枕邊的檯燈,澤田綱吉慌忙制止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褐髮男人按下他的手,苦笑道,「作為賠罪我答應你一件事,只要你開口說得出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好嗎?」
「怎麼可能有那麼好的事?」
「怎麼不可能?你是我的教子,別忘了我是教父啊。」澤田綱吉這時有些得意起來,他想偶爾在正常人面前擺擺架子似乎也不為過,「金錢、權力、女人,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給得出來,就算是送你上外太空一趟也辦得到。」
雲雀回頭瞟了他一眼。
那個眼神讓澤田綱吉直覺到有些不妙,他突然想起方才雲雀最後一句話的語氣似乎與他本人的個性不太相符,彷彿他是在試探自己為了這個「賠罪」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在想到這一點後,澤田綱吉突然感到強烈的後悔。
「既然你這麼說了……」雲雀將語氣放軟了些,「我倒是有件事要拜託你。」
他柔軟的語音帶著明顯的試探性,澤田綱吉又更加後悔了。
「請說。」他嚥了口口水,有些不安地道。
雲雀恭彌冰冷的掌心覆上澤田綱吉的手。
他將身子向前傾了一些,嘴角滑開一抹冷冷的微笑,那是澤田綱吉第一次看到他笑,卻不知怎的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憑你的能力,我想並不太難。」雲雀的身體又朝澤田綱吉挨近了一些,查覺到對方並沒有避開,他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些,「吶,彭哥列的教父……對於『快樂』的三個要素,你知道多少?」
「性、酒精、毒品……你想說的是這些嗎?」
「你很聰明嘛。」
澤田綱吉的表情冷了下來。
「那麼……你選擇哪一種快樂?」他伸手撫上雲雀恭彌的下巴,「如果是第一種……我可是個性向正常的男人,雖然你是個美……噗!」
在那個完整單詞脫口而出前,雲雀恭彌一拳將他揍下了床。
「毒品。」那黑髮男人又恢復先前冷冰冰的態度,看著澤田綱吉有幾分不耐煩的厭惡,「……你聽過T2這東西嗎?是還在實驗階段的新毒品。」
「T2?不……我沒聽過。」澤田綱吉捂著發疼的臉頰,嘴角雖仍掛著微笑,神情卻有些嚴肅,「我說……你不會是想透過我得到毒品吧?」
「不,我在追查這個毒品的源頭。」
聽見「追查」二字,澤田綱吉敏感地瞇起了眼。
「你不會是FBI之類的人吧?」
「你覺得我有那麼高尚嗎?」
「但雲雀先生並不是普通人吧?」
「你自己慢慢調查,總會查得到的吧?」
澤田綱吉抿起了唇,直覺告訴他雲雀恭彌並沒有傷害彭哥列的惡意,他抓了抓後腦,原本凌亂的褐髮被他一抓又更為凌亂,他思索了一會兒,又重重地嘆了口氣,仰起頭,「……但是,我覺得雲雀先生很高尚啊。」
雲雀恭彌冷冷地看著他。
「哪裡?」他問,澤田綱吉忍不住微笑。
「因為,不高尚的人,是不會在墓地裡清理到昏倒的吧?」那褐髮男人溫和地笑著,「我代喬特向你說聲謝謝了。」
「我可不是出於道德感。」雲雀冷淡地別開了頭,「這是為了我爺爺。」
「那樣就足夠了,足夠達成我幫助你的理由。」澤田綱吉說著,站了起身,「那麼……那叫T2的毒品,可以再詳細和我說一說嗎?」
「我以為那是你遲到的賠禮。」雲雀略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又隨即轉回了正題,「詳細的名稱並不清楚,只是在日本,服用者都稱這種藥叫『極樂』,我追查到中東、土耳其一帶,有確切消息指出源頭是在德國。」
「那你希望我幫忙什麼呢?」
「真正操控這種毒品來源的幕後黑手。」雲雀說這話時微蹙起了眉,臉色有些難看,「我在土耳其被愚弄了一番……對方肯定不是個小角色。」
澤田綱吉微笑看著他,雲雀恭彌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話,平時沒有什麼可以說話的對象,一談起事情來很容易就洩漏了太多情報,他閉上嘴,不再說話了,那教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苦惱,忍不住笑出了聲。
「不用詳說也沒關係。」澤田綱吉倚上了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值得信任吧?」
「當然。」澤田綱吉微笑起來,「只要你成為了我的教子,就成為了家族的一份子,整個彭哥列都會盡全力保護你。」
「我只是你的『教子』,可不是你的『同伴』。」
「在教父面前這麼說不太好喔。」
澤田綱吉笑瞇瞇地道,雲雀恭彌不悅地別開了頭。
「不過,我有事要回西西里一陣子,大約兩星期之後會再回來。」他說著,背部離開了牆面,走向門口,「這段期間,我介紹我的左右手給你認識,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就把他當作我,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吧。」
「我在你心中原來這麼無禮嗎?」
「不是嗎?」澤田綱吉回頭淺淺一笑,同時扭開了門把,一個銀髮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的雙手舉在半空中,頭側著,看來是直到方才都還貼在門板上。
「獄寺君。」澤田綱吉臉色發黑地微笑,「你剛才都在偷聽嗎?」
「不!那個……這是!我……」名為獄寺的白袍男子急忙慌亂地辯解,「我……!我絕對沒有聽到十代目承認我是左右手這件事!」
原來你在意的是那個嗎?
澤田綱吉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回頭望向坐在床上的雲雀,「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左右手獄寺隼人,也是我最信賴的健康顧問。」
「醫生?」想起剛才那男人為自己診斷的情況,雲雀問,澤田綱吉搖搖頭。
「他是慕尼黑大學醫學院的教授。」
「生理科腦神經科學。」獄寺隼人接話道,神色有幾分得意,「正因為生理科是我的專業,十代目才會收我作健康顧問。」
「哼嗯……是嗎?」雲雀恭彌冷淡地回應,無趣地別開了視線,隨隨便便就將詳細資料都抖出,獄寺隼人看來是他不喜歡應付的類型。
那銀髮男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屑,額角爆出了一枚青筋。
「你這……」
「──好了。」澤田綱吉及時打斷了他,「那麼,作為接下來會相處兩星期的夥伴,我給你們時間聊聊,獄寺君,也請你幫忙注意一下雲雀先生的康復狀況。」
「是的!十代目!」
獄寺隼人注視著澤田綱吉的目光充滿了崇拜與尊敬,那褐髮的教父轉身離開,獄寺目送他離去,雲雀恭彌觀察著他們兩人,勾起了一抹冷冷的嘲諷的笑,在他眼裡看來,那不過就是主人與忠狗的互動模式。
門一關上,獄寺隼人惡狠狠地回過頭來。
雲雀恭彌在與他視線對上的那一剎那愣住了,那年輕銀髮男人的模樣,和那個嚴肅的眼神──竟與他的爺爺有幾分相似。
獄寺隼人的本名並不是獄寺隼人。
當初他因崇拜澤田綱吉而取了日本名字,認為這發音能讓他與教父的距離拉近。他雖年紀輕輕卻擁有兩個博士學位,在這個重視頭銜的國家裡,人們都尊稱他為Dr. Dr. Gatlin,雖然他長得與雲雀恭彌的爺爺相似,個性卻不如爺爺來得穩重聰慧,倒是火爆了一些,分明是個教授,一提起澤田綱吉的事便冷靜不下來。
雲雀恭彌對他的第一印象十分差勁,多半是因為他那張臉,他與爺爺是那樣的像,又差得那麼遠,自來到德國以後,先人的羈絆就彷彿詛咒似的,先是喬特的後代澤田綱吉,接著又來了個與爺爺很像的獄寺隼人。
獄寺隼人似乎也多少看出了對方對自己的不友善,他只多問了一些關於T2的詳細情形後便離開了房間,臨走前甚至惡狠狠地補上一句「若不是十代目的吩咐,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幫你!」,然後他重重地甩上了門。
就直爽程度這點來看,他與爺爺是很相似的。
雲雀不悅地蹙起眉──不,他在心底反駁自己,獄寺隼人和爺爺根本就無法比較,爺爺比他沉穩、比他負責、比他值得敬佩,就連右臉上的刺青,在那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臉上也是帥氣得令人生畏,在爺爺的面前,獄寺隼人就是個衝動行事的火爆毛頭小子罷了,他的思緒在這裡打住,而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孩子氣,他太過在意獄寺隼人的外表,甚至連那銀髮男人方才問了什麼都沒仔細聽,雲雀恭彌忍不住因羞赧而泛紅了臉頰,握緊了拳頭。
兩個選項在下一刻閃過在他腦海,一是現在就追出門去找獄寺隼人,二是將自己埋進被窩裡多睡一會兒,但他最後否決了兩個選項,他走下床,穿回自己厚重的外衣,然後去找澤田綱吉。
這裡是彭哥列黑手黨在慕尼黑的別墅。
空間並不是很大,卻布置得十分典雅,裝飾古典而華麗,雖然從建築內部一些細節看得出這棟房子經過一番歲月,卻也看得出現任主人十分用心地維護,雲雀恭彌順著階梯走下了一樓,大理石地板與腳步的敲撞聲幾乎被紅毯給吸收,大廳裡有幾個人穿著西裝的男人正在談論,其中之一是獄寺隼人,在一旁的是澤田綱吉,注意到視線,那褐髮男人回過頭來,向階梯上的雲雀露出友善的微笑。
「雲雀先生,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嗎?」他笑著問,一群人的談話也就此中止,「那麼為補償你,我們去吃頓晚飯如何?熱騰騰的。」
「不必了,我不喜歡預料之外的行程。」他冷淡地道,緩緩朝澤田綱吉走去,對方也朝他迎面走來,解下脖子上的圍巾。
「那麼我派人送你回去。」他說著,將柔軟的羊毛圍巾繞上雲雀的頸子,雲雀恭彌只有和他面對面時才發現,那看似矮小的男人,身高其實還比自己略高了一些,「要注意保暖,也要記得戴著手套喔,雲雀先生。」
「囉嗦。」
「你就當成是教父對教子的叮嚀吧。」澤田綱吉不慍不火地微笑,「這條圍巾就送你了,T2的事情我會幫你注意,毀壞墓碑的犯人也會追查出來……總之,我們兩星期後再見了,雲雀先生。」
「嗯。」
他淺淺地應聲,視線刻意避開了那男人溫柔的笑容。
在這棟房子裡,那會讓他感到不自在。
「真是的,為什麼我得負責送你回去啊?」
一面忿忿不平地抱怨,獄寺隼人一面將方向盤轉了個大彎,車內的自動導航系統以平板的機械音指示接下來的路徑,他啐了一聲,「還有──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家該怎麼走啊!太誇張了吧!」
「我向來搭地鐵,而且剛搬來沒多久,這很正常吧。」後座的雲雀恭彌冷冷地回應,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呵欠,「你可以稍微閉下嘴嗎?」
「真是……混帳!」
獄寺隼人低聲咒罵了一句,卻沒再說什麼。
他們之間陷入了一陣沉默,初是令人放心的沉默,獄寺隼人漸漸地將精神放在行車上頭,後座的雲雀恭彌藉由照後鏡看到了那銀髮男人的臉,他有著一雙碧綠的眼睛,與爺爺紅褐色的瞳色大不相同,雖然眼神少了爺爺那分狠勁,但他們的五官很相像,雲雀恭彌將視線從鏡面上移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想起了些什麼,於是他又回過頭。
「吶。」他突然發問,獄寺隼人隨口應了一聲,「你知道NSU是什麼嗎?」
獄寺隼人不自然地短暫沉默了數秒。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問。
「你不想回答的話也無所謂。」
「你這傢伙──!說話方式真的很令人生氣!」獄寺隼人惡狠狠地道,透過照後鏡瞪了後座的黑髮人兒一眼,「問問不行嗎?難道你想加入NSU?」
「加入?」雲雀稍揚起眉,「那是個組織?」
獄寺隼人像是要說些什麼,卻又突然打住,然後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算了,這不是期望外國人能知道的事。」他咬了咬下唇,頓了幾秒,才又回答,「NSU是一個非法組織,全名Nationalsozialistischer Untergrund。」
「National…sozialistisch?」
「沒錯,看來你聽出來了。」獄寺隼人淡淡地道,再度轉動方向盤,車子拐了個大彎,「國家社會主義地下黨,簡稱地下國社,是極端右派的恐怖組織。」
「極端右派……。」雲雀沉默了一會兒,又抬眸,「那不會和你們歷史上最有名的那個極右派有點關係吧?」
「看來你知道嘛。」獄寺隼人無奈地哼了一聲,稍稍歛下睫,「真丟臉,這分明是這個國家最想洗刷的歷史傷痛……卻又鬧騰出來這麼一群人。」
雲雀沒有回話,那銀髮男人頓了幾秒,嘆息。
「NSU……嘛、那個組織最廣為人知的名字──叫做『新納粹』。」
雲雀恭彌住在衛星城市這點出乎獄寺隼人的意料。
照他那種頤指氣使、乾淨俐落的態度來看,不應該是住在這種一般被認為次等公民居住的地方,為表示對十代首領忠誠到底,獄寺隼人送他上樓,雲雀住在一棟不起眼破公寓的十四樓,門打開時一股寒氣從內襲來,獄寺隼人很震驚這種天氣有人能住在沒有暖氣的房子裡。
「睡著的話會死的吧?」他不太高興地倚在門口,問,「你又不是露營雪地的聖母峰挑戰者,至少裝個暖氣啊。」
「嫌冷你可以不要進來。」
「混帳!我是在擔心你!」獄寺隼人幾乎是用吼的出口,「我好歹也是念醫學的!再說你的身體狀況可是十代首領交付給我的任務!」
「真是謝謝你多餘的擔心。」雲雀以一點謝意也沒有的語氣回應,他解下頸子上的圍巾,走到廚房內,卻發現放在流理臺上的冷泡茶結冰了,於是他又冷冷地看向門口,「喂,我沒有什麼能招待你的了。」
「什麼招待不招待的,你的東西我才不屑……」
獄寺隼人的話在他探頭看向廚房時打住。
他看著那罐結冰的冷泡茶,視線很快地掃過一圈狹小的廚房──沒有冰箱、沒有烤箱、沒有食物,要他硬擠出一串形容這裡的字,那便是:不宜人居。
「你在搞什麼啊!」獄寺隼人反手關上了大門,大步走進廚房,「你的食物呢?你平常都吃了什麼?莫非三餐老是往外面跑嗎」
「不、這兩天剛好吃完了Volkornbrot……」
「──三餐吃Volkornbrot會營養不良!」
獄寺隼人的吼聲讓雲雀愣住了。
「至少早餐和中餐一定要攝取蛋白質,要是正上腺素不足腦袋也會不靈光,膽固醇太低也無法正常形成賀爾蒙,你的血管彈性還會很糟……ALDI!」他突然回頭大喊,「你們這附近的ALDI這個時間還開著吧?我們現在就過去!」
「為什麼我要……」
「你給我一起過來!你吃的食物影響的是你的身體!」
獄寺隼人很吵。
這是雲雀恭彌對他的第二個印象。
他被拉扯著離開了家,那男人抓著他跳上車,到附近的大眾超市ALDI去採買了一些食物,從獄寺隼人暴躁的性格上來看,實在不知道他對營養均衡如此講究,雖然他囉嗦的程度與六道骸幾乎不相上下,但至少,獄寺隼人很率真。
他們採買了很多東西,除了大包小包的食物以外,還有一個小型烤箱和小型暖爐,獄寺隼人送他回去,順便替他做了晚餐,雲雀在外頭試用新的小暖爐,雖然體積小了點,卻讓冰冷的室溫上升了不少,手腳也逐漸暖和起來,雲雀恭彌將毯子裹著自己,窩在暖爐邊,他的眼皮因倦意而蓋下,嘴角勾著不自覺的弧度。
獄寺隼人恰巧拿著做好的晚餐走出廚房,看見那黑髮東方人的微笑,他愣了愣,心裡一面暗自驚訝那個冷冰冰的男人也會有這樣的表情,一面將熱騰騰的晚餐放上矮桌,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又多看了幾眼。
「真是、頭部會散掉身體百分之六十的熱量啊……」他低聲唸道,拿起自己擱在桌上的帽子,朝雲雀走了過去,輕輕將帽子蓋上那圓圓的腦袋。
而後他蹲下來,靜靜望著那張熟睡的臉。
「要記得吃晚餐。」他悄聲叮嚀,即使知道對方聽不見,那也不是刻意要吵醒對方的音量,「……帽子就寄放在這,我先走了。」
他起身,將暖爐拉得離雲雀遠了一些,穿上外套後便離開了那狹小的公寓,關上門時隔壁的鄰居恰好在開門,獄寺隼人沒有看他,就像錯身而過的城市人,他很自然地避開了視線接觸,而後快步進了電梯。
六道骸站在原處,冷冷地望著雲雀恭彌家緊閉的大門。
他的手緩緩移開了自己家門的門把,回頭瞥了一眼早已離開的銀髮男人離去的方向,他朝雲雀的家門走過去,輕輕敲了兩下門,門內的人兒並沒有反應,六道骸輕輕將額靠上了冰冷的門板。
「真是意想不到的輕浮,誰都可以帶回家的嗎?」他柔聲道,以沒有人能聽見的音量,「……竟然認識了慕尼黑人,我對你真失望,雲雀恭彌。」
漆黑的走廊間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六道骸發出幾聲低沉而柔軟的笑,轉身離開。
獄寺隼人的手藝很不錯。
至少比只會煮白蘆筍湯的六道骸高明許多,雲雀恭彌醒來時約是半夜,頭上戴了頂帽子,他知道是獄寺給他戴上的,無論如何要他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毫無防備地睡著是不可能的事,他直到確定獄寺隼人走遠了以後才入睡,至於後來那兩聲敲門聲,十有八九是六道骸的,因為他聽到了外頭傳來的那些細微的討厭的聲音,那種柔魅變態的笑聲是六道骸的招牌。
多虧獄寺隼人的幫忙,家裡多了不少食物。
雲雀隔天一早簡單做了早飯,比起Volkornbrot和那些外型千奇百怪的德國麵包,他還是喜歡白米飯多一點。以往的伙食都交由部下草壁哲矢處理,他第一次做飯的經驗有些糟,不過倒也不會難吃到無法下嚥。
而後他花了一點時間定期連絡,九點天亮的時候便出門。
他在公寓樓下碰到了正要歸宅的六道骸。
「啊、雲雀君。」那藍髮的日耳曼人露出一抹溫和假意的笑,「沒想到又在這裡碰見你,真是意外的巧合。」
「不幸的巧合。」雲雀冷冷地糾正,雙眉微蹙以表他的厭惡,「你翹課?」
「怎麼可能?我還不想被退學呢。」六道骸聳聳肩,微笑,「我把一些重要的實驗品放在家裡了,教授要我回來拿……那麼、失陪了!」
雲雀稍揚起眉,六道骸繞過他往電梯口跑去,雲雀回頭望了他一眼,有種被六道骸單方面強制結束話題的感覺,他隱約感覺六道骸想隱藏些什麼。
他想起那一天六道骸在墓地抓住他的瞬間,那種強烈的殺意與恨意。
雲雀恭彌淡淡地回過頭,看向冬日清晨的街道,黎明的微光將昏暗的街景照得一點一點地明晰起來,他稍稍瞇起眼,調整了下頭上屬於獄寺隼人的毛帽。
「NSU……是嗎?」
還不能確定下手的人就是六道骸,光憑墓碑上幾個字,也無法就這樣斷定六道骸隸屬NSU,況且,為什麼只有喬特的墓遭到那樣嚴重的破壞?若真是惡名昭彰的新納粹,肯定會針對所有猶太公墓下手,不可能只有喬特一個。
又或是、這是刻意栽贓給新納粹一夥的手段嗎?
那阿諾德˙亞凡席斯呢?
只有他的名字沒被塗紅,是因為六道骸知道他們兩人的故事嗎?若真是如此,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把名字塗紅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澤田綱吉的臉龐在剎那間閃過腦海,雲雀稍稍瞪大了眼。
如果說,這是假藉新納粹的名義,向義大利黑手黨首領發出的挑戰狀呢?
那麼做,目的究竟是什麼?
雲雀恭彌沒有再思考下去,他在寒冷的空氣中將鼻子縮進溫暖的羊毛圍巾內,呼了口溫暖的熱氣,順著地鐵站的階梯拾級而下。
日子平順地過了數天。
調查方面的進展仍是少得可憐,雲雀同時留意了一下NSU這個地下恐怖組織的動向,關於這方面的情報也十分地少,去年那起新納粹鬧出的事件震驚了整個社會,三名新納粹同黨兩人自殺、一人被捕,當時在那棟爆炸的公寓裡發現的新納粹資料上頭究竟寫了什麼,倒現在仍是個謎團,這方面看來必須接觸警方高層才能得知一二,但他們必然會對外國人充滿戒心。
草壁說已經沒有那傢伙的消息好多天了,雲雀傳了簡訊要他別管,在日本的那傢伙原本就腦袋少根筋,他總是放任他來去自由,反正最後總會找得到人。
獄寺隼人偶爾會挑幾天來他家做飯,他本人的說法是,他必須監視雲雀恭彌的飲食是否均衡正常,至於那個故障的暖氣,獄寺隼人說會找他的學生來修,於是過沒幾天就出現了,一個金髮碧眼,穿著一身工作服、咬著棒棒糖的男人。
那個人站在門口,手中拿著大大的工具箱,模樣有些邋遢,他簡單說了句他是Dr. Dr. Gatlin的學生,然後便擅自晃入了雲雀恭彌的家,拆了暖氣的外殼,看了大約一分鐘左右,然後他回過頭來,看著雲雀恭彌。
「怎麼?」因對方的視線感到有些不耐,他問。
「先生會機械嗎?修修電器不是難事吧。」那名為斯帕納的青年好奇地問,板手敲了敲內部的硬梆梆的金屬,「為什麼還要找我來?」
「要是我會,還需要你嗎?」他冷冷地反問,斯帕納不解地歪頭。
「那就很奇怪了。」他拿出口中的棒棒糖,淡淡地問,「因為,這台暖氣有改裝過的喔,你看這邊的螺絲,大概才一個月左右。」
「我才剛搬來兩星期。」雲雀稍稍瞇起眼,向斯帕納走了過去,果不其然看到幾個相較起來銀亮不少的螺絲釘,他忍不住哼了一聲,「三天兩頭就故障,到底是怎麼改裝的?」
「不知道呢,我從來沒看過這種亂七八糟的改法。」斯帕納用他沒什麼起伏的嗓音答道,收起了工具箱,「我忘了帶這個螺絲孔大小的螺絲起子來,先生家裡有嗎?」
雲雀恭彌給他的答案是搖頭。
「那麼我改天再來修……」
「用另外一個比較小的不也開得了嗎?」
「嗯……這可不行呢。」斯帕納重新將棒棒糖含回口中,「先生是中國人?不能了解我們吧,這裡每一個工具的搭配使用都很講究的。」
「我是日本人。」雲雀蹙眉,稍以表達他的不滿,「而且我不懂機械。」
「煮菜也是一樣的喔,去Dr. Dr. Gatlin家的話,會被那些廚具嚇到的呢。」斯帕納提起工具盒,向雲雀彎身敬了禮,「那麼,今天就先告辭了。」
雲雀送他到門口,關門之前,斯帕納還補上了一句。
「我很喜歡日本喔。」他將口袋裡板手形狀的草莓口味棒棒糖遞一枚給雲雀,「因為機器人工業很發達,而且,先生長得很像大和撫子呢。」
應該是沒有惡意的。
雲雀在心底如是判斷,並沒有糾正斯帕納的打算,如果說這番話的是六道骸,他會毫不猶豫地舉起棒棒糖戳向他的眼睛,但斯帕納從性格上來看與六道骸相差甚遠,他甚至可能不知道「大和撫子」只能用在女性身上。
雲雀恭彌關上了大門,回去開他的小暖爐。
而斯帕納走在走廊上,那雙吊梢眼有意無意地在經過時瞟了一眼六道骸的大門,他保持著從容的步伐進入電梯,下樓,出電梯,而後他才拿出了手機。
「正一嗎?是我。」
那金髮碧眼的青年咬著棒棒糖走在近乎無人的衛星城市街道上,卻壓低了聲音,「啊、沒有,只是我剛剛……遇見了一個倒楣的大和撫子喔。」
「對,是和組織有關的事……」
「不,Gatlin教授應該是毫不知情。」
「──我知道了,把大和撫子列為觀察對象之一吧。」
蒐集情報的任務在一天晚上有了轉機。
那是個週五的夜晚,雲雀恭彌工作的餐廳裡來了一群人,問過店家哪個服務生不懂德文後,指名要他當服務生,雲雀恭彌知道自己面試時報的假資料奏效了,他隨著那群人一起進了包廂,趁著他們點餐時在桌底下裝了竊聽器。
座中有一名白髮男子,似乎是在這場談話中握有絕對主導權的男人,他說話的方式很優雅,多半時候都不發話,他的雙腿優雅地交疊,鳶紫色的眸子平靜地凝視著發言人,有時候會蓋下眼簾,像是在思考,一旦他開口說話,座席便會安靜下來聆聽,雲雀為他上菜時那男人抓住了他的手,纖長的手指順著白皙的手背向上滑,輕輕握住了他的腕,雲雀看向他,那男人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Verzeihung, darf ich Sie was fragen?(不好意思,可以問問你嗎?)」
雲雀恭彌眨了眨眼,沒有回話。
那男人一手握著他的腕,一手撫上他的下顎,輕笑,「Wieviel kostet für eine Nacht? Schöne japanische Hure?(睡一晚多少?美麗的日本婊子?)」
雲雀恭彌向對方露出了禮貌的微笑,抽回了手。
「If you have any question, I can call other waiters for help.(如果你有任何問題,我可以讓其他服務生過來幫忙。)」他用摻了明顯日本腔的的英文回答,座中幾個日耳曼人發出一陣竊笑。
「No, thank you.(不用,謝了。)」白髮男人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雲雀恭彌背過身離開了包廂,關上門的剎那他看見那白髮男人對自己微笑,雲雀知道那男人方才在量自己的脈搏,他在向自己確認是否真的聽不懂德文,若是方才自己的心跳因他的污辱而有一點點的加快,就會暴露他懂德文的事實。
不可小看的男人。
不過這也證明了──他們在談的話題值得一聽。
雲雀恭彌在包廂與廚房間來來去去,暗自記下了那些人的長相,那一行人談了許久,雲雀恭彌沒事的時候便在包廂外頭待命,只等裡頭的人按下服務鈴,一個晚上過去,那些人終於出來了,雲雀進去替他們收拾碗盤,那個白髮男人是最後一個離開包廂的客人,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擱在桌上。
「Tips.(小費。)」他說,「Have a good night.(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
「Thank you, sir.(多謝,先生。)」
雲雀將兩張鈔票收進口袋內,那白髮男人站起身,在他的側臉啄下一個輕吻,雲雀揮開了他,狠狠瞪他一眼,那男人柔聲笑了起來,與雲雀恭彌擦身而過時隔著西裝褲輕輕捏了下他的臀瓣,手指有意無意地滑過了股縫,雲雀回身揮出一拳頭,被那男人輕而易舉地接住了。
「Tschüss, liebe Hürchen.(再見,可愛的小婊子。)」
他放開雲雀的手,將西裝外套甩到肩上,離開前做了一個拋飛吻的手勢,雲雀回給他一個兇惡的眼神,那白髮男人輕笑著,離開了餐廳,外頭的車身漆黑的賓士已經為他敞開了車門,那男人在為他開車門的黑衣人身旁稍稍傾身。
「一隻可愛的日本小黑貓。」他低聲說著,微笑,「──要活的。」
雲雀恭彌離開餐廳前解開了黑色領結,套上澤田綱吉給他的羊毛圍巾和獄寺隼人的毛帽,快步走入了漆黑寒冷的大街,他的吐息化作陣陣白煙裊裊上升,雲雀恭彌將毛帽向下拉了些,蓋住發紅的耳朵,動作卻在剎那間停下。
腳步聲。
對方刻意隱藏了氣息,但那是職業殺手才有的殺氣。
雲雀恭彌環顧四周,時間已經很晚了,空曠的大街上就只剩自己一人,雲雀聽見後方手槍上膛的細微聲響,他仰起頭,望著漆黑的夜空,嘆息。
他再度邁開步伐,這次加快了腳步,進入地鐵站前方一百公尺處有兩個人,他們身上的殺氣並不一般,估計也是同夥,往地鐵站的路被封鎖了,雲雀恭彌轉身繞進了附近的窄巷,奔跑起來,他聽見後方傳來男人大叫的聲音,估計是在指揮同夥方向,而後,後方傳來複數追趕的腳步聲。
三人、四人……五人?是自己安裝竊聽器的事情暴露了嗎?不知道能不能從這裡跑到下一個地鐵站,他們還有多少同夥?身上佩有多少武器?附近是否有能將他們一次解決的隱密地點?雲雀在心底暗自悔恨沒有事先將這一帶的地圖打探清楚,向來只有他追殺別人,沒有別人追殺自己,這造就了他的大意。
就在要跑出小巷前的剎那,一個身影自出口閃出,雲雀瞪大了眼。
──第六個人?
銀色的浮萍拐猛然從袖裡滑出,雲雀筆直地朝那人衝去,對方掏槍的速度卻更勝一籌,雲雀一咬牙,卻見對方的手肘猛然上抬,扣下板機。
後方傳來一聲慘叫。
是故意沒射中的?不、距離只剩下十公尺,要失手是沒可能的,雲雀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那男人一個箭步跨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こっちだ!(走這邊!)」
後方追趕的人開槍回敬,那日本男人稍微低下了頭,子彈打飛了他的帽子,他拉著雲雀恭彌轉身就跑,回頭不忘補上一槍,其精準程度讓後方一人傳來慘叫,他們兩人衝出巷子,躲到郵局旁的死角內,那男人將懷裡的雲雀抱得死緊,即使他的心跳很快,他的呼吸聲卻壓得極輕極緩,近乎無聲,雲雀貼在那人的胸口,雙手緊抓著那泛著一股汗味的襯衫,那些追兵拿著手電筒在街上照了一下,而後狠狠地咒罵了一聲,紛紛離開,在他們談話中,雲雀聽見有人提議去地鐵站埋伏。
「地鐵站不能走了嗎……」雲雀喃喃地道,伸手搭上那男人的肩膀,「只能搭通勤電車了,喂,你應該買了日票吧?」
「哈哈、什麼嘛……」那男人發出一陣無奈的笑,放開了雲雀恭彌,「你都不問我怎麼會在這,劈頭就跟我要車票嗎?」
「等我回到住處後,多得是逼問的你的機會。」雲雀冷冷地回答,捏了下那男人因寒冷而發紅的鼻頭,「你的住處呢?」
「啊……哈哈,其實、我今天才從法蘭克福機場過來……唉呀!搭車真的搭很久呢!」那男人搔了搔後腦,苦笑,「一打探到你的住處,馬上就來找你了。」
「是草壁說的?」
「不,是我偶然偷看到的……好痛!」
右膝被雲雀狠狠踢了一腳,男人痛得彎下身。
「我家沒有雙人床,你睡地板。」雲雀調整了一下頸子上的圍巾,冷淡地回眸,看向那蹲在地上的黑髮男人,「走吧,武。」
「是嗎?逃掉了啊。」
躺在大紅色沙發上,將柔軟的棉花糖送進口中,穿著睡衣的白髮男人露出一抹愉悅的淺笑,看向一旁年輕的管家,「能察覺到殺手的埋伏、還有一個拿槍的幫手是嗎……小黑貓果然不是普通人呢,你說對吧?雷歐君。」
「我想是的,白蘭大人。」
管家緊張地回答,白髮男人看向他,微笑著伸出了手。
「電話,雷歐君。」
「啊……是的!」管家慌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請問是要打給……?」
「小托特。」又從包裝袋裡拿出一粒棉花糖,滿足地塞入口中,白髮男人閉上了眼,「小黑貓在桌底下偷裝了竊聽器喔,必須要把情報封鎖才行,既然當天抓人的計畫失敗了,就只有拜託那個男人了。」
他一面說著的時候,管家已經遞上了接通的電話,白蘭將手機夾在耳側,微笑起來,「是我,好久不見了對吧?啊……對,有點事要麻煩你。」
「兩個日本貨,一高一矮,矮的那個給我,高的就隨便你處理。」白蘭閉上眼,將口中的棉花糖嚥下,「對,許可了喔──調教好再送來給我吧。」
爺爺有個好朋友,叫做朝利雨月。
每次雲雀恭彌看到他時,那日本男人總是熱心地想要為他演奏一曲,他的音樂很棒,曾經是日本很知名的傳統音樂家,暑假的時候,他會帶著外孫來玩。
雨月爺爺的外孫叫做山本武,是個天真的男孩,擁有陽光一般的笑臉,就算跌倒了也不會哭,被搶了玩具也不會埋怨,就算被自己狠狠揍了一拳,他也會繼續笑著朝這裡跑來──雲雀恭彌並不討厭這樣的他。
高中的時候,那少年打進了甲子園。
那陣子雲雀恭彌的爺爺病得有些嚴重,山本將冠軍賽的票遞給雲雀恭彌,拜託他一定要來看自己打球,但那晚爺爺中風送進了醫院,雲雀恭彌整晚守在病床前,把那張票扔進了垃圾桶,後來他再看到山本武的時候,那少年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不少,他將壽司送到爺爺的病房來,沒有多說什麼就走了。
後來他才從學校那裡聽說,山本武的球隊奪得了甲子園冠軍。
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一直都沒有人知道。
他以為他們畢業後就會分道揚鑣,爺爺下葬那天,他卻又看到了雨月爺爺和山本武,那青年告訴自己,無論雲雀恭彌在做些什麼,他要加入。
雖然也嘲諷過他、阻止過他、揍過他,但山本武就像他小時候──仍然掛著笑臉,滿身是傷地朝自己跑過來,說,他絕對不會放棄。
在雲雀恭彌明白阻止也沒有用的時候,山本武就成為了他的部下。
「好冷!雲雀你家為什麼沒有暖氣?」
山本武在踏進屋子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雲雀恭彌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目前為止有四個人進過自己家門,三個說了一樣的話,還有一個是修暖氣的。
「改天會有人來修。」雲雀淡淡地答道,將山本武趕了進去,打開電燈的開關,「地上有個小型的暖氣,暫時用那個吧。」
他一面鎖門,一面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有兩通,都是獄寺隼人打的,時間已經太晚了,雲雀回傳了封簡訊問他什麼事,而後便隨手將手機扔上書桌,山本窩到暖爐旁打開開關,雲雀則脫下了身上的圍巾和大衣。
「你吃過晚餐了嗎?」他問,一面將大衣吊上衣架,「廚房還有食物。」
「啊、還沒呢。」山本武微笑道,「因為ICE上面的餐點太貴了……啊、慕尼黑站雖然有幾家速食店,但是因為趕著要見你,所以……」
「沒關係。」雲雀打斷了他,「反正我也餓了,那麼做飯就拜託你了。」
「咦、我做嗎?」
「有意見嗎?」
山本武笑了起來,搖搖頭,抬手行了個舉手禮,「遵命,長官!」
待那黑髮青年進了廚房,雲雀恭彌在書桌前坐下來,有些疲累地閉眼休息了一會兒,本想和草壁做個聯絡,卻又覺得太過疲累,他拿起手機,傳了個簡訊通知草壁,山本武現在在這裡,而後他從口袋裡掏出竊聽器,接上筆記型電腦。
猛然響起的門鈴聲讓他抬起頭。
會在三更半夜突然拜訪的,除了方才那些人還會有誰?眼見山本武從廚房走出來,正要去應門,雲雀恭彌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一腳將他踹回廚房,將廚房的門反鎖,而後他跑回書桌邊,從抽屜裡拿出手槍,用最快的速度組裝好,上膛,而後他咬牙,緩緩地走向大門。
「晚安!雲雀君!」
開門的剎那,六道骸燦爛的笑臉映入眼簾。
雲雀恭彌冷冷地看著他,在六道骸視線的死角內將手槍收回口袋。
「這麼晚了,你有事嗎?」
「因為我知道雲雀君都是這個時間回來的啊。」六道骸笑瞇瞇地道,「我們去喝酒吧、喝酒!今天可是星期五黃金夜喔!」
「今天不方便。」
雲雀冷冷地回絕他,就要關上大門,六道骸抓住了門板。
「你這樣一直拒絕我,我的心都被你傷透了……」
「我不是要你別糾纏我嗎?」
「這豈是糾纏?這是好鄰居的友愛關……」
「──ヒバリ!一体何があったんだよ!(雲雀!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山本武突如其來的大喊打斷了六道骸。
那藍髮男人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雲雀恭彌回身踹了廚房的門一腳示意他閉嘴,卻在下一刻被後方的六道骸拉入懷中,那男人修長冰冷的指滑入了他的襯衫,雲雀向後一個肘擊卻被精準地擋下,六道骸低聲笑了起來。
「你真的是……和誰都可以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胡說,上次還帶了另一個男人回家不是嗎?」六道骸輕聲笑著,舔上雲雀的耳根,他一手掐著雲雀的下顎,一手緩緩地下滑,撫上雲雀的臀瓣,修長的中指滑入股溝,指尖刻意在穴口來回摩擦了幾下,滿意地感受到懷裡的人兒敏感的顫抖,「吶……你的這裡,有多少人用過?」
「什麼跟什麼……」
「──還是我該換個說法,多少人沒用過?」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變態嗎?」雲雀恭彌厭惡地道,抓住了六道骸扣在自己下顎的手腕,用力一握,「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放開我。」
那藍髮男人識相地放開了他。
他放開雲雀的瞬間,那黑髮的東方小個子轉身狠狠揮出了拐子,六道骸側身輕鬆閃過,浮萍拐擦過他的藍色髮鬢,雲雀恭彌不是認真的,他看得出來,否則憑那手勁,和那回身攻擊的速度來看,自己是躲不過剛才那一擊的。
「鏘鏘──我開玩笑的!」六道骸退後幾步到安全的距離,嘴角又掛上了輕浮的笑意,他舉起雙手表示投降,「雲雀君真是沒有幽默感!這麼容易就生氣了!」
「低級的玩笑。」雲雀恭彌收起拐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滾回去!」
「我是想和鄰居多交流啊,啊、那是雲雀君朋友的鞋子對吧?」他指著玄關一雙較大的皮鞋,笑了笑,「如果是雲雀君的朋友,想必也是個美人吧?」
「別用你的標準問我。」
「明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早餐怎麼樣?」
「駁回。」
「可是你家很冷的啊,暖氣故障了不是嗎?我們到有暖氣的餐廳……」
「現在有暖氣了,你快滾。」
六道骸稍稍瞇起了眼,他不自然地沉默了兩秒,又笑著開口,「唉呀、雲雀君真愛說笑,小暖爐怎麼讓室內暖和起來呢?」
「要你多管閒事。」
六道骸笑了起來,笑裡隱約有幾分放心,他將手中的塑膠袋遞了出去。
「給。」他說,「剛才去餐廳打包的酵母啤酒,還有在路上的ALDI買的白蘆筍,本來想做白蘆筍湯給你喝的,既然你有客人的話就不打擾了。」
雲雀接過袋子,有些狐疑地看了六道骸一眼,那男人道了晚安後便離開,雲雀恭彌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六道骸方才的反應有些奇怪,雖然早就知道六道骸是個虛情假意的傢伙,但許多時候,他還真無法摸透六道骸這個男人。
想起還被自己關在廚房裡的山本武,雲雀走回屋裡,關上了大門。
「白蘭大人。」
年輕管家的聲音伴隨電燈開關的聲音,燈光瞬間將漆黑的臥室照得明亮起來,床上的人兒發出一聲明顯是賴床的呻吟,翻身將臉埋入枕頭中。
「已經是早上七點了,白蘭大人,今天下午在柏林有個重要的會議不是嗎?」管家走到床邊,扯了扯床單的邊角,「不快點的話會趕不上ICE的。」
「小雷歐好囉嗦啊……」白蘭以疲倦的聲音回答,「天又還沒亮。」
「七點是不會天亮的,白蘭大人。」名為雷歐的管家有些氣惱地道,「啊、還有,托特克普夫先生那邊傳了簡訊過來。」
「小托特啊。」聞言白蘭抬起了頭,慵懶地微笑,「他說了什麼呢?」
「他問您『矮的那個是不是黑頭髮、身材纖細又有鳳眼』。」
白蘭瞇起了鳶紫色的眸子,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打了個呵欠,翻身。
「找到了啊。」他輕笑道,「不愧是小托特,抓貓的速度真快。」
雲雀恭彌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山本武的懷裡。
於是他們的星期六,從慘叫展開。
「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地板真的很冷嘛!」
「咬殺!」
「嗚啊啊啊啊啊──!」
山本武鼻青臉腫地去做早飯時,雲雀恭彌收到了草壁的消息。
說是最近似乎有外國組織在打探他們的消息,雲雀恭彌回傳訊息要他盡可能活捉那些情報探子,而後他便開始分析竊聽器裡錄下的情報,開始時乍聽之下只是無聊的應酬,雲雀恭彌抓住了一些關鍵單字,像是人名、專有名詞,和一些不合理的、恐怕是用了暗號的句子,還沒聽完,山本端了早餐出來,雲雀便把剩下的部分傳給正在線上的草壁哲矢,要他幫忙分析。
「不過,真的很意外,沒想到雲雀的德文講得這麼好,幾乎沒有什麼口音呢。」山本武笑著,將碗筷遞給雲雀,「果然是因為爺爺的關係嗎?」
「嗯。」將熱騰騰的一口白飯送入口中,雲雀淡淡地回答,「因為爺爺說德文的樣子很帥氣,以前在學的時候會找他練習。」
「雲雀只要遇到爺爺的事就會變得很坦率呢。」山本武笑了笑,仰起頭,「唉啊──如果我是爺爺的話就好了啊。」
「說什麼蠢話,你就是你。」雲雀冷冷地回答,山本轉過頭來望向他,「想成為爺爺那樣優秀的人,你修煉八輩子也辦不到。」
「雲雀……那個、如果要安慰我的話也請始終如一好嗎?」
「我並沒有在安慰你。」
「唔……」
「囉嗦。」
作為青梅竹馬,山本武實在是太囉嗦了。雲雀恭彌在心底如是想。
作為部下,他是個很有用的男人,過去他在學校總是眾人的中心,被無數的男性和女性圍繞,作為偶像般被眾人崇拜著,以青梅竹馬而言,他對自己來說是個太過耀眼的存在,但他這種開朗天然的個性和善於與人相處的性格,讓山本武所到之處,氣氛都會和諧起來,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強力的助手。
若把草壁比喻為組織的雙手的話,山本武就是一把強而有力的大劍。
「說起來,修暖氣的人什麼時候要來呢?」
山本武的發問轉移了雲雀恭彌的思緒,他喝了一小口熱騰騰的味噌湯,視線不經意地瞥了眼牆上的暖氣,灰藍色的眸稍稍瞇起。
「不知道,我再打電話給獄寺隼人。」
「獄寺隼人?喔喔、那是雲雀在這裡認識的日本人嗎?」
「是德國人。」雲雀有些不耐煩地低下頭,又喝了口味噌湯,「本名叫Gatlin。」
「德國人有日本名字?那還真是奇特。」
「……因為發生了一點事,所以認識了日本血統的義大利黑手黨首領。」
「等等……咦、咦──!」
「那個叫獄寺隼人的是他介紹給我的人,就這樣。」
聽著雲雀用一如往常平淡、怕麻煩的語氣說出如此重大的事情,山本武維持了震驚的站姿整整半分鐘,在那寂靜的三十秒內,只有雲雀恭彌喝湯的聲音。
而後,山本武笑了起來。
「怎麼?」
「不……我只是在想……雲雀真是一點都沒變。」那笑得燦爛的黑髮男人舉起手臂,拍了拍自己的二頭肌,「那麼今天下午,我來給雲雀修暖氣吧!」
雲雀拿著味噌湯的手頓了一下,他淡淡地望著山本武好一會兒,而後歛下睫,平靜地開了口:「如果你會修暖氣,那就隨便你吧。」
山本武帶來的錢只購買回程的機票。
雲雀恭彌可以想見他來投靠自己的原因,這讓他有點不太高興,但金錢對於雲雀而言不是大問題,而且對方也是領自己薪水的部下,他辦了一張信用卡的副卡給山本武,然後陪他去店裡挑可以拆暖氣的螺絲起子等工具。
回程的路上,山本武似乎是一直想找話題聊,頻頻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像是雲雀小時候有沒有修過電器、為什麼沒有、爺爺沒有教你嗎之類的話題,雲雀恭彌盡可能將每個話題的回答縮減在一句內,但是山本武不是個被頻頻句點就會乖乖閉嘴的人,作為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雲雀恭彌很了解他的個性。
「爺爺是文學院出身的。」雲雀恭彌隨著山本武一起搭上電梯,淡淡地回答,「雖然他很可靠,但也不是什麼都會。」
「是嗎?我以為他……」
「──而且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很老了,要修理東西也很難了。」
雲雀以平靜的嗓音打斷了山本武本來的話,似乎是希望這個方法能讓他稍微安靜些,但山本武還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在這時電梯門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六道骸的臉。
那個人愣愣地站在電梯口,看著電梯內的兩個日本人,雲雀恭彌冷冷地說了聲借過,然後領著山本武從電梯內走出,直到六道骸拉住他的手。
「雲雀君!太傷我的心了!你打算無視我嗎?」他以平時那種虛偽的嗓音哭訴道,雲雀恭彌冷冷瞪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
「剛剛不是說了借過嗎?」
「那才不算打招呼呢!我們還是好鄰居吧!」
「你只能算是惡鄰。」
「好過分!」他裝出一副受傷的樣子,雲雀沒理他,於是六道骸的視線轉到了山本武身上,「啊、這位就是雲雀君的朋友對吧?」
山本武愣愣地看著六道骸,雲雀用手肘撞了下他,說:「『こっちの方はヒバリ君の友達ですか』と聞いてる。(他在問你是不是我朋友。)」」
「え、あ……そうです。オレ……いや、僕は山本です、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咦、啊……是的,我姓山本,請多指教。)」
說完,山本武掬了個九十度的大躬。
或許是第一次與德國人對話,山本武的態度恭敬得很僵硬,雲雀恭彌不由得想笑,那個過去記憶裡,一向爽朗從容的少年,竟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そんなに緊張しないてもいい。(不用這麼緊張。)」他對山本武淡淡地道,而後他轉向六道骸,「Er heißt Yamamoto, mein Freund aus Japan.(他姓山本,我的朋友,從日本來。)」
「Dein Freund? Das ist ja sehr interessant.(你的朋友?那還真是有趣。)」
似乎多少聽出了六道骸語氣裡的諷刺意味,雲雀瞇起了眼,六道骸也察覺到對方的不悅,笑著轉移了話題,他走向山本武,友善地朝他伸出了手。
「Mein japanischer Name ist Mukuro Rokudou. Also ich bin der nette Nachbar von Hibari-kun, und es freut mich, dass ich Sie kennenlernen könnte, Herr Yamamoto.(我叫六道骸,雲雀君的好鄰居,很高興能認識你,山本先生。)」
面對一串不懂的語言,山本望向雲雀求助,雲雀只冷冷瞟了他們一眼。
「『始めましてよろしく』と言ってる。(他說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山本武聞言,很高興地笑了,握上了六道骸的手。
在那兩人掌心相觸的瞬間,山本武的笑容不大明顯的僵了下,他們只握了兩下便很快地鬆手,山本向前幾步站到雲雀的身旁,望著六道骸的眼神有著一些顧慮,六道骸雖查覺到那日本人的異狀,卻仍掛著虛偽的笑容站在那裡,友善地向他們兩人揮揮手,這才轉身進了電梯。
雲雀恭彌轉身繼續向前走,山本追上了他。
「雲雀,剛剛那個人是……」
「──鄰居。」雲雀打斷了他,「……兼變態纏人精。」
「我、我不是很喜歡他。」山本抓住了雲雀的肩膀,迫使他停下了腳步,雲雀恭彌淡淡地回過頭,看見山本武少有的擔憂的眼神,「我、我希望你不要再靠近他了,最好的話,還是搬家吧。」
「為什麼?」他冷淡地問,看見山本蹙起了眉。
他移開眼神,沉默了幾秒,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很認真在思索這個問題,然後,山本武的視線又回到了雲雀身上,說,「剛才握手的時候,那個、感覺到一股寒意……該說是寒意呢?還是惡意……?」
「惡意?」
「對,雖然他的表情沒有說,但是我覺得他好像很恨我?」山本有些困惑地道,搔了搔頭,「我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啊……我真不明白……」
──NSU。
雲雀恭彌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名字。
六道骸是個新納粹,會對不懂德文的外國人抱著惡意,雲雀可想而知,就像那一天在墓地裡,被路過的六道骸突然抓住手臂的瞬間時傳來的憎恨與惡意是一樣的,特別山本武這樣單純直率的人,對人的第六感特別敏銳。
「你不用太在意,武。」他撥開了山本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轉身,「我不會再跟他有所接觸,等T2的事情一查完,我們就回日本。」
雲雀恭彌去洗碗的時候,山本武便去修暖氣。
他手腳麻利地拆了加熱爐的外殼,將老舊的螺絲放到一邊,而後他愣了一會兒,起身到廚房裡叫雲雀,硬是拉著還沒放下抹布的雲雀出來。
「這個暖氣長得很奇怪,和我以前修過的不太一樣,而且……」
「不會修的話就不要──」
雲雀恭彌的話在下一瞬打住。
在那黑色的內殼表面的角落,發黑的顏料寫著幾個字。
──Der NSU。
「NSU是什麼?是德國電器公司的名字嗎?」山本苦惱地搔了搔頭,「哈哈……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暖氣還真粗糙呢!」
山本武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的話完全沒有進到雲雀的腦中,他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幾個羅馬字母,腦中一片混亂──這行字是什麼時候留下的?當初斯帕納來修暖氣時有這一行字嗎?那個男人是因為看到了這行字,所以才會看著暖氣整整一分鐘都沒有動作嗎?又,為什麼自己家裡的暖氣會印著這個?
「武……螺絲起子給我。」
不等山本武回答,雲雀從山本手中奪過螺絲起子,他看向內殼角落那幾個發亮的銀色螺絲釘,斯帕納說得沒錯,這是改裝過的,而改裝者是誰,外殼上已經給了很明顯的答案,他嗅了嗅那發黑的顏料,上頭傳來一股血的腥味。
正想著要怎麼動手,山本武湊了上來。
「雲雀、你會拆電器嗎?」
「不會,所以你得幫我──別碰。」
叫住了正要觸上內殼表面的山本武,雲雀狠狠瞪了那黑髮男人一眼。
「去拿手套,在書桌的第二層抽屜裡。」
山本武似乎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事情的嚴重性,雖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回去拿來了手套,他們兩人戴上手套,一起拆開了內殼,甫才拿開,裡頭的東西便掉落出來,咚咚咚咚地落得一地皆是,山本武愣住了,雲雀恭彌也是。
「這是……什麼?」山本武顫抖地道,撿起地上其中一樣小物品,「這個……黑黑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
「……恐怕是真的。」雲雀抿起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手法很徹底。」
「雲雀、這到底……」
「──去拆暖氣管,武。」雲雀打斷了他,「這不是全部,暖氣管裡一定還有,我沒看過那麼粗的暖氣管,裡面一定有什麼。」
山本武丟下手中的那半截「耳朵」,動手去拆暖氣管。
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塞在暖氣管和加熱爐裡頭的──是一個人類。
雲雀望著躺在地板上的鼻子和殘破的眼珠,灰藍色的眸子逐漸冷靜下來,他的視線掃過一圈地上的殘片,努力在腦中拼湊出答案,從輪廓來看,這大約是個土耳其人,不能確定年齡,他的屍體經過特殊的化學藥劑處理,已經乾硬,甚至有些發黑,皮膚和毛髮保存完好,有些地方變形扭曲了,看來是先前自己剛來時開了暖氣,屍體的殘片因高熱而產生變形的緣故,山本接著又從暖氣管裡倒出了手、腳、軀幹、內臟的殘骸,從陸續倒出的屍體殘骸來看,那大約是個成年男性。
「太殘忍了……」山本緊咬著下唇,握著暖氣管的手在顫抖,「到底是誰……」
「……沒辦法確認死亡時間。」雲雀瞇起眼,端詳著手中因曾浸泡化學藥劑而萎縮的大腦,「武,聯絡草壁,讓他查查最近在德土耳其裔的失蹤案件有幾起。」
「我知道了。」
山本武轉身回去辦事時,雲雀恭彌看向了內殼表面上的那一小行血書。
──為什麼躲不掉?
為什麼無法躲?
那些爺爺六十年前在此地所憎恨的東西。
六十年後的現在,那些東西,正懷抱著巨大的惡意,朝自己──兇猛地襲來。
草壁的調查回報是,數十起。
因移民政策開放的影響,近年來土耳其移民大量湧入德國境內,下階層的德國市民逐漸找不到工作,於是越來越多的德國人將過錯歸咎於外國移民身上,並喊出「驅逐移民」的口號,那一派人士,被稱作──Neonazi,新納粹。
雲雀恭彌並沒有將太多的心思放在暖氣機裡的屍體上,對他而言現在重要的是T2的情報,那個肆虐他家鄉、帶來一切混亂的毒品。經由不明人士攜入並盛,免費且大量地提供給青少年、遊民、流氓等等,上癮的速度極快,其癮頭比一般毒品更難戒除,在並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因這種毒品而死。
為了調查這種毒品的來向,雲雀恭彌隻身來到西歐。
現在雖然多了不請自來的部下山本武的幫助,他對T2的調查仍是沒有什麼進展,除卻星期五晚上在餐廳裡錄到的那頓晚餐會談的情報。
現在的分析才到一半,家裡的暖氣裡卻掉出了屍體。
事情似乎全都攪在一起,陷入了無解的迷霧,雲雀恭彌當晚趁山本武睡著時分析了草壁回傳的情報,山本武本人似乎是不怎麼介意和屍體睡在同一間屋簷下這種事情,他的鼾聲大得讓雲雀想拿衣夾夾他鼻子。
草壁回傳的資料裡頭,有個令他在意的組織。
NPD。
至目前分析到的內容來推斷,那個名叫白蘭的男人似乎與這個組織有很大的關係,NPD,全名Die Nation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德國國家民主黨,被德國聯邦憲法維護廳歸類為極右翼政黨,並受到嚴密的監視。
簡單來說,那與地下活動的恐怖組織NSU不同,NPD是活躍於檯面上的政治組織,目前在地區性議院只佔了十三席,還只是個小黨,但卻為大黨諸如基民黨(CDU)、社民黨(SPD)和綠黨所恐懼。
那個叫白蘭的,究竟與NPD是什麼關係?
雲雀正想重新檢視電腦裡的錄音檔,突如其來的簡訊提示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雲雀拿起手機,發光的冷屏幕上顯示著獄寺隼人的名字。
──『斯帕納說明天要去你家修暖氣,我順便帶午餐過去。』
雲雀恭彌的嘴角滑開一抹冷冷的微笑。
他看向牆壁角落,那些被清理到紙箱裡的屍體殘骸,用手機回傳了句『OK』。
斯帕納在隔日來修暖氣。
獄寺隼人跟了過來,手上還帶了三人份的便當,所以當他發現名為山本武的第四人在場時頗為驚訝,雲雀站在玄關替他們開門,待獄寺隼人和斯帕納進屋後,他放下將山本武和獄寺隼人介紹給彼此的職責不管,跟在斯帕納身後走進了室內,門邊的山本則盡責地鎖上了門。
斯帕納拖著重重的工具箱,走到已被拆卸的暖氣邊的時候愣了一下,手槍上膛的聲音猛然在他身後響起,那金髮的日耳曼人愣愣地轉過身,看見雲雀恭彌正將槍口抵在他的腦門。
「大和撫子……?」
「喂!雲雀恭彌!你在幹什麼!」
「武,制服獄寺。」
他簡單下了句命令,後方傳來一陣撞擊聲,雲雀恭彌沒有回頭看,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回頭,只需要緊盯著前方這個不知是何來歷的斯帕納。
「很抱歉我和我的夥伴昨天拆了暖氣,裡頭裝著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他冷冷地道,灰藍色的眸子裡不帶著任何一點對扣下板機的質疑,「你是新納粹的人嗎?把那種東西塞在我家的暖氣裡要做什麼?」
「啊……總之……你還是先把槍收下吧。」斯帕納的臉上沒有一點懼色,他以平時那種無所謂的、看不出情感的態度回答,「我倒是真的沒想到你已經拆了,看來凡事不能太依靠網路……啊、雖然拿槍的大和撫子非常帥氣,但是被那個東西指著腦袋我覺得不太舒服,還有Dr. Dr. Gatlin什麼都不知情,可以放過他嗎?。」
雲雀蹙起了眉。
斯帕納方才所說的話在他腦中得到一個最快的結論。
若不是已知道雲雀恭彌的身分,怎麼會對手槍絲毫不感驚訝?
「你攔截我的網路資訊?」
「嗯。」斯帕納很老實地回答,「因為我是網路警察。」
雲雀恭彌愣了一會兒,獄寺隼人也愣住了。
「你是警察?」雲雀問,斯帕納平淡地點點頭。
「而且是正在調查新納粹事件的小組副組長。」他仍咬著口中的棒棒糖,舉起雙手,「我已經投降了,大和撫子能把槍拿開嗎?」
「但是你……」他沒有拿開槍,卻疑惑地頓了一會兒,斯帕納接口說下去。
「我本來是受Dr. Dr. Gatlin所託來修暖氣的沒錯,可是就看到了新納粹的那個留言,老實說這樣的事件已經是第二起了,我想普通人如果知道家裡的暖器塞了一個那個大概會嚇到吧,所以就想改天挑個日子來把整個暖氣拆走,不過那之後對大和撫子作了些調查,才發現大和撫子也不是普通人。」
聽了他的話,雲雀緩緩地收下槍。
「武,可以放開了。」
語畢,他聽見一陣悶擊聲,然後是山本武的哀號,接著獄寺隼人跑了過來,抓住他的肩膀,「喂!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什麼事都沒聽說!」
「你還是不要知道得比較好。」雲雀淡淡地拆卸手槍,道,「會吐的。」
「什麼?喂、斯帕納……」
「嗯,我也覺得Dr. Dr. Gatlin不要知道比較好。」斯帕納老實地道,他的目光瞄向角落應該是用來裝屍體的那個紙箱,補上一句,「至少在吃飯前。」
「等你消化完,我和斯帕納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再告訴你。」
聽見他們兩人的決議,獄寺隼人有些許的不甘心,他看向後方被他一拳擊中腹部,正抱著肚子窩在牆角的山本武,蹙起眉,正想開口向他問,卻又想起語言根本不通,隨後還是只有作罷,拿著便當走進廚房。
雲雀恭彌將熱茶端出廚房時,斯帕納正用閃閃發亮的雙眼看著他,或許是因為喝茶時穿上和服是自己近乎偏執的習慣,他正走過去,浴室裡傳來獄寺隼人再一次嘔吐的聲音,才剛回神,斯帕納的手機已經照下了他穿和服的身姿。
「嗯……真不愧是大和撫子。」斯帕納少見地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將手機收回口袋,「對了,Dr. Dr. Gatlin還沒吐完嗎?」
「似乎還要一陣子。」雲雀跪坐下來,將茶杯分送至小茶桌四邊的四個位置前,「看來他比我想像中要纖細,跟那副外表不太合。」
斯帕納輕輕地笑了一聲,顯然是因雲雀的調侃而樂了,同時卻又意識到嘲笑自己教授的不當性,他接著用輕咳掩蓋過去,然後將視線轉上桌上的熱茶。
「這是……」
「玉露,是日本茶的一種。」雲雀淡淡地道,一面將裝著熱茶的茶杯遞給山本武,「如果你還喝得下就喝吧。」
斯帕納有模有樣地以雙手捧著茶杯,啜了一小口,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新奇、興奮的新鮮感,那是雲雀恭彌不曾從其他德國人眼中看到的。
「啊、如果要大家一起喝茶的話,我去做個壽司吧?」山本武說完就正要起身,雲雀冷冷瞟了他一眼。
「不用了,有人還在吐呢。」
山本武聞言僵了下,他乾笑幾聲,只好又重新坐下,他的目光望向角落已經被打開的紙箱,一會兒又看向茶桌邊喝茶喝得正自在的其餘兩人,某方面而言,獄寺隼人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山本武默默地想。
才想著,耳邊傳來叩的一聲輕響,斯帕納放下了茶杯。
「在大和撫子搬來這裡以前,這棟公寓住的都是一些土耳其人和外國人。」他以平淡的嗓音緩慢地道,一面又從口袋裡掏出三支棒棒糖,並遞了一支給雲雀、一支給坐在雲雀右側的黑髮日本男人,這才又道,「不過幾年前隔壁棟的公寓發生了爆炸攻擊事件,所以住在這個城鎮裡的土耳其人大概散去了三成,這一棟的土耳其人則是幾乎散光了,原本的屋子就以很低的價格賣出。」
「是嗎……所以房租才會那麼低。」雲雀將手中的棒棒糖放到山本武的前方,淡淡地回應,「那麼,暖氣裡的屍體是爆炸案的受害者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近幾年失蹤的土耳其人很多,也有可能是事後被搬運到這裡來的。」斯帕納回答,「只有把屍體帶回去,把死者原本的樣子拼出來之後才能確定,對機器人我是很在行,對人體我就不行了。」
「我以為你是跟著獄寺隼人學腦神經科學的。」
「因為人腦很有趣,所以我加選了他的課。」斯帕納拿出口中的棒棒糖,微笑起來,像是講到了他最感興趣的東西,「如果那麼精密的東西,有一天能夠用機械製作出來的話,一定會為世界帶來重大的變革。」
雲雀沒有回話,靜靜地喝了口茶。
從斯帕納的言詞間能夠知道他是個人生只有機械的機器人研發狂,但機械要達到人腦那樣複雜的等級,那還真是一條漫長而遙遠的道路。
不過,斯帕納的另一個身分倒是可以供他利用。
「德國毒品氾濫的情況嚴重嗎?」
雲雀恭彌轉移了話題,斯帕納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他含回棒棒糖,思考了好一陣子,然後看向雲雀,「嗯,很嚴重喔,因為法律規定持有少量毒品不犯法,所以在年輕人之間氾濫得不是普通嚴重。」
「那你……聽過一個叫T2的毒品嗎?」
斯帕納愣了一下,雲雀瞇起了眼。
「聽過對吧?」雲雀頓了幾秒,「那種極快上癮、難以戒除的毒品。」
「極快上癮又難以戒除的T2……難道是指『死亡夢境』嗎?」
「什麼?」
「Totenträume,這是我們查到的正式名稱。」斯帕納淡淡地道,「沒有想到……大和撫子原來對NSU真的這麼有興趣。」
「NSU?」雲雀稍稍瞇起眼,斯帕納誠實地點點頭。
「因為──那是從NSU流出來的毒品喔。」
住在雲雀恭彌隔壁的慕尼黑大學化學所大學生,那是據調查與NSU高層時有往來的可疑份子,斯帕納搜索了些關於他的情報,卻始終沒有查到什麼關鍵的證據,既然雲雀恭彌近水樓台先得月,他以幫忙調查T2的情報作為交換,成功讓雲雀恭彌成為他的線民。
關於「死亡夢境」的情報,斯帕納掌握得也不太多,T2的流通範圍並不在德國境內,反而流到東南亞、東北亞一帶,給遠東地區的人們帶來不少麻煩,雲雀的家鄉並盛發生的事,斯帕納也有耳聞,不過他的高層長官對外否認NSU是罪魁禍首,毒品流通是很正常的事,但要給國家掛上個臭名,他們能免則免。
他們兩個交易成立過後,斯帕納便離開了,獄寺隼人吐得全身虛脫,斯帕納說要扶他,但那銀髮男人在看見斯帕納手中抱著的紙箱時臉色大變,又衝進了廁所。天色已經黑了,雲雀恭彌建議獄寺乾脆留宿。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斯帕納站在門口,視線越過雲雀,望了眼屋內臉色發青的獄寺隼人,「博士爸爸也請保重身體。」
「嗯……啊。」獄寺隼人摀著嘴,以虛脫的神情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你還是叫同事來接你吧。」雲雀站在門口,淡淡地道,「帶著那種東西顯眼,也不能保證附近沒有NSU的人進出。」
「沒問題的,我剛才已經打過電話,他們就快來了。」斯帕納頓了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他放下箱子,從口袋裡掏出一串棒棒糖,「這個是我自己做的,今天沒有帶伴手禮來,還讓大和撫子請了好喝的茶,這就當作我的一點心意吧。」
「我心領了。」雲雀倚在門框上,平淡地回應,「我不喜歡吃糖。」
斯帕納拿著棒棒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兒。
「不合大和撫子的胃口嗎?」他問,「如果換成不同口味……」
「不,我就是不喜歡吃糖。」
斯帕納愣愣地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然後他收起了那一串糖果。
「大和撫子。」他拿下口中的棒棒糖,用一如既往平靜的表情問,「請問如果把我的名字用日文念,會變成什麼樣子?」
雲雀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疑惑,斯帕納的話題轉變得有點快,且和原本的主題根本無關,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口。
「スパナ……嗯!」
一根棒棒糖猛然被塞進口中,雲雀瞪大了眼。
斯帕納微笑著望向他,那少有的溫和的笑容讓雲雀恭彌愣了會兒,口中傳來的味道濃濃的、不甜膩,是抹茶口味的棒棒糖,上頭還餘留著一點斯帕納的口溫。
「好吃吧?」斯帕納微笑著,將那一串棒棒糖塞到他手中,「我為了大和撫子做的,可以保證和大和撫子的茶一樣好吃。」
沒等雲雀回過神來,斯帕納彎身抱起地上的紙箱。
「那麼我先告辭了,大和撫子。」
雲雀恭彌含著口中的棒棒糖,目送他離開。
「我沒有多的床給你睡,所以你要和山本一起打地鋪。」雲雀說著,從衣櫃上層拿下了一層厚厚的被鋪,「斯帕納周三會來裝新的暖氣,先忍忍吧。」
「虧你們有辦法和屍體睡在同一個屋簷下……」獄寺隼人臉色發青地接過被鋪,轉身時瞪了身旁的山本一眼,「走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
山本轉過頭來看著雲雀,似乎是希望他能翻譯,雲雀只回給他一抹冷冷的微笑,多半原因是懶得再充當翻譯,山本武本人對英語也是一竅不通,他和獄寺隼人、和這個國家,完全沒有半點可溝通的語言。
「那個……雲雀。」山本將床鋪舖上地板,回過頭來,有些委屈地笑了笑,「暖氣放在你那裏呢,而且今天晚上好冷喔……」
「別想睡床。」
「咦──那、至少讓我睡得靠暖氣近一點?」
雲雀恭彌的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那是給客人睡的。」
山本武發出一聲不滿的口頭抱怨,卻還是直爽地接受了雲雀恭彌的安排,獄寺隼人粗暴地一腳將他踹到離暖氣最遠的床鋪,狠狠瞪了山本一眼。
「Was habt ihr denn gesagt?(你們到底說了什麼?)」他向雲雀問,「Scheiße...Wenn ich japanisch verstehen könnte...(可惡,要是我懂日文……)」
「Kein schlechtes Ding.(不是什麼壞事。)」
「Ach ja?(喔,是嗎?)」獄寺用鼻子哼了一聲,似乎是對於山本武睡在自己隔壁這件事頗為不滿,「Na ja, gute Nacht.(算了,晚安。)」
雲雀沒有回話,他輕輕點了個頭,獄寺隼人翻身躺下,山本武也已閉了眼,雲雀伸手正要熄燈,卻又忍不住回頭,望向獄寺隼人的側臉。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就長得像他一樣?
他搖頭揮掉這樣的想法,關掉了燈。
早晨六點,天仍未亮。
獄寺隼人在夢境中悠悠醒轉,衣物摩擦的輕微聲響傳入他的聽覺,獄寺隼人緩慢而懶散地睜開眼,他翻身望向聲音的來向,只見在床鋪上,躺著兩副糾纏的肉體,獄寺隼人睏倦地閉上雙眼。
──兩副肉體?
大腦皮層開始作用,腦波頻率瞬間提高,獄寺隼人瞪大了雙眼,只見在床上打鼾的山本武緊緊抱著熟睡中的雲雀恭彌,而後者的衣服則因入侵者難看的睡姿而被扯得凌凌亂亂,白皙的雙腿暴露在空氣中,與山本武的右腿交纏在一起,顯然是因為怕冷的關係,雲雀在睡夢中本能地縮著身子,他的眉頭卻因身上的重量而緊緊蹙起,像是被大狗抱在懷裡、受盡欺凌的小黑貓。
「──你!你你你你你們這兩個傢伙──!」
獄寺隼人在一瞬間漲紅了臉,吼著退到牆角,碰的一聲撞上了牆壁,雲雀恭彌和山本武不約而同地被驚醒,隨後迎接他們的是獄寺隼人分貝驚人的大吼。
「不……不知羞恥──!」
山本武的慘叫在清晨六點零三分響起。
六點零八分,迅速換好西裝的獄寺隼人紅著臉奪門而出。
雲雀恭彌在半夢半醒之間衣衫不整地追了出去,或許是他意識模糊間把獄寺隼人看成了爺爺,那銀髮男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見蹤影,雲雀踉蹌幾步,猛然撞進一個冰冷的懷中,他揪著那人的衣衫,朦朦朧朧間緩緩地抬起頭,迎面對上視線的,是一雙一藍一紅異色的眸子。
「早、安!雲雀君!」那個充滿朝氣的聲音笑著道,「穿這麼少出來會感冒喔,那句『不知羞恥』真的是說得很大聲呢!」
在緩緩意識到那聲音的主人是誰之後,雲雀恭彌下意識地抖了下袖子,但拐子並沒有滑出來,他想起那雙銀色的浮萍拐似乎還插在山本武的腦袋上,轉身正要回去,卻突然又被攬入懷中。
「嗯……」
「好色的聲音。」六道骸以那低沉的帶著魅力的嗓音柔柔地開口,含上了雲雀的耳垂,懷裡的人兒一陣顫抖,「你果然是和誰都可以。」
「癢……別舔。」雲雀咕噥道,半垂著眼簾,他的雙腳軟了下來,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六道骸的懷裡,「呼嗚……好睏……」
「這時候還是清醒點會比較好喔。」六道骸輕笑幾聲,一手滑進了雲雀睡衣的下擺,順著肌肉的紋理向上滑,他彎下身,貼在雲雀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吶、今天晚上七點在這裡等我,我會帶你去『極樂的夢境』。」
雲雀沒有回答他,他乖順地窩在六道骸的懷裡,似乎腦波頻率已經低得進入深層睡眠階段,六道骸的胸口突如其來地湧上一股難以壓抑的衝動,那是一種想要破壞、蹂躪、將之占為己有的──扭曲的溺愛。
──躂躂躂躂躂躂……
猛然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才抬頭的下一個瞬間,一個拳頭狠狠地揍上了他的臉,六道骸被迫放開手中的雲雀恭彌,向旁踉蹌了幾步,撞上牆邊,只見那個名為山本的日本男子緊緊抱住了雲雀恭彌,惡狠狠地瞪向他。
「ヒバリに触るな!(不准碰雲雀!)」他吼道,抱著雲雀的臂又收緊了些。
即使不懂日語,仍然聽出了HIBARI三個音節,六道骸微笑著舉起雙手,向後退了幾步表示自己沒有打架的打算,山本武的目光卻沒有鬆懈下來,他的視線隨著六道骸的步伐而移動,那是帶著專注肅殺的霸氣──天生殺手的眼神。
「Ja, ich weiß, ich weiß.(我知道、我知道了。)」他以安撫的語氣試圖解釋,「Bitte beruhigen Sie sich, Herr Yamamoto. Das ist meine Schuld. Entschuldigung.(請冷靜下來,山本先生,這次是我的錯,我道歉。)」
或許山本並沒有聽懂,但是肢體語言至少傳達到了意思,那日本男人將身上的外套解下,包裹在雲雀的身上,視線仍時不時地緊盯著六道骸,那藍髮的日耳曼人似乎知道這個時候走為上策,他點了個頭,轉身快步離開了走廊。
直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山本這才將雲雀恭彌打橫抱起。
因為低血壓的緣故,只要雲雀恭彌清晨起床後一下子進行劇烈活動,不久後他便會昏厥過去,這個時候的他是最沒防備的時候。
「你一定要快點換住處才行……」
他喃喃地道,抱著雲雀緩緩走回了屋內,用腳關上了大門。
雲雀恭彌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山本武雖然是早起派的,卻還是等他起床才做了早餐,雲雀恭彌對清晨六點發生的事已沒有什麼記憶,他伸手撫摸山本武早上被自己揍出來的嘴角的傷,他的輕撫讓山本武紅了臉,然而雲雀很快就放開了手。
「醫藥箱在哪裡?」
「咦……沒什麼、這種小傷很快就會好了!」
「上次某人一邊這麼說,一邊感染了破傷風。」
「唔……」
山本武被堵得有些語塞,待雲雀轉過身去,他輕輕地傻笑起來,轉身將鍋底的煎魚翻了個面,雲雀拿著消毒用品走回廚房時山本正將煎好的魚放進盤子裡,雲雀恭彌伸出那修長的手,端住了山本的下巴,雖然沒有言語溝通,但長期下來的相處經驗讓山本知道這是雲雀不讓他動的意思,他的身子僵在那裡,雲雀拿棉花棒替他消毒了嘴角的傷,看著雲雀柔和的臉龐,以及那一束、一束的柔軟蓬鬆的黑髮柔美的弧線,山本武覺得自己的時間好像停止了,就連嘴角傳來的刺痛感也不再有,他望著雲雀恭彌白皙的臉龐,那長長的睫被廚房的日光燈打下的影子,空氣很冷,但是是一種舒適的冷,雲雀的氣息化作溫熱的風滑過他的胸口,山本武拿著盤子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想起了中學時代的自己,還有那時候的雲雀,那時候掛在嘴邊的青春與夢想,走進甲子園時千萬人呼喊出的浪潮,然而再一回神,他還是站在廚房裡,那些畫面消失無蹤,只有為他貼上了創可貼的雲雀。
「好了。」那黑髮人兒淡淡地道,扭緊了消毒水的瓶蓋,轉身,「吃早飯。」
直到那句話一出,山本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他望著雲雀的背影,微笑起來,端著熱騰騰的早餐走出了廚房。
他們去墓園看過喬特˙彭哥列的墓。
自上次自己清理乾淨以來,喬特的墓就未再遭人破壞,吃過午餐後雲雀恭彌到他工作的那間餐廳遞出辭呈,接著去幫山本武辦了一支在德國用的手機門號,而後,他與山本武在附近的咖啡廳裡度過一個下午,山本發呆吃點心的同時雲雀恭彌忙著分析錄音資料,由白蘭等人的對話和草壁所給的資料推斷,他做了幾個假設:一、NPD與NSU同為新納粹,其關係似乎匪淺,且白蘭應是隸屬於NPD的人;二、他們送出了一個替死鬼給警方,以保全機密資料不外流,那件事或許與明年即將展開的新納粹審判有所關聯;三、所謂的「機密資料」,可能是最近將付諸實踐的理想,被稱為「第四帝國計劃」。
雲雀恭彌將整理過後的資料備份後存進了記憶卡內,裝進信封袋裡,簡單在信封袋上寫上Spanner一串羅馬字母,接著封緘。
錄音資料至此大致上是分析完了,雲雀正要關掉語音分析程式,按著滑鼠的手卻僵了一下,他將游標向右繼續移,從聲音來判斷本該是當時用完餐、曲終人散的場面,卻在波型圖接近結束的地方出現了另一串音檔內未曾有過的高峰,就像是──有人刻意對著竊聽器說了話一樣。
雲雀將耳機的音量調小,而後選取那段波型,按下了播放鍵。
──『你好啊,小黑貓。』
白蘭的聲音突然之間清晰得就像在耳邊,雲雀恭彌僵了一下。
『沙沙……沙……對了,小黑貓還不知道我是誰吧?嘛、這沒關係,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喔,今晚就請多指教了……沙沙──喀滋。』
雲雀恭彌驚愕的神情緩緩地回復為原本的平淡,他咬了咬下唇,關掉了分析程式,所以星期五晚上才會被那些人所跟蹤甚至襲擊,全是因為竊聽器的事情暴露了,想起自己方才已經向餐廳遞出辭職信,雲雀恭彌的嘴角揚起一抹冷笑,NPD的白蘭──果真是一個不可小瞧的角色。
「吶、雲雀,差不多是時候吃晚飯了吧,天都黑了──」
趴在桌上的山本武以懶散的聲音拉回了雲雀恭彌的思緒。
「你先回去做飯吧。」雲雀蓋下筆記型電腦,打了個呵欠,「我有東西要拿給斯帕納,反正獄寺隼人的研究室就在這附近。」
「沒有我陪著雲雀沒問題嗎?」
「你是在小瞧我嗎?」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這個意思。」山本武瞇著眼笑了笑,「那,雲雀今晚想吃什麼?回家的路上會經過那個叫阿魯迪的吧?我去買買材料。」
「是Aldi,不是阿魯迪。」雲雀說著,將電腦收回了背包內,頓了一下,才又望向山本武,「如果做得出來的話……壽司。」
「嘿!遵命!」
山本武笑著,行了個舉手禮,而後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雲雀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咖啡廳,簡單和山本指示地鐵站的方向後,他便轉身朝反方向走去。
出了歌德廣場地鐵站,延著歌德大街一直走下去,到達希爾頓大街,慕尼黑大學的醫學院便在附近,積雪尚未融,天已黑,街燈暈黃的光照在雪地上,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公車站等候的人群像怕冷的鳥群相互依偎,雲雀恭彌抬頭尋找醫學院的教學大樓,不知不覺離開了人行道,他拉緊了獄寺隼人借他的毛帽,蓋住凍僵的耳朵,才稍稍回溫一些,猛然響起的手機鈴聲讓他不滿地瞇起眼,只見冷光屏幕上顯示的是獄寺隼人的名字,他只有不情願地按下通話鍵。
「怎麼了?」
「雲雀嗎?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你現在在哪裡?」獄寺隼人劈頭便是正經口氣,「我現在開車去接你,我們去外頭找個咖啡廳談。」
「突然之間是怎麼了?」
「我透過彭哥列的情報網絡查到了點事情,你最好快點從那個家──靠!」
──叭!
身後突然一亮,喇叭聲伴隨著剎車聲而來。
雲雀恭彌猛然回頭,車燈的燈光刺了他的眼,那小轎車的車身在路面打滑,轉了整整兩圈,又向前滑行了幾公尺,幸而沒撞上人行道,雲雀愣愣地看著眼前驚險的一幕,四周也傳來行人驚呼的聲音,突然,車門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男人氣沖沖地跳下了車。
「靠!你在馬路中間講什麼手機……啊!」
話還沒說完,那男人指著雲雀的臉,吃驚地大叫出聲,雲雀恭彌拿著手機的手也垂了下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那倒楣的車主──就是獄寺隼人。
「受不了!要是我車子必須因此維修都是你的錯。」一面低聲咒著一面繫上安全帶,獄寺隼人看著坐上副駕駛座的雲雀恭彌,原本還想為早上的事情狠狠罵他一頓,但這會兒衝擊一來,他倒把原本要罵的話都忘記了,「你怎麼會到這來?」
「有東西要你代為轉交斯帕納。」他說著,掏出了懷裡的信封袋,扔到獄寺隼人腿上,「你什麼時候會遇到他就給他。」
「這什麼?錢嗎?」
「冒著生命危險得到的新納粹情報。」
「你個混帳!既然這麼重要就不要亂丟啊!」獄寺隼人雙手拿著信封袋,慌了手腳,「可惡……這要我放在哪裡才好?」
「隨身攜帶吧。」
雲雀恭彌淡漠的建議讓獄寺隼人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眼,他將信封袋收進大衣的內袋裡,啐了一聲,粗魯地轉動車鑰匙、踩下油門。
原本想在慕尼黑市中心找一間餐廳吃飯,雲雀想起山本武還在家等著自己,便推拒了獄寺隼人的提議,獄寺只有請雲雀到自家坐一會兒,獄寺的住處是一棟豪華的獨棟洋房,一共三樓,內設電梯,外頭還有游泳池,雲雀恭彌不得不佩服獄寺隼人不愧是德國社會上百分之三十的高社會階層人士,特別又與義大利有權有勢的黑手黨彭哥列家族有所牽扯。
「而且距離地鐵站挺近。」獄寺隼人將車子開入地下車庫時補上這麼一句,神色得意洋洋的似乎很高興,雲雀恭彌並沒有回話,他望著獄寺隼人興奮而單純的側臉,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一進入那外觀豪華的豪宅內,雲雀恭彌瞬間為自己方才的見解感到後悔。
這裡四處角落都充斥著龐克風和歌德風視覺系擺飾,櫃子上的擺飾不是黑色的骷髏頭便是大腦模型,書架就擺在顯而易見的位置,上頭擺滿了許多原文專業書籍和英文譯本,還有一些日本的視覺系藝人雜誌。
雲雀將冷冷的視線挪回獄寺隼人身上,他突然可以想見,為什麼這個日耳曼人會挑如此少見的姓氏作為他的日本名字了。
「我泡咖啡給你喝吧?」獄寺隼人按下暖氣的開關,解下厚重的大衣前特別將內袋的信封拿出來,放在顯眼的地方,「還是要吃些麵包?」
「不必,我一會兒就回去了。」他戳了戳那些黑色的假骷髏頭,瞇起眼,真虧獄寺隼人把自己的家裝潢成這樣,見到被肢解的身體卻會吐成那個樣子。
「好吧,那我們快來談正事,你去那邊的沙發坐下,咖啡一會兒就好。」獄寺說著走進了廚房,雲雀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想起了他與斯帕納第一次見面時那金髮的德國人給他的建議,他朝廚房走去,正要進去時獄寺隼人恰好抱著咖啡機出來,他愣了一下,雲雀抬頭望著他,那銀髮男人突然紅了臉。
「不、不是叫你去做好嗎!」
「我想看看你家的廚具……」
「那、那那那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你在臉紅什麼?」他揚起一抹冷冷的笑,抬手撫上獄寺隼人發燙的臉頰,「莫非廚房裡放了不可告人的東西?Dr. Dr. Gatlin?」
獄寺隼人的臉一下子漲得更紅了,他慌張地後退幾步,甩開了雲雀的手。
「不、不……不知羞恥──!」
「……?」
折騰了一陣,終於泡好了咖啡,他們兩人坐在沙發上,獄寺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個文件袋,從裡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雲雀。
「這是我目前從彭哥列的網絡查到的資料,照片上的人你要小心,名字叫作白蘭˙傑索,是NPD的人。」他說著,點起了一根菸,雲雀注意到獄寺和爺爺抽的菸是同一牌,但他隨即又將注意力移回照片上,照片裡的白髮男人站立在人群之中,鳶紫色的眸子卻向著鏡頭露出一抹輕挑的微笑,跟拍顯然是被發現了。
「這是你自己拍的嗎?」
「怎麼可能?這是彭哥列情報網絡裡的舊資料。」獄寺抽了口菸,靠上椅背,「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吧,那時候的白蘭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大權力。」
「你知道他的確切身分嗎?」
「啊、最近NPD的發言人拉爾夫˙沃爾雷本因為明年的那件官司被捕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看性,白蘭就是黨內被看好會取代他的人。」獄寺淡淡地道,眉頭卻緊緊深鎖,「現在他的權力可是很大的,大概僅次於黨主席霍爾格˙阿普菲爾了……要在黨內呼風喚雨或是決定和誰合作都是件小事。」
至此,雲雀稍稍瞇起了眼。
「為什麼特地把這個人提出來?」
「當然是因為他在慕尼黑有勢力啊,白癡。」獄寺隼人的背部離開了椅背,香菸的菸頭指著雲雀,他的身子稍稍向前傾,「他在慕尼黑有個很可怕的勢力,警方那邊獲得的資料有多少我不知道,但就彭哥列所知道的,那個勢力與NSU的關係不淺,不知道有多少外國移民都死在他的手下。」
「你是說,像是暖氣機裡的……」
「別提那個!」獄寺隼人鐵青著臉打斷了他,腹內又升上一股反胃感,「別提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幹的,但十有八九大概脫不了關係。」
「何以定論?」
「怎麼說呢?大概就是……殺人的手法?」獄寺隼人又抽了口菸,而後他帶上了眼鏡,將文件袋裡其他資料拿出來,攤在桌上,後又重新靠上了椅背,「這些是我們情報網裡推斷出可能是出於同一人之手的殺人案件。」
雲雀稍稍向前傾,隨意瀏覽了下資料,分屍、解剖、毒殺、毀屍……其中最令他感興趣的,還是一起發生在夜店裡,十多名吸毒的年輕人在跳舞時暴斃身亡的案件,在那起案件中,出現的毒品名稱叫作──Totenträume,死亡夢境。
「這個。」他將那篇報導單獨挑出來,遞給獄寺隼人,「你怎麼看?」
「啊、就是這起,我特別要給你看的。」獄寺隼人接過報導,推了下眼鏡,「這跟你國家那個T2的事件是一樣的吧,甚至還是同一種藥品?」
「那是多久以前的報導?」
「六年前左右。」獄寺說著,將報導日期指給他看,「那個時候的新納粹比現在猖獗多了,在那之前還有一些新毒品在學生之間散開的報導,不過因為事件零散,加上報導媒體是《圖片報》,所以不太受警方重視,鬧大的只有這一件。」
「那之後呢?」
「那之後……嘛、Totenträume就完全從德國境內消失了。」
「那就是流向國外了啊。」雲雀瞇起了眼,「並盛從五年前開始流行T2,幾乎可以確定這個慕尼黑的新納粹勢力就是元兇了。」
「我有掌握到那個勢力領導人的相關資料。」
雲雀恭彌猛然抬起頭,只見獄寺隼人正從文件袋裡掏出最後一張照片。
「那是個薩哈森人,你知道的,希特勒的親信十個有六個都是從薩哈森來的,因為他是東德人,所以對西德人抱著憎恨,對一些慕尼黑人也會毫不留情地下手。」將那模糊的照片遞到雲雀面前,獄寺隼人淡淡地道,「這張照片是在西邊近郊的希爾本街上拍到的,有點模糊,不過離你家很遠,大可放心,雖然不是拍得很清楚,但他的名字已經掌握了,他叫作──托特克普夫˙斯佩德。」
雲雀恭彌拿著照片的手顫抖著。
在那模糊不清著影像中,出現了一個他不可能認錯的身影──在漫天的雪地裡,那個穿著大衣、留著一頭藍髮的男人,他的鄰居──六道骸。
──『吶、今天晚上……』
那個低沉柔媚的聲音猛然在腦中響起,雲雀一下子僵直了身子,有股不好的預感順著他的背脊涼了上去,突然之間他什麼都記起來了──關於早上的事情。
自己揍了山本武的事、獄寺隼人奪門而出的事,還有從他的衣襬下方滑進去,順著肌肉紋理向上劃過的涼涼的手,以及那句在耳邊低喃的柔媚話語的內容。
──『今天晚上七點在這裡等我,我會帶你去「極樂的夢境」。』
如果說,六道骸就是白蘭在慕尼黑的勢力──
雲雀猛然低頭看錶,七點三十分,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他突然像是被電到似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丟下手中所有的文件。
「武……!」
他抓起外套奪門而出,不自覺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他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白蘭˙傑索。
就算對方終究要找到自己,他設想那也需要一段時間,再加上有斯帕納合作的網絡保護,在這樣的大城市裡要找到一個特定的人,總需要一點時間。
他想起來星期五那天晚上,六道骸看到了山本武的鞋子,那擺放在玄關、比自己的大了兩號的鞋子──如果是要搜尋一高一矮兩個日本人,那是多明顯的線索,而在自己躲過那場槍擊的當天晚上,六道骸就已找到了他。
──該死!
電梯的速度在這時候慢得像是靜止了,他甚至等不到電梯門完全打開便衝了出去,大步跑上走廊,急躁地去掏鑰匙,緊張的情緒讓他試了兩次才開了門,家裡的燈是暗的──從咖啡廳離開後已經過三個小時了,仍然不見山本武的蹤影。
雲雀退後了幾步,腦中一片混亂,山本提過會去Aldi買些食材,但對那種不愛逛超市的人而言,三個小時已是綽綽有餘了,那麼,山本武會在哪裡?離這裡走路才約十分鐘的Aldi,山本武會迷路嗎?
雲雀轉身跑出屋子,碰的一聲帶上了門,他來到六道骸的門前,惡狠狠地踹了大門兩腳,剛才經過樓下時看了,六道骸家裡的燈也是暗著的。
「六道骸、六道骸!」他搥打著門板,根本沒打算禮貌地按下門鈴,失態地吼道,「出來!六道骸!山本武在你那裡對不對!給我應一聲!」
沉默的屋子沒有回答他。
雲雀靠在門上,試圖深吸幾口氣,突然想起早上才給山本辦了支門號,他正要動手去掏手機,後方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股殺氣。
雲雀恭彌回身的瞬間揮下浮萍拐,拐子重擊來者的臉部,側方有另一人襲來,他向前快出一步的剎那朝埋伏者的腹部揮出拐子,碰的一聲悶響,第二名攻擊者向旁飛出了幾公尺,狼狽地昏迷過去,雲雀聽見手槍上膛的聲音,他轉身用力踏上那個被自己擊中臉部而倒地男人握槍的手,清脆的碎裂聲傳進耳裡,緊接著是一聲慘叫,雲雀冷冷地俯視著他,鳳眸噙著一股冷酷可怖的殺意,他記得這個男人的臉,這個人曾經在電梯外與六道骸聊過天。
「誰讓你們來這裡埋伏的?」他冷冷地問,加重了腳踩的力道,那男人的慘叫越發淒厲,斷裂的骨頭刺出了皮膚,鮮血噴濺出來,雲雀恭彌的神情越加陰狠,「你們的頭領人在哪裡?把我的部下帶到哪裡去了?」
──砰!鏘噹!
幾乎是在槍聲響起的剎那,子彈就被堅硬的浮萍拐彈開,雲雀恭彌冷冷地轉向那倒在幾公尺外、拿著槍的第二個人,又是一聲槍響,這次他並沒有舉起拐子,反倒是自己腳下的那個男人被殺了。
一槍貫穿太陽穴,乾淨俐落。
「……在同伴受虐前解決他,真感謝你的體貼。」雲雀冷靜而殘酷地泛起一抹微笑,朝那男人走去,「也罷──我就從你口中問出六道骸的情報。」
那倒地的男人瞪大了眼,捂著肚子狼狽地爬起身,飛快逃離了走廊,雲雀追了上去,他聽見那男人下樓梯的聲音,而後,傳來另一聲槍響。
「該死……!」
當他順著樓梯追下時,只見鮮血從被開了洞的腦袋裡流下階梯,伴隨著一些腦漿,那男人維持著舉槍自盡的姿勢,死在了樓梯上。
──新納粹的做法。
雲雀握著拐子的手用力到顫抖,他的臉色發著慘白,為了保守秘密,他們竟可以做得比軍人更決絕,雲雀轉身衝上樓梯,按下電梯的開關,發顫的手掏出了手機,等到達一樓的電梯門一開,他迅速撥出山本武那支新手機的號碼,響了幾聲之後又立即掛斷,雲雀恭彌跑到公寓的外頭,急促的呼吸讓他的肺部被冷空氣凍得全身發冷,但他仍停下腳步,靠在街燈上,強迫自己耐心等待。
一會兒,手機響了,雲雀立即接起。
「武?」
『──哟,雲雀君。』
電話另一頭傳來的,是六道骸柔魅危險的聲音。
「怎麼……會是你?」雲雀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著,他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你和武在一起嗎?我以為你們感情不好。」
『因為雲雀君爽約了嘛,所以我就找山本先生來陪我玩啊。』電話那一頭的聲音慵懶地道,『話說回來,雲雀君還沒到家嗎?』
「在路上。」他努力壓抑自己語氣裡憤怒的顫抖,用盡可能平淡的聲音回答,「你有什麼事嗎?」
『不、我想你也快要來找我玩了吧。』六道骸以頗為愉快的聲音低聲笑了笑,『那麼到時候見,在你過來之前,我和你的朋友會繼續玩得很愉快的。』
「喂──你等……」
──嘟──嘟。
電話被強制掛斷了。
雲雀握著手機的手顫抖著,而後緩緩地垂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努力要讓自己平靜下來,現在的狀況對他有利,六道骸對那埋伏雙人組的死仍不知情,而且顯然,這兩人正是六道骸派來要綁走他的。
只要冷靜點,事情很快就能獲得解決。他反覆告訴自己,再次舉起了手機,播出了一個從未播出的號碼,只響了大約三聲左右後,電話接通了。
『大和撫子?』
電話另一端那懶散的聲音說,雲雀感覺自己心裡的大石頭已經放下了一半。
「斯帕納,我需要你的幫忙。」即使腦中仍處於混亂狀態,雲雀依然快速且簡短地道,「0172-8008018這個手機號碼剛才撥出了一通電話到我手機裡,幫我查出那支手機現在的位置在哪裡,希望你在十分鐘內查出來。」
『大和撫子遇到了麻煩嗎?』電話另一頭傳來不明顯的舔棒棒糖的聲音,然後是鍵盤敲響的聲響,『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幫忙,給我三十秒就行。』
斯帕納的效率出奇的快。
他甚至不問任何理由,對人一點戒心也沒有,斯帕納在三十秒內就查出了山本的手機發信的地點,是在慕尼黑西北方的達郝,那個在納粹時代惡名昭彰的城市,斯帕納順帶將詳細的地址和地圖傳到了雲雀的手機內。
「去S-Bahn轉搭S2的話很快就會到。」斯帕納飛快地打著鍵盤,對著麥克風補充道,「大和撫子是要去參觀KZ集中營嗎……啊。」
通話結束的提示音打斷了斯帕納的話。
他有些苦惱地望著電腦螢幕上通話結束的視窗,喀哩一聲咬斷了口中的棒棒糖,思索了一會兒後,斯帕納點開通訊錄,點下一位聯絡人的名字,按下通話鍵。
「Dr. Dr. Gatlin嗎?我是斯帕納……對,剛剛有件在意的事想告訴您……」
達郝,KZ集中營,那曾是上千萬名猶太人聞風喪膽之地,載運著成千上萬個猶太人的火車每日朝這裡開進,再開出來時,車廂裡只剩值錢的財物,不剩人。
在那集中營的附近有間廢棄的倉庫,十年前就已沒有人進出,然而當雲雀恭彌循著地圖資料到達那裏時,倉庫的窗口卻傳來微弱的燈光。
雲雀小心翼翼地靠近倉庫,同時注意身邊是否有人埋伏,他替自己的瓦爾特PPQ裝填好了子彈、上膛、裝上滅音管,倉庫的入口處有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在聊天,氣氛不熱絡,看來聊天只是為了瞞過路人或警方的假象,那兩人應該是負責望風的,身上沒帶什麼特殊配備,用浮萍拐就夠了。
這個想法竄出的瞬間,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了,他在無聲中迅速擊昏了兩名望風者,而後他安靜地靠到窗邊,側身觀察倉庫內的情況,窗戶積了許多灰塵,看不太清楚裡面的情況,只能大致模糊地辨識裡頭物品的擺設,六道骸站在燈光下,玩著手機,不能辨認是武的還是他自己的,但只看見六道骸一人,從他的嘴形可以看出他喃喃地在說些什麼,但雲雀所站的位置聽不到。
只有強行突破了,雲雀緊鎖著眉,握緊了拐子。
「還行嗎……啊、流出來了、流出來了喔,而且停不下來呢。」看著手機屏幕上錄下的畫面,六道骸的嘴角揚起一抹愉悅的微笑,「喔呀喔呀、這副慘樣要是給雲雀君看到,他會怎麼看你呢?呵呵呵……」
男人的調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輕微的水聲。
六道骸倒也沒有見怪,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起一旁事先準備的針筒,卻突然停下了動作,他瞇起眼,放下手機,回頭望向門口──就在他轉頭的瞬間,碰的一聲,大門遭受到巨大的衝擊而被轟了出去,煙塵四起,六道骸從桌上跳了下來,從口袋內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槍,上膛,煙塵中緩緩走出了一個稍矮的黑色身影,六道骸忍不住揚起了唇角,輕笑了幾聲。
「喔呀喔呀,真是萬萬沒想到。」六道骸放下了槍,聳肩,「你是怎麼從那兩個人……算了,有這樣的怪力,他們大概已經被你殺了吧?」
「我沒動手。」雲雀冷冷地回應,「他們自殺了。」
「喔呀,真是可惜了。」六道骸以毫不惋惜的語氣輕笑了一聲,視線瞄了眼雲雀手上的瓦爾特PPQ,「我真是訝異,雲雀君,看來你不是普通的市民。」
「廢話少說。」雲雀冷冷地低喝,「武在哪裡?」
「武?啊……你是說山本先生。」六道骸瞇起眼,溫和地一笑,「他一直在這裡喔,我們剛才可是玩得很開心呢。」
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心頭一震。
他小步小步地挪動身子,槍口沒有離開六道骸,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尿臭和汗味,雲雀恭彌的視線越過桌子,看到了六道骸腳下的那個人,他瞪大了眼。
──山本武。
他像死了一般地趴倒在那裡,跨下已經失禁,黃色的尿液積成一灘,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雲雀恭彌看見山本的眼睜著,卻幾乎翻了白眼,身體微微顫抖著,雙頰和雙唇都泛著慘白,那抖得厲害的雙唇始終只能吐出一串無力的氣音,雖然還能動,但幾乎已失去了意識,而他的腕──那雙屬於甲子園的榮耀、被成千上萬的球迷所愛著的右臂──如今插滿了針筒。
「武──」
「別動喔,雲雀君。」
六道骸打斷了他,雲雀抬起頭來,看見六道骸那把柏萊塔M1923的舊式手槍正指著山本武的腦袋,雲雀恭彌正要向前挪動的步伐僵住了。
「你要是敢動一下,山本先生的腦漿就會流出來了。」六道骸以他那一貫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道,歪了下頭,「還是,你想拿山本先生的命賭一把呢?」
「你可以試試看,瓦爾特的新槍型和柏萊塔的垃圾哪種的子彈跑得快。」雲雀冷冷地厭惡地道,他的表情因憤怒而扭曲,握槍的手也顫抖著,「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托特克普夫˙斯佩德!」
「你知道了啊?我不是跟你說本名就算了嗎?」六道骸冷冷地笑了一聲,向雲雀微微彎身行禮,「恕我方才失禮,雲雀君,我當然樂意讓我家的垃圾和先進武器較勁,不過這個狀況不公平,我的垃圾──現在可是距離靶子不到一公尺喔。」
雲雀恭彌的臉又一陣扭曲。
扭曲起來還是那樣的美麗,六道骸在心底輕笑,就像一朵被捏在掌心裡的盛開玫瑰,繼續扭曲下去、繼續蹂躪下去,即使最後只剩花瓣,也依然很美。
「怎麼樣?雲雀先生,如果你現在開槍,至少能擊中我的胃喔。」六道骸輕聲低笑,「犧牲一個人就能讓敵方受到重創,很不錯的價碼吧?」
雲雀因厭惡和憤怒而瞇起了眼,六道骸的槍已經上膛了,且手指就扣在板機上,從握槍的力度看來,六道骸隨時有開槍的心裡準備,就算自己的瓦爾特能先一步擊中六道骸,也無法一槍斃命,那個男人一定來得及扣下板機。
雲雀咬著牙,又看了眼地上的山本武。
「你的目的是我對吧?」他緊抓著槍,逼問,「你打算做什麼?」
「做什麼?最近接到了個麻煩的工作,需要把雲雀君打包當成禮物送出去。」六道骸柔聲道,扣著板機的食指又稍稍向下壓了零點二公釐,「死活都行。」
「是白蘭˙傑索的命令嗎?」
「噓。」六道骸輕輕將左手食指放上唇邊,「你知道得太多了,雲雀君。」
雲雀緊咬著下唇,沒有回話。
六道骸注視著他,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
「提醒你一點,我的缺點就是很沒耐性。」六道骸稍稍加重了語氣,「不是要比比手槍性能嗎?還是……你想改變主意放下手槍,乖乖趴到桌子上去?」
雲雀沒有回答,六道骸伸出了左手,攤開掌心。
「我給你五秒──五。」
雲雀握槍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的下唇被咬出了血。
「四。」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急,視線又再度移到垂死的山本武身上。
「三……」
「──我知道了。」
在下完決定的瞬間他果斷地掏出了彈匣,將槍和彈匣全都扔到桌上,推遠,六道骸的眼神冷了下來,似乎是對這麼快就放棄的雲雀恭彌感到無趣。
「你就是有五百個胃都不能和武的命比。」雲雀忿忿地道,將雙手放上桌子,俯身趴下,「把那垃圾的槍口從武身上拿開。」
「你這麼說我爺爺的遺物,我可是會很傷心的。」六道骸輕輕地笑道,收回了槍,改將槍口對準雲雀,「好了,趴在那裡不要動。」
「你以為那種東西威脅得了我嗎?」
「怎麼說呢?要是你動一下,槍口就會回到山本先生的腦袋上。」
雲雀趴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頭。
「你給我過來!」
「好、好,我當然會過去,沒想到我這麼受歡迎。」六道骸輕佻笑著回應,戲弄雲雀似乎讓他感到很愉悅,「不過──當然是在你的拐子失效前。」
語音剛落,沾有揮發性液體的手帕從後方捂上雲雀恭彌的口鼻。
那黑髮的東方人瞪大了雙眼,隨即失去了意識。
斯佩德──他在哪裡聽過這個姓氏。
對了……過去問起爺爺為什麼憎恨納粹的時候,那個老人娓娓地說了,都是「斯佩德」的緣故,那個男人是間接謀殺喬特的兇手,叫做「戴蒙˙斯佩德」,是個喜愛實驗的科學家──實驗的材料是猶太人。
『面對那種人,喜歡不起來啊……』
爺爺那時用很無奈的口氣說。
『我不能恨阿諾德,我能做什麼呢?只有恨納粹了。』
所以,斯佩德做了什麼嗎?他拿喬特去做實驗了嗎?
『嘖……雖然是沒有……』
那,爺爺為什麼恨他呢?
『什麼意思?小子,不恨殺人狂,要恨誰去啊?』
但是──所謂的恨,包含著「在意」這種情緒,恨不是愛的相反,愛的相反是「冷漠」,你說過,這是喬特說過的話。
那老人語塞了。
老人伸手過來,他感到頭上傳來熟悉的手溫,然後,像往常一樣,那隻乾枯發皺的手,再次揉亂了他墨黑的柔軟的髮。
『啊啊、我或許真是在意他。』
老人臉色陰沉地道,別開了頭,視線望向窗外的遠方,喃喃地道。
『不只是因為他間接殺了喬特……還有,他也對阿諾德──』
雲雀恭彌在黑暗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四肢和軀幹重得有如鉛塊一般,無法動彈,就連挪動一根手指,彷彿也要耗盡全身的力量,身體在發著燙,彷彿每一寸肌膚都因這高溫而緩緩地脹大,他的頭腦混亂得無法思考,甚至無法集中精神,他感覺到有人抱起了他,雲雀恭彌要反抗,身體卻還是軟綿綿的,只能任由他人擺佈。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沒有原因的,他感到雀躍與興奮,輕飄飄的很愉悅。
這股興奮感,他似曾相識。
「開始興奮了?比我想像中晚了一點。」
那是六道骸的聲音。
「看來你有一副值得實驗的身體……真想把你關進籠子裡,小老鼠。」
他睜開眼睛,六道骸的影像映入眼簾,卻無法順利傳進腦海,雙眼所見的一切成為模糊的深淺不一的色塊,就連立體感也消失了,即使雲雀恭彌睜著眼,也無法區別自己看到了什麼,這是他極其熟悉的空間感的錯亂。
「骸大人,NPD的白蘭大人問您抓貓的進度。」
那是個女性的聲音,有些尖銳卻不刺耳,聲音很小,或許是個嬌小的女性。
「轉告他,現在是最後一個階段。」
六道骸的聲音作了回答,雲雀恭彌只感到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扯開,體內快速流動的溫熱血液與外頭刺痛得冷空氣隔著一層皮膚接觸,雲雀本能地縮起了身子,他側過身,在意識模糊中試圖避開這種無禮地暴行,一雙手伸來,輕柔地將他按進溫暖的懷裡,雲雀不自主地伸出手,攫緊了那人溫暖的臂膀。
縱然落在耳邊的,是冰冷的沒有溫度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