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六小時的車,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刻。
打開貨櫃時裡頭散出的冷氣沁入心脾,喬特˙彭哥列伸手進去,將貨物一一搬下車,放上手推車,他關上了貨櫃門,回到車上去拿簽收單,下車的時候看見咖啡屋的店員微笑著站在那裡,手中捧著一杯涼茶,知道那是每日慣例的慰問,喬特微笑起來。
「今天也辛苦你了,喬特先生。」那店員以柔柔的嗓音道,「請用茶。」
「謝謝你,風。」
「要不到店裡休息一下?」
風溫柔地問著,在豔陽日下,風穿著他平日穿著的旗袍,看上去有些厚重,但喬特不得不說那真的是太適合風了。「不了,我一會兒還有其它地方要送,晚點過來?」
風點點頭,「好,我讓阿諾德給你準備些簡單的小點心吧!」
說著,人就進去店裡,他對著店裡的招牌糕點師講了幾句,喬特看見了阿諾德轉來的目光,他笑著迎上去。
咖啡廳設計得簡單,在店裡面有幾張小桌子,空間不算大,擺飾精巧,感覺得到溫暖氣息。當他與阿諾德四目交集時候,喬特趁著彼此對上的視線多看了幾眼,彷彿想在那雙看似冰涼的眼眸中看出些什麼來。
「好了。這可是剛剛出爐的哦!」風拿著一個簡單的小紙盒子出來,喬特笑著道謝。他給這間咖啡店送貨也幾個月時間,最初,喬特並沒有想過自己會跟他們關係這麼好。
打過方向盤,他暗想,然後將那張漂亮冷漠的臉蛋放在自己腦海裡,時時刻刻都可以想著、看著,透過陽光的玻璃後方,阿諾德的臉,總是令他無法忘懷。
或許,每天六小時的車程,就是為了與他四目相接的那一刻。
他倒車離開咖啡屋店門前看見風還在揮手,喬特搖下了車窗,微笑揮手致意,他看見阿諾德一直站在那玻璃窗後,那冰藍色的眼眸看似有些無趣,喬特向他揮了揮手,阿諾德似乎注意到了,但他只是輕輕別開了頭。
阿諾德總是那樣。
喬特關起車窗,轉過方向盤,車身緩緩駛離了咖啡店所在的小巷。
他的視線飄向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小蛋糕,露出了苦笑,或許阿諾德還是乖乖待在玻璃窗之後就好,他知道自己和阿諾德或許永遠不會有話聊,每天送貨都拿到這樣一個小蛋糕,他全都送給了家裡那些愛吃甜食的孩子,喬特不能吃甜食,他是遺傳性一型糖尿病患者。
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拒絕過風遞過來的蛋糕。
因為那樣,他就能夠看見在玻璃櫥窗後方為他包裝蛋糕的阿諾德。
*
已經好幾次都沒有見過阿諾德了。
喬特抹掉額上汗水,轉過頭盯著那個他一直都沒有真的踏進去過的咖啡廳內部,已經只剩下兩個人的身影在忙碌著。往常他是不會在這種時間來送貨。現在是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平常都是上午十一點左右,但他確定不是因為他這幾次來的時間點比較晚,所以才沒有見到阿諾德。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這杯咖啡請你吧!是恭彌最近剛研究出來的新口味,你幫我們嚐嚐吧!」風溫柔地笑著走出來,他接過杯子,「謝謝你,風。不過…… 」
「你是要問阿諾德的事情吧?那孩子最近感冒了,真是讓人擔心。」
「感冒?有發燒嗎?」
「有是有啦,不過他堅持不要我們照顧他,說甚麼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你沒發現恭彌臉色不太好嗎?」
他點點頭,兩人沒聊多久,風又轉身回去工作,喬特從風口中得到一些阿諾德的近況。他很想問阿諾德住處,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擔心。
最後他還是拿著冰咖啡與蛋糕離開。
下班之後回家,發現冰箱裡的東西都沒有了,他讓弟妹們乖乖在家裡待著便出門去。滿腦子都是阿諾德,擔心他是否會因為感冒而沒有胃口,「……早知道就應該問的吧。」
「彭哥列,你也來買東西嗎?」
說話的是名男子,但喬特很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男人笑了起來,叼著菸模樣並不怎麼討喜,「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這是一種另類的搭訕嗎?」喬特苦笑起來,眉宇間卻仍保持一定的警戒。
「搭訕?呵……聽起來還真有點刺耳。」那身穿黑西裝的男人輕笑了一聲,冷冷的聽來倒像嘲諷,他抬手,從架上拿下一包咖啡豆,「……你在擔心阿諾德?」
聞言,喬特稍稍瞇起了眼。
「請問你到底是……」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那男人以一種輕佻的語調打斷了他,晃了晃手中的咖啡豆,「比起自己料理這東西,還是雲雀的咖啡比較完美,不是嗎?」
「其實,我……不懂咖啡。」喬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眼裡的警戒也斂下了大半,「先生原來是阿諾德和恭彌的熟人嗎?是那間咖啡屋的常客?」
「更正確的說是風的熟人。」男人滿意地勾起一抹笑,「我常聽說你的事。」
「呃……我?」
喬特稍稍愣了一會兒,感到一陣奇怪,雖然風的態度是很親切,但也不至於會常向朋友提起一個無關緊要的送貨員,而且,對方似乎知道得很詳細,知道他的全名,知道他會擔心阿諾德。
那麼,他應該也知道一些關於阿諾德的情報。
「請問,風和你提起過阿諾德的事情嗎?」喬特追問道,感到自己抓著購物籃的手流了些手汗,「今天我從風先生那裡聽說阿諾德感冒了,他的病情現在怎麼樣了……有聽說這類的事嗎?」
「我不知道。」那男人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聳肩,「也許你應該去問問本人。」
「本……本人?」
「明天咖啡屋恢復正常營業時間。」那穿西裝的男人淡淡補充道,「那個人異常喜歡法式洋蔥湯配麵包,生病的時候特別想喝卻沒辦法爬起床做,順便一提……這個。」他將手中的咖啡豆放進喬特的購物籃中,「——牙買加藍山真空包裝進口的阿拉比卡,恭彌喜歡。」
「啊、謝謝……」低頭看著籃子裡的咖啡豆,喬特抬起頭,「謝謝你告訴……」
下文消失在喉中。
喬特四處張望,身旁已沒有了那個西裝男人的身影,像是無聲無息的影子,喬特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而後勾起了微笑,雖然那男人說話方式拐彎抹角,但看來並沒有惡意,想起方才男人說過的話,喬特感到心頭湧上一股暖意。
明天恢復正常營業時間的意思是——阿諾德明天會來上班了。
他輕快地哼著歌,轉身去買洋蔥湯的材料。
*
當喬特將車停在咖啡屋門口時,他心情只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沉重。
雖然熬夜煮了洋蔥湯,歷經幾次失敗後終於煮出一鍋像樣的,他卻完全忘記了——自己得從總公司開六個小時的車到咖啡屋來,這下子,洋蔥湯是否熱騰騰地剛做好也毫無意義了。
他拿著簽收單下車,開始幫忙搬貨,風照例將茶水端了出來,喬特也回車上去拿保溫袋和咖啡豆,那紅衫男人在看見喬特帶來的禮物時顯然相當意外。
「喬特先生特意準備的?」他看著手中的咖啡豆,露出了喜悅的微笑,「非常謝謝,家裡正好缺這種咖啡豆,還沒時間去買,恭彌一定會相當高興的。」
「那真是太好了,平時一直受你們照顧,我所能做的回報也只有這樣了。」喬特笑著回應,心裡暗暗感謝昨晚那個西裝男人,「還有,這個……」
他打開保溫袋,取出一碗用便當盒盛裝的溫湯。
「我聽說……阿諾德喜歡洋蔥湯?」他道,感到有些忐忑不安,「昨晚我做了這個,雖然不是什麼養生的東西,但是……那個、希望他能夠趕快好起來……」
「咦?」風愣愣地接過了便當盒,「你是……特地為阿諾德做的?」
喬特感到自己的雙頰泛紅了,他尷尬地點點頭。
「喬特先生,難道……」風有些遲疑地試探,「難道您對阿諾德……」
「——那、個!這只是……身為朋友的一點關心……!」
喬特的音量稍稍大了起來,他別開頭努力不去看風那好奇的眼神,他看見了玻璃窗後的阿諾德,帶著口罩趴在櫃台上,一臉無聊地望向這邊,那雙冰藍色的眸子似乎在注視著自己,喬特感到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他向窗後的阿諾德勾起了微笑,那銀髮人兒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眼神。
果然被討厭了嗎?
喬特感到自己嘴角的笑苦澀起來,那個外表俊秀又手藝高超的糕點師,想必早已是許多女孩的夢中情人,他或許早已有了女朋友,也有可能是男朋友,他對阿諾德一無所知,連他究竟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有沒有交往的對象都不清楚,他與阿諾德之間永遠都隔著那一扇玻璃窗。
喬特接受了風的道謝,他看見窗後的阿諾德替他包裝蛋糕,一會兒,風拿著蛋糕回來了,喬特接過蛋糕,與他們揮手道別,而後他跳上了貨車,駛離了咖啡屋的門前。
他側過頭看著副駕駛座上的小蛋糕,感到今天心情特別沉重。
*
喬特拎著好不容易見到的阿諾德給包裝的蛋糕盒子,以往臉上的笑容又慢慢地爬滿臉,帶著點苦澀,他收起那份苦澀,一推開門便見自己的弟妹們在屋子裡玩的鬧騰。那幾個小孩子一看見喬特回來,又一個個歡天喜地衝了過去。
「哥!」
他們聲音簡直要先翻了屋頂。
「好啦好啦,都給我下去。」
他笑呵呵的把弟妹們一個一個從身上拔下來,「看哥給你們帶了什麼回來啦?」
「蛋糕!」
「阿諾德哥哥的蛋糕!」
「吃的!」
喬特白了他們三個一眼。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也不過十二歲,男孩模樣不高不矮地卻還跟那兩個小三年紀一樣的人,總愛吃甜。喬特好笑起來,只得讓他們去客廳乖乖坐著,他走進廚房將蛋糕分成三小塊。在打開盒子的時候,他才看見塞在袋子裡的小紙條,喬特趕緊把紙條攤開看,上邊就寫著幾個字:我很好。
他這才真心笑開,安安心心地給弟妹們切蛋糕,沒幾會兒功夫,三塊蛋糕一下子就進了他們三個肚子裡。喬特將咖啡收進冰箱裡,想著等等洗過澡再來喝。
他的工作賺得錢少,但至少還拿得出養弟妹的錢,最小的一平才剛剛升小三,總是跟老三藍波打打鬧鬧個不停,幸好他們都還算聽話,「風太,一會兒帶他們倆去把作業寫一寫拿給我檢查,十點半準時躺好睡覺,別讓我發現你們三個又在床上翻來滾去的,知道嗎?」
他輕拍著老二的頭,風太傻呼呼地笑著,把蛋糕上的奶油吃得滿嘴都是,他還真不知道他這個時而成熟時而幼稚的弟弟到底是長大了還是沒長大。喬特默默地在心裡苦笑,不過,至少風太料理家裡的事情還算上手,也就這樣吧。
檢查過了弟妹的作業,他還費了一番功夫哄他們睡覺。
時間剛過十二點,他走至電腦前方拉開椅子坐,螢幕上的對話框閃耀有一段時間了,他連忙把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咖啡放到一旁,趕緊回訊。
空:晚上好啊,剛在忙,還沒睡?
孤雲:嗯,你不也是。
空:我這是習慣晚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孤雲:哼、習慣晚睡,我看你是出去剛玩回來吧。
空:哈哈、你這人講話還是一樣傷人,好歹我們也認識了好一段時間吧。
孤雲:一個多月。
空:原來你有在算時間!
……
喬特對著電腦螢幕笑得開懷,手上這杯咖啡似乎也變得有些甜了。大半夜喝咖啡不容易睡著,可是喬特已經習慣了,即使明天還是要一早五點就得上工,想到還有幾天就可以見到阿諾德,喬特恨不得時間快轉。
風每個星期會叫兩次貨,所以他一星期可以見到阿諾德兩次,喝到兩次阿諾德準備給自己的咖啡,就算不是阿諾德自己親手泡的也無所謂,只要可以見到阿諾德。
但他卻在深夜裡笑得如此開懷,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有一回知道了阿諾的網路郵箱,他用一個彆腳的方式去搭訕,倆人卻意外的談得來──就算阿諾德講話偶爾會惡劣了點,喬特卻感覺得到他在打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肯定也跟平常他看見時候一樣,冷冰冰,卻不帶絲毫嘲笑汙衊的意思。
很多時候,喬特總覺得阿諾德就是一個單純的人。
單純的、讓人捨不得觸碰。
──因為他的過去,沾滿了血腥。
家裡那三個孩子,藍波、風太、一平,和喬特都沒有血緣關係,記憶中他的母親喜歡領養孩子,也喜歡家裡熱鬧的氣氛,喬特曾有個親弟弟叫澤田綱吉,但後來卻下落無蹤。喬特還記得自己剛升上中學的時候,當時一平和藍波都才五歲,風太也還沒開始上學,當時遠在國外工作的爸爸寫了封信回來,說他的生意宣告失敗,欠下巨額債務,家裡的存款宣告用罄,全家人也因而開始了躲債生涯,喬特為此放棄了自己的學業,跟著母親一起做家庭代工,他的父親卻始終沒有回來。
那段時間,喬特深信他們被父親拋棄了。
他對自己的父親憎恨至極,也恨透了那個毫不埋怨、默默為父親繼續付出的母親,恨透了總是哭鬧的藍波,恨透了這個擁擠的家庭,這一切的一切都只令他想要逃避,於是他成為不良少年,加入了幫派,靠勒索賺取金錢,他的母親得知喬特的行為以來,成日以淚洗面。
最後,那筆債務順利解決了。
他善良的弟弟和債務人做了交易,把自己賣了,清還了家裡的債務,那天喬特打完群架回家時,恰好看見澤田綱吉被幾個黑衣人架走,他匆忙追了上去,卻只落得被痛扁一頓的下場。
母親知道真相後,吞藥自殺。
而他的父親,卻始終都沒有回來。
僅有國小畢業學歷的喬特,混了一陣子幫派掙錢,為的就是養活家裡還年幼的三個弟妹,十五歲那年他發現自己開始發病,於是他幹了一些壞事,向醫院勒索胰島素以延命,或許是注射胰島素被幫派的夥伴誤認為是注射毒品,久而久之大家便對他敬而遠之。十八歲那年,喬特用存下的微薄積蓄考了駕照,從此退出幫派,成為了貨車司機,雖然現在的收入仍舊是少得可憐,但是比起有一餐沒一餐的從前,已經穩定得多了,甚至還能付得起弟妹的學費,多虧遇見阿諾德,三個孩子也有了蛋糕吃,胰島素也由認識的好友為他供應,現在他持續小心控制自己的病情,身體狀況也還算良好。
悲劇不能夠再發生了——喬特時時刻刻這樣提醒自己。
從今以後,他要用這雙手,為身邊的人們帶來幸福。
*
相較於喬特,阿諾德是個太過亮眼的存在。
他今年不過二十二歲,就已經在法國藍帶廚藝學院拿到主廚的頭銜,做出來的甜點曾經榮獲多次大獎,就連國內許多高明的糕點師都得向他請纓,多虧他的名聲,三兄弟所開設的咖啡屋每天總是大排長龍,喬特卻總能幸運拿到一份免費的蛋糕。
這一天喬特去送貨時,阿諾德還是遠遠地坐在玻璃窗後那張椅子上。
前幾天他們倆聊天聊到很晚,雖然都是些無聊的閒話家常,阿諾德在聊天室裡對他說:今天從認識的人手中拿到了洋蔥湯,可惜涼掉了,但是熱過後喝起來還不賴。
不知道今天去問阿諾德洋蔥湯的滋味,他會不會說出一樣的話,又或是早就忘記了。
「辛苦你了!喬特先生!」
笑容和善的風又再次為他遞上了涼茶,喬特微笑著接過。
「阿諾德的身體好多了嗎?」他裝作心血來潮地問,風微笑了一下。
「是的,托您的福,想必阿諾德也是很高興的。」說著,風拿出了那天裝洋蔥湯的便當盒,「還有這個,還給您,已經洗乾淨了。」
「啊、謝謝。」
「我去讓阿諾德為您準備一個蛋糕,請等一等。」
「好的,謝謝。」喬特拿著便當盒,站在原地等候,他看到玻璃窗後的阿諾德又開始包裝蛋糕,他的視線緩緩從那銀髮人兒身上移開,看向櫥窗裡那些漂亮又精美的蛋糕,難以想像有著這樣冰冷表情的人可以做出這麼精巧的甜品,一會兒,有人從咖啡屋裡出來了,喬特抽回了視線,站在眼前的卻是比風要矮了一個頭的雲雀恭彌。
「咖啡豆,謝了。」他冷聲道,向喬特遞出了一杯冰咖啡,「我不欠別人人情。」
「啊……謝謝。」喬特愣愣地接過了那杯咖啡,微笑起來,「謝謝你,恭彌。」
那少年用鼻子發出一聲冷哼,轉身走回了咖啡屋,喬特露出一陣苦笑,似乎除了風以外,阿諾德和雲雀恭彌似乎都是這個性格:孤傲、冷漠、難以溝通。
雲雀才轉身進去,風就走了回來,手裡拿著包裝好的蛋糕。
「那孩子總是如此,還請喬特先生見諒。」風微笑著,看著緩緩走回吧台後的雲雀,神情裡卻有著幾分無可救藥的溺愛,「來,這是你的蛋糕。」
「謝謝,也代我向阿諾德道聲謝。」喬特接過蛋糕,露出了溫暖的笑,「能康復真是太好了。」
「是啊。」風笑瞇瞇地道,「喬特先生真的不找一天來我們店裡坐坐?」
「這……工作繁忙啊。」喬特苦笑著推辭,「我下班後曾經來過一次,但是你們已經打烊了。」
「是啊,蛋糕賣完後就打烊了。」風苦惱地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那麼明天晚上怎麼樣?我們為您特地保留位置,會留一份蛋糕、一杯咖啡,如何?」
「晚上的話有點……」喬特尷尬地低下了頭,「抱歉,家裡的孩子還小,需要人照顧……」
風愣愣地瞪大了眼。
他們沒有再繼續聊下去,喬特和他揮手說了再見,風也向他道再見,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不太自然,喬特覺得似乎有哪裡奇怪,但追問似乎不太禮貌,就這樣,他開車離開。
當晚,他登入聊天室時,阿諾德已經傳來了訊息。
浮雲:那個人原來已經有家庭了,我早知道自己沒機會。
喬特愣愣地看著發光的螢幕,覺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那個人」是誰?
是男?是女?是誰?他不斷地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阿諾德有喜歡的人,他喜歡的是別人,可能是有夫之婦,可能是有婦之夫,但「沒機會」又是什麼意思?他告白了嗎?他正在交往嗎?他被玩弄了嗎?諸如此類的問題不斷在喬特腦海中閃現,他離開了電腦前,躺到床上去,雖然得知對方有心上人的心情讓他胸口一陣苦悶,但是想到現在的阿諾德也在煩惱著,喬特又一股溜從床上跳起來,到鍵盤前打出一句句安慰的文字。
空:戀愛的煩惱?
浮雲:類似
空:也許你該跟他表明心意
浮雲:庸人自擾
空:為什麼這麼說?
浮雲:他有家庭
空:那你的心意又該如何呢?
等了半晌,聊天室裡都沒有再浮現任何文字。
喬特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顯得太過咄咄逼人了一些,同時他也問自己,是不是也該對阿諾德表明心意,但事實就如阿諾德所說的,對方已經有了心上人,告白不過就是庸人自擾。
喬特低下頭來猶豫了一陣子,而後,他在鍵盤上打下:『跟我談談你心上人的事吧。』
浮雲:……
浮雲:我家是開店的
浮雲:咖啡廳
浮雲:那個人每個星期會來見我兩次
浮雲:我們沒有說過話
浮雲:我不喜歡和別人說話
空:看起來不像(^O^)
浮雲:閉嘴
空:抱歉……
浮雲: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浮雲:或許是一見鍾情
浮雲:但是我也在看他
浮雲:我想我應該喜歡他
浮雲:應該
空:是店裡的常客?
浮雲:是送貨司機
『是送貨司機』。
送貨司機。
四個大字深深映入了喬特的眼簾,他愣在原處,腦袋翻成一片空白。
送貨?是我嗎?還有其他人送貨嗎?是我嗎?阿諾德喜歡我?他喜歡我嗎?問題排山倒海而來,將他淹沒,他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莫名地在房內來回快步走動,狂喜宛若困獸,在籠後迫不及待地想朝他撲來,但這股質疑卻又牢牢將之鎖上,他無法想透,為什麼一個擁有外表、名聲和財富的法國藍帶糕點師會選擇一個沒沒無聞的送貨司機——所以是我嗎?還是另有其人?
空:是很可愛的女孩子吧?
浮雲:是男人
空:噢……
空:那你跟他之間有對看以外的互動嗎?
浮雲:……
浮雲:洋蔥湯
喬特閉上眼,向後一仰,連同椅背一起撞到了床緣,碰的一聲,床墊撞擊牆壁的悶響迴盪在深夜安靜的室內,樓上孩子們的吵鬧聲一下沉寂,不一會兒又傳出了打鬧,喬特抬手,摀住了臉,他吸了口氣,感到自己紅了眼眶,也聽見從自己的口中,傳出了一串喜悅的笑聲。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半倒的椅子上掙扎著坐起身,翻開了背包,拿出那個裝洋蔥湯的便當盒,旋開蓋子,已洗淨的盒內留了張字條,上頭有著阿諾德娟秀的字跡:『謝謝,很好喝。』
名為狂喜的水獸,終於破籠而出,化作滔天的巨浪將他吞沒。
空:後天能見一面嗎?我在那間有名的Nuage咖啡館外等你,早上十一點。
浮雲:辨識物品?
空:我會在身上穿一件印了NL兩個英文字的衣服,你呢?
浮雲:拿一朵狐尾百合
空:我怎麼知道狐尾百合長啥樣?
浮雲:自己Google
*
十一時,上午。
Nuage浮雲咖啡廳正在準備開業,僅有的三個店員正幫忙整理店面,咖啡店的櫃台上的白色花瓶插著一支新鮮的狐尾百合,喬特照常開車過來,替風將一箱箱貨物搬下車,他在店門口觀望了好一會兒,才見到風匆匆捧著涼茶出來簽收,他將涼茶遞給喬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喬特卻總覺得風今天的態度似乎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淡,然後他想起了自己前天的發言。
難不成,「有家庭」指的是—--
喬特赫然抬起頭來,一瞬間他想出聲解釋,然而這如此莽撞是否聽起來更像辯解,更何況他該解釋的對象是阿諾德本人,喬特將幾乎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現在他好不容易知道他與阿諾德原來兩情相悅,他不能再讓風擔任他倆之間溝通的中間人。
重要的是,如何把這份心意好好傳達。
喬特握緊了手中的筆,抿唇。
「風先生。」他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問,「我聽說阿諾德今天約好要和人碰面?」
「約好?」風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請您等等,我去問問。」
他轉過身走回咖啡廳裡,向阿諾德詢問是否有約好要碰面的對象,那銀髮人兒緩緩抬起頭來,今天他一直在逃避喬特的目光,然而就在他向外望的瞬間,喬特彷彿是刻意似地轉過了身,而他工作服的背上,印著大大兩個英文字母——NL。
Namimori Logistics(並盛運輸)的縮寫。
阿諾德愣愣地瞪大了雙眼。
「風!讓他進來!」
他大喊,那紅衫人兒似乎被他嚇了一跳,就連身後泡咖啡的雲雀恭彌也愣住了,或許是因為那冷淡的銀髮男人從未表現得如此急切,風匆匆忙忙跑出咖啡廳,喚住正要離開的喬特,那金髮青年還沒回過神,就被風拉扯進了咖啡廳。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那扇玻璃窗的後方。
店裡安靜的氣氛幾乎要讓他屏息,喬特立即感覺自己的粗鄙似乎與這樣精緻的地方不太相襯,櫃檯後的阿諾德似乎想要站起身,他有些不自然地踉蹌了一下,雲雀恭彌連忙上前來扶他,阿諾德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攙扶下離開了椅子,那銀髮男人看著喬特,這是第一次他們直視彼此的眼睛。
「——你這個……」
「對不起!」
在阿諾德開口惡言相向之前,喬特彎身對他掬了個九十度的大躬。
「引起你的誤會,真的非常抱歉,孩子指的是我三個弟弟妹妹,最大的也才十二歲,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我能照顧他們,所以才那麼說的,絕對不是故意要引起你的誤解。」他焦急地說完,金紅色的雙眸誠懇地凝視著阿諾德的臉龐,就盼求能得到一個諒解。
阿諾德漲紅了雙頰,原先卡在喉中的「騙子」兩字也出不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喬特的聲音,恐怕也是喬特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他別開了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旁的風查覺到了氣氛,他趕忙找了個理由和雲雀一起到廚房去,留下咖啡廳裡阿諾德和喬特兩人獨處,但他們兩人的離開顯然讓阿諾德感到更加不安,他低下頭,一句話也沒說,喬特感到自己的雙頰泛紅,他知道該是表明心意的時候了。
「我喜歡你,阿諾德。」他鼓起勇氣坦白,看見阿諾德稍稍抬起了頭,「我一直一直在外頭看著你,就像你說的,我對你一見鍾情……我知道第一次見面就告白相當無禮,但是我……」
他突然感到自己說不下去,音量漸弱的話語就這樣卡在喉頭,喬特抬起頭,看著阿諾德那雙冰藍色的眸子,他突然感到了罪惡,感到了彷徨,於是他又有了說下去的勇氣。
「我混過幫派,薪水少,家裡還有三個小累贅,又有遺傳性糖尿病,我撒謊一直接受你的蛋糕,是因為我想看到你。」他說著,感到自己的聲音止不住顫抖,「讓你……失望了,很抱歉……」
阿諾德平靜注視著那低頭的青年,眸裡的冷硬逐漸柔化了。
「我不在意你的身世、你的薪水、你的病史……」他淡淡地道,從櫃檯後方走出來,他扶著桌面,腳步看起來相當不穩,喬特抬起頭來看著他,看著阿諾德站在自己的身前,那銀髮男人有些彆扭地低下了頭,「如果你也不介意……我讓你失望……」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拉開了自己的褲管,露出藏在長褲底下的右腿。
那是義肢。
喬特愣愣地瞪大了眼。
「我沒有你想像得那樣光采。」阿諾德緩慢地道,放下了自己的褲管,身子也因重心不穩而稍稍晃了一下,「所以,如果在看到這個之後,你還對我……」
阿諾德的話在下一刻止住。
因喬特緊抓住了他的手。
「我們不是第一次對話。」那金髮青年輕聲道,微笑起來,「每天與你的談話都是我的精神養分,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阿諾德,我喜歡你的心情不會改變。」
阿諾德漲紅了雙頰。
他近距離看著那雙漂亮得過分的金紅色眼眸,感到兩人的十指緊緊相扣,阿諾德閉上雙眼,額頭輕輕叩上了喬特的額,那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溫度,就如同喬特的笑容那樣的熾熱溫暖,阿諾德靜靜地待在他身旁,感到他們的體溫一點一點地向彼此傳遞,就彷彿是連思緒也傳遞過去了一般。
他們終於合為一體。
而這次,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玻璃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