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恭彌對兄長的印象,永遠是年幼時透過門縫透出的那充滿光的房間的影子──細細長長的影子,坐在椅子上,永遠擺出沉思的姿勢,或振筆疾書寫些什麼,兄長從來不讓雲雀恭彌跟著他去工作,對幼小的雲雀而言,兄長在他心底一直是個神秘、帥氣、神聖不可褻瀆的形象。
他們所居住的那個家很狹窄,屋頂是用茅草搭建的,木頭建材也破舊了,偶爾風雨大的時候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幸而幾年前兄長和幾個朋友修補過了屋頂,倒是沒有漏水的問題,房子是他們的父母留下的遺產,父親很早就死了,母親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家裡總是有許多和兄長年紀相仿的人們進進出出,有的很善良溫柔,有的頑劣不恭,雲雀偷偷從他們口裡問出,兄長的職業是女巫獵人。
女巫獵人。
這對雲雀恭彌那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是多麼帥氣的名詞。
那是遊走於暗黑的大陸的各個角落,為失去希望的小鎮帶來光明的使者,他們服從於各個教會,是由上帝所加冕的英雄。
雲雀恭彌難以形容,當自己知道這件事時有多麼興奮,他半夜偷偷爬起來,透過小小的門縫向內偷看,他看見自己的兄長與那些女巫獵人們共同商討重要的議題,他看見自己的哥哥高談闊論的樣子,那天生君王般的霸氣、那雙堅定的冰藍色眼睛,他看見所有獵人的視線都專注地集中在自己兄長的身上,那一刻,雲雀恭彌躲在門縫後,覺得自己好驕傲。
那年幼孩子明亮的灰藍色眼眸中,倒映的只有那個銀髮男人英挺的身影。
十年後,暗黑大陸北部,弗蘭德斯郊外。
小麥將大地染成了漂亮的金黃,夕陽從山的另一頭打下,麥穗隨著西風輕輕擺動,形成一片金紅色的麥浪,遠處,黑髮的少年站在山崗上,他的黑髮因霞光而透著微微的酒紅,灰藍的銳利眼眸俯瞰著底下低矮的農舍和廣大的麥田。
「真可惜。」
後方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少年淡淡地回過頭,菸草的香味竄入他的嗅覺,紅髮的男人從後方走了過來,挺隨性地搔了搔後腦,他一手插在褲子口袋內,暗紅色的披風隨風飄盪,率性的打扮更顯得其主人的放蕩不羈,紅髮男人吐了口煙,煙圈才剛成形隨即被風吹散,他拿出黃銅望遠鏡,視線在那些低矮的農舍上停留了一會兒,嘆息。
「明明就快要收割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
黑髮少年回答得簡單俐落,將背上的弩取下,看似纖細的手臂卻能扛起重量不輕的冷兵器,他單手托著弩,銳利的灰藍色眸子作勢稍微瞄準了一會兒。
「帶原者呢?」
「不見蹤影。」紅髮男人淡淡地回答,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我們這是第二天下午了,大概早就趁著天黑跑了吧。」
「弗蘭德斯城嗎……?」將箭矢安上以山羊骨製成的弩,少年稍稍瞇起了眼,「嘖,人多的地方……那裡距離這裡有多遠?」
「不遠,二十哩左右。」
「那大約有足夠的時間。」
瞄準了那些低矮的房,少年咧開一抹冷冷的笑。
隨著他們談話的時間過去,晚霞的光越來越微弱,農舍的房子緩緩打開了,一些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生物走了出來,他們走路的方式就如跛腳的猿猴,張大的嘴向著天空,蠅蟲圍繞著他們四處飛舞,而後,他們沒有瞳仁的白眼球似乎注意到了山崗上的兩個人影,那些怪物顫顫地笑了,像看見美食的眼神。
「要笑的是我們才對。」
紅髮男人冷笑一聲,抽出了口裡的菸,往少年手中的箭矢前端一劃,烈火立即竄出,照亮了將迎來黑夜的原野,少年將火矢瞄準那些非人的怪物,笑了。
「蒙主恩召,怪物。」
扣下板機。
火矢在剎那間筆直地射穿了喪屍的軀體,那殘破而腐爛的身軀在剎那間炸開,而後,火苗宛若繁殖的植物般迅速蔓延,吞沒了剩下的幾具來不及逃走的喪屍,那些揮舞著手腳的人型怪物在烈火中以極快的速度燃成焦黑的碎塊,火苗又繼續向左右漫開,將廣闊的麥田燃成灰燼與白煙,而那些殘忍美麗的火舞跳著,幾乎照亮了整個弗蘭德斯郊外的夜晚。
「……走吧,雲雀。」
紅髮男人順著反方向走下了山崗,淡然地道,又抽了口煙,「趁著帶原者還沒抵達城市以前,在半路把他滅了。」
黑髮的少年回頭淡淡地瞟了眼他的背影,沒有回答,他只是將弩重新掛回背後,調整了下自己的裝束,而後向前跟上男人的步伐。
喪屍獵人──這是他們現在的稱號。
小麥將大地染成了漂亮的金黃,夕陽從山的另一頭打下,麥穗隨著西風輕輕擺動,形成一片金紅色的麥浪,遠處,黑髮的少年站在山崗上,他的黑髮因霞光而透著微微的酒紅,灰藍的銳利眼眸俯瞰著底下低矮的農舍和廣大的麥田。
「真可惜。」
後方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少年淡淡地回過頭,菸草的香味竄入他的嗅覺,紅髮的男人從後方走了過來,挺隨性地搔了搔後腦,他一手插在褲子口袋內,暗紅色的披風隨風飄盪,率性的打扮更顯得其主人的放蕩不羈,紅髮男人吐了口煙,煙圈才剛成形隨即被風吹散,他拿出黃銅望遠鏡,視線在那些低矮的農舍上停留了一會兒,嘆息。
「明明就快要收割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
黑髮少年回答得簡單俐落,將背上的弩取下,看似纖細的手臂卻能扛起重量不輕的冷兵器,他單手托著弩,銳利的灰藍色眸子作勢稍微瞄準了一會兒。
「帶原者呢?」
「不見蹤影。」紅髮男人淡淡地回答,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我們這是第二天下午了,大概早就趁著天黑跑了吧。」
「弗蘭德斯城嗎……?」將箭矢安上以山羊骨製成的弩,少年稍稍瞇起了眼,「嘖,人多的地方……那裡距離這裡有多遠?」
「不遠,二十哩左右。」
「那大約有足夠的時間。」
瞄準了那些低矮的房,少年咧開一抹冷冷的笑。
隨著他們談話的時間過去,晚霞的光越來越微弱,農舍的房子緩緩打開了,一些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生物走了出來,他們走路的方式就如跛腳的猿猴,張大的嘴向著天空,蠅蟲圍繞著他們四處飛舞,而後,他們沒有瞳仁的白眼球似乎注意到了山崗上的兩個人影,那些怪物顫顫地笑了,像看見美食的眼神。
「要笑的是我們才對。」
紅髮男人冷笑一聲,抽出了口裡的菸,往少年手中的箭矢前端一劃,烈火立即竄出,照亮了將迎來黑夜的原野,少年將火矢瞄準那些非人的怪物,笑了。
「蒙主恩召,怪物。」
扣下板機。
火矢在剎那間筆直地射穿了喪屍的軀體,那殘破而腐爛的身軀在剎那間炸開,而後,火苗宛若繁殖的植物般迅速蔓延,吞沒了剩下的幾具來不及逃走的喪屍,那些揮舞著手腳的人型怪物在烈火中以極快的速度燃成焦黑的碎塊,火苗又繼續向左右漫開,將廣闊的麥田燃成灰燼與白煙,而那些殘忍美麗的火舞跳著,幾乎照亮了整個弗蘭德斯郊外的夜晚。
「……走吧,雲雀。」
紅髮男人順著反方向走下了山崗,淡然地道,又抽了口煙,「趁著帶原者還沒抵達城市以前,在半路把他滅了。」
黑髮的少年回頭淡淡地瞟了眼他的背影,沒有回答,他只是將弩重新掛回背後,調整了下自己的裝束,而後向前跟上男人的步伐。
喪屍獵人──這是他們現在的稱號。
喪屍,由女巫所催生的產物。
他們半夜活動,藉由咬人傳染,被喪屍咬過的人必須在下一個天黑來臨前以火化方式處理成灰燼,否則那些受害者將成為一批新的帶原者。
喪屍獵人,便是由大部分的女巫獵人所組成的一批新隊伍,喪屍的存在褻瀆死者、復活的方式更玷汙了偉大的聖子,教會授予全大陸優秀的處子權力,讓他們背負起喪屍獵人的名號,在大陸各個大城小鎮之間遊走,以耶和華的名,懲治那些背叛了主的義的罪人的靈魂。
雲雀恭彌,女巫獵人英傑阿諾德的弟弟,便是當中其一。
他繼承了他哥哥的優秀能力,無論是體術、智力、分析戰況能力、判斷能力都遠遠超過了他這個年紀孩子的水平,讓他年紀輕輕就獲得了喪屍獵人的稱號。
而紅髮男人──前女巫獵人──G,便是雲雀恭彌的輔導者,他繼承了獵人英傑阿諾德的意志,將雲雀恭彌領導成一名優秀的火攻獵人。
「聽好了,喪屍會筆直朝距離最近的有人聚集的地方去。」單手攤開羊皮紙,將弗蘭德斯的簡易地圖示給雲雀恭彌,G解釋道,「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和喪屍要走的路重疊,如果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的話……」
G突然打住了話,他拉住雲雀恭彌的手,將他往自己懷裡拉過,閃過一只喪屍的攻擊,在他還沒來得及下指示以前,雲雀已奪過G手裡的火把,喪屍與他們的距離過近,要拉弓已來不及,何況是行動速度較慢的弩,G吼著要他不要焦躁,將火源直接揮向喪屍不但不會使他們退後,還有可能因點燃他們身上的甲烷而傷到己方,未料雲雀恭彌只從口袋裡掏出一管細小的筒子,點燃了引線以後用力扔出去,狠狠砸中了喪屍的腦袋。
──轟!
不算太大的爆炸,但爆破聲震得他們近乎半聾,也足以將靠近的喪屍震開。
周遭逐漸靠過來的四、五隻喪屍都因震動的空氣而停頓了幾秒,G抓準時間,抽出了背後的箭矢,輕輕朝火把一掃便點燃了箭鏃,他熟練地拉滿紅色的長弓,看似連瞄準喪屍的動作都沒有──放射。
五隻箭矢準確地命中目標。
喪屍痛苦地燃燒起來,有的甚至炸開,G伸出右臂護住雲雀恭彌,那少年不悅地推開了他,一些火星濺了出來,也波及了他們所站立的原野。
「該死的!」G低咒一聲,好看的眉緊緊蹙起,「帶原者怎麼會有五個?」
「應該只有一個。」雲雀退後了幾步避開朝他竄出的火舌,平淡地回應,「依我看來大概不會有更多了,先離開這裡再談。」
「嘖!好吧!」
G又咒了一聲,收起手中的羊皮紙地圖,轉身繞路離開。
*
「是收稅人。」直到離開了火海所能波及的範圍,雲雀恭彌才淡淡地解釋,「我剛才看到他們的衣服,八成是麥田收成的時間快到了,所以來通知繳稅的,他們騎的那幾匹馬還在附近繞,我剛才看了一下,有四匹。」
「四匹?」G蹙起了眉,頓了好一會兒,「但剛才的喪屍有六個。」
「可能有兩匹跑了,或者是剛好有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雲雀思索了幾秒後回答,「大概是帶原者搶了那馬車,朝弗蘭德斯城去了。」
「什麼?」G吼了出聲,幾乎像是被電到似地跳了一下,望向弗蘭德斯城的方向,「該死的!已經變異到可以駕車的程度了嗎!」
「要是整個弗蘭德斯城淪陷,那帶原者大約會成為領主等級吧。」
「可惡!」G咬緊了牙,看了眼雲雀,「我們快走!」
他們到達弗蘭德斯城時,已是隔天黎明。
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正是地獄般的景象──數百名平民倒在街頭,或有靠著牆、或有平躺在地,他們早就翻了白眼,沒有呼吸,幾扇窗戶大開,有的屍體掛在窗口,街上一片狼藉的亂象也足以看出,喪屍突如其來的攻擊曾在這裡造成一定程度的恐慌,若不是因為太陽正從東方升起,恐怕面對這麼大量喪屍的兩名年輕獵人,就會迎來他們的死期。
「來晚了嗎……」
「──先找帶原者。」打斷了雲雀的喃喃自語,G緊蹙著眉道,「傳染到這種地步,帶原者八成已經長出翅膀了,雲雀,你身上還有多少『聖水之仲裁』?」
「十五個左右。」
「給我七個。」G向他伸出了手,「領主等級的不好對付,變異到這種等級,陽光也阻止不了他們了,我去裡面找倖存者,如果還有活著的人類,喪屍肯定會往那裡跑,黃昏之前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把整座城都燒了。」
雲雀蹙起了眉,他從口袋裡掏出那些裝著黑火藥的小筒子,抬頭看了眼G焦慮而堅定的神情,那少年有些不太確定地握緊了手心。
而後,他伸出手,將十枚「聖水之仲裁」交給了G。
「我只留五個就夠了。」那少年平靜而堅定地說,抬手指向了西方的山頭,「只等到太陽到那裡為止,再晚的話……」
「──就將我火葬。」G微笑著接了話,他的笑容有些蒼白,看得出其主人的沉重與不願意,將九枚小筒子收進了口袋,G又抬起頭,「你再多留一個吧。」
雲雀搖搖頭,堅持不肯收。
G只多勸了兩聲就放棄說服雲雀恭彌,這少年倔強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那紅髮男人抬手揉了揉雲雀的墨色的髮,動作一如以往不輕柔,他紅褐色的眸子在晨曦中閃爍著熠熠的神采,雲雀抬眸看著他,知道自己說什麼多都是徒勞。
「願天主佑你。」他輕聲地說,G笑了笑,聳聳肩。
「願天主佑你,我親愛的孩子。」他以那獨特的帶了點沙啞的低沉嗓音說,彎身撥開雲雀恭彌墨色的瀏海,親吻處子雪白的額頭。
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正是地獄般的景象──數百名平民倒在街頭,或有靠著牆、或有平躺在地,他們早就翻了白眼,沒有呼吸,幾扇窗戶大開,有的屍體掛在窗口,街上一片狼藉的亂象也足以看出,喪屍突如其來的攻擊曾在這裡造成一定程度的恐慌,若不是因為太陽正從東方升起,恐怕面對這麼大量喪屍的兩名年輕獵人,就會迎來他們的死期。
「來晚了嗎……」
「──先找帶原者。」打斷了雲雀的喃喃自語,G緊蹙著眉道,「傳染到這種地步,帶原者八成已經長出翅膀了,雲雀,你身上還有多少『聖水之仲裁』?」
「十五個左右。」
「給我七個。」G向他伸出了手,「領主等級的不好對付,變異到這種等級,陽光也阻止不了他們了,我去裡面找倖存者,如果還有活著的人類,喪屍肯定會往那裡跑,黃昏之前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把整座城都燒了。」
雲雀蹙起了眉,他從口袋裡掏出那些裝著黑火藥的小筒子,抬頭看了眼G焦慮而堅定的神情,那少年有些不太確定地握緊了手心。
而後,他伸出手,將十枚「聖水之仲裁」交給了G。
「我只留五個就夠了。」那少年平靜而堅定地說,抬手指向了西方的山頭,「只等到太陽到那裡為止,再晚的話……」
「──就將我火葬。」G微笑著接了話,他的笑容有些蒼白,看得出其主人的沉重與不願意,將九枚小筒子收進了口袋,G又抬起頭,「你再多留一個吧。」
雲雀搖搖頭,堅持不肯收。
G只多勸了兩聲就放棄說服雲雀恭彌,這少年倔強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那紅髮男人抬手揉了揉雲雀的墨色的髮,動作一如以往不輕柔,他紅褐色的眸子在晨曦中閃爍著熠熠的神采,雲雀抬眸看著他,知道自己說什麼多都是徒勞。
「願天主佑你。」他輕聲地說,G笑了笑,聳聳肩。
「願天主佑你,我親愛的孩子。」他以那獨特的帶了點沙啞的低沉嗓音說,彎身撥開雲雀恭彌墨色的瀏海,親吻處子雪白的額頭。
弗蘭德斯城內部也是一片慘不忍睹。
G提著紅色長弓,跨過一具具的屍體奔跑著,這原是個因毛紡織業而日漸興起的小城,雖然距離港口有些遙遠,但因貿易量與日俱增,偶爾還是有些阿拉伯人和威尼斯人會遠道前來,原本這裡應該是個繁榮而平和的小城,卻因喪屍的攻擊,在一夕之間成了飄著屍臭的死城。
G在城中心停下了步伐。
領主城堡的階梯上,士兵的屍體散亂排列,臭血從破裂的盔甲底下滲出,最終在老舊的石灰地磚上乾涸,G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在一具屍體旁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從盔甲破裂的方式來看,這只變異的喪屍長出了銳利而巨大的爪子,有著這樣大小的利爪,脆弱的地磚卻完好無缺,看來他的外表應該有些畸形,或有著能分散重量的巨大腳爪、或有著能遁天的大翅。
G抬起頭,觀察了天空的情況,城堡樓梯扶手的裝飾座有些許的損壞,應該不是投石器或是人類恐慌中所造成的,他瞇起了紅褐色的眼,視線繼續往上移,露天的走廊上倒著幾具女傭的屍體,這個弗蘭德斯城堡的領主恐怕也已經淪陷了,走廊的欄杆上、柱子上,皆有這樣大理石建材被破壞的痕跡。
這是個有翅的喪屍,G確信地想。
既然外表變異到這種地步,智商應當也會提升,G抬頭搜索城堡和附近房屋的屋頂,若要搜索這城內的活人,站在高處是最好的辦法,喪屍這種貪食的生物,既有了翅膀,一定會飛到更高的地方搜索那些會動的點心,這城市的屍體雖然已堆積如山,但這城市的人口絕對不僅止於此。
在哪裡──會在哪……
G的思緒在瞬間被打斷。
直覺讓他的身體快速反應了動作,他在什麼都沒能來得及弄清以前便迅速向前撲下,一道銀光就在那瞬間劃過了原本他腦袋的位置,G側身在地磚上滑行了幾公尺,幾乎是躲避的剎那就抽箭、拉滿了弓,向準攻擊者的位置。
一把蘇格蘭斬劍。
這是第一個映入G眼簾的東西,他的視線上移,而後看見了在他印象中,與這把劍相符的臉孔,對方也在此時看清了G的臉,愣住了。
「雨月!」
「G!」
他們兩人同時叫了出聲。
G收起了弓,那被喚作雨月的男人也放下了劍,他急忙跑了過來,扶起倒在地上的G,那男人有著一雙白淨的臉龐,文靜的氣質看來不適合拿劍,然而握住男人手的瞬間,上頭粗厚的繭傳來的觸感又令人百般確信他是個劍豪。
朝利雨月,女巫獵人英傑之一。
在G還是女巫獵人時代時,他們兩人曾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對不起、我剛剛誤以為你是操控喪屍的女巫,所以才……」
「別道歉。」G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座城淪陷到什麼地步了?還活著的人在哪裡?那個帶原者呢?牠應該還在這座城內。」
朝利雨月狐疑地看著他。
G明白了他的疑心,女巫喜愛變化自己的形貌,如今這座城市處於這種現況,若還有活著的人類,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將他們的位置透露給任何外來者,G收起了紅色長弓,有些不耐煩地搔了搔後腦,舉起右手。
「悖逆的、和犯罪的,必一同敗亡;離棄耶和華的,必致消滅。」他閉上眼,喃喃地說道,「以賽亞書,第一章二十七節。」
朝利雨月微笑起來,像是終於相信了G的身分。
「二十八節。」他笑著說,「你老是背錯這個。」
G伸了伸舌頭,聳了個肩,在胸前比了個十字聖號。
「我不知道怎麼對付喪屍,只有暫時將他們藏在教堂裡。」雨月接著說,「跟我過來吧,在天黑之前得讓他們逃離這裡才行。」
已經接近日中了。
雲雀恭彌倚在外城的牆上,G那裡依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對於未知的對手「領主喪屍」,雲雀也完全沒有概念,喪屍獵人與女巫獵人並不相同,喪屍這種怪物被女巫創造沒有幾年,沒有多少人是經驗老到的喪屍獵人,包括G在內。
他有些焦躁地搖搖頭,這股焦慮讓他有些口乾舌燥,雲雀恭彌從腰間抽出水壺,扭開蓋子,仰天喝了幾口,倏地,他聽到了細微的爆炸聲響。
黑髮少年屏住了氣息,全神貫注地將右耳貼在牆上,除了爆炸聲外,還有些震動聲、踏步聲,還有遠處,傳來了人類的尖叫。
少年收好水壺,抽出了背後的弩,相較於輕型、機動性強的長弓,弩的速度實在過慢,頂多只適合暗殺,雲雀恭彌瞄了眼腰間的武器,目前除了山羊弩和一捆箭矢外,身上能用來攻擊的武器還有一小袋黑火藥、一袋火種、五枚聖水之仲裁、幾條細草繩和一把防身用的阿拉伯彎刀,他抿了抿唇,原地焦躁地踏了兩腳,最終卻還是不顧G先前的勸告,追進了城內。
*
朝利雨月正忙著疏散逃跑的民眾。
人類踏著人類的屍體,宛若蟲蟻般驚惶地四竄,喪屍受到活人氣味的吸引,在他們離開教堂沒有幾步後立即追了出來,雖然G勉強將喪屍牽制在廣場上,那些亂竄的人類卻更容易成為靶子,朝利雨月幾乎是用盡了他的全力在大吼,那些激動的人群卻還是冷靜不下來,而後,他的雙眼不可置信地,捕捉到了一個人影。
一個清瘦的人影。
朝利雨月瞪大了雙眼,他趕忙回頭再看,差點就要叫出一聲「阿諾德」,那個英姿風發的少年逆著人潮、抓著重弩快步奔跑過來,飛快地與朝利雨月交換了目光,又立即與他擦身而過,人群彷彿安靜下來了,許多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少年的身上,有些人開了口,卻也沒有叫住他。
那個威風凜凜、帶著必勝氣質的背影,彷彿沒有人攔得住。
快步接近了廣場,也逐漸看清了廣場的景象。
G確實是個傑出的弓手,有幾隻箭射穿了喪屍的腳,箭末綁著繩子、繩子直牽到地上,被狠狠釘進了石磚地板內,然而那巨大的喪屍掙扎著揮動翅膀,臭血零星灑落在廣場的角落,G繞著廣場做圓狀的奔跑,一面躲避喪屍利爪的攻擊,一面拉弓將箭矢精確地射出。
G來不及點火,這是雲雀恭彌能分析出的結論,喪屍的攻擊太過快速,讓G連一點停留原地的時間都沒有,甚至來不及拿出火藥,遑論一面射箭一面點火,雲雀四處張望,灰藍色的眸子飛快掃過各個角落,尋找一個隱密的攻擊地點,首先務必替G爭取點火的機會,再者,他必須把喪屍和避難者之間的距離導開。
雲雀恭彌側身躲進了一條狹窄的破巷。
他將手邊所有的五個聖水之仲裁以草繩綁上了不同的五支箭作為備用,而後抽出另一只箭,照例將箭端用白布綁住、沾油,準備的同時他不時瞄向G的方向,G背後矢筒裡的箭已經快用光了,怪物還沒有倒下,G的腳步也開始有些踉蹌,長時間戰鬥不是他的專長,G很快就會體力用盡。
雲雀恭彌盡其所能地快速轉動拉線器,安裝上箭矢,而後點火,或許是因為太過急躁,他點了兩次才點燃,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個笨拙的新手,雲雀快速將火點上了箭鏃,烈火立即燃起,他重新架起重弩,瞄準廣場正中央的喪屍──只有這一瞬間,他才真正靜了下來──喪屍揮動翅膀的動作彷彿變得那樣的緩慢,原先浮躁不安的灰藍色眼眸,也在瞬間恢復了其原本冰冷的姿態。
雲雀恭彌扣下了板機。
箭矢如子彈一般,在扣下板機的剎那立即命中目標,雲雀恭彌因後座力而向後退了幾步,那喪屍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G也愣住了,停下了腳步,雲雀喘著氣,露出一抹勝利的微笑,他看著那怪物痛苦地掙扎著,而後──
火焰熄了。
少年的笑容立即消失,他震驚地看著箭矢掉落到地上,火焰並沒有如預期地在喪屍的身上蔓開,那巨型怪物轉了過來,狹小的眼睛捕捉到了窄巷裡的黑髮少年,G也在此時看到了他,那雙紅褐色的眼眸猛然放大。
「雲雀──!」
雲雀恭彌轉身就跑。
喪屍朝他衝了過來,巨大的身體撞破了兩旁的高牆,雲雀聽見石塊在自己背後崩毀,他慌亂之中仍記得要將喪屍從那群避難者的方向引開,少年往城市更中心跑去,腳步因地上七橫八豎的屍體而有些踉蹌,他聽見G在很遠的地方大喊的聲音,大約都是被那些碎石崩毀的聲音蓋過了,他跑進了荒廢的市集,幸而喪屍是在晚上襲擊弗蘭德斯,市場上並沒有多少障礙物,但這裡的屋頂比方才的房子都要低矮,碎石崩毀的聲音消失了,下一刻,喪屍從天降落在他的面前。
地上的塵土因降落的風而激起,雲雀抬手摀住了口鼻,視線被模糊了幾秒,瞬間一只巨爪撲開沙塵衝了過來,雲雀及時往旁跳開,爪尖擦過他的大腿外側,雲雀嗤痛一聲,背部用力撞了攤子上的木櫃,被喪屍劃到的傷口極為疼痛,他的右腿幾乎已經沒有知覺,雲雀以重弩當作拐杖努力撐起了身子,他慌張地探向口袋去拿火種,那喪屍俯下身來,腐爛的手扶住了市集的屋頂,醜陋而發臭的臉孔注視著他,雲雀緊抓著手裡的弩,抓著拉線器的手彷彿僵硬了,他瞪大的灰藍色眸子恐懼地望著那巨大的怪物,G的聲音彷彿也消失了。
那喪屍朝雲雀伸出了腐爛的手爪。
雲雀盡可能地將身體向後退,他已失去知覺的右腿卻在無意識間抽了一下,那喪屍的目光很快被腿上的傷口吸引,牠粗魯地抓過那條細瘦的腿,咧開長滿了利齒的血盆大口,正要咬下──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出乎意料的,那喪屍放下了他。
像是害怕他受到傷害一般,小心翼翼地將雲雀恭彌放下,而後,那頭看似毫無人性的怪物竟緩緩退開了,雲雀靜靜地瞪大了眼。
就在那怪物退到安全距離的那一剎那,一只火矢命中了牠的頭顱。
喪屍發出痛苦的嘶吼,抱頭痛苦掙扎著,雲雀恭彌空白的五感又逐漸回到體內,他聽見G叫他的聲音,雲雀努力撐起身子,坐靠著牆,吃力地捲開了拉線器。
火焰依然沒有如預期地燒起來,G射出的那一箭也一樣熄了火。
那喪屍痛苦地大吼著,發臭的口水滴了一地,他轉過身,憎恨地看向G的位置,雲雀將預先備好的特製箭矢架上山羊弩,他隱忍著右腿傳來的疼痛,瞄準了那怪物的腦袋,劃開火柴,點燃箭鏃,而後將火源丟到一旁的乾草堆上。
扣下板機。
火矢再一次射中了喪屍的腦袋,那喪屍剛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綁在箭身上的聖水之仲裁隨即因高溫而引爆,那喪屍的腦袋猛然炸開,半個腦袋被炸飛,腐肉與臭血飛散到各個角落,屍體的甲烷終於釋出,被烈火引燃,雲雀再度抽箭,快速捲開拉線器,瞄準怪物的胸口,射出第二箭,黑火藥光榮地炸開了怪物的胸口,那顆變形的被壓縮到極致醜陋的發臭心臟飛了出來,落入一旁已燃成熊熊烈火的乾草堆中,雲雀扶著牆,勉強撐起了身子,再次捲開拉線器,抽出第三箭,瞄準怪物的翅膀,發射,炸掉了喪屍的右翅,他身旁的火焰已延燒到上方的屋頂,雲雀踉蹌往旁邊挪開了幾步,躲掉了燒焦落下的木材,他緊接著抽出第四箭,捲開拉線器,喪屍雖然已置身火海,卻還是動得了,雲雀在高溫中勉強躲避著四竄的火星,腿上的劇痛已讓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瞄準怪物的腹部,射出第四箭,他已聽不見那喪屍更淒厲的慘叫,牠已完全浸入烈火的焚燒,雲雀在火海之中抽出第五箭,卻再沒力氣捲開拉線器,只能忿忿地將第五箭用手扔向怪物的腳邊,第五聲爆炸也盡責地傳進他耳裡以後,雲雀恭彌站直了身子。
他突然有種使命感。
有種光榮的使命感。
他將與怪物一同葬身在此,他圓滿地達成了任務,雲雀恭彌,由上帝加冕的尊貴英雄,他是喪屍獵人,他沒有玷汙他兄長的名,他應當被賦予喪屍獵人英傑的稱號──在烈火之中,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銀髮男人寬闊而令人安心的背影。
雲雀恭彌牽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以重弩撐地做為拐杖,抬頭仰天,站立著,在火海中失去了意識。
──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上帝為何帶走了你,你的年紀還是那樣的輕!
──吶,恭彌,我們一起……
老舊的樓梯因向上的腳步而發出了嘎茲嘎茲的聲音。
矮破的茅房裡,微弱的燭光照亮了銀髮男人白皙如雪的臉龐,在狹窄的樓梯間,他抓著樓梯扶手的樣子有些疲憊,男人上了二樓,穿過狹小的走廊,來到一扇矮破的門前,進入的時候他稍微彎下了身,以免門框敲到他的腦袋,男人盡可能地將步伐放輕,在那狹窄的房間裡,一個黑髮的孩子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夜空,灰藍色的明眸如星辰一般閃耀。
「恭彌?」他輕輕喚了聲,反手關上了門,「這麼晚了還不睡?」
「阿諾德!」
那黑髮的孩子回過頭來,放下手中用破布做成的抱枕,他的笑容好不燦爛,兩條短短的腿一躍跳下了床,男人輕咳一聲,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待在原處,後他朝那男孩走了過去,將燭台放在窗邊,在床邊坐了下來。
「這麼晚了,在想什麼?」
他輕柔地說,將那男孩溫柔地抱起,讓他坐在自己腿上,「明天是去加百羅涅老爺家學習的日子不是嗎?功課都溫習好了嗎?」
「恭彌不要去讀書。」那孩子果斷地回答了他,抓緊了阿諾德的衣襬,他討好一般地笑著,以細細軟軟的聲音道,「恭彌明天要和阿諾德去教會。」
「不可以。」
阿諾德幾乎是立刻就回答了他,雲雀恭彌的手軟了下來。
「你還太小,不適合那種場面。」阿諾德溫柔的聲音中有著幾分不容反抗的氣勢,他嚴厲地道,「這不是什麼好玩的工作,你必須乖乖去學習。」
雲雀恭彌垂下了頭,神情很是沮喪。
「學習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看見么弟的神情,阿諾德試著放軟了態度,「你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教士,才不愧對主的名。」
「可是……」
「──我不允許你成為獵人。」
似乎早就知道雲雀會說出什麼,阿諾德果決地否定了那雙楚楚可憐的灰藍色眼眸,雲雀恭彌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多說什麼,他只是垂下了頭。
「我們一起晚禱吧。」阿諾德轉換了話題,將雲雀恭彌放了下來,他們一起面向窗戶,而後,阿諾德雙膝跪上了老舊的木頭地板,雲雀恭彌也跪在他旁邊。
「主,我歌頌你的名,為謝你今日賜福予我們。」阿諾德閉上雙眼,喃喃地禱告,「求你繼續賜福我並保守我的家人,尤其恭彌年紀還小,求主憐憫看顧,奉主耶穌基督的名義禱告,阿門。」
阿諾德念禱詞時的神情很專注,雲雀恭彌偷偷睜開眼看他,他看見那張年輕端正的臉龐上有著一種歷經世事的滄桑,阿諾德的銀白是溫柔的銀白,像是出土保存了百年的白瓷瓶,經歷無數風霜,卻更加溫潤漂亮。
雲雀恭彌想起了方才從門縫中偷看到的女巫獵人會議的景象,那時候,燭光打在阿諾德的臉龐上,他談吐、表達的姿態無比的英挺,完全無愧於他女巫獵人英傑的稱號,雲雀恭彌想到這裡,又不自覺地驕傲了起來。
「好了。」阿諾德念完禱詞,站起了身,雲雀恭彌趕忙裝出認真禱告的樣子,阿諾德知道他方才沒在禱告,卻沒有戳穿,「快睡吧,恭彌。」
雲雀聽從他的話站起身,他爬回床上,阿諾德為他蓋上了被子,那銀髮男人親吻他雪白的額,大手輕輕撫撥著雲雀墨色的黑髮,阿諾德的手掌長了厚厚的粗繭,雲雀卻很喜歡那雙手摸著自己的觸感,他舒服地閉上眼,微笑。
「願天主祐你,我親愛的孩子。」
阿諾德輕柔地說,吹熄了燭火。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似乎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他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張舒服柔軟的床鋪上,雲雀恭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第一個傳入身體的感覺,是右腿上的傷口。
「你醒了!」
他聽見一道溫和而興奮的聲音。
雲雀恭彌側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膚色白淨、氣質文靜的男人的臉,蹲在幾公尺外的地板上,對雲雀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我還……活著?」他輕聲地問,那男人笑著對他點點頭。
「是G救了你,你當時身在火海中,他還是奮不顧身衝進去了呢。」男人溫和地解釋道,「不過他現在去市集替你採買必須用品了,等一下才會回來。」
「G……」雲雀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一會兒他掙扎著要坐起身,那男人趕忙放下手邊的臉盆,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坐了起來。
「腳還很痛吧?」男人問,「我已經做過基本的消毒處理了,前幾天也有醫生來看過,沒有直接被喪屍咬到,也沒有受感染,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你是誰?」
沒有將男人先前滔滔不絕的解釋放在心上,雲雀冷淡地問道,對眼前的男人還是有一絲戒備,然而那男人聽了如此無禮的發問,卻也只是微笑著。
「你那時候還小,不記得我也是正常的吧。」男人笑了笑,拿下雲雀額上的濕毛巾,替他稍微撥了撥瀏海,「我是朝利雨月,女巫獵人英傑,以前常去你家開獵人會議,不過自從因為喪屍問題讓七個英傑被拆散之後我就……」
「你認識我哥哥嗎?」
又一次打斷了男人的話,名為朝利雨月的男人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卻也沒有責備,雲雀恭彌倒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他稍微移開了眼神,卻沒有道歉。
「原本我還以為你是阿諾德。」朝利雨月解釋道,苦笑了起來,「你和他長得好像,我從G那裏聽說你殺掉那隻喪屍的情景,你果然不愧是阿諾德的弟弟。」
聽見朝利雨月這麼說,雲雀頓時覺得有些驕傲。
他是阿諾德的弟弟,他一直努力至今,總算是沒有玷汙兄長的名,雲雀的嘴角不太明顯地向上勾起,朝利雨月也沒有看出他高興的情緒。
「跟我說些哥哥的事,好嗎?」
他淡淡地問出了口,朝利雨月愣了一會兒,看著他,微笑起來,他的目光中溫柔有著點憐憫,像在注視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
「阿諾德啊……」朝利雨月蹲下身,將手裡的毛巾浸入濕臉盆中,擰乾,他的身影倒映在波動的水面上,卻不是真的在看著水面,他水藍的眸子映著水波,隨著憶起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他的眼眸也亮了起來,「我印象中的阿諾德,是個下決定時非常果決,做事效率高、也十分殘酷的男人。」
雲雀稍稍蹙起了眉,卻沒有打斷,朝利雨月於是繼續說下去。
「他加入女巫獵人行列的時候,我們大家都還很年輕。」他像是回憶起沉舊的往事一般,擰著濕布的手停下了,朝利雨月仰起頭,他的神情有些感慨,「因為家裡窮,連吃都吃不飽了,也繳不出稅來,就把我們這些小孩賣給教會,培養成新的女巫獵人,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才十五歲,阿諾德也是,他來的時候很安靜,什麼話也不說,甚至跟大家處得不太好,那個時候,以斯佩德為首的一群孩子總愛找他麻煩,但他受了欺負卻也不反抗。」
「或許是顧慮會在教會內惹出事吧,當時的大家都以為他懦弱,不過,當我們開始進行訓練的時候,一切就不同了。」朝利雨月說著,頓了頓,「阿諾德這個人很大膽,而且很有謀略,我記得我們有一次以小組方式進行對戰,那時候我、阿諾德、斯佩德恰好同組,那些其他的組員自然聽從斯佩德的指揮行動,可惜因為他一時的判斷錯誤,我們這邊被俘虜了幾人,武器也剩得不多,斯佩德灰頭土臉的逃了回來,還把敵對的小組也引到了我們的據點。」
說到這裡,雨月笑了起來。
「那個時候真的很緊迫啊!」他道,「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阿諾德反抗斯佩德,他把平時的孩子王兩三下壓制在地,喝斥著要他閉嘴,然後他接手了領導的位置,把我們的基地設計成了陷阱,在短短的時間就把劣勢轉為優勢,將另一組一網打盡──那個時候起,阿諾德就成了我們的英雄。」
朝利雨月越說越起勁,雲雀恭彌也情不自禁地想知道更多,他將身子微微向側傾,然而只說到這裡,朝利雨月就閉上了嘴,半晌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然後呢?」雲雀提醒般地問,朝利雨月似乎才回神過來。
「啊……對。」他平靜地說,歛下了睫,「阿諾德是七個女巫獵人英傑之一,這個我想你也知道吧?為了感謝我們的貢獻,教皇特地頒發了七枚勳章,我、G,還有阿諾德等等……我們都拿到了這枚光榮的勳章。」
「這我知道。」
「是啊……但是那一天……」朝利雨月又重新擰了擰抹布,抱著臉盆站起身,「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來臨的……為什麼會來臨呢?」
雲雀恭彌似乎知道了他要說什麼。
他垂下頭,沒有再追問一句話,只聽見朝利雨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
雲雀恭彌曾經想過,如果阿諾德還在,他們現在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或許他可以成為女巫獵人,也或許阿諾德可以成為喪屍獵人,這樣他的搭檔就不會再是G,而是他朝暮仰慕的兄長,他們從拜占庭走到威尼斯,或許再向北拜訪薩克遜人的土地,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人驚呼:「看啊!是那對兄弟!」
──Est Fratres,他期盼能夠被這樣呼喚。
和阿諾德,一起。
模模糊糊之中,腦中似乎又旋盪起那道低低的悲傷的嗓音,說著那段永遠未完的話──「吶,恭彌,我們一起──……」
G大約是過午了才回來。
他聽說雲雀已經醒了,就放下該幹的雜活先趕了過來,雲雀恭彌那時坐在床上讀書,G推開門的時候很安靜,一反他以往粗獷的風格,雲雀心裡覺得有趣,正要開口調笑他,抬起頭,卻愣住了。
G右半邊的臉上,被厚厚的繃帶包紮著,繃帶遮住了他炯炯有神的右眼,就連簡單的微笑也無法牽動,雲雀愣愣地注視著他,他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了,G揮了下手,朝他走過來,將兩袋物品放上了床頭櫃。
「你的黑火藥和火種,在逃離火海的時候我把它們丟了,現在重新買回來。」他用還能動的左嘴角努力地擠出這樣一句話,聲音有點小,雲雀卻聽得很清,G彎下身來,摸了摸雲雀的頭,將一枚勳章放到了他手中。
那是一枚閃亮的金質胸章。
「恭喜你,成為第一個喪屍獵人英傑。」G以那沒有辦法有什麼起伏的音色說,「你對上領主喪屍的那場戰役很精采,你的功績教皇都聽說了。」
雲雀看了眼手裡的徽章,又將視線再度拉回G的臉上,明明拿到了英傑的稱號,明明達成了自己的夢想,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G……」
「我還能繼續當獵人。」G很簡單地陳述道,彷彿已猜到了雲雀要說的話,「這點小傷不構成大礙,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但是……」
「再過幾天就可已拆繃帶了。」G接著道,「眼睛沒瞎,頂多留下點疤痕。」
經對方這麼一說,雲雀似乎才放心下來。
G伸手揉了揉他的髮,也再沒表示什麼,轉身離開了房內。
*
等到G能拆繃帶的那一天,已經是兩個星期後了。
雲雀恭彌那時已經能下床走動,腿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從朝利雨月聽說了一點那天發生的事情,這裡還是弗蘭德斯城,領主喪屍死後,人們趁著天黑以前把地上因喪屍攻擊而死的屍體集中起來,扔進市集的那場大火中,燒成了灰燼,如今的弗蘭德斯城還處於重建狀態,領主一家人全死了,市場的位置也換了,目前這個城市還正等待著更上層的貴族來處理領主的問題。
G拆繃帶的時候有不少人去圍觀,雲雀恭彌雖然討厭群聚,但因對於G的傷痕抱有愧疚,還是聚集到了教會去,他輕瘦的身子穿過人群,擠到了最前方,他看見G單膝跪在教士的前方,讓那老人拆下了自己臉上的繃帶。
──紅色的火痕。
那是雲雀恭彌在G的右臉上看到的,不像是一般的燒傷,周遭的民眾倒抽了一口氣,教士顯然也很驚異,G臉上的火紋有如刺青一般,他的皮膚和臉龐都沒有變形扭曲──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能明白。
「是上帝的神蹟!」受到G警示性的眼神,教士趕忙向眾人宣布,「主垂憐這捨己救人的英雄,將醜陋的疤痕化為漂亮的火紋!這是上帝的神蹟!」
經教士一說,周遭的人恍然大悟,有些人感動得流下了眼淚,有些人喃喃禱告,有些人則衝了上來,爭著想要摸一摸G的右臉,於是那天下午,G蒙上帝庇佑的事情就在弗蘭德斯城傳開了。
「差不多是我們離開弗蘭德斯城的時候了。」
那天日落後,G回到朝利雨月的住所,簡單一句話打斷了正在看書的雲雀恭彌,那少年抬起頭來淡淡地看著他,有些不解地微蹙起眉。
他還是不能習慣那張臉上多出的火紅彩紋。
「從這裡向北走直到看到海岸,再坐船過海就能到達英格蘭。」沒有理會雲雀無聲的抗議,G逕自說了下去,攤開地圖,「目前喪屍有沒有波及到英格蘭還是未知,但是那裏有惡名昭彰的女巫佩雷斯夫人,我想那裏應該有一個女巫獵人英傑在,我們去那裏見見他,還有……」
「為什麼要走?」雲雀打斷了他的話,「是因為你不喜歡被當成神蹟嗎?」
「……正好相反。」G有些不耐地搔了搔後腦,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思索著要怎麼解釋,而後他捲起了地圖,朝雲雀恭彌走去,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紅紋,「這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是神蹟嗎?」
「我覺得不是。」G果斷地回答,聳了聳肩,「恐怕教士也覺得不是,現在是因為我身為喪屍獵人,多少還有點利用價值,萬一他改口說我是異端還是惡魔,那麼我只有被活活燒死的下場了。」
「那麼,你臉上的紋又是怎麼來的?」雲雀忍不住好奇地問,「如果不是神蹟,燒傷怎麼會只留下這樣紅色的漂亮花紋?」
「這……」G的神情似乎有點猶豫,「恐怕是那個火的關係。」
「火?」
「沒錯,在這之前我們殺了很多的喪屍,你我都沒有被那些火燒過,這是第一次……所以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因為被那燒了喪屍的火燒到,才造成這樣的花紋。」G有些苦惱地蹙緊了眉,「但是……」
「但是如果真是那樣,你臉上的紋不就等於女巫的詛咒了?」
「我也不這麼想。」G很快地回答了他,然而接下來他卻有點語塞,他紅褐色的眼眸露出了少有的不確定,G飛快地瞟了幾眼雲雀,抿起了唇。
「那會是什麼?」雲雀因他的反常而不滿地擰起了眉,「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我……」G猶豫了半晌還是開了口,卻又頓了一會兒,直到雲雀用急躁的眼神一再催促,他才勉強坦言,「我在那場大火中……好像看到了阿諾德。」
「我年紀還輕的時候,曾經和神父吵過一架。」
G後仰靠上了木椅的椅背,他習慣性地去掏口袋找煙,這小動作讓雲雀明白了這大約會是個很長的故事,但他對於阿諾德的事情總也想知道得更多,便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只是看著G點起了火,那紅髮男人的神色有些疲倦。
「我的父親成天喝花酒,把家裡的錢財也都賭光了,我非常憎恨我的父親,他也十分憎恨我,於是他終於把我賣給了教堂,把換來的錢繼續拿去喝酒,被迫與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分離,我很叛逆、厭世,沒有人能讓我聽話。
「阿諾德那個時候常常被斯佩德欺負,我看不慣欺負弱小的行為,偶爾會為了替他報復,跑去和斯佩德打一架,在教會裡最常惹事的就是我和斯佩德了,我以為阿諾德是個弱小的傢伙,所以經常去和他搭話,他個性很冷淡,我以為他是有什麼創傷,所以盡可能地想要討他開心,但是他並不理我。
「後來,我變得更叛逆,我偷溜到市場上,看到一些阿拉伯人身上有著刺青,覺得那樣很帥,所以試著在臉上用筆畫了想刺的圖案,但是卻很快就被神父發現了,他把我打了一頓,叫我去洗掉,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心裡卻很難過,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阿諾德偷偷告訴我,他覺得我臉上的圖案很帥氣。
「『刺成紅色的會更好。』我記得他這麼說。
「當時我沒有受到他太多鼓勵,也洗掉了臉上的圖案,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是阿諾德第一次和我主動搭話,不過或許也是因為那個關係,當時我隨手畫出的圖案,我到現在都還無法忘記。」
「那是什麼樣的圖案?」雲雀問,G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回話,只指了指自己的右臉。
雲雀恭彌只花了幾秒就明白了G的意思,他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脣齒微啟,似乎開口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被數千個疑問塞滿,G的神色很疲憊,也有些沉重,這似乎成為了阻止他發問的好理由。
「在衝進火裡救你的時候,其實你已經浸在火海中了。」G吐了口煙,閉上眼,俊眉緊緊地蹙著,「雖然你還是站得直挺挺,不過我以為你早就成為了一具焦屍,所以當我發現火焰並沒有燒傷你的時候,說真的我嚇了一跳。」
「不過高溫還是有的。」G補上一句,頓了頓,又道,「那個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燒死,全身又痛又燙幾乎沒有知覺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跑,意識很模糊,但是……我好像在火中看到了阿諾德的身影。」
「那是什麼意思?」雲雀恭彌終於插上了話,他的聲音有著幾分焦躁和興奮,「你的意思是,阿諾德來救我們了嗎?阿諾德還活著、對吧!」
「──雲雀!」
G厲聲喝斥,雲雀恭彌閉上嘴,他垂下頭,沒有去看G的臉,但他知道G瞪著自己的眼神是多麼嚴厲的責備,雲雀心裡有些不甘和委屈,卻也沒表達出來。
「你到現在還在想這種事……」G別開了頭,喃喃地唸道,不耐煩地又抽了口煙,「我是覺得我看到阿諾德了,但是我不認為是他救了我們。」
雲雀沒有回話,抬眸看著他。
「……或許不是『看到』,而是『感覺』。」G停頓了幾秒後稍微做了修正,他思索著、咬著煙,又道,「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抱著你逃出來了,當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阿諾德之間的記憶,然後……」他停頓了一下,將視線重新移回雲雀身上,聳了聳肩,「……就如同你所看到的。」
雲雀輕輕地蹙起了眉,可以顯出他對G這個故事的不滿,或者該說,他並沒有從G的故事裡,聽到自己最想聽的答案,對於阿諾德,他還是一無所知。
而後他驀地想起,自己浴火後的那一天,他也夢到了阿諾德。
那場火和阿諾德有什麼關聯?真的是神蹟嗎?他問自己,卻思考不出解答,窗外,夕陽已經快要落下山頭,朝利雨月也去守夜輪班了,在越來越昏暗的空間內,G的煙成為了唯一的火源,一小點紅光定在空中,連其主人的臉也照不清,這倒是讓雲雀恭彌想起了他很小的時候,阿諾德開完獵人會議,上樓哄他入睡時,手上總是會拿著的那根蠟燭。
關於阿諾德的事情,他還是想知道更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