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第一次見到阿諾德,是在那個星期天的上午。
他只出現了幾分鐘,我卻對他印象很清楚,他拄著柺杖,遠遠地站在樹旁,深邃的目光穿過哀悼的人群,停駐在漆黑的棺木上,彷彿他能夠看見棺蓋下沉睡的金髮青年。
我本以為他只是路過看熱鬧的,畢竟這場葬禮的規模並不一般,幾乎所有慕尼黑大學的學生與教授都來了,我與喬特從小就認識,卻從不知道他有個跛腳的朋友。
但是他的眼神吸引了我。
--朦朦朧朧之中我竟有種感覺,那是喬特留下的遺物。
*
喬特死後第三個星期天,我退出了白玫瑰。
見了喬特最後一面的女孩索爾沒有挽留我,他知道失去摯友對我而言是多大的傷痛,我明明知道自己該繼承喬特的遺志,繼續參予白玫瑰的活動,然而每一次站上街頭,都會提醒我喬特的死,以及那樣一個好的男人,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
索爾繼承了喬特的意志,成為了白玫瑰的領導人,她說原本該被蓋世太保抓走的是她,是喬特犧牲了自己保護她,因此她更不能辜負喬特的心意,她與她哥哥漸漸成為了白玫瑰的核心,慕尼黑大學的學生都知道校內有這麼對勇敢的索爾兄妹。
就在我脫離白玫瑰不久之後,我第二次見到了阿諾德。
大概是政府開始盯上慕尼黑大學了,官方在校內舉辦了盛大的學術交流茶會,阿諾德是以已畢業學長的身分前來的,這次我將他看得很清楚,他有一張太過漂亮的臉蛋,有神的冰藍色眼睛,若不是他坐在輪椅上,不然在場沒有人會將他當作殘疾人士。
阿道夫˙希特勒也來了,他算是這場學術交流會的中心點。
他的身旁永遠都跟著許多的護衛,或許也是因為如此,他沒注意到我們憤恨的眼神,希特勒慣例站上台發表了演說,他的演說中隱約帶著點對學生與教授的威脅,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演說非常有魅力,在他演說結束後,整個大廳幾乎有八成的人都起立鼓掌,我看了一眼阿諾德,他並沒有起立,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看見了他對希特勒的崇拜與感動。
看來他並不能成為我們的一員吧,我想。
被希特勒洗腦的人都是頭腦不清楚的傻蛋,老實說我對阿諾德很失望,我以為喬特的朋友之中不會有像他那樣的人,我萬萬沒想到有那樣犀利而美麗的眼神的人竟然會是希特勒的追隨者,然而更讓我訝異的還在後頭。
希特勒從演講台上走了下來,來到阿諾德的面前,與他握手。
是因為關心殘疾人士嗎?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阿道夫˙希特勒彎下身來,尊重地與他平視,遠遠地他們交談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但我看見希特勒惋惜地嘆了口氣。
而後,他與阿諾德相互擁抱,互道再見。
希特勒走後,阿諾德轉了輪椅,目送他直到離開。
他顯然沒有自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穿著風衣的幾名蓋世太保經過他的身邊紛紛停下腳步,不是寒暄個幾句,就是恭敬地向他行禮,我漸漸地明白了,希特勒會那麼尊重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一定是黨內的很重要的人。
阿諾德看起來明明是那麼年輕。
說這樣的人已經擁有了與希特勒交談擁抱的權力,任誰都會不相信,然而這樣的例子就在我的眼前出現,他看起來和喬特差不多年紀,卻像一個已經在戰場上光榮了一生,引退休息的老兵,我稍微問了幾位學長,他們告訴我,那個銀髮青年的名字是阿諾德。
是當年最優秀的學生,沒有念過高中卻考上了這所全德意志最好的大學,他只念了短短三年就畢業,並獻身給了納粹黨,他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只是他當年畢業的時候,他還是雙腿健全、前程光明璀璨的少年。
就和喬特一樣。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什麼,這名為阿諾德的青年和納粹黨高層是如此的貼近,卻又出席了喬特的喪禮,我們大家都知道喬特是死在蓋世太保的手下,然而真正的內幕卻沒有人曉得--我開始懷疑,喬特的死和這個青年有很大的關係。
*
「吶、G,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沒有大家想的那樣好。」記憶中年幼的喬特苦笑著,神情有些沮喪,「這件事情,我只能對你開口而已,你願意聽我吐苦水嗎?」
「當然,兄弟都當多久了。」
「我啊……有個喜歡的人。」
「女孩子嗎?」
「啊……不、呃……好吧,是的。」喬特頭一次看起來有些窘迫,他笑了笑,「她的父母最近過世了,而在她身陷險境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救她……也不在她身邊。」
「那種英雄式的場景本來就很難發生的,你又不需要自責。」
「我知道。」喬特說,低下了頭,「我知道……可是……我總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你又來了!別把什麼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不是的,我是指……我應該為她的心理層面負起責任。」喬特的笑容有點苦澀,「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不敢再面對她了。」
當晚,我夢到一些過去的事。
喬特當時口中的女孩,似乎是他很重要的人,雖然喬特從那之後再也沒提起那女孩的事情,但是我卻能從他一舉一動中感覺到--喬特一直惦記著她。
不知道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
*
我決定拜訪阿諾德。
很奇特的是,他在大學時代並沒有朋友,我勉強連絡到了一位名叫納克爾的學長,他似乎是阿諾德常去的那間教堂的牧師,我們聊了一會兒,納克爾答應我星期天來做禮拜的時候將阿諾德介紹給我,於是那,也就構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近距離看的時候,才發現他真的是個太過精緻的美人。
有若白瓷娃娃那般的毫無瑕疵的皮膚及精緻的五官,水晶一般的冰藍色的眸子更替他削減了幾分人性,他坐在輪椅上祈禱的樣子就像是天使,可惜是個殺了很多人的天使。
「你祈禱了什麼?阿諾德。」納克爾在禮拜結束後走到輪椅後方,向他搭話。
「我為領袖及大德意志祈禱。」阿諾德平淡地答道,頓了頓,「還有一位故人。」
「願神聆聽你的祈禱。」納克爾微笑道,向我招了招手,「吶,我為你介紹一位我的學弟,也是你的學弟,他說在學術研討茶會上看到你,對你很尊敬。」
「我沒有興趣。」
阿諾德冷冷地道,推了輪椅轉身要走,我連忙上前,抓住了輪椅的把手。
「別跑那麼快,聽我說句話吧,學長。」我說,看見那銀髮青年回眸冷冷瞪了我一眼。
「……我討厭菸味。」
他很直接地表明,我先是愣了愣,而後抽掉了口裡的菸,扔到地上踩熄。
阿諾德注視著我的目光始終是那樣的冷淡,還帶著一點不耐煩與厭惡感,我冷冷地瞪回去,真是左思右想都無法明白,喬特怎麼會跟這種人是朋友。
「我來介紹一下,阿諾德,這位是G。」納克爾替我們倆打圓場,他爽朗地笑了笑,「現在已經畢業了,不過以前在校內也是究極有名的人物,還當過學生會副會長呢。G,這位是阿諾德,因為沒念高中的關係所以年紀比我小,論輩份卻是我的學長,究極的一個大怪胎,不過他可是黨衛軍內赫赫有名的人物啊,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
「黨衛軍?」我稍稍瞇起了眼,問,「請問學長是什麼職位?」
「不需要告訴你。」阿諾德冷冷地答道,「學長學長的噁心死了,滾開。」
--唉,我感覺自己的忍耐快到達極限了。
明明就坐了輪椅還這麼囂張,喬特到底是怎麼認識這種傢伙的?我隱忍住一腳踹倒他輪椅的強烈衝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有禮貌。
「我想請問阿諾德先生一個問題。」我加重了抓著他輪椅把手,讓他走不了,「你在我朋友的喪禮那天來了對吧--喬特˙彭哥列的喪禮。」
阿諾德瞪大了冰藍色的眸子。
我看見他的手握成了拳頭,卻始終沒有答話,納克爾有些不明白地看著我,又將視線移到阿諾德身上,只要是幾年之內讀過慕尼黑大學的學生,沒有人不知道喬特˙彭哥列這個人。
「阿諾德,你也認識喬特?」納克爾好奇地問,「可是我記得他入學的時候,你已經畢業了的樣子……還是說,你們不是在校內認識的?」
「……我們別談這個話題。」阿諾德淡淡地道,拿起擱在大腿上的圍巾,套上了頸子,他抬手握了下納克爾的手,平靜地說,「今天謝謝你了,我要走了。」
「喂!你還沒回答我……」
「--你叫G是吧?」打斷了我的話,阿諾德終於回頭正視著我的眼,「跟我來。」
我愣愣地看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說不出話來。
我彷彿又再一次看到他在喬特喪禮上的眼神,那種窒息似的強烈感受宛如黑暗一般一點一點地滲透了我,他的情緒傳到了我眼中,是那種被稱為「寂寞」的情感。
他是喬特的遺物。
我確信地,這樣想著。
*
那之後我幫忙推輪椅,他帶著我回到他家。
阿諾德自己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房子裡,他的右腳跛了,他跟我說是因為連中了六槍,一問之下才發現我們同年,這或許就是他討厭我叫他學長的原因,我和他說了一些喬特的事,雖然他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拄著拐杖做一些生活家事的樣子很艱辛,看來他的腳是最近才跛的,還沒有習慣殘疾人士的生活,我看著看著,索性接手替他做。
阿諾德的眼神,讓我感到了一種責任。
我不知道喬特是否認識他,但是我卻覺得,我必須要好好替摯友照顧這個他留下的遺物。
我和阿諾德漸漸地熟識起來。
我在慕尼黑的工廠找了份工作,下了班就會順道去阿諾德家一趟,替他把家事做一做,順便煮個晚餐,我也沒有再去接觸白玫瑰的成員,因我知道阿諾德與納粹黨太過親近,很有可能藉由我調查到白玫瑰,若我想照顧阿諾德,就必須離白玫瑰越遠越好。
阿諾德的家裡時常有蓋世太保出入,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原諒蓋世太保,甚至只要看到他們都會湧上殺人衝動,他們不像是為了處理公事而來的,每當阿諾德和他們談話時,我都會迴避,但是我多少也能從他們對待阿諾德的態度中看見,蓋世太保對阿諾德是多麼崇敬。
我更加懷疑喬特的死因。
很少人知道喬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他的父母為了保護喬特,直到喬特成年後才告訴他這個消息,他也將這件事情當成秘密,目前知道的似乎也只有我而已。
也多虧他將秘密保守良好,喬特最後被當成尊貴的巴伐利亞人送回慕尼黑大學,聽說他沒遭到太重的拷問,至少皮沒被剝下來,死也還有個全屍,只是腦門被手槍開了個血洞,雖然我仍是無法原諒兇手,但這對殘暴慣了的蓋世太保而言,已經是最仁慈的殺法。
究竟是兇手本來就打算對喬特網開一面?或者一切只是喬特的幸運使然?
*
1943年初,是個下雪的冬日。
夜晚的時候雪勢增強,阿諾德要我留宿一晚,一個名叫斯佩德的蓋世太保也在這一夜來到阿諾德家中,帶來他所謂的伴手禮--猶太人皮燈籠。
當他把人皮燈籠掏出來的瞬間,我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全都往腦袋竄上,若不是阿諾德及時叫了我一聲,我早就已經衝過去,狠狠把那個蓋世太保揍一頓,但是對方的身分是蓋世太保,如果我不冷靜下來,不只是我自己會賠上性命,會連阿諾德也一起連累,我走回廚房說要做個飯後甜點,關上廚房的門,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下。
冷靜的時候,反而將外面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人是誰?」那名為斯佩德的蓋世太保以危險的嗓音問,「你最好別和他太過親近,否則我哪一天就帶著他的皮作成的燈籠來見你,知道嗎?」
「他是我僱的傭人,如果你殺了他,我就讓領袖把你踢出蓋世太保,讓你來做我家的傭人。」阿諾德冷淡地回應,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到時候,你最好提防死在我的手下。」
「努呵呵呵呵……你就是這點令人著迷,強大、美麗,讓人一再想挑戰--老實說你才必須提防我呢,我可是一直在等待你叛黨入獄的時機,好不容易一個名為「喬特」的機會出現了,你卻因為殘廢而退了黨,退黨也就罷了,領袖還頒給你兩枚榮譽勳章,這下你似乎已經離我的拷問室非常遙遠了呢……真是可惜。」
「我對領袖一直很忠誠,想等我叛黨,不如等你死還比較快。」阿諾德冷冷地譏道,而後是數秒的沉默,「……你剛剛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幫助喬特逃走的人是你嗎?」
我的神經彷彿都緊繃了起來。
阿諾德的退黨與喬特似乎有很大的關係,而且,喬特曾經逃走過。
「啊哈!現在才發現。」斯佩德發出幾聲愉悅的輕笑,「我只是特地放了把鈍刀在他的附近而已,看來他應該磨了很久才磨斷繩子吧,呵,他也真是厲害,竟然在磨斷繩子以後,還能夠擊昏守衛,奪走一把槍……不過現在我可是很後悔,早知道你不會因他而叛黨,我就會趁他搶完槍的時候殺了他了,畢竟可是那把槍--毀了你的右腿啊。」
「別說了!」
我第一次聽見阿諾德大吼。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直到現在這一刻才知道--讓阿諾德殘廢的人是喬特,但是為什麼?阿諾德應該很恨喬特才對,他是蓋世太保,而喬特毀了他的右腿,他又怎麼會去那場喪禮?
「……真是令人噁心。」
我聽見斯佩德冷冷地說。
「你竟然會為了別的男人如此激動,這一點都不是我美麗的首席--吶,我真希望那天殺了他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前蓋世太保首席阿諾德大人。」
我一腳踢開了廚房的門。
我狠狠地瞪著那兩人,我想眼睛一定充血了,斯佩德他正將阿諾德按在沙發上,兩人的雙唇近得就要貼在一起,平時的我肯定會被這樣曖昧的舉動嚇到,但是此刻,迴盪在我腦中的就只有喬特的死,我衝上前去,狠狠地揍了斯佩德一拳。
他被我揍下了沙發,在地毯上滾了好幾個圈,咳出了一口血,我轉身抓起阿諾德的領子,將他從沙發上揪起來,我看見他的眼眶微微泛紅,但是我現在什麼都管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我衝著他奮力大吼,「是你殺了喬特!……是你殺了喬特!你還是蓋世太保的首席!你就是殺人兇手!還敢去他的喪禮!!!」
阿諾德沒有說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快速伸出手,反抓住我的領子,將我用力往前揪,一枚子彈就在此時擦過我的髮尾,射穿了沙發,我狼狽地跌進阿諾德的懷裡,聽見斯佩德站起的聲音。
「我要殺了他……」斯佩德的聲音顫抖著,「讓開,首席。」
「我警告你別在我家發瘋。」阿諾德冷冷地回應,我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我坐著也一樣可以殺了你,要是你敢撒野,我就把你那天幫助喬特逃跑的事情告訴現任首席。」
「呵……你真的寧願殺了我,也要護著他……?」
「出去,斯佩德。」
「那個傢伙叫什麼名字?」
「我說出去!」
阿諾德將什麼東西扔了出去。
我聽見花瓶打破的聲音,我緩緩地撐起身子,只見斯佩德緊按著手臂,鮮血流得一手,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拾起地上的槍,似乎是識相了,快步離開了客廳,以染血的手開了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之中,我回過頭,看見牆上深插著一把銀色的手銬。
阿諾德放開了我。
他彷彿虛脫一般,身子軟了下來,窩在沙發上,蜷起了身子。
殺害喬特的兇手從蓋世太保手中保護我,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
「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站起身,總算是稍微恢復了一點冷靜,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是乾啞,「你的右腿……真的是喬特打殘的嗎?」
阿諾德斂下睫,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說你的右腿是被喬特傷的?告訴我殺了喬特的不是你!」
「……殺了喬特的,是我。」
從他口中聽到確信的答案,沒想到會這麼讓我打擊。
我感覺自己彷彿就被抽乾了似地,退後幾步,跌坐在地,我以為是喬特遺物的人,竟然是我最憎恨的、殺害了喬特的兇手,而這幾個月來,我竟在照顧這個兇手的生活起居。
「那你……為什麼膽敢去喬特的喪禮?」我以顫抖的聲音問,阿諾德看向了我。
「因為……」他頓了頓,眼眶泛著微紅,「喬特和我有一個約定。」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預料,阿諾德是殺了喬特的人,卻和喬特之間有過約定,我知道史達林格勒戰役對喬特產生多大的影響,他已經發誓過不再殺人,就算手上拿了槍,他也絕對不會做出朝別人的右腿連開六槍的這種卑劣行為,那麼,喬特死的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阿諾德,而後朦朦朧朧地,片段的記憶湧了上來。
很多很多年前,似乎當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記得在我家鄉的那個小鎮,有個銀髮的漂亮的短髮小女孩,她總是遠遠地躲在樹後,看著和喬特一起嬉戲的我們,卻在哭。
喬特一直以來都假裝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現在想起來,那個女孩也和阿諾德一樣,有著一雙冰藍色的眼睛。
「……把喬特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吧。」我緩緩地說,以疲累的虛脫的嗓音,「至少讓我判斷過喬特的意志後,再決定要不要為他復仇。」
阿諾德點了點頭。
「--我答應喬特,他是我這輩子殺的最後一個人。」
他以這句話做為開場白,開始了那晚的故事。
他告訴我喬特在刑房裡是如何地和他爭吵,又如何輕柔地親吻他,然後在那個巷子裡,喬特是如何溫柔地對他笑著,緊握著他顫抖的手要他開槍,關於他們做的那些約定,喬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那樣清楚地在我腦海中浮現,這不太可能是阿諾德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所描述的,是真正的喬特,喬特就是這種人。
然後他說,他撿起了喬特的槍,射殘了他的右腿。
只有退黨,才能不再殺人,才能達成他與喬特的約定。
從他的描述中我可以聽得出,阿諾德的意志並沒有改變,他仍然對希特勒如此忠誠,即使喬特已經勸過了他,阿諾德依然沒有改變想法,但至少,喬特犧牲了性命,讓阿諾德自此以後不再殺人,他不只是為了阿諾德本身,也是為了拯救一些猶太人。
我開始明白了喬特的想法。
阿諾德的辦事能力太過優秀,所以不能讓他留在納粹黨。
他以自己的性命,換來了阿諾德的退黨,就連死的時候,都還是笑著的。
我的直覺並沒有錯。
阿諾德,就是喬特留下的遺物。
*
1943年六月,白玫瑰等人被蓋世太保抓到了。
含索爾兄妹在內的六名核心成員全部被送上斷頭台,一個月後,同盟國以飛機空投的方式,朝德國各地投下了白玫瑰的傳單,不過我始終有個問題想不透,蓋世太保在一年前白玫瑰剛活動時就已抓到了當時的領導人喬特,但是卻隔了整整一年才掌握白玫瑰的行蹤,秘密警察既擁有預先逮捕權,又怎麼可能讓效率差到這種地步,甚至讓白玫瑰的事情傳得全國皆知?
我問了阿諾德,才知道喬特在刑房裡什麼也沒透露。
阿諾德,也沒有逼問他。
他在喬特死前送他的最大一份禮物,就是殺了喬特,也只有殺了他,才能讓喬特所守護的東西不被秘密警察發現,也同時能讓喬特免於被其他蓋世太保拷問至死的慘況。
當時的戰況越來越激烈,我辭掉了工廠的工作,以傭人的身分待在阿諾德家裡。
有時候我會推他去外頭散步,卻會刻意避開葬著喬特的墓園,阿諾德從來不去墓園看喬特,但他總是托我帶花去看他,每次想到喬特的死與身為兇手的阿諾德,我的內心總是百般痛苦,然而當我站在喬特的墳前時,心靈卻又是如此地安定與和諧,就彷彿是喬特在耳邊說服我,照顧阿諾德這個決定並沒有錯。
1945年四月,紅軍逼進柏林,希特勒自殺。
阿諾德為此難過了很久,我阻止了很多次他仿效希特勒吞徽章自殺的行為,巴伐利亞地區暫時由黨內的路德維希成為領導,阿諾德的生命彷彿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與目的。
同年五月,納粹投降,德國被分成四個區,巴伐利亞則落到了英美手中。
阿諾德第一次告訴我,他想去喬特的墓前看看。
我推著他的輪椅走了出去,納粹黨現在失勢了,曾經位高權重的黨員都受盡了唾棄,幸好阿諾德已經退黨,而我又曾和白玫瑰有點關係,我們在慕尼黑的地位不至於太糟,我推著阿諾德到喬特的墓前,喬特的墳上放著幾塊石頭,那是猶太人的傳統。
阿諾德看著那塊墓碑,不由得眼眶泛紅,他從我手中接過拐杖,吃力地站了起來,彎身撿起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地放到喬特的墳上。
我退到遠處看著他,看見阿諾德崩潰一般地趴下來,在墳墓前哭了好久。
喬特說的是對的,阿諾德現在的確很後悔。
希特勒並沒有帶給德意志繁榮與安定,反而將德國搞得殘破不堪,而阿諾德甚至已經不知道,當初他是為了什麼殺掉喬特的,我想他一定很後悔,那天晚上,沒有跟著喬特一起逃走。
可是再怎麼哭,喬特也不會醒來了。
至少喬特幫助他退了黨,讓他現在不會更後悔。
*
同年十月,紐倫堡大審。
我們從慕尼黑一路搭車到紐倫堡,看著那些曾經的納粹黨戰犯被判下死刑,阿諾德過去殺了那麼多人,竟奇蹟似地沒有落在審判名單之中,後來阿諾德告訴我,似乎是斯佩德動了點手腳,他看準了納粹會失事,在投降前就叛了黨,創造一個新身分投靠同盟國,並偷偷竄改了黨內成員名單及事跡,完美地消去了有關阿諾德和他自己的紀錄。
但阿諾德告訴我,他希望自己能站上死刑台。
*
1946年初春,阿諾德染上了肺病。
自戰爭結束後,他的心理狀況一直很不穩定,恐怕也染上了一些精神疾病,我與阿諾德一起生活已經幾年了,卻始終不到可以交心的地步,阿諾德太冷了,他的心房只對喬特敞開,我也只打算將他當成喬特的遺物好好照顧他,並沒有打算與他有進一步心靈層面的發展,對我而言,我的摯友永遠只有喬特一人,自他死後,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那樣一個知音。
阿諾德的病情時好時壞,醫生勸戒他要避免想起傷心事,於是我讓他遠離德國一切關於政事的新聞,他比以前瘦了更多,也變得更加蒼白,夏天的時候我時常帶他去晃晃,他也就勉強撐過了一個夏天,秋天天氣開始轉涼,他的病情也隨之惡化。
我知道阿諾德撐不過1946年。
11月的時候下了初雪。
阿諾德變得比以前更加安靜,眼神卻溫和得多了,那天他坐在窗邊望著新雪,靜靜地流下了眼淚,從他口中喃喃說出了水晶之夜之類的詞,我要他別再想那些事情,替他添了件毯子,然而阿諾德卻回頭告訴我,他想要去喬特那裡看一眼。
只要他提出關於喬特的請求,我便無法拒絕他。
我知道他深愛著喬特,喬特也深愛著他,帶他去喬特的墓前能讓他心情好過一點,而我想喬特也一定會很高興,於是我們簡單做了準備之後,就推著輪椅出了門。
喬特的墳墓被覆蓋上了一層白白的雪。
阿諾德從輪椅上下來,坐在墳邊,他輕輕用手撥去了上頭的雪,動作輕柔得不像是阿諾德了,而後他靠上了冰冷的墳墓,閉上眼睛。
「別睡啊。」我說,「睡著了小心凍死。」
阿諾德沒有回我話,但我知道他聽到了。
我看著一起一伏的胸口,突然察覺到他的呼吸是那樣的微弱,我剛想叫他,卻看見阿諾德睜開了眼,以極為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喬特的墳。
然後他微笑了。
「這次……我來追你了。」輕聲地,他說。
「不管到哪裡,都一起走吧……」
阿諾德說著,緩緩地闔上了眼簾。
我沒有叫他,我知道自己不該叫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胸膛起伏的速率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而後,就像發條一般,慢慢地,停止了。
他的臉色像雪一樣白,坐在那裡的樣子像一尊精緻的白瓷娃娃,初雪落在他銀色的髮上,漸漸地,將他與喬特覆蓋起來,我靜靜地看著他們,流下了眼淚。
*
那一年,我離開了慕尼黑。
要往哪裡去,我也不曉得,我失去了摯友與雇主,可是總不能一直停在原處,我坐在東方快車上,透過結霜的窗戶,望向外頭白皚皚的雪景。
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陽光暖暖的,很溫和。
(完)
我第一次見到阿諾德,是在那個星期天的上午。
他只出現了幾分鐘,我卻對他印象很清楚,他拄著柺杖,遠遠地站在樹旁,深邃的目光穿過哀悼的人群,停駐在漆黑的棺木上,彷彿他能夠看見棺蓋下沉睡的金髮青年。
我本以為他只是路過看熱鬧的,畢竟這場葬禮的規模並不一般,幾乎所有慕尼黑大學的學生與教授都來了,我與喬特從小就認識,卻從不知道他有個跛腳的朋友。
但是他的眼神吸引了我。
--朦朦朧朧之中我竟有種感覺,那是喬特留下的遺物。
*
喬特死後第三個星期天,我退出了白玫瑰。
見了喬特最後一面的女孩索爾沒有挽留我,他知道失去摯友對我而言是多大的傷痛,我明明知道自己該繼承喬特的遺志,繼續參予白玫瑰的活動,然而每一次站上街頭,都會提醒我喬特的死,以及那樣一個好的男人,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
索爾繼承了喬特的意志,成為了白玫瑰的領導人,她說原本該被蓋世太保抓走的是她,是喬特犧牲了自己保護她,因此她更不能辜負喬特的心意,她與她哥哥漸漸成為了白玫瑰的核心,慕尼黑大學的學生都知道校內有這麼對勇敢的索爾兄妹。
就在我脫離白玫瑰不久之後,我第二次見到了阿諾德。
大概是政府開始盯上慕尼黑大學了,官方在校內舉辦了盛大的學術交流茶會,阿諾德是以已畢業學長的身分前來的,這次我將他看得很清楚,他有一張太過漂亮的臉蛋,有神的冰藍色眼睛,若不是他坐在輪椅上,不然在場沒有人會將他當作殘疾人士。
阿道夫˙希特勒也來了,他算是這場學術交流會的中心點。
他的身旁永遠都跟著許多的護衛,或許也是因為如此,他沒注意到我們憤恨的眼神,希特勒慣例站上台發表了演說,他的演說中隱約帶著點對學生與教授的威脅,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演說非常有魅力,在他演說結束後,整個大廳幾乎有八成的人都起立鼓掌,我看了一眼阿諾德,他並沒有起立,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看見了他對希特勒的崇拜與感動。
看來他並不能成為我們的一員吧,我想。
被希特勒洗腦的人都是頭腦不清楚的傻蛋,老實說我對阿諾德很失望,我以為喬特的朋友之中不會有像他那樣的人,我萬萬沒想到有那樣犀利而美麗的眼神的人竟然會是希特勒的追隨者,然而更讓我訝異的還在後頭。
希特勒從演講台上走了下來,來到阿諾德的面前,與他握手。
是因為關心殘疾人士嗎?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阿道夫˙希特勒彎下身來,尊重地與他平視,遠遠地他們交談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但我看見希特勒惋惜地嘆了口氣。
而後,他與阿諾德相互擁抱,互道再見。
希特勒走後,阿諾德轉了輪椅,目送他直到離開。
他顯然沒有自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穿著風衣的幾名蓋世太保經過他的身邊紛紛停下腳步,不是寒暄個幾句,就是恭敬地向他行禮,我漸漸地明白了,希特勒會那麼尊重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一定是黨內的很重要的人。
阿諾德看起來明明是那麼年輕。
說這樣的人已經擁有了與希特勒交談擁抱的權力,任誰都會不相信,然而這樣的例子就在我的眼前出現,他看起來和喬特差不多年紀,卻像一個已經在戰場上光榮了一生,引退休息的老兵,我稍微問了幾位學長,他們告訴我,那個銀髮青年的名字是阿諾德。
是當年最優秀的學生,沒有念過高中卻考上了這所全德意志最好的大學,他只念了短短三年就畢業,並獻身給了納粹黨,他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只是他當年畢業的時候,他還是雙腿健全、前程光明璀璨的少年。
就和喬特一樣。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什麼,這名為阿諾德的青年和納粹黨高層是如此的貼近,卻又出席了喬特的喪禮,我們大家都知道喬特是死在蓋世太保的手下,然而真正的內幕卻沒有人曉得--我開始懷疑,喬特的死和這個青年有很大的關係。
*
「吶、G,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沒有大家想的那樣好。」記憶中年幼的喬特苦笑著,神情有些沮喪,「這件事情,我只能對你開口而已,你願意聽我吐苦水嗎?」
「當然,兄弟都當多久了。」
「我啊……有個喜歡的人。」
「女孩子嗎?」
「啊……不、呃……好吧,是的。」喬特頭一次看起來有些窘迫,他笑了笑,「她的父母最近過世了,而在她身陷險境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救她……也不在她身邊。」
「那種英雄式的場景本來就很難發生的,你又不需要自責。」
「我知道。」喬特說,低下了頭,「我知道……可是……我總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你又來了!別把什麼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不是的,我是指……我應該為她的心理層面負起責任。」喬特的笑容有點苦澀,「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不敢再面對她了。」
當晚,我夢到一些過去的事。
喬特當時口中的女孩,似乎是他很重要的人,雖然喬特從那之後再也沒提起那女孩的事情,但是我卻能從他一舉一動中感覺到--喬特一直惦記著她。
不知道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
*
我決定拜訪阿諾德。
很奇特的是,他在大學時代並沒有朋友,我勉強連絡到了一位名叫納克爾的學長,他似乎是阿諾德常去的那間教堂的牧師,我們聊了一會兒,納克爾答應我星期天來做禮拜的時候將阿諾德介紹給我,於是那,也就構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近距離看的時候,才發現他真的是個太過精緻的美人。
有若白瓷娃娃那般的毫無瑕疵的皮膚及精緻的五官,水晶一般的冰藍色的眸子更替他削減了幾分人性,他坐在輪椅上祈禱的樣子就像是天使,可惜是個殺了很多人的天使。
「你祈禱了什麼?阿諾德。」納克爾在禮拜結束後走到輪椅後方,向他搭話。
「我為領袖及大德意志祈禱。」阿諾德平淡地答道,頓了頓,「還有一位故人。」
「願神聆聽你的祈禱。」納克爾微笑道,向我招了招手,「吶,我為你介紹一位我的學弟,也是你的學弟,他說在學術研討茶會上看到你,對你很尊敬。」
「我沒有興趣。」
阿諾德冷冷地道,推了輪椅轉身要走,我連忙上前,抓住了輪椅的把手。
「別跑那麼快,聽我說句話吧,學長。」我說,看見那銀髮青年回眸冷冷瞪了我一眼。
「……我討厭菸味。」
他很直接地表明,我先是愣了愣,而後抽掉了口裡的菸,扔到地上踩熄。
阿諾德注視著我的目光始終是那樣的冷淡,還帶著一點不耐煩與厭惡感,我冷冷地瞪回去,真是左思右想都無法明白,喬特怎麼會跟這種人是朋友。
「我來介紹一下,阿諾德,這位是G。」納克爾替我們倆打圓場,他爽朗地笑了笑,「現在已經畢業了,不過以前在校內也是究極有名的人物,還當過學生會副會長呢。G,這位是阿諾德,因為沒念高中的關係所以年紀比我小,論輩份卻是我的學長,究極的一個大怪胎,不過他可是黨衛軍內赫赫有名的人物啊,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
「黨衛軍?」我稍稍瞇起了眼,問,「請問學長是什麼職位?」
「不需要告訴你。」阿諾德冷冷地答道,「學長學長的噁心死了,滾開。」
--唉,我感覺自己的忍耐快到達極限了。
明明就坐了輪椅還這麼囂張,喬特到底是怎麼認識這種傢伙的?我隱忍住一腳踹倒他輪椅的強烈衝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有禮貌。
「我想請問阿諾德先生一個問題。」我加重了抓著他輪椅把手,讓他走不了,「你在我朋友的喪禮那天來了對吧--喬特˙彭哥列的喪禮。」
阿諾德瞪大了冰藍色的眸子。
我看見他的手握成了拳頭,卻始終沒有答話,納克爾有些不明白地看著我,又將視線移到阿諾德身上,只要是幾年之內讀過慕尼黑大學的學生,沒有人不知道喬特˙彭哥列這個人。
「阿諾德,你也認識喬特?」納克爾好奇地問,「可是我記得他入學的時候,你已經畢業了的樣子……還是說,你們不是在校內認識的?」
「……我們別談這個話題。」阿諾德淡淡地道,拿起擱在大腿上的圍巾,套上了頸子,他抬手握了下納克爾的手,平靜地說,「今天謝謝你了,我要走了。」
「喂!你還沒回答我……」
「--你叫G是吧?」打斷了我的話,阿諾德終於回頭正視著我的眼,「跟我來。」
我愣愣地看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說不出話來。
我彷彿又再一次看到他在喬特喪禮上的眼神,那種窒息似的強烈感受宛如黑暗一般一點一點地滲透了我,他的情緒傳到了我眼中,是那種被稱為「寂寞」的情感。
他是喬特的遺物。
我確信地,這樣想著。
*
那之後我幫忙推輪椅,他帶著我回到他家。
阿諾德自己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房子裡,他的右腳跛了,他跟我說是因為連中了六槍,一問之下才發現我們同年,這或許就是他討厭我叫他學長的原因,我和他說了一些喬特的事,雖然他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拄著拐杖做一些生活家事的樣子很艱辛,看來他的腳是最近才跛的,還沒有習慣殘疾人士的生活,我看著看著,索性接手替他做。
阿諾德的眼神,讓我感到了一種責任。
我不知道喬特是否認識他,但是我卻覺得,我必須要好好替摯友照顧這個他留下的遺物。
我和阿諾德漸漸地熟識起來。
我在慕尼黑的工廠找了份工作,下了班就會順道去阿諾德家一趟,替他把家事做一做,順便煮個晚餐,我也沒有再去接觸白玫瑰的成員,因我知道阿諾德與納粹黨太過親近,很有可能藉由我調查到白玫瑰,若我想照顧阿諾德,就必須離白玫瑰越遠越好。
阿諾德的家裡時常有蓋世太保出入,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原諒蓋世太保,甚至只要看到他們都會湧上殺人衝動,他們不像是為了處理公事而來的,每當阿諾德和他們談話時,我都會迴避,但是我多少也能從他們對待阿諾德的態度中看見,蓋世太保對阿諾德是多麼崇敬。
我更加懷疑喬特的死因。
很少人知道喬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他的父母為了保護喬特,直到喬特成年後才告訴他這個消息,他也將這件事情當成秘密,目前知道的似乎也只有我而已。
也多虧他將秘密保守良好,喬特最後被當成尊貴的巴伐利亞人送回慕尼黑大學,聽說他沒遭到太重的拷問,至少皮沒被剝下來,死也還有個全屍,只是腦門被手槍開了個血洞,雖然我仍是無法原諒兇手,但這對殘暴慣了的蓋世太保而言,已經是最仁慈的殺法。
究竟是兇手本來就打算對喬特網開一面?或者一切只是喬特的幸運使然?
*
1943年初,是個下雪的冬日。
夜晚的時候雪勢增強,阿諾德要我留宿一晚,一個名叫斯佩德的蓋世太保也在這一夜來到阿諾德家中,帶來他所謂的伴手禮--猶太人皮燈籠。
當他把人皮燈籠掏出來的瞬間,我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全都往腦袋竄上,若不是阿諾德及時叫了我一聲,我早就已經衝過去,狠狠把那個蓋世太保揍一頓,但是對方的身分是蓋世太保,如果我不冷靜下來,不只是我自己會賠上性命,會連阿諾德也一起連累,我走回廚房說要做個飯後甜點,關上廚房的門,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下。
冷靜的時候,反而將外面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人是誰?」那名為斯佩德的蓋世太保以危險的嗓音問,「你最好別和他太過親近,否則我哪一天就帶著他的皮作成的燈籠來見你,知道嗎?」
「他是我僱的傭人,如果你殺了他,我就讓領袖把你踢出蓋世太保,讓你來做我家的傭人。」阿諾德冷淡地回應,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到時候,你最好提防死在我的手下。」
「努呵呵呵呵……你就是這點令人著迷,強大、美麗,讓人一再想挑戰--老實說你才必須提防我呢,我可是一直在等待你叛黨入獄的時機,好不容易一個名為「喬特」的機會出現了,你卻因為殘廢而退了黨,退黨也就罷了,領袖還頒給你兩枚榮譽勳章,這下你似乎已經離我的拷問室非常遙遠了呢……真是可惜。」
「我對領袖一直很忠誠,想等我叛黨,不如等你死還比較快。」阿諾德冷冷地譏道,而後是數秒的沉默,「……你剛剛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幫助喬特逃走的人是你嗎?」
我的神經彷彿都緊繃了起來。
阿諾德的退黨與喬特似乎有很大的關係,而且,喬特曾經逃走過。
「啊哈!現在才發現。」斯佩德發出幾聲愉悅的輕笑,「我只是特地放了把鈍刀在他的附近而已,看來他應該磨了很久才磨斷繩子吧,呵,他也真是厲害,竟然在磨斷繩子以後,還能夠擊昏守衛,奪走一把槍……不過現在我可是很後悔,早知道你不會因他而叛黨,我就會趁他搶完槍的時候殺了他了,畢竟可是那把槍--毀了你的右腿啊。」
「別說了!」
我第一次聽見阿諾德大吼。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直到現在這一刻才知道--讓阿諾德殘廢的人是喬特,但是為什麼?阿諾德應該很恨喬特才對,他是蓋世太保,而喬特毀了他的右腿,他又怎麼會去那場喪禮?
「……真是令人噁心。」
我聽見斯佩德冷冷地說。
「你竟然會為了別的男人如此激動,這一點都不是我美麗的首席--吶,我真希望那天殺了他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前蓋世太保首席阿諾德大人。」
我一腳踢開了廚房的門。
我狠狠地瞪著那兩人,我想眼睛一定充血了,斯佩德他正將阿諾德按在沙發上,兩人的雙唇近得就要貼在一起,平時的我肯定會被這樣曖昧的舉動嚇到,但是此刻,迴盪在我腦中的就只有喬特的死,我衝上前去,狠狠地揍了斯佩德一拳。
他被我揍下了沙發,在地毯上滾了好幾個圈,咳出了一口血,我轉身抓起阿諾德的領子,將他從沙發上揪起來,我看見他的眼眶微微泛紅,但是我現在什麼都管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我衝著他奮力大吼,「是你殺了喬特!……是你殺了喬特!你還是蓋世太保的首席!你就是殺人兇手!還敢去他的喪禮!!!」
阿諾德沒有說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快速伸出手,反抓住我的領子,將我用力往前揪,一枚子彈就在此時擦過我的髮尾,射穿了沙發,我狼狽地跌進阿諾德的懷裡,聽見斯佩德站起的聲音。
「我要殺了他……」斯佩德的聲音顫抖著,「讓開,首席。」
「我警告你別在我家發瘋。」阿諾德冷冷地回應,我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我坐著也一樣可以殺了你,要是你敢撒野,我就把你那天幫助喬特逃跑的事情告訴現任首席。」
「呵……你真的寧願殺了我,也要護著他……?」
「出去,斯佩德。」
「那個傢伙叫什麼名字?」
「我說出去!」
阿諾德將什麼東西扔了出去。
我聽見花瓶打破的聲音,我緩緩地撐起身子,只見斯佩德緊按著手臂,鮮血流得一手,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拾起地上的槍,似乎是識相了,快步離開了客廳,以染血的手開了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之中,我回過頭,看見牆上深插著一把銀色的手銬。
阿諾德放開了我。
他彷彿虛脫一般,身子軟了下來,窩在沙發上,蜷起了身子。
殺害喬特的兇手從蓋世太保手中保護我,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
「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站起身,總算是稍微恢復了一點冷靜,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是乾啞,「你的右腿……真的是喬特打殘的嗎?」
阿諾德斂下睫,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說你的右腿是被喬特傷的?告訴我殺了喬特的不是你!」
「……殺了喬特的,是我。」
從他口中聽到確信的答案,沒想到會這麼讓我打擊。
我感覺自己彷彿就被抽乾了似地,退後幾步,跌坐在地,我以為是喬特遺物的人,竟然是我最憎恨的、殺害了喬特的兇手,而這幾個月來,我竟在照顧這個兇手的生活起居。
「那你……為什麼膽敢去喬特的喪禮?」我以顫抖的聲音問,阿諾德看向了我。
「因為……」他頓了頓,眼眶泛著微紅,「喬特和我有一個約定。」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預料,阿諾德是殺了喬特的人,卻和喬特之間有過約定,我知道史達林格勒戰役對喬特產生多大的影響,他已經發誓過不再殺人,就算手上拿了槍,他也絕對不會做出朝別人的右腿連開六槍的這種卑劣行為,那麼,喬特死的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阿諾德,而後朦朦朧朧地,片段的記憶湧了上來。
很多很多年前,似乎當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記得在我家鄉的那個小鎮,有個銀髮的漂亮的短髮小女孩,她總是遠遠地躲在樹後,看著和喬特一起嬉戲的我們,卻在哭。
喬特一直以來都假裝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現在想起來,那個女孩也和阿諾德一樣,有著一雙冰藍色的眼睛。
「……把喬特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吧。」我緩緩地說,以疲累的虛脫的嗓音,「至少讓我判斷過喬特的意志後,再決定要不要為他復仇。」
阿諾德點了點頭。
「--我答應喬特,他是我這輩子殺的最後一個人。」
他以這句話做為開場白,開始了那晚的故事。
他告訴我喬特在刑房裡是如何地和他爭吵,又如何輕柔地親吻他,然後在那個巷子裡,喬特是如何溫柔地對他笑著,緊握著他顫抖的手要他開槍,關於他們做的那些約定,喬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那樣清楚地在我腦海中浮現,這不太可能是阿諾德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所描述的,是真正的喬特,喬特就是這種人。
然後他說,他撿起了喬特的槍,射殘了他的右腿。
只有退黨,才能不再殺人,才能達成他與喬特的約定。
從他的描述中我可以聽得出,阿諾德的意志並沒有改變,他仍然對希特勒如此忠誠,即使喬特已經勸過了他,阿諾德依然沒有改變想法,但至少,喬特犧牲了性命,讓阿諾德自此以後不再殺人,他不只是為了阿諾德本身,也是為了拯救一些猶太人。
我開始明白了喬特的想法。
阿諾德的辦事能力太過優秀,所以不能讓他留在納粹黨。
他以自己的性命,換來了阿諾德的退黨,就連死的時候,都還是笑著的。
我的直覺並沒有錯。
阿諾德,就是喬特留下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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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六月,白玫瑰等人被蓋世太保抓到了。
含索爾兄妹在內的六名核心成員全部被送上斷頭台,一個月後,同盟國以飛機空投的方式,朝德國各地投下了白玫瑰的傳單,不過我始終有個問題想不透,蓋世太保在一年前白玫瑰剛活動時就已抓到了當時的領導人喬特,但是卻隔了整整一年才掌握白玫瑰的行蹤,秘密警察既擁有預先逮捕權,又怎麼可能讓效率差到這種地步,甚至讓白玫瑰的事情傳得全國皆知?
我問了阿諾德,才知道喬特在刑房裡什麼也沒透露。
阿諾德,也沒有逼問他。
他在喬特死前送他的最大一份禮物,就是殺了喬特,也只有殺了他,才能讓喬特所守護的東西不被秘密警察發現,也同時能讓喬特免於被其他蓋世太保拷問至死的慘況。
當時的戰況越來越激烈,我辭掉了工廠的工作,以傭人的身分待在阿諾德家裡。
有時候我會推他去外頭散步,卻會刻意避開葬著喬特的墓園,阿諾德從來不去墓園看喬特,但他總是托我帶花去看他,每次想到喬特的死與身為兇手的阿諾德,我的內心總是百般痛苦,然而當我站在喬特的墳前時,心靈卻又是如此地安定與和諧,就彷彿是喬特在耳邊說服我,照顧阿諾德這個決定並沒有錯。
1945年四月,紅軍逼進柏林,希特勒自殺。
阿諾德為此難過了很久,我阻止了很多次他仿效希特勒吞徽章自殺的行為,巴伐利亞地區暫時由黨內的路德維希成為領導,阿諾德的生命彷彿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與目的。
同年五月,納粹投降,德國被分成四個區,巴伐利亞則落到了英美手中。
阿諾德第一次告訴我,他想去喬特的墓前看看。
我推著他的輪椅走了出去,納粹黨現在失勢了,曾經位高權重的黨員都受盡了唾棄,幸好阿諾德已經退黨,而我又曾和白玫瑰有點關係,我們在慕尼黑的地位不至於太糟,我推著阿諾德到喬特的墓前,喬特的墳上放著幾塊石頭,那是猶太人的傳統。
阿諾德看著那塊墓碑,不由得眼眶泛紅,他從我手中接過拐杖,吃力地站了起來,彎身撿起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地放到喬特的墳上。
我退到遠處看著他,看見阿諾德崩潰一般地趴下來,在墳墓前哭了好久。
喬特說的是對的,阿諾德現在的確很後悔。
希特勒並沒有帶給德意志繁榮與安定,反而將德國搞得殘破不堪,而阿諾德甚至已經不知道,當初他是為了什麼殺掉喬特的,我想他一定很後悔,那天晚上,沒有跟著喬特一起逃走。
可是再怎麼哭,喬特也不會醒來了。
至少喬特幫助他退了黨,讓他現在不會更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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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十月,紐倫堡大審。
我們從慕尼黑一路搭車到紐倫堡,看著那些曾經的納粹黨戰犯被判下死刑,阿諾德過去殺了那麼多人,竟奇蹟似地沒有落在審判名單之中,後來阿諾德告訴我,似乎是斯佩德動了點手腳,他看準了納粹會失事,在投降前就叛了黨,創造一個新身分投靠同盟國,並偷偷竄改了黨內成員名單及事跡,完美地消去了有關阿諾德和他自己的紀錄。
但阿諾德告訴我,他希望自己能站上死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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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初春,阿諾德染上了肺病。
自戰爭結束後,他的心理狀況一直很不穩定,恐怕也染上了一些精神疾病,我與阿諾德一起生活已經幾年了,卻始終不到可以交心的地步,阿諾德太冷了,他的心房只對喬特敞開,我也只打算將他當成喬特的遺物好好照顧他,並沒有打算與他有進一步心靈層面的發展,對我而言,我的摯友永遠只有喬特一人,自他死後,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那樣一個知音。
阿諾德的病情時好時壞,醫生勸戒他要避免想起傷心事,於是我讓他遠離德國一切關於政事的新聞,他比以前瘦了更多,也變得更加蒼白,夏天的時候我時常帶他去晃晃,他也就勉強撐過了一個夏天,秋天天氣開始轉涼,他的病情也隨之惡化。
我知道阿諾德撐不過1946年。
11月的時候下了初雪。
阿諾德變得比以前更加安靜,眼神卻溫和得多了,那天他坐在窗邊望著新雪,靜靜地流下了眼淚,從他口中喃喃說出了水晶之夜之類的詞,我要他別再想那些事情,替他添了件毯子,然而阿諾德卻回頭告訴我,他想要去喬特那裡看一眼。
只要他提出關於喬特的請求,我便無法拒絕他。
我知道他深愛著喬特,喬特也深愛著他,帶他去喬特的墓前能讓他心情好過一點,而我想喬特也一定會很高興,於是我們簡單做了準備之後,就推著輪椅出了門。
喬特的墳墓被覆蓋上了一層白白的雪。
阿諾德從輪椅上下來,坐在墳邊,他輕輕用手撥去了上頭的雪,動作輕柔得不像是阿諾德了,而後他靠上了冰冷的墳墓,閉上眼睛。
「別睡啊。」我說,「睡著了小心凍死。」
阿諾德沒有回我話,但我知道他聽到了。
我看著一起一伏的胸口,突然察覺到他的呼吸是那樣的微弱,我剛想叫他,卻看見阿諾德睜開了眼,以極為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喬特的墳。
然後他微笑了。
「這次……我來追你了。」輕聲地,他說。
「不管到哪裡,都一起走吧……」
阿諾德說著,緩緩地闔上了眼簾。
我沒有叫他,我知道自己不該叫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胸膛起伏的速率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而後,就像發條一般,慢慢地,停止了。
他的臉色像雪一樣白,坐在那裡的樣子像一尊精緻的白瓷娃娃,初雪落在他銀色的髮上,漸漸地,將他與喬特覆蓋起來,我靜靜地看著他們,流下了眼淚。
*
那一年,我離開了慕尼黑。
要往哪裡去,我也不曉得,我失去了摯友與雇主,可是總不能一直停在原處,我坐在東方快車上,透過結霜的窗戶,望向外頭白皚皚的雪景。
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陽光暖暖的,很溫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