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喬特·彭格列:
聖亞加大收容教養院第一屆院生將在7月7日於西西里卡塔尼亞舉辦第三十周年同學聚會。
懇請各位老同學撥空蒞臨。
隨信附上地圖。
1870年3月5日
籌畫人 西蒙·科札特」
聖亞加大收容教養院第一屆院生將在7月7日於西西里卡塔尼亞舉辦第三十周年同學聚會。
懇請各位老同學撥空蒞臨。
隨信附上地圖。
1870年3月5日
籌畫人 西蒙·科札特」
現在他的名不是彭哥列,而是澤田。
當他收到這封信時實際上已是五月了,日本的天氣仍舊有點料峭的寒冷,似乎因為傳信人多嘴,村裡附近的人們很快都知道了金髮的澤田收到一封遠方來的信,村裡唯一有讀書的是學堂的先生,先生特別來找他,說西方現在局勢混亂,能不去則不去。
對於邀請函上提及的同學聚會,澤田起初是並不想去的,直到他慢慢想起來信末的那個名字:西蒙‧科札特。
既是遙遠,又是熟悉。
他的心中於是慢慢鼓噪起一種溫潤的激動,澤田想了想,還是去吧,儘管他知道江戶與西西里的距離有多遙遠。
想著,他即動身打包行囊,第二天一早就告別妻子,前往江戶港。
*
船搖搖晃晃地駛了兩個月。
這是澤田第一次搭這麼久的船,剛開始他天天暈船嘔吐,接著病了大約一星期,幸好船上那些外國籍的水手待他不錯,偶爾會私下給他一些偏方和建議,相較於其他的日籍乘客,澤田覺得那些水手明顯對他友善許多,大概是因為這頭金燦燦的亂髮和略顯深邃的五官起了效用。
商船駛入地中海後,他在西班牙換船。
開往西西里卡塔尼亞的船隻並不多,政治上的動亂或許也是主因,西蒙˙科札特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同學聚會——三十周年!澤田在心裡喃喃默念,多麼長久的一段時間,三十年前,那個時候的喬特˙彭哥列還是什麼樣子的?但光陰飛逝,三十年的歲月過去,過去的輝煌早已事過境遷。
澤田在卡塔尼亞下了船。
他下船時在船上打雜的華工喚了他一聲,說他房裡的行囊卻忘記拿,澤田這才猛然驚覺自己手上只捧了個甕,他一面道歉,一面匆忙回到房裡拿行李,華工的臉色很差,這讓他相當尷尬,澤田拎起布包就快步下船,也直到踏上久違的土地,他才察覺到強烈的陌生感。
這裡是西西里,是距離江戶半個地球的義大利。
「卡塔尼亞……卡塔尼亞嗎?」澤田望著矗立在港口的木製路牌,眼神有些呆滯,他喃喃地問自己,「是不是該先去巴勒摩看看啊……」
這天是七月四日,距離同學聚會,還有三天時間。
*
身上的盤纏不多,澤田在主教座堂廣場附近一間旅店下榻。
他一身和服,常被當地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澤田一向過得安分守己,這樣過份的注目讓他相當不自在,第二天一早,他就向旅店主人打聽哪裡有裁縫店,所幸旅店主人是個善良的老頭,聽說澤田正愁沒有像樣的衣服穿,便借了幾件舊衣服給他,於是,在換上長袖上衣、緊身褲,綁上腰帶以後,澤田在衣著方面終於順利地融入了西西里的居民,這身裝束雖令他不自在,但當他在外面晃蕩兩圈,發現自己不再受到異樣的注目後,澤田終於放下心來,大大方方地在街道上來回走動。
很快地,他走到了市集。
市集裡的攤販吆喝著,或有水果、或有蔬菜,或有和江戶一樣看起來新鮮的海產,澤田在一處販賣香料的攤販前停下來,他好奇地四處打量,抬起頭來時,發現自己正被攤販老闆狠狠瞪著。
「請問……」澤田清了清喉嚨,試圖讓自己的態度聽起來禮貌一點,同時也慶倖自己的西西里語還沒生疏,「請問……這些東西是什麼呢?」
「你有錢嗎?」
那身材矮瘦的中年男人劈頭就這麼問。
「什麼?」澤田眨了眨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錢就快點滾蛋,這裡可沒有東西賣你這種窮鬼!」男人粗聲粗氣地罵道,又上下打量了幾眼澤田一身的穿著,叨念:「大白天的不去種田,到處跑來亂晃,肯定是個敗家子。」
「種田?」澤田茫然地問,又低頭看向自己一身的裝束,他如夢初醒,大概猜測到了理由,於是他羞恥地紅了臉,四處張望,來往買菜的群眾的確只有婦女,或許這樣的大白天是不會有農人穿著的男人出來晃蕩的吧。他想自己或許還是該去找裁縫,但他又怕身上盤纏不夠,於是他轉身盡可能快步跑回旅店,卻一回頭,就與一個迎面而來的男人撞個滿懷。
澤田狼狽地跌到在地,四周傳出倒抽一口氣的聲響,他連忙站起身,試圖去攙扶那個被自己撞倒的黑衣男子,後方卻有人猛然抓住了他,將他架開。
「您沒事吧!主教大人!」
「這個冒冒失失的小子是怎麼回事!」
「以前沒見過他!是從哪裡過來的!」
「沒受傷吧?主教大人!」
周遭頻頻傳出呼喊聲,不知何時,周遭已完全被人群包圍,自己顯然撞到了相當重要的人物,澤田狼狽地低下頭,他看著那黑衣中年男子在眾人的攙扶下站起身,隨後,突兀的爽朗笑聲傳來。
「沒事!沒事!只不過被撞了一下,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對吧?小夥子。」
聲音聽起來略顯沙啞,澤田抬起頭,與眼前髮色半白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一瞬間,那男人愣住了。
「喬特?」
他喚道,澤田瞪大了眼。
「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是我,納克爾啊。」
「納克……爾……?」
「『究極!』我這樣喊,你有印象了嗎?」
那主教試圖朝他微笑,但在看見澤田困惑的表情後,他的眼神顯得慌亂起來,名為納克爾的男人朝四周張望一下,接著上前抓住了澤田的手,向周遭的群眾揮手微笑,而後他拉著澤田快步向前走,兩人在多人的注目下穿越擁擠的市集,走向雄偉富麗的聖亞加大主教座堂。
*
「抱歉啊,剛才是我不識時務。」
將澤田帶到教堂最裡邊的休息室內,納克爾一面說著,一面從架上拿下茶葉:「我不該在那麼多人面前叫你的名字,你嚇著了吧?不過放心吧,二世他們大概已經放棄了吧?」
「放棄?」澤田試圖從這男人一長串難解的話中找出一點線索,「放棄什麼?」
「就是追捕……」納克爾笑著回過頭,卻在看見澤田的臉後打住了話。
澤田沉默地望著愣住的納克爾,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追捕……誰?」他試著追問,納克爾蹙起眉。
「喬特?你真的是喬特?」他懷疑地問,「你完全沒有變。」
澤田感到心頭一緊。
「納克爾……納克爾?」他有些不太確定地喃喃說著,嘴角試圖勾起一抹僵硬的笑意,「我記得你,對啊、我記得你,你是彭哥列的晴之守護者,我記得你啊。」
但納克爾顯然沒被他再三的強調說服。
「你真的是喬特?」納克爾又問了一次,這次,澤田用力點點頭。
「可是……你怎麼會……?」納克爾用怪異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他,「我記得你不是去了日本?我的老天……我們幾年沒見了?十五年?二十年?」
「二十年。」澤田糾正他,然後慢慢地微笑起來,儘管仍是有些僵硬,「我在……老實說,我在日本……生了一場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記……記不太清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著,納克爾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好吧……」半晌,主教似乎決定暫時信任眼前這個金髮小伙子,「那你是為什麼回來的?我們那時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你送出去。」
「噢,實際上……這個。」澤田伸手探向口袋,掏出那封兩個月以來已經快被他捏爛的邀請函,「我是收到這個才來的,我想……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
他的語氣有些含糊,納克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從澤田手中接過了邀請函。
那頭髮半白的中年人從口袋裡拿出單眼鏡片,戴上,他將邀請函拿遠,看起來是有嚴重的老花,澤田靜靜等待對面的主教讀完,蔓延的沉默讓他如坐針氈。
終於,納克爾放下了信件。
「三十周年……」他喃喃地說著,摘下了眼鏡,眼神顯得很是感慨,「是啊……你和G、科札特,已經認識三十年之久了……」
「G?」聽見那個名字,澤田有了明顯的反應,「對了,G先生現在在哪裡呢?」
納克爾一愣。
他凝視著眼前的金髮青年,臉色相當難看,澤田感到心頭一緊。
「我、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小心翼翼地詢問,納克爾皺起眉。
「你從來不曾叫他『先生』。」那主教神色凝重地道,「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喬特……」澤田低下頭囁嚅著,「喬特‧彭哥列啊……」
納克爾望著他,而後嘆了口氣。
「等你把真相告訴我,我就帶你去見G。」說著,那中年主教將單眼鏡片收進懷裡,站起身,「還有,以後使用喬特‧彭哥列這個名字的時候小心一點。」
說完,納克爾轉身,將未打開的茶葉罐放回架上,不再搭理自稱喬特的青年。
澤田低下頭,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恥,於是他站起身,慌忙將桌上的邀請函收回口袋,逃跑似地離開了主教座堂。
*
『喬特‧彭哥列』,這個名字究竟哪裡不好?
澤田回到房裡,滿心的困惑,他疲累地脫下一身不屬於自己的裝束,他換上和服,束緊腰帶,在床邊坐了下來,側頭望向床頭櫃上的小陶甕,澤田深深嘆了口氣,他伸手摸了摸那個甕,而後眼神似乎稍微舒緩了些,澤田在床上躺下來。
這天是七月五日,再兩天,就是西蒙‧科札特主辦的同學聚會。
*
他作了一個夢,夢見過去的榮光。
夢見G向他走來,臉上的表情稍顯不耐煩,他對G微微一笑,於是G的表情又緩和下來,那紅髮男人指了指後方,他順著他的指尖望過去,看見了一處小花園,G在耳邊對他說了些話,他沒有聽清楚,而後,那紅髮男人往前走了。
就像是領著他要去哪裡一般,他很快跟上了G的腳步,遠處有人在呼喚,前方的G停下腳步,向側退開,於是他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朝利雨月、藍寶、納克爾、阿諾德、斯佩德、埃琳娜,他們全都圍繞在一張鍍金椅子的旁邊,椅子上鋪著看起來奢華的深紅色絨布,他愣愣地瞪大了眼,朝利雨月和納克爾向他揮了揮手,他們大聲呼喊著一些話,他沒有聽清。
在G的領路下,他被帶到那張椅子前,坐下,所有的伙伴都圍繞在自己身旁,他們或有微笑著,看向眼前的鏡頭,一直看了很久,時間就像被定住了一樣,他們始終是微笑著,一動再也不動,就像時光被封印了一般,片刻停留於永久。
澤田自夢中悠悠醒轉。
他清醒時,發現自己懷裡抱著那個小陶甕,澤田揉著眼睛坐起身,感到身體異常的沉重,意識卻異常的清醒,他低下頭來,發現自己紅了眼眶。
得去找納克爾才行,他告訴自己,必須要知道G、還有其他夥伴的所在地,還要把朝利雨月的事情告訴他們,這正是他來此的目的。
想著,澤田坐了起身,抱緊懷裡的小陶甕,在深夜裡出了門。
*
主教座堂的大門已經深鎖。
澤田敲了很多次的門鈴,鈴聲才終於吵醒熟睡中的執事,澤田苦苦哀求著想要見主教一面,執事拗不過他的請求,前去叫醒主教,於是,澤田終於又回到那個小房間,主教提著燭燈來見他時,澤田抱著小甕向他下跪,納克爾一慌,匆匆忙忙扶起了他,他們倆坐在小方桌的兩端,在微弱的燭光之中面對著彼此,納克爾擔憂地望著他,澤田也感到心情平靜了一點,於是他深吸了口氣,開始訴說起這三十年間的種種,說起當年喬特‧彭哥列離開西西里後的生活,說起他陌生而不安穩的異鄉生活、還有與名為澤田的女人的結識和婚姻,後來,日本被迫開國,時代進入又一次的亂世,朝利雨月為了當年未完的理想而離開,再也沒回來。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攤開,露出裡頭被慎重包裹的一把短匕首,刀柄刻著朝利雨月的名字,這是朝利雨月最後的信物。
那年下關戰爭,死了很多攘夷志士,包括打算從中調停的朝利雨月。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很多事。
對澤田來說,每提起一字一句,都令他痛苦得哽咽。
他就這樣緩慢而悲傷地說著,納克爾也就安安靜靜地聽。
接著,他將懷裡的小甕放到小方桌上,納克爾慢慢地捧起了它。
「是這樣啊……」
那頭髮半白的主教淡淡地說著,嗓音卻有些顫抖,他低下頭來,捧起了匕首,抱緊了那個甕,顫抖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眼角卻流下了淚。
澤田靜靜地看著那中年男人哭泣,感到自己鹹鹹的淚水也滑過了嘴角。
來這一趟是正確的,他想。
*
七月六日,早晨。
澤田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主教的寢室裡,納克爾已經不在房裡了,澤田聽見外頭傳來陣陣音樂聲,他離開寢室,循著那沉悶卻令人平靜的旋律慢慢走去,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華麗的木製大門,澤田彎下身來,透過那小鑰匙孔向望窺探,只見主教座堂裡滿滿的都是信徒,而納克爾身穿正式的紅衣主教服坐在右端的椅子上,遠遠與十字架相對的另一端,管風琴聲震人心魂。
澤田知道他們在進行很重要的宗教儀式,為了表達自己的敬意,他決定在門邊跪下來祈禱,管風琴聲持續下去,接續傳來眾人詠唱的聲音,還有納克爾唸禱文的聲音,澤田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他聽見管風琴又一次響起,他睜開眼睛抬起頭,門在此時打開了,兩列手持聖器的神職人員冷冷地望著他,澤田慌忙站起身讓路,讓列隊的神職人員大步通過,直到大門再次被關閉,列隊的神職人員才就此解散。
納克爾微笑著朝他揮手,走了過來。
「早安。」他問候,「昨晚睡得還可安穩?」
澤田微笑著點點頭,納克爾的眼神有些感傷。
他們一面聊著,一面走回寢室。納克爾答應替他先連絡科札特,然後再帶他們一起去看G,G的位置就離這裡不遠,澤田答應了,他問今天能否去外面看看,納克爾上下打量他的穿著,而後決定借他一套襯衫和西裝褲。
這對澤田來說可是幫了大忙,打上領帶、穿上大衣以後,他終於顯得像個中產階級人士,納克爾非常滿意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背要他出去外面玩玩,頓時,澤田覺得自己和納克爾之間的距離感變得相當微妙,這讓他尷尬地紅了臉,謝過納克爾後,他快步離開了主教座堂。
*
出了教堂,已不見昨日的市集。
聽說在週日,西方的人們是不工作的。澤田想起昨天被商販喝斥的經驗,禁不住又紅了臉,他緊張地拉整大衣的衣領,清清喉嚨,飄移的視線小心翼翼地偷瞄身旁紳士的走路姿態,而後他鼓起勇氣,再次邁開腳步。他的臉蛋很年輕,這讓他穿起這身中產階級的行頭看起來有些異樣,路上的人們偶爾多看他幾眼,在與澤田眼神對上後便低下頭來,或有裝作沒在看,或有禮貌地點頭招呼,無論如何,周遭的人對他的印象是比昨天好多了。
澤田慢慢放下心來,他大步向前走,昨晚來得太匆促,所有行李都還放在旅社,現在獲得了納克爾收容的許可,他想自己或許可以將隨身行李都帶到教堂。
於是,澤田回到了旅社。那時老闆並不在,澤田逕自上樓回房,將房裡的私人物品收一收,將借來的衣服小心摺好,留下一張字條給旅店老闆後就離開。
甫一出門,騷動聲就傳入耳中。
只見遠處在市政廳的門前停著一輛漆黑的馬車,馬車邊聚集著一群身穿西裝的男人,路上的行人們見了能避則避,婦女牽著小孩快步進入屋內,關閉了門窗,澤田愣愣地站在街道上,看著周遭行人不斷與自己擦身而過,遠遠地他看見旅社老闆小跑步奔回來,澤田還來不及和他打招呼,那矮小的男人便快步躲進了旅社裡,關上了大門,鎖住,澤田臉色一僵,轉眼之間,空蕩的街道上已獨留自己一人佇立。
攜帶一身行李的他很快成為顯眼的目標,有幾個正在商討事情的黑衣男子朝他看過來,澤田注意到他們手上拿的似乎是和自己一樣的邀請函,他大膽猜想或許是這次同學聚會的參加者,或許他們也在七月六日這天提早到達,想著,他便走上前,想打聲招呼。
越來越多的身穿西裝的男人注意到了他。
他們一臉奇怪地看向走來的澤田,拍拍身旁同伴的肩膀,指向眼前金髮的年輕小夥子,大概是在猜測這是誰,於是,有一個面容看起來較為老邁的男人回過頭來,他看向澤田一眼,然後,那雙藍色的凸眼猛然瞪大,他急忙呼叫馬車上的人。
澤田停下腳步,直覺告訴他這一切不大對勁。
他緊張地嚥了口口水,看見馬車面向自己這一側的窗口掀開了一小角的簾布,他查覺到一股森寒的視線,這讓他恐懼得全身發毛,澤田向後退了幾步,突然之間,所有身穿黑西裝的男人都拔腿向他衝過來,澤田驚嚇得轉身就跑。
為什麼——?!
他驚愕地自問。
不是同學聚會嗎?那些人是誰?為什麼要追?
他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小巷,跳過幾堆木材,澤田轉身將柴堆全部踢亂,追上前的黑衣男子一時被絆住,他們低咒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了手槍,上膛。
澤田的臉色轉為鐵青,他拐彎往另一端大街跑,卻在此時,一雙從窗口伸出的有力雙臂摀住了他的嘴,澤田猛然被粗暴地從窗口拖進了室內,他聽見窗戶緊閉的聲音,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完蛋的當下,一個人影在自己身旁蹲下,發出了噓聲示意他安靜。
牆外傳來槍響。
他聽見凌亂的腳步聲,高聲的咒罵,門窗被踹破砸爛的聲音,還有婦女和小孩的尖叫,澤田不太知道狀況,但他大概明白自己是被保護了,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掐著向上提,於是澤田乖乖站了起來,四周很暗,他看不清對方的臉,那個人拉著他往角落走,澤田的鼻子碰撞到了什麼,他向前摸索,大概摸得出前方是個梯子,他查覺到前方那個人爬上了梯子,於是澤田也跟著爬了上去,梯子向上通過的空間相當狹窄,但是前方逐漸有了光亮,他與那人爬進了閣樓,狹窄的窗口透進了晨光,澤田伏低身子,感到那個男人繞過自己身旁爬回那個狹窄的小洞,推掉梯子,蓋下木板,將入口全然封死。
才不過幾秒時間,樓下便傳來大門被踹開的聲響。
「沒人……」
他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說。
「下一家!一定還在這附近!」
「注意不要傷到一般民眾!卡塔尼亞可是『那個主教』的地盤!」
「要是沒找到,斯佩德先生一定會大發雷霆……!」
「蠢貨!要是傷到一般人,我們誰都別想活著離開卡塔尼亞!」
「嘖……!」
接著傳來傢俱被踢翻或被砸壞的聲響,那些木材斷裂聲相當刺耳。
跫音又逐漸地散了,遠處繼續傳來門窗被砸的破碎聲。
澤田緊張地抱著懷裡的行囊,胸口劇烈的喘息還未平息,他靠在小窗口邊,側頭小心地瞄了一眼外頭的狀況,只見街道亂成一團,男人被拖出屋外,束手無策地看著持槍的西裝男人進入家中翻箱倒櫃,澤田轉回頭,痛苦地閉緊了雙眼。
因為自己一人被追捕,竟而牽連了這麼多人。
「唉……看來還要再找一段時間吧。」
那個慵懶的嗓音傳來,澤田終於抬起頭,他看著那個救了自己的男人背對著自己趴在地上,打開閣樓暗門的小縫向下窺探情況。
「啊啊……傢俱全被砸了……瑪莉耶回來之後肯定要揍我了,算了,反正也差不多是時候去找下一個情人了。」說完,那男人蓋上了暗門,嘆息著回過頭,「他們通常不會窮追不捨到這種地步,說吧,你到底是偷了組織什麼東西才被——」
那男人赫然打住了話。
他愕然地注視著眼前的金髮青年,碧綠的眼眸瞪得極大。
「喬……特……?」
他愣愣地問,澤田的肩膀一僵。
「你是……?」他試圖詢問,剛才的驚嚇卻讓他的聲音化為一串啞音。
「你、你是……喬特嗎?」那男人沒有回答澤田的問題,他結結巴巴地問,慢慢地爬上前,「可是……為什麼?你……你完全沒有變……」
澤田瞪大了雙眼。
「你是……」金髮青年嚥了口口水,又重新恢復了正常的嗓音,「你難道是……」
他的視線鎖定在男人一頭淺綠的捲髮,還有那眼角下的雷電記號。
「是……雷之守護者,藍寶嗎……?」
*
名為藍寶的男人有著一臉鬍渣,還有一頭不修邊幅的綠色捲髮。
他看起來大約三十來歲,面容還算年輕,輕飄飄的襯衫樣式給人一種浪子的感覺,澤田上下打量著他,藍寶盯著他好一會兒,而後吸了吸鼻子,紅了眼眶。
「喬特……」他抓住澤田兩邊的肩膀,哽咽著道,「你、你回來了……」
「等一下、等等等等等一下……藍、藍寶先生……!」對突然開始啜泣的成年人感到手足無措,澤田細聲喊道,「事情有點複雜,我待會兒再全部和你解釋,現在重要的是……」
「啊啊、說得是啊。」藍寶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那綠髮男人露出了與上一刻哭哭啼啼的模樣截然不同的成熟表情,「這裡有納克爾在,他們不敢太過猖狂的……總之,得先想辦法把你弄進主教座堂,只有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帶。」
「那些人到底是誰?」澤田不安地追問,藍寶蹙起眉,深深嘆了口氣。
「你聽了可不要驚訝……」他頓了一會兒,才又慢慢地開口,「他們——是彭哥列。」
澤田瞪大了雙眼。
「彭……什麼?」他愣愣地問,「彭哥列?彭哥列不是……」
「自警團,以前是的。」藍寶接了他的話,神色很是凝重,「自從你離開以後,二世就將彭哥列發展成黑手黨……門外顧問的反對也無法阻止。現在,『彭哥列黑手黨』已經是西西里規模最大的犯罪集團了。」
澤田愣愣地望著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僵硬了,腦袋也停止了思考。
看著金髮青年愕然的神情,藍寶不忍地閉上眼。
「還有……關於阿諾德的事情,待會兒也必須告訴你。」他咬著下唇,沉重地說著,「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裡吧,我下去拿衣服給你喬裝。」
澤田一時還無法反應。
藍寶試圖對他擠出一抹笑容,接著他轉身打開暗門,下躍離開了閣樓。
*
澤田隨便套上一件白色長裙,上半身用斗篷緊密罩住,他從藍寶那裡聽說,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個寡婦,藍寶只是暫時借住在這裡,澤田為自己添了如此多的麻煩感到相當抱歉,他想留下字條致歉,卻又想起自己書寫義大利語的能力相當低下,藍寶洋洋灑灑替他寫了幾個字,內容顯然也不是很禮貌,澤田還猶豫著要做些什麼補償,藍寶已經匆匆將他拉出了屋外。
那些身穿西裝的黑衣人還在。
澤田拉緊了身上的斗篷,小步跟在藍寶身邊,而藍寶戴上了一頂紳士帽,穿上原本穿在澤田身上的大衣,他甩著手中的黑色雨傘,彷彿那是一把手杖,兩人經過那幾個西裝男人身邊時對方將他們攔下,澤田一縮,卻感到藍寶的手鎮定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喂!你!」其中一個男人惡聲惡氣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金色頭髮的小夥子?」
未料,藍寶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
「%@*#$&……!」
他扯開嗓門,喊出了一段沒人聽得懂的怪話,澤田一愣,而西裝男人也顯然被嚇了一跳,藍寶揮舞著手中的雨傘,繼續怪叫著,做出要揍人的姿勢,那男人想拿手槍抵抗,卻被身旁的同伴攔下了,他們對藍寶鞠躬道歉,並做出請他繼續通過的手勢。
「八成是法國佬!」
經過他們身邊時,澤田聽見那些黑衣人如是低聲交談。
「法國的中產階級可不能隨便招惹,你個蠢貨!」
「可惡……!」
在幾人的注視下,藍寶攬著他慢慢穿過了廣場。
聖亞加大主教座堂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可以透過眼角餘光瞄見市政廳前方的那輛黑色馬車,澤田抓緊了身上的斗篷,盡量不向外顯露他內心的緊張,終於,他在藍寶的陪伴下慢慢走上了教會的樓梯,而身旁的藍寶緩緩推開了門。
剎那間,他再次查覺到了那股森寒的視線。
他知道馬車裡的那個人正在看他,澤田嚥了口口水,他低下頭,接著赫然發現,自己的裙襬有一角掀了上來,底下突兀的西裝褲和皮鞋顯而易見,澤田吃驚地回頭,果不其然有個黑衣男人已經注意到了他,他指著教堂門前的兩人,高聲吆喝更多的伙伴過來,藍寶在此時將他用力扯進教堂門內,碰的一聲,厚重的木門再次緊閉。
「過來!」
藍寶抓住澤田的手臂,帶著他快步往裡面跑。
澤田一手扯下了身上的斗篷,礙事的長裙讓他無法大步奔跑,他聽見外頭傳來巨大的槍響,這讓他恐懼得全身發寒,藍寶帶著他衝進左側的窄廊,突然之間,一雙溫暖的手迎面伸來,將他緊護進結實的胸口上,有人快步從自己身旁掠過,澤田一回頭,看見了納克爾的背影。
「納克爾先生!」他叫道,看見藍寶脫下大衣,向前跟上了納克爾。
「沒事的,喬特。」藍寶回頭微微一笑,比了個耍帥的手勢,「身為你的守護者,我們的身手還沒鈍,你就和以前一樣,乖乖在原地等著我們任務成功的消息吧。」
「別亂說話,藍寶。」前方的納克爾嚴厲地開了口,卻沒有回頭,他拉緊了拳上的繃帶,跨步走出了暗廊,留下一句:「他就拜託你了,科札特。」
「交給我吧。」
於是,澤田聽到緊抱著自己的那個人說。
他連忙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頭暗色的紅髮,那男人緩緩放開了他,有著幾條皺紋的臉龐上浮現了一抹溫暖而真誠的笑意。
「就是你吧?事情我都聽納克爾說了。」他輕聲說道,摸了摸澤田的頭,「沒想到會遭到斯佩德的伏擊,事情有點複雜,我們去裡面談吧,外面大概還會亂一陣子。」
他說著轉過身就要往廊內更深處走,向前走了幾步查覺到金髮青年沒有跟上,他又回過頭,卻看見澤田一臉困惑的表情。
「請問……」他不太確定地問,「你就是……?」
「是的,我們算是初次見面吧?失禮了。」那紅髮的中年男人露出了溫暖的微笑,「我就是西蒙‧科札特——這一次教養院同學聚會的主辦人。」
*
他們慢慢走回納克爾的房裡,澤田一面走,一面脫下白色長裙,科札特扶著他的臂以防他跌倒,甫一推開門,澤田就見自己的小甕擱在桌面上,他快步走過去,彎下身來檢查小甕是否有碎裂或破損,而後他放心下來,將小甕抱進懷裡,在沙發邊坐下。
科札特靜靜望著他,露出了微笑。
「喬特……真的很幸福呢。」他略微感慨地說,反手關上門,走到澤田對面的椅子邊坐下,「很抱歉剛才讓你受驚了,那些人是從巴勒摩追過來的,估計是要辦同學聚會的事情暴露了吧?這下子,明天也沒辦法好好和教養院的同學們見面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而後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可惜……大家,一定都很期待能見到喬特啊……」
「那個……」澤田低下頭,踟躕了一會兒,「為什麼僅僅是因為舉辦同學聚會,彭、彭哥列就要追殺過來呢……」
「啊啊,這跟你並沒有關係,你不要太介意。」科札特溫和地微笑道,「這是我的問題,畢竟,在斯佩德的認知中……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斯佩德?死人?」澤田詫異地問,「這之間有什麼緣由嗎?」
「『背叛』……我暫且這麼稱呼吧。」說著,科札特輕輕嘆了口氣,「這得從二十年前說起了,那個時候彭哥列還是一世家族在領導,也還是個有名的自警團。」他頓了一會兒,又道,「當時,我率先削弱西蒙家族武力的舉動引起了彭哥列的效法,那個時候斯佩德當然是相當反對的,畢竟那個時候西西里的情況很嚴峻,然後……」
他頓住了話,澤田抬頭望向他。
「然後?」他追問,科札特斂下了眼睫。
「他的未婚妻,埃琳娜,因為彭哥列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軍隊,在突襲之中喪命了。」
澤田愣愣地瞪大了眼。
「埃琳娜小姐他……」
「是啊,所以才有了後來的背叛。」科札特感傷地微笑起來,「……他把一切歸咎於我,認為西蒙家族是彭哥列的累贅,於是他喬裝成我寫信,在人員的調動之間做了手腳,讓西蒙家族被困在戰場的正中央,最後派來自己的隊伍,把我和西蒙家族成員殲滅了。」
「殲、殲滅……?」澤田愣愣地問,「那為什麼……你現在還在這裡?」
「啊,這得多虧了你血統裡的超直感啊。」科札特輕鬆地笑了起來,「斯佩德的計畫馬上就被識破了,所以那時候他派來消滅我的隊伍,其實是G、藍寶、雨月、納克爾和阿諾德他們喬裝的,所以我和我的家族就這樣從戰場上得救了。」
「但是斯佩德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澤田接了他的話。
「沒錯。」科札特拍了下手,接著後仰靠上了椅背,「不過,為了製造西蒙家族已死的假象,我們和復仇者作了約定,那以來西蒙就從兩西西里王國被隔絕,然後……」
他停頓了許久,視線慢慢地飄向澤田,又飄向他懷裡那個小甕。
而後,西蒙‧科札特一聲長嘆。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澤田一愣,看向科札特發紅的眼眶。
「我很抱歉……」
「你不必道歉。」科札特淺淺一笑,嘴角卻在顫抖,「至少,現在又見面了,不是嗎?」
澤田望著他,感到有些鼻酸,他試圖微笑,卻發現自己的嘴角也是顫抖得厲害,於是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緩和情緒,接著轉移了話題。
「科札特先生,關於邀請函裡提到的聖亞加大收容教養院……」
「卡塔尼亞聖亞加大收容教養院——那是小時候收容我們的場所,雖然我只是個轉學生。」科札特接了他的話,他張開嘴佯裝打呵欠,藉機用食指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我們畢業後就離開卡塔尼亞,一起到巴勒摩成立自警團了,現在想來……已經有三十年了啊。」
氣氛又陷入一陣沉重的靜默,澤田不安地撫弄著雙手拇指。
「那麼,明天的同學聚會,你打算怎麼做?」半晌,他又開口問,「我是說,外面有斯佩德的人在搜查的情況下,你也不能公然舉辦聚會,不是嗎?」
「啊啊、我知道,我會讓手下的人去辦的,我本人明天就不去了。」科札特慢慢地苦笑起來,「畢竟,我最想見的兩個同學,現在……都已經見到了。」
澤田低下頭來,沒有說話。
察覺到金髮青年的不安,科札特似乎想說什麼安慰,外頭傳來的交談聲卻讓他打住了話。
「我說……竟然沒有人和喬特提彭哥列已經變成黑手黨的事情嗎?」
「我提過了,十五年前我寫信告訴過他,那時候還收到了喬特的回信。」
「可是我剛剛和喬特提起的時候,他一臉很震撼的表情啊……」
「那是你究極誤會了,藍寶……」
——喀喳。
門在此時被推開,納克爾和藍寶站在門口,和寢室裡的澤田和科札特對上了眼神。
藍寶露出了高興的神情,他快步要朝澤田走去,納克爾伸手攔住了他。
「和首領久違的重逢,先問聲好吧。」他說,神色很是凝重。
「我們剛才已經問候過啦!」
「不,還沒有。」納克爾慢慢地說,他朝澤田走過去,繞到沙發的後方,雙手向下搭住澤田的肩膀,而後,他的視線向下望,「喬特……藍寶來看你了。」
藍寶露出了滿臉的笑容,顯然還不理解納克爾的意思,直到科札特對他使眼色示意,藍寶看向澤田,而後,他的笑容逐漸垮了下來。
納克爾一字一句,緩慢地告訴藍寶事情的真相。
他壓在澤田肩膀上的力道很是沉重,這讓澤田不敢抬頭看他的臉,他看見藍寶的臉色越變越難看,而後,那綠髮男人向後退了幾步,眼眶和鼻頭已然泛紅。
「騙人的……」他喃喃地道,「我還以為……」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藍寶。」納克爾說著,雙手離開了澤田的肩膀,「你也已經是個三十五歲的大人了,千萬不要在他的面前……」
話還沒說完,就見藍寶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我不要!」那綠髮男人用沙啞的嗓音哽咽,「不要!我不要這樣!」
「藍寶!」
納克爾沒能喊住他,藍寶轉身就跑。
澤田感到自己心頭又沉重了幾分,他低下頭來,感到自己抱著甕的手在顫抖,他抬頭看向納克爾,納克爾對他擠出一抹溫和的笑,摸了摸他的頭。
「他等一下就會回來了。」他輕聲說,離開了沙發旁,上前將寢室的門關好。
「斯佩德的人馬怎麼樣了?」科札特率先問道,納克爾嘆息。
「暫時回去了。」
「請問沒受傷吧?」澤田試圖加入話題,科札特和納克爾不約而同看向他。
接著,納克爾露出微笑,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
「放心吧,我們沒有打起來。」他說道,眼神卻顯得有些沉重,「他只是來調查邀請函上的『西蒙‧科札特』是不是本人而已,他自己對於看到喬特這件事也覺得不太合理,只要科札特躲到明天都不出現,他應該就會自行離開了。」
「我會讓手下妥善處理的。」科札特說著,語氣也沉重起來,「他們剛剛在市政廳前面出現,難道卡塔尼亞也已經……」
「是啊,市政府也被黑手黨的勢力滲透了。」納克爾低下頭,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額,顯然很是煩惱,「這樣下去,只有教區還能勉強和彭哥列對抗。」
「他們不敢對前任晴之守護者的你動手的吧?」
「很難說。」納克爾向後仰,閉上了眼,「我聽說門外顧問也被他們處理掉了,阿諾德的下落究竟如何還要再問問藍寶……一世家族還有一定的威信是因為二世沒意願對我們動手,但是不保證身為他心腹的斯佩德不會。」
科札特嘆了口氣,納克爾也不再說話,氣氛又變得更加沉重。
「那個……」雖然覺得時機不對,澤田還是試圖提出疑問,「斯佩德是為什麼會和大家反目成仇……不是、那個……該怎麼問比較好呢?」他察覺到自己語塞,陷入了幾秒的沉默,「我是指……最後是發生了什麼,讓大家變成現在這樣的……?」
他說著,抬起頭來,試圖透過眼神增強自己的自信,但在看見科札特和納克爾溫暖關愛的笑容以後,他又感到自己怯弱下來,他低下頭,科札特輕聲笑了笑。
「你結婚了嗎?」
「科札特!」
西蒙‧科札特的問題遭到納克爾低聲的斥責,但他似乎不以為意。
澤田有些尷尬地紅了臉。
「是的……有一個妻子。」他低頭囁嚅著,「還有一個孩子……」
「可惜了……我是說,我當然為你感到高興。」科札特後仰,單臂掛著椅背,輕笑,「可是,本來以為我家的瑪姬會是不錯的選擇。」
「科札特,你家的瑪姬也已經結婚了。」納克爾淡淡地道,科札特笑了出聲。
「我是開玩笑的!別那麼認真嘛!主教!」
聞言,納克爾這才放心地露出微笑。
他們談了很多關於過去發生的事情,大多都是在納克爾和科札特在說話,澤田知道自己要是想加入話題,氣氛就會變得尷尬或沉重,於是他就安安靜靜地聽著,這兩人的笑聲讓他感到很安心,澤田聽著聽著,眼皮越來越沉重,不多久,他就抱著小甕,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
黑暗中傳來細微的聲響。
澤田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羊毛毯。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他想自己大概睡了許久,澤田坐起身,發現自己的小甕被妥善放在桌上,他伸手摸了摸那個小甕,慢慢地又放下心來,澤田在沙發上挪了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繼續睡,然而,從隔壁傳來的細微說話聲讓他慢慢清醒過來。
那是納克爾、科札特,和藍寶的聲音。
「這麼多年了……沒想到會和喬特以這種形式再見面。」
「畢竟事情都過去二十年了啊。」
「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對吧?」
接著,是一串沉重的靜默。
半晌,才又聽見納克爾開了口:「藍寶,你終於想通了嗎?」
「才不是……本大爺死也不會接受的。」
「哈哈,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啊,藍寶。」
「就算已經不是小孩子!也有不能接受的事!」
藍寶的聲音稍稍大了點,接著傳來納克爾和科札特共同的噓聲。
「你會吵醒他的,小聲點。」
「唔……」藍寶的聲音聽來有些委屈,「算了,我是為了轉達阿諾德的事才回來的。」
「阿諾德怎麼了嗎?」納克爾的聲音嚴肅起來,「我聽說門外顧問在幾年前換人了。」
「是被二世鬥垮的嗎?」科札特追問。
但藍寶並沒有傳來回答的聲音,只隱約傳來一點沙響。
「那是……?」
「是阿諾德的遺書。」
藍寶的聲音有明顯的顫抖。
「收件人是喬特……但是他不知道住址……信就一直存放在他部下那裡。」
「沒有寄出去嗎?」科札特的聲音聽來有些愕然,「從來都沒有?」
「依他的個性,大概也是自己不願意寄吧。」納克爾代答道。
「所以……阿諾德他自殺了?」科札特難以置信地問。
接著的又是幾秒的沉默。
「……我聽說,二世當時極力想要挽留他。」藍寶緩慢而沉重地回答道,「雖然門外顧問的設立牽制了首領大部分的權力,但是阿諾德在情報蒐集方面給了他很多的幫助,支持他離開的只有斯佩德。」
「為什麼?」納克爾愣愣地追問,「難道他知道阿諾德留下的目的了?」
「或許吧……而且,門外顧問不是阿諾德的話,二世的權力又能夠繼續擴張。」藍寶說著,打住了話,又沉痛地繼續說道,「三年前,阿諾德突然遞出辭職信,說要回祖國。」
「祖國!」納克爾低喊道,「那個老固執!」
「他知道普魯士現在是什麼局面嗎!」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才會留下遺書啊!」
藍寶發出一串哭音,納克爾和科札特沉默下來。
在接著短暫的沉默之中,只餘藍寶的吸鼻子的哽咽。
「即使如此……他還是想回普魯士嗎?」良久,納克爾才緩緩地問,接著,他以顫抖的嗓音發出一聲嘆息似的笑,「是啊、本來,他就是因為喬特的邀請才會留下來的……」
「三年前……」科札特喃喃的嗓音傳來,「三年前,不就是……」
「大概是得到了消息,才決定要走的吧。」納克爾重重嘆了口氣,「不愧是前普魯士諜報局的首席……那傢伙的消息總是究極靈通。」
「結果呢?」科札特慢慢地問,「結果……他回到普魯士之後呢……?」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死了。」
良久,藍寶才緩慢地答道。
「當眾被吊死,屍首……隔天就燒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三人都沒有說話。
澤田躺在沙發上,雙眼瞪得大大的,抓著棉被的手在顫抖。
「……說得也是。」他聽見牆的另一端,納克爾用發顫的嗓音緩緩地說,「諜報局首席背叛祖國、參加兩西西里的自由主義派團體……絕對是死刑處置的吧……」
沒有人回應他,納克爾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嗚咽。
「那個笨蛋……為什麼還要回去啊……!」
沒有人在回答他的問題,牆壁另一端傳來的,只有吸鼻子和啜泣的聲響。
澤田在黑暗中緩緩坐起身,他伸手去抱緊那個小甕,發現自己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隔壁沒再傳來交談聲,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去讀了那封遺書,他只知道,自己的雙眼始終瞪得大大的,一直到過了很久以後,他才查覺,眼眶湧出的溫熱淚水已經滴濕了衣衫。
*
他一夜沒睡,茫然地迎來了七月七日的早晨。
這天早上,納克爾天剛亮就提著水桶來敲他的門,澤田裝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但他猜自己泛紅的眼眶或許還是騙不了納克爾,那中年主教看見他的臉色時稍稍愣了一下,但他仍隨即露出親切的微笑。
「今天科札特和我要帶你去看G。」他裝作沒看見澤田發紅的眼眶,溫和地說,「你做個準備吧,藍寶待會兒也會一起去,我們在那裡作最後的儀式。」
「好的……」
澤田試著擠出一抹僵硬的笑,納克爾在門邊放下水桶,轉身關上了門。
於是澤田將小甕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將身上的棉被折疊好,他用納克爾提來的水洗過臉後,將毛巾沾濕,把小甕又仔仔細細來回擦了一遍,他摸著平滑而冰涼的甕面,慢慢彎下身,額頭輕輕靠上甕口,開口正想說些什麼,敲門聲又再次響起。
澤田連忙抱著甕站起身。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是納克爾和科札特,還有看起來不是很甘願的藍寶,他們全都穿著漆黑的長袍或斗篷,澤田看見納克爾的胸前掛了一個大十字架,而科札特挽著一件黑色的長斗篷,走上前來替他套上,澤田注意到科札特的手裡還拿著一個小燭燈。
套好斗篷以後,科札特拍拍澤田的背,對他露出一抹笑。
「我們走吧。」他輕聲說,「相信G已經等很久了。」
「同學聚會的事情處理完了嗎?」澤田抱起小甕,上前跟上科札特的步伐,「外面應該還算安全吧?我是說……身上帶著這麼重要的……我不希望出事。」
「絕對不會的,就算不安全,也絕對不會出事。」納克爾溫和地說著,注視著科札特和澤田走出房間,他一面將房門上鎖,一面說道,「套藍寶昨天說的話吧,我們就算老了,也都還是守護者,身手還沒鈍,守護者絕對會拼上性命,盡責保護首領直到最後一刻。」
「到首領的最後一刻。」科札特補充。
「也到守護者自身的最後一刻。」納克爾看了眼科札特,會心地微笑。
澤田感到心裡有些不安,他想這兩人是否把話說得太嚴重了,但他想現在似乎不是回話的時機,他們跟在納克爾的身後慢慢向前走,從主教座堂側邊的小門慢慢走出去,天才濛濛亮,四周還很昏暗,澤田卻感覺到周遭有目光在注視著他,他將小甕慢慢藏進斗篷底下,科札特跟在他的右方,藍寶殿後,他們四人都將兜帽拉下,外人大概無法輕易看見他們的臉孔,澤田的心裡越來越不安,他感到科札特輕輕拍了下他的背。
「放心吧。」那紅髮的中年男人輕聲說,「我們會保護你的。」
「科札特先生自己不要緊嗎?」澤田小聲問,科札特發出一聲輕輕的笑。
「原來是我被你擔心了。」他含笑說著,攬住了澤田的肩膀,「放心,會沒事的。」
澤田對科札特的安慰仍然存疑,畢竟誰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會有事發生。
他們繼續向前走,納克爾行走的速度很慢,一路上也沒說什麼話,路上的住家越來越少,澤田才剛想問G是不是真的住在這附近時,他們的腳步就停下了。
澤田仰起頭,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他一愣。
只見以白色大理石砌成的莊嚴大門上刻著一行文字:卡塔尼亞中央公墓。
*
「G已經走了。」
這是走入墓園以後,納克爾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有些擔心地回頭看澤田的表情,注意到澤田慘白的唇色後,他隔了很久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向前走著,他們穿過大小新舊高矮不一的墓碑,最後,他們在一個十字架墓碑前停下來,墓碑上簡樸地刻著幾行字:
Gatlin
1825-1850
安息於卡塔尼亞
僅有短短三行字,卻想涵蓋一個男人短暫的一生。
澤田感到自己的雙腳逐漸發軟,他彷彿失去了力量,癱倒下來,科札特及時扶住了他,澤田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正中間那行小字上:1825-1850,那是G活過的年份——而這代表,G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怎麼會……」他喃喃地道,顫抖的手撫上了墓碑,「我以為……」
科札特和納克爾沉重地望著他,沒有回話,納克爾抬起頭來向科札特使眼色,於是科札特從懷裡拿出了那個小燭燈,納克爾劃開火柴,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燭火,而後,他緩慢地蹲下來,在G的墳前放下了那盞平安燈。
「G。」他輕聲地說,低頭閉上了眼,「喬特來看你了。」
澤田感到自己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他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小甕,彎下身在墓前放下,他的額頭輕輕靠在甕口上,口中不斷喃喃念著什麼,腦中一片混亂,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唸了什麼,納克爾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科札特也在他身旁蹲了下來。
「你看,G。」那紅髮中年男人輕聲說道,也伸手撫上了墓碑,「你拼上性命保護到最後一刻的喬特,已經平安抵達日本了……」
「當年死也沒闔眼的你,終於可以安息了吧。」納克爾微笑著,在墓碑上輕輕拍了兩下,而後他回過頭,看向站在最後方的藍寶,「藍寶,你要對G說點什麼嗎?」
「我不要……」那已是滿臉淚水的綠髮男人努力擠出一抹難看的笑,「我好像都可以聽見G在罵我了……哈哈……我才不要……」
「你啊,每次到G的墓前來就會哭得一蹋糊塗呢。」
「少囉嗦……」藍寶哭著笑了起來,抬手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吵死了……!」
納克爾微笑望著他,而後又慢慢將視線移回了墓碑。
「昨天晚上,我們得知了阿諾德的死訊。」他輕聲說著,握緊胸前的十字架,低頭閉上了眼,「那傢伙死無葬身之地,請你幫助指引他,平安抵達天國。」
「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去找你們的。」科札特溫和地微笑。
「喂!不要亂說話啦!」藍寶哽咽著大叫,科札特回頭笑著聳了個肩。
「終於能和老朋友見面了,我真的很開心啊。」那紅髮中年男人輕聲說著,嗓音卻顯得有些沙啞,「這一次同學聚會,教養院的作怪三人組都到齊了,真是太好了!」
「嗯……真的、太好了……」澤田慢慢抬起了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能來到這裡……真的、真的太好了……」
科札特和納克爾注視著他,慢慢地露出了苦澀的微笑,納克爾伸手揉亂澤田的頭髮,他的鼻頭也發紅了,藍寶低頭用襯衫下襬摀住了自己的哭臉,淚眼將前方的視線全然模糊。
他們四人陷入了沉默,每個人都激動得耳根泛紅,但也多虧這一會兒的沉默,那些凌亂的腳步聲才得以清晰地傳進耳裡,藍寶警覺地回過頭,納克爾也注意到了那股異樣的跫音。
「大概是斯佩德他們……!」納克爾咬緊下唇,用力吸了吸鼻子克制自己的情緒,而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枚黃色的戒指,套上,「科札特、藍寶,快點帶著他離開!雖然火焰輸出功率不及彭哥列戒指,稍微嚇嚇他們還算可以的!」
「——不行。」
突如其來的嗓音打斷了納克爾的話。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墓前的澤田,而那身材矮小的金髮青年抱著甕緩緩站起了身。
「科札特先生是第一個會有危險的人,請你先離開吧。」他抹去臉上的淚水,側頭看向身旁神情愕然的紅髮中年男人,「看著夥伴為了保護自己而死這種事……實在是太悲傷了。」
「我們可是守護者啊!」藍寶不服地低聲喊道。
「但科札特先生不是!」澤田打斷了藍寶的話,額上燃起了細小的火焰,他的眼眸也在此時轉為澄亮的金紅,「如果科札特先生因此出了什麼事!我死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科札特和納克爾驚愕地望著他。
「喬……特……」
藍寶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青年,不自覺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請你快點走吧,科札特先生。」
他又一次堅定自己的立場,而後,他看見科札特的臉上浮現溫暖的微笑。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我走了,喬特、G。」
「我會再連絡你的!」納克爾叫道,科札特點點頭。
他戴上兜帽,轉身就遁入了墓林之中,不一會兒便消失了蹤影,澤田一直目送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額上小小的死氣之火才轉為熄滅。
澤田低頭抱緊懷裡的甕,向後踉蹌了幾步,納克爾扶穩了他。
「真是沒用啊!這樣就害怕了。」藍寶嘲諷地說道,嘴角卻勾起了淺淺的微笑,他走上前,伸手揉了揉澤田的髮,「沒辦法,讓本大爺來保護你吧。」
「他已經比小時候的你勇敢多了。」納克爾微笑起來,鬆開了抓著澤田右臂的手,「我去把他們引開,藍寶,你留在這裡,該做什麼知道吧?」
「嗯。」那綠髮男人堅定地點頭,抬頭望向眼前G的墓碑,「我會……誓死守護到底。」
納克爾微笑起來,他與藍寶擦身而過時拍了下他的肩膀,那結實的手感令他突然深刻體會到,過去那個膽小的愛哭鬼已經長大了,也有了這樣一雙強硬的臂膀。
「納克爾先生……」
他聽見澤田在後方喊他名字的聲音,於是納克爾高舉起了手,他手上的戒指燃起了黃色的火焰,接著,那主教用力握緊了拳頭。
「我會歸來的!」
他喊道,頭也不回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納克爾順著來時的路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中。
澤田害怕地抱緊了懷裡的小甕,恐懼感順著背脊慢慢地爬上,他感到渾身發冷,腦中混亂成一團,他害怕科札特是否在半路就被抓到了,更害怕納克爾會不會就這樣一去不回,他轉過身想逃避,然而,在G的墓映入眼簾時,他瞪大了眼。
所有的不安與慌亂,這一刻,突然全都沉寂下來了。
緩慢而突兀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
「喂、喂……」
他聽見藍寶緊張的呼喚。
「——努呼呼。」
怪異的笑聲傳入耳中,他又察覺到了那股森寒的視線。
但這次,他的心裡再沒有恐懼。
——咚唰。
藍寶倒下的聲音讓他一度想回頭,卻在下一刻,一把漆黑的槍口抵上了他的後腦。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喬特。」
那柔軟而邪魅的嗓音慢慢地說著,澤田蹙起了眉。
「你把藍寶怎麼了?」
「讓他在幻覺世界裡睡一下而已,他太礙事了。」身後那舉槍的人慢慢地說著,槍身撥開澤田的兜帽,露出了底下那頭金燦燦的亂髮,「看到你的時候我很驚訝……喬特,你竟然完全沒有變老,難道是跟我一樣,從復仇者那裡取得了夜之炎的力量了嗎?」
澤田並沒有回話,那人輕輕嘆了口氣。
「……不。」他淡淡否決了自己方才的推測,「就連我,也不得不用幻術來控制逐漸老化的身體……你到底是用了什麼魔法?難道在東洋,每個人都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嗎?」
澤田咬住了下唇,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
「你看起來有什麼想說的。」那人慢條斯理地道,「在我開槍之前,你可以詢問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情。」
澤田抱著甕的手用力到浮現了青筋。
「阿諾德……」他慢慢地開口,「阿諾德那件事……是你,戴蒙‧斯佩德造成的嗎?」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曉得你從哪裡得到消息的,但是,基本上沒錯。」
澤田用力咬牙—--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喬特‧彭哥列!」斯佩德冷冷的嗓音打斷了他,「你離開前讓他成立門外顧問組織,不就是想削弱二世的勢力?什麼哈芙彭哥列戒指?簡直荒謬透頂!決定下一任首領的權力,門外顧問竟然握有一半!」
澤田愣愣地瞪大了眼,沒有說話。
「他在擔任門外顧問的期間,除了秘密將內部情報不斷透露給納克爾之外,還一步一步剝奪了二世原本的權力。」斯佩德繼續說下去,他的嗓音變得更加森冷,「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命令他做的——你還要削弱彭哥列到什麼時候?」
他在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氣,澤田憤怒地咬緊下唇,用力到唇上滲出了血珠。
「那西蒙家族的事呢?」他問,聽見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G呢?你都做了什麼!」
「那是你的不對。」
斯佩德冷冷地道。
「為了光輝強大的彭哥列——為了埃琳娜的願望。」斯佩德停頓了半秒,而後深吸一口氣,「你、你所謂愚蠢的羈絆,還有你那些將彭哥列變得弱小的累贅——除死以外別無他法。」
澤田緊咬著下唇,沒有回話。
「我追殺了你二十年,喬特。」斯佩德發出一聲嘲諷的笑,繼續說下去,「你就這樣待在日本還沒事,但你竟然跑回來送死,如果G那時僥倖活下來,我還真想看看他現在的表情。」
「請你……不要在他們兩人面前說這種話。」
澤田緩慢的回答讓斯佩德稍稍一愣。
眼前的金髮青年旋了腳跟,他毫不畏懼地轉過身,額頭抵上了斯佩德的槍口,他的眼神平穩而堅定,就還像從前的喬特‧彭哥列那樣,二十年的光陰過去,歲月竟無法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斯佩德愣愣地看著他,而後,他瞪大了眼。
不對。
他在心底反駁自己。
喬特不僅沒有老化,似乎……還變小了?
「你到底是……」
然而下一刻,斯佩德未出口的疑問在看見青年懷裡的陶甕時全都卡死於喉中。
他呆然地望向那青年的臉,而那青年也無懼地回應他的眼神。
「我是澤田家康——也就是喬特‧彭哥列——唯一的兒子,澤田吉宗。」
那青年用淡然而平穩的嗓音,宣布了自己的真實身分。
「我是——帶著我父親的骨灰,回到西西里下葬的。」
說著,他慢慢舉起了懷裡的小陶甕。
斯佩德愣愣地那個骨灰罈,而後,他舉槍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他的長相與澤田吉宗過去在父親的懷錶裡所見的照片一模一樣,二十年過去,戴蒙‧斯佩德完全沒有變老。
「喬特……死了?」
那藍髮男人茫然地問,澤田吉宗只緩緩地點頭。
「……什麼……什麼時候……死的?」
「三年前。」
澤田吉宗淡淡地回答,戴蒙‧斯佩德的神情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那藍髮男人深吸一口氣,他抬起顫抖的手,撫上自己的額。
「什麼原因……死的?」
他用那極度動搖的語氣問,澤田吉宗斂下了睫。
「傳染病。」
金髮青年用平淡的嗓音回答。
斯佩德自喉中發出一股嘲諷似的笑,卻又聽起來像哭。
「傳染病?」他低聲覆誦了一次,又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傳染病?一個掀起革命、創造傳奇的男人最後的死因竟然是傳染病——開什麼玩笑!」
砰——!
巨大的槍響劃破天空,戴蒙‧斯佩德彷彿洩憤般朝空中開了一槍。
墓園裡的烏鴉被這陣巨響驚得嘎嘎飛起,樹葉隨著鳥禽的起飛傳來沙沙響動,後慢慢復歸平靜,除了遠方納克爾的所在還傳來些許的騷動聲之外,周遭安靜得只剩斯佩德的喘息。
澤田吉宗平靜而冷漠地注視著他,眼裡慢慢生出一絲憐憫。
「48年那一天……全巴勒摩的人都在歡呼喬特的名字……」斯佩德用無力的嗓音輕輕低喃,冷汗順著他的頰滑落,順著下顎的弧度凝成了汗珠,「……我曾經以為他是最好的首領。」
他的低喃並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斯佩德再次深吸一口氣,將手槍慢慢收進懷裡。
那藍髮男人疲累地抬眼看向澤田吉宗。
「……你和喬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說著,卻又立刻反駁自己,「不,你比他軟弱……你比他軟弱多了……就算身上流著他的血,也不可能、不會有人,能夠再像他一樣為彭哥列締造傳奇了。」
澤田吉宗抱緊了懷裡的小甕,沒有回話。
「你背叛了我,喬特。」
他聽見那人用極輕的嗓音細聲說。
「……你永遠地背叛了我。」
他的聲音很小,但是澤田吉宗聽得很清楚。
那金髮青年抿起下唇,手指輕輕撫了撫甕身。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也不覺得自己該在這時候說話,他看見那藍髮男人的眼裡閃爍著淚光,但是下一刻,斯佩德又慢慢站直身子,仰起頭,重重嘆了一口氣。
「埃琳娜所愛的彭哥列已經死了……」他喃喃說著,慢慢轉過了身,「……不、我會讓它東山再起的……就算要花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
那藍髮男人一面唸著,一面搖搖晃晃地走了,澤田吉宗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斯佩德的背影是那樣渺小而可悲,他想起斯佩德剛剛所說的那些話,於是他開始覺得,那個人,或許在心底的某一處,還是敬愛著喬特‧彭哥列的,連自己也無法否認地敬愛著。
正因為曾經深深相信著,所以此刻更不能原諒。
「但是父親……」澤田緩慢地說著,低頭望向懷裡的小甕,「你會原諒他的吧?原諒他曾經背叛了你……」
因為澤田家康,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啊。
澤田吉宗淡淡地想著,感到雙腳逐漸軟了下來,他靠上後方G的墓碑,身體無力地滑坐在地面,一股溫和的疲累慢慢從心底湧出,他低頭閉上了眼。
*
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他在漆黑的深夜中被朝利雨月抓著手,飛也似地奔過了碼頭,G跟在他的身後,遠近陣陣的炮火聲被海浪拍打的聲響逐漸掩蓋,黑夜裡,碼頭的末處有輪船停靠,朝利雨月一個箭步跳上了船,用力一扯,將他也一併拖上了船。
「G!」
他回頭對身後的夥伴伸手,但那緊握著弓箭的紅髮男人卻只抿起了唇。
「……我在這裡攔下他們。」
「不可以!」
「別開玩笑了!G!」
他和朝利雨月幾乎是同時大吼,他們伸手要去抓G的手臂,那男人卻突然向後退了一步,舉起弓箭,瞄準朝利雨月的腦袋。
「你給我知道自己現在的任務!」
G厲聲嘶吼,朝利雨月和他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保護首領!這才是守護者該做的吧!」
「那讓我跟你交換!」朝利雨月不甘地回吼,「我留下來戰鬥!你帶著首領走!」
「——你要是敢下船!我現在就轟掉你的腦袋!」
G的喝斥讓朝利雨月瞪大了眼。
而後,那黑髮的日本人緊抿起唇,眼裡閃爍著淚光。
船身開始動了,蒸汽引擎運作的低沉聲響傳來,輪船在載浮載沉之中慢慢遠離了港岸,連接船身和碼頭的木板失去了一端的支點,落入了漆黑的的大海中。
「不要!G……」
看著那紅髮男人慢慢轉身,他聽見自己哭著說。
「……至今為止包容我的壞脾氣,謝了,喬特。」G慢慢地說著,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聽來又像是感嘆的輕笑,再開口時,那紅髮男人的聲音竟有了一絲顫抖,「……能夠成為你的朋友——我這一生,已經滿足了。」
「G——!」
他差一點就跳下了船,朝利雨月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不可以!首領!會掉進海裡的!」
「放開我!我不能留G一個人在那裡!」
「我也不想啊!」朝利雨月哭著嘶吼,「但是如果沒有人留在那裡!就算逃上船了也沒有意義!喬特!想要全員生還是不可能的!」
朝利雨月的話令他無法反駁。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連同G的笑容也一起模糊了。
那紅髮男人始終沒有再回頭,只是舉起弓箭,箭鏃燃起了赤色的嵐之炎,在黑暗之中顯得那樣孤獨而耀眼,船離港岸越來越遠,海浪將他們之間的距離一陣又一陣地拉開。
「雨月!」
在越來越近的槍鳴中,他聽見G最後的嘶吼。
「首領就交給你了!」
在淚水之中,朝利雨月用顫抖的哭音,大聲嘶喊:
「——是!」
那成為他們之間最後的約定。
也成為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在卡塔尼亞的港灣,船在浪中搖搖晃晃地駛離了港灣,而最後,連同西西里這塊土地一起鮮明地燙入他眼簾的,是G最後堅毅的背影。
……和你成為朋友,我也很幸福。
當他想起自己應該這麼說的時候,船已經遠得看不見岸了。
*
澤田吉宗在淚水之中慢慢地醒來。
他發現自己躺在溫涼的榻榻米上,有人輕柔呼叫他的名字,於是他發出一聲難過的嗚咽,母親溫柔的手撫上了他稚嫩的臉龐,澤田吉宗又一次放聲大哭。
「別哭,乖乖,別哭了,吉宗。」
母親將他抱在懷裡,柔聲安慰著。
但那安慰並不起任何作用,澤田吉宗揮舞著小手,繼續放聲大哭。
「家康大人……孩子似乎想給你抱。」母親抱著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和室的另一端,那裡有一張矮矮的茶几,而身穿淺色和服的澤田家康就坐在桌邊。
母親的腳步赫然停下。
「家康大人……?」
他聽見那困惑而吃驚的嗓音溫柔地輕喚。
「家康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沒什麼……」
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澤田吉宗停止了哭泣,他回過頭,看見父親修長的手指正在收拾茶几上那些散亂的信紙。
「但是、眼淚……」
母親又繼續追問,但澤田家康只是露出了溫柔的笑。
父親那時的嘴角看起來有多麼逞強,他還記得。
那男人伸出那雙寬大而溫暖的雙臂,從女人的臂彎接過了吉宗,他輕輕拍著那孩子的背,將年幼的兒子抱入懷裡,而後,澤田家康緩緩低下頭來,靠上了男孩的額。
「彭哥列這個名已經是惡……你不能繼承。」他輕聲地說,嗓音有一絲沙啞,「抱歉,吉宗……澤田,你只能繼承你母親的『澤田』這個名號。」
澤田吉宗愣愣地望著父親難過的神色,沒有回話。
「但是要記得,吉宗。」澤田家康的嗓音化為耳語,伴隨著一聲輕輕的苦笑,「你的父親還有另外一個名——喬特‧彭哥列,就算……就算世人都將遺忘這個名字,我也希望你能……」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金髮男人只是低下頭,將年幼的孩子緊緊抱入了懷裡。
他的肩膀在顫抖著,那也是澤田吉宗第一次,發現溫柔的父親原來有脆弱的一面。
這件事情他一直記得。
這個名字——喬特‧彭哥列——他始終沒忘。
*
「……宗……吉宗!」
急切的呼喚讓他睜開了眼睛。
納克爾、科札特和藍寶焦急的臉龐映入眼簾,澤田吉宗眨了眨眼,意識逐漸脫離遙遠的夢境,他稍稍一愣,發現自己還坐在G的墓前,手裡還抱著父親的骨灰。
「你沒受傷吧?我聽到槍聲回到這裡,看見你和藍寶都倒在地上!嚇得我心臟差點跳出來!」科札特匆促地說著,試圖檢查澤田身上是否有傷口,「剛剛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究極對不起!我把斯佩德的手下都打倒了,就是沒看到斯佩德!」納克爾也連忙道歉,「沒有料到這是誘餌,也沒料到藍寶一擊就被打倒了!」
「對手可是斯佩德啊!」藍寶不服氣地哭嚷,「我沒可能打贏的吧!」
「沒事……我沒事。」澤田吉宗微笑起來,天色已經完全亮了,大概自己也睡了有一段時間,澤田撐著地面坐起了身,「我沒事的,那個……斯佩德先生他……也沒有對我做什麼。」
「真的嗎?」科札特焦急地問,「你真的沒受傷?」
「是的……」澤田有些尷尬地微笑,「在我把父親的事告訴他以後……」
聞言,納克爾臉色微僵,藍寶的耳朵豎了起來。
「他有什麼反應?」那綠髮男人好奇地問。
澤田低下頭,頓時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他……」他支支吾吾地說,「他……好像很難過……」
「難過?」聞言,科札特揚起了眉。
「他難過?」藍寶發出一聲驚嘆,「他可是全世界最希望喬特死的人!」
「別說了,斯佩德他或許也有我們不能理解的想法吧。」納克爾含糊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他彎下身,撿起已經熄滅的平安燈,「唉!這下一切得重來了。」
「沒關係,無論被打斷幾次,這場喪禮都要好好舉辦才行。」
科札特說著,露出了微笑,身後的藍寶也點點頭,從懷裡拿出了一封泛黃的信件。
「說得對。」納克爾的眼神顯得柔和起來,「畢竟是喬特、雨月,和阿諾德的喪禮啊。」
*
這場喪禮一直持續到傍晚。
他們向守墓人借來鏟子和新的平安燈,納克爾和藍寶幫忙挖開G的墳、抬出棺木,科札特則在墓碑上小心翼翼地雕出了喬特、朝利雨月,還有阿諾德的名字,二十年前G所沉眠的棺床上如今只剩一具骸骨,澤田雙手捧著小陶甕,小心翼翼地將骨灰罈放在骷髏頭的旁邊,接著,他又掏出懷裡屬於朝利雨月的短劍,放在陶甕的另一邊。
「哈哈……」科札特忍不住笑了笑,「看來這個墓會很擠吧。」
「再過個十年我也要擠進去了。」納克爾也微笑起來,「別忘了留個位置啊。」
「唉、你們快點讓開好不好?」手捧著信件的藍寶高聲埋怨,「我要唸阿諾德的信了!」
擠在棺木前的三人笑了起來,慢慢讓開了位置。
藍寶深吸一口氣,不難看出他的緊張,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件的緘印,拿出那封從未有人攤開過的信件,而後,他走上年,在棺木旁緩緩跪了下來。
「首領、G、雨月……」他慎重而緩慢地說,「我是看見了阿諾德最後的人,這封他留下的信件,是他離開前託付給自己副手的,現在,我將內容唸給你們聽。」
「願你們聆聽以後,能幫忙指引阿諾德的靈魂。」納克爾輕聲補充,在胸前比了個十字聖號。
藍寶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信件上那些漂亮的字跡,而後,他開了口:
「致 喬特‧彭哥列:
很遺憾,幾天前,你的死訊被我調查到了。
你的死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傷痛。我以為我對任何人的死都已經感到麻木,但是沉澱了幾天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是鬆了口氣。
你已經死了,你的請託已經不再是我的束縛。
當初,因為你的邀請,我放棄祖國一切地位身分,擔任你的雲之守護者。你離開以前,懇求要我看顧彭哥列,於是我留在原地,成為了門外顧問。
該做的我都做了,改變不了的事,我也改變不了。
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什麼後悔的決定,唯一後悔的,大概就是遇見了你。
現在你死了,我的任務也正式結束。
我即將返回祖國,面對我本應面對的一切,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屆時,我會——」
藍寶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色看起來相當尷尬,納克爾、科札特和澤田都望著他,藍寶這才又輕輕喉嚨,以他所能發出的最小音量,輕聲地說:
「……屆時,我會先在你臉上重重打一拳。 阿諾德 筆」
納克爾一愣,藍寶則縮起了身子。
接著,歡樂的笑聲猛然從他們的口中迸發出來。
「別笑啊!」藍寶一面笑著一面斥責,「我都可以聽見G在大吼啦!」
「哈哈哈哈哈哈!阿諾德這小子!到最後還是這副樣子!」納克爾笑得流出了眼淚,「這下!我也不好意思拜託喬特去給他領路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科札特也放心地開懷大笑,而終於慢慢回過神的澤田吉宗,想起自己方才為止還在為雲之守護者打抱不平的心理,不禁感到尷尬得臉紅,為迎合氣氛乾笑了兩聲。
「大家……都是很特別的人呢。」
在笑聲逐漸平息後,他若有所思地說:「父親喜歡來往的人……果然都很特別。」
科札特微笑望著他,而後抬手揉亂了澤田吉宗那頭與喬特如出一轍的金色亂髮。
「不是這樣的。」那紅髮男人輕聲說著,低頭望向棺裡的骨灰罈,「『特別』是經由比較而來的,我們其實都不特別。」
「沒錯。」藍寶苟同了科札特的話,得意洋洋地補充,「是因為喬特。」
「因為有能力包容各式各樣各種不同的人,才讓我們每個人都顯得特別。」納克爾說著,忍不住露出了感嘆的微笑,「喜歡和他來往的……其實是我們啊。」
「對!他就是有那種力量!」藍寶高興地附和,「大家都很喜歡他!」
「如果沒有喬特,就絕對沒有當年的西西里青年自警團。」科札特淺笑道。
「無論彭哥列後來變得怎麼樣。」納克爾補充,「沒有他,就沒有開始。」
「這才是——所謂的『PRIMO』啊。」藍寶感慨地露出微笑。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棺木裡的小陶甕,澤田吉宗感到喉嚨酸澀得有點難受,但他沒有再落淚,他側頭望向身旁三個男人,嘴角慢慢勾起了放心的弧度。
「父親他……在江戶一直過得不好。」澤田慢慢地說著,閉上了眼,「學堂的孩子們總嘲笑我是『夷人的兒子』,父親知道後,就不讓我去學堂,每天在家教我唸書了。」
他頓了一會兒,納克爾、科札特和藍寶都朝他望過來。
「……但是我一直很尊敬他,就算全江戶的人都嘲笑他,我還是知道他比別人的父親厲害。」澤田吉宗,哽咽著笑了起來,「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
科札特忍不住笑了出聲,笑聲裡有著明顯的鼻音。
「真可惜啊。」他以濕潤的眼眸望著澤田吉宗,「還是想讓我女兒瑪姬嫁給你啊。」
「少來了,我可不容許什麼一夫二妻制。」納克爾輕輕敲了下科札特的後腦,微笑,「而且,就算不聯姻,吉宗也已經是我們的家人了。」
「嗯啊。」藍寶也笑了笑,「沒辦法,因為是喬特的孩子嘛。」
一股暖流慢慢從心底湧了上來。
澤田吉宗嘴角的弧度又更加上揚,四人一起重新把棺木蓋上前,他最後一次撫摸了那個陶甕,他想起澤田家康死前嘴角滿足的笑意,於是他逐漸懂了,自己來到這裡的理由。
棺木重新蓋下,將死者置於黑暗,而生者沐於光明。
伴著納克爾平穩的禱文,他們慢慢將黑棺放回土中,泥土一鏟一鏟地蓋下,終將棺面完全掩蓋,澤田吉宗感到自己溫熱的淚水順著頰緩緩流下,但他的嘴角始終是揚著的。
天色暗了。
四人在暮色昏沉中轉身離開了墓園,留下平安燈在黑暗之中安靜搖曳的燭火,映照著大理石墓碑上痕跡還鮮明的銘文:
Giotto Vongola
1825-1867
Gatlin
1825-1850
Ugetsu Asari
1823-1863
Alaudi
1827-1867
安息於 卡塔尼亞
獻給 永遠的彭哥列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