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隔天天一亮就出發,啟程很低調,只有朝利雨月去送他們。
「見到那些老朋友的話,請務必代我打聲招呼。」
「我會的。」
朝利雨月與G相擁告別,或許此一啟程就是一輩子不再相見,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卻也都不說出口,或許這就是獵人所背負的宿命。
G在離開前幾天採買了一些武器,要對付喪屍卻仍嫌不足,弗蘭德斯城是以毛料交易著名的城鎮,由於長期以來一直處於和平狀態,所銷售的武器也不多,他們勉強只獲得了一些黑火藥和火種,還有兩把粗製濫造的箭矢。
「這種垃圾我可用不下去。」一面走,一面端詳著手上的箭,G忿忿地咒道,「連箭身都削不直,這種東西怎麼射都會射偏。」
「我們真要拿這種玩具去和喪屍對抗?」雲雀淡淡地問,G搖搖頭。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將箭收回背後的矢筒,G咬了咬下唇,思索了一會兒,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一捲地圖,拉開,「喏,這個怎麼樣?我們要到加萊這個城鎮去,這是布洛涅家族的領地,那裡長期和英格蘭處在戰爭狀態,應該有許多精良的武器,還有這裡……」G的指尖移到了目的地加萊城的下方幾公厘處,「這裡有個叫做埃佩萊克的小鎮,是獵人聚集的地方,距離這裡再南方一點的地方是坎來米訥,那裡聚集很多女巫和古教祭司,獵人村鎮就是為了防堵女巫的勢力才建立的,我想也順便到那裡去一趟。」
「為什麼?」雲雀看著地圖,淡淡地問了聲,「你想和其他的獵人交流?」
「不是我,是你。」G收起地圖,拍了拍雲雀的背,笑了,「你可是第一個喪屍獵人英傑,必須讓他們知道這一點、拿到你應有的權力才行。」
「我對權力什麼的……」
「──交際也是獵人職務的一部份。」G將捲起的羊皮紙收回了口袋,又邁開了步伐,「阿諾德也是因為擅長交際,才成為女巫獵人七領導之一的。」
雲雀蹙起了眉,知道G在利用阿諾德諷刺他。
他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冷哼一聲,上前追上G的步伐。
他們花了許多天的時間,穿過樹林、平原、河流,避開了女巫聚集的坎來米訥,才抵達他們的目的地──獵人村鎮埃佩萊克。
G從未來過這個地方,雲雀恭彌也沒有,他們預先期待這裡會是個販賣武器、商業活絡,氣氛與明朗的弗蘭德斯城差不多,充滿著獵人的村鎮──然而眼前所見的情況和他們所設想的似乎有些不大相同。
這裡的教堂很宏偉,這一點他們並不否認。
他們也的確找到了販賣武器的市集,並在那裡添購足夠的箭矢和武器,但是──這些破敗而骯髒的城市景象,並不是他們所預期見到的。
天空很陰暗,總是積著厚厚的雲層,卻沒有雨。
似乎是因為沒有陽光溫暖的滋潤,埃佩萊克的人們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詭異、沉重、令人不安的氣氛,這裡沒有女人,隨時都能見到揹著武器的獵人在路上行走,走在大街上時,G隨時都小心地護住身旁的雲雀恭彌,長期身為獵人的敏銳直覺讓他不能相信這個地方的人類,雲雀走在他身邊,卻有些不安地朝G身旁更靠緊了一點,他的目光瀏覽著市集上琳瑯滿目的武器,還有那些商人的目光。
一隻手從後方伸了過來。
在摸上雲雀恭彌臀部的前一瞬間立即被G抓住了手腕,雲雀同時跟著回過頭,眼前是個長著大鬍子的瘦老頭,他淫穢的目光停留在雲雀精緻白皙的臉龐上好一會兒,而後無禮地吹了聲口哨。
「大美人,已經有伴了啊,不考慮和我玩玩嗎?」他說,G蹙起了眉,抓住那男人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一些,那男人嗤痛一聲,有些警戒地看向了G。
「你有種再說一遍,我會讓你的狗嘴再也吐不出話。」G瞇起了炯炯有神的紅褐色眸子,威嚇性地低吼,「快滾!」
G鬆了手,那男人抽回了被握紅的腕,恐懼而不悅地瞪了G一眼,一面低聲碎唸著些什麼,一面倉皇地從他們兩人面前逃走,G咬緊了牙。
「你用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雲雀淡淡地提醒,瞄了G一眼。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你的前輩兼師父。」G瞪著那人逃走的背影,重新站直了身子,「這種無賴恐怕還有很多,你得小心一點。」
雲雀沒有回話,似乎對G自稱是自己師父這點有些不滿,然而這點是不爭的事實,即使不喜歡G以師傅自居,當初自己千拜託萬拜託懇求對方收自己為徒的對象的確就是G,這或許也是他至今為止仍能和G維持著緊密夥伴關係的原因。
G護著他繼續向前走,來到了販賣聖水之仲裁的攤子,為數不多的聖水之仲裁需要添購,雲雀一向不喜歡和人有所互動,G代替他和商人殺價,雲雀站在一旁等待,他的目光隨意瀏覽架上許多精緻漂亮的冷兵器,他不自覺地朝一把做工精美的大劍走了過去,卻在要碰到那把大劍的瞬間,劍柄被另一只粗壯的手給奪走了,雲雀抬起頭,與一個粗漢對上了眼神。
雲雀恭彌毫不客氣地直視回去,年輕的臉龐上無半絲懼色。
「這是你想要嗎?」那大漢看了下手中的劍,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不過很可惜,我已經先拿到了,這把劍該歸我。」
「我出一倍的價格。」雲雀果斷地回應,「把那把劍讓給我。」
「喔喔喔,這還真是個有錢的孩子。」那男人無禮地吹了兩聲口哨,而後又猖狂地笑了,「但是……我不讓。」
「……你想找麻煩嗎?」雲雀冷冷地道,抓住了自己腰間的阿拉伯彎刀。
「唉哟哟,我真害怕。」那男人俯視著身材矮小的少年,裝模作樣地道,「這樣吧……也不是不能讓給你,但是我有個小小小小的條件。」
「是什麼?」
雲雀的手稍稍從刀柄上拿開,那個男人笑了,笑得越發猖狂,甚至笑得讓人感到有些噁心,他粗壯的身子朝雲雀恭彌挪進了一點,大手伸向少年的臀部──
「喂。」
一個聲音從旁傳來。
男人還來不及回神,重重的一拳正面痛擊他的臉部,壯漢整個人飛了出去,撞倒了後方幾個人,雲雀回頭一看,只見G站在他的身旁,惡狠狠地瞪著那男人。
「剛剛你那隻無禮的肥手想要做什麼?」俊眉因憤怒而緊擰在一起,G將買完的一袋聖水之仲裁塞到雲雀手中,他磨了磨拳頭,指節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雲雀從來沒看過G這麼生氣的樣子,「給我站起來!」
那壯漢捂著鼻血,在後方同夥的攙扶下站起了身,他看起來氣急敗壞,既生氣又狼狽,不少路過的人們都停了下來,準備等著看熱鬧。
「你、你這傢伙……!」壯漢的鼻樑被揍歪了,才剛抹去鼻血又流了下來,他見身旁的人潮越來越多,在公眾場合下殺人的獵人會被判處死刑,那壯漢又觀察了下G身上的裝備,而後他笑了,笑的樣子有些瘋癲,「喂!我看你也是個獵人!這口氣我嚥不下,我們就互以獵人的方式進行一場公開的決鬥,你說如何?」
「你嚥不下?這口氣我才真的嚥不下。」G毫無懼色地冷聲道,「我接受!」
「喂……」雲雀拉了拉G的衣角,卻被對方甩開,他有些不悅地小聲抱怨,「被找麻煩的是我,那個是我的獵物才對。」
「閉上你的嘴,現在我的火氣需要發洩。」G咬牙切齒地低聲回應,沒有回頭看雲雀恭彌,「我殺價殺輸了,你就讓我這一回。」
聽了對方任性的理由,雲雀恭彌勾起一抹微笑。
周圍的觀眾一聽要舉行獵人決鬥,紛紛躁動起來,那壯漢大手一揮,示意G跟他到競技場地去,那紅髮男人爽快地答應了,周圍的人們興奮地較好,簇擁著往競技場前進,直到兩人站在空曠的決鬥場上。
當這兩人從人群中獨立出來後,才發現他們之間的差距是多麼明顯,與另一邊高頭大馬、滿身肌肉的壯漢比起來,G的身高明顯比那壯漢要矮得多,身材也沒那麼壯碩,長袖下覆蓋的手臂看起來細細的沒什麼力量,背後揹的還是在近距離戰鬥中最沒勝算的長弓,手上拿著大劍的男人冷冷地笑了,早已將鼻樑的痛楚拋到九霄雲外,只想著如何狠狠痛宰眼前這隻紅色老鼠。
「規則很簡單,就和所有的獵人決鬥一樣,用盡任何一切手段和武器直到對手倒下或投降,贏的人則能獲取任何東西,敗者將被剝奪獵人的稱號。」壯漢揮了揮手中剛拿到的大劍,笑道,「如果我贏了,我要你那個黑頭髮的夥伴。」
「悉聽尊便。」G緊蹙著眉,冷冷地道,「我要的東西等我贏了再來想。」
「哼,這麼快就滅自己鬥志了嗎?」壯漢低笑著,卸下了他的皮衣,露出他身上滿滿的武器──流星槌、聖水之仲裁、彎刀、刺刀、狼牙棒等等,都是具有強大殺傷力的近距離武器,周遭圍觀的人們不禁倒抽了口氣,雲雀恭彌也微蹙了下眉,唯有G的神色不變。
「你似乎沒懂我把夥伴賭下去的意義。」G拿下自己背後的長弓,調整了下箭筒的位置,神色凜然到令人畏懼,「──我絕對會贏。」
壯漢顯然是被激怒了。
在裁判喊開始以前,他便大吼著衝了過去,G迅速抽出五支箭,拉開弓,放箭,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而後,只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響,五支箭一支射飛了撞和手裡的大劍、兩支射落了掛武器的皮製揹帶、剩下兩支射掉了那男人的褲子──男人身上所有的武器幾乎都在瞬間被卸下了。
他瞪大了眼,愣在原地,似乎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見G原地放下長弓和箭筒,那個紅髮的男人大喝一聲,朝他衝了過來,掄起拳頭──
──碰!
拳頭撞擊肉體與骨頭的悶響。
壯漢又一次飛了出去,觀眾們不可置信地倒抽了口氣,那壯碩高大的男人在塵土中打滾了幾圈,G追上去,一腳踩上他的肚皮。
「站起來!」他大吼道,舉起了染血的拳頭,「廢物!」
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和那雙紅褐色眸子散發著陣陣懾人的霸氣,那極具穿透力的嗓音、因肌肉緊繃而在此刻顯得精壯無比的拳頭、還有那張憤怒的臉──G雖然不夠高也不夠壯,但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霸王一般蠻橫懾人的氣勢。
那壯漢似乎快哭了,他的顴骨似乎被揍歪了,血流得不停,那男人支支吾吾地開口,捂著紅腫的臉,膽怯地說了聲:「我……我投降……」
G憤怒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下來,他不悅地嘖了一聲,收回踏在男人肚皮上的腳,甩了甩拳頭上的血,轉過身,在男人那些落下的武器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後彎身拿起了男人的大劍,接著他大步走回箭筒和長弓的位置,重新背起自己的武器,看熱鬧的觀眾嚇得大氣不敢喘一聲,沒有人敢說話。
「這把劍是我的戰利品──以後誰敢對我的夥伴動手、我就讓你們變得和他的下場一樣!」G大步走到雲雀身邊,攬住那黑髮少年的肩膀,大聲宣佈,「那些可恥的無賴最好小心一點!你們這些思想淫穢的假獵人!」
此話一出,觀眾內開始出現了些騷動。
被一個外來的陌生獵人說了這種話,任誰都會覺得不滿,有幾個人舉起手大膽說要挑戰G,猛然吹起的號角聲卻在此時打斷了騷亂。
G瞇起了眼,看著人群像紅海般被分出了一條路。
一個男人正在侍從的陪伴下,從人群的正中間緩緩走了出來。
「真是一場鬧劇,我看夠了……」那個邪魅的嗓音帶了點不耐煩,隨著聲音越來越靠近,G的眉頭便鎖得更深,「只不過是多長了點肌肉,怎麼可能打得贏?桑洛比,我對你實在太失望了,你竟然挑戰了不該挑戰的人……」
「──你還是一樣囉哩叭唆像個女人一樣啊。」G粗魯地打斷了那男人的話,臉色沉了下來,冷冷地道,「是吧?女巫獵人英傑,斯佩德。」
「看來你也還是一樣這麼沒品。」被稱作斯佩德的藍髮男人瞇起了深藍的瞳,嘴角滑開一抹令人戰慄的危險冷笑,「前女巫獵人英傑──G。」
「G」這個名字一暴露,周圍的人們都露出恐懼而敬佩的神情。
G將那把大劍交給了雲雀,而後轉身正向那藍髮的男人──七名女巫獵人英傑之一的戴蒙˙斯佩德,雲雀聽到這個名字時有些驚訝,他抬起頭看向那名為斯佩德的男人,對方也看到了他,訝異地瞪大了眼。
「阿諾……」
雲雀恭彌知道他要說什麼,但斯佩德並沒有把話說完,他看著那雙深藍色的眼眸從吃驚在瞬間轉為失望,而後,斯佩德的目光從雲雀身上移開了,看向G。
「我應該歡迎你,老朋友。」斯佩德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彬彬有禮地道,「你大老遠來到我的管轄地埃佩萊克,我卻有失招待,實在是委屈你了。」
「啊啊、而且我也見識到了你部下的品質究竟有多麼低下。」G不屑地瞪了眼正被周圍的人們攙扶起來的壯漢,冷淡地道,「喬特在那裡?」
「果然你一定會問起這個話題。」斯佩德笑了幾聲,「關於這個,我們還是慢慢談吧,請你來我的城堡一趟,我們有很多時間能夠慢慢敘舊。」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還有可愛的雲雀弟弟也一起。」
雲雀恭彌瞪著斯佩德,蹙起了眉。
G和斯佩德從見習獵人時代開始,就三天兩頭常常打架,而他們打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老是受斯佩德欺負的阿諾德,他們分別以欺壓者和拯救者的身份自居,每一次打架都毫不留情,而很不幸地,大多時候落敗的都是斯佩德──G雖然不高壯,他打起架來的力道卻總是能蠻橫暴力得讓人跌破眼鏡。
後來他們成為了英傑以後,打架的理由換成了喬特˙彭哥列,G對於身為獵人英傑領導者的喬特十分忠誠並服從,但斯佩德卻總是對性格溫和的喬特有意見,換言之,自從他們兩人進教會開始,他們之間的仗就永遠打不完,他們互相厭惡著彼此,在戰場上絕不要求彼此幫忙,他們是英傑之中和彼此接觸最多的兩人,卻也是最不熟悉彼此的兩人。
唯一有個信念是可以確定的,對G而言,就算他再怎麼討厭斯佩德,那男人也還是七個英傑之一的夥伴──只要是喬特所承認的人,就是他承認的人。
斯佩德帶領他們兩人回到了城堡,行經的一路上不斷有人在旁竊竊私語,說起女巫獵人英傑G,那是與獵人鬼神阿諾德齊名,在英傑中擁有最高戰鬥力的兩人,面對這樣的對手,桑洛比的敗仗不令人意外,恐怕一次上去十個人也沒有勝算,G過去英勇的事蹟早就在獵人之間傳開。
站在赫赫有名的前女巫獵人英傑身旁,雲雀恭彌自然被當成了跟班,這讓他不是很愉快,他試著走在G的前頭,扭轉外人對他這個「跟班」的印象,然而G卻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帶到自己身後。
「不要離斯佩德太近。」他小聲叮嚀,「那傢伙的思想很危險。」
雖然對這個理由多少有些不滿,雲雀恭彌還是沒有出聲抗議。
他們順著階梯一路向上,來到了屬於斯佩德的會客廳,在埃佩萊克這個獵人村鎮,握有最高實權的就是獵人英傑,只見斯佩德在一張裝飾華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伸手比了個手勢示意雲雀和G在對面的沙發坐下。
「原諒我沒有什麼好招待的,不過我想就算我招待了,你大概也不會接受。」他神色頗為悠哉地道,聳了個肩,「那麼,你要問什麼呢?對了、是喬特。」
G沒有回話,只是蹙起了眉。
「很可惜,喬特兩年前還在這個地方的,那個時候的埃佩萊克真是個令人厭惡的城鎮。」斯佩德淡淡地道,雲雀注意到G的手握成了拳頭,但他沒有插話,斯佩德又繼續說下去,「不過,兩年前他收到了主教的指示,前往英格蘭去收拾惡名昭彰的佩雷斯夫人了。」
聽到這裡,G似乎有些放心下來。
「我們正打算去英格蘭,喪屍不是女巫獵人處理得來的生物。」他說,神色不帶什麼個人情感,挺正經,「不過要在這裡停留一陣子,打探足夠的情報。」
「可以,這裡關於女巫的情報不少。」斯佩德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大方,他慢條斯理地道,神色頗有幾分挑釁,「但是……現在前往英格蘭,恐怕有點晚了呢。」
「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個嘛……佩雷斯夫人控制了國王愛德華三世,所以呢?找國王的麻煩,你還能想到什麼?」斯佩德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舒心的愉悅,「──喬特˙彭哥列那群找死的一行人早就已經被斬首啦!」
雲雀恭彌那天下午回到旅店時,手上提著幾把上好的箭矢,或許是因為G先前的警告奏效,路上再也沒有人找他麻煩,相反地,大家都對他禮讓三分,雲雀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女巫獵人英傑的跟班,心裡很是不愉快。
但是現下面對這樣的G,他也不好抗議什麼,雲雀恭彌推開了房門,只見G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面對著窗口,雲雀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多少能感覺到G現在很是沮喪,在他年幼時的印象裡,他記得G與喬特兩個人曾是多麼要好,雲雀恭彌總記得,他總是躲在門的後面,抓著阿諾德的褲子,抱著手中破爛的玩偶,看著那金髮的男人與紅髮男人打打鬧鬧地朝這裡過來,阿諾德會為他們開門,然後哄自己回樓上睡覺,喬特會摸摸他的頭給他一些糖果,G也會對他微笑。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雲雀恭彌把箭矢放在桌上,望向G的背影,沉默了好一會兒,自聽到喬特的死訊後,G一直都是這種反應,連午飯也都沒有吃。
雲雀抿起唇,看向自己胸前象徵喪屍獵人英傑的金質胸章。
「……我去和其他的獵人交際。」雲雀淡淡地道,揹起了自己的弩和矢筒,將腰間的阿拉伯彎刀抽起,換成今天早上G剛為自己奪得的大劍,「我吩咐過掌櫃在七點送飯來了,我會在晚飯前回來。」
G沒有回話,只是嗯了一聲,聲音無精打采的。
雲雀恭彌不再說話,他轉身離開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板。
他和旅店的主人詢問,得知了喪屍獵人固定會聚集的酒館。
這裡的空氣陰濕得令人不舒服,雲雀恭彌在大街上繞著,雖然天氣並不熱,身體卻已發了一層薄汗,他來到目的地的酒館前,抬頭端詳那個破舊的招牌,上面模糊的字跡已難以辨識,甚至無法說明所在地是不是間酒館,雲雀恭彌踟躇了幾秒還是推開酒館的大門,而他的到來立即吸引了數人的目光。
雲雀恭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從哪裡先開始,交際這種事一向是G的工作,但是想到自己或許又朝阿諾德前進了一步,他還是走進了酒館。
議論聲逐漸大了起來。
他聽見底下有人在傳,那是獵人英傑G身旁的小跟班,雲雀有些不滿地蹙起了眉,卻沒有立即反駁,他朝吧檯走了過去,坐下。
「牛奶一杯。」他簡單明瞭地道,後方爆出一陣竊笑。
酒吧老闆擦著杯子,低低地笑了起來,雲雀認出他來,那是早上想摸自己臀部的大鬍子男人,那老闆只是不懷好意地笑著,沒有多說什麼,將牛奶遞到他的眼前,雲雀接過牛奶,知道後方也有不少人在注視著自己。
而後,有幾個人湊了過來。
「喲,小跟班,你也是喪屍獵人嗎?這裡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其中一個男人一手撐上了吧檯,湊近了雲雀的耳邊,「傷腦筋,我們可不想被G先生砸了這間酒館,能不能麻煩你從這裡離開?」
「我是喪屍獵人。」雲雀淡淡地答道,試著按下心裡的不悅,「我想和諸位獵人交流一些戰鬥的經驗,不是來找麻煩的。」
「你是喪屍獵人?」湊在自己耳邊的男人露出一抹難以置信的微笑,而後他挺起身子來,放大了音量,彷彿在公布給全酒館的人知道,「喂喂喂!這個小不點真的是喪屍獵人啊!我們用喪屍獵人的禮儀歡迎他吧!」
酒館內有些人跟著叫好,有些人起身往旁邊一個小門走進,酒館一下子騷動了起來,他們鼓掌歡呼喧鬧著,列成了隊伍,雲雀恭彌在人群的簇擁下被迫站起身,後方有人推推擠擠拍著他的肩膀,帶著他往那扇小門走去,雲雀有些狐疑,但還是在推擠下走進了那扇小門,卻在看見門內的景象後楞住了。
拷問房。
雲雀恭彌連忙回頭,門卻已經被其他人關上,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堵在門口,露出了貪婪淫穢的神態,雲雀下意識去握腰間的大劍,在他抽劍的一瞬間,其他人也紛紛抽出了武器。
「你們想做什麼?」雲雀冷靜而無畏地問,瞇起了灰藍色的眼。
「做什麼?這還不夠明顯嗎?」酒吧老闆的聲音從那些壯漢的身後傳來,「這裡很久沒有年輕漂亮的喪屍獵人來了,麻煩你就用身體付那杯牛奶的錢吧。」
周遭的男人發出一陣低低的猖狂的笑,雲雀恭彌蹙起眉。
「只有處子才能成為獵人。」他淡淡地說,握著大劍的力道又重了一些,「難道你們忘了身為獵人的榮耀了嗎?」
「哼、榮耀!」其中一個男人發出一聲不屑的笑,「女巫獵人把女人都獨佔走了,我們選擇臭臭的男人也是不得已啊,只要得到快樂,誰還理什麼榮耀?」
「為什麼你們埃佩萊克的獵人會令人作噁到這種地步?」雲雀恭彌露出了厭惡的神情,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被英傑阿諾德看到,他會做何感想?」
聽見阿諾德的名字,周遭有人發出了竊笑。
「喂喂、這小鬼該不會是阿諾德的粉絲吧?」一個長相獐頭鼠目的男人低笑道,「竟然把那種怪物當做偶像崇拜,真是可悲!」
「你是什麼意思?」雲雀恭彌瞇起了眼,握著大劍的手顫抖了起來,「你們對英傑阿諾德有什麼不同的高見嗎?我很樂意聽聽。」
「喔喔!小粉絲生氣了!」見到雲雀恭彌因怒氣而顫抖的手,那男人顯得更加愉悅,「我說錯了什麼嗎?假裝對女巫殘忍至極,事實上是個和女巫勾結的敗類!呸!教皇真是瞎了眼!那種人豈配當女巫獵人英傑……啊啊啊!」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大劍銀光一閃,削裂了他的嘴唇。
下一瞬,咚一聲,一條手臂掉了下來,發出痛苦的大叫,鮮血噴得四處都是,雲雀恭彌咧開一抹殘忍嗜血的冷笑,任鮮血濺上他白皙的臉龐。
「蒙主恩召,人渣。」他輕聲地道,灰藍色的眸子殘酷得不帶一絲感情,「我就送你去另一個世界,看看我兄長真正的為人。」
「兄長……!莫、莫非這傢伙是阿諾德的弟弟……!」
語音未落,便見雲雀恭彌又重新舉劍,有些人倉皇地轉身要逃,卻發現門早已被外頭的人反鎖住,有些人舉起武器衝上前,與眼前瘦小的少年一拼,雲雀恭彌揮舞著手中頗重的大劍,背後又揹著重弩和矢筒,活動起來卻一點也不笨重,他輕巧地閃過每一道攻擊,每一次揮劍的力道都無比地狠盡。
血肉被大劍削過的聲音很是安靜,唯有慘叫聲從不間斷,一個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接著倒地,最後,只剩瘦小的少年一人挺立在血泊之中。
「兄長大人,或許我還是太心軟。」他喃喃地道,將劍收回了劍鞘,冷漠的灰藍色眸子瞟了眼血泊之中垂死掙扎的一群男人,「就算聽見您的名受辱,我依然對殺戮產生了短暫的遲疑,請您原諒。」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黑暗之中沒有人回答他。
雲雀恭彌染血的手抽出了腰間袋裡的火種,點燃,而後,他左手抽出了一枚聖水之仲裁,引燃,扔向了緊鎖的大門,閉上眼。
爆炸聲響徹了小小的酒館。
在煙塵之中,雲雀恭彌帶著一身的血,平靜地走了出來,酒館內的人們震驚地看著完好無傷的他,張大了嘴,雲雀恭彌想起了G的話,他緩步走到酒吧的正中央,環視著酒館內恐懼的人們,抬頭挺胸。
「我是喪屍獵人英傑,雲雀恭彌,女巫獵人英傑阿諾德的弟弟。」他以清亮的嗓音宣布,灰藍的眸子帶著一股凜然的霸氣,「今後誰膽敢在我面前污辱兄長的名,我便送他去與兄長相見,要他在另一個世界向我兄長下跪,以上!」
──但是阿諾德還活著,雲雀在心底某一處這樣反駁自己。
他大步走出了酒館,在鴉雀無聲的人群敬畏的注目之下。
離晚上七點還有好一段時間。
雲雀恭彌到附近的河邊稍微清洗了身上的血跡,也摘下了胸前喪屍獵人英傑的胸章,浸到河面下,上頭的血在水下化作一股紅流,緩緩地順著水流擴開,他注視著河面自己的倒影,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的,雲雀沉默了好一會兒,閉上眼。
「阿諾德……」他喃喃地道,將徽章重新別上胸口,「Est Fratres……」
最後,這終究是個無法達成的夢想。
酒館內那些男人說過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這讓雲雀恭彌又想起了「那一天」──那決定了命運的一天,阿諾德氣喘吁吁地站在花園中的模樣。
他抬起頭的樣子那樣的英挺傲然,也或許是那時的雲雀恭彌沒有從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裡察覺到慌張與狼狽,阿諾德與窗邊的雲雀對上了視線,那天真的男孩以為是兄長來探望自己,立刻就拋下了老師和書本,跑下樓,一路衝到了花園,卻發現那裏早已沒有了兄長的身影。
「恭彌!」加百羅涅從後面追了過來,將他緊緊地抱起,匆匆忙忙地將他帶回屋子裡,「恭彌!我跟你交待多少次了!今天絕對不可以到外面去!」
「可是阿諾德他……」雲雀急著想要辯解,老師卻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他在玄關處放下了雲雀恭彌,立即轉身鎖上了大門。
「好了,我們繼續學習吧。」老師板起面孔,嚴厲地道,「等你今天回家後,就能見到你哥哥了,在此之前不能分心,你哥哥也是這樣告訴你的吧?」
雲雀恭彌有些委屈地垂下了頭。
「我們到大廳去吧。」老師絲毫不給他沮喪的時間,立即轉換了話題,「書本知識已經夠了,該去練習管風琴了。」
那天下午他被鎖在大廳裡,窗戶是緊閉的。
管風琴的聲音大得讓人有點不舒服,老師似乎很生氣,他彈的每一個音都如此的重,雲雀恭彌隱約聽到窗外有些嘈雜的殺聲,老師說那是他的錯覺。
那天晚上,加百羅涅親自送他回家。
雲雀恭彌興奮地回到了家,他等不及要逼問阿諾德今天是不是有來偷偷看自己,然而在門口等著他的並不是溫柔微笑的阿諾德,而是一臉沈重的G和喬特。
「我們已經盡力了,但還是晚了一步。」喬特將一枚象徵女巫獵人英傑的金質胸章放到了加百羅涅老爺的掌心,「至少、留了個全……」
他說不下去,捂住了嘴,G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麼和恭彌解釋……」他難過地哽咽道,淚水滾落了他的臉頰,「在教會接手管理這一切之前,這孩子就麻煩你了……」
那是雲雀恭彌第一次看見大人哭。
喬特彎下身來,緊緊地抱住了雲雀,哭得不成人形,雲雀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視線越過喬特的肩膀,看著屬於自己和阿諾德的那棟破茅屋,他期待那個銀髮的青年能夠走出那扇漆黑的門,替自己解圍,將自己高高抱起,告訴自己他已經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正等著雲雀回來一起吃晚飯,然而那男孩等了又等,那扇門只是隨著日落變得越來越漆黑。
灰藍色的眸子眨了眨,突然有些乾澀。
他就這麼等著,等了一輩子。
再回神時,雲雀恭彌已經站在了斯佩德的城堡前。
守衛見他是早上跟在G身旁來的跟班,沒有多加阻攔就讓他進去了,領路人帶著他一路往上來到斯佩德的房間,雲雀推開門的時候斯佩德正在欣賞窗外的風景,桌上擺著兩組杯具,斯佩德對他招了招手,雲雀亦走了過去。
「請坐。」
那男人優雅地道,比向身旁一張空位,雲雀瞬間有些遲疑,卻還是坐了下來。
「我跟你很久不見了,雲雀小弟弟。」斯佩德啜了口杯裡的飲料,首先開啟了話題,「你越長大和阿諾德越像,這點真的讓我很意外。」
他舉起桌上一罐扁桃漿,晃了晃,像是在詢問雲雀要不要喝一點,雲雀淡淡地點頭,斯佩德於是將扁桃漿注入那另一組杯具裡,遞給雲雀,那少年捧起杯子,乳白色的扁桃將表面倒映出自己無精打采的神情,雲雀眨了眨眼。
「我記得我以前最喜歡欺負你了。」見雲雀不說話,斯佩德逕自說下去,「只要欺負你,阿諾德就會很生氣,而我喜歡看他生氣的樣子。」
他說到這裡似乎有些感傷,閉上了嘴,視線又再度移向窗外,雲雀恭彌抬起頭來,看著斯佩德的側臉,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雲雀開了口。
「阿諾德是怎麼樣子的?」他問,又補上一句,「在你的眼中。」
「寂寞的弟弟想念哥哥了嗎?」斯佩德嘴角咧開一抹微笑,仰頭靠上椅背,閉眼,「不過我得說,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可以算得上是……有點私密。」
雲雀揚起眉,不語。
他看著斯佩德放下了手中的扁桃漿,他的雙手優雅而悠閒地放在腿上,修長的指相疊在一起,指腹有意無意地互相輕輕摩娑,而後,斯佩德睜開了眼睛。
「我很喜歡阿諾德。」
他輕聲開了口,說出這段讓雲雀恭彌出乎意料的話。
那少年有些錯愕,這造成了他並沒有立即回話,他眨了眨眼,錯愣地看著斯佩德,那男人的眼眸半閉著,望著窗外,視線聚焦在很遠的地方。
這和雲雀恭彌先前所知道的有些不同,從朝利雨月和G口中的敘述,他推測斯佩德和自己的兄長應該是仇人的關係,或照理說斯佩德應對阿諾德恨之入骨,但從斯佩德口中說出的答案,卻與自己先前的預想完全大相逕庭。
「……我小時候很喜歡欺負他。」不等雲雀恭彌開口問,斯佩德自行先給出了解釋,「他總是很安靜,對人很冷漠,我知道他為什麼總不反抗我,那個時候他父親剛死、母親又跑了,如果他不將自己賣給教會,家裡年幼的弟弟只有等死,為了每天晚上都能從神父那裡把剩下的飯菜帶回去給弟弟吃,他總是不與人來往,也盡可能地不惹事,所以不管我怎麼欺負他,他都不反抗。
「我知道阿諾德很強,也知道要是他敢反抗我,我大概馬上就會被他收拾掉,但他實在太安靜了,這和我進教會之前認識的他不一樣,我期待再見到一次他威風凜凜的樣子,所以我變本加厲地欺負他,但總得不到他的回應。
「……而他果然不辜負我的期望。」
斯佩德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悅的微笑,閉上了眼,後又睜開,深藍色的眸子裡有幾分滿意和猙獰。
「他成為了殺人不眨眼、最殘酷、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巫獵人,也因他的恐怖手段拿到了女巫獵人英傑的稱號。」斯佩德低聲地笑了笑,「該成為英傑領導的不是喬特那軟弱的廢物,而是阿諾德那樣的惡魔才對。」
「兄長不是惡魔。」雲雀稍稍蹙起了眉,握著杯子的手用力了一些,「兄長很溫柔,也很有領導能力,是獵人中的獵人。」
「後面那兩點我不否認,但你說他『溫柔』?」斯佩德發出一串輕蔑的嘲笑,他撐著頭,危險的目光轉向了雲雀恭彌,挑起了眉,「阿諾德最寶貝最疼愛的弟弟,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哥哥為什麼禁止你跟去教會?」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雲雀冷冷地質問,斯佩德哼笑了一聲。
「為什麼?當然是本人告訴我的,他可是一直很憂心你呢?『要是我弟弟到教會來看到我恐怖的一面該怎麼辦?』、『要是我弟弟從此害怕我要怎麼辦?』只要提到你的事情,他馬上就變得優柔寡斷又軟弱,真是太有趣了。」
雲雀恭彌緊咬著牙,感到冷汗從自己額角滑下。
他握著杯子的手不再那麼穩了,有些輕微的顫抖,杯裡的扁桃漿晃動著。雲雀的臉色很是難看,從斯佩德口中他聽見了自己所不認識的阿諾德,然而不可否認地,他又想繼續聽下去──他直覺斯佩德所說的是真的。
「你真該看看他殺女巫的樣子……呵呵,不管對方是多麼弱小的女人,就算是跟你相同年紀的孩子,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光;不管對方如何苦苦求饒,他的表情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你說得沒錯,他確實是獵人中的獵人。」斯佩德頓了一會兒,笑了,又再度閉上了眼,「他的名字傳遍了整個暗黑大陸,所有的人都害怕他,甚至穿過了大陸到達英格蘭,有獵人在、有女巫在的地方,就絕不可能有人沒聽過女巫獵人英傑阿諾德的名號……那個時候,我真為他感到驕傲。」
他嘆了口氣,陷入了好一陣子的沉默。
雲雀恭彌緩緩地將扁桃漿放回桌上,他的手顫抖個不停,對於斯佩德口中所說的那個殘忍的阿諾德,他實在是難以相信,那雙每晚輕柔哄他入睡的生繭的手,竟和每天了結無數人類性命的劊子手的手是同一雙。
「然後就是『那一天』。」斯佩德睜眼,嘆了口氣,又啜了一口扁桃漿,他的視線又再度拉遠,神色有些感傷,「他的恐怖手段執行得太徹底了,就像他和女巫總有深仇大恨似的,他惹上了其中一個主教,把他的數個情婦都當成女巫殺了,也因此替自己惹上了麻煩。」
「什麼麻煩?」雲雀追問道,他有些急躁,卻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阿諾德難道不是被女巫殺死的嗎?」
「哈!他們連這個也瞞著你!」斯佩德大笑了兩聲,拍了下手,他的表情彷彿在說「這真是傑作」,笑聲迴盪在寬廣的房內,盪出了些微的回音,雲雀恭彌嚥了口口水,他的腦袋空白成一片,眼前藍髮的男人笑夠了,看向他,從斯佩德的口中,雲雀恭彌聽見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
「阿諾德──是被那些愚蠢的女巫獵人殺死的喔。」
那一天,花園裡的阿諾德抬頭仰望。
冰藍色的眸子與窗口黑髮的么弟對上了眼神,那銀髮男人一向溫柔的臉龐上,浮現了深深的悲傷,他蒼白的薄唇微啟,像是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面對什麼都不能知情的天真么弟,他只有選擇不告而別。
「──不可能!」
雲雀恭彌站起了身,椅子碰咚一聲撞上了地板,他瞪大的灰藍色眼眸看著斯佩德,顫抖的雙手握成了拳頭,「區區女巫獵人怎麼可能殺得了阿諾德!他是被女巫殺死的!加百羅涅老爺是這麼跟我說的!」
「你以為長年獵殺女巫、經驗豐富的英傑可能死於區區女巫的手下嗎?」斯佩德慢條斯理地反問,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喉嚨一下子哽住了,他握拳的手軟了下來,斯佩德冷漠地注視著他好一會兒,歛下睫,輕笑,「哼……看啊,這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體貼』,把殘酷隱瞞,讓你到死都不知道阿諾德的真相。」
雲雀的身體軟了下來,他灰藍色的眸子有些絕望地瞪大,然而他很快地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不甘心地看向斯佩德。
「屍體呢?」他問,「那屍體呢?阿諾德的屍體到哪裡去了?」
「八成是被懷恨的人抓去鞭屍了吧。」斯佩德淡淡地道,乾笑了一聲,神情很是感慨,「偉大的女巫獵人英傑,就這樣死於自己同胞的手下,結束了悲慘的一生……真是可憐,我可憐的阿諾德。」
他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仰頭一口喝完了杯裡剩下的扁桃漿,雲雀恭彌注視著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痠澀,他緊咬著下唇,沒有再說什麼,揹起自己的重弩和矢筒,腳步有些踉蹌地逃出了房間。
天已經黑了,城堡各處點起了火。
斯佩德並沒有派人上前追他,似乎早就明白這會是雲雀恭彌的正常反應,雲雀跑了一段距離,在陰暗的長廊停下了腳步,他喘著氣,一手扶著牆,白皙的雙頰因激動而泛紅,抬手倔強地抹去眼角的淚水,他蹲了下來,將臉埋入雙膝間,斯佩德說的沒錯,阿諾德對於女巫有足夠的經驗,他若死在女巫的手上,那才是對他英傑的名號最大的污辱──阿諾德是死在人類手上的。
現在想起來,「英傑有處置其他紀律敗壞的獵人的權力」這條教規,似乎就是從阿諾德死後才訂出的,似乎也是在阿諾德死後,英傑階級的獵人的權力才越來越大,若這一切都是為了防範像自己兄長那樣的悲劇在發生──……
雲雀恭彌感到自己的喉嚨痠疼得說不出話,他努力憋著淚水,現在這個地方、現在這個城鎮、現在圍繞在身邊的這些人,不是他能示弱的對象,他唯一能釋放自己軟弱的地方,只有在自己摯愛的兄長面前。
所以再也沒有那種地方了。
雲雀恭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腳步聲和交談聲在此時剝奪了他的注意,走廊的盡頭隱隱有火光,雲雀知道有人來了,也知道自己的眼眶還紅著,他向後退了幾步,四處張望能躲避的角落,而後他藏到盔甲裝飾的後方,隨著腳步聲越來越大,火炬的光芒照亮了這條陰暗的走廊,幾個男人有說有笑地聊著,從盔甲裝飾前方經過。
「聽說了嗎?那些猖狂的喪屍獵人被喪屍獵人英傑狠狠修理了一頓!」
「真的?喪屍獵人也有英傑了?是誰來著?」
「就是今天早上跟在G先生旁邊的那個小不點啊!他竟然是英傑啊!」
「我的耶穌啊!這麼說他不是跟班?」
「何止不是!他還是那個英傑阿諾德的弟弟!」
「阿諾德!看在老天的份上!別說了,聽到那個名字我就起雞皮疙瘩!」
「你忘了斯佩德先生說的話了嗎?現在我們對付女巫的方法,不正是參考阿諾德先生的手段而來的嗎?聽到他的名字,你們應該感到光榮!」
「哈哈!饒了我吧……」
幾個人越走越遠,說話的聲音也隨之越來越小。
雲雀恭彌小心翼翼地從盔甲後方鑽了出來,他看見那些人在一處停了下來,推開一扇暗門,彎身走了進去,雲雀恭彌有些好奇,他注意到牆上的火炬有些晃動,從他們推開的那扇門後吹出了風,雲雀忍不住放輕腳步跟了上去,果不其然在那扇敞開的暗門口看見了向下的樓梯。
雲雀嚥了口口水,張望了下四周,而後大起膽子,進了暗門,順著樓梯向下。
空氣中傳來黏膩的人類體味。
雲雀恭彌盡可能地將腳步放輕,扶著牆一步步小心地向下,攜帶火把潛伏並不是明智之舉,這裏黑得身手不見五指,地下的潮濕讓他感到很不舒服,空氣中那股濃重的體味更是讓他難耐,雲雀不自覺地蹙起了眉,他還隱約聽見那些男人的交談聲,在狹窄的梯間蕩出陣陣模糊的回音,不過或許是因為那些人借著火光行走得很快,大約十分鐘後,他們的聲音便完全不見了,四周回歸原本的靜寂,雲雀恭彌聽見自己緩慢的呼吸聲在寂靜中被放大。
再往下走了一陣子,隱約聽到了慘叫聲。
雲雀有些狐疑地停下了步伐,他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貼上了牆,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很奇怪,是女人慘烈的尖叫,隱約還有鞭打的聲音和哭聲,雲雀想起了那些喪屍獵人的話:「女巫獵人獨佔了所有的女人」。
不安感在他心底生成。
雲雀稍稍加快了速度,卻仍盡量讓腳步保持無聲,似乎快到盡頭了,火光從轉角處透了出來,雲雀順著階梯一路往下,推估眼前的那大約是間寬廣的地窖,那些哭叫聲越來越清晰,同時他也聽見了男人的喝斥,雲雀小心翼翼地將身體貼在牆上,而後向內探頭。
牢籠。
這是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東西──十來個巨大的牢籠排得整整齊齊,裡面至少被關著上百名女人,她們裸著身體,有些被銬在牆上,雪白的臀部滿是血紅的鞭痕,有些趴倒在血泊中,像是已經死了,方才看到的那幾個男人有些將女人掛在拷問刑架上鞭打,有些人則毫不留情地強暴了他們,彷彿在他們眼裡,女人就像是該死的畜牲,雲雀愕然得說不出話,卻警覺到後方又傳來了腳步聲,他快速繞進了寬廣又擁擠的地窖,用那些廢棄的大型拷問刑具擋住了自己的身子。
腳步聲越來越大,地窖內的幾個男人也紛紛停下了動作。
而後,又一批男人有說有笑地走進地窖來,和那些正在施虐的男人們打了聲招呼,他們將火炬掛在牆上,從牢籠裡抓出幾個他們看得順眼的女人,重覆著跟前一批男人同樣的事情,彷彿這一切是再平常不過的例行公事。
雲雀等了一陣子,直到地窖內所有男人都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們暴虐的性愛上,那清瘦的少年才從刑具後方繞出,跑出了地窖。
時過晚上八點。
雲雀回來遲了,掌櫃送來的飯菜放在桌上,早已經冷了,G坐在床邊,有些不耐煩地抽著菸,聽見雲雀回來的腳步聲,他抬起頭,把菸熄掉,雲雀恭彌匆匆忙忙地闖進門,G有些不高興地瞪著他,正要開口斥責,卻見雲雀恭彌反常地朝他直直跑來,抓住了G的手臂。
「G!」那少年問道,呼吸有些急促,「獵人都必須是處子對不對?」
「怎麼?難道你這一趟出去失了貞潔了?」G有些不明不白地道,緊皺著眉,「都當獵人這麼多年了,事到如今問這種基本法規要……」
「女巫獵人呢?」雲雀又急促地打斷了他,追問,「女巫獵人也是,對吧?」
「那是當然的。」G的眉皺得更緊了,「這可是非常嚴格的規定!」
「那這個城鎮的人是怎麼回事?」雲雀有些不解地擰起了眉,那是單純的少年首次露出了那樣複雜的神情,「你說得沒錯,G,這裡都是一群假獵人。」
「你看到了什麼?」
從話裡聽出了不對勁,G很快地站起身。
雲雀沒有回答他,只是抓著G的手,飛快地奪門而出。
月亮自東方逐漸上升。
G跟在雲雀後方大步奔跑,他很少看見那個少年會為了什麼事情如此急切,只見雲雀恭彌拉著他往斯佩德城堡的方向跑,筆直地一路奔向大門,G有些不能理解,然而在他還來不及阻止前,那少年已一腳踹上守衛的臉,回身的瞬間又抬腿一個後踢,擊倒了另一個守衛,兩名穿盔甲的大漢雙雙倒地,G訝異地張大了嘴,然而在他回神前,雲雀又抓著他的手往城堡內部跑。
G不明白在前方等著他的是什麼,但他知道事情肯定很嚴重。
雲雀在進入走廊前點燃了火炬,拉著G在陰暗的走廊奔跑,他循著記憶來到方才那扇暗門前,門是敞開的,顯然一點藏匿的意思也沒有,這些敗壞名譽的女巫獵人對這兩名外來的獵人英傑完全沒有警戒心。
「就在這下面。」雲雀回頭看向G,降低了音量,「走吧。」
G看了眼黑暗的彷彿無止盡的階梯,蹙起了眉,長期培養而來的直覺告訴他下方或許會有不知名的危險,在此情況下,他把保護身邊的夥伴判斷為第一要務,想著,G捲起袖子,從少年手中拿過火把,取代了雲雀恭彌領路的位置。
有了火光的照明,這次他們下樓的速度很快。
而隨著腳步一路向下,那些鞭打、呻吟、慘叫,也逐漸在耳邊清晰,G因濃臭的體味而蹙起了眉,他中途停下腳步,被嗆得咳了幾聲,這些味道對他靈敏的嗅覺而言太過刺激,但他也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腳步亦不自覺地加快。
然後,他也看到了。
地窖裡足以被稱之為「慘烈」的景況。
G震驚地瞪大了眼,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向旁滾動幾圈,熄了。
「你最好和我解釋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怒吼回盪在安靜的地窖內,震出了陣陣回音。
一大群半裸的男人七橫八豎地倒在一旁,沒昏過去的男人也是鼻青臉腫,他們被聚集起來綁在角落,而策畫這個地窖的最終主事者──戴蒙˙斯佩德,正悠哉地倚在門邊的牆上,輕蔑的深色眸子斜視著憤怒的G。
雲雀恭彌站在牢籠旁,手上拿著鑰匙,望著對峙的兩人,沉默著,歛下睫。
「怎麼回事?嗯……讓我想想,如何把複雜的事情解釋到能讓你這種智商的人聽懂為止。」斯佩德發出一聲冷笑,低聲道,「用眼睛看還不明白嗎?這些是女巫,而他們正在逼供,這有哪裡不對了?」
「自守貞節可是獵人基本中的基本!」G按捺不下心裡的怒火,揪住了斯佩德的衣領,「你是不是忘了怎麼辨認女巫了!這些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女人!」
「你最好弄懂分寸,G。」抓住了G的手腕,斯佩德慍怒地蹙起了眉,「我和你一樣都是女巫獵人英傑,你並沒有對我指手劃腳的權力。」
「英傑!這個詞你還說得出口!」G大吼,揪著斯佩德衣領的手反而收得更緊,「我還是想不透你怎麼拿到這稱號的!喬特竟然會承認你這種禽獸!」
「沒錯,我是禽獸,但喬特不也連阿諾德那樣的怪物也承認了?」斯佩德冷冷地笑道,看了雲雀恭彌一眼,「你以為我怎麼會拿到英傑的稱號?當然是因為我殺的女巫夠多,這就是我殺女巫的方式,和你那種獵兔子的方式不一樣,我可是在徹底執行和延續阿諾德的恐怖手段……」
「──你這混蛋了解阿諾德的什麼!」
不等斯佩德說完,G狠狠一拳揍了下去。
斯佩德被命中了右頰,他向左側踉蹌了幾步,扶著牆勉強穩住了身子,而後,他抬起頭來,咬牙,抹去了嘴角的血漬,深藍的眸子泛起了憎惡。
「你說我什麼……?」他一字一句緩慢而顫抖地道,抽出了腰間的匕首,「說我不了解阿諾德?你膽敢說我不了解他……!」
「你對他一無所知!」即使查覺到了危險,G依然沒有退讓的打算,他積累的怒氣在聽到那名字從斯佩德口中吐出後達到了最高點,「別把自己的卑劣和他的高尚劃上等號!他自始至終都是貞潔的處子!你呢!你是什麼東西!」
斯佩德的手因憤怒而顫抖著。
彷彿G的話戳中了他最不想承認的事實,他的牙齒因怒火而咯咯作響,他知道身為D˙斯佩德,他的舉止作風該優雅、他不該被激怒,然而──阿諾德!那個他恨不得能作為藝術品保存在自己房裡的銀髮男人!他對他的敬慕與憐愛,還有過去他追逐著他所積累的那些腳步,是怎麼樣都經不起挑釁的逆麟。
斯佩德沒有多加忍耐,手中的匕首轉了角度就朝G狠狠刺了過去,那紅髮男人及時敏捷地向後傾避開了攻擊,他趕忙去抽背後的長弓,斯佩德換刀的速度卻更勝一籌,左手收起匕首的同時右手已抽出了瑞士軍刀,G嘖了一聲,對手是有著相當實力的獵人英傑,他的遠距離型武器無法戰勝,眼見斯佩德刀刃已經揮了過來,G只能勉強抬手抵擋。
──鏘!
軍刀的刀側撞擊牆面。
斯佩德因這股瞬間的蠻力而稍有不穩,一枝箭矢落到了地上,箭鏃透露了射手的所在位置,斯佩德似乎終於冷靜了一點,G也愣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只見雲雀恭彌舉著十字弓,灰藍色的目光冷若寒冰。
那一個瞬間,他們差點以為站在眼前的就是阿諾德──那個僅止名號就令黑暗大陸的女巫聞風喪膽、有著鬼神稱號的女巫獵人英傑。
「夠了吧?」雲雀冷冷地道,那與阿諾德不同的偏高嗓音讓斯佩德的眸中再度流露了失望,那少年的眉因不悅而蹙緊,「現在重要的是如何處理這些女人,況且兩個外人在這裡高談我兄長的名號,只令我作噁。」
他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起伏。
斯佩德安靜下來,將軍刀重新收回刀鞘,G也沉默著,將長弓揹回背後。似乎是想迴避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斯佩德轉身要走,G抓住了他的上臂。
「看在你是昔日同伴的分上,我暫時不向教皇舉發你。」他嚴正地道,「但是這地區的教會,還有這些悖德的獵人就必須負起責任,至於這些女人,我要全部帶上去,暫時在教堂安置一陣子,你沒意見吧?」
「……隨便你。」斯佩德冷漠地回應,厭惡地甩開G的箝制,離開了地窖。
能給女人應急遮掩的布料並不多,畢竟這還是個以買賣武器為主的城鎮,就算有布店,三更半夜的也不會開張,雲雀恭彌幾乎跑遍了埃佩萊克的大街小巷,扯下所有他能看見得窗簾或帆布、桌巾,地牢裡的女人還活著的大約有一百多人,G暫時先將他們帶到教堂去,並把斂財淫色成性的主教狠狠揍昏,這個村鎮以獵人為主,又是敗壞紀律的獵人,就算主教擅指G為異端,也沒有多少愚昧的居民會衝過來喊殺,況且自從阿諾德那樣的慘劇發生後,獵人英傑的權力越來越大,直接歸屬於教皇管轄之下,再也不是地區主教惹得起的對象。
G不指望埃佩萊克的獵人會來幫助他。
雲雀恭彌帶來了布料給女人披上或包覆身子,G吩咐他去廚房找找教會有什麼存糧能分給這些女人,女人們看起來受了很大的肉體及精神傷害,被折騰得遍體鱗傷的身子哆嗦著,雙眼也是呆滯地瞪大,有些女人堅強一點打起精神,互相鼓勵,也有些女人不安地四顧盼望,像是在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得救,即使G方才在地窖救了她們的英姿還歷歷在目,但對於這些受過傷害的女人而言,男人已被歸類於不可信任的生物,像伊甸園裡匍匐的蛇。
G懂的醫療知識不多,只能勉強對那些傷重的女人做些應急處理。
他把那些傷重的女人抱到角落,對傷口進行簡單的消毒和包紮,但抱到角落這個舉動讓不少受害的女人起了疑心,直到她們看見雲雀恭彌走去,被G嚴厲地斥回,從兩人的對話中,她們才明白那紅髮男人的用意──雲雀恭彌年紀還小,為了守護處子的純潔,他要那少年別看到女性的裸體──G是這樣認為的。
「我只是要告訴你我找到了一些麵包和扁桃漿。」雲雀背對著G,語氣有些無辜,「還有在裡面的房間找到大量的贖罪券和一個金庫。」
「嘖……」G煩躁地咬著下唇,拉緊了繃帶的結,「這種情況只能通知樞機教團了,也必須知會教皇才行……」
「我們還要回教皇國嗎?」
「那是當然,我對這裡的獵人信不過。」G將受傷的女人用窗簾布包裹起來,而後兩手將她抱起,轉身離開了角落,「不過我很在意喬特的生死,在這之前還是得去英格蘭一趟……至少讓我親眼看見他的骨骸為止。」
「他的屍體或許早就被國王處理掉了。」雲雀跟在G身後,追問道,「即使如此,你也非去不可嗎?」
G將重傷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放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並沒有立即回話,他摸摸那女人的額測量體溫,確認沒有大礙之後才站起身。
「雲雀,你能把食物搬過來嗎?」他問,頓了頓,「只能勉強讓她們充飢,明天我們在去市集買些吃的,雖然這裡沒有弗蘭德斯來得富庶。」
雲雀點點頭,轉身要去廚房,G突然叫住了他。
那少年淡淡地回頭,看見了那紅髮男人複雜的神情,一向凜冽剛毅的紅褐眼眸少見地流露出一股無以言喻的憂傷,雲雀恭彌愣住了。
「你相信阿諾德還活著吧。」他輕聲地說,別開了頭,「……現在我也信了。」
雲雀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只是注視著G,沒有說話,喉嚨有些乾澀,他知道自己發不出聲音,而後雲雀很快地站起身,去做那些G吩咐他的事,卻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又回頭,朝那紅髮男人的背影看了一眼,歛下了睫。
雖然明知很愚蠢,但是他們都是一樣的。
在親眼見到屍體以前,不管有多渺茫,都不願放棄希望。
兩人忙碌到接近黎明,才將事情安頓至一個段落。
雲雀恭彌在行走時偶爾感到右腿有些陣痛,他卻沒有多加留意,腦中始終盤旋的都是阿諾德的事情,斯佩德說過的那番話像夢魘一般縈繞著他,還有方才在地窖所看到的慘狀、斯佩德所說的「阿諾德恐怖手段的延續」,這一切都與他記憶裡溫柔的兄長不相符,而幼時透過門縫看到的那堅定又神聖不可褻瀆的印象,也逐漸模糊了起來──他真的了解阿諾德嗎?真的了解女巫獵人嗎?
「G。」窩在教堂的椅子上,雲雀的目光凝視著白蠟燭的火光,輕輕地喚了一聲,「你對阿諾德的事情……還知道多少?」
「怎麼了?」窩在長椅另一端的G淡淡反問,然後他沉默了幾秒,會意過來,「……啊啊,你是說地窖裡我和斯佩德的對話嗎?」
雲雀沒有作答,G知道自己大概猜中了。
「別聽那傢伙胡說八道。」男人嘆了一口長氣,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好吧,我承認他殺女巫的手段確實很恐怖。」
雲雀歛下了睫,沒有作聲。
「但事情也完全不是像斯佩德說的那樣。」G下意識地探向口袋去掏菸,菸袋裡的數量並沒有他想像得多,他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再度綁緊菸袋,「……算了,我這麼說吧,阿諾德判斷女巫的眼光很準確,他不是像斯佩德一樣大範圍亂殺……我是不知道他和女巫結過什麼仇,不過……」他頓了一會兒,「他對女巫的痛恨,確實是我們之中無人能及的。」
「他用的手段呢?」雲雀問道,平靜中隱約透露出了一點急切,「他是不是……用了和斯佩德一樣的方法……」
「哎!別聽他亂說!」G有些不滿地蹙起了眉,音量稍稍拔高了些,「和他這種老是帶著一批狐群狗黨作亂的傢伙不同,阿諾德可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判斷對方是不是女巫,至於手段恐不恐怖……我只能說,他不會隨意虐待女巫,他會用最簡單快速的方法給她們個痛快。」
雲雀聽到這裡,側過頭看向G,又問,「那,阿諾德和女巫勾結了嗎?他是為什麼……會被女巫獵人殺死的?」
G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知道了啊。」良久,他才低聲開口,紅褐色的眼眸有些複雜,「算了,其實也沒有打算永遠瞞下去……他是被地區主教誣陷的。」
「他們拿什麼誣陷阿諾……」
「──那是無稽之談。」查覺到雲雀稍稍拔高的音量,G及時打斷了那情緒略顯激動的少年,「說是在你們家裡發現了女巫的道具,以此誣指阿諾德和女巫勾結……哈!他們要知道阿諾德對女巫的恨意有多深,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話。」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歛下睫,心裡的包袱感覺卸下了一點。
「阿諾德是個勇敢的人,對吧?」半晌,他才又開口問,「……不管遇到什麼樣惡劣的情況,他都不會退縮,對吧?」
「戰場上是如此。」G斟酌了一會兒後回答,「可是他也有膽小的一面,特別是關於你的事情,他很愛你,這份愛……嘛,我想,也是唯一能展現他人性的部分了,也是因為那份愛,讓他的人格顯得高尚。」
「膽小……是什麼意思?」雲雀問,G搖搖頭。
「這些是喬特跟我說的,阿諾德的軟弱只有喬特知道。」G望向教堂的天花板,眼神又添了幾分傷感,「雖然阿諾德從不把脆弱的一面與任何人分享,喬特卻總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那傢伙是個神奇的人物……。」
他陷入了好一陣子沉默,彷彿意識到了自己的離題。雲雀恭彌望著他,沒有回話,他的眉頭仍是緊鎖著,嘴角卻稍稍勾起一抹舒心的微笑。
G看了他一眼,他緊蹙的眉稍稍舒展開,也微笑起來。
「你不會懷疑阿諾德不是處子吧?」他試探性地問,看見雲雀縮了下肩膀,G忍不住笑了出聲,整日積累的疲勞讓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乾啞,雲雀瞪了他一眼,撇開頭,G側身過去,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黑髮。
「全世界阿諾德最寵愛你。」柔聲地,他說,「如果連你都不相信自己的兄長,還能要誰去相信他是那樣一個優秀的女巫獵人英傑?」
雲雀微笑起來,不語。
G的手也生著厚厚的繭,讓他想起了幼時阿諾德撫摸他的那雙溫柔的手,雲雀恭彌輕輕地閉上眼,心裡因G的安慰稍微舒坦了些,就在他緊繃的神經終於獲得鬆懈的一刻──右腿的疼痛如電擊般竄上。
「啊!」
少年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教堂內原先入睡的許多人都被這一聲嚇得醒了過來,G更是從倦意中完全清醒,只見雲雀恭彌抱著他的右腿,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那正是先前被喪屍劃傷的那條腿。
「雲雀!喂!」G焦急地跳下了長椅,「腿傷怎麼了!讓我看看!」
雲雀恭彌的右腿因疼痛而抽搐了幾下,大腿外側傳來的劇痛促使他將腿往內縮,即使如此,他仍試著要在長椅上伸長右腿,G匆忙去翻找匕首和蠟燭,而後他轉身將雲雀的腿壓直,那少年緊咬著下唇不叫出聲音,冷汗爬滿了他清秀的臉龐,G小心翼翼地劃開了雲雀的緊身長襪,撕開,只見明明已經癒合的疤痕像是中毒一般轉為了紫紅色,並且像是有生命似的,順著每一處血管向外蔓開。
「這是怎麼回事……」G緊咬著牙,冷汗滑過了額角,「明明醫生說了沒有感染病毒、也沒有變成喪屍……這個到底是……!」
「──是喪屍的毒。」
女人的聲音從旁傳來,另一盞燭光照亮了雲雀痛苦的臉龐。
G抬起頭,那是一個披著紫色窗簾布的女人。
她擔憂地注視著雲雀腿上的變異,後方還跟著其他幾個女人,但她們的目光都不及這年輕的女人深邃睿智,那女人湊到G的身邊來,在長椅邊蹲下,細嫩的雙手小心地撫上那條傷腿,然後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嘆息。
「怎麼樣?」G急切地問,「妳看過這種傷嗎?」
「我能治療他。」女人稍微將礙事的布料又撕開一點,「我需要些蕁麻籽和小白菊,還有能畫魔法陣的處子的血,然後向瑪托娜神──啊!」
喉嚨猛然被有力的大手掐住,女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她身後的女人驚惶地叫了出聲,嚇得無法動彈,然而動手的紅髮男人只是加重了手勁,紅褐色的眸子透出強烈的憤怒。
「魔法陣!」他叫道,「──你這女巫!」
女人的雙頰因缺氧而泛起了紅。
「我……咳、我不是……」那女人吃力地說,雙眼幾乎要翻白,「我是凱爾特古教的女祭司……我……咳唔……!」
「先生!求求您!不要傷害露西安大人!」
「拜託您!饒了露西安大人吧!」
後方的女人跟著下跪求情,他們一個個抓住G的衣襬,哭泣著苦苦哀求,G蹙起了眉,稍稍鬆了手中的力道,古教祭司無論如何也歸類在異端的範圍內,不可能從女巫的範圍排除,然而他看向長椅上雲雀恭彌痛苦的神情,還是鬆了手。
「……我現在是喪屍獵人。」他替自己找了這樣的藉口,別開頭,聽見那女人大口喘氣的聲音,G握緊了拳頭,「只要你治好他,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
女人癱軟的身子被其他女人接住,她咳了幾聲,抬起頭,她的雙頰微泛著紅,碧綠的眸子望著G的側臉,露出了愛慕的微笑。
「我會治好他的,先生。」名為露西安的女人柔聲說,回頭看向後方的女人,「能請你們幫我找藥草嗎?像我說的,蕁麻籽和小白菊各一些。」
「慢著。」G叫住了她們,匆匆轉身跑進了後方的房間,一會兒後又急忙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幾件厚衫,「拿去,如果不介意穿神職人員的衣服。」
那些女人有些怯生生地接過了衣服,低頭答謝,這才到角落換穿,露西安注視著G的臉龐,她臉上的紅暈始終沒有消褪,直到G在她身旁蹲下來,炯炯有神的紅褐眼眸專注地看著雲雀的腿傷,露西安才緩緩回神。
「喪屍應該除了牙齒之外是沒有毒的……」他喃喃地道,俊眉因困惑而緊蹙,「醫生也說了沒有感染喪屍病毒,這怎麼會呢……」
「領主等級以上的喪屍,他們變異出的爪子有毒。」露西安柔聲講解道,歛下睫,「雖然不是會讓傷者變成喪屍的病毒,但如果沒有及時經過放血處理,幾日之後喪屍毒就會擴及全身,導致死亡。」
「幾日之後?」G疑惑地抬起眉,「但是已經過了大約一個月了啊!」
「視每個人的血液性質不同,發病的時間不一定。」露西安鎮靜地回答他,「我們的村子總是被喪屍攻擊,這種傷在我們村子很普遍,所以祭司和醫巫們很早就都研發出了治療的方法。」
G沒有回話,他憂心地看著雲雀恭彌痛苦的表情,站起身繞過露西安,在雲雀頭的位置旁蹲下,稍稍撥開了那少年墨色的瀏海,卻突然被少年抓住了手腕。
「你在……開什麼玩笑……!」雲雀惡狠狠地道,疼痛讓他的臉色發著慘白,他說起話來有些吃力,「你讓一個女巫……我寧願死……!」
「可我不這麼認為。」G蹙起眉,卻筆直地迎向雲雀威脅的視線,「對我而言,你的性命比信仰更重要。」
「但是……」
「──換作是阿諾德躺在這裡,你會怎麼做?」G嚴厲地打斷了他,雲雀蹙起了眉,咬牙,抓著G的手卻逐漸軟了下來。
他喘著氣,不再出聲抗議,別開了頭。
「……求主將罪惡加諸於我,保全你的性命。」G喃喃地道,閉上眼,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聖號,「我親愛的孩子,願主看顧你。」
這一次,他們折騰到天亮。
尋找藥草的女人們很快就回歸,G獻上自己的處子之血給露西安畫魔法陣,露西安是個醫巫,也是古教凱爾特的祭司,她手腳麻利地為雲雀恭彌放血、上藥、施咒,最後將傷腿小心翼翼地包紮起來,雲雀又疼痛又疲倦,疼痛褪去後,他很快就睡著了,G將自己的披風折疊好讓他枕著,直到露西安完成了治療,他才終於鬆懈下來,靠著長椅,也跟著睡了。
露西安卸下自己身上的紫色窗簾,為G披上。
她輕柔地偷偷親吻那紅髮男人的眼角,柔和的碧綠色雙眼盈著愛慕。
G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枕在雲雀恭彌沒受傷的那隻腿上。
「醒了?」那少年淡淡地問,眼神很是安靜,「已經快日落了。」
「日落?」G眨眨眼,腦袋仍有些渾沌,他坐起身,伸手按住自己的額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那些女人呢?我們答應天亮要替她們買食物和找衣服的。」
「斯佩德做了些處理,把物資都送來了,現在沒事了。」雲雀恭彌平靜地回答,歛下睫,「……不過代價是要我們別去舉發埃佩萊克的獵人。」
「啊?他在說什麼傻話?」
「他拿喬特的情報作交換,所以我答應了。」
「雲雀!」G完全清醒過來,厲聲喝斥,但身旁的少年只聳了聳肩。
「我們正要去英格蘭。」他淡淡地解釋,「你會需要知道喬特在哪裡,而且……我也想從喬特口中打聽一些阿諾德的事。」
G吐了口長氣,垂下頭。
他看起來有些無奈,又有些不甘心,但是他沒有再抗議,雲雀知道G心裡有多渴切得到喬特的情報,他偷瞄了那紅髮男人一眼,G也同時抬起了頭。
「露西安在哪裡?」他問。
「誰?」
「就是救了你的那個女巫,她說了件讓我很在意的事。」
「在裡面的禱告堂內。」雲雀伸手指向左側前方的通道,「正在更衣和用餐。」
G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卻被雲雀抓住了衣角。
「她剛才堅持要陪在你身邊,若不是我……」那少年蹙了蹙眉,沒有把話說完,很快地下了結論,「女巫對處子而言很危險,你得小心。」
「就算是處子,我好歹也是個男人。」G微笑起來,拍了拍雲雀的腦袋,「況且我也曾是個優秀的女巫獵人啊,女巫才該當心我吧。」
雲雀沒有回話,鬆開了G的衣角。
他看著那紅髮男人走向禱告堂,進入了漆黑的通道,雲雀有些不快地仰起頭,閉上眼,一會兒,G和那女巫從通道內走出來了,G很專注地聽她說話,不時地點點頭,雲雀注視著他們,他看見那名為露西安的女巫眼中有著熱切的感情,那像是女人對一個英雄深深的愛慕,雲雀恭彌不悅地瞇起眼。
而後,G向他走了回來。
「我們要去坎來米訥。」G說,在雲雀身旁坐了下來,「那裡有很嚴重的喪屍問題需要解決,此外,我也想去那裡打聽佩雷斯夫人的消息。」
「不是那個女巫聚集的城鎮嗎?」雲雀蹙起眉,G點點頭。
「她們是坎來米訥的民女,女巫似乎只有露西安一個被抓到。」G解釋道,「我原以為喪屍是由女巫所創造的,但沒料到喪屍也會攻擊女巫。」
「喪屍會攻擊女巫?」雲雀似乎對這話題稍稍產生了點興趣,他側頭看向G,「他們不是受女巫命令而行動的嗎?」
「這個嘛……我聽說女巫也分很多流派。」G聳了聳肩,有些苦惱地抓了抓頭,「反正身為喪屍獵人,這一趟我們非去不可。」
「但是那是女巫……」
「現在我們是喪屍獵人。」G打斷了他,雲雀有些不情願地閉上嘴,他見那紅髮男人自長椅上站起來,活動了下筋骨,「總之,我們趁著天黑離開,我想趁早離開這個鬼村鎮,你告訴那些女人做好準備,我去和斯佩德說一聲我們要走了,小心別被女巫佔了便宜,面對女巫要用近身武器,隨時抓好你的劍。」
雲雀沒有回話,G知道他聽到了,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教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