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復仇者?」
冬雪將街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藍髮穿著深色大衣的男人走在大街上,手中拿著手機,不悅地瞇起了那雙異色的眼,「那是什麼?」
『是,我照白蘭大人的指示去查過這個人的資料……』電話另一頭有些生澀的聲音回道,『這個叫風紀財團的……似乎是日本黑道和裏世界的秩序維持者。』
「然後?」男人停下腳步,靠上一間咖啡廳的玻璃窗,眉頭緊緊蹙起,「雲雀恭彌是那個叫風紀財團的領導人?他來德國做什麼?」
『這個……目前還不清楚。』
「盡快查出來。」
『是的,托特克普夫先生……』
托特克普夫‧斯佩德掛斷了電話。
他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口中吐出的氣息化作陣陣白煙,一會兒,他閉上了眼,像是在思考些什麼,而後又睜開,側頭望向地鐵站的方向。
已經過去兩天了。
照理說,雲雀恭彌的毒癮應該發作少說有十次了,就算他本人沒有上癮,終究會為了山本武的毒癮來找自己的──想起為了山本武的安危而果斷丟下了槍的那黑髮男人當時的表情,一股不悅便自六道骸心底升起。
明明只是個有色人種。
──沒錯,和喬特˙彭哥列一樣,都是有色人種。
電話鈴聲在此時打斷了六道骸的思緒。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上頭顯示的來電者:城島犬。
「犬?」他按下通話鍵,淡淡地問,「怎麼樣?」
『果然已經被發現了,骸大人。』
電話另一頭傳來匆促的聲音,『暖氣機裡的穆斯塔發先生被搬走了!警方那邊還沒有傳出風聲,可能是被那個小鴨子還是小麻雀的搬走了。』
「雲雀恭彌……嘖!」六道骸咬牙,別開了頭,「……要是他報警就糟糕了,犬,今天下午來幫我搬家,找上千種和克羅姆。」
『咦……可以是可以……骸大人要搬去哪裡?』
「薩哈森。」六道骸頓了頓,蹙起眉,「──我要回舊東德去。」
六道骸約四個月大的時候,兩德合併了。
他的父母和長輩帶著還哭鬧的他一路開車向柏林,見證了柏林圍牆的倒塌,那一晚,全東德的人民興奮地又叫又跳、歡呼著、怒吼著,煙火滿天齊放,甚至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所謂災難的開始。
資本主義的強襲讓六道骸的父母失了工作。
年幼的孩子沒有奶喝、沒有尿布穿,東馬克廉價兌換西馬克,可口可樂的廣告旗幟取代DDR的旗幟,覆蓋整面大樓,百貨公司一家接著一家興起、雜貨店一家接著一家倒閉,許多失業的東德人開始懷念那個極權、充滿壓迫,卻不必隨著資本主義惡性競爭而隨波逐流的蘇維埃共產時代。
他們住在凱姆尼茲-茲維考經濟區的外圍,父母為了維持生計,前往工作機會較多的大城市求生,而年紀還小的六道骸,便交由年邁的爺爺奶奶帶大。
他的奶奶雖已白髮蒼蒼,卻仍保有優雅的氣質,爺爺也是一副貴族樣,雖然生活在鄉村地區,住在不太起眼的普通宅子裡,內部的生活品質卻挺講究,家裡也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家裡的地窖是爺爺的實驗室,裡面擺放著各種藥品與實驗器材,他身為村裡的密醫,偶爾也會有人到家裡來買藥品,六道骸對化學實驗的興趣,便是由這位身為醫生的爺爺──戴蒙˙斯佩德所啟發的。
托特克普夫──Totenkopf,便是由爺爺為他起的名字,於是因著這個名字,骷髏頭便成為了六道骸的專屬標記,他的髮色詭異,髮型也奇怪,名字又可怕,學校裡的同學便對他敬而遠之,在漫長的就學生涯中,六道骸一直都是孤立的。
但是,六道骸從不曾因此厭惡自己的爺爺。
那個老人對他很照顧,對他很疼愛,將一切艱澀複雜的知識都交給了他,他擁有如此優越的能力,卻從不外現於他人,說起話來總是很優雅,就連年邁時撐著拐杖的姿勢也像個十八世紀的紳士,對待奶奶埃琳娜總是彬彬有禮,他總是告訴六道骸,要以身為優秀的亞利安人為傲。
十八歲那一年,六道骸錄取了西德巴伐利亞邦的慕尼黑大學。
他興奮地從郵局趕回來,揮舞著手中的錄取信,卻一踏進門,就看見奶奶蒼白的臉色,她發皺蒼老的臉上垂著淚痕──她說,一群猶太人來過了。
爺爺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抓走的。
因為兩德統一的關係,猶太人得以進入被封閉已久的舊東德,而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就這樣硬是被抓上了飛機,帶往以色列,從此,就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天,六道骸才知道,他溫柔優雅的爺爺──是個納粹。
納、粹、是、錯、的。
他、們、種、族、屠、殺。
這些概念融入教育體系,深深植入年幼的六道骸的心底,那宛若洗腦程式一般,讓六道骸對此深信不疑──直到戴蒙˙斯佩德在以色列被處死為止。
他的父母從茲維考和凱姆尼茲回來,替爺爺處理後事,奶奶和父母特地把地窖的實驗室留給六道骸收拾,這也讓他發現了爺爺年輕時的照片和日記本,那被妥善地鎖在一個木箱裡,鑰匙已經遍尋不著了。
那個暑假,六道骸撬開了木箱。
打開箱子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卻保存完好的照片,照片上映著的是一個身穿納粹軍服的男人,髮色是淺的,從黑白灰階中不能辨認正確的顏色,他有著一雙英氣凜然的雙眼,眼珠也是漂亮的淺色,他是站著的,姿勢很軍人標準,大約能判斷背景是禮堂,他的眼睛似乎沒在看著鏡頭,聚焦在很遠的地方。
六道骸很少看過那麼漂亮的亞利安男人。
他將那些木箱裡的日記、書信和相片全部翻了出來,而後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叫作阿諾德˙亞凡席斯,死於1946年,葬在慕尼黑。
讓他死的是一個猶太人──喬特˙彭哥列,還有一個紅髮的亞利安人,G。
第、三、帝、國、是、錯、的……
不。
六道骸彷彿一夕之間醒了過來,覺得自己受到了西德和所有西方世界的操弄和欺騙,而他兒時被孤立的記憶彷彿與現下重疊了,他是被孤立者的理解者。
──錯的,是納粹以外的整個世界。
「獄寺。」
深沉的嗓音自黑暗中響起。
整理文件的唰唰聲響瞬即停止,伴隨著一聲簡潔有力的應答,軍人似的。
掌控著整個歐洲地下世界的彭哥列黑手黨首領澤田綱吉沉默了好一陣子,良久,他突然像是十分疲憊似地嘆了口氣,接著是靠上沙發椅背傳來的沙響。
「怎麼了?十代首領。」
「不、我只是在想……雲雀恭彌他,還可以交給你嗎?」
黑暗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十代首領的意思是……?」
那問話的語氣隱約帶著不安。
「若不是才智、力量與財富兼備的話,是不可能成為日本黑道界的頂點的吧?」澤田綱吉以慵懶的嗓音發出一聲輕笑,「罌粟很美,卻有毒,不是嗎?」
「如果十代首領是擔心雲雀那傢伙會對我造成危險的話……!」
「──你可不要陷下去喔。」
唐突的打斷讓獄寺隼人陷入了沉默。
黑暗中,拉上的窗簾隙縫中透出一點點的光芒,恰好映射在那褐髮男人的指尖,獄寺隼人感到被那修長手指所瞄準的自己正在顫抖。
「十代首領才是……」良久,獄寺隼人終於顫抖地開了口,「雲雀恭彌隨便接近您,一定是有什麼企圖,您也要千萬小心……。」
澤田綱吉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本人並沒有回話。
「那麼……我先告辭了。」
獄寺隼人的聲音聽來隱約有一點慌亂,澤田綱吉知道那是屬於他的率直,獄寺隼人只是自己的專屬醫生,他因為仰慕自己才加入彭哥列,若不是有彭哥列的庇護,他在這個地下世界裡,除了暴力外──完全沒有其他生存的手段和能力。
「等等。」
隨著嗓音,匆促腳步聲瞬即停下。
「雲雀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獄寺隼人誠實回答,「接了斯帕納的電話之後就離開了,似乎是要幫忙什麼搜查的……我把我的車借他了。」
「是嗎。」澤田綱吉沉默了幾秒,又淡淡地道,「謝了,你可以離開了。」
關門的聲音響起。
澤田綱吉收回了手,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是沒聽懂……還是假裝沒聽懂?」他喃喃地自語道,在漆黑之中安靜地閉上了雙眼,「我的意思是……我很中意他,請你別對他出手呢。」
澤田綱吉頓了一會兒,嘆息。
「……不過,好像已經來不及了啊。」
周日早晨,凱姆尼茲-茲維考經濟區近郊。
經過幾天的折騰,六道骸辦過休學手續,終於從慕尼黑搬回薩哈森,根據線人的情報,雲雀恭彌再也沒有回去那間屋子,不知道是被彭哥列抓去做些什麼了,但總是一想到這裡,六道骸就覺得為一個有色人種擔心的自己十分愚蠢。
祖母埃琳娜在祖父斯佩德被處死一、兩年後也病逝了,父母在大城市內工作無法回來,如今這棟房子空蕩蕩的,只屬於六道骸一人。
從超市採買生活必備用品回來後,六道骸推開家門。
光亮從外邊溢入黑暗而空蕩的大宅,他嘆了口氣,心裡沒來由地覺得沉重,明天起要獨自一個人上屋頂去剷雪,況且這裡的暖氣太久沒開,不知道能不能繼續正常運作,六道骸側身將一手的採購品抱進屋內,摸索著電燈開關。
──碰。
身後的大門自己關上了,聲音不輕不重,六道骸以為那是風吹,沒有回頭,直到他聽見黑暗中傳來大門自動上鎖的聲音。
「誰……唔嗚!」
腹部猛然挨了重重一拳頭。
六道骸聽見紙袋被扯破的聲音,估計袋裡的Volkornbrot都被揍扁了,他向後重重地摔倒在地,懷裡的東西咚咚咚落了一地,他在黑暗中掙扎著要去抽口袋裡的手槍,手腕卻猛然被人踩住,一個重量壓上了他的腹部,他悶咳一聲,回過神來的瞬間,手槍的槍口已經抵上他的腦門。
9 x 19公釐魯格口徑──六道骸在感覺到那槍口的大小時忍不住想笑。
一把瓦爾特PPQ。
二O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夜半。
外頭的大雪已經積了約三尺高,陰冷的地窖凍得令人發寒,空氣死寂得彷彿停止了流動,六道骸打了個哆嗦,顫抖的雙唇早已泛成慘白,他的意識在模糊之中以極慢的速度轉為清晰,他眨了眨眼,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傳來,良久,他才終於勉強抬起頭,看見遠處的牆邊靠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被自己製造的毒品反噬的感想如何?」
那男人輕聲開口說,六道骸起初不太能理解他在說些什麼,但在藥物的作用下內心所泛起的仇恨的意志不斷地洶湧掙扎著,強迫自己必須在這有色人種的面前保持清醒,六道骸不記得他過了多久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然後他張開口,兩片蒼白乾裂的唇不停顫抖著,卻始終沒能成功吐出一個單詞。
「才只有5cc而已,你的身體也真弱。」那人影說著,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也罷,就讓我看看你的意志力究竟有多強悍。」
六道骸拼了命才從唇邊發出一聲冷哼。
只是他不確定那在對方耳裡聽來,究竟是冷哼還是難聽的慘笑。
雙手被反綁在椅子上,雙腳也被綁上椅腳,究竟是為什麼變成這種結果,六道骸現在暫時無法想起來,藥物的作用讓他覺得有些愉悅,然而心底深處仇恨的本能卻在厲斥屈服於藥物作用下的自己,這樣心理上的強烈矛盾讓他感到極大的煎熬──啊啊、對,這就是服藥者的下場,這就是自己所製造出來的「死亡夢境」。
他在意志對抗中身體逐漸出了一身汗,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腳和臉部卻還是很冰冷,那是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痛苦,六道骸開始喘氣,然而吸進肺裡的彷彿都是能將他氣管胸腔撕裂的冰冷空氣,他因這股疼痛而閉氣了一會兒,後又因缺氧而不得不開始吸氣,然後,他的意識在漫長的痛苦中,逐漸清晰了。
意識到自己開始清醒的那一刻,六道骸只覺得自己累壞了。
他抬起頭,終於看清了那靠在牆邊的男人的臉,他試圖回想那人的名字,好讓自己的大腦能夠開始正常運轉,他支吾了一會兒,張了口。
「阿諾……德?」
他疑惑地問,然而那有著東方五官的黃種人側頭過來,瞪大了眼。
六道骸的意識又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他意識到自己叫錯了,然後隨即感到些許的後悔,但是、反正、雲雀恭彌不會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很快地將視線從那雙灰藍色的銳利眼眸移開,看向了雲雀恭彌手中的物品,在看出那是什麼的瞬間,六道骸的椅子大力震動了一下。
「你在看什麼!」
他吼道,隨後迎來的是低血壓帶來的暈眩感。
「看什麼?我想想……」雲雀恭彌揚起一抹冷笑,望向六道骸,「啪」的一聲闔上了手中的日誌,「戰犯的……犯罪紀錄?」
「把它放下!」
他吼得很大聲,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地窖中迴響。
雲雀恭彌靜靜地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的動搖,一會兒,他再度打開日記本,不發一語地繼續看,六道骸感到自己的臉頰因憤怒而有了熱度,他試圖掙脫雙手的束縛,雲雀恭彌發出一聲淺淺的冷笑。
「看來你比剛才清醒多了。」他緩緩地道,視線卻未曾從手上的日記本移開,「那我們可以來聊聊天了,斯佩德先生。」
六道骸咬緊了牙,強迫自己要冷靜,縱然他現在仍是一片混亂,且難以冷靜地作出思考判斷,雲雀恭彌彷彿是知道這一點,給了他一些沉默的時間,好一會兒,地窖裡都只有紙張翻頁的聲響。
而後,雲雀恭彌輕輕闔上了書,將之收進一旁的黑色包包。
他安靜了半晌,六道骸警戒地瞪著他,卻隱約從那東方男人安靜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落寞,他靜止了好一會兒,才又緩緩地回頭。
「我與你的相遇是命運。」
他突然開口說出這句話,六道骸抬眉看著他,眼神難掩幾分詫異,縱然相處的時日並不多,但雲雀恭彌並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男人。
六道骸斟酌著自己該說什麼回答,才回神,雲雀恭彌已走到自己前方。
「原來如此……」他喃喃地道,以一種俯視的角度斜斜地審視著六道骸,「看過照片後才知道,你果真和他很像……那個戴蒙˙斯佩德。」
六道骸赫然抬起了頭。
「你知道他?」他難掩訝異地問。
「不就是剛剛那個日記的主人嗎?」雲雀冷冷地瞇起了眼,似乎是巧妙地迴避了問題的答案,六道骸嘖了一聲,別開頭。
雲雀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發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的身子斜斜地倚在牆上,在原本陰暗的地窖中背光的角度又讓他臉上的陰影更加晦暗,雲雀恭彌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或說六道骸本來也沒看他笑過,但他能隱約感覺到雲雀恭彌的心情比平時更差,在黑暗之中冷冷瞪著自己的那視線讓他有些發毛。
「有什麼話快說。」六道骸有些不自在地道,他發出一聲冷笑掩飾過去,「一句不發也能算是聊天,難道你們日本人都會心電感應?」
「我對你的納粹思想沒有摻和的興趣。」雲雀很快地回答,聲音又比剛才要更冷,「你剛才兩個朋友發了簡訊,問聖誕節要不要一起慶祝。」
「喔?」六道骸的心中多少起伏了一下,但他仍故作鎮定地哼笑了一聲,「所以?你打算怎麼辦?讓救兵過來嗎?」
「你認為我會怎麼做?」
似乎是沒有想到雲雀恭彌會反問自己,六道骸沉默了數秒,咬了咬下唇。
「回絕掉……這是你的風格吧?」藍髮男人低笑了兩聲回答,「很可惜,那些傢伙一定會發現哪裡不對勁,因為我是不會拒絕任何派對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在看過你所有的簡訊記錄後。」雲雀的語氣變得輕鬆起來,卻像是刻意的,看見六道骸抬頭驚怒的神色,他滿意地勾起一抹唇角,「所以,我答應了,然後?你猜呢?」
六道骸忿忿地咬牙。
「東方的復仇者」,雖然沒聽說過這個亂七八糟的名號,但照里奧的語氣來看,雲雀恭彌的來頭肯定不小,他必然擁有足夠的武器和人手,他想怎麼做?將犬和千種也一網打盡嗎?一個日本集團在德國惹出這種事值得嗎?還是說?他正是為彭哥列黑手黨辦事、夾雜著私人恩怨而來?
「確實,照你那種怪力,的確不無可能……」六道骸低下頭回避視線交會,那黃種人臉上滿意的神色讓他非常不快,「你想做什麼?將我們移交警察嗎?」
「你們?」雲雀恭彌發出一聲輕笑,「我對你以外的雜碎沒有興趣。」
「……不准你殺他們。」
「你今天真是容易產生誤會,打了毒品腦袋不清楚了嗎?」雲雀恭彌發出幾聲笑,嘴角卻全然沒有笑意,就彷彿是刻意在模仿六道骸似的,彷彿以這種說話方式激怒六道骸能讓他得到最大的快感,「正確答案是──我們兩人要單獨去聖誕蜜月旅行了喔,托特克普夫˙斯佩德先生。」
六道骸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什麼……?」
「唔唔……唔唔唔!」
──碰!磅!
六道骸被五花大綁丟上了轎車後座。
他聽見不遠處自家大門被關上的聲響,緊接著是前座車門打開的聲音,六道骸蠕動掙扎著想起身反抗,迎面而來的一拐子讓他乖乖就範,他喘著氣倒回後座座椅上,雲雀恭彌將一些物品放上了副駕駛座,緊接著是車子發動的聲音,關上了車門,打開暖氣,留下六道骸空蕩蕩的老家,油門一踩,瀟灑地離開了凱姆尼茲-茲維考經濟區外圍。
六道骸隨身攜帶著一些重要的情報,且這些情報也存放於他老家的地窖中。
在得知T2氾濫的罪魁禍首就是NSU後,雲雀恭彌向斯帕納索取了去年那起事件的詳細情報,2011年11月4日,以貝亞特˙查佩為首的地下國社黨三人組連續殺害了八名土耳其裔、一名希臘裔和一名德國女警,在消息爆發出來的那一天──相當於美國九一一事件的那一天,全德國的人民都因這起事件受到強烈的震撼──納粹主義並沒有消失,它從原本的排猶主義,如火如荼地發展成種族中心主義,對這些新納粹的信仰者而言,亞利安人以外的人類都不能算是人類。
「第四帝國計劃」──這正是他們現下所索求的夢想。
而這也是那天周五的晚上,白蘭˙傑索與那些NPD的相關者談的話題,雲雀恭彌在與斯帕納簡短討論過錄音內容後,對NSU這個組織大致上也掌握了一些關鍵情報──目前這個組織被揪出的有七人,兩人以死,只剩領導貝亞特˙查佩還活著,其餘有四人則是涉嫌協助的同夥,不過若是他與斯帕納推斷得正確,那麼這些被送上法庭的不過是少數人而已,包括六道骸等人在內,NSU的同夥絕對不止僅僅七人,貝亞特查佩只不過是──如白蘭那天對話中所暗示的──替死鬼,其餘兩人的死若是為了隱瞞更大的事實,那麼那個事實很有可能就是──NSU是個大規模組織。
但是,雲雀抬頭不經意地瞥了後視鏡一眼,鏡中倒映出後座六道骸狼狽掙扎的景象,他回想起七天前的晚上,山本武遭到綁架的那一天,他在家門前的走廊遇見兩名同夥,在倉庫前又有兩名同夥,然後是六道骸,以及那時候幫助六道骸昏迷自己的另一個同夥,印象中隱約還有一個聲音尖細的女性,暫且把那女人與用藥昏迷自己的同夥當作一人想,六道骸為首的團體中至少有六個人存在。
也就是說,NSU是個類似聯邦制度,底下各個小組分散自由行動的組織,至於位在這個組織中心點的,很有可能就是白蘭˙傑索等NPD相關者。
若是這項推論屬實,這將很有可能成為撼動德國根基的大新聞。
不過,此行的重點並不是打擊德國,雲雀恭彌稍微調整了下後視鏡的角度避免自己不經意去看見那張礙眼的臉,雖然現在製作者六道骸在自己手上,但不能保證T2的根源就能因此被阻斷,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利用他找到製作T2的工廠,甚至將T2完全排除,雲雀正思索著,偶然抬頭瞥見路牌才意識到自己早就該準備轉彎,雲雀恭彌踩住剎車的童時扭轉方向盤,後座的六道骸隨著激烈的碰撞聲發出一聲慘叫,輪胎磨擦路面發出尖銳聲響就連車內都聽得一清二楚,後方的車子猛按喇叭,雲雀恭彌咬牙,硬是將車身彎了過來,及時避過了差點以時速一百八十公里從後方撞上來的車輛,他瞄了眼後視鏡確定後方車流沒有因自己發生車禍,又想起獄寺隼人可能暴跳如雷的嘴臉,忍不住泛起一抹微笑。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後方的六道骸在口中被塞著布團的情況下大吼大叫,雲雀恭彌沒有聽懂,也決定裝作沒聽見,他聽見六道骸狼狽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的聲響。
「我們轉進A72了。」他頭也不回地向後方的人質知會,聽見六道骸發出的唔唔聲後,他只冷笑一聲,「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也沒用。」
「唔唔唔唔!」
「有什麼事等下再說。」
「唔!唔唔!唔!」
六道骸從後座扭動著撲過來,雲雀操縱方向盤的同時騰出一隻手給他狠狠一下肘擊,他聽見六道骸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接著是重新倒向後座的聲音,雲雀恭彌只冷冷看了一眼那個男人狼狽的表情後便重新將視線移回前方,前方的電子告示牌閃出的字樣讓他瞪大了眼。
前方路段因為大雪,道路封閉。
這真是糟到極點的壞消息,可能的話還會遇見交警,首先這台車不是自己的,除了獄寺隼人的行照也不在自己手上,他手上的駕照也不是國際駕照,最糟的是,現在他的後座還躺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雲雀恭彌不悅地嘖了一聲,向著旁邊的道路彎下了高速公路,看來今天之內是到不了霍夫了,只好明天再順著原路開過來,從A72轉A9公路的地形相較A93好走,但一路上經過的城市相對較多,若要避人耳目的話自然是該選擇後者,但是說不定他沒那麼多時間?特別面對後面這個特別狡猾的男人,在將他交到斯帕納手裡前,他能應付他多久?
「唔!唔唔唔!」
「吵死了!」
他喝斥一聲,正要回頭,六道骸卻又猛然撲過來,雲雀一時反應不及,雙手為了推開那男人而鬆開了方向盤,車子瞬間脫離內線道,往外線道滑去,雲雀嚇了一跳,六道骸卻死也不讓開,他急忙踩下剎車,輪胎卻在此時打滑,車身旋轉了好兩圈半後衝破護欄一路滑下山坡。
六道骸這下完全嚇醒過來,緊緊用身體夾住身上綁著安全帶的雲雀恭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車身一路穿越樹林,卻沒因撞上任何樹木而停下,也沒有因崎嶇不停的路面而翻倒,就這樣一路下滑,滑到了平坦的地面。
──碰!
巨響伴隨著車身大力一震,雲雀恭彌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車子已經停下了,似乎是後輪卡進了雪地裡,他心有餘悸地喘著氣,貼在自己身上的六道骸也是,他們兩人對看了一眼,而後,雲雀恭彌咬緊了牙。
「你看你做了什麼!」
「唔!唔唔唔唔!」
「你有什麼想說的!」
他吼道,用力扯掉六道骸口中的布團,將那沾滿口水的布團忿忿丟了出去,卻只見六道骸以驚慌失措的神情大叫。
「──廁所!」
氣溫,零下十度。
雲雀恭彌出了車外,裝作沒聽見車身另一端正在小解的聲音,不管向前看或是向後看都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地和樹林,手機訊號則是圈外,若順著原路往上爬的話應該能夠到得了一般道路,車子的性能算是沒有問題,雖然車頭撞凹了半邊,但還能發動,只是目前後輪陷在雪地裡不能動彈,很顯然,他們遇難了。
不過這樣也好,這代表六道骸也沒有任何逃跑的辦法,且既然護欄被撞破,或許不用多久就會有人來查看狀況,說不定也能因此聯絡到斯帕納或是澤田綱吉,雲雀恭彌停止了思考,他因寒冷的天氣而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在這樣的郊外過夜會凍死,又不能讓車子整夜空轉,這樣一來汽油在他們找到加油站以前很快就會耗光,雲雀恭彌將泛紅的鼻子縮進圍巾裡,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到副駕駛座的一端去找六道骸,他繞過去的時候,看見六道骸正縮在地上,正在雲雀恭彌的黑色包包裡翻找什麼東西。
「手槍我當然是隨身帶著,小偷。」他冷冷地道,靠上車身。
顯然沒有意識到雲雀過來的六道骸像是被嚇到似地抬起頭來,從雲雀的包包裡掏出那本厚厚的日記本,而後抱著它向後退了幾步。
「那種東西有那麼重要?」雲雀發出一聲不屑地冷笑,「你廁所上完了?」
六道骸沒有答話,只是用視線示意雲雀看向不遠處地上一灘泛黃的冰,雲雀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將視線移回六道骸身上,他向前跨出一步,拿起自己被扔在地上的黑色包包,轉身前側頭瞄了眼六道骸。
「上車,除非你想被凍死在外頭。」
「哼,你以為我會中計……」
「──天要黑了,幾公里內似乎都沒有城鎮,你想逃也逃不掉的。」雲雀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道,「很可惜的是我非得留你活口不可,上車。」
那黑髮的東方男人說完,打開車門逕自上了車。
六道骸獨自站在雪地中,抱緊了手中的日記本,咬牙。
「互助合作」──現在也不得不如此了。
太陽才剛下山,氣溫便驟降。
雪逐漸大了起來,風在樹林間呼嘯而過的聲音大得連車內都聽得很清楚,雲雀開著燈,從保溫杯裡倒了杯水,小口啜飲,六道骸從後座湊上來。
「這水是沒問題的嗎?」他問,雲雀知道他拐彎抹角地想說什麼。
「沒加T2進去。」他輕聲道,將杯子遞給六道骸。
「為什麼我非得和你這個非亞利安人間接接吻不可?」六道骸似乎不太情願地接過杯子,將杯裡剩下的水喝完,雲雀冷冷瞪了他一眼。
「直接接吻不是也有過嗎?」
他說,看見六道骸險些被水嗆著。
「你以為我想碰你嗎?要不是因為──」
六道骸突然打住了話,雲雀抬頭看向他。
「因為什麼?」他問,卻看見六道骸的表情沉重下來,那男人搖搖頭,將杯子遞還給自己,雲雀恭彌心裡卻多少有了答案,於是他也沉默下來。
「現在還不到五點……」六道骸的眼神有些不安的飄移著,很快轉移了話題,「我說,你就不能把車子發動嗎?」
「要是沒油了你負責嗎?」雲雀輕聲道,將熱水再次注滿水杯,「還要?」
六道骸搖搖頭示意雲雀自己喝就好,然後他嘆了口氣,倒回後座椅背,幸好被綁出來的時候雲雀恭彌大發慈悲扔了件羽絨外套給他,否則這夜沒過完自己就會凍死了,雲雀恭彌正小口小口喝著水,六道骸抬眼看著他,覺得心情頓時有些複雜,他想起了那張黑白照片上的男人──阿諾德˙亞凡席斯。
第一眼看見雲雀恭彌時,就因他們兩人相像的程度而愣住了。
不,但是雲雀恭彌是日本人,是從頭髮到腳趾都和亞利安血統沒有任何一點關連的日本人,六道骸著實為日本人也能生得這麼一張標緻的臉龐感到驚訝,但他充其量不過是阿諾德˙亞凡席斯的仿冒品。
爺爺直到放棄「納粹」這個身分前,都沒有如以得願將他最心愛的男人製成人皮燈籠好好保存,阿諾德˙亞凡席斯很早就死了,而且是被猶太人害死的。
區區的猶太人,也膽敢反抗亞利安人?六道骸想起爺爺被以色列人帶走的那一天,忍不住咬緊了牙,分明只是有色人種,竟然從自己身邊奪走了爺爺--
六道骸的思緒在雲雀恭彌回頭對上他眼神的瞬間被打斷。
七天前的晚上發生的事情猛然在他的腦海中閃現。
「你很閒的話就睡覺。」雲雀恭彌顯然是對六道骸正在思考的事情毫不知情,他將保溫瓶收了起來,有些疲倦地道,「要到早上九點多才會日出。」
「……雲雀恭彌。」
六道骸很少喚過他的全名,雲雀側過頭看向他。
「做什麼?」
「……不。」六道骸像是有些欲言又止,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而後嘴角勾起了微笑,就像他每次在雲雀恭彌家門口前守株待兔時會露出的那種微笑,「既然有這麼多時間,我們來聊個天如何?」
「我不想浪費體力……」
「──你和彭哥列是什麼關係?」
雲雀恭彌閉上了嘴。
他冷冷地望著六道骸,後者亦無所畏懼地望向他,雲雀打量了那男人質疑的眼神好一會兒,心裡揣測了幾個六道骸詢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他似乎要張口,半晌過去了卻仍是沒有回答,然後他放棄作解釋,將身子蜷成一團縮進外套內。
「你很在意嗎?」他頓了頓,又輕聲道,「那個喬特˙彭哥列。」
六道骸的表情在聽見這名字後瞬間扭曲。
「我說過讓你不准看──日記的內容你知道多少了!」
「你猜呢?」雲雀輕聲反問,語氣帶了幾分明顯的嘲諷,「原來慕尼黑大學的優秀菁英有個納粹祖先啊,話又說回來,那個喬特˙彭哥列不是你的學長嗎?」
「喔?是嗎?」六道骸嘴角微微抽搐,卻硬是擠出了惡劣的冷笑,「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冷嘲熱諷了?明明就是個毒蟲。」
雲雀恭彌瞪大了眼。
見座椅後面的對方始終不回話,六道骸知道自己猜中了,不僅藥效退得快,注射了三劑都還沒成癮,他早該知道雲雀恭彌曾經吸過毒,他發出一聲冷笑,繼續說下去,「而且還是T2的愛用者呢?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早就是我的粉絲了,雲雀恭彌,難道這一趟追過來是向我要簽名的──」
「住口!」
一隻手猛然伸來揪住他的領口,那黑髮男人咬著牙湊到六道骸的面前,後者慢條斯理地握住他的手腕,嘴角仍是掛著邪魅的冷笑。
「怎麼?被說中事實生氣了?」
「要不是你製造出那種毒品……」
「──喔?你這話跟那些去告麥當勞的美國胖小孩不是一樣嗎?」六道骸從容反唇相譏,「因為自己吃肥了就是販賣薯條的人的錯,真是典型的毒蟲思想。」
雲雀恭彌的神情因憤怒而扭曲,但他似乎還找不到立足點反駁,這讓六道骸很是愉快,他彷彿嘗到了報復的甜蜜滋味,他喜歡看這個男人生氣的表情。
一會兒,雲雀鬆開了緊握著六道骸衣領的手,他回歸了沉默,窩回前座,顯然是放棄再去和六道骸溝通,但表情還是很難看。
「……『死亡夢境』是能讓人看到幸福幻覺的藥。」見雲雀始終不發話,六道骸在沉默之中又再度開了口,「你在幻覺中看見了什麼呢?雲雀君。」
「……住嘴。」
「嘛,你不想說也沒有關係。」六道骸刻意將聲音稍稍提高,他後仰靠上椅背,翻開了手中的日記本,「反正,你的日記應該會告訴我就是了。」
「我的什麼日──」
雲雀恭彌的話在回頭的那一瞬間卡死在喉中。
六道骸拿在手上的,是一本暗紅色精裝的筆記本──那是他從阿諾德˙亞凡席斯的家裡拿出來的,屬於G的筆記本。
「還給我!」
他猛然撲了過去,六道骸巧妙地閃了開,雲雀的身體被座位卡住,他揮舞著雙手要從六道骸手中搶回,而那藍髮的亞利安人就像幼稚的小學男生,將日記本往後舉到雲雀恭彌手勾不到的地方。
「把它放在椅子底下又讓我從座位上摔下去是你自己的不對。」六道骸低笑道,「你看了我重要的日記本,以眼還眼可才是我的作風。」
「還給我!」雲雀忿忿地大吼,從口袋裡掏出手槍,上膛,「叫你還給我!」
查覺到情勢不利的六道骸跑下了車。
雲雀丟下外套跟著追了出去,外頭的風雪讓他打了個哆嗦,他聽見六道骸在雪地跑步的聲音,但黑暗中卻全然無法掌握對方的方向,雲雀恭彌氣紅了臉。
「那是我爺爺的!」他用力甩上車門,在逆風中吼道,「給我還來!」
他舉起手槍,卻不知道該往哪裡瞄準,他的手已經凍得無法停止顫抖,雲雀恭彌感到眼眶有些酸澀,他心急地四處尋找著六道骸的身影,六道骸就算是死在荒郊野外都與他無關,但那本日記本──想到爺爺的日記本在那男人手上,就彷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東西,被那雙髒手玷汙了一般。
令他感到──憤怒。
「六道……」
雲雀恭彌沒能來得及說完。
他眼前的世界突然一黑,五感頓時被抽離,向前倒地。
初次聽到六道骸的本名時,他就將他與爺爺口中的戴蒙˙斯佩德連起來了。
既然是斯佩德的子孫,那麼只單獨破壞喬特˙彭哥列的墳墓也可以解釋了,他一直在想,那個戴蒙˙斯佩德也一樣嗎?也和爺爺一樣,對過去那死去的兩人念念不忘,一直到死嗎?所以,六道骸才會和自己一樣,擔起了先人的夢想。
他抱著滿腹的好奇心來到了六道骸的家,在那個地下實驗室中找到了戴蒙˙斯佩德的日記本,在那一行行優雅卻帶著憤怒的筆跡中,他看見一個截然不同的G的景象──那是個張狂、暴躁、狡詐,從戴蒙˙斯佩德手中橫刀奪愛的狡猾形象,但雲雀恭彌只當是納粹主義者偏見的謾罵,並不放在眼裡。
直到他在日記的最末,看見了阿諾德˙亞凡席斯的照片。
那是個英挺修長的身影,身高大概比自己還要更高,他和自己想像中孱弱可憐的形象完全不一樣,那男人有著一頭淡色的頭髮,英氣凜然的、望向遠方的眼神,眼珠是淺色的,很漂亮。
但是,他長得和自己很像。
那相像的程度,可以說讓雲雀恭彌本身也嚇了一跳,他的心底當下油然生出一種反感厭惡的情緒,自己的長相竟然與他最厭惡的人相像,但是他接著又想起了他與爺爺剛見面不久時,那個下著大雷雨的下午。
在閃電強光的照射中,爺爺叫錯了他的名字。
爺爺視力惡化之後,也常常叫錯自己的名字。
原來,那並不是因為輕度阿茲海默症、不是因為智力退化──問題是出在自己,出在自己的這張臉上,雲雀恭彌不自覺地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他瞪大雙眼,一身都是冷汗,就彷彿那個多年前的夏天午後,那雙眼微微凸出的老人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時,那種直接而震撼恐懼又瞬間湧了回來。
他最喜歡的爺爺──把他認成了阿諾德。
熱水溫熱的觸感滑過他的唇角。
雲雀恭彌虛弱地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雙一藍一紅的妖瞳。
外頭的風雪仍是呼呼地作響,微弱的燈光亮著,他過了幾秒才逐漸意識過來,這裡是車內的後座,而六道骸正緊抱著他,將溫水以嘴度入他的口中。
他別開了頭迴避那男人的吻,卻仍是嚥下了口中的水。
「……噁心。」
他緩緩地道,六道骸微笑起來。
「我早就說了,你太冷了。」六道骸將保溫瓶收起,「而且一下子劇烈運動會有血壓就急遽降低,特別在這麼冷的天,心臟沒停就很不錯了。」
「日記本在哪裡?」
「被風吹走了。」
雲雀恭彌倏地坐起身,六道骸將日記丟上他的胸口。
「真是單純。」那藍髮男人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隨便說說你也信。」
雲雀冷冷瞪了他一眼,翻開筆記本匆忙確認是否有缺頁,六道骸在旁淡漠地注視著那日本人難得心急的樣子,然後看見雲雀恭彌抬起頭瞪著他。
「阿諾德的照片在哪裡?」
「那本來就是我爺爺的遺物,只是物歸原主好嗎?」六道骸沒好氣地道,搖了搖手中的戴蒙˙斯佩德的黑色日記本,「竟然擅自把我爺爺的寶貝夾在他仇人的日記本裡,你也未免太大膽。」
雲雀恭彌低下頭,抱緊了懷裡的日記本。
「你……都看了?」
「啊啊、看了,沒什麼吧?反正我們一報還一報。」六道骸不悅地別開了頭,「原來你說『我們的相遇是命運』是這個意思啊,G的孫子。」
「你有什麼想法?」
「哈啊?」
「我說,你對爺爺有什麼想法?」
雲雀恭彌抬起頭來,他的神情很平靜,灰藍色的雙瞳讀不出情緒,六道骸看著眼前的黑髮男人,突然覺得自己與他很相像,他們兩個都是一樣的,都是同樣敬愛著自己的爺爺,都是同樣地對那些所逝去的感到念念不忘。
「會有什麼想法?」六道骸別開頭,有些不自在地迴避了雲雀的視線,「他可是把阿諾德殺了的共犯者,我……」
他想起在日記本裡看到的,那個與爺爺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G,打住了話。
太相像了,當時與納粹社會對抗的喬特˙彭哥列與G的身影,還有,現下這個時代與整個社會的普世價值負隅頑抗的──自己的身影。
六道骸沒有把話說完,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他閉上了嘴,或許他不得不承認,G的文字確實很有魅力,這是戴蒙˙斯佩德所沒有看到的另一面。
雲雀沒有在追問下去,他只是在越來越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噴嚏,已經是晚上七點,風雪還是很大,照這樣看來,明天可能連打開車門都有困難,六道骸看著雲雀的側臉,心裡頓時百感交集,雲雀恭彌與自己的關係原來這麼複雜。
「要不要喝一點?」他轉移了話題,從身旁拿起兩罐烈酒,「Jägermeister,我從後車廂找到的,喝下去身體就會暖起來了。」
「……我不喝烈酒。」
「總比凍死好多了……如果你堅持不發動車子的話。」
雲雀恭彌淡淡地看向他,接過了六道骸遞來的酒瓶,既然是從後車廂找到的,這代表獄寺隼人有酗酒的習慣嗎?那麼爺爺呢?他喝酒嗎?
那,阿諾德呢?
晚上九點。
雲雀恭彌手中的Jägermeister已經被喝掉了三分之一。
車外的溫度還在下降,或許已經降到零下十五度,風雪也仍是沒停,雲雀恭彌縮在後座的一端,六道骸則縮在另一端,原本他們盡可能不想要碰觸到彼此,但雲雀卻有些難耐了,或許酒精的催化也是原因之一,他將身子挪向了六道骸。
「做什麼?」注意到雲雀恭彌向自己貼近,六道骸嘲諷地冷笑一聲,「怕寂寞嗎?想你的爺爺了?」
「好冷……」
雲雀恭彌抓住六道骸的手臂,清瘦的身體顫抖著,六道骸伸手去摸雲雀的手,果然是冷得和冰塊一樣,他嘆了口氣。
「不是讓你冷了就喝酒嗎?」
「沒用的。」
「沒用就喝多一點。」
六道骸伸手要去拿雲雀的酒瓶,後者突然向前抱住了他,六道骸嚇了一跳,雲雀的雙頰和耳朵都泛著紅,很顯然是醉了,他貼在六道骸的懷裡,閉上眼睛。
「我的爺爺很溫柔,對吧?」
他含糊地低喃著一些話,六道骸沒有聽清楚,只是仍對貼上來的雲雀恭彌感到有些無措,現在的雲雀恭彌安靜得像隻受傷的黑貓。
「沒有人……會比他更溫柔了。」
「你從剛剛起就在說什麼……」
「什麼阿諾德的──我才不承認!」
雲雀恭彌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密閉空間爆開來,六道骸嚇了好一跳,他看見雲雀恭彌那張泛紅的臉上流下了淚水,吃驚地瞪大雙眼。
「等等,你難道是吸毒了……」
「就連你也一樣!每個人都是阿諾德、阿諾德的!」
「什麼跟什麼、你能不能冷靜點……」
「你是因為我像阿諾德才會吻我的吧!該死的新納粹!」
猛然間一個拳頭就往六道骸臉上揮,後者扎實地吃了一拳,口腔漫開一陣血腥味,疼痛的感覺讓他的右半邊臉頰幾乎失去知覺,六道骸忍痛了半晌才回過頭來,朝著那向自己揮拳的黑髮男人大吼。
「雲雀恭彌!你不要太過分──嗯唔!」
雙唇猛然被堵住。
雲雀恭彌的口腔傳來重重的嗆人的酒味,六道骸瞪大了雙眼,那個對自己厭惡至極、個性又傲慢惡劣的日本人,現在竟溫順地貼在自己懷中,取悅一般地親吻著自己,六道骸只覺得自己的腦中一片混亂。
那吻技實在是差得可以,但他也知道,雲雀恭彌並不是認真想與自己接吻,那黑髮男人緩緩地推開了他,似乎是稍微冷靜了下來,他看見他嫣紅雙頰上的淚水不斷滴落,雲雀恭彌低下頭,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
「G也是……」他輕聲道,「只有武……對、只有武……是正眼看著我的……」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六道骸不知道回些什麼話才好,只覺得這個時後開口嘲笑他會顯得太不識時務,弄得不好或許又會多挨幾拳,但若要開口安慰他,那只會讓完全沒有立場的自己顯得更加虛偽。
雲雀恭彌偎在六道骸懷裡,像是想到了什麼,又低泣了起來。
「但是我把武送走了……」他喃喃地道,將臉埋入六道骸的羽絨外套之中,「把武送走了……我做了跟爺爺一樣的事……不對……我沒有把武當作誰的替代品……」他打住了話,像是想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下來,「G……」
直到現在這一刻,六道骸才明白他口中的「G」是那本暗紅色日記本的主人,是雲雀恭彌的爺爺,但他卻直呼那男人的名諱,這讓六道骸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雲雀恭彌跟自己不一樣,他對他的爺爺抱持著遠超過「敬愛」的情感。
莫非,雲雀恭彌在吸毒時看到的幻覺,也是他的爺爺嗎?
這個想法一竄出腦中,六道骸立刻推開了身旁的雲雀恭彌,大半是出於噁心,那黑髮男人被他推倒在座位上,稍稍張大了泛紅的眼眶,他灰藍色的雙瞳終於聚焦在六道骸的臉上,而後他像是稍稍清醒了一點,閉上眼,輕打了個嗝。
「好冷……」他輕聲說,「對吧,喬特……」
六道骸瞪大了眼看著他,雲雀恭彌卻沒再說話,他在座位上蜷起了身軀,彷彿刺蝟一樣用風衣緊緊包裹自己,六道骸伸手試圖要觸碰他,卻在半空中停下了──剛剛,雲雀恭彌所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有重度的精神分裂嗎?還是他完全把自己套入了阿諾德˙亞凡席斯這個角色裡?又或是──六道骸覺得這麼想的自己一定也是瘋了──但如果真的有所謂東方人口中的投胎轉世和六道輪迴的話──……
雲雀恭彌──難道就是阿諾德嗎?
那麼,現在在這裡得到他的話──爺爺未了的心願說不定就……
不,但是……阿諾德怎麼可能轉世成非亞利安人?雲雀恭彌是日本人,他不過是阿諾德的仿冒品罷了……但是……他剛剛脫口而出的喬特又是怎麼回事?
先人的遺願彷彿詛咒一樣,硬是將他們兩個不相干的人兜在一起,難道他與雲雀恭彌的相遇真的是命運嗎?若是如此,又將被引導到哪裡去?
感性與理性在他腦中不斷地往返辯論,六道骸覺得自己的思緒亂成一團,雲雀恭彌坐起了身,伸手去拿酒瓶,六道骸看著那男人扭開瓶蓋喝了一大口,又被嗆咳得流出了眼淚,然後小口啜了幾口,扭緊瓶蓋,將酒瓶放回地上,雲雀恭彌的動作接著又停止了,他維持著俯身的姿勢,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眼淚順著他的鼻樑滑下,滴落,他身上的風衣滑了下來,露出他清瘦的身軀,他的褲子尺寸有點大,很顯然不是他自己的,從這個角度可以隱約看見那男人的股溝,還有那和一般黃種人比起來算是偏白的皮膚。
六道骸可以意識到他腦內方才還在喧囂的辯論停止了。
「冷……」
雲雀恭彌顫抖著,打了個哆嗦,趴下去撿自己滑到座位下的風衣外套,六道骸伸手從雲雀的褲縫裡滑入,連同底褲一同向後扯下,露出那雪白的臀瓣,雲雀恭彌過了幾秒才意識過來,他帶著淚霧的迷濛雙眼有些厭惡地瞪向了六道骸。
「你做什麼?」
「讓你溫暖起來啊,你不是嫌冷嗎?」六道骸滿不在乎地道,掏出懷裡先從從雲雀身上偷摸來的瓦爾特PPQ,單手按開保險栓,指向雲雀的腦袋,咧開一抹冷笑,「來吧,自己把上衣脫掉,沒什麼,反正你不是跟誰都可以嗎?」
「誰……?」
雲雀恭彌瞇起眼,茫然地看著槍口,六道骸嘖了一聲,雲雀現在醉得一蹋糊塗,根本沒有意識到手槍的脅性,他將保險栓栓上,將手槍丟向一邊,身子向前一傾,將雲雀恭彌按上了窗戶。
「照我說的話做,你就會溫暖起來。」他嘴角的笑意帶著一種侵略性的張狂,卻又同時以誘人的柔軟的口吻道,「吶,你也不想凍死吧?這對我們兩個都好。」
雲雀恭彌的身體又熱又冷。
進入他體內的瞬間,甬道的緊窒與熾熱讓六道骸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雲雀白皙的雙腿暴露在空氣中,緊緊扣著六道骸的腰,冷得幾乎沒有溫度,他因內部被進入的不適感而漲紅了雙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吸進肺裡的都是冰冷的空氣,六道骸知道那對雲雀來說有多麼痛苦,他伸手愛撫身下人兒的前端,氣溫低得讓雲雀恭彌沒有辦法勃起,他伸手抓緊六道骸的衣領,神情很是難受。
六道骸自己也沒有好過一點,雲雀緊緊夾著他男根的後穴不斷在收縮,他是痛得可以,一時半刻也沒有辦法強硬抽動,他伸手去磨擦雲雀恭彌的腹部,溫熱的手掌觸碰到冰冷肌膚的瞬間雲雀恭彌發出一聲呻吟,他的身子顫抖著,六道骸看見他的眼角又滑下了淚水。
「疼嗎?」他柔聲問。
雲雀開了口,但他蒼白的雙唇顫抖得厲害,沒有回答。
「呵……我可是疼得要死。」六道骸自嘲地發出一聲輕笑,汗水自頰側滑下,「你難道沒有毒品就是性冷感嗎?」
「我竟然……和你這個納粹……」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戀老頭癖變態。」六道骸冷笑道,輕輕搓揉著雲雀腹部的手加快了速度,感到那冰冷的肌膚也逐漸溫暖起來,雲雀恭彌纏住自己的雙腳仍是抖得厲害,六道骸解開自己的羽絨外套,讓雲雀的雙腳伸進來,他查覺到雲雀腹部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後穴也不再那麼緊窒,剛剛胡亂塞進去的奶油似乎也開始奏效,雲雀的雙頰變得更加嫣紅,紅得非常美麗。
他緊蹙的眉逐漸鬆開,看來是放鬆下來了。
「好……溫暖……」
究竟是他的錯覺還是雲雀恭彌軟弱的時候聲線會提高,六道骸總覺得現在躺在自己身下的雲雀恭彌比平時要更加誘人,他的手下移離開雲雀的腹部,上下套弄起那軟軟的男根,雲雀恭彌閉上了眼睛,彷彿在享受六道骸的取悅,抓準身下人放鬆的時機,六道骸向前一個用力挺進。
「啊……!」
「──痛!」六道骸慘叫道,「你不要突然縮緊!」
「那是……因為你……」雲雀大口大口喘著氣,夾住六道骸腰部的雙腿又收得更緊,他沒有說完,疼痛將他的眼角逼出了淚水,他的雙唇有如未熟的櫻桃一般紅潤,六道骸彎下身吻住了他的雙唇。
Jägermeister的味道。
重重的、濃郁的,六道骸想起了他們第一次接吻的時候,實在無法想像那時的雲雀與現在的雲雀是同一人,雲雀恭彌伸手環上了他的頸子,那雙骨感的手試圖扯住六道骸的羽絨外套,卻總是因抓不住而滑掉,六道骸笑了起來。
或許,連自己也是醉了。
他再次挺入熾熱甬道的深處,雲雀恭彌發出一聲疼痛的呻吟。
「不要……還不行……」
「可是不動的話……很冷啊。」他以無辜的語氣道,緩緩退出,又突然進入,就這樣一深一淺地緩慢進行規律的抽送。
手裡緊握著的軟軟的慾望在來回抽動下逐漸硬挺起來。
「什麼嘛,你不是也很舒服的嗎?」他發出一聲嘲諷的冷哼,嘴角卻掛著笑意,「想要更多的話就直說啊,婊子。」
「舒服……嗎?」雲雀任由自己的身體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抽送而律動,仰望的眼神有些茫然,「為什麼……會是跟你……」
「我也想、知道啊……」又一次深深地挺進,換來身下人一聲柔軟的輕吟,六道骸輕笑起來,「喂,你也會和那個老頭、做這種事嗎?幾歲開始的?」
「什麼老……啊……!」
「我是說、那個叫G的傢伙……!」
雲雀抓著六道骸的手臂,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
他的泛紅的雙唇微張著,似乎是有些顫抖,他的身體變得比剛才還要更軟,就彷彿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一般,他的頭無力地側歪了一邊,六道骸停止了律動,俯視著那雙平靜而無神的灰藍色雙眸。
「喂,還活著嗎?」
「爺爺他……不喜歡我。」雲雀恭彌喃喃地道,淚水再度安靜地滑落了他的眼角,「他喜歡的是阿諾德……只是因為,我長得像那個男人……」
「──你到底要噁心別人到什麼地步才甘心啊?」
再次用力向前挺進,雲雀恭彌的雙瞳猛然放大,他的喉結上下滑動,聲音卻像哽住了一般沒有發出,六道骸一瞬之間因打斷了對方思緒而感到一絲的滿意。
「再說、哪有正常人……會喜歡上大自己七十歲的老頭子……的啊……!」他在逐漸加快的律動中低聲咒罵著,越是看著雲雀恭彌難受的神情,他的快感就在瘋狂中越發強烈,「你這個……精神分裂變態……!」
「不是……哈……!啊……、」
他氣息哽住的方式一度像要窒息了,雲雀恭彌緊緊抓住六道骸的臂膀,手指深深的陷入羽絨外套之中,他的話沒有說完,但他似乎放棄再去辯解什麼,車子上上下下地震動著,六道骸抽送的速度還在逐漸加快,在體內一次又一次來回的衝撞替冰冷的胴體帶來了熱度,雲雀恭彌原本就已混亂的腦袋幾乎已經泛成一片空白,疼痛與不適逐漸在習慣之中麻痺,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快感。
這就是……性愛。
他在意識薄弱之間喃喃地開了口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說了什麼,說不定他只是想動動發抖的雙唇,六道骸彎下身來親吻他,雲雀恭彌的身體被迫彎扭成不舒服的姿勢,他卻只想仰頭像六道骸索求更多溫熱的吻,那個人與他之間沒有愛,他們甚至在幾個小時前還痛恨著彼此,但那又如何,現在這個當下,被虐彷彿也成為一種快感,雲雀恭彌擁緊了上方那肆意蹂躪自己的男人,隨著一次次的挺進呻吟出聲,身體因為性愛帶來的熱度而開始發汗,他已分不清,模糊自己視線的,是酒精、是汗水、還是淚水。
在高潮的那一剎那,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紅髮的,臉上有著刺青的男人。
他抽著菸,站在雪地裡,向自己得意地微笑著。
「沒辦法啊……」
他對自己說,對著那個年輕的紅髮男人,淚水又再次湧出了眼眶。
「他是第一個、唯一一個……會問我快不快樂的人啊……」
在一片白皚皚的雪地之中,他向那高大的紅髮男人伸出了手。
他的身體彷彿變得很小,就像記憶裡的兒時那樣小,而那男人還是一樣的高大,他牽住了自己的細小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裡,溫度是熱的、暖的。
雲雀恭彌抬頭仰望著那個男人,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地跳得很快,憧憬的人就站在自己身邊,他開口想說些什麼,那男人卻先對自己笑了,他的笑依然是那樣的熾熱,有一種旁人難以接近的張狂的傲慢,卻帥氣得令人感到刺眼,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眼眶酸澀起來,他剛開了口,溫熱的淚水就滑下了眼角,那男人抓著他的手帶他往前走,雲雀踉蹌了幾步,向前奔跑試圖跟上他大大的腳步,他的身體卻越變越小,逐漸就要抓不住那隻大手,他抬起頭試圖呼救,那個男人卻沒有回頭看他,然後,他與那隻手永遠地分離了。
「──雲雀恭彌!」
猛然的大叫讓雲雀的瞳孔猛然收縮。
緊接著襲來的,是心臟一陣劇痛,他摀住自己的嘴,本能地吸進一大口氣,然後在嗆咳中,意識逐漸回到了現實,他仍躺在轎車後座的座椅上,壓在他上方的六道骸驚愕地看著他,雲雀恭彌瞪大了眼,呼吸逐漸回復了穩定。
「什……麼……?」
見到他恢復意識,六道骸鬆了口氣,他閉上眼睛,起身,汗水在靛藍色髮束的末端凝成水珠,滴上了雲雀恭彌的腹部。
「你的呼吸一度停止,我以為你死了……」六道骸抬手撫上自己的額,嘆息,「總之,你暫時不要再喝酒了。」
「G……」雲雀恭彌坐起了身,茫然地看向黑暗的窗外,「G去哪裡了?」
「啊?」
「我剛剛明明看到的了……唔!」
猛然被圈進溫暖的懷裡,雲雀恭彌瞪大了眼。
六道骸環住雲雀的腰,將他拉入了自己的外套內,緊緊地抱住了那清瘦的身子,雲雀恭彌望著窗外的視線逐漸移回身旁的藍髮男人身上。
「什麼……」
「你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了。」六道骸將臉埋進雲雀的圍巾裡,悶悶地道,「為什麼──雲雀恭彌……為什麼你會和我如此的相像?」
──他知道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
雲雀恭彌已經累得無法好好思考,他的呼吸逐漸和緩下來,先前的冷意在激情過後幾乎已經消散,他的身體放鬆下來,於是他的意識也放縱了自己,窩在六道骸溫熱的懷裡,雲雀恭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風雪聲,似乎也在彼此沉穩的呼吸聲中,逐漸消失了。
依稀記得幼年時,父母放了假,從都市回到家裡,卻很少看自己一眼。
他總是躲在祖父祖母的後方,看著那所謂「父母」的陌生的男人與女人在自己熟悉的家裡來回走動,他們難得的擁抱,都讓托特克普夫˙斯佩德感到異常的陌生,漸漸地,父母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與他們說話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沒關係──只要有爺爺就好了。
六道骸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就算被同學嘲笑、欺負,家裡永遠都有爺爺和奶奶等著自己,奶奶總是會溫柔優雅的笑著,沏好一壺香氣四溢的花茶等待自己,而爺爺會拿好他今天研發成功的實驗品,等著他回來舉行發表會。
有爺爺奶奶在的地方才是家。
沒有他們,那個房子裡就什麼也沒有了。
所以,對六道骸來說,失去他們兩人的打擊太大了──若不是猶太人將他們兩人的性命給剝奪,他又怎麼會恨以色列人?他們兩人的死給自己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而至今為止他的所作所為,就彷彿是要報殺父之仇一般。
他不會停下的,在他的仇恨被鮮血滿足之前。
即使,或許心裡早就知道──那樣是錯的。
所以,雲雀恭彌的心情,他再也明白不過了。
隔日,十二月二十五日。
雲雀恭彌早晨睜開眼睛時,逐漸意識到他昨晚過了人生最糟的平安夜,他按著因宿醉而發疼的腦袋,盡可能地想分析現在的狀況,天還是黑的,還不到九點,氣溫大約零下十度左右,風雪已經停了,窗外的積雪沒有太高,不至於淹沒整個車身,還有逃脫的機會,但重點是車內的狀況。
他現在正裸著下身,躺在六道骸的懷裡,股間還傳來極度的不適感。
──做了。
跟誰做了?六道骸嗎?不、怎麼可能?
雲雀恭彌試圖在一片混亂中理清思緒,但不管從現場證物、他們兩人的姿勢、還有現在自身狀況來判斷,他都只能得到這個結論──他和六道骸做了。
雲雀試圖推開他,但從緊緊相貼的身軀之外竄進的空氣實在又太過寒冷,這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雲雀恭彌將臉埋入六道骸的肩膀,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伸手探向後穴,手指輕輕一剝,弄出了一些柔軟的硬塊。
「這是……奶油……?」
六道骸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雲雀恭彌並不在自己身邊,但當然身邊人的去向並不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事情,他看著腳邊兩瓶只裝了一半左右的Jägermeister,赫然想起了昨晚的事,然後為自己昨夜的衝動與愚蠢漲紅了臉,他自暴自棄地低咒了一聲,抬手想摀臉,這才發現雙手都被粗繩給綁住了。
六道骸急忙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陽光難得灑落在林間,與閃爍的霜雪相互輝映,是令人窒息的美景,卻也令人感到慘澹的荒涼,六道骸試圖用被綁住的雙手推開車門,卻遠遠地看見了一個走來的人影──那是雲雀恭彌。
他的手上拿著兩把拐子,胸膛明顯的一起一伏似乎是在喘氣,吐息化作一團團的白煙升上空中,他的腰桿是挺直的,即使穿著大衣還是能看出底下是副清瘦的身軀,顯然沒有注意到車內已經醒過來的六道骸,雲雀恭彌側頭望向了遠方,他灰藍色的瞳孔彷彿聚焦在很遠很遠的方向,六道骸靜靜地瞪大了眼。
一會兒,那黑髮的東方男人回過了頭,注意到六道骸正隔著車窗注視著自己,他的臉色沉了下來,這讓六道骸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但雲雀恭彌卻很塊就將視線從六道骸身上移開,他收起了拐子,朝車子走去,打開車門,坐上了駕駛座,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頭冰冷的空氣。
「我把下方的路清空了。」雲雀恭彌淡淡地道,「昨晚沒有收訊只是因為天候不佳,早上手機打通了,如果能自行抵達霍夫,那裡會有人在等我們。」
「……哦,是嗎?」
對雲雀恭彌對昨晚的事隻字不提感到有些詫異,六道骸只淡淡應了一聲,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你的意思是,我們得從下方你清出來的路過去?」
「以這裡的積雪的深度來說車子很難行駛,往下大約一公里處有一般道路,先把車子開到那裡去,上高速公路的路徑那之後再想。」雲雀恭彌一面說著,一面打開一旁的小抽屜,摸出了一包菸和打火機。
「喂,別在車內抽菸可以嗎?」六道骸踢了前座的椅子一腳,「我討厭菸味。」
「你再踢一腳,我會打斷你的右腿。」雲雀恭彌不悅地道,卻沒有下車,只是打開了車窗,不太熟練地點菸,然後把打火機丟回抽屜裡。
「奶油。」他在抽第一口菸之前慢條斯理地開口,「……是從哪裡來的?」
「奶油?」
「你塞進我屁股裡的那個。」
六道骸發出幾聲咳嗽,聽起來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雲雀恭彌靜靜地望著手中的菸,聽著後方傳來的咳嗽聲逐漸轉小,而後回歸寂靜。
六道骸沒有回話,雲雀恭彌繼續等著。
「……車上找到的。」半晌,六道骸終於僵不住沉默,開了口,「不過過期了,你去問車子的主人。」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自然,或許是出於尷尬,雲雀望了眼後視鏡,這個角度看不見六道骸的臉,卻能看見他的耳朵很紅。
「昨晚的事,忘記吧。」
雲雀恭彌淡淡地道,透過鏡子看見六道骸脖子的角度動了一下。
「我不記得我做了什麼,也不記得我說了什麼。」見對方沒有回話,雲雀繼續說下去,「天氣很冷,那種取暖方式也是情有可原。」
他的口吻彷彿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脫罪,六道骸有些不滿地蹙起眉。
「說得也是。」雖多少感到有些不悅,六道骸仍然附和了他的話,畢竟昨晚的確也算得上是酒後亂性,不傳出去對他們兩人都好,「身在這種荒郊野外,多少有些生理需求也需要互相幫忙解決。」
雲雀沒有回答他,顯然是不太認同他這樣的說法,但他並沒有反駁,車內瀰漫著菸味,六道骸不太高興地蹙起了眉,但他還沒有見到雲雀恭彌吸第一口菸。
「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他試圖轉移話題,雲雀終於抬起了頭。
那東方男人伸手探了探大衣口袋,像是找到了些什麼,他聽見包裝袋擦響的聲音,然後他將掏出的東西向後一丟,扔到了六道骸身旁的座位上,那是一只棒棒糖,糖身是有點噁心的綠色,六道骸的臉微皺起,沒有吃棒棒糖解飢的打算。
他抬眼看了前座的雲雀恭彌,那男人終於是抬起了右手,想要吸第一口菸,六道骸稍稍挪了個位置,透過後視鏡恰好可以看見雲雀有些蒼白乾裂的薄唇,他看見那兩片唇瓣含住了菸頭,平靜而緩慢地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
雲雀拿菸的手伸出了窗外,他被菸味嗆咳了好幾口,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六道骸忍不住想笑,雲雀恭彌分明是不會抽菸。
「不熄掉嗎?」他問,嘴角帶著笑意。
但雲雀沒有立即回答他,他咳完了,又將菸拿進來,但他沒有再抽,只是任著菸繼續燒著,任由香菸的味道在車內擴散,那味道彷彿讓他安心下來一般,雲雀恭彌靠上了椅背,深吸了一口氣。
「再一下就好。」
他淡然地回答,聲音有些虛弱,六道骸靜靜地凝視著椅背,他看不見雲雀恭彌是什麼表情,卻覺得,香菸的味道彷彿也不再那麼討厭了。
於是他拆開包裝,舔了一口手中的棒棒糖。
是抹茶口味,味道意外地……還不賴。
車子還能發動,也多虧雲雀恭彌天亮前就清出一條路,他們到達主要道路所花的時間並不多,因而開著那台車頭凹了一邊的破車抵達霍夫的時後才不過中午,雲雀恭彌先在加油站與澤田綱吉派來的代表會過面,那人帶來了獄寺隼人的行照,雲雀想起早上和澤田綱吉聯絡時,那男人苦笑著說,他現在正在和獄寺隼人及一群部下在地中海上的小島過聖誕節,一時之間沒有辦法趕回德國去,雲雀恭彌雖覺得頗為麻煩,但擅自將車借出來的是自己,他多少也能理解。
拿到了獄寺隼人的行照後,他們找了間汽車旅館,登記入住。
車頭撞凹的事情他還沒有和獄寺隼人提,況且這個時間恰好是耶誕假期,所有修車廠工人都放假去休息了,旅館的服務人員相當友善地願意提供修車服務,這倒是幫了雲雀恭彌一個大忙。
將六道骸跟床柱綁在一起後,雲雀去外頭的超市買了些食材,借用了廚房想做點東西,六道骸一聽說雲雀恭彌沒什麼下廚經驗,立刻千呼萬嚎求他替自己鬆綁,好讓他能代替雲雀做些不會吃死人的東西。
「這是四十八小時以來的第一餐!拜託你善待我的胃!」
六道骸是這麼說的。
於是雲雀恭彌讓他下廚,自己則站在一旁監視六道骸沒有下毒,這或許是他第一次看見六道骸做白蘆筍湯以外的東西──捲心義大利麵和咖哩烤香腸,廚藝沒有像獄寺隼人或山本武那樣精湛,外觀看來也不是很美味,但吃起來還不錯。
那天中午他們順利飽餐了一頓。
飯後雲雀恭彌將六道骸和檯燈綁在一起,然後和澤田綱吉再做一次聯絡,說他已經順利到達霍夫,但是由於過節因素,路上有交通管制,不太方便立即回到慕尼黑,因此只能在霍夫多停留兩晚,他順便將汽車旅館的地址告訴了他,以便手機不通時澤田綱吉還能透過旅館櫃台聯絡,澤田綱吉打算派人過去幫忙,但雲雀直截了當拒絕了他的好意,三人以上構成群聚──這是他的理由。
他沒有把綁走六道骸的事情告訴澤田綱吉,前往薩哈森的事情也只用調查T2含糊帶了過去,澤田綱吉對自己的關心有些過為備至,若他知道自己現在正與慕尼黑的製毒首腦托特克普夫˙斯佩德在一起,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擔心,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在慕尼黑等他的斯帕納。
「我們得暫時在這裡多住兩天。」掛了電話後,雲雀對著被綁在檯燈旁的六道骸說,「不過也好……」他頓了頓,勾起一抹冷笑,從懷裡抽出他的手槍,「──真是間很高級的拷問房,你不這麼覺得嗎?」
「你飯後運動的習慣還真是詭異呢。」六道骸輕笑回應,仰頭靠上沙發,「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做點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
「你沒有選擇的權力。」雲雀將手槍拆解,拿出彈匣,放到桌上,而後取出了拐子,「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你,這三天的時間夠我和你慢慢耗。」
「好吧,我坦白告訴你:我怕痛。」六道骸向後仰頭,以一種傲慢的姿態看著眼前的雲雀恭彌,神態卻很是悠哉,「我和那些為保守秘密而自殺的傻蛋不同,你要什麼情報,我都老實回答你。」
「這麼簡單就做組織的叛徒?」雲雀發出一聲冷冷的笑,放下手中的拐子,「真是可惜了那兩個為你而自殺的傻蛋。」
「別誤會了,我只是和組織的利益相同才會歸屬他們旗下,並沒有任何要效忠NSU的打算。」六道骸懶洋洋地道,閉上眼睛,「況且,我對土耳其人和外來移民可沒有什麼仇恨,我恨的純粹只有猶太人。」
「喔?可你對白人以外的人種都有歧視……」
「──白人。」
六道骸在雲雀恭彌尾音未落便插了話,他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緩緩地開口,「我不喜歡『白人』這個詞,你會把一部分的猶太人扯進來,很讓我噁心,麻煩你用『亞利安人』稱呼我們。」
「哇喔,在我看來都一樣。」雲雀恭彌顯然是被挑起了辯論的興致,他繞過桌子,在六道骸隔壁的沙發上坐下,雙手環繞胸前,雙腿優雅地交疊,靠上椅背,「說起來,『亞利安人』本來就是個不存在的民族,不是嗎?」
「……你是什麼意思?」
「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血從哪裡來。」雲雀恭彌淡淡地繼續說下去,「你們本來就是個分崩離析,沒有自我認同價值的……一群人類,原諒我不想使用「民族」這個單字。」
「哈!」六道骸嘲諷地笑了一聲,「你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論點?」
「因為不知道怎麼定義何謂『日耳曼人』,所以使用『亞利安人』來為自己的混血血統概括,不是嗎?」雲雀的嘴角滑開一抹冷笑,「以為自己的血液是最純種優秀的,事實上不過是早就混了雜七雜八血脈的一群雜種。」
六道骸的臉色有些難看。
「如果你是打算從條頓騎士團時代開始說起的話……」
「你們的排外只是毫無立論基礎的虛無主義。」雲雀打斷了他,冷冷地道,「排猶只是舊時代的排泄物,而你們沒有經過任何一點思考反省就把那些排泄物又吃進肚子裡,又排出名為『新納粹』的垃圾,真是可悲的……一群人類。」
六道骸的臉色氣得有些發青。
他的眼神因油然而生的焦躁四處飄移,他竟沒有辦法反駁雲雀恭彌的話,不知道要從哪裡反駁起,他之所以成為新納粹的一員,純粹是想報復這個給猶太人太多權力和好處的國家──報復這個分明是命令他爺爺成為納粹,卻在他被帶走時沒有救他打算、甚至還擺出一副落井下石嘴臉的德意志!
但是確實如雲雀恭彌所說,這全都是滿腔感性的投射,要是現在和雲雀恭彌提起納粹主義的對錯,只是將這場詭辯扯向對自己不利的方向,六道骸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輕笑出聲。
「談到把先人的排泄物吃下去這個說法……你有資格說我嗎?」
雲雀恭彌稍稍瞇起了眼,側頭看向他。
「……你是什麼意思?」
「喔呀?你忘記了嗎?對自己爺爺的三角戀愛關係耿耿於懷,還特地大老遠跑來德國的傢伙是誰啊?」六道骸揚起一抹嘲諷的唇角,看向雲雀恭彌越來越鐵青的臉色,「還為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真是難看。」
「……不可能。」雲雀恭彌有些僵硬地冷笑一聲,「我是不可能會哭的,難道是你做夢夢到了?變態。」
「喔?我再怎麼變態怎麼比得過一個戀老頭癖呢?」
雲雀恭彌詫異地回過頭來,六道骸知道自己成功激怒他了。
「你怎麼……!」
「還不是你自己說的?一邊哭一邊說。」
六道骸冷嘲熱諷地道,看見雲雀恭彌的臉因羞憤而漲紅。
「不可能!」他叫道,抓住六道骸的領子,「我不可能會哭!」
「呵呵呵……對於既定事實狡辯否認,真是比納粹還糟糕呢。」六道骸愉悅地看著那張越漲越紅的臉,輕笑,「這樣看來,吃下排泄物不僅拉不出新東西,還任憑爛東西在自己肚子裡腐壞的……是誰呢?」
「我不可能會說出這種事!」雲雀恭彌低吼道,緊握著六道骸領子的手在顫抖,「一切不過是你的妄想臆測!」
「哼,你以為我對推理你的家族八卦這麼有興趣嗎?」六道骸尖酸刻薄地嘲諷,又刻意裝出可憐的音調高聲叫道,「啊啊……我爺爺根本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阿諾德……只是因為我長得像阿諾德……」
「──六道骸!」
迎面而來的一拳頭讓那藍髮男人住了嘴。
他的嘴角淌下血絲,卻仍然側過頭來,兩色不一的妖異雙瞳冷冷地瞪向雲雀恭彌,相比他挨打後的冷靜,雲雀恭彌卻顯得相當急躁,他揪住六道骸的領子,用力將他按倒在沙發上,雙腳跨坐在六道骸的身上,後方的檯燈向側倒下,卻因和六道骸的手綁在一起而沒有全倒,雲雀恭彌很快地拿起了擱在桌上的手槍,填充彈匣、上膛,槍口向下抵住六道骸的前額。
「你什麼都知道了……」他紅著臉,氣憤地道,眼神的不安定看來有些自暴自棄,「……你是在斷送自己活命的機會,我不可能讓你活著。」
「喔?那麼你原先提過要從我口中套出的情報怎麼辦?」
「T2的事情我會自己去找!」
「T2……喔,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的。」六道骸淡淡地道,眼神出奇地冷靜,「所以你到底還是中了毒癮……?不,我記得外銷國有包括日本,原來如此,名為『東方復仇者』的你是想要我停止往國外出口是吧?」
雲雀恭彌握著槍的手在顫抖著。
這麼輕易就被六道骸猜中自己的目的,這讓他感到更加羞恥。
「那麼……接下來是猜謎時間,製造T2的大本營在哪裡呢?」
「我會用你的屍體把剩下的殘黨引出來!」
「這真是個好主意,前提是你能確保他們不會為了保住秘密而自盡。」
雲雀恭彌咬緊了下唇。
六道骸稍稍瞇起眼,看了眼始終沒有移開自己額頭的槍口,縱然方才一番話對雲雀恭彌應該很有說服效果,但現在不應該繼續刺激這隻大型刺蝟,否則雲雀一旦就會因情緒激動而扣下板機,自己的腦袋也完蛋了。
那麼該繼續以殺死自己之後產生的不利要素繼續說服他嗎?不,那樣很有可能會讓雲雀恭彌看出自己的恐懼,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製造出讓雲雀恭彌放下手槍的契機?他的手臂現在因為檯燈的重量而痛到不行,要是不讓雲雀快點冷靜下來放過自己,長時間拖延也對自己相當不利。
他看著雲雀恭彌極度飄忽不定的眼神,還有那顫抖的雙唇、發汗的面容,六道骸稍稍愣了一會兒,而後,他開始感到一絲絲的後悔。
秘密被討厭的人知道當然不是什麼輕鬆的事。
特別還是如此隱私的秘密,六道骸對自己起了惻隱之心稍稍感到訝異,他看著雲雀恭彌的臉,看見他的耳朵整個都紅了,他發紅的臉蛋像昨夜裡那個喝醉的雲雀恭彌,彷彿他的淚水隨時都會從眼角滑出一般。
──不,不是那樣的。
本來不是刻意要惹哭他的。
如果是爺爺,他會做什麼?如果阿諾德在戴蒙˙斯佩德的面前擺出這種表情,他會怎麼做?那是他最深愛的人,很有可能比愛奶奶還深愛著他,那麼,那個溫柔優雅、又有紳士風度的納粹,究竟會怎麼做?
六道骸最終仍是什麼也沒說。
雲雀恭彌終於是放下了槍,替六道骸把檯燈扶起,然後他走進浴室,關上了門,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發怒,但六道骸那一整天再也沒有見到雲雀恭彌。
十二月二十六日,聖誕節假期第二天。
沙發上的六道骸睡醒時天還很黑,牆上的時鐘顯示正是六點半,他看到雲雀恭彌躺在床上熟睡,用棉被緊緊地包裹著自己像一塊土耳其烤肉捲,六道骸疲倦地仰起頭來,覺得尿急得膀胱有點痛,他扯動綁著雙手的繩子,試圖將它弄鬆一些,雲雀恭彌並沒有綁得很緊,昨天下午的騷動又讓繩子變得更鬆,六道骸費了許多勁才扯出一隻手,覺得自己的雙手手腕因摩擦的疼痛而顫抖,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跑進廁所裡去,努力祈禱水聲不要驚醒雲雀恭彌,沖完廁所洗完手後他走出浴室見雲雀還在睡,六道骸便順便洗了個澡,然後大大方方地走到外頭去喝了幾杯水,雲雀恭彌在床上輕輕翻了個身,六道骸停下動作,回過頭,與床上那雙睜著的灰藍色眼睛對上了視線。
「……你怎麼掙脫繩子的?」
雲雀恭彌用尚未睡醒的嗓因含糊地問,六道骸知道他根本沒打算起床把自己抓回去,於是一顆懸著的心又放下,他轉頭又替自己倒了杯水。
「繩子鬆了,我尿急。」他據實回答,雲雀恭彌沒有再跟他說什麼。
六道骸喝了口水,放下杯子,他走到床邊,在床緣坐了下來,床身因重量而傾斜了一邊,雲雀恭彌踢了他一腳,卻軟得只像是在撒嬌。
「我餓死了。」他輕聲道,「要不要吃早餐?」
「……幾點了」
「早上七點。」
雲雀恭彌又陷入了一會兒沉默,或許是覺得睏,或許是想賴床,六道骸靜靜地看著他,覺得昨天激烈的爭吵就像夢一樣,一覺醒來,再怎麼氣的事情也覺得無所謂了,再怎麼恨的人也都不那麼恨了。
雲雀恭彌安靜了半晌才又抬起頭,他扯住六道骸長長的馬尾,將他往下一拉,六道骸倒也沒有反抗,任由雲雀恭彌將他壓在床上,那黑髮男人剛睡醒的樣子很是魅惑,他只穿著件襯衫和內褲,扣子沒有扣上,白皙的胸膛坦裸再自己的眼前,六道骸正想吹口哨,卻感到冰冷的拐子抵上了自己的頸子。
「……你的興趣難道是騎乘位嗎?」他冷冷嘲諷道,雲雀沒有回答。
從他的眼神大約可以看出來,雲雀恭彌還沒完全睡醒。
「……我想過了,想了很久。」他大約是過了半分鐘後才開始說話,眼神只比剛才清醒了一點點,然後他說,「我不把你交給警察了。」
「喔?你本來是打算把我交給警察的嗎?」
「我要把你製毒的據點一個個找出來,破壞掉之後,再把你殺了。」比起回答六道骸的問題,雲雀選擇直接告訴他自己的計畫,他的語氣很平淡,聽起來很像是無聊的玩笑,但六道骸知道他是說真的。
「喔?」六道骸的口氣冷了下來,在他制止自己以前,他的嘴已先開始嘲笑起雲雀恭彌,「被人知道你奇怪的性癖就那麼可恥嗎?你的爺……唔!」
雲雀的手掌向下捂住了他的嘴。
他那雙東方人的狹長眼睛似乎已經完全醒了,灰藍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散發著掠食者般危險的光芒,六道骸乖乖閉上了嘴。
「我不要再從你口中聽到G的事情。」
他冷冷地道,六道骸反而覺得想笑。
「沒有關係吧?反正你總歸是要殺了我。」六道骸一派輕鬆地道,「不如趁你殺我前把心事一吐為快,不是嗎?我看你也憋得很痛苦吧。」
「哼。」雲雀恭彌勾起一抹淺淺的唇角,「你憑什麼這麼認定?」
「這個嘛……」六道骸故作輕鬆地將頭側向一邊,避開雲雀的眼神,自嘲地冷笑了一聲,「大概是因為……我也是一樣的吧。」
雲雀恭彌看起來似乎是認同了六道骸的說法,因為他接下來不再禁止六道骸談爺爺的話題。用完早飯後,六道骸說想要去外頭走走,雲雀恭彌便帶他回車上找細繩,下樓的時候見到車頭已經修好了,他們在後車箱沒找到多餘的繩子,倒是找到了一把老舊的手銬和鑰匙,上頭還刻著納粹的標記。
「真少見的古董。」六道骸探過頭來,看著那手銬,「你在哪裡找到的?」
「誰知道,有可能是……那間房子。」雲雀恭彌有些不悅地瞇起了眼,想起了彭哥列家族在慕尼黑的據點,「……阿諾德˙亞凡席斯的房子。」
「你知道阿諾德的住處?」六道骸顯然很是詫異,「在哪裡?」
「在慕尼黑的某處。」
「那麼這副手銬就是阿諾德的了!」
「你怎麼能確定?」雲雀將後車箱蓋用力蓋下,「或許是別人的。」
「不,在爺爺的筆記本裡寫得很清楚。」六道骸篤信地道,「只有阿諾德會把手銬當武器,這絕對是他本人的……我的天啊。」他感嘆道,臉上掩蓋不住高興的神情,那也是雲雀恭彌少見地看見他笑,「阿諾德……他離我這麼近……」
「那真是太好了。」但不領情的雲雀恭彌接著舉起那副舊手銬,淡然地道,「我想你一定很樂意被你崇拜的阿諾德的所有物給銬著上街,不是嗎?」
和綁匪一起牽著手逛街──這大概是六道骸一生做過最蠢的事。
他們的手緊緊牽著,用圍巾蓋住了底下將他們銬在一起的手銬,聖誕節熱潮未過,街上到處是華麗的彩燈與裝飾品,街上有孩童們唱著聖誕歌、發糖果的聖誕老人,還有聖誕遊行隊伍,原先說要上街晃晃的是六道骸,最後卻總變成雲雀恭彌拉著他到處跑,他買了一點紀念品,幾乎都是紅色圖案的,雲雀的神情似乎很高興,這讓六道骸有種自己正在和綁匪約會的錯覺。
逛累了,他們在薩勒河畔休息一會兒。
一會兒,又開始下雪了,冷風吹得他們兩人發寒,六道骸可以看見雲雀的手一直在抖,不帶手套似乎是他的習慣,但雲雀恭彌望著結冰的河面,似乎沒有回去的打算,六道骸冷得打了個哆嗦,他牽著雲雀的手,往他身旁靠近了一點。
「閃開。」那黑髮男人冷冷地命令。
「我會冷,借我靠一下。」六道骸故作無辜地道,避開了和雲雀恭彌的眼神接觸,說,「看在你拉著我東奔西跑買紀念品的份上。」
雲雀似乎被說服了,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任由六道骸靠著。
「雲雀君。」六道骸沉默了一會兒後輕聲低喚,「……我肚子好餓。」
「你隨時都很餓。」雲雀恭彌冷聲回應。
「讓人質餓肚子,這不是很不人道嗎?」
「我還讓你吃了兩餐,已經算很人道。」
「喔呀?說得好聽,要是沒有我,你作出來的東西難道能吃?」六道骸輕笑起來,雲雀側頭白了他一眼。
「能吃。」
他說得像是小孩子鬧彆扭,六道骸也不再同他爭辯。
他們在風中冷了好一會兒才決定離開,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傻瓜,但人總有傻的時候,或許冷風剛好打開了他們的開關,他們在附近找了間餐館,請服務生帶他們到一個不顯眼角落的位置,好讓兩人都能在手牽手的狀態下享用午餐。
「我一直很想和你談談阿諾德的事,在我被你殺掉之前。」六道骸在餐點送上來之前說道,「你知道的,倚靠片面的文字資料的可信度不高,我為我爺爺做了這麼多事情,我可不想在知道這些事的真正意義前就與世界訣別了。」
「我不想和納粹說這麼多。」雲雀恭彌說話的姿態隱約有幾分傲慢,「看在你爺爺幹了那麼多壞事的份上,你沒有資格聽那個故事。」
「喔?你的意思是,幹了很多壞事的人沒有資格被平等對待嗎?」六道骸低低地笑了起來,「那麼真可惜,雲雀恭彌,你大概也沒有權力要求被平等對待。」
「不是幹了很多壞事的人。」雲雀淡淡地道,「是納粹。」
「你那是納粹歧視。」六道骸主張,雲雀抬頭看了他一眼。
「……納粹歧視。」他重複了一遍,顯然是對這個單字頗有微詞。
「猶太人常犯。」六道骸解釋道,喝了一口啤酒,壓低了聲音,顯然是沒打算讓鄰桌也聽見,「……整個世界,都在犯這個錯誤。」
「真敢說。」
「我說的是事實。」六道骸聳聳肩,「美國甚至不允許任何和納粹扯上關係的人士入境,納粹的家屬後代至今仍被疏遠,這是一種歧視。」
「而你現在還甘願繼續受歧視。」
「──暴力都是從壓迫中產生的。」六道骸的音量稍稍大了些,「看看你……不,看看同性戀吧?你可知道有所謂的『恐同症』?」
雲雀揚起眉,沒有回話,從他的眼神中六道骸可以明白雲雀知道這個單字的意思,他的疑惑只是不知道六道骸接下來要說什麼的疑惑。
「同性戀應該是受壓迫的那方。」半晌,雲雀才有些不確定地道。
「他們也可以成為壓迫的一方。」六道骸揚起一抹唇角,「在有些同性戀掌權的職場上,異性戀會受到絕對的壓迫,我這麼說,你是否查覺到『同性戀』在這壓迫天秤兩端角色的變換?」
「他們從被壓迫的一方成為壓迫的一方,你要說的是這個嗎?」雲雀恭彌像是明白了什麼,「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壓迫導致暴力』的理論。」
「沒錯,猶太人過於壓迫納粹主義,導致我這樣新納粹的產生……」
「──你那不過是謬論。」雲雀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他停頓了一會兒,服務生在此時送上餐點來,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直到服務生離開,雲雀拿起刀叉切開眼前的炸肉排,繼續他剛才的話題,「納粹壓迫猶太人,猶太人反過來壓迫納粹主義,但新納粹大多的組成不是這樣的,大部分的新納粹主義者是反土耳其人等……如你所說,『非亞利安人種』,你只是個特例,不是通則。」
六道骸有些不高興地聳聳肩:「土耳其人搶了我們的工作……這和西德人搶走東德人的工作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我討厭那些西仔。」
「所以你剛才的理論,只能導向『一群人類與一群人類會互相壓迫』而已。」雲雀叉起一塊肉排,指向六道骸,「戰爭就是這樣發起的,這是自古以來人類的天性,無關什麼納粹歧視。」
「你的意思是……壓迫的理由無關民族、人種、宗教嗎?」
「我指的是『一群人類』。」雲雀恭彌強調,他將肉排湊到唇邊,卻還是選擇先作回答,「人類會因各種不同的理由群聚在一起,以為這樣就變得強大,於是有了對非屬於該群體者進行壓迫行為的產生。」
「……這就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答案嗎?」
「正是,而你們納粹主義者什麼都沒有想,沒有對這個世界進行任何思考。」雲雀恭彌咬著口中的肉排,有些無趣地將頭撇向一旁,直到他將食物嚥下,才又開口,「所以我才說,納粹主義是虛無主義的產物。」
「因為我們總是按照他人的答案行事?」六道骸笑了笑,單手將義大利麵捲繞在叉子上,「那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只是思考過後得到了相同的答案,所以選擇納粹主義,而不是一味盲目追隨他人的答案?」
「怎麼思考才會思考出種族屠殺這個答案……」
「就和我怎麼思考也得不出有人會愛上七八十歲的老頭子這個結果一樣。」
雲雀扔下叉子,抬頭瞪著他。
「唉呀?別生氣,我沒有和你吵架的打算。」六道骸低頭喝了口啤酒,心裡卻是有幾分得意,「人類總有些行為不是基於理性產生,而是由感性產生,你的立場我多少可以理解……我這麼比方吧,就和你已經成功用理性邏輯思考出『人類與人類會透過群體來互相壓迫』這個答案一樣,但是你的感性會促使你成為這個答案的一部分……我是說,畢竟,你也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類。」
「你是想說,你的感性促使你成為新納粹嗎?」雲雀重新拾起叉子,淡淡地問,然後他自嘲地冷笑一聲,「或許我與你一樣,都是活在過去裡的人。」
「看你如何定義『過去』了。」六道骸又喝了口酒,輕笑著,聳了聳肩,「那麼,你願意和我談阿諾德的事了嗎?」
雲雀恭彌覺得自己一定是吃錯了什麼藥。
爺爺所說的故事一直都是他視如珍寶的收藏品,而六道骸──戴蒙˙斯佩德的孫子,竟成為這個世界上第三個知道那些故事的人。
──很快就不會了。雲雀恭彌試圖說服自己,很快地,知道這些秘密的又將只剩下澤田綱吉和自己才知道,反正六道骸終究會被自己所殺。
聽完了阿諾德˙亞凡席斯與喬特˙彭哥列的故事,六道骸滿臉地不信。
這與他原本所相信的故事差異太大了,沒錯,無論是誰都不可能一下子接受巨大的改變,特別在信念方面,雲雀恭彌喝著氣泡飲料,看著六道骸難以置信的神情,半晌也不說話,恐怕不只是對六道骸,對戴蒙˙斯佩德而言也是難以接受的吧,畢竟他一直以來認為是殺人兇手的喬特˙彭哥列,竟才是阿諾德所珍愛的人,而那個所謂的共犯者G,更是和這起事件沒有什麼關聯的路人甲。
而阿諾德的雙腿之所以後來殘瘸,也是阿諾德自身造成的,和喬特˙彭哥列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個人甚至一槍也沒有開。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雲雀淡淡地道,閉上眼,「所以,你再怎麼毀謗G也是沒有用的,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不是相愛的嗎……」六道骸臉色有些鐵青地喃喃自語,「阿諾德和爺爺……原來不是相愛的嗎……」
「橫刀奪愛的第三者應該是你爺爺才對。」
「這……!這不過是你爺爺編出來的謊話……」
「──這是阿諾德親口說的。」雲雀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G只是把他轉述出來,他不是會編故事的人,他的文學造詣爛透了。」
「爛透?他的日記可是寫得有聲有色,這絕對是他……」
「他不過是煽動群眾的能力強了一點,跟編故事可沒有一點關係。」雲雀口中雖如此批評,神色卻有幾分得意,「而且,G是不會對我說謊的。」
「……你,真的是很戀老頭癖呢。」
「隨便你怎麼說。」雲雀恭彌蹙起眉,顯然是對六道骸無禮的稱呼開始感到不耐煩,「有些人就算老了還是很有魅力,和你不一樣。」
「喔?」六道骸一時孩子氣作祟,立即反唇相譏道,「戴蒙˙斯佩德也和G那種粗鄙的野蠻人不一樣,就算老了還是很優雅。」
「哇喔,現在你有資格說我嗎?爺爺控。」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被這麼說的人就是你!重度爺爺控!」
雲雀恭彌在桌面下狠狠踢了六道骸的膝蓋一腳,那藍髮男人痛得趴在桌子上,顫抖著努力壓抑自己的慘叫,雲雀恭彌心情挺好地望向窗外,看著一片片飄落的雪花,六道骸抬起頭來偷瞄他一眼,看見雲雀嘴角難得勾著淺淺的微笑。
──他對G的愛,一定是壓抑了很久。
六道骸按著發疼的膝蓋,淡淡地想。
否則想著那人的時候,他又怎麼會笑得這麼惹人憐愛。
飯後,他們一起散步回旅館。
雪勢不大,卻讓他們的肩頭和髮梢黏了幾片雪花,六道骸一路上沒怎麼說話,他還是在想著雲雀恭彌口中所說的那個故事,如果雲雀恭彌口中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自己的爺爺就只是干擾他人愛情的反派科學怪人,而且在他人的愛情史裡面幾乎沒有戲份,但爺爺不該是愛著阿諾德的嗎?愛到他即使取了妻、生了子,都沒能決絕地丟掉那張照片──這不應當是愛嗎?
六道骸看向一旁的雲雀恭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愛你爺爺吧?」
「嗯。」
雲雀恭彌並沒有思考太多六道骸提問的理由,他回答得快速、肯定而簡單。
「那你會跟他做愛嗎?」
「怎麼可能。」雲雀恭彌冷哼一聲,臉色不是很好地瞪了身旁的六道骸一眼,「那種事我不做第二次了。」
「喔?難道前天那是你的第一次?」
他調笑道,雲雀沒有回答,他們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這讓六道骸覺得很不妙,萍水相逢的性愛他可以接受,但他不想揹上奪走別人處子之身的罪名,六道骸耐不住沉默,乾笑幾聲,又問:「你總該和女人做過吧?」
雲雀恭彌仍然沒有答話,六道骸大概把答案摸了個七七八八。
「哈……哈哈……」他有些自暴自棄地笑了幾聲,然後他仰頭,閉上眼,一會兒又開了口,「難道是你爺爺沒辦法勃起了,所以才沒跟他做嗎?」
「性與愛是沒有關係的兩個字。」雲雀恭彌終於開口回答,他對六道骸拿自己爺爺開黃腔這點似乎感到相當不滿,從他微蹙起的眉可以看出他的不耐煩,「他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死了,死的時候八十九歲,你還要我解釋什麼?」
六道骸識相地閉上了嘴。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腳步在雪地上踏出沙沙的聲響,六道骸突然嘆了口氣,他的吐息化成一團白煙裊裊上升,雲雀側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六道骸倒是先開了口,「不會是不懂得區分親情與愛情的愛吧?」
「為什麼這麼說?」
「那一晚……就是你喝醉的時候,我以為你對你爺爺是愛情,才覺得噁心,但現在聽起來又像親情……我直白問你好了,你和G是想做愛的愛嗎?」
「對你來說,愛有區別嗎?」
雲雀恭彌淡淡地反問,六道骸忍不住想笑。
「當然有──拜託!」他笑著,笑聲聽來有幾分嘲笑的意味,「你愛你的女人和愛你的老爸是不一樣的愛,這不是明擺著嗎?」
「……我不知道。」雲雀過了半晌才聳了聳肩,他的神情很淡然,卻也很率真,「從小到大我的記憶裡愛我的人只有G,所以我只愛著他,就是這樣。」
「那……那個叫什麼山之武的呢?」
「山本武。」雲雀糾正他,「他不一樣。」
「你總該對他有點感情吧?」
「我不知道。」
六道骸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就彷彿雲雀恭彌剛說了他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這樣的話,他們兩人之間又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
「方便過問你的家庭背景嗎?」六道骸問,雲雀側頭白了他一眼。
「不方便。」
他冷冷地回答,六道骸有些自討沒趣地聳了個肩。
記憶中的父親很早就死了。
他是個嚴肅的人,是個社會上所謂「成功人士」,他和爺爺一樣不太愛笑,雲雀恭彌對自己的父親並沒有什麼印象,那男人忙於事業,很少回家,他是過了中年才娶了母親,他愛母親遠勝於愛雲雀恭彌。
再說到家裡的母親,雲雀一直都認為她是個花瓶。
她有一雙從不做家事的纖纖玉手,家裡的僕人太多,用不著她做,連孩子都是僕人替她帶的,她所做的永遠只有坐在那個房間裡等待回家的父親,像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偶,就彷彿只有父親在的時間,她才是活著的。
雲雀恭彌從小就是被僕人慣壞的大少爺,他的脾氣差無非是因為害怕,在這個得不到愛、沒有人愛他的世界裡,他或許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聲音大一點的人才會是贏家。但直到五歲的那一年,他見到了爺爺。
那個老人有著一張外國臉孔,他和父親談完了話雲雀恭彌才進去,那是他與G第一次見面,G看見他的時候很驚訝,雲雀也很害怕,老人的面孔很生硬嚴肅,給人的感覺和父親很相像,他的臉上有著紅色的刺青,眼睛也是紅褐色的,雲雀見到他像是見到妖怪一般害怕,他從沒看過這樣長相的人類,那老人把他叫過來,雲雀踟躕猶豫著不敢上前,父親推了他一把,罵他膽小,但那老人始終沒有說話,直到雲雀來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靜靜地看著雲雀恭彌,然後點點頭。
「怎麼不叫爺爺?」父親用嚴厲的聲音喝他無禮。
他還記得當時用細小顫抖的聲音喊了他一聲爺爺,那老人神情頗為複雜,他彎下身來,用那乾枯的手摸了摸雲雀的頭,雲雀恭彌將手中一籃水果抱起要遞給他,老人接過水果的時候摸到了他的手,那是一雙生滿繭的蒼老的手,上頭的青筋遍佈,老人斑也相當明顯,G輕輕地摸著手中稚嫩而顫抖的小手,然後他放下了那籃水果,緊緊地抱住了他。
那個時候,雲雀恭彌透過玻璃窗的映射,看見了自己父親驚訝的神情。
後來,G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雲雀恭彌一直記到現在。
他用粗啞的嗓音,說:「小傢伙,你快樂嗎?」
走進旅館之後,雲雀恭彌很快就拆掉了那把手銬,雖然不知道六道骸是否在什麼鬼主意,但他知道至少六道骸沒有逃的打算,他們一路走回房間,六道骸一面揉著發疼的手腕,一面抱怨雲雀恭彌對待俘虜毫無人道,而後他們推開了房門,雲雀恭彌在門口脫了鞋,正要進去的時候卻突然停止了動作。
「怎麼了?」六道骸嘲諷地問,「又在思考大道理了?」
「有別人……」
──砰!
雲雀恭彌一句話尚未說完,槍響的聲音便震盪了整個房間。
六道骸還來不及回神,便見雲雀恭彌倒下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才抬起頭要看攻擊者是誰,另一聲槍響又接著響起,地上的雲雀恭彌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他的兩腳都被子彈射穿了。
「歡迎回來,小托特,還有……可愛的小黑貓。」
聽見那個柔軟的語調,六道骸倏地抬起頭,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自死角中走了出來,那雙鳶紫色的瞳眸欣賞似地注視著雲雀恭彌因疼痛而扭曲的神情,而後,那人悠哉地在雙人床上坐下,優雅地翹起了二郎腿。
「白蘭……!」
六道骸的臉孔一陣扭曲,白蘭輕鬆地笑了笑。
「沒想到小黑貓對待人質的方式這麼友善,竟然還帶他去……逛街?」白蘭擺出讚許的神情,高興地鼓掌,單薄的掌聲迴盪在房內,在雲雀耳裡格外刺耳,「多虧這樣我們還在房裡等了一陣子呢,不過還真得感謝你,直接突破的話我想我們應該沒有打贏你的勝算,是吧?雷歐君。」
他看向一旁,從死角裡走出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少年,手中拿著一把手槍,六道骸吃驚地瞪大了眼,那少年卻在下一刻舉起槍,槍口對準了六道骸。
「古伊德……!」
「我現在的名字叫作雷歐納多˙利比,骸大人、不……托特克普夫先生。」少年的嘴角滑開一抹殘忍的笑容,就在六道骸的視線鎖定他的當下,他的槍口立刻下滑,朝地上的雲雀恭彌肩膀又開一槍。
那黑髮人兒的右肩被滲出的大量鮮血染紅,六道骸瞪大雙眼。
「雲……!」
「不許動!」槍口很快又指回六道骸的腦袋,少年微笑道,「白蘭大人,這種態度可以視為……托特克普夫先生背叛了我們吧?」
「嗯……你說呢?小托特?」
六道骸看了眼地上的雲雀恭彌,又看向床上的白蘭˙傑索,而後他臉色鐵青地舉起了手,拉開袖子,將手腕上的紅印露出來。
「到剛才為止我一直都是被手銬銬著的。」他語氣冷靜地道,「手銬在雲雀恭彌身上,你不信的話可以搜。」
「似乎可信呢。」白蘭笑瞇瞇地道,「把槍放下吧,雷歐君,這樣太沒禮貌了,你先去把那個準備好。」
名為雷歐的少年很快地放下了槍,他轉身再度拐入六道骸視線的死角中,不知道去準備了什麼,六道骸站在原地沒有輕舉妄動的打算,白蘭起身走了過來。
「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在白蘭距離自己三公尺不到時,六道骸冷冷地問,於是白蘭˙傑索停住了腳步。
「問得真好。」白蘭以輕鬆的口吻讚許,「你的部下傳來你失蹤的消息,接著我又聽說小黑貓去了趟薩哈森,所以我就猜想,你大概是被小黑貓綁了。」
「我不是問這個。」六道骸滑開一抹冷笑,卻感到自己相當緊繃,「我是問,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這間旅館裡?」
「我聽說的。」白蘭聳了聳肩,雲雀忍痛抬起了頭。
「是誰……」他忍著劇痛,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是誰……說的……」
「我喜歡這個問題。」白蘭笑了起來,彎下身,掐住雲雀恭彌的下顎,強迫他抬起頭來直視自己,「是你自己說的,小黑貓。」
雲雀恭彌的雙瞳猛然收縮。
「你……竊聽……!」
「賓果,小黑貓真是個可造之材。」白蘭的表情看起來很欣慰,「果然,你很有成為我所有物的價值呢。」
「喔呀?這倒有趣了。」後方的六道骸不客氣地插了嘴,「你們什麼時候交換電話號碼的?我可不知道你和日本人成了閨房密友。」
「電話號碼這種東西,去先前小黑貓打工的地方問問就拿到手了喔。」白蘭笑瞇瞇地觀賞雲雀恭彌因疼痛而瞇起的眼,滿不在乎地道,「而且我早就說過了,骸君,我才不吃國家社會主義那套,我奉行的是法西斯派。」
六道骸嫌惡地瞪了白蘭一眼,靠上門板沒有再發話,雲雀恭彌被子彈射穿的雙腳因劇痛而顫抖著,他的左手死死地抓住了白蘭鉗著自己下顎的手臂,兇狠的目光彷彿要將眼前的白髮男人射穿一樣。
「你想……做什麼……」
但比起目光,他的聲音卻是如此無力地顫抖,白蘭忍不住發笑。
「做什麼?當然是挑掉你的手腳筋,把你帶回去成為我的收藏品囉。」白蘭嘴角的笑意漸深,鳶紫色的眼眸散發出殘忍的冷光,「這下被當成把柄的小托特在我手上,就算是教父也救不了你了──你應該不會忘記,一個月前你裝傻成不懂德文的服務生,竊聽我們開會的事情吧?」
雲雀緊咬著下唇沒有答話,白蘭笑了一下,低頭吻上他的額。
「乖孩子。」他說著不明所以的話,向旁伸出了手,「雷歐君。」
「是,白蘭大人。」
那少年的腳步聲傳來,而後他向白蘭的掌心遞出了一個針筒。
「喂。」六道骸微蹙起眉,「那是T2嗎?」
「嗯?或許不算是吧?我還加了點別的呢。」白蘭笑吟吟地道,「雖然沒有小托特那麼專業,不過第一次……就拿小黑貓當實驗品好了。」
「你加了什麼……喂!住手!」
六道骸話沒來得及說完,白蘭已經將針頭對準雲雀的手臂刺下。
雲雀恭彌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緊抓著白蘭手臂的手指又掐得更緊,一旁的少年舉起了槍,白蘭以一個眼神示意他別出手,六道骸的下唇已被咬成死白,他看了眼雷歐手上的槍,又看向緩緩注入雲雀血液裡的不明藥物,臉色越發鐵青。
「白蘭˙傑索!」六道骸終於按捺不住,厲聲吼道,「住手!會死人的!」
「喔?」白蘭抽出針頭,輕聲低笑,「你捨不得?」
「在殺他之前要問的事不是還有很多嗎?」六道骸試圖以其他的論點說服白蘭,他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跳得極快,「你說他竊聽了會議、和黑手黨有牽扯,難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問出來的情報嗎?」
「這個嘛,我又不是搞情報的。」白蘭笑瞇瞇地道,「我才不在乎呢。」
六道骸的臉因憤怒而扭曲,白蘭身邊的少年舉起槍對準自己,彷彿在警告她不准輕舉妄動,他低下頭慌亂地說服自己要冷靜,卻看見雲雀恭彌雙腿得顫抖停止了,六道骸瞪大了眼,他抬頭,看見白蘭鬆開了箝住雲雀下顎的手,而那個黑髮男人就彷彿力氣被抽乾似地,癱軟地趴了下來。
六道骸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
他感到自已大腦的運轉停止,血液一下子全衝了上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身體擅自行動了起來,他也沒有克制的打算,他筆直地朝拿槍的少年衝過去,在對方來不及防禦的瞬間扭轉他的手腕,一個轉身奪過了手槍的同時用力將少年撞開,後朝著那少年迅速開了兩槍,鮮血灑上房內的地毯,白蘭詫異地站起了身,六道骸朝白蘭狠狠揍了一拳,而後他彎身抱起雲雀恭彌,撞開大門就跑。
──給我活著!
給我活著、給我活著、給我活著給我活著給我活著給我活著──
他心底不斷在叫囂著,淚水不自覺地滑落了眼角,雲雀恭彌的身體就像死去了一樣的軟,六道骸在走廊上大步奔跑著,厲聲嘶吼著雲雀恭彌的名字,他感到懷裡的人勉強掙扎著動了一下,六道骸瞪大了眼。
「喂!!!」
他大叫道,「你還活著嗎!!!!!!」
「吵……死……」雲雀恭彌似乎很努力要發出聲音,「我聽……到……」
「在到醫院前你給我撐著!」
他幾乎是用吼的吼出這句命令,雲雀恭彌的身體很快又軟了下來,六道骸在心裡忿忿咒了一聲,他跑過最後一個轉角,猛然響起的槍聲讓他停下了腳步。
一群警察堵在門口,將他們團團包圍。
無數的槍口對準著自己,六道骸大口大口喘著氣,知道這下沒戲唱了,他緩緩將雲雀恭彌放下,然後舉起雙手緩步退後,幾個警察立即衝上前,將他暴力地壓制在地板上,有兩個警察往雲雀恭彌的方向跑去,其中一個是金髮的男人。
「大和撫子、大和撫子!」
那男人喊道,在雲雀恭彌身旁跪了下來,測了測雲雀的鼻息,後注意到了雲雀血流不止的小腿和肩膀,然後他舉槍對準六道骸,「他怎麼了?」
「中了三槍。」六道骸咬著牙,努力按下自己激動的情緒,「他被打了連我都不知道的毒品……拜托,快點送他到醫院……!」
那金髮警察的神情顯然很是複雜,但他仍然沒有放下槍。
「托特克普夫˙斯佩德,根據調查我們……」
「調查的事待會兒再說!」六道骸厲聲吼道,他試圖掙扎,上方的警察卻將他壓得更用力,「唔……!他──他的身體本來就很弱!他會死的!先救他!」
那警察顯然是感受到了六道骸的急迫,他緊抱著懷裡的雲雀恭彌,向旁邊紅髮東方臉孔戴著眼鏡的警察使了個眼色,那警察也向他點了點頭。
「把嫌犯帶回警車,醫護班和斯帕納去醫院,剩下的人去和B、C班會合。」那紅髮警察宣布道,「白蘭˙傑索還在樓上,這次一定要抓到他!」
命令一下,一群警察立即分散開,六道骸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後,被抓著起身強硬逼著向前走,他的視線一直望著倒地的雲雀恭彌,淚水積滿了他的眼眶,他想起那個初春的傍晚,他拿著大學錄取單往爺爺的地下實驗室跑。
在那裡等待的,只有冰冷的空氣。
奶奶的啜泣聲從宅子裡傳來,整個世界彷彿都在搖顫著,一片一片地剝落、崩毀,最終化成了黑暗──僅僅失去一個人,就能讓人痛苦一輩子。
──所以,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從自己眼前被帶走。
斯帕納打電話給獄寺隼人的時候聲音在顫抖。
因為隨時監聽雲雀恭彌手機通話的關係,讓斯帕納查覺到還有第三方在監聽雲雀恭彌的通話,他透過駭客技術查了出來,發現那正是NPD的黨內大佬白蘭˙傑索,於是曾和雲雀恭彌分享過情報的他立即明白,白蘭已經盯上了雲雀。
最糟的情況是,雲雀恭彌竟在電話裡報出了旅館的地址。
他很想立即前往霍夫確保雲雀恭彌的安全,但入江正一說了,他們要抓住白蘭˙傑索犯罪的現場罪證--意即,在白蘭確實對雲雀恭彌動手以前,警方只有等待,只能眼睜睜看著雲雀恭彌遇害。
斯帕納沒有把這一切的真相說給獄寺隼人聽。
國家有多想消滅這個極右派政黨,這是國家機密,他不能說。
電話另一頭的獄寺隼人只說會立即趕回去,然後他們的通話就結束了,斯帕納將手機收回口袋,望著病床上昏迷的雲雀恭彌,儀器的聲音規律地響著,雲雀的呼吸卻越來越薄弱,到現在驗血的結果還沒出爐,醫生說雲雀恭彌有可能會就這樣死掉,斯帕納神情沉重地抱著雲雀恭彌的外套,那風衣的口袋裡卻緩緩滑出了什麼,啪的一聲掉上了地板,斯怕納低頭,看見一串抹茶口味的棒棒糖。
於是他再次回頭,失落地看著雲雀恭彌的臉。
「對不起,大和撫子……」
他喃喃地道,彎身撿起地上的棒棒糖。
眼眶感到很酸澀,他抿起了唇,因為是天才駭客才被國家發掘,想也沒想就成為了警察,但直到這一刻,斯帕納才驚覺肩上的擔子原來這麼大。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雲雀恭彌身旁,斯帕納伸出手,卻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碰他,這是他身為機械狂二十餘年來從未有過的情感。
──如果大和撫子死了,就在他的墓前自殺吧。
他對自己說著,比了個切腹的手勢,然後稍微覺得好過了一點。
雲雀恭彌睜開眼睛時,他聽見老舊火車行駛發出的空隆空隆聲響。
他正站在車廂的末端,外頭下著細雪,窗戶有幾扇是開的,上方的電燈搖搖擺擺,整個車廂都空無一人,唯有在中間一排的位置,可以看見一頭紅髮。
雲雀恭彌走了過去。
他的心不再怦怦地跳著,反而相當平靜,他知道自己該是很緊張的,但是透過窗戶玻璃的映射他看見自己沒有表情。
「你來了啊。」
驀地,那個人開口了。
那是個年輕人的聲音。
雲雀走了過去,站在座椅的旁邊,火車空隆空隆的聲音彷彿逐漸在聽覺之中消褪,他看見那個撐著頭、望著窗外的紅髮男人在逆光中側過頭來。
他的右臉上有著火紋一般的紅色刺青。
雲雀恭彌剛想開口說些什麼,那個男人向著他溫柔地微笑了。
「──恭彌。」
『空隆』……!
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音逐漸變大了。
他看著那男人,瞪大了雙眼,感覺心臟跳動了起來。
「爺……」
雲雀呆愣著,沒有說完那個詞,那男人闔上手中的書,儘管他剛才根本沒有在看,然後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那雙紅褐色的雙眸漾著溫柔。
「坐吧。」
他說,雲雀仍然沒有動作,男人傾身向側去拉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彎身坐下的一剎那,周遭的景物變換了,他們正坐在莊嚴的禮拜堂內最前排的那張椅子上,雲雀有些訝異地環視著周遭,身旁的男人站起了身。
「你長大了不少。」紅髮男人在雲雀面前站定,捧起他的臉,那張年輕的臉龐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說,是不是很多人追你啊?」
「我……」
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男人摸了摸他的頭。
「可惜遇人不淑……唉!」他有些惱火地嘆了口氣,那隻溫暖的手掌仍然擱在雲雀頭上,「那個叫什麼?六道骸的傢伙……嘖!」
「喔?別把事情都怪在我孫兒的頭上好嗎?」
另一道聲音從旁傳來,雲雀恭彌回過頭,只見在教堂的門口有個長得與六道骸很是相像的男人,手中挽著一個漂亮的長髮女性,緩緩朝他們走來。
雲雀恭彌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記得那張臉,那張他在六道骸的日記裡所看過的照片──那就是六道骸所珍重的爺爺奶奶──戴蒙˙斯佩德與他的妻子埃琳娜˙斯佩德。
「擺明了你的孫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唉?這傢伙。」走到他面前的斯佩德彎身打量雲雀恭彌的臉,「怎麼和阿諾德這麼像?」
「哪裡?我也看看!」突然一隻手摟住了G的肩,一個金髮的男人湊了過來,他長得和澤田綱吉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神情卻又比他更加溫暖柔和,他看了看雲雀的臉,然後輕輕笑了,「我的天啊……真的太神奇了,G,難不成你後來偷了阿諾德的細胞去基因改造嗎?」
「開什麼玩笑,要是我有那種技術,就用不著窩在安養院度過晚年啦。」G笑著道,撞了下身旁金髮男人的肩膀,雲雀恭彌第一次知道,那個嚴肅的男人原來也可以笑得那樣孩子氣。
「喔?不一定吧?」
一道冷冷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某人不是就算擁有了頂尖科學技術,還是被猶太人抓去槍斃了嗎?」
話及此,戴蒙˙斯佩德的臉部一陣扭曲,身旁的喬特和G不約而同地偷笑出聲,他們回過頭,一個銀髮的男人正從階梯上走下──他就像雲雀恭彌曾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樣,有著端正漂亮的五官、筆挺的身材,和一雙銳利的冰藍色的眼。
阿諾德˙亞凡席斯。
雲雀恭彌愣愣地看著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嗯,那個孩子就是G的孫子嗎?」那銀髮男人淡淡地道,他的語氣和自己一樣充盈著不可一世的傲慢,「比你的兒子還早過來嗎?」
「不,我的兒子還先我一步過來。」G拍了拍雲雀的肩膀,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那個不肖子連死了都沒來看我一眼,還是恭彌比較愛我。」
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身體顫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向身旁的戴蒙˙斯佩德,然後又望向了G。
「爺爺。」他輕聲問,「你……已經不恨納粹了嗎?」
「哈!總不會到死了都還在恨。」他笑著聳聳肩,指向斯佩德的鼻子,「對,現在充其量……就是討厭吧,特別是討厭這個傢伙。」
「喂!你太沒禮貌了!」那男人氣沖沖地叫道,「我都已經道歉了!」
「戴蒙,別生氣了。」他身旁的妻子微笑著,柔聲安撫,「畢竟你有錯在先。」
「唔……!連埃琳娜也……」
「還是別談斯佩德了,我對G的孫子比較有興趣。」阿諾德很快地打斷了斯佩德的話,這讓後者似乎遭受到更大的打擊,那銀髮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硬是將G和喬特˙彭哥列搭在一起的肩膀分開,然後他彎下身,湊到雲雀恭彌面前,,「G的孫子,你和G看起來不像,你叫什麼名字?」
「阿諾德,G的兒子是領養的,孫子也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喬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提醒他,「還有,他的名字是雲雀恭彌,G和我們炫耀過好多次了。」
「我在問他,不是問你。」
「喂、阿諾德,我早說過我不喜歡你對喬特說話的態度。」G淡淡地插嘴道,聲音隱約有幾分不悅。
「喔?我也不喜歡你總是喬特東喬特西的在我面前晃悠。」阿諾德冷笑著回過頭來,和那雙紅褐色的雙眸對上視線。
「你這傢伙死了都這麼不討人喜歡。」
「我活著也沒討你喜歡的打算。」
「──好了,兩位。」喬特拍了兩下手,引起他們的注意,那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喬特的臉上還是掛著微笑,「G,阿諾德說話方式本來就是這樣,我真的不介意,還有阿諾德,你也不要總是和G拌嘴。」
他伸手摸了摸阿諾德的頭,那傲慢的銀髮男人竟乖順地沒有反抗。
「努呼呼,還不是因為G來了之後,你個傢伙一天到晚都和G混在一起。」斯佩德在旁幸災樂禍地輕笑,「阿諾德不過是吃醋了,對吧?我的首席?」
「你再說下去,你的老婆就會吃醋了。」阿諾德冷冷瞪了他一眼。
「怎麼會?埃琳娜永遠都是我心中的第一名。」斯佩德輕笑了幾聲,握緊了手中妻子的手,抬頭看向那雙溫潤美麗的眼睛,「要是兒孫也過來就好了呢,嘛、我當然是暫時希望他們別過來的,對吧?埃琳娜。」
名為埃琳娜的女子笑而不語,笑容溫柔而靦腆。
這和雲雀恭彌想像中的不一樣,他一直以為戴蒙˙斯佩德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態,阿諾德是個軟弱無力又愛玩弄爺爺感情的人,喬特則是個遙不可及的大聖人,但照這些人的互動來看,事實似乎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全都很普通。
或許就和六道骸所說的一樣,納粹也不是怪物,是有血有淚的人類。
他疲累地靠上了椅背,阿諾德和G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差點忘了,這小傢伙不喜歡群聚。」G微笑起來,「嫌人太多了?」
雲雀搖搖頭,卻什麼也沒有說。
阿諾德平靜地看著他,然後起身看向G。
「再說一點關於這孩子的事。」
「──你不需要知道。」雲雀恭彌冷冷地道,阿諾德回過頭來看他,雲雀淡淡地繼續說,「反正我不喜歡你。」
「喔?」阿諾德倒也不生氣,「我倒是挺中意你的。」
「為什麼不喜歡阿諾德?」喬特湊了上前,「G和你說過什麼嗎?」
「喂、我可沒有說什麼壞話喔。」
「當然不是爺爺的問題。」雲雀不太高興地閉上眼,「明明已經死了很久了,爺爺卻總掛記著你,一直到死前他都還是對著我說……」
「──恭彌。」
雲雀恭彌睜開眼,教堂的景色已然消失。
眼前再也沒有阿諾德,沒有喬特,也沒有六道骸的爺爺奶奶,他正站在一片充斥著白色光芒的空間之中,而G站在自己的面前,平靜地看著他。
雲雀微愣了一會兒,G對自己露出了苦笑。
「讓你承受了一段痛苦的回憶,很抱歉。」他柔聲道,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我當時眼睛半瞎,記憶也錯亂了,才叫錯了你的名字。」
「不是爺爺的錯。」雲雀慌忙道,對自己方才說出了那些話感到相當後悔,「是因為我……是因為我的臉……長得太像阿諾德……」
他越說,頭越低下去,總覺得心底有塊未結痂的傷口被挖了出來,但他又迫切想知道G的答案。然而G站在那裡,微笑了起來。
「那又怎麼樣?」他彎下身,輕輕叩上了雲雀的額,「恭彌就是恭彌啊。」
雲雀恭彌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看著那雙溫暖的紅褐色雙眸,聽見心臟怦怦、怦怦地跳動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的淚水都要因而奪眶而出,雲雀恭彌顫抖著拾起了那男人的手,用雙手掌心緊緊地將之包覆。
原來他的手,年輕的時候就是結了繭的。
「G……」半晌,他才終於顫抖著說,「我……一直都愛著你……」
「傻孩子。」那紅髮男人笑了起來,「你當然愛我了,因為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你的父親、母親,還有過去的我,都是些不成材的傻蛋,我沒能教會你的父親愛,所以他也沒有愛你,但是……」
他頓了一下,然後像是想到什麼,閉上了眼睛,嘴角卻還是笑著的。
「還好有你,出現在我身邊。」他輕聲地說,「謝謝你,恭彌。」
那一句話,讓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身體軟了下來。
彷彿多年來壓著他的大石頭終於被擊碎了一般,他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溫熱的淚滑下他的兩頰,他抬頭仰望著G,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下陷,那男人逐漸變得越來越高大,就在他以為那男人要高得無法觸及時,G蹲下了身,他紅褐色的雙眼與雲雀恭彌平視,雲雀在淚水模糊之中望向他。
「爺爺……」他以稚嫩的童音哽咽,「恭彌一直、一直都好愛你……!」
「啊啊,我也是。」G微微笑著,將他抱了起來,雲雀細小的雙臂環住了他的頸子,窩在他肩膀哭泣,那男人溫柔地抱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地說,「我也一直、一直都很愛你,恭彌。」
「爺爺……爺爺喪禮的時候……恭彌沒有哭……對不起……」
「傻瓜,區區一個喪禮,哭哭啼啼的太不像男人了。」那男人笑著,親吻懷裡孩子的耳朵,「幹得好,恭彌,我真以你為傲。」
「如果、如果恭彌能夠更早遇到爺爺就好了……」他嗚咽著,小手抓著男人的紅髮,「那樣……爺爺就會更快樂一點……更開心一點……」
「有恭彌這麼體貼的孫子,我已經很開心了。」G高興地笑了起來,將手中的孩子高高舉起,「再說,我更在乎的,是恭彌接下來的快樂。」
「只有爺爺在的地方才是快樂……」雲雀吸了吸鼻子,輕聲哽咽。
「但是爺爺現在要去找喬特他們了。」G溫柔地微笑著,紅褐色的眸子裡滿滿都是溺愛與溫暖,「……帶著恭彌給我的愛。」
「爺爺接下來會過得更快樂嗎……?」
「或許吧,所以恭彌也是。」他再次將雲雀恭彌抱緊,聲音很是不捨,「帶著我給你的愛,去愛世上的其他人吧,愛你的朋友、家人、還有你未來的孩子……」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
他緊抱著那男人溫暖的身體,感到自己的身體繼續變小,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孩,溫柔的光芒與熱度在擁抱中逐漸將他湧沒,雲雀恭彌在閃耀的白光之中,閉上了飽含淚水的眼。
小鳥啁啾的聲音。
聽起來很近,又很遙遠,周遭傳來一點消毒水的味道,雲雀恭彌緩緩睜開了眼睛,映入他眼簾的,是冷硬的天花板,他側過頭,看向窗外,幾隻雲雀站在窗台邊,鳥鳴聲在安靜的房內聽來格外清晰。
外頭是下著雪的,天空才剛要迎接黎明,室內還很昏暗。
他試圖坐起身,卻發現身體使不上力,腹部還傳來陣陣疼痛,雲雀瞇起了眼,感到身體相當僵硬,臉上還掛著氧氣罩,現在是幾點?幾月幾日?幾年?他睡了多久?雲雀恭彌試圖從記憶裡搜索他躺在這裡的理由,他想起了白蘭˙傑索、將自己救出去的六道骸,隱約還有斯帕納呼喚自己的聲音,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夢。
夢裡,他看見了那個他想像中年輕時的爺爺,還遇見了阿諾德、喬特,以及六道骸的爺爺奶奶,夢裡的他們活得很快樂,相處融洽,也沒有憎恨,和現實中聽到的故事完全不同,雲雀恭彌細細思索那個夢,然後閉上眼。
……蠢死了。
他想著,在心底自暴自棄地笑了自己。
沒想到在自己的潛意識當中,他竟擅自認定爺爺年輕時的長相、擅自認定那些悲劇故事的主角得到幸福的結局,更糟的是,他竟擅自認定爺爺和自己的父親關係不好──就算他對父親沒什麼印象,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但是,爺爺在夢裡說的那番話……
雲雀恭彌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灰藍色的瞳孔卻因思考而失了焦,或許是因為昏迷過久的關係,他的頭腦昏昏沉沉,思緒現在既渾沌又混亂,雲雀恭彌眨了眨眼,再次嘗試坐起身,他的動作驚醒了身旁的人兒。
直到這一刻,雲雀恭彌才發現身旁有人。
那個銀髮男人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他抬起頭吃驚地瞪著雲雀恭彌,眼下的黑眼圈甚是明顯,他的表情稍微有些扭曲,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醒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哭腔。
「十代目……雲雀他醒了……!」
話一出,角落立刻傳來了動靜,那約莫是有人從沙發上跳起來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而後,澤田綱吉蒼白而焦急的臉龐浮現在他面前,雲雀平靜地看著他,試圖要開口說話,卻先咳了出聲。
「不要緊吧?」澤田綱吉慌了起來,「獄寺,能不能讓他身體立直?」
「我試試。」
獄寺彎身去調整病床,澤田綱吉也蹲下來幫忙,他們折騰了近一分鐘左右才讓病床的調整到能讓雲雀恭彌的上身立起的角度,雲雀恭彌已經不咳了,他想開口說話,喉嚨卻乾啞得發不出聲,腹部在此時傳來一陣劇痛又讓他彎下了腰。
「雲雀先生……!」
澤田綱吉急忙去扶他,雲雀恭彌虛弱地攀住他的臂。
「你剛動完手術……」那褐髮男人擔憂地道,「別勉強自己。」
雲雀沒有回答他,也說不出話來,他攀著澤田綱吉肩臂的手逐漸下滑,握住了他溫暖的右手,澤田綱吉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雲雀恭彌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他側頭看向身旁的獄寺隼人,伸出了另一手的掌心。
獄寺隼人有些不明所以,他看著雲雀緊握著澤田綱吉的那隻手,然後他有些猶豫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搭上了雲雀的掌心,那只冰冷的手立即握住了他,緊緊地,獄寺隼人緩緩地睜大了眼,內心有一處彷彿被撼動了。
他們兩人靜靜地看著雲雀恭彌,看著那剛醒過來的虛弱人兒緊握著他們的雙手,而後,雲雀低下頭,冰冷的額輕輕靠上他們兩人的手背,那一刻,病房裡安靜的沒有聲音,黎明的白光隨著日出穿透了窗口,將幽暗的病房逐漸照得明亮,他想起了那個夢、想起那個教堂、想起將他抱緊的那個紅髮男人。
溫熱的眼淚自他的眼角流淌而下。
本是不值得哭的事情,此刻卻因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他的眼角流出了連自己都不清楚理由的淚水,虛弱的身體因哭泣而顫抖著,他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地跳著,他是活著的,真切地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獄寺隼人和澤田綱吉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在哭,他溫熱的眼淚滑到了他們的手背上,獄寺隼人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想要找面紙遞給他,卻又不敢貿然抽回自己的手,然而澤田綱吉卻只給獄寺一個眼神,示意他靜靜待著,那褐髮的教父低頭,望著雲雀恭彌顫抖的肩膀,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那個早晨很安靜,充滿了重生後的、不張狂的喜悅。
急性腎衰竭。
雲雀恭彌自己也清楚,身體虛弱是十六歲那年吸毒過量導致的後遺症,在德國又接連著挨了幾劑毒品,雲雀恭彌原本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死,醫院及時替他洗腎代替腎功能,澤田綱吉、獄寺隼人、家族的高層和一群警察當場驗血配對,結果只有斯帕納符合,而斯帕納一秒也沒猶豫就答應捐腎,即使他知道就算捐了腎,雲雀恭彌也不一定會醒,那日本人的身體早就被毒品折磨得滿目瘡痍。
但雲雀現在醒了,恢復狀況也一切正常,斯帕納動了場大手術,現在還虛弱地躺在病房裡,獄寺隼人替雲雀推著輪椅去看他,經過走廊的時候,雲雀恭彌不經意地想起了數十年前,自己的爺爺也是這樣替阿諾德推著輪椅。
雲雀醒來的那天是十二月三十日,手術是三天前轉院回慕尼黑後才動的,聽說斯帕納手術後狀況不是很好,但是他聽見雲雀恢復意識之後精神好多了,他把自己為什麼知道白蘭˙傑索襲擊雲雀恭彌一事都告訴了雲雀,然後他沮喪的說,新納粹的事件,上級不打算清查了,貝亞特˙查佩的連環殺人事件還沒進行最終審判,現在就把真相都抖出來,會成為動搖國本的大事件,土耳其人和外國人一旦因為恐懼而跑光,德國至少有三十五個大城市會停止機能,到時候別說是捐錢解救希臘金融危機,德國本身的經濟也完了。
白蘭那邊似乎透過了點關係,又被無罪釋放了,入江正一為此懊惱得要死,不過憲法法庭現在似乎正在擬一個草案,要讓NPD成為非法組織。
至於六道骸,他現在還在接受偵訊,偵訊的內容和進度斯帕納不能公開,雲雀也就沒有過問,不過斯帕納說,T2的幾個據點已經查出來了,是不是打算公開這件事還不清楚,但六道骸的刑責是逃不掉了。
談完了,斯帕納吃力地從病床上站起來,從包包裡搜出一串抹茶口味棒棒糖,雲雀認得那是斯帕納先前給他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出來,斯帕納現在又還給他,雲雀接過棒棒糖時那金髮男人握住了他的手,神情很是愧疚。
「大和撫子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他說,雲雀抬頭望向他的眼。
「沒有你,我不可能還活著。」雲雀恭彌淡淡地,卻率真地回答,向斯帕納低下了頭,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斯帕納微笑起來,心情像是轉好了。
「我會繼續努力。」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草莓口味的棒棒糖,拆開包裝,「說不定有一天,就能夠幫大和撫子做出一個機械腎了。」
雲雀恭彌似乎是覺得斯帕納最後那句話有點多餘,但他也沒說什麼,斯帕納伸手將棒棒糖湊到他唇邊,雲雀乖乖地吃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
禁不住雲雀恭彌一再脅迫,院方終於答應他明天就能出院,澤田綱吉、獄寺隼人和斯帕納在雲雀恭彌的病房裡開了場小型跨年晚會,草壁哲矢也傳信息過來祝他新年快樂,附上了一張山本武在病床上練習揮棒的畫面,說有棒球和拮抗劑的幫助,山本武目前的戒毒過程和恢復狀況一切良好。
雲雀並沒有把自己中槍和住院的事情向他們提,草壁哲矢受自己賞識的原因正是在於他不主動過問自己的任何消息,雲雀恭彌看到他們的訊息才想起,T2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或許是時候該回日本了,他傳了條訊息告訴草壁,說最近就會回日本,訊息最末附上了一句短短的新年快樂。
澤田綱吉、獄寺隼人和斯帕納為他開的四人跨年晚會沒有成功跨到年,雲雀吃過了藥之後很快就睡著了,於是鬧騰的三人也安靜下來,斯帕納因為身體尚未恢復,躺在沙發上休息,獄寺隼人到外頭去和認識的醫生聊天,澤田綱吉則守在病床旁握著雲雀的手,這一夜,全德國人都在倒數,這個傳說世界末日將降臨的一年就要過去,嶄新的一年又將要到來,澤田綱吉注視著雲雀恭彌熟睡的神情,彎下了身,廣場上的大鐘倒數著最後的幾秒──五、四、三、二、一……
褐髮男人吻上那張蒼白的薄唇時,窗外滿天煙火齊放。
雲雀恭彌在睡意朦朧中稍稍睜開了眼睛,澤田綱吉正靠得他很近,那褐髮男人對他溫柔地微笑著,讓他想起了夢裡曾出現的喬特˙彭哥列。
「要起來看煙火嗎?」
澤田綱吉柔聲問,雲雀沒有聽清楚。
他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又沉沉睡去,澤田綱吉的手溫讓他感到很安心。
二O一三年,一月一日,雲雀恭彌出院的日子。
住了幾天的醫院,他終於是回到了那個位於衛星城市的破房子裡,家裡似乎有被他人入侵的跡象,斯帕納說是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日那段期間,似乎有新納粹的人入侵過,為的是查看暖氣機裡的屍體還在不在,自從雲雀恭彌開始行動後,這棟房子就一直受警方監視和保護,但他還是要雲雀清點自己的物品,雲雀恭彌的東西原本就很少,就算有什麼重要物品,澤田綱吉也早就派人替他搬去了彭哥列在慕尼黑據點,沒有東西失竊,冰箱裡的食物也還沒過期,為他推輪椅的獄寺隼人留下來替他做飯,澤田綱吉也留下來捧場,他們知道雲雀即將要離開,便不停討論著該帶雲雀去哪裡玩,直到雲雀恭彌打斷了熱烈的討論,說,他想看看阿諾德的房子裡還有什麼東西。
澤田綱吉和他的部下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清理那個倉庫裡的古董。
雲雀恭彌坐在澤田綱吉買給他的電動輪椅上,手中拿著G的日記本,看著一群彪形大漢跑上跑下小心翼翼地搬運古董,他則坐在大廳的正中心,四處指揮著什麼東西該往哪裡擺,澤田綱吉就站在他的身邊,他們翻著日記對照當時的場景,也搬開櫥櫃,找出牆上的裂縫,說那是1943年初阿諾德為了趕走D˙斯佩德用手銬弄出的痕跡,他們甚至拿出手銬比對,雲雀恭彌的神情似乎很高興,透過重現當時的場景,似乎能讓他感到自己距離去世的爺爺很近。
這讓澤田綱吉安心了不少,對他而言,雲雀能打起精神比什麼都重要。
下午,雲雀服藥後就想睡,澤田綱吉抱他到那張古董沙發上去,雲雀恭彌修長的手指撫摸著沙發上一個彈孔,問這是不是也是爺爺他們搞出來的痕跡,澤田綱吉還沒想好要怎麼回答,雲雀已經睡了。
澤田綱吉微笑著,看著他的睡臉,他抬手比了個手勢示意部下停止搬傢俱的動作,獄寺隼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從樓上拿了件毯子下來,替雲雀蓋上。
「真的相當喜歡他爺爺呢。」澤田綱吉望著雲雀恭彌的睡顏,對站在沙發旁的獄寺隼人道,琥珀色的眸子柔和地稍稍瞇起,「……恭彌他。」
注意到與以往不同的稱呼,獄寺隼人抬起頭來,看了澤田綱吉一眼。
他隱約是有些不自在,但他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澤田綱吉率先轉身離開了沙發旁,獄寺隼人明白首領不想打擾雲雀睡眠的想法,跟上了他的腳步。
「是的。」他用以往面對澤田綱吉時平穩的語調回答,「但是很快就要回日本了,畢竟T2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
「說到這個,我們給的情報應該幫了他不少。」澤田綱吉側頭看向身旁的銀髮男人,「很謝謝你幫忙調查了那麼多,獄寺。」
「咦……不、那裡……」獄寺隼人的臉上稍稍泛起了紅暈,似乎顯得相當高興,他立即停下腳步,站直身體,向澤田綱吉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身為十代首領的左右手!這只是我份內的事情!」
「別客氣。」澤田綱吉溫和地微笑,「我想,經過這次事件後,我們和日本的風紀財團應該會有合作機會……我想你也知道,我的行程總是排得很緊。」
「如果有我能效勞的地方,十代首領儘管開口!」
「──恭彌他就交給你了。」
澤田綱吉的話讓獄寺隼人瞪大了雙眼。
他抬起頭,錯愕地看著眼前神情溫和的褐髮男人,澤田綱吉對他莞爾。
「……你要好好協助他。」
獄寺隼人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麼,他尷尬地移開了視線,輕咳了幾聲,清清喉嚨,然後他點頭。
「遵命。」他道,「我一定不辜負十代首領的期望。」
澤田綱吉只點了點頭,微笑著。
一月四日。
連日的小雪稍停,這天慕尼黑的氣溫是零下五度。
獄寺隼人替行動不便的雲雀穿上衣服時,深深覺得自己像是個保母,他從澤田綱吉口中聽說這間房子主人的故事,失去了雙腳的蓋世太保與照顧他的休學大學生,現在他彷彿有種數十年前在這間房子裡的場景再度重演的感覺,巧合的是,聽說那個休了學的大學生還是雲雀恭彌的爺爺。
私人醫生早就在外頭等候,這天是雲雀恭彌換繃帶的日子,他換繃帶時只有他與醫生在場,獄寺隼人和澤田綱吉乖乖在外頭等候,醫生推開門的時候簡單和獄寺說明了傷口的狀況,獄寺隼人不是外傷處理的專長,但是他知道怎麼處理能夠減輕雲雀恭彌的疼痛,他們進入房間時看見雲雀恭彌的臉色極為蒼白,額角還冒著一點冷汗,獄寺隼人給了他一點止痛藥,於是雲雀服藥後又睡了一會兒。
澤田綱吉因為家族的事情暫時得離開,他和一個軍火商約好了下午兩點要交易談判,獄寺隼人留下來照顧雲雀,他明天就要離開慕尼黑,機票都已經買好了,明早澤田綱吉將送他去機場,下午他從夢中醒過來,突然說想去阿諾德和喬特的墓前看看,於是獄寺隼人開車送他去墓地。
又一次,他們走在漫著薄霧的墓園中,獄寺隼人緩慢地推著輪椅,他們一路上沒說什麼話,雲雀恭彌感到寒冷的空氣從他的臉頰兩側擦過,他想起爺爺的日記裡,阿諾德˙亞凡席斯死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墓園、在喬特˙彭哥列的墓前,或許是這點作祟,他今天感到自己的身體異常虛弱,他坐在輪椅上,在他們兩人的墓前,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癱軟,身上的槍傷不斷作疼。
獄寺隼人看著他蒼白的雙唇,相當擔心。
他們在那裡沉默了幾分鐘都沒有說話,雲雀恭彌隨便找了個理由支開了獄寺隼人,直到看著那銀髮男人氣沖沖地去替自己買熱茶後,他才伸手去拿墓碑上的石頭,他一眼就能辨識,那塊在底部刻了字母「G」的石頭,雲雀將之拿了起來,掂在手上感到無比的沉重,上頭承載著一個老人超過半個世紀的願望,雲雀恭彌將冰冷的石頭緊緊握在掌心,緩緩在雪中閉上了眼睛。
「──阿諾德?」
陌生而蒼老的嗓音從旁傳來。
雲雀猛然睜開眼,側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站在不遠處,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他,聽見那個名字,雲雀的眼神不經意地冷了下來,那老人向前走了幾步,上下打量著雲雀的臉龐,然後微笑起來。
「我的老天……」他喃喃地道,「難道你是……雲雀恭彌?」
聽見老人的話,雲雀瞪大了雙眼。
老人今年已經近百歲。
他的背雖有點駝,但雙腳還站得直,眼睛還看得見,精神也不錯,雲雀恭彌操縱電動輪椅陪著老人回到教堂,老人是這一帶相當有名的牧師,名叫納克爾。
他與阿諾德˙亞凡席斯是同級生,在二次大戰開打前他們還是同學,他的年紀比爺爺還稍長,個性相當友善,他問了G最近的近況,聽到他在五年前去世的消息,老人露出相當複雜的神情,卻仍是微笑著,在胸口劃了個聖十字號,顯然以他的年紀而言相當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進入教堂後他替雲雀接過大衣,還熱情地泡了杯熱可可給他,他說,阿諾德、喬特和G年輕時常會來這座教堂。
他說得臉頰都泛紅了,像是回憶起當年美好的往事,話匣子停不下來,雲雀專注地聆聽著,看見老人一面說,一面推開了一旁通往禮拜堂的小門。
「就是在那裡。」老人興奮地說,「就是在那個地方,我把G介紹給阿諾德。」
雲雀捧著手中的熱可可,騰出一隻手操縱輪椅的方向,輪椅緩緩朝老人滑了過去,老人似乎有點迫不及待,他朝雲雀不斷招著手,讓開了步伐,直到輪椅通過那扇小門,富麗堂皇而又古典的禮拜堂赫然映入眼簾,雲雀愣住了。
──是他在夢裡見過的教堂。
他認出那扇戴蒙˙斯佩德與埃林娜˙斯佩德走入的大門、那座阿諾德緩緩走下來的紅毯階梯、還有那張長椅──那張他在夢裡坐著第一排左邊的長椅。雲雀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輪椅緩緩地滑了過去,老人高興地觀察他的表情,他轉身離開了一會兒,不久又匆匆地回來,他的步伐雖緩慢,卻能看出他的急切,老人手中抱著一本厚厚的相簿,還有一封信。
「G離開慕尼黑之後只給我寫過一封信。」老人在雲雀身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將厚厚的相簿放在腿上,一面翻,一面喃喃地說明,「他離開前來找過我,我們一起處理的阿諾德的後事……然後他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啊、我記得……對,他是到英國去了,然後輾轉美國,最後到了日本……真是個浪子,不是嗎?」老人蒼老而佈滿皺紋的臉龐堆滿了笑容,他拿起手邊一封泛黃的信件,遞給雲雀恭彌,「我找找G的照片,你先讀讀吧。」
雲雀接過信件,將熱可可隨手放下,從信封的樣式可判斷出是封航空郵件,表面寫著一串漂亮而帶著狂野的字跡,他認得出來,那是他爺爺的筆跡。
他打開信封,掏出了裡頭被整齊摺疊的幾張信紙,還有一張泛黃的彩色相片,照片上的五歲孩童抱著童話書,在靠牆的角落睡著了,雲雀認出來,那是幼時的自己,他翻過照片,只見背面有爺爺的筆跡註記:
28, Nov. 1996 - Hibari Kyoya, 5 Jahres alt.
(1996年11月28日──雲雀恭彌,五歲。)
溫暖與疑惑交織的感觸湧上心頭,雲雀感到眼眶有些發疼,他打開那幾張摺疊好的泛黃信紙,對面傳來老人翻閱相簿的聲響,雲雀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地跳著,他有些不安地瞄了眼教堂的前方,那張第一排左側的長椅,視線又很快地移回信件上,那些潦草卻又美麗的字於是映入了眼簾。
親愛的納克爾:
我想你應該很難想像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信給你的,在談正題之前,我必須為我多年來的失聯道歉,我想你應該還住在慕尼黑的那間教堂,老實說,我對這封信能不能確實送到你手裡感到懷疑,有時候我也常會想,你是否也曾想過像我一樣,為了拋棄過去而遠離家鄉,但你不一樣,你是個勇敢的男人。
雖有些冒昧,我還是必須和你說明我現在的近況,我現在在日本,在一個名叫並盛的小鎮定居,有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媳婦,兒子是收養來的,我現在仍是一個放不下過去的老光棍,事情已過去整整五十年,我已經從一個火爆小子成為一個乾瘦的老人,還是沒有辦法忘記我失去喬特的痛和阿諾德的死,或許正是因為這點,我對自己所收養的兒子心不在焉,我對他要求太過嚴厲,他因此和我疏遠,現在他事業有成,我人也老了,他把我丟進安養院,怎麼樣也不願意來看我一眼,坦白說,我最近才得知自己有了個五歲的孫子。
照片裡的孩子就是我的孫子,名叫雲雀恭彌。
我想你看到他的第一眼應該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不是嗎?他和阿諾德長得好像,等他長大了,或許會和阿諾德變得更像吧。現在的他有著小小的手腳,圓圓的臉龐,和阿諾德一樣的壞脾氣,還有和阿諾德一樣寂寞的眼神,但是相信我,他的性格比起阿諾德要好得太多了。
或許,這正是上帝知道我無法放下他們兩人吧?
明明是踏實活著的人,卻受死人影響五十年,連唯一的兒子也教壞了,我不知道祂是不是打算把這個小阿諾德送到我身邊,要我繼續當保母照顧他五十年,而我也不打算這麼想,我不打算讓我的孫子步上那個死人臉的後塵,祂將小小的雲雀恭彌送到我身邊,或許是因祂知道,我會為了呵護他長大,竭盡所能從過去的陰影中爬出來吧,他才只有五歲,但他帶給我的希望讓我感動得無法言語。
阿諾德和喬特的秘密,原本我打算帶進墳墓裡,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這個孩子值得知道一切真相,或許有一天,他將踏上我們家鄉的土地,代替我去面對墳墓裡的那兩個人,他有面對一切錯誤的勇氣,是的,他有。
現在,他提前將這份勇氣帶給了我,讓我能夠提起筆,寫下這封給你的信,整整五十年過去,我想我們都已經老了,今天正是阿諾德的忌日,正是五十年前我們兩人著手處理阿諾德後事的日子,曾有段時間我們因失去他們兩人而感到痛苦不堪,那道傷疤至今都還留存,但是,如今它已不再隱隱犯疼。
時代會過去,納克爾,而人會不斷地死亡。
但新的時代又將會到來,新的生命又會繼續誕生。
今天此刻,雲雀恭彌的到來讓慕尼黑的G成為過去的歷史,讓他成為一個普通的愛孫子的老人,是他帶給我了愛,是愛將我和這個新的時代連繫起來。
我知道或許不該為了這點小事就寫信給你,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此刻的激動,你就當作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舊友來發發牢騷,又順便炫耀他寶貝的孫子吧,期待未來還有與你見面的一日。獻上我最真的祝福。
你誠摯的 G
雲雀恭彌的手顫抖著,信紙也隨之微微顫動。
他擱下信紙,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老人溫暖的目光注視著他,而後他蒼老的手覆上雲雀的手背,輕輕地拍了兩下,像是在安撫他,而後他遞給了雲雀恭彌一張黑白老舊的相片。
「是42級的畢業生合照。」老人溫柔地解釋,「最後為了參加白玫瑰的活動,他們兩人自願留級,成績原本是很好的,但是沒有畢業證書,只留下了這張合照……你看,G在這裡。」
他說著,指向了中間第二排一張小小的人臉,自然不用他指出來,雲雀恭彌已經看到了,他和自己多次在夢中見過的那個年輕男人長得一模一樣,鏡頭前的他掛著一張不自在的笑臉,在他身旁的則是一個長得與澤田綱吉很相像、笑得一臉溫和的男人,他知道那就是喬特˙彭哥列。
「他年輕的時候很帥氣吧?」納克爾用那蒼老粗啞的嗓音說著,笑了笑,「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是他和喬特兩人的粉絲呢。」
「顏色……」雲雀以顫抖的嗓音輕聲道,「頭髮……的顏色呢?」
老人望著眼前的年輕孩子,神采奕奕的雙眸變得柔和了。
「他那是天生的。」老人溫柔地說,「但是在那個年代,那個髮色是多麼反叛,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是怪胎,後來卻都很崇拜他……」
他頓了一會兒,沉默的幾秒之間,雲雀恭彌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清晰得異常。
老人終於開了口,用輕柔的卻沙啞得幾乎渺茫的嗓音:
「……是紅色喔,像烈火一樣的紅色。」
雲雀恭彌吸了口氣,喉嚨像是被什麼梗住了,他稍稍彎了下身,緊握著信紙的手不停顫抖著,肩膀也因激動而發顫,眼前的視線全然被淚水模糊,此刻的情緒他已無以形容。教堂的鐘聲在此時響起,將他的聽覺全然掩蔽,陽光灑落在窗外的雪地上,一列白鴿猛然飛起,他的傷口因激動而滲出了鮮血,他卻彷彿已感覺不到疼痛,不斷落下的淚水滴濕了他的雙手和褲子,他咬緊下唇,眼淚卻怎麼樣也止不住,那老人卻彷彿能體諒他似地,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將他抱進自己的懷裡,這一剎那,雲雀恭彌激動得無法言語,卻又感到如此平靜,他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識究竟是模糊還是清晰,淚水融化了眼前一切景象,在鐘聲迴盪之中他側頭看去,金色的陽光照耀在那張長椅上,他彷彿看見那個紅髮的年輕男人又站在那裡,站在光芒之中,對他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一月五日。
澤田綱吉和獄寺隼人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雲雀恭彌送出境,他的瓦爾特PPQ和一些違法用品澤田綱吉說稍後會替他送去日本,他們約好了將來再合作後便道別離開,當他操縱輪椅跨過出境門時,回頭看見澤田綱吉和獄寺隼人還站在那裡,雲雀恭彌望著他們兩人的身影,嘴角勾起了淺淺的微笑。
十小時二十五分鐘的飛程雖難熬卻很平靜,或許也是止痛藥的作用使然,難得澤田綱吉替他訂了頭等艙的機票,雲雀卻總覺得自己一直在沉睡。當他下了飛機,已是接近半夜三點,機場地勤人員體貼他坐在輪椅上,紛紛來幫助他入境,雲雀恭彌拒絕了他們的好意,這種因同情心而產生的群聚讓他相當不耐煩,他獨自一人操縱輪椅到運輸盤邊等行李,直到看見自己的行李箱被送出來,雲雀伸手要去拿,一雙手卻搶在那之前奪過了他的行李。
他側過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半夜好,雲雀君。」
那人用一如既往優雅而平靜的笑臉面對他,雲雀嘖了一聲,別開頭。
「我還以為你已經死在監獄了。」他冷冷地道,伸手向眼前的男人討回自己的行李,「虧你有臉到這裡來,六道骸。」
那藍髮男人忍不住笑了出聲。
「我也想了很久,雲雀君。」他說,拍了拍身旁屬於他自己的行李箱,「最後還是決定逃了,準備已久的假護照反正是派上用場了……啊,這個還是讓我為你效勞吧,畢竟你變成這副德行我也有責任。」
他抓著雲雀的行李箱把手不放,微笑著說。
「搞清楚,我的腳還沒斷。」雲雀白了他一眼,動手操縱輪椅,在原地轉了個彎,「兩個月後,這台輪椅就可以丟了。」
「那真是件好消息。」六道骸愉悅地道,語氣多少有些敷衍,他拖著兩個行李箱,上前跟上雲雀的腳步,「所以?你現在打算回財團嗎?」
「你打算跟來?」雲雀側頭鄙夷地看著他,六道骸聳了聳肩。
「人生地不熟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淡淡地說,「現在組織幾乎散了,還沒被抓的那幾個夥伴,我想總之先帶過來……嘛,T2的製造也已經停止了,我想我對你而言應該不再是敵人了吧?」
「我沒有心胸寬大到讓變態進入我的財團。」雲雀冷冷地嗤了一聲,接著又問,「白蘭˙傑索又怎麼樣了?」
「古伊德˙葛雷科……我是說當時開槍打你的那個小夥子,成了他的代罪羔羊。」六道骸心情頗好地勾起一抹微笑,「不過,這下少了T2,他在NPD的地位也全沒了,我離開前聽到有小道消息說他投靠了FAP……不過,那個希特勒時代留下來的遺物也成不了什麼大器。」他頓了頓,看向身旁的黑髮男人,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或許真如你所說,納粹主義只是舊時代的排泄物。」
「你倒是想開了。」雲雀嘲諷地冷笑一聲,六道骸並不否認。
「你呢?」他反問,「你想開了沒有?你爺爺的事。」
雲雀側頭看向他,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
六道骸也沒有繼續追問,他只是一面走,一面望著雲雀恭彌的側臉,周遭的乘客步伐漸漸走遠了,深夜的機場裡長長的走道上幾乎只剩他們兩人,電動輪椅運轉的聲音和六道骸的腳步聲在此刻形成一種不和諧的規律噪音。
「……你說呢?」
然而,半晌過後,雲雀只問了這麼一句,六道骸還想再追問,看見雲雀恭彌轉頭時嘴角淺淺的笑意,他正要開啟的雙唇又闔上,忍不住也微笑起來。
他們一直走到出境前的大廳,雲雀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到六道骸的手中,那藍髮男人愣了一會兒,看向他。
「就這樣走出去,武會把你砍了。」雲雀淡淡地道,別開頭迴避了六道骸的視線,「雖然我的財團不讓變態進入,還還人情倒是可以……明天星期一下午你照那上面的地址過來,就這樣。」
「雲雀君……」
「──要叫我委員長,酒鬼。」
他再也不看六道骸,抓住自己的行李,轉了輪椅的角度就離開,六道骸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許久也說不出話來,他又看向手中的名片,上頭雲雀恭彌四個漢字寫得清楚方正,下方一行印著日本風紀財團總部的電話與地址,六道骸又一次抬起頭,望向雲雀的背影,感到自己的雙頰發熱了。
「真是白癡……」他緊握著手中的名片,看見玻璃牆上映出的自己泛紅的雙頰,六道骸忍不住自嘲地笑了,「我竟然會對一個非亞利安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得極快,六道骸覺得自己蠢透了,他蹲下來,摀住自己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手裡的名片快被握濕了。
「雲雀恭彌……」
他在寂靜中輕聲唸著那個名字,嘴角勾起了淺淺的溫暖的笑意。
山本武和草壁哲矢看見自家上司雲雀恭彌坐著輪椅回來,簡直嚇得心臟快停了,雲雀並沒有和他們詳述事情的經過,他們知道過問也不是明智的選擇。
六道骸後來作為研究人員加入了風紀財團,這件事情對內對外始終是保密,他有時會趁著夜半過來,向雲雀報告研究的成果,他的態度變得比以前要殷勤得多了,這讓雲雀恭彌覺得很奇怪,此外,雖然他過去口口聲聲主張著納粹主義,他對於日本這個新環境倒是適應得挺迅速的,現在的他星期五晚上結束了工作就會拉著雲雀往居酒屋跑,不過在他口中,日本清酒永遠遜於德國啤酒一籌。
山本武的戒毒狀況還算一切順利,六道骸參加了拮抗劑的改良和研發或許也與此相關,今年三月初,他與東京養樂多燕子隊簽約,成為了職棒球員,他第一次上場比賽那一天,雲雀恭彌和風紀財團的所有人員坐在明治神宮球場的第一排,黑壓壓的一片西裝陣仗和山本武亮眼的表現一起成為了全場焦點。
至於獄寺隼人,現在他是彭哥列家族與風紀財團之間交流的媒介,他跑日本的次數多得頻繁,每次見到雲雀恭彌,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會抱怨飛機長時數飛行。雖然他每次拜訪都會替雲雀作一頓飯,不過現在他似乎喜歡上了日本料理,和山本武也成為了交流料理技巧的朋友,目前正努力學習日文。
至於澤田綱吉,他偶爾會到日本來,聽說他的母親住在日本,他每次來時總會去拜訪雲雀恭彌,雖然他來的次數沒有獄寺隼人頻繁,但雲雀恭彌也從不覺得與他之間的距離有因此而疏遠,一次他偶然間提到,上次一起慶祝跨年晚會的捐腎警察斯帕納現在辭去了警察的工作,加入了彭哥列。
雲雀問起詳細的經過,澤田綱吉只笑著說,他第一次遇到像斯帕納這樣的人,只要贊助讓他製造機器人,他其他什麼條件都不要求,唯一的條件是,他希望偶爾一次能和家族首領澤田綱吉一起到日本來,見雲雀一面。
「等他下次有空,我再帶他和獄寺一起過來。」
澤田綱吉笑著這麼說時,雲雀只淡淡地點了點頭。
四月17日,對NSU的審判在慕尼黑高等法院展開,並於五月6日正式開庭。
那一段時間,六道骸將他留在慕尼黑的幾個夥伴都帶了過來,雲雀恭彌見過他們,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想法並沒有特別偏激,也沒有什麼黑暗的過去,他們純粹是受六道骸個人魅力影響而幫助六道骸做事,倒是,六道骸是個重情義的人這點著實出乎雲雀恭彌的意料之外。
反觀那幾個鬧出震驚世界連環謀殺案的NSU成員,他們重情義的程度也不一般,對此雲雀恭彌嗤之以鼻,說那是缺少理性思考的結果,六道骸則不予置評。
八月,NSU連環謀殺案的調查委員會在一年半的調查過後,終於提交最終的報告結果。委員會總結認為,這是「德國國家機關史無前例的嚴重失職」。
他看見這則新聞時偶然想起了爺爺的那封信,於是他又翻箱倒櫃地把那封牧師納克爾送給自己的信件找出來,這一年,德國各地都出現了反仇外心理的示威遊行,特別是在舊東德的薩哈森,在雪貝爾格當地,甚至出現了反NPD的遊行。
十一月中旬,憲法法庭終於定案,判定NPD屬於違法政黨。
雖然白蘭˙傑索早在事發之前就跑得不見人影,但這個小政黨終究是大勢已去,六道骸得知這則新聞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大笑出聲。
「所謂的第四帝國不過是空談的夢想計畫。」他這麼說。
或許正如爺爺所說的,時代會過去,新的時代會來臨,活著的人會死去,新的生命又會出生,這是不可避免的時代的演進,在一代接續著一代的生死循環之中,人們不斷向前邁進,或許不一定有面對明天的希望,但至少有了面對過去的勇氣,他把這些事情告訴澤田綱吉時,那褐髮男人溫柔地笑了。
「或許你比我更像喬特。」
他這麼說的時候,雲雀冷笑了一聲。
「……難說。」你也不看看自己長了一張什麼臉──後面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雲雀恭彌坐在咖啡廳內,將視線緩緩地移向了窗外的雪景。
「最近,我常去巴勒摩的孤兒院。」見雲雀抱持著不以為然的態度,澤田綱吉轉換了話題,「在那裡有個男孩,我很中意他,想要收來當養子。」
「你不打算結婚?」雲雀轉頭看向他,澤田綱吉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是個沒有辦法給家庭幸福的男人。」他說,喝了一口咖啡,「再說,我唯一中意的你也沒辦法生出孩子……嗚!」
桌面下的膝蓋被狠狠踢了一腳,澤田綱吉痛得趴上桌。
「收來的孩子你打算怎麼做?」他問,澤田綱吉忍痛抬起頭。
「我會先問過他的意願……」他回答,「再考慮能不能讓他成為下代首領。」
「如果他說不呢?」
「那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澤田綱吉微微一笑,「只有不想當首領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首領,這是我的經驗告訴我的。」
「是嗎?」雲雀低下頭,啜了口手中的熱可可,他望著窗外的雪景,像是想起了什麼,側頭看向澤田綱吉,「你要好好愛他。」
聞言,他看見澤田綱吉一愣。
「怎麼?」
「不……只是,感覺真不像你會說出的話。」
說完,他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失禮,試圖想要辯解,雲雀卻只莞爾一笑,澤田綱吉看著這樣的他,要脫口而出的道歉又含在口中,嚥了回去,他注視著雲雀恭彌的眼神充滿了溫暖和溺愛。
「今年的聖誕節假期……能和雲雀先生一起過嗎?」
他試探性地問,雲雀恭彌歛下了睫。
「慕尼黑。」
他輕聲回答,語氣裡有幾分柔軟幾分輕快。
「如果,這次在慕尼黑那間房子裡過的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