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豬能成為朋友嗎?
答案是肯定的。
十歲那年和家人一起到牧場參觀時,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雖然豬很臭,那些飼養員撫摸著牠們、照護著牠們,親暱地拍著牠們的背,就像是朋友一般,當他看見弟弟將牧草遞向豬隻,而那些肥大圓腫的生物乖巧吃下的時候,喬特覺得眼前的世界彷彿亮了起來。
雖然豬肉很好吃,人類也能與牠成為朋友。
原來大家是能好好相處的。
所以,人類和食屍鬼,也能成為朋友的。
*
位於十八區的彭哥列咖啡廳,今天也如常營業。
澤田家康,小名喬特,這一天的生活也很規律,他如常起床漱洗,換過衣服後先將店裡簡單打理一番,再幫全家人做早餐,接著去叫賴床的弟弟澤田綱吉起床,通常這要耗掉他十分鐘的時間,在這短暫的十分鐘內他會收拾今天上學要用的課本和書包,等弟弟起床後兩個人一起吃早飯,喝杯咖啡,然後一起去上學,現今就讀高中的他會和國中生的弟弟在不同的巴士站下車,到達學校時大約是七點二十五分,當鐘響時,他知道就是家裡的父母起床的時間。
這一天他打開鞋櫃時,發現裡頭放著一包巧克力。
然後他才想起,這天原來是情人節。
校園中有「虛弱貴公子」之名的他能夠收到巧克力並不是一件常見的事,雖然他總是笑著,與誰關係都很好,但不擅長體能運動,又時常昏倒送保健室,讓大部分的女孩子產生不可靠的印象,因此就算外表長得好看,仍然無法受到高中女生的青睞。
他回過頭,看見角落一個女孩子正滿心緊張地等待著,盼望他能收下,喬特知道那大概就是手中這包巧克力的贈與者,於是他露出淺淺的微笑,揮揮手表達謝意。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虛弱貴公子今天收到了很多義理巧克力。
巧克力多得塞得整個書包鼓鼓的,想起今天弟弟收到的巧克力可能又是掛零,喬特心中不禁洋溢著喜悅之情,喜歡甜食的弟弟應該很樂意和他一起分享這些巧克力才是,如果還是多出來,也能分給咖啡廳的常客。
然而,另一方,相較萬事順心如意的哥哥,澤田綱吉今天的運勢是大凶。
才剛與運勢極強的哥哥分別不久,就不幸踩到路邊某條野狗的尾巴,被追著跑進校園,然後因為服裝儀容不整而被校門口檢查的風紀委員長痛打了一頓,帶著一身傷走進教室成為笑柄,好不容易從喜歡的女孩子手中收到了巧克力,卻是經由碧洋琪學姊指導後做出的有毒料理,上午第二節課還沒上完就胃痛不支倒地,被抬到保健室去,醫生卻只為女人看病。
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躺在保健室裡休息能藉機翹掉討厭的數學課。
望著保健室的天花板,褐髮少年嘆了口氣,想起方才教室裡的情景,兩個好友山本武和獄寺隼人手中都抱著滿滿的巧克力,其他的男孩子也多少收到了幾個義理巧克力,當他因中毒而倒下時,向他投來的卻又多是嘲笑的眼光。
從小到大,人們總是喜歡拿澤田家康和澤田綱吉比較。
哥哥澤田家康有著聰穎過人的資質、積極樂觀的個性,又有超乎常人的好運氣,除了身體虛弱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即使有著和自己一樣滿頭亂翹的髮型,在別人眼中,澤田家康也還是那麼帥氣。相較之下,不成材、悲觀又性格懦弱的澤田綱吉就成了他人嘲諷的對象。
小學的時候也是,若沒有澤田家康在身邊,他就會遭到同學欺負。
即使有人對他好,也是為了藉他接近澤田家康,澤田綱吉對自己什麼都沒有自信,就除了他那比別人準確十倍的直覺,想來自己衰運連連能活到今天,說不定也是靠直覺的幫助。
他並不討厭澤田家康,他非常喜歡他、尊敬他,也理解他身體虛弱的辛苦,但想到今天回家後,哥哥大概也會把巧克力分給自己,澤田綱吉便無法忽視胸口這股難受的心情。
「啊、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喃喃地說著,在床上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之中,「今天……約好了要和喬哥一起去書店啊……」
*
下午三點。
能撐到這個時刻,對澤田綱吉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隸屬棒球部的山本武今天似乎有練習賽,一下課就閃人了,獄寺隼人雖心不甘情不願,但先前和山本打賭輸局,不得不履行約定去觀賽,目送獄寺隼人離開時,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分。
澤田綱吉獨自一人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嘆息,哥哥澤田家康答應會來並盛國中接他,讀了手機的簡訊,澤田家康才剛出發,突然多出這段空白的等待時光,他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想著,還是決定到頂樓去,從那裡可以俯瞰校門口的風景,說不定幸運的話能看見剛好從校門口走進來的澤田家康。
於是,褐髮少年離開教室,動身前往頂樓。
走上樓梯的那一刻是漫長的。
澤田綱吉從未產生這樣奇妙的感覺,頂樓的大門開著一點小縫,夕陽的熱度伴隨著風流進陰暗的樓梯間,他的胸口卻湧盪著強烈的不安,他那超乎常人的直覺拚命阻止他腳步往前,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會有什麼?普通中學的頂樓會有什麼?怎麼可能會有什麼?
向前一跨,用力推開頂樓的大門。
迎面而來的風帶著血的腥味。
澤田綱吉瞪大了眼,腦中一片空白——在普通中學頂樓的地板上,躺著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體,屍體上坐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正在啃咬那具屍體。
——食屍鬼。
澤田綱吉嚇得不敢動彈,他向後退一步,腳部挪動的輕微聲響驚動了那食屍鬼,食屍鬼抬起頭來,屍體的血染紅了雙唇和牙齒,那雙血紅可怖的眼睛瞪視著他。
他認得那張臉。
那是並盛中學的風紀委員長——雲雀恭彌。
澤田綱吉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轉身頭也不回地逃走,他腳步不穩重重地滾下了樓梯,卻連痛都來不及喊,灰頭土臉地起身,連滾帶爬、飛也似地奔逃出去。
*
澤田綱吉抓著書包衝出校舍時一頭撞上了人。
那人被他撞得後退幾步,跌倒在地,澤田綱吉拚命想要起身,雙腿卻發軟了站不起來,想到食屍鬼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追上來,恐懼的眼淚就滑出了眼角。
「——綱吉?」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裡,澤田綱吉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被他撞倒在地的那人——澤田家康。
「你怎麼啦?」那金髮少年微笑著站起身,向弟弟伸出了手,「站得起來嗎?」
「喬……喬哥——!」他抓住澤田家康的手,從地上一躍而起,焦急地哭叫,「快點逃!那個……那個風紀委員長——他是食屍鬼啊!」
「食屍鬼?」喬特一愣,「那個有名的風紀委員長雲雀恭彌嗎?」
褐髮少年用力點頭代替回答。
然而,聽聞這個消息的喬特卻只是大笑出聲。
澤田綱吉第一次看他笑得那麼誇張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污辱,但更多的是錯愕,喬特從不曾把他的話當作戲言,一次都沒有,然而這一次,喬特笑的樣子實在太過誇張。
「聽我說,綱吉……」那金髮少年笑著抹去了眼角的淚滴,抬手揉了揉弟弟那頭褐色的亂髮,輕聲道,「不要抬頭,裝作打馬虎眼的樣子配合我,頂樓那兩個食屍鬼在看我們。」
澤田綱吉的身體猛然一僵。
臉部的血色頓失,連雙唇都嚇得發白,他看向喬特那雙認真的眼睛,於是,他僵硬的唇角終於抽搐著向上揚起一抹弧度,澤田綱吉用麻木得彷彿沒有知覺的的手抓了抓頭。
「說……說得也是……」他大聲說著,僵硬地笑了起來,「那可是那個有名的雲雀學長……大概是我看錯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的,看錯也要有個限度啊!」喬特笑著彈了下弟弟的額頭,道,「再說,普通學校的屋頂怎麼可能會有食屍鬼啊!」
「哈哈哈……說得也是……」
他乾笑著,被喬特攬過了肩,他們兩人一起走出了並盛國中的校門,澤田綱吉聽見身旁的喬特一直用開朗的音調與他說話,他卻什麼都無法聽進去,他可以感覺得到,頂樓上的那兩個食屍鬼還在看著他們,被監視的恐懼感仍然沒有消失。
而且,他還有不祥的預感。
*
「他們走掉了。」
低沉的嗓音從旁傳來,雲雀恭彌將沾滿血跡的手帕摺疊收回口袋,他的目光終於緩緩從漸行漸遠的兩兄弟身上移開,他趴上欄杆,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你認為呢?哲。」他淡淡地問,「那兩隻草食動物該滅口嗎?」
「那個金髮的似乎沒有起疑的樣子。」身為並盛中學風紀副委員長的草壁哲矢答道,「就讀二年A班的澤田綱吉功課和運動都不行,在校人緣也差,如果連自己的哥哥都不相信他的說詞,就算說出去,學校裡應該也沒有人會相信他。」
「你真的這麼想嗎?」雲雀淡淡地反問,閉上眼,「那個男人——虛弱貴公子澤田家康,作為本校畢業生很有名呢……『學校的風紀委員長是食屍鬼』,這有荒謬到令一個『貴公子』笑成那樣嗎?」
草壁哲矢陷入了幾秒的沉默。
「恭先生,您的意思是……」
「澤田是那間有名的彭哥列咖啡廳的孩子。」雲雀淡淡地說著,轉身,一腳踢開地上那殘破不堪的屍塊,「如果說顧客中有人給了他遇到食屍鬼的建議,也不奇怪。」
「這麼一說,剛才澤田的反應的確有點奇怪。」草壁哲矢緊張地問,「要殺了他們嗎?」
「我自行判斷。」雲雀恭彌淡然地道,拾起自己摺好放在牆角的黑色外套,拉開,披上肩膀,「不用你多事。」
說完,雲雀轉身離開了頂樓,草壁哲矢在身後恭敬地向他行禮。
*
在茶屋吃過點心、喝過熱茶後,澤田綱吉的情緒總算是冷靜不少。
然而,一想到明天上學時還要面對校門口的風紀委員長,他就不禁恐懼得發抖,喬特握住他的手,要他和那食屍鬼好好溝通,他雖然答應,卻完全不覺得雲雀恭彌是可以溝通的對象。
「真的……不能打電話和G哥求救嗎?」走出茶屋,澤田綱吉怯怯地問。
「你知道G的立場吧?」喬特嚴肅地反問,「你希望雲雀同學就這樣死掉嗎?」
澤田綱吉搖頭,喬特微笑起來。
「只要好好溝通,事情一定能解決,沒有必要作無謂的殺戮啊。」他溫柔地說著,摸摸弟弟的頭,「你瞧,食屍鬼和人類也能成為好朋友的,不是嗎?」
「說是這麼說……」澤田綱吉有些委屈地低下頭,撥開澤田家康放在自己頭上的手,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抬頭,「那,喬哥,你能教我溝通的方法嗎?」
「溝通的方法?」喬特困惑地問,澤田綱吉點點頭。
「就是話術啊。」那褐髮少年說著,有些自卑地低下頭,「因為……因為我這人很不會說話,要是不好好練習的話……那個,一定沒辦法跟雲雀學長好好溝通的吧……?」
「自信一點,你不會把事情搞砸的。」喬特溫柔地微笑起來,「嗯?」
看向哥哥的笑臉,澤田綱吉心底也有了一絲溫暖。
此刻,他心中被殺的恐懼一掃而空,就連耳邊迴盪著那不祥預感的警報聲彷彿也減弱了,他們離開熱鬧的市街,天色差不多要暗了,路上行人也逐漸減少,兄弟倆走到高架橋的下方,突然,喬特抓住了澤田綱吉的手,停下腳步。
「怎麼了?喬哥?」澤田綱吉抬頭問,卻發現澤田家康的手心被汗水濡濕了。
「我……好像把東西忘在剛才的茶屋了,傷腦筋……那個明天早上第一節課就要用啊。」他硬是擠出了一抹笑意,道,「陪我一起回去拿吧。」
「咦?可是就這一點距離而已……」澤田綱吉僵硬地看著他,感到耳邊那不祥的警報越來越大聲,「我可以在這裡等你就好……又不是女……」
——咚唰。
彷彿有什麼落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綱吉!」
喬特抓著他的手粗魯地向後一扯,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後腦杓揮過帶來一股風壓,澤田綱吉撞進喬特的懷裡,而那金髮少年抱著他向後退開。
「哇喔。」
熟悉的嗓音傳來,澤田綱吉瞪大了眼。
「察覺我的存在,還閃過我的攻擊,看來你不單只是草食動物。」
皮鞋敲撞地面傳來的腳步聲,澤田綱吉僵硬地回過頭,只見並盛中學風紀委員長雲雀恭彌就站在他們面前,手中提著兩把銀色的浮萍拐。
「雲……雲雀學長……」澤田綱吉顫抖地問,「你……你怎麼會……」
雲雀恭彌沒有回答他,只是揚起一抹嗜血的微笑。
方才在頂樓所見那血腥的場景彷彿又浮現在眼前,澤田綱吉嚇得臉色發白,他恐懼地後退,卻撞到了身後的澤田家康,意識到哥哥就在身後,有什麼力量似乎從心底浮現了,雖然雙腿害怕得發抖,但澤田綱吉卻勇敢抬起了頭。
「我、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他提高了音量喊道,「我哥哥他什麼都不知道!請你放過他吧!至少……至少今天先讓我們兩個回家!」
雲雀恭彌抬起眉,沒有回話,澤田綱吉鼓足勇氣,又繼續說下去:「明天!明天我會在學校面對你!到時候我們再來好好談談!拜託你了!」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雲雀冷冷地反駁讓澤田綱吉瞪大了眼。
那黑髮少年向前邁開步伐,澤田綱吉嚇得連連後退,他的手卻在此時被後方的喬特抓住,那金髮少年用力一拉,將弟弟帶到自己身後,身子微蹲成備戰姿勢。
「非常抱歉,舍弟不懂事。」澤田家康平靜而警戒地道,「如果他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請你不要傷害他,我可以保證,他的口風很緊。」
雲雀恭彌仰頭望著眼前的高中生,冷笑。
「很漂亮的眼睛,和你們的兄弟情一樣,非常漂亮。」他似乎心情頗好地說著,卻沒有收下拐子的跡象,「我也……稍微有點想向你們學習呢。」
「是嗎……唔!」
就在喬特稍稍放下戒心的剎那,銀色的浮萍拐捅進了他的腹部。
金髮少年瞪大了眼,咳出一口鮮血,他緊抓著雲雀恭彌的拐子,努力支撐著身體不要倒下,卻在下一瞬間,從下方而來的一拐擊中他的下顎,喬特整個人飛了出去。
「喬哥!唔噗!」
待在原地的澤田綱吉被一腳踹向側邊,重重撞上了高架橋的橋柱。
雲雀恭彌低頭舔去銀拐上的鮮血,緩緩朝喬特走過去,由上而下俯視著那奄奄一息的男人,露出了邪魅的微笑,輕聲開口:「——所以,就挖掉你的眼睛,送給我兄長吧。」
*
骨頭痛得像是要散架了。
澤田綱吉抬起頭,只見那食屍鬼正緩步走向澤田家康,少年的胸口感到像是被擰扭一般的痛楚——本應是無罪的哥哥,竟然被自己牽連至這種下場。
要保護他才行。
絕對要保護他才行。
想著,澤田綱吉忍著痛,抓起了地上的石頭。
「離喬哥——遠一點!」他奮力大吼,石頭朝雲雀恭彌扔過去。
或是他力氣太小,或是那顆石頭太大,石頭在砸到目標以前就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碰到雲雀恭彌的腳邊,那食屍鬼回過頭來,澤田綱吉嚇得臉色發青。
但是,這是個把他從喬特身邊引開的好機會。
澤田綱吉扶著牆站起身,鼓起勇氣瞪向那個他從來不敢反抗的風紀委員長。
「我、我我我……我要把你是食屍鬼的事情散佈到街上去!」他咬著牙、喘著氣吃力地道,握緊了拳頭,盼能藉此打住雙腿的發顫,「有、有種就來追我啊!笨蛋!」
說完,他轉身就跑。
雲雀恭彌望著他逃跑的背影,勾起一抹冷笑。
「有趣。」他喃喃地說著,轉過身,「捉迷藏嗎?」
他回眸看了一眼血泊中的澤田家康。
這是草食動物刻意把他從虛弱貴公子身邊引開的戰術,雲雀恭彌冷冷地瞇起眼,看著肚破腸流,已經不可能站起來的澤田家康——草食動物的垂死掙扎沒有意義。
雲雀恭彌轉過頭,朝那褐髮少年的背影追去,背部一雙紫色的翅膀赫然展開,他的身體看起來就像剎那間消失一般,與具有羽赫的食屍鬼比起來,跑步的人類簡直猶如靜止。
澤田綱吉在跑出高架橋下前就被抓住。
雲雀恭彌突然出現在正上方,往他的背部一踹,澤田綱吉重重跌倒在地,發出一聲疼痛的慘叫,雲雀坐上了他的身體,他伸出手想向前爬,浮萍拐在此時毫不留情地重擊他的手背。
骨頭碎裂的聲音相當清晰。
澤田綱吉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他想掙扎,卻完全使不上力,人類與食屍鬼,食物與捕食者,他倆之間的力量相差太大了,澤田綱吉看著那已經動不了的手掌,流出了淚水。
「喬……哥……」褐髮少年緊咬著下唇,流淚,過去十四年來從未有一刻,感到自己哭得像現在一樣窩囊,「喬哥……救……救我……」
「哇喔,你是在向後面那團破布求救嗎?」雲雀恭彌舉起拐子,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把你咬殺之後,下一個就是……唔!」
觸手捆上了他的腹部。
雲雀恭彌回過頭,更多的觸手卻在剎那間向他襲來,狠狠勒住他的手腳和頸子,手中的浮萍拐在暴力的縛綁下被迫鬆開,落下,雲雀試圖用力掙扎,身體卻就這樣輕易被舉了起來。
是食屍鬼的鱗赫,這附近有其他的食屍鬼。
雲雀恭彌抓住纏繞頸子的那條觸手,試圖擺脫這股窒息感,慌亂地想著——身為十八區統治者的他,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這隻食屍鬼的接近。
察覺狀況有異的澤田綱吉也吃力地抬起頭,回頭一看,然而,在那緊緊捆綁住雲雀的焰色觸手映入眼簾後,那弱小的人類卻哭著露出了微笑。
黑暗中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
「被人在肚子上開一個洞,我還是第一次……」
那輕柔卻顫抖的嗓音從後方傳來,雲雀恭彌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從後方走來的,正是方才那被他稱作破布的男人。
「你、竟然是……」
「——請你不要對我弟弟動手,他只是普通人類。」澤田家康捂著正一點一點再生的腹部,露出了吃力的微笑,「所以,『我』向你保證,他絕對口風很緊。」
*
這天晚上,澤田家康揹著弟弟澤田綱吉,灰頭土臉地回到家。
正在打掃打烊店內的母親嚇呆了,兩兄弟向媽媽苦笑著辯稱,說在路上發生了一點小車禍,去醫院做過治療之後才回家,澤田家康襯衫上腹部處的鮮血用書包擋著蓋過去了。
他們履行了與雲雀恭彌之間的約定,沒有告訴任何人。
以澤田家康的實力和虛弱的體能,就算使用赫子束縛住那食屍鬼的行動,也撐不過兩分鐘,原本想把那兩分鐘作為讓澤田綱吉逃走的時間,卻沒想到雲雀恭彌非常乾脆地饒過了他們,只不過,作為放過他們的條件,澤田家康從今以後必須歸屬於雲雀恭彌的管轄之下。
從小在人類家庭長大的他是第一次接觸到食屍鬼社會,而今天他們所遇上的雲雀恭彌,正是這個十八區統治著所有喰場和食屍鬼的首領。
洗過澡換過衣服後,兩兄弟終於能下樓享用遲來的晚餐。
澤田一家人坐在飯桌前,低頭為眼前的食物禱告,這是食屍鬼澤田家康一天唯一一次的進食,只有擺在他眼前的這一盤是經過料理後的人肉,但這十年來,收養他的澤田一家人,每天都會和澤田家康一起為眼前的食物禱告,即使他們吃的不過是豬雞牛羊。
因此,能為澤田家所收養,喬特始終抱持著感激。
飯後,喬特拿出了今天收到的巧克力,全部分給家人,爸爸和媽媽非常開心地誇讚了他一番,澤田綱吉雖然有點小彆扭,卻還是收下了喬特送他的幾盒巧克力。
「因為全部都是義理巧克力,所以不用擔心。」喬特微笑著道,摸了摸弟弟的頭,「本命巧克力的話……只有這個。」他拿出一小包巧克力豆,苦笑,「不過是放在鞋櫃裡的,可能有點味道,再加上巧克力對我來說真的很難吃……」
「咦?這樣好嗎?」澤田綱吉壞笑起來,「這可是女孩子送的本命巧克力喔。」
「但是老實跟她說『我覺得巧克力很難吃』的話,又相當失禮。」喬特的笑意裡也添了幾分不懷好意,「所以,試味道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感想要三百字。」
「啊?感、感想……?」
澤田綱吉還來不及拒絕,那包巧克力就被塞到了懷中,他才準備要扔回去,喬特已經逃開了,褐髮少年忍不住笑出聲,追著那非血親的哥哥打鬧到了樓上。
即使是人類和食屍鬼,還是能成為朋友。
澤田綱吉一腳踢開喬特的房門,將巧克力扔到他床上時,笑著想,就算是食人肉的食屍鬼,喬特也是這個世界上他最為珍惜的家人,今天與雲雀恭彌相遇後,更堅定了他這個想法,在喬特以外的食屍鬼面前,他只會害怕得想逃。
只不過今天以後,他似乎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一種異變即將發生的預感,而那個異變,將會把現在他們兄弟純粹的信任和情誼破壞殆盡。
而現在,他們就在通往異變的道路上。
*
隔日,澤田綱吉上學時在校門口被風紀委員長攔了下來。
雖然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但在知道雲雀恭彌的真實身分後不免變得比平時更加緊張,然而那黑髮少年只問了幾句關於手掌的傷勢就放他走了,得到風紀委員長難得的關心,澤田綱吉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喜悅之情,說不定真如喬特所說,他能和雲雀恭彌成為朋友。
但當喬特的身影浮現在腦海時,澤田綱吉猛然頓住了腳步。
那種異變的預感又出現了。
他打開窗戶,望向並盛高中的方向,短暫的憂心很快就被從後方撲上來的獄寺隼人給打斷,澤田綱吉恢復了以往的笑容,關上了窗戶。
然而,在另一方的並盛高中,澤田綱吉的預感成真了。
澤田家康一早踏進校門就覺得得渾身不對勁,彷彿有人從暗處虎視眈眈監視自己,上午兩節的體育課也因為過度在意這股視線,練習才開始不到二十分鐘,就被球擊中頭部昏倒。
雖然在同學背他去保健室的途中就醒了,但為了從那道視線之中逃離,喬特假裝昏睡,直到被放到保健室的床上,他聽著同學離開的腳步聲,保健室醫生前來關心幾句,喬特裝作昏沉的樣子支開她,不一會兒,醫生也外出了,保健室裡只剩下他一人。
喬特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門被拉開的聲音赫然響起。
喬特僵住了身子,聆聽著腳步聲,不是拖鞋的聲音,或許是校外人士,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從今天早上開始就盯著自己的人,喬特抓緊了棉被,咬牙。
隔簾被唰的一聲拉開。
「哦?你醒著。」
來人的相貌映入了眼簾,那是一個銀髮男人。
他長得和雲雀恭彌很是相像,身高比雲雀恭彌還高了不少,嘴角雖帶著幾分玩味,一雙冰藍色的眼眸卻噙著冷漠,臉蛋看起來很年輕,但氣質顯得成熟穩重,難以猜測他的年齡。那銀髮男人平靜地注視著澤田家康,嘴角勾起了淺笑。
「好漂亮的眼睛。」他輕聲讚美,喬特微愣。
「啊……謝謝。」喬特警戒地問,「你是……食屍鬼嗎?」
「我身上聞起來有人類的味道嗎?」那銀髮男人反問,拉上窗簾,在喬特床邊坐了下來,「那麼……你就是昨天和我弟弟玩觸手PLAY的男人?」
「啊?」
喬特因錯愕而瞪大眼的剎那,男人的手伸向了他的眼睛,喬特本能地閃避,卻還是被手指戳到了右眼,他痛得發出一聲慘叫,摀住眼睛跳下了病床。
「你要做什麼!」他不滿地低吼,「你是雲雀恭彌的哥哥吧!」
「不好意思,因為實在太漂亮了,忍不住就……」那銀髮男人收回手,悠哉地躺上喬特的病床,他翻了個身,側趴著看向喬特,微笑,「我無意和你戰鬥,你可以不用那麼緊張……昨天恭彌和我提過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是為了看你才來的。」
喬特不滿地看著那霸佔自己床位食屍鬼,嘆息。
「如果沒事就請你離開。」他不耐煩地道,「你這是非法入侵校園。」
「我不受人類法律約束。」那男人輕鬆地說著,「眼睛還疼嗎?」
喬特將手從右眼移開,紅腫的眼睛還流著淚水,他眨了眨眼:「還有點。」
「那就送給我吧?作為交換我不會對你的左眼動手。」銀髮男人微笑起來,「你的眼睛很漂亮——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喬特打了個寒顫,身子後退撞上了窗戶。
就在那食屍鬼起身的剎那,他金紅色的眸子倏忽間轉換為食屍鬼的紅眼,那銀髮男人的伸向喬特右眼的手停住了,他的眼神冷了下來,沒趣地別開頭。
「變得難吃了……」他低聲抱怨,從病床上跳下,拉開簾子,回頭,「等它變得好吃的時候,我會再來的……半夜睡覺的時候小心一點比較好哦。」
說完,食屍鬼轉身離開。
喬特站在原地,血紅的雙眼慢慢變回原本的模樣,他喘著氣,感到冷汗已經流遍一身,喬特抬手揉揉已經不疼的右眼,望著保健室敞開的入口,咬牙。
這天晚上,他根本無法入睡。
*
隔天是星期六,澤田家兩兄弟留在咖啡廳幫忙。
咖啡廳的經營者是母親奈奈,也是唯一的大廚,雖然咖啡廳歸在父親澤田家光的名下,那男人卻另有其他工作,為彌補人手不足,奈奈聘請了其他三個工讀生:擔任外場服務生的藍波和一平,以及櫃檯負責點單和收銀的風太。
因為過度緊繃而失眠了一夜的喬特這天精神欠佳,雖然喝過咖啡後狀況有稍微好些,但一到下午兩點,當他看見那推開咖啡廳店門的銀髮男人時,喬特感到自己的胃又開始發疼。
那食屍鬼又來找他了。
為了保護弟弟和其他工讀生不被盯上,喬特硬著頭皮去替那銀髮男人倒茶點單,他來到桌前時,那銀髮人兒明顯又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今天的眼睛也很漂亮呢?」
在喬特開口詢問點單之前,食屍鬼劈頭便如是道。
喬特可以看見玻璃窗上映出自己鐵青的臉色。
「你是跟蹤到我家裡來嗎……」他無奈地問,語氣中甚至摻了點不耐煩,「要點什麼?」
「Espresso。」那食屍鬼悠哉地回答,「不過如果有提供你的眼睛的話……」
「—--Espresso一杯,我知道了。」喬特冷冷地打斷了他,「請您稍等。」
「等等。」
轉身正要離開,那銀髮男人卻叫住了他。
喬特回過頭,映入眼簾的又是那抹頑劣的微笑。
「是兩杯。」食屍鬼輕聲說著,在唇邊比了個V字手勢。
聽到這句話時,喬特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祥預感。
五分鐘後當他端來咖啡時,他知道預感的確應驗了——喬特坐在阿諾德的對面,喝著自己剛泡好的義式濃縮咖啡,內心因緊繃而浮上一股焦躁。
「我叫做阿諾德,是雲雀同母異父的哥哥。」那銀髮男人終於慢條斯理地介紹了自己的身分,「雖然不挑食,但是最喜歡的部分是眼睛,通常吃掉右眼,左眼用來保存。」
「是……這樣啊……」喬特僵硬地回答,視線不安地環繞了下四周,慎重考慮要不要在客人滿座的咖啡廳裡進入食屍鬼模式,至少這能夠保住他的眼睛。
「那麼你呢?」
阿諾德問道,喬特抬起了頭。
「什麼?」
「你應該介紹一下你自己,然後和我聊聊天。」阿諾德愉悅地微笑著,道,「在品嘗之前認識眼睛的主人,這樣能稍微提升我的食慾。」
「你白癡啊?」喬特不滿地蹙起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為什麼我要配合你?」
「澤田家康,小名喬特,十七歲,並盛高中二年A班,外號是虛弱貴公子。」阿諾德閉上眼背誦道,他睜開眼,看著對面金髮少年錯愕的神色,淺笑,「擁有橙色火焰一樣的鱗赫,弟弟澤田綱吉是人類……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你果然是個跟蹤狂吧……?」喬特嘆了口氣,「好吧……反正我也沒有太多和其他食屍鬼聊天的經驗,其他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嗯……興趣、專長、喜歡吃的部位之類的?」
「你是要去聯誼的高中女生嗎?」喬特不耐煩地問,刻意不去看阿諾德嘴角勾起的玩味笑意,「興趣是看書,泡咖啡勉強算得上專長,沒有特別喜歡吃的部位,就這樣。」
阿諾德低頭啜了口咖啡,喬特緊張地觀察著他,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而後,阿諾德終於放下了咖啡杯。
「好喝。」那銀髮男人的眼神顯得有些訝異,「真的是專長。」
喬特愣愣地望著阿諾德,而後忍不住微笑起來。
那也是第一次他在這專來找碴的食屍鬼面前露出笑容,阿諾德不禁一愣。
「謝謝,雖然還沒有媽媽泡得那麼好。」他溫和地笑道,「不過,對於沒辦法吃出點心味道的我而言,泡咖啡也是我唯一能幫忙的事了。」
「是嗎?」阿諾德又喝了口咖啡,心情似乎頗為愉悅,「那你喜歡看什麼書?」
「這個嘛……什麼書都看。」喬特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已經完全將自己眼睛被盯上的事情拋諸腦後,「我常待在圖書館裡,很多領域的書都有涉獵。」
「我也很喜歡到書店。」阿諾德似乎也對書的話題起了興趣,暫且忘記了自己看上喬特眼睛的事實,問道,「你對演化論這個觀點怎麼看?」
「演、演化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種事,喬特愣了一會兒,「你是指……達爾文在十九世紀提出的生物演化論嗎?」
「沒錯,你認為人類真的是從猴子進化而來的嗎?」
「這是現在普遍為大眾接受的科學事實啊。」
「那喰種呢?」
聽見阿諾德的問題,喬特眼睛一亮。
「你也想過這個問題?」他興奮地問,「你願意聽聽我的理論嗎?」
「哦?原來你有答案?」阿諾德那雙冷漠的冰藍色瞳子似乎也有了飛揚的神采,他搶在喬特開口之前打斷了他,「我認為食屍鬼的演化與赫子脫不了關係。」
喬特一愣,把即將脫口而出的主張又全都吞回肚裡。
「每個食屍鬼就算同為血親,赫子也不會完全相同。」阿諾德繼續說下去,「所以我認為,赫子、或者赫包,這東西才是我們的本體,長久以來為了更容易取得『食物』,我們喰種才演化出這種方便融入人類社會的『擬態』。」
「原來如此,好像挺有道理的……」喬特認真反芻著阿諾德的理論,道,「可是,同樣身為演化論的支持者,我倒是有別的想法。」
阿諾德不悅地瞇起了眼:「說來聽聽。」
「我覺得……我們喰種應該和人類有相同的祖先。」喬特毫不晦澀地說起自己的意見,「按理來說,我們這種會產生同類相食舉動的生物,應該會和蜘蛛或蛇一樣,交配過後就殺害配偶食用,一切行為舉止都只是為了繁衍下一代,但是我們卻不是如此。」
「你是指家庭組成嗎?」阿諾德問,喬特點點頭。
「而且我們繁衍下一代的方式和人類相同,都是胎生,孩子並不是完全複製父母的赫子,而是會具有父母雙方赫子的特色,就連外貌也是一樣。」喬特說著,興奮地紅了雙頰,「喰種和人類有同樣的性行為模式、生殖方式、基因複製方式,就連情感上也與人類非常相近,這就是喰種和人類有相同根源的證明!」
阿諾德蹙起眉,不悅地別開了頭。
雖然沒有去過學校,但他因興趣使然而閱讀過很多書,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的理論才是正確的,然而這一刻,他卻完全不知該從何反駁眼前這個金髮高中生。
「你在哪裡學到這些的?」他問,喬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你也看過很多書吧?」
「啊、畢竟看書是我的興趣。」
阿諾德沉默了好一會兒,低頭喝著手中的咖啡,喬特看著他的眼神很是尷尬,或許這是他第一次對他人說出自己的理論,阿諾德放下空的咖啡杯,站起身。
「我要走了。」他輕聲說,看向眼前的喬特,雙手撐著桌面,身體稍稍向前傾,「明天我們兩個單獨去約會如何?在十八區的科學博物館。」
「啊?約會?」赫然想起眼前這個漂亮的銀髮人而其實是愛吃眼球的食屍鬼的事實,喬特又恢復了警戒心,「為什麼我要單獨跟你去約會?明天我有事。」
「把事情排開。」阿諾德冷聲命令,似乎有些生氣,「明天在那裡證明究竟誰的理論才是正確的,上午十點我在演化廳的入口等你,不准遲到。」
「咦……你是為了這個?」
不等喬特拒絕,阿諾德抓起自己的外套,在桌上留下了錢,轉身離開。
目送那銀髮男人悻悻然走出咖啡廳的背影,喬特突然覺得,阿諾德其實有點可愛。
*
星期天的博物館之行讓兩人大吵了一架。
喬特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能和他人吵架,他們為了各自的理論爭辯不休,每當在演化廳裡看見一個支持自己論點的情報,就急著拉對方來看,被反駁了以後又從頭爭論一次,他們在演化廳裡足足爭了五個小時,前後往返走了共五趟,最後還是沒能爭出誰對誰錯,當喬特被阿諾德拉著走出演化廳時,只覺得自己累壞了。
「餓了嗎?」阿諾德的神情看起來也有些疲倦,「我請你吃午飯吧?」
「謝謝,但是我有帶……」
「——你覺得哪一個看起來比較好吃?」
伸手指向人來人往的大廳,阿諾德淡淡地問,喬特的臉色刷成了慘綠。
「我、我有帶便當!」他慌忙大喊,「請你跟我一起吃、應該說務必一起吃!」
他的嗓門引來附近幾人的注意,阿諾德伸手不滿地彈了下他的額頭。
那一個瞬間,喬特突然覺得,阿諾德或許與他年齡很接近。
「那就吃吃看吧。」那銀髮人兒淡淡地道,「便當。」
兩人坐在博物館外的階梯上。
喬特打開便當蓋的瞬間,熱騰騰的香氣直撲而來,阿諾德湊過去一看,便當盒裡裝的是淋著醬汁的肉排,旁邊用了一些新鮮的生菜作裝飾,喬特高興地微笑起來。
「好像很好吃……回去要謝謝媽媽才行。」他說著,側頭望向身邊的阿諾德,「分你一半可以嗎?不過生菜也得平分。」
「弄得這麼漂亮,這個真的可以吃嗎?」阿諾德好奇地問,伸手沾了下肉排表面的醬汁,輕舔,而後他皺起了眉,「……難吃死了。」
「不可以偷吃!」喬特將便當盒拿遠,嚴肅地道,「在吃之前要禱告才行。」
「禱告?」阿諾德似笑非笑地嘲諷,「向誰?」
「當然是人類。」喬特義正嚴詞地反駁,「感謝他的犧牲給我們帶來今天的食物。」
「哦?你每次吃飯都這樣禱告嗎?」阿諾德問,語氣中摻了幾分不屑,「進食還要大費周章料理,你難道是在模仿人類?還有……這個。」他嫌惡地捏起肉排底下的生菜,「你就是吃這種東西才會身體虛弱吧?食屍鬼的食物只有三種:人類、咖啡,還有食屍鬼——模仿人類吃這種東西,不僅令人作噁,早晚還會要了你的命。」
「是嗎……」喬特淡淡地說著,低頭看著便當裡的菜色,「原來,食屍鬼不能吃生菜啊……那麼說,每天早餐的煎蛋捲和味噌湯其實也是不能吃的囉?」
「你真的吃了那種東西?」阿諾德一愣,喬特抬頭向他微笑。
「謝謝你的忠告,阿諾德,不過我覺得保持現在這樣就很好。」他笑了笑,湊過去咬下阿諾德手中的生菜,連對方的手指一起含入口中,阿諾德立即抽回了手,喬特又笑道,「因為便當中有爸爸和媽媽對我的關心啊,你也吃一口看看吧?」
說著,那金髮少年夾起一塊肉排,遞到阿諾德的面前:「來,阿諾德,啊——」
那銀髮人兒冷冷瞇起眼,張口咬下喬特挾來的肉排。
很微妙的味道。
好吃的肉排與味道奇怪的醬料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噁,但卻很新奇。
就與澤田家康這個的存在一樣。
「如何?好吃嗎?」喬特微笑著問,阿諾德只冷笑沒有回答。
「做出這種東西的是你母親?她常做這種東西給你嗎?」吞下口裡的肉排後,他問,「你弟弟不是人類嗎?他平時也跟你們一樣食人肉?」
「啊、不……我父母都是人類。」喬特搔了搔臉頰,覺得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怎麼說……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對親生父母也沒有印象,被他們一直撫養到現在……」
「父母是人類?」阿諾德嘲諷地勾起了唇角,「這麼說……就是被人類飼養的家犬,生活在食物之中卻不能發揮本能,如果沒有人類的幫助,你連屍體都不敢自己找,不是嗎?」
「確實……是如此……」喬特囁嚅著,無從反駁。
「你常吃這種烹煮過的食物,代表你也不敢吃生肉?」
阿諾德繼續問,喬特低頭默認。
於是,那銀髮的食屍鬼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我是第一次遇到你這麼踐踏喰種尊嚴、令人作嘔的食屍鬼。」他站起身,走到喬特的面前,看著那金髮少年抬起了頭,他們兩人在剎那間四目相接,「——但是,你很有趣。」
「有趣……?」喬特愣愣地問,阿諾德只回以一抹淺笑。
「我暫時不打你眼睛的主意了。」他說著,轉過身,「近期內我們還會再見面。」
「然後再來爭論誰的理論是對的嗎?」喬特微笑問,阿諾德蹙起眉。
「那個不用爭論,怎麼說對的人都是我。」
「不不,對的應該是我才對吧?剛才在演化廳裡你也看見了……」
「——囉嗦,反正我就是對的!」
阿諾德生氣地皺起眉,轉身頭也不回地跑走。
喬特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忍不住笑出了聲——阿諾德果真很可愛,他這麼想著。
*
澤田家康身上有某些要素深深吸引著他。
不只是那雙看起來可口美味的金紅色眼睛,也不只是那種家犬一般的生活方式,澤田家康心中有著一種幾近理念的「理論」,而彷彿就為了貫徹他的理念一般,他按照他所認為的方式生活著,這樣的食屍鬼已少之又少,又抱持著正面理念活下去的,喬特可以說是第一個。
喰種本是帶來悲哀的存在。
無論是進食方或是被食方,這種披著人皮的異形所在的地方無不是殺戮,食屍鬼殺人類,人類殺食屍鬼,直到其中一方被完全消滅,否則這食物鏈的爭鬥永無完結。
但喬特卻不是如此,他的生活方式是嶄新的。
雖稱不上是希望的曙光,但似乎也沒那麼壞,每當阿諾德遠遠看著澤田家康與其他人類愉快地嬉鬧玩樂的時候,總是這麼覺得。
但是,變得如此親近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之外。
最初阿諾德一個星期就會來與他見面幾次,漸漸地喬特不再防備他,阿諾德也逐漸減少他對喬特的食慾,不久之後,他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甚至是每天都會相見,後來,幾乎全校都知道,下課後總在校門口等待的那個銀髮美少年是二年A班虛弱貴公子的朋友。
這是除了弟弟以外,阿諾德第一個如此親密的人。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就連喬特參加修學旅行時阿諾德也跟去了,他開始搶喬特的便當,認識喬特的家人,一切如他所想,喬特是被飼養的食屍鬼,他的父親澤田家光似乎是黑社會的一份子,專為人處理屍體,而喬特就倚靠澤田家光處理的屍體為食。
若忽略他們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事實,澤田家康看來不過就是澤田家的利用道具而已,他是為了處理屍體而被豢養的食屍鬼。
阿諾德一直是這麼想的,直到他看見澤田一家人在餐桌前陪喬特一起禱告為止。
澤田家的人深愛著他。
不是將他視為一個披著人皮的異形,而是作為兒子、作為哥哥一般深深愛著。
本該是很異常的事,發生在喬特身上卻又如此理所當然,阿諾德從未見過這樣笑容滿面、誠實而真摯的食屍鬼,喬特身上有某些要素深深吸引著他,阿諾德自己也看不清楚究竟是哪些要素,他只知道,越接近喬特,就越喜歡這個男人。
他喜歡喬特。後來他這麼覺得。
於是他又不禁自問:食屍鬼之中是否也有同性戀的案例呢?
如果有,是否又更加證明,喬特的理論才是正確的?
*
這一天,阿諾德來到彭哥列咖啡廳時,看見喬特正與一個陌生男人愉快地聊天,那男人有著和喬特很相似的開朗神色,還有一頭紅色的短髮,身高很高,應該是個成年人,阿諾德站在門邊觀察了好一會兒,直到喬特注意到自己,打了聲招呼。
「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科札特,我的好友。」喬特微笑著說,又看向身旁的男人,「科札特,這位是我最近開始入侵我生活的阿諾德。」
「你好啊,阿諾德,我是西蒙˙科札特。」科札特笑著,向阿諾德伸出了手,「你和喬特看起來年齡很相近呢,是同班同學嗎?」
漂亮的紅褐色眼睛。
阿諾德在與科札特握手的時候這麼想著。
——這個人類的氣味很香,應該很好吃。
「別誤會了,這個遊手好閒的傢伙跟我怎麼會是同班同學?」喬特笑著回答,起身為阿諾德拉開椅子,又問,「說起來,我還沒問過阿諾德的年齡呢?」
「我的年齡是秘密喔。」
「什麼啊、你是單身OL喔?」喬特忍不住笑出了聲,回到座位前順手揉了揉阿諾德的髮,就像他對待弟弟澤田綱吉那樣的親暱,「高中畢業了嗎?」
「嗯……你說呢?」阿諾德懶散地趴上了桌面,「來一杯無糖咖啡,服務生。」
「你就知道使喚人。」
說著,喬特又再次站起身走向櫃檯,他身旁的紅髮男人也站起身。
「我也差不多該回實驗室了。」那男人說著,提起了自己的背包,「你們兩個慢慢聊吧……啊、還有,喬特,剛才和你提過的事別忘了喔!。」
喬特尷尬地紅了臉,科札特笑出了聲。
「找個好對象吧!別當成是研究就會感覺好一點。」那紅髮男人在桌上放下了錢,走向店門,「啊、不過,感測器還是得隨身攜帶喔!」
「我、我知道啦……!」那金髮少年有些慌亂地道,向身後的阿諾德顧慮地瞥了一眼,「我會試著努力看看,你慢走!」
望著喬特那紅透的雙頰,科札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那你加油啊!」
他說著,轉身走出了咖啡廳。
阿諾德目送他的背影離去,瞇起了銳利的雙眼。
他起身走向店門口,放輕腳步追了上去,喬特愣愣地看著離去的阿諾德,心中突然閃過一種不妙的想法,他放下手中的咖啡壺,脫下圍裙追過去。
推開店門時,只見阿諾德在二十公尺外的街道上攔下了科札特。
那銀髮少年摟著科札特的手臂,仰頭的姿勢有點像是在撒嬌,而科札特一臉的不知所措,他尷尬地笑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名片。
阿諾德收下那張名片,偎進科札特的懷裡。
兩人繼續談笑,而後,科札特看了一眼手錶,跑著離開了,阿諾德站在原地,手中握著那張名片,嘴角勾起了惡劣的冷笑,目睹這一切的喬特站在店門口,冷冷地瞪著那銀髮少年。
注意到喬特的視線,阿諾德走了回來。
「以為我只會接近你一個人嗎?」那外表美麗的食屍鬼挑釁微笑,「吃醋了?」
「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諾德望向喬特的臉龐,而喬特的神色只是更加狠戾。
「如果你敢對科札特下手,我不會放過你的。」他又一次冷聲強調,阿諾德低笑起來。
「明明比我弱了十倍,不要說大話了。」他柔聲道,親了下喬特的耳側,「雖然他眼睛很漂亮,聞起來很香,不過——」那銀髮少年頓了一會兒,將名片放進喬特上衣口袋,「我還沒愚蠢到……對CCG專屬的研究員出手。」
CCG,喰種對策局。
這個機構與食屍鬼的關係,就像是吸血鬼之於血獵協會。
權力遠在警署之上,專門處理任何一切與食屍鬼有關的案件,其中負責獵捕食屍鬼,被喰種稱為「白鴿」的搜查官,可以說是唯一一種能與食屍鬼強大力量相抗衡的人類。
坐在喬特房間的床上,兩人之間的氣氛異常尷尬。
喬特端著剛泡好的咖啡進來,阿諾德隨手翻著喬特放在床上的教科書,喬特看著始終沉默的阿諾德,蹙起眉,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把咖啡遞給他,只好將托盤放到書桌上。
才正想著,那銀髮人兒就翻了個身,躺上喬特的大腿。
「……我沒想到你這麼敗壞尊嚴。」阿諾德淡淡地道,喬特的身子震了一下,「你吃人類的食物、過人類的生活、被人類飼養,我都覺得無所謂,但我沒想到你會把自己貢獻給CCG作研究材料,還把那種人當作朋友。」
「你不了解科札特,不要說這樣的話。」喬特平靜地道,伸手撫弄阿諾德的髮,「人類對食屍鬼還太欠缺了解,我不認為把身體貢獻給研究有什麼不對。」
「你沒有一點身為食屍鬼的驕傲嗎?」
「我可不是種族主義者。」
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阿諾德有些賭氣地翻過身去,將臉埋進喬特的側腹,似乎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喬特低下頭,察覺到阿諾德吐息的熱氣停留在自己腹部的觸感,他的雙頰泛起了淺淺的紅暈,他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胸口。
「剛剛……那個男人讓你去做什麼研究?」
阿諾德輕聲問,喬特的臉更紅了。
「這次……是要研究食屍鬼是不是有費洛蒙的、還有是不是會像人類一樣有情欲等等的……」喬特別開頭,尷尬地搔了搔臉頰,「就是,要我去談一場戀愛……」
「哦、是嗎?」阿諾德轉過身,抬頭望向喬特,「對象限定是人類女性嗎?」
「嗯……」喬特思索了一會兒,「沒有說。」
「那就跟我談戀愛吧?」阿諾德淡淡地問,喬特愣住了。
「咦?」
「我很中意你喔。」那銀髮人兒面不改色地道,起身貼上喬特的胸口,「就算你做了這麼多我不喜歡的事情,我還是很中意你,跟我交往不行嗎?」
喬特愣愣地注視著那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紅了雙頰,然而想起方才阿諾德與科札特的互動,喬特的眼神又逐漸冷了下來,他嘆了口氣。
「你中意的只有我的眼睛吧?」他冷淡地道,推開了趴在身上的阿諾德,轉身背對他,「你不是只會接近我一個人而已不是嗎?對你來說作為食物的,你都會親近。」
「你還在介意剛才我和科札特摟摟抱抱的事嗎?」阿諾德嘴角滑開了輕佻的笑意,從後方抱住了喬特,「我是為了讓你吃醋,這個理由怎麼樣?」
「少來了,你只是為了要到他的名片。」
「因為他看起來很好吃啊。」阿諾德將頭輕輕靠在喬特的肩膀,淡然地回答,「而且,要是對你的朋友下手太粗暴的話,你會生氣的吧?」
「不管粗不粗暴,只要下手我就是會生氣啦!」喬特不耐煩地道,側頭撞了一下阿諾德的腦袋,「總之,你別再對別人那樣做了,會顯得你很輕浮的。」
「真囉嗦啊,喬特。」阿諾德鬆開了手,後仰躺上喬特的床鋪,「為什麼有十八區『鬼面』之稱的我必須取悅你這種家犬?我都已經同意和你交往,你只要老實接受就行了。」
「又來了,傲慢自大狂。」喬特嘆了口氣,欺上了那銀髮少年的身,由上而下俯視著那張自傲的臉龐,他紅了雙頰,「沒辦法了,這次就乖乖聽你的吧。」
聞言,阿諾德終於露出了微笑。
與以往那種玩味的壞笑不同,是一種放心的、喜悅的微笑。
於是喬特彎下身,親吻了那勾著弧度的美麗雙唇。
*
「雖然你有了交往對象我是很高興,但是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找個女人……應該說,如果不是女人,我們就沒辦法在正常條件情況下做研究了。」
CCG,喰種對策局內。
在聽見好友科札特這席話時,喬特的臉色僵了一下。
「啊啊……但是,喰種之間也會愛上同性,這點現在我們證實了。」彷彿是為了安慰喬特一般,科札特連忙補充,隨後卻又惋惜地嘆了口氣,「說真的,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能愛上人類女性的,如果你能和人類生下孩子,並能證明後代具有繁殖能力的話,就能反證喰種和人類確實是同屬同種了。」
「生孩子啊……」喬特尷尬地搔了搔頭,「但是我只有十七歲,未免還太早了……」
「是啊,對你來說還太早了。」科札特微笑起來,「總之,今天謝謝你了!」
「別客氣。」喬特溫和地道,「那麼我回去了,下次見。」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還有事情沒忙完吧!」
離開CCG研究分部時,時間已經很晚了。
喬特獨自一人走在深夜的路上,一股疲憊感湧了上來,他的腳步稍微晃了一下,喬特捂住暈眩的額,向牆邊靠去,扶上了牆支撐身體,他因突如其來的心悸而喘了幾口氣,喬特閉上雙眼,為自己名符其實「虛弱貴公子」的外號感到悲哀。
是不是該聽阿諾德的話,不要再碰人肉和咖啡以外的食物比較好?
血的腥味竄進了味覺之中。
即使始終將自己視為人類,飢餓的時候還是不能抵抗這副軀體的本能,喬特抬起頭來嗅了嗅,鮮血的味道很香,他不由自主地循著香味離開了牆邊,朝更為陰暗的小巷走去。
越往深處走,越是感覺危險。
喬特幾度產生掉頭離開的想法,但是飢餓感與好奇心卻仍趨使他繼續往前,越往前走,血腥味就更重,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香味,喬特加快了腳步,沿著牆奔跑起來。
——咻!
有什麼東西擦過了他的臉頰,嵌入身後的牆上。
鮮血噴濺出來,隨後傳來的痛覺讓喬特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叫,他捂著染血的臉蹲下身,另一手本能地撐住身子,濕滑的地面卻讓他滑了一下,整個人滑倒在濃稠的液體之中。
這個味道,是血。
劇烈的疼痛感使他的意識模糊起來,但吸吮的聲音卻又那麼清晰,喬特忍著痛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顆滿是鮮血的頭顱,屍體的兩眼被挖空,喬特嚇得坐起身,這才發現四周全是四分五裂、兩眼被挖空的屍體。
腳步聲響起,喬特警戒地抬起頭。
那個人影在黑暗之中慢慢向他走來,背後一雙巨大而美麗的冰晶翅膀散發著令人發寒的冷氣,喬特抓住繫在書包上的小手電筒,朝那靠近的身影猛然照去,那人下意識地抬手遮擋光線,燈光將他那頭染血的銀髮照得明晰,喬特震驚地瞪大了眼。
「阿、諾德……?」
他顫抖地問,那人也愣住了。
「喬特?」
確認來者的身分後,那雙寒冰一般的翅膀緩慢地開始收合。
阿諾德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神,向喬特走過去,朝那雙腿發軟的金髮少年伸出手,喬特露出顧慮的眼神,但還是搭上了他的手,在阿諾德的攙扶下站起身,他隨即因暈眩而向後踉蹌了幾步,阿諾德將他攬進了懷裡。
血腥味直撲而來。
喬特瞪大了眼,對上那雙血紅可怖的眼眸。
望著喬特恐懼的眼神,阿諾德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冷笑。
「——現在,你還覺得人類和食屍鬼是同類嗎?」
他的質問讓喬特愣住了。
那金髮少年抿起唇,低下頭來,一向明亮的金紅色眼眸此刻卻蒙上晦暗的色彩,阿諾德靜靜地望著他,而後鬆開了手,他轉過身去,踩碎了地上的頭顱,喬特不忍地別開頭,他聽見皮肉被撕扯開,而後是咀嚼的聲響,還有骨頭被嚼碎的聲音。
他的身體在顫抖著。
然而,他又不能不承認,他與眼前這個吃人的怪物確實是同類。
「別、別吃了……好嗎?」他弱弱地問,聽見阿諾德冷哼一聲。
「就是因為不想讓你看到,我才挑大半夜進食。」那銀髮人兒淡淡地道,輕輕咬著那被他撕扯下來的一片耳朵,「吶,你要是不學著自己進食,等你的家人離開你了,你就會餓死。」
喬特沒有回答,只是低下了頭。
阿諾德注視著那顫抖的金髮少年,輕哼一聲。
「算了。」他淡然地說著,將整片耳朵吞進肚裡,「我會養你的。」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喬特不自在地囁嚅道,「我得走了……」
「你滿身都是血,想去哪裡?」
喬特頓住了即將離開的腳步,回頭。
銀髮少年那雙鮮紅的赫眼又逐漸轉為原本漂亮的冰藍色。
「很晚了,到我家住一晚吧。」
*
深夜,雲雀家。
喬特跟隨著阿諾德的腳步,進入這幢大得過分的日式平房,燈是暗的,唯有庭園風雅的石燭塔還燃著燭光,喬特脫下沾上了血的鞋子,赤腳緩步走進屋裡,阿諾德領著他往屋內更深處走,喬特卻注意到走廊的盡頭隱隱約約晃出了一個身影。
燈光猛然亮起。
站在盡頭的正是身穿和服的雲雀恭彌,他注視著阿諾德身後的喬特,冷冷瞇起了眼。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那黑髮少年不悅地質問,阿諾德滿不在乎地繼續向前走。
「當然是我帶他來的。」
「我們說好不把獵物帶進家裡來的。」
「不是獵物。」阿諾德淡淡地道,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擦拭手上的血跡,「是男朋友。」
雲雀恭彌明顯一愣。
「男朋友?」他問,阿諾德點點頭。
「我們兩個開始交往了。」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少年不滿地追問,「你是同性戀?」
「你說呢?」阿諾德勾起一抹邪佞的笑意,反問,「你也不見得知道十八區的任何事。」
雲雀恭彌蹙起了眉。
「——我最討厭你了。」
他低聲咒道,關掉了燈,轉身就走。
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喬特愣愣地望向阿諾德,那銀髮食屍鬼只是勾起一抹寵溺的微笑。
「他只是在鬧脾氣。」他淡然地解釋,拉開了紙門,「有時候得對他兇一點,否則我會被他管得沒有自由……進來,換衣服吧。」
喬特點點頭,跟隨阿諾德的腳步進入了房間,卻在開燈的瞬間就感到後悔——寬敞的房裡放了許多書櫃,架上同時堆滿了大量的書籍,還有一罐罐泡在福馬林裡的眼珠。
喬特捂著嘴,感到一陣噁心。
正脫下外套的阿諾德注意到了他的反應,回過頭。
「你不喜歡?」他問,「我不是說過我喜歡保存左眼嗎?」
「我知道……」喬特忍著強烈的噁心感,臉色鐵青地點點頭,「我只是沒想到你真能跟這些東西一起睡覺……」
「有什麼好奇怪的……」阿諾德低聲抱怨,從外套口袋裡又掏出幾顆眼珠,拿出抽屜裡的裝著福馬林的玻璃罐,將新得到的眼珠噗通放進去,鎖緊玻璃罐,將戰利品放到架上的空位。
喬特注視著他這一連串的舉動,始終是捂著嘴。
阿諾德側過頭來望著他。
「你很害怕嗎?」
他問,喬特猶豫了一會兒,點頭。
「為什麼?」阿諾德追問,「你覺得我會殺了你嗎?」
「我不是怕你。」喬特急忙辯解,「只是……那個、我有點怕血……」
「怕血?」阿諾德的目光轉為鄙夷,「你真的是食屍鬼嗎?」
「是啦、你明明知道我的狀況。」喬特紅著臉抱怨,阿諾德勾起了微笑。
他脫下一身染血的衣服,扔進洗衣籃中,赤裸著身子打開衣櫥,拿出兩套淺色的浴衣。
「先去洗個澡吧。」他說著,將浴衣扔給喬特,「今天我們不睡這間。」
喬特愣愣地抱著浴衣,看向穿上浴衣、轉身離去的阿諾德,知道那是戀人小小的體貼,忍不住勾起了微笑,試圖不再去注意架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眼珠。
然後,他終於注意到,自己身體的顫抖停止了。
*
考慮到澤田家康的成長背景,他不喜歡生肉和鮮血也是正常的。
他是個在關愛與和平之中長大的人,普通食屍鬼的狩獵就令他難以接受,何況雲雀家兄弟這樣追求樂趣的狩獵方式,喬特雖然是食屍鬼,卻是注定無法和他們走在一起的食屍鬼。
即使如此,阿諾德還是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了他。
或許戀愛使人盲目這句話終究說得有點道理,阿諾德在書店翻閱食譜的時候不禁這麼想著,向來只好生肉的他,如今卻因為喬特而想要學習料理。
就算做不出好吃的東西,至少也不讓喬特看到他進食時血淋淋的樣子。
阿諾德獨自盤算著,提著一袋超市買來的調味料返家,卻在與一個男人擦身而過時腳步頓了一下,他回過頭,喊住了那個男人,而那人緩慢地回過頭來,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怎麼樣,想找碴嗎?」那紅髮男人惡聲惡氣地道,「先說好,我可沒把你撞傷。」
阿諾德注視著那雙漂亮的紅色眼睛,愣住了。
人類竟然有紅眼。
比食屍鬼那危險可怖的赫眼要顯得深沉而漂亮多了。
阿諾德不禁看入了神,那人警覺地瞇起了眼。
「喂,你的袋子裡裝著什麼?」他粗聲問,不等阿諾德回答,一把奪過了那銀髮少年手裡的購物袋,打開,看見裡頭的調味料之後,他有些沒趣地啐了一聲,將袋子還給阿諾德,「沒事就不要一直盯著我看,真噁心。」
說完,男人轉身就走。
阿諾德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揚起一抹笑——今晚就拿那個男人當初次下廚的食材吧——他這麼想著,暗自記下了那男人的味道,轉身離開。
紅髮男人向前走了幾步,又顧慮地回過頭,看向那提著超市購物袋的銀髮少年。
有淡淡的福馬林味道。
「——怎麼了,G?」
低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紅髮男人瞇起了眼。
「里卡爾多,你看那個銀頭髮的小鬼怎麼樣?」
身後高大的黑髮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袋子裡裝了什麼。」
「洋蔥、大蒜、香料和醬油之類的調味料。」
「那就不可能了。」名為里卡爾多的黑髮男人低哼一聲,「照那個現場來判斷,『烏鴉』是徹頭徹尾的生食主義者。」
「別忘了十八區棘手的不只是『烏鴉』。」G不耐煩地道,從口袋裡掏出一支菸,點燃,「兩年前狩獵白鴿引起騷動的『鬼面兄弟』、來無影去無蹤的『阿修羅』,還有只對女人下手的『德古拉』和搭檔『狼人』,十八區只不過相對安定,實際上還是亂得可以。」
「能管理這麼多可怕的強者,十八區的首領肯定很強悍吧?」里卡爾多咧開一抹冷笑,「真想會會他們的首領,對我的『憤怒』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標靶了。」
「你才剛拿到庫因克,別太囂張了。」G吐了一口煙,拾起自己放在里卡爾多腳邊的大箱子,淡淡地道,「——走了,今天之內一定要掌握『烏鴉』的線索。」
兩個提著大箱子的男人繼續向前走,灰色大衣的衣襬迎風飄揚。
白鴿——世間的人們如此稱呼這類人。
他們是戰力足以與喰種匹敵的最強人類——喰種搜查官。
*
這一晚,空氣中充斥著奇怪的味道。
雲雀恭彌一踏進家門就想流淚,這是他從未聞過的味道,他循著那股強烈的味道走去,推開廚房的門,只見阿諾德正戴著防毒面具在切洋蔥。
「你在做什麼?」他捏著過於敏銳的鼻子冷冷地問,阿諾德回過頭來。
「做料理。」他淡然地陳述,「聽說這個炒過之後味道就不會那麼重了。」
「料理?你在模仿『美食家』嗎?」
「就只是試試看。」
「阿諾德,快住手……唔!」
最終還是受不了那刺激性的氣味,雲雀恭彌流著淚用力甩上門,跑著離開了。
阿諾德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而後望向身旁那堆積成小山的洋蔥末。
——事前準備做好了。
他淡淡地想著,放下了手中的菜刀。
接下來——該去料理主菜了。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腐屍味。
阿諾德獨自一人在高樓大廈之間跳躍著,逐漸接近那個有著赤紅色眼睛的男人的味道,同時也逐漸靠近了那股濃重的腐屍味,阿諾德猛然煞住腳步,從三樓的公寓樓頂一躍而下,有如貓一般輕巧落地,在小巷的盡頭躺著一具發臭的屍體,上頭還有幾隻蒼蠅飛舞。
這裡並不是食屍鬼的「喰場」。
阿諾德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朝那屍體照去,蟲蠅在腐屍身上飄來爬去,底下並沒有血跡,在這樣的鬧區,若是死在現場,不可能沒發現這股屍臭,屍體可能是故意被搬運來這裡的,阿諾德轉身向後查看是否有接近的人,卻聞到了那個紅髮男人的氣味。
那個人是犯罪者嗎?
他自問,若是如此,身為十八區秩序維持者雲雀恭彌的哥哥,他不能坐視不管。
阿諾德轉身就要離去,卻頓住了腳步,他猶豫了一會兒,回過頭,手電筒的燈光照向那屍體的雙眼,雖然已經腐爛,卻是漂亮的金色。
就像喬特的眼睛那樣漂亮。
阿諾德緩緩走過去,彎下身,情不自禁地朝那金色的眼珠伸出手。
停在半空中的手頓住了,阿諾德瞪大了眼。
——是隱形眼鏡。
在意識到這點的瞬間他立即向側跳開,從後方突刺而來的鱗赫在他原本所蹲的位置開出一個大洞,連同那具腐爛的屍體一起擊飛,阿諾德藉著煙塵躲避的瞬間回過頭,血紅色的赫眼一睜,冰晶狀的羽赫自身後展開,及時撲翅躲過了緊接而來的三道攻擊,那銀髮少年在半空中翻了個身,朝發出攻擊的方向束起羽翼,冰晶有如機關槍子彈般快速射出,濺起的更多煙塵卻在剎那間被赤紅色的鱗赫給揮散。
站在眼前的,正是早上遇見的那個紅髮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個提著箱子的黑髮青年。
——白鴿。
在意識到這點的瞬間,阿諾德的臉色泛成了慘白。
「果然……你就是『烏鴉』吧?」那紅色的觸爪收回紅髮男人箱子的四周,那男人向著牆壁捻熄了菸,冷聲道,「你買那些調味料是做什麼?我可不記得你愛吃熟食了。」
「……那不過是我的個人興趣罷了。」阿諾德咬緊蒼白的下唇,「還有,我也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有了『烏鴉』的稱號。」
「編號18281,捕食的喜好是眼睛,就算不殺死獵物,也一定會挖走雙眼,我們稱他為『啄眼的烏鴉』。」那紅髮男人一字一句緩慢地說著,紅褐色的眼眸綻出一股銳利的光芒,「你的捕食行為實在太囂張了,今天就讓你死在這裡——!」
「他的赫子很罕見,是珍貴的材料,別破壞了!」一旁的黑髮男人囑咐道,按開箱子的開關,一把宛若長槍一般的黑色曲狀庫因克隨即迸出,被壯碩的男人緊握在手中。
阿諾德向後退了一步,眼神飄向搜查官身後的出口。
——不能讓他們回去。
既然已經被看到了長相,為了守住他的羈絆,不能讓這兩人活著回去。
冰色的羽翼再度展開,阿諾德跨開了腳步,嘴角咧開一抹冷冷的笑靨。
「我正想去找你,沒想到自己送上門了,白鴿。」阿諾德優雅地微笑起來,冰色的羽翼向前束起,羽翼銳利的尖端散發出強烈的攻擊性,「你漂亮的紅色眼睛——我就收下了。」
*
空氣中有血腥味。
混雜著一股異樣的腐屍味。
剛被洋蔥刺激過,雲雀恭彌的嗅覺比平時弱了不少,但阿諾德的味道他至少還能分辨出來。夜晚的天空遠處響著悶雷,約是要下雨的前兆,雲雀帶上拐子匆匆出了門。
阿諾德流血了。
在屬於他的地盤傷害屬於他的東西,這對雲雀恭彌而言是不可原諒的大罪。
會是澤田家康做的好事嗎?雲雀想著,雙頰不禁泛起了淺紅,他咬牙,戀人之間玩什麼變態流血的遊戲他是不清楚,但無論是誰,只要讓阿諾德流血,他就非把對方咬殺致死不可。
黑髮少年在夜晚的大街上奔跑著,突然煞住了腳步。
封路。
他愣愣地望著被封鎖線圍起的一條街道,瞇起眼。
沒有他的允許,為什麼能在十八區封路?有這樣的權限只有—--
答案呼之欲出,雲雀恭彌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他躍過高高的封鎖線,朝著無人陰暗的街道直奔而去。
*
鮮血濺灑了一地。
G按著染血的手臂,抓著庫因克退到後方,改由持尾赫庫因克的里卡爾多上前攻擊。
那個銀髮少年的身手太靈活了。
無論怎麼攻擊,最多只能給他造成一點擦傷,再加上昨晚剛發生「烏鴉」的捕食事件,這頭食屍鬼剛飽餐一頓,痊癒速度快得驚人,接連不斷的輕傷總是在一瞬之間就痊癒,庫因克的攻擊根本無法削弱他的速度。
但羽赫的缺點就是耐久力不夠。
雖無法一擊斃命,只要兩個人輪番攻擊,遲早會讓「烏鴉」耗盡體力。
G咬牙,抬手猛然擋下那朝自己飛來的冰晶。
他向後踉蹌幾步,跌坐在地。
「G!」
「我沒事!」他朝前方奮戰的部下吼道,「別讓那傢伙還有餘力攻擊!」
里卡爾多嘖了一聲,再次揮舞手中有如黑蛇似的庫因克,阿諾德縱身躍起,沿著牆面奔跑躲閃攻擊,牆壁在接二連三的攻擊下逐漸崩毀,碎石和煙塵激起,那銀髮少年縱身一躍,羽赫再次放射出雹狀的晶體,里卡爾多雖及時向後躲避,肩膀還是被狠狠刺中一發,他慘叫出聲。
「里卡爾多!」G嘶吼著,舉起庫因克衝上前。
煙塵之中衝出了一個身影。
就彷彿躍出的貓一般輕盈,紅髮男人一時反應不及,肩膀被踩了一下,他嘖聲向上揮出庫因克,珊瑚一般赤紅的鱗赫緊緊攀住了那食屍鬼的腳跟,在短暫的一剎那,他們四目相接。
G清楚看見,空中的銀髮少年的臉上,浮現了一抹自信的輕笑。
羽赫再次豎起的瞬間,G產生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他用力一扯,卻為時已晚。
冰雹齊下。
庫因克將少年的右腳連同鞋子和褲管一起扯下,鮮血噴竄出來,卻沒聽見那少年喊過一聲疼,他俐落地翻身以雙手落地,接二連三落下的大量冰晶在他與白鴿之間構築一道高聳的冰牆,阿諾德向後再一翻,單腳著地,他從口袋裡抽出了手銬。
「這樣——你們的出路就被封死了。」他淡淡地微笑著,銀色的手銬外圍彈出了尖刺,「我要銬殺你們——」
「阿諾德!」
突如其來的呼喊讓銀髮少年瞪大了眼。
他在搜查官的視線被吸引過去之前甩開身上的風衣,遮擋住那兩人的視線,翅翼尖峰一轉,冰晶向下打出大量的煙塵,趁著搜查官視線被模糊的短暫一瞬,他用風衣蓋住身後的來者,抱著來人展開翅翼衝出矮巷,一個箭步飛躍上樓頂,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之中。
當搜查官以庫因克擊破冰牆,揮散煙霧之時,封鎖的街道上早已空無一人。
「可惡!」G低聲咒道,抓緊了手中那被他撕扯下的血淋淋的腳掌,「——快追!」
*
大雨傾盆而下。
在路上流下的血跡被雨水沖刷而去,阿諾德喘著氣,在雲雀恭彌的攙扶下回到了屬於他們的和式宅邸,他躺在木製地板上,被扯斷的右腳還在緩慢再生,雲雀冷冷瞪視著他,甩下了蓋在自己頭上濕淋淋的風衣,扔到阿諾德身上。
「為什麼逃走了!」他低吼質問,「既然知道那是白鴿,就更該殺死他們才對!」
「我只是……怕你的長相被看到,稍微著急了。」阿諾德喘著氣,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抱歉,恭彌。」
那黑髮少年沒有說什麼,握緊了拳頭。
他緊咬著下唇,沉默了許久,水珠沿著他的臉頰滴落,看起來像是在哭泣。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阿諾德淡淡地說著,坐起身,撫上他已再生完成的右腳,「我去收拾行李,今天晚上就離開……還有,如果你能幫我轉交信給喬特……」
「——你不需要離開這裡。」
黑髮少年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
阿諾德緩緩地抬頭望向他,瞇起了冰藍色的眼眸。
「恭彌,別做傻事。」
「只要殺了那兩個白鴿就行了吧?」那黑髮少年倨傲地下令,「我是十八區的統治者,沒有我的允許,你也別想離開。」
聞言,阿諾德不悅地蹙起眉,抬手撫上了額:「對手可是兩個白鴿……」
「我已經受夠你的保護了,阿諾德。」打斷兄長的勸戒,雲雀冷眼俯視著底下的銀髮少年,灰藍色的眸子裡卻溢出了些許的動搖,「我已經夠強了,就是這樣你才讓我統治十八區的,不是嗎?」
阿諾德沒有說話,只是斂下了睫。
那黑髮少年不耐煩地吁了口氣,脫下溼答答的皮鞋和白襪,踏上木製地板。
「這次輪到我保護你了。」雲雀輕聲地說著,跨過阿諾德的手臂走向室內,回眸,灰藍色的眼眸散發出堅定而傲慢的光采,「我是首領,這件事我說了算。」
說完,他慢步拐過轉角,低沉的腳步咚咚咚地踏過走廊。
阿諾德聆聽著弟弟的腳步聲遠去,嘴角勾起一抹放心的微笑。
「你也長大了呢,恭彌……」
他喃喃地說著,閉上了眼睛。
*
這天早晨起了霧。
或許因為這樣陰沉的天氣,澤田綱吉多賴床了十五分鐘,而後用衝刺的奔出家門,正還埋怨著為什麼哥哥沒有把自己叫醒,他就迎頭撞上了在家門口等待的人。
抬起頭看見對方的長相後,澤田綱吉嚇得連連後退。
那是雲雀恭彌。
「澤田家康在哪裡?」他劈頭就問,澤田綱吉搖搖頭。
「他……那個、一早就出門了,不清楚。」他支支吾吾地說著,低下頭盡可能迴避那雙犀利的眼睛,怯怯地問,「學長……找我哥……有什麼事嗎?」
「他去哪裡了?」雲雀反問道。
「呃……我想應該是學校?」
「跟我過來。」抓住澤田綱吉的手轉身就走,雲雀恭彌冷冷地道,「我已經幫你請好公假了,我有話要跟你和澤田家康談。」
「公假?等、等等啊……」
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澤田綱吉被迫踉踉蹌蹌地跟在風紀委員長身後,手腕被那隻纖細卻有力的手捏得發疼。
學長好像很生氣……
澤田綱吉想著,告訴自己,今天還是識相點得好。
澤田家康今天沒有到學校。
雲雀恭彌以弟弟犯下滔天大錯,必須有哥哥陪同處理這樣的理由,以並盛中學風紀委員長的身分進入了並盛高中的校園內,卻只得到了這樣的結果,喬特的同學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就連手機也打不通,導師也只說,今天早上接到了澤田家康的一通語音留言,說是有急事必須請假,口氣似乎很急,可能是家裡發生了大事。
澤田綱吉和雲雀恭彌兩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思索著澤田家康可能的去處,澤田綱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雲雀恭彌不悅的表情,縮著身子害怕地祈禱著能夠快點回家,卻在聽見身旁黑髮少年一聲淺淺的嘆息後,他稍稍愣了一下。
雲雀恭彌的眉宇之間,隱約散發出一股焦慮。
「請問……我哥哥他怎麼了嗎?」澤田綱吉試探性地問,被雲雀冷瞪了一眼,他嚇得臉色蒼白,急忙改口道,「不是……那個、請、請當我沒問!」
「——你知道他和阿諾德在交往嗎?」
雲雀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澤田綱吉微微一愣。
「诶……?是的。」他老實回答,「大概是一個星期前開始……」
察覺到雲雀恭彌更加兇狠的眼神,澤田綱吉乖乖閉上了嘴。
那黑髮少年慢慢收回了視線,仰頭望向灰暗的天空,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對身旁渾身不自在的澤田綱吉慢條斯理地開了口:「……阿諾德被盯上了。」
澤田綱吉愣了愣。
「被盯上?」他問,「什麼意思……呃、當我沒問。」
收到雲雀冷冷的睨視,澤田綱吉乖乖吞回了疑問。
「對方找上澤田家康也是遲早的事。」雲雀冷漠地道,瞇起了那犀利的灰藍色眼眸,「要是被找到,阿諾德不是死,就是必須離開十八區。」
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澤田綱吉愣愣地瞪大了眼。
意思是,盯上阿諾德的人——是CCG嗎?
「你要看好澤田家康,不能讓他洩出阿諾德的行蹤和身分,對任何人都不行。」他命令道,起身站到澤田綱吉面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那長椅上的褐髮少年,「要是我失去了阿諾德,我就殺了澤田家康——明白了嗎?」
澤田綱吉的臉色刷成了慘綠。
他恐懼的本能驅使他想要點頭,然而理性又令他無法苟同這樣的做法,澤田綱吉感到自己的頸子將在半空中,他看見雲雀恭彌那雙灰藍色的眼眸逐漸轉為可怕的赤紅。
——你瞧,食屍鬼和人類也能成為好朋友的,不是嗎?
喬特的聲音赫然在腦海中響起。
勇氣突然之間從心底竄了上來,澤田綱吉抬起頭,毫不畏懼地正視那雙血紅的赫眼,看見雲雀恭彌稍稍愣住的樣子,他突然覺得,食屍鬼其實也沒有多可怕。
就像,他從來沒有畏懼過澤田家康。
褐髮少年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
「哥哥是不會背叛阿諾德先生的!」仰頭住視著那雙紅眼,他堅定地道,「我相信他。」
「哇哦,誰知道呢?」雲雀咧開一抹笑,冷聲反問,「我不相信他。」
「——那就請相信我吧,雲雀學長。」
那褐髮少年率直的話語讓黑髮的喰種一愣。
他望向那雙明亮的褐色眼眸,當中似乎有什麼純粹的情感,在剎那間吸引住了他。
「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哥哥絕對不會出賣朋友,我也不會。」澤田綱吉沉穩而溫柔地說著,露出了淺淺的溫暖的微笑,「所以,需要幫助的話,請儘管向我們開口吧,學長。」
微風拂過。
一線陽光穿透了厚重的烏雲,那樣恰好地灑落在澤田綱吉的身上,那褐髮少年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笑靨看起來是那樣的溫暖耀眼。
雲雀恭彌愣愣地看著他,感到自己的喉嚨被堵死了,赤紅的赫眼緩緩化為原本的灰藍色,他斂下了睫,卻無法將目光從澤田綱吉身上移開。
他被深深吸引著。
被一個人類的笑容。
*
「——你這不是好端端的沒事嗎?」
拉開紙門,看見銀髮少年躺在榻榻米上看書的剎那,喬特忍不住罵道。
而阿諾德只是慢條斯理地放下書,揚起一抹調皮的微笑。
「因為,我不說我受重傷的話,你也不會翹課來見我吧?」
「那是當然的!不過我還是有好好請假。」喬特不耐煩地道,卻還是反手帶上了門,走進房內,在阿諾德的身旁坐下來,「那,你找我來是為了什麼?」
「我的腳受傷了喔。」阿諾德理直氣壯地說著,舉起自己看起來毫髮無損的右腳,「昨天晚上,被大卡車輾過去,腳踝以下都被輾爛了。」
「少騙人了,明明一點事也沒有。」
「我沒有騙你。」阿諾德露出淺淺的笑意,從後方欺上喬特的背部,雙臂環住了喬特的腰,下顎輕靠在那金髮少年的肩窩,「就是因為痛,才會大半夜打電話叫你來啊。」
喬特望著那雙邪魅的冰藍色眼眸,嘆了口氣。
「讓我看看。」他道,阿諾德輕笑起來,在他的頰上親了一口,察覺到自己被耍了,喬特漲紅了臉,「阿諾德!你實在是……」
話未說完,雙唇便被銀髮少年柔軟的吻堵住。
從未見過阿諾德如此主動,喬特心裡感覺到有些異樣,他被按倒在榻榻米上,任由阿諾德親吻著自己,喬特斂下了睫,胸口沒來由地湧上一股悲傷的情緒。
他伸出手,按住了阿諾德的後腦,手指伸進那柔軟的銀髮之中。
「發生了什麼事,對吧?」
阿諾德睜開了眼睛。
他趴伏在喬特的胸前,點點頭。
「是不能告訴我的事嗎?」
那銀髮人兒沒有回話,喬特嘆了口氣。
或許目前的沉默是最好的,他輕輕撫弄著阿諾德的髮,閉上雙眼,身上的銀髮少年坐起了身,冰藍色的眼眸微微斂下,銀色的羽睫輕眨。
「你要學著怎麼吃生肉,喬特。」他淡淡地說著,伸手撫上喬特的側臉,「你是食屍鬼,要是怕血怕屍體,你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能養我了,是嗎?」喬特輕聲反問,阿諾德微笑起來。
笑裡含著一股悲傷,喬特愣愣地睜大了眼,而後,他沉重而了然地點頭。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他柔聲說著,抬手環住了阿諾德那纖細的腰,「只是要記得,你隨時可以來找我幫忙。」
「哦?就算說謊你也會來嗎?」
「就算說謊也會來。」
望著那雙真誠的金紅色眼眸,阿諾德微笑起來,閉上雙眼。
「好想咬一口啊……你漂亮的眼睛。」
他喃喃地說著,俯身親吻喬特的額頭。
*
「烏鴉」的後續搜查開始有了線索。
按搜查官口述的肖像畫公布在CCG網站通緝頁面之後,並盛高中有人舉報,說經常在校門口看見過這個人,獲得情報的搜查官與校方溝通後,得到了那個食屍鬼關係者的情報,說是校園裡出名的「虛弱貴公子」,叫作澤田家康。
看著名為澤田家康的學生的照片,G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這個學生很有可能也是喰種。」
站在一旁的里卡爾多開口道,G將照片收進了口袋裡。
「不,他不是。」他肯定地道,里卡爾多狐疑地望向他。
「你認識他?」
「雖然年齡不太相近,好歹也是一起長大的。」G淡淡地說著,邁步走過學校走廊,「我手上有他的RC細胞檢測值,他不是喰種。」
「哦?」里卡爾多不以為然地冷哼,「那為什麼能和『烏鴉』待在一起那麼久?」
「應該是作為獵物被盯上了吧。」G聳了個肩,走下樓梯時赫然頓下了腳步,他回頭,望向身後的里卡爾多,低聲下令,「我單獨去和澤田家康談,你在街上繼續搜索『烏鴉』。」
聞言,里卡爾多不悅地蹙起眉,啐了一聲。
「聽著,就算發現了『烏鴉』,也不要輕舉妄動。」雖然看出對方的不滿,G只是蹙了下眉,「那傢伙很強,一對一是打不過他的……明白了嗎?里卡爾多一等。」
那黑髮青年不悅地抬眉,明白那是上級對下級發出的命令,卻沒有作聲,只是抬手心不在焉地比了個敬禮的手勢,G嘆了口氣,嘆息中多少含有對部下的貶抑,里卡爾多聽出來了,卻裝作沒聽見,自從組成搭檔以來,他們兩人一直沒有什麼默契。
里卡爾多是個追求強者的人。
或許比起搜查官,他內心一直更渴望能成為食屍鬼,對他而言,奪取庫因克比追查喰種本身更為重要,只要拿起庫因克,弱小如人類也能殘殺強大的食屍鬼,庫因克是力量的表徵。
但是G從不這麼想。
他是個凡事追求正義,太過死板的搜查官,比起取得赫子製作庫因克,他更希望能在食屍鬼露出赫子前就予以制裁,這點總讓里卡爾多相當看不慣。
「烏鴉」的羽赫非常漂亮。
與其說是烏鴉,不如說是冰鳥,那子彈一般釋放而出的清藍結晶體就有若冰晶一般美麗,倘若製作成庫因克握在手中,受到馴養的冰鳥肯定更加美麗動人。
里卡爾多心裡不斷盤算著,在街道上目送G開車離去,他握著箱子的手又收緊了一點,一向冷峻的臉龐上難得浮現了一抹志在必得的淺淺笑意。
這是個好機會。
——要搶在G之前捉到烏鴉。
陰雨綿綿不停。
里卡爾多在大街小巷穿梭,在每一個發生過捕食事件的喰場仔細尋找,若遇到其他的食屍鬼就順手剿滅,「烏鴉」有一頭很漂亮的銀髮,理當很顯眼,里卡爾多在穿越一處廢工地時,赫然瞥見了一個銀髮人影飛快地奔過了轉角。
青年抓緊了手提箱,快步追過去。
人影鑽進了未完成的廢棄建築之中。
里卡爾多必須彎身才能進入那個被堆積的鋼架堵住的窄縫,按昨天「烏鴉」的身型來看,應該不太可能這麼快就鑽進這個窄縫才對,還正狐疑著是什麼原因,前方就傳來的腳步聲,里卡爾多按開箱子的開關,俐落地抓住庫因克手柄,他屏氣凝神,那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跫音卻消失了。
里卡爾多緊抓著庫因克,緩緩地向前走。
——轟隆!
金屬與金屬沉重碰撞的聲響迴盪在廢建築之中有如爆炸一般,里卡爾多回頭,只見方才自己進來的窄縫已經完全倒塌消失,他臉色一僵,咬牙。
這怎麼看都像是—--
「歡迎你,白鴿。」
驀然響起的嗓音讓里卡爾多回過頭。
在他前方佇立著的是一個身型比「烏鴉」稍微嬌小的人影,他戴著連身帽,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孔,但隱約能看到幾綹銀髮,臉型輪廓也與「烏鴉」極為相似。
「是烏鴉嗎?」里卡爾多用那低沉的嗓音試探,「你昨天難道是穿了增高鞋嗎?」
「哇哦,果然是你啊……昨天讓阿諾德流了血的傢伙。」
那人兒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摘下了連身帽,纖細卻骨感的手連同銀色的假髮一同摘下,少年抬起了頭,里卡爾多全然愣住了。
——鬼面。
「你是……!」向後跨出馬步成備戰姿勢,里卡爾多咬牙,他不可能認錯這張通緝單上一再被傳閱的面具模樣,里卡爾多一面緊盯著前方戴著鬼面的少年,一面開始搜索附近是否有埋伏在他處的人影。
鬼面般若。
兩年前,因一連串搜查官攻擊事件,而在十八區聲名大噪的「鬼面兄弟」之弟。
「……原來如此,是特地為了狩獵白鴿,才把我引到這裡來嗎?」
「我不喜歡你的誤會,白鴿。」那少年緩慢地道,一雙尖刺狀的紫色羽翼自背後破出,緩緩展開,那柔軟的嗓音低冷而危險,「我只是——替兄弟來討昨晚那隻右腳的債罷了。」
「什麼……!」里卡爾多震驚地瞪大了眼,看著逐步朝自己逼近的少年,他壓低了身子,咬牙,眼神逐漸恢復了鎮靜,冷哼一聲,「是這樣啊……這還真是得到了珍貴的情報……」
「原來『烏鴉』——就是『鬼面撒旦』!」
*
鋼架倒塌的巨響震盪著空氣。
鬼面般若輕盈地落在牆上,那雙美麗而危險的針翼平展而開,嗜血的紅色眼眸注視著眼前氣喘吁吁、滿身是血的白鴿,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了微笑。
「你,很能撐嘛。」鬼面淡淡地道,「有被我咬殺的價值。」
里卡爾多沒有回話,只是咬緊了牙關。
食屍鬼和人類的體力相差太多了。
雖然看起來似乎還只是個孩子,但「鬼面兄弟」在兩年前的狩獵中,曾經一次性屠殺了十餘名持有庫因克的白鴿,雖然赫子是羽赫,但持久力和力量卻是絕對的。里卡爾多看了一眼滿是針刺的地面,鮮血滑落他的額角,在這樣下去,連揮舞庫因克的立足點都會被剝奪。
要在這場對決中獲得勝利,非得利用場地不可。
男人的視線吊在上方的鋼架。
「吶,我們繼續吧——」
鬼面柔軟的嗓音赫然被打斷。
里卡爾多用力擲出了手中的長槍,那少年視線向上的剎那,里卡爾多拔起地上的紫色針刺結晶朝他衝來,少年咧開一抹笑,側身閃過飛擲而來的針刺,羽赫一撲,他的身體輕盈而敏捷地飛起,又接連閃過幾發投擲而來的針刺,他的視線追著巨響從上方傳來,他赫然抬起頭,瞪大了眼,肩膀在此時被前方紫晶針刺中,少年卻沒有反擊的時間,他向旁一撲,上方巨大的鋼架被里卡爾多擲上去的庫因克擊中,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碰碰連著幾聲巨響彷彿連耳膜都要震破,巨大的煙塵激起,少年狼狽地翻了幾圈,摀著嘴站起身,拔出卡在肩膀上的針刺,鮮血濺了出來,他咬牙,抬起頭,卻已不見白鴿的身影。
是逃走了?
雲雀恭彌環視灰塵瀰漫的四周,不只視線,連嗅覺都暫時被封鎖了,方才鋼架落下的巨響又令他聽覺暫時麻痺,雲雀咬緊下唇,試著從煙塵中找出一點陰影。
——咻!
什麼東西劃破空氣的聲響。
察覺到風壓的雲雀恭彌猛然回頭,卻遲了一步,黑色的庫因克從後方直衝而來,穿破了他的腹部,一股腥甜自喉中湧上,身體因承受不了那樣強大的力道而雙腳離地,庫因克直直刺入了後方的鋼柱,背後的雙翅抽搐幾下,垂了下來。
像一只被釘死在牆上的雀。
鬼面般若虛弱地咳了幾聲,緊緊抓住那穿破自己腹部的庫因克鋼,煙幕逐漸散去,他看見了白鴿那雙漆黑的眼,那伸長的大手遮蔽了他的視線。
面具被摘了下來。
恐怖的鬼面之下,是一張清秀而慘白的臉。
他長得與「烏鴉」極為相似,一張端正而漂亮的臉蛋讓人無法連想到食屍鬼,然而那一雙血紅的赫眼卻仍兇狠地瞪視著眼前的白鴿,他大口喘著氣,鮮血和著唾液不斷從嘴角流下,里卡爾多注視著他,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瞪大了雙眼。
「你是……雲雀議員的兒子……!」那白鴿的臉色泛得慘白,握著庫因克的手又更用力了些,「是嗎……那麼說,生下你們『鬼面兄弟』的議員——也是食屍鬼嗎!」
「是又怎麼樣?反正人都死了。」少年用那染血的唇泛起一抹憎恨的笑意,「兩年前秘密處理掉他的——不就是你們白鴿嗎!」
羽赫的尖刺豎起。
察覺到危險的里卡爾多立即向後跳開,銳利的紫色晶刺宛若子彈般向前胡亂掃射,一度平息下來的煙塵又再度激起,建築因猛烈的攻擊而震盪起來,雲雀恭彌喘著氣,向後使出肘擊,鋼柱在他一次次的重擊下逐漸彎曲,建築物震盪得更加厲害,鋼柱歪扭得厲害,變形的結構壓斷了庫因克鋼,雲雀恭彌也終於得以脫逃而出。
他劇烈地喘著氣,雙手用力抽出嵌在自己腹內的庫因克,大量鮮血噴濺而出,他虛弱地踉蹌了幾步,跪倒在震盪的地面。
碎石和煙塵不斷從上方落下。
建築物要倒塌了,雲雀緊咬下唇,緊按住慢慢癒合的腹部,赫子慢慢收回了體內,要是不快點離開這裡,被建築壓死也不是不無可能,他撐著地面,試圖站起身,瘦小的身軀卻在此時被一把抱起。
雲雀恭彌瞪大了眼。
抱住他的正是那個高頭大馬的白鴿。
「這是做什麼!」
「吵死了!要是現在讓你死在這裡,拿不到庫因克的話、困擾的可是我!」里卡爾多名正言順地低吼,「反正都要殺!救了你之後再殺也一樣!」
懷裡的少年不禁愣住了。
那白鴿抱著他衝出了搖搖欲墜的建築,時不時落下的碎水泥磚砸得他遍體鱗傷,他卻像是守護珍貴的東西一般,保護著懷裡瘦小的少年,不讓他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為什麼?
雲雀恭彌看著里卡爾多因拚命逃跑而從額上飛濺下的汗水,愣愣地想。
——為什麼一個白鴿會為了食屍鬼做到這種地步?
是因為庫因克嗎?如果如此,拿他當擋箭牌閃避碎水泥不是更為明智的選擇嗎?但是這保護他的方式,簡直就像父母在守護自己的孩子一般,彷彿這白鴿願意用性命去守護他。
伴隨著陣陣轟隆巨響,廢棄建築開始傾斜,里卡爾多一腳踩上窗緣,鋼筋刺穿了他的腳,他忍著痛咬牙,一躍,抱著雲雀恭彌跳出了窗外,建築也在此時倒塌,碎石與煙塵向上而衝,里卡爾多蜷起身子緊護著那瘦小的少年,排山倒海而來的瓦礫終將兩人埋沒。
*
天漸漸黑了。
G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聽到遠處傳來異樣的轟轟聲,抬起頭,猜想或許是悶雷,他又低下了頭,胸口這股悶煩的情感始終揮之不去。
他無法想像,喬特竟然會拒絕提供「烏鴉」的情報。
當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曾在澤田家開張的咖啡店打工過,那時,年紀還小的澤田家康很黏他,不同於總是害羞寡言的澤田綱吉,澤田家康從小就是個性格開朗而早熟的孩子,不用多久時間,他與喬特就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把喬特看得相當重要,因此,在他成為搜查官不久後,從澤田父母口中得知喬特是食屍鬼時,他曾經痛苦得無法自己。
但是,他最終仍是選擇了朋友。
他偽造了喬特的RC細胞證明書,為了不讓其他白鴿盯上他,他一路努力往上爬,成為十八區的負責者,他為喬特做了如此大的犧牲與付出。
當喬特說他願意成為CCG的實驗體時,G氣壞了,但不久後隨即想到,喬特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才這麼做,雖然還是很生氣,但心裡不免有些感動。
——『食屍鬼和人類也能成為朋友的!』
記得喬特總是對自己這麼說。
而他也這麼相信著,他會守護沒有狩獵能力的喬特,就算身為搜查官,他與喬特堅定的友情不會改變——在今天以前,G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而那個喬特,如今要離他遠去了。
就像認識了壞朋友,逐漸背離父母期望的孩子。
「可惡……!」G低咒了一聲,拳頭重重地搥上牆面,「那個『烏鴉』——!」
*
夕陽赤黃的光芒灑落在逐漸平息下來的瓦礫堆上。
一隻手猛然衝破了碎片,向血紅的天空竄出。
滿身是血的少年喘著氣,從瓦礫堆下慢慢爬出,他抬起滿是塵汙的手抹去額上流下的鮮血,回頭看向露出瓦礫外的一小搓黑髮,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他伸出手,撥開蓋在里卡爾多身上的染血的碎瓦片,聽見微弱的呼吸聲,他加快了速度,那高壯的白鴿似乎勉強還有一口氣,但當雲雀揮開里卡爾多背上的大水泥塊時,他愣住了。
那人類脆弱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壓爛了。
「喂。」雲雀斂下睫,低聲呼喚,「說要殺了我的約定怎麼了?」
「呼、呼……哼……!」氣若游絲的里卡爾多發出一聲虛弱的冷笑,「你走吧……我不會再追查你……還有……烏鴉了……」
「你也沒這個餘力了。」那少年平靜地道,斂下睫,「為什麼要救我?」
「你的父親……咳、呵……他……是我的……恩人……」
里卡爾多苦笑起來,閉上了眼睛,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呼吸也隨之越來越微弱。
「最後……遇上你……我……真是……」
最後那幾個字化為了氣音,雲雀恭彌並沒有聽清楚。
呼吸聲完全停止了。
雲雀靜靜地看著那死去的男人,額上流下的鮮血在眼眶積攢著,順著眼角流下,在頰上流下一道鮮紅的血痕,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地俯下身來,張口欲食那溫熱的新鮮屍體,牙齒咬上了那方才直到還緊護著他的壯碩手臂,他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力氣。
「真是愚蠢……」少年鬆了口,撐起殘破的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喃喃地說著,「反正都要死,乖乖讓我殺死不就好了嗎?」
他留下屍體,踩著碎石片緩慢離開了工地,卻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像是失去了什麼。
*
入夜之後開始飄雨。
鮮血的腥味才剛竄入嗅覺之中又被細雨洗去,阿諾德戴上假髮和墨鏡快步出了門,空氣中的血味讓他感到相當不安,那是弟弟雲雀恭彌、還有那天那個白鴿的鮮血味道。
街上四處有CCG的巡邏員。
阿諾德在拐入主要大街前停下了腳步,他提防地觀察了街上的情況,而後轉過身鑽入陰暗的小巷內,決定繞路而行。
想起雲雀恭彌昨晚說過的話語,他又不禁加快了腳步。
同一時間,滿身是血的雲雀恭彌在離坍塌廢墟不遠的無人死巷坐了下來。
被庫因克弄出的傷口沒那麼快痊癒。
他緊咬著牙,脫下連帽外套,撕扯成長條狀,用力捆緊自己還在淌血的腹部,打結,疼痛讓他的臉色有些慘白,雲雀仰起頭,望著飄雨的夜空,想起了方才的白鴿。
他張開了因冰冷而蒼白的唇,一會兒又緊閉起,少年搖搖頭,迫使自己不再去想那個慘死的男人,他斂下睫,落下的冰冷雨水似乎逐漸緩和了腹部的疼痛。
……只要睡一會兒就好了。
少年默默這樣說服自己,閉上了雙眼。
躂。
躂、躂。
腳步聲伴隨著濺響的水花傳入耳中。
雲雀恭彌睜開了雙眼,赫然出現在巷口的身影擋住了路燈昏暗的光芒,那罩著斗篷的高大身影一晃一晃地向他逼近,陰影下的面具也隨著接近而逐漸清晰,雲雀瞪大了雙眼。
——小熊。
「喔呀喔呀,這還真是……」與可愛面具不相符的邪魅嗓音傳來,「鼎鼎大名的『鬼面兄弟之般若』竟然落得這副下場……作為悲喜劇的高潮——不是再完美不過了嗎?」
認出那柔軟嗓音的主人,雲雀忿忿地咬牙。
「你來做什麼?」他冷冷地問,換來對方一陣調侃的輕笑。
「會問這種問題,你的腦袋也鈍了呢。雲雀恭彌。」說著,那人慢條斯理地摘下了臉上那可笑的面具,露出底下一張俊美的臉龐,「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麼想要你』這件事吧?」
他刻意在某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雲雀瞇起了眼。
「你這個敗類。」他咬牙切齒地道,對方又再次輕笑出聲。
「我就把這句話當作是……你對我的讚美了。」
背著光,斗篷下四隻漆黑的鱗赫從背後緩緩伸出,那人張開雙手,藍色的髮絲飄盪在夜風之中,映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細長,那模樣宛若就是——三頭六臂的「阿修羅」。
雲雀恭彌咬緊下唇,冷汗和著雨水滑落了臉龐。
*
細碎的呻吟從暗巷傳來,被滂沱的雨聲掩蓋而去。
雨越下越大,一時半刻似乎沒有要停止的跡象,天色已經完全暗下,阿諾德在屋頂上飛快奔走著,即使雨水模糊了嗅覺,他仍能嗅出雲雀恭彌的鮮血味道越來越濃烈。
水花濺起的異常節奏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抬起頭,望向前方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從那裡似乎傳出了快速奔走的腳步聲。
阿諾德飛奔過去,從屋頂上一躍而下,跳進了那條死巷裡。
落地的瞬間激起了血花。
阿諾德瞪大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正是氣若游絲的雲雀恭彌,他的右腿被扯斷,內臟被掏空,整個人倒臥在血泊之中,就連生滿尖刺的雙翅也被折下了一邊,阿諾德快步跑過去,察覺到腳步聲的雲雀恭彌立刻豎起了羽赫,不分青紅皂白發射紫彈,阿諾德張開羽赫擋下了那暴烈的攻擊,結晶刺得滿地都是,他聽見了雲雀細微的啜泣聲。
阿諾德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面。
「恭彌……」他喃喃地說著,瞳孔因震驚而放大「我的恭彌……」
「阿諾……德……」
認出那顫抖嗓音的主人,瀕死的黑髮少年緩慢抬起了頭。
他看著深愛兄長的臉龐,緊咬著泛血的下唇,淚水盈滿他的眼眶,他想開口,卻終於哭出了聲。那是自父親死後以來,阿諾德第一次看見他倔強而堅強的弟弟哭泣。
他朝他虛弱的少年爬過去,血水沾滿了他的手和腳,阿諾德心疼地抱起血泊之中的黑髮少年,撕咬開自己的袖子,將自己的胳膊湊到少年嘴邊。
少年灰藍色的眼眸在剎那間化為血紅的赫眼。
他張開口用力咬下阿諾德的胳膊,伴隨著筋肉撕扯而開的聲響,鮮血噴濺出來,雲雀恭彌含著淚一口一口咬下阿諾德的手臂,癱軟的雙手終於也有了點力氣,他抬起手攀住阿諾德的肩膀,狼狽地嗆咳了幾口,鮮血混著唾液流下,淚水才剛流出,又被雨水洗去。
「是誰做的……」阿諾德以顫抖的嗓音問,「告訴我……是誰做的……」
雲雀恭彌搖搖頭,沒有答話。
察覺到懷裡的黑髮人兒顫抖得厲害,阿諾德因動搖而瞪大的雙眼游移著。
「沒事了,恭彌……」他細聲說,抱緊了那一身是血、啃食著自己肩膀的少年,閉上了雙眼,「哥哥會保護你的,都已經沒事了……」
「哥……哥……」
那少年用虛軟而沙啞的嗓音低喃,阿諾德紅了眼眶。
環抱著少年的單臂更收緊了些,比起手臂被撕咬的痛楚,胸口傳來的疼痛要難受上數百倍,淚水滑落了眼角,阿諾德禁不住再一次低聲呼喚。
「恭彌、我的恭彌……」
*
駭人的捕食行動又開始了。
接連著幾天,十八區內頻繁傳出有喰種闖入住宅捕食的消息,受害者被殺害、帶走以後,兇手必然會留下兩顆眼睛,然而現場雖然遍地駭人血跡,卻沒有留下RC細胞分泌液,也難以斷定是否喰種所為,警方判斷,犯案者若不是愉快犯,就是不使用赫子捕食的食屍鬼。
G還沒能為里卡爾多的死好好哀悼,又因這一連串的殺人事件而忙得不可開交,沒能逮捕到烏鴉是他搜查官生涯中的一大失誤,G想,自己定會一生都為這個失誤後悔不已。
里卡爾多的死不是意外。
雖然他是被坍塌的廢棄建築給壓死的,但瓦礫殘骸清除後,在底下發現了他斷成兩截的庫因克、血跡、還有食屍鬼的RC細胞分泌液——里卡爾多是被食屍鬼殺死的。
正因為那天晚上他漏抓了烏鴉,正因為喬特不願意提供烏鴉的情報,才讓那囂張的食屍鬼一而再、再而三地殘殺人類,里卡爾多的死不僅他有責任,喬特也有責任。
而這一連串的殺人事件必然是烏鴉的捕食事件。
深夜裡,G頂著沉重的黑眼圈和煩躁的情緒翻閱事件報告時如此思索著。這不但是烏鴉所為,還是「烏鴉」對「白鴿」發出的戰帖,雖然里卡爾多的死亡現場中發現的分泌液並不屬於烏鴉,但那必然是跟烏鴉有著緊密關聯的人。
否則的話,烏鴉不會發出這麼憤怒的戰帖。
「可惡……!」
先是喬特,又是里卡爾多……
啪嚓一聲捏斷了手中的筆,G的臉色因怒火而扭曲。
「——我一定要殺了你!烏鴉!」
*
這是雲雀恭彌請假的第三天。
雖然最近捕食事件頻傳,澤田綱吉還是鼓起勇氣帶上慰問品去拜訪雲雀家,雖然邀請了哥哥一起去,但澤田家康最近自覺行動被白鴿監視著,寫了封信讓澤田綱吉轉交給阿諾德。
他在前往雲雀家的路上一直感到不安。
雖說澤田家康仍是堅持食屍鬼和人類能成為朋友,但是最近頻傳的捕食事件令人即使是白天走在路上都會害怕,街上時不時也會看到CCG的車輛,澤田綱吉知道自己總是有點被害妄想,雖然前幾天他已向雲雀恭彌坦白自己的意志,但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是那對食屍鬼兄弟,他不免還是會感到有些害怕。
雲雀學長……會不會是為了處理那些捕食事件才缺席的呢?
他這麼想著,突然又覺得有了點勇氣,澤田綱吉繼續向前邁步,卻在與一個陌生人擦身而過的瞬間,一股涼意直從脊髓竄上,澤田綱吉猛然煞住了步伐。
他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藍髮男人的背影。
察覺到了動靜,那人停下腳步,緩慢地回過了頭,血紅的右瞳映入澤田綱吉眼簾的瞬間那少年嚇了一大跳,頻頻後退,然而,那人只發出一陣輕笑,轉過身。
左眼是藍色的。
並不是赫眼。
澤田綱吉在意識到這點時稍稍放下心來,不僅如此,對方身上的制服是隔壁中學的。
「無緣無故盯著別人看,不覺得很失禮嗎?」
那藍髮男人慢條斯理地詢問,澤田綱吉不禁慌了手腳,他點點頭,小聲道了歉後快步轉過身,匆匆離開了藍髮男人的視線範圍。
他迷路了一陣子才找到雲雀宅。
那是一幢佔地相當廣的傳統日式平房,庭院的景觀也擺設得相當典雅好看,澤田綱吉按門鈴時不斷思索著要說什麼話讚美這座房子,卻在拉門打開的瞬間,他愣住了。
前來應門的是滿身是血的阿諾德。
澤田綱吉嚇得後退幾步,絆到石梯,整個人狼狽地跌坐在地。
那銀髮少年卻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睨著地上的他。
「我在忙。」阿諾德淡淡地說著,抬手用袖子擦去臉上的血跡,「你有事嗎?」
「那、那個……我是來……」澤田綱吉結結巴巴地道,「雲雀學長……還、還好嗎?」
阿諾德稍稍蹙起了眉:「恭彌不見外客。」
「是、是這樣啊……哈哈哈……」澤田綱吉撐著膝蓋站起身,乾笑著又向後退了幾步,「那、那我今天先告辭了……那個、這是我給雲雀學長的伴手禮……不、不介意的話……」
阿諾德接過了少年遞來的小禮物盒,搖了搖,聲音聽起來不像人類的食物,勉強能夠收下,他將禮物盒放在一旁的鞋櫃上方,轉身要進屋裡去,澤田綱吉又突然叫住了他。
「那、那個……」那褐髮少年怯怯地說,「這、這是哥哥要給你的信……」
阿諾德回過頭來,瞇起眼。
他的眼神似乎比方才還要更冷了,澤田綱吉不禁打了個寒顫,那銀髮少年伸出手從他手裡搶過了信,粗魯地拆開,視線飛快掃過上方一行行文字,而後,他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
就在澤田綱吉微愣的同時,阿諾德將手中的信撕成兩半。
他吃驚地張大了嘴,看著信紙撕裂成四片、八片、十六片,而後成為空中飛灑的碎紙屑。
「回去告訴喬特一件事。」
透過漫天飛舞紙片的間隙,他看見阿諾德那雙憤怒的冰藍色眼眸。
「人類與食屍鬼——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
澤田綱吉瞪大了雙眼。
「難道說……雲雀學長是被白鴿……」
他還來不及說完,阿諾德重重關上了門,阻絕了外頭澤田綱吉的聲音。
阿諾德鎖上了門,轉身脫下鞋子緩緩走回屋內,長長的走廊拖出一條條駭人的血痕,他踩過血泊時腳掌與地面發出噗茲噗茲的水聲,屋裡很安靜,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阿諾德拉開了門,看向房間的正中間,那蜷縮在血色被褥裡的黑髮少年。
經過多日的進食,被扯斷的腳和內臟都已經再生了,但雲雀恭彌還是不說一句話,總是瞪著灰藍色的空洞眼眸躲在被褥之中,偶爾下唇會被自己咬得流血。
他始終沒有說那是誰幹的。
阿諾德靜靜地看著他,斂下睫,握著門框的手用力了一些。
那些白鴿——不可原諒!
*
白鴿狩獵行動再次開始了。
在十八區行動的搜查官接連受到襲擊,最初是負責鬼面兄弟搜查行動的二組,在獲得情報前往並盛國中的路上全軍覆沒,緊接著,負責德古拉和狼人二人組,以及阿修羅搜查行動的搜查官也接連受害,比起像是有策略性的攻擊,更像是僅僅針對喰種搜查官進行無差別攻擊,據目擊者提供的情報,下手的似乎是戴著黑色鬼面的男人。
鬼面撒旦。
在兩年前第一次的白鴿狩獵行動中引起大騷動的鬼面兄弟之兄。
那次的行動也是和這次一樣,將搜查官引致角落,然後一人不剩全數殺害,由於當時現場幾乎沒留下什麼捕食液,局內也有謠傳可能只是普通的殺人狂所為。
就連負責追捕烏鴉的G,也被CCG告誡要謹慎提防鬼面撒旦,但正為了尋不著烏鴉下落而苦惱的G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人身安全,他鍥而不捨地進出彭哥列咖啡廳,為的就是從喬特口中逼問出烏鴉的下落,那性格溫和的金髮少年快被G頻繁的來訪給逼瘋了,他們雙方都不願意為了一個食屍鬼而毀壞彼此兄弟般的情誼,但他們也都知道,這事關係到正義。
不斷有人因為烏鴉而死去,喬特自己也很清楚。
不將烏鴉的位置通報給CCG,喬特也等同於是共犯。
如果阿諾德只是個人類,喬特很有可能就基於維護正義的立場說了,但阿諾德是個食屍鬼,喬特很清楚,自己要是說了,阿諾德絕對必死無疑,以殺戮來報復殺戮,這就是人類對待食屍鬼的方式。縱然知道阿諾德不斷在殺人,但要喬特害死阿諾德,他還是做不到。
他與G之間鬧得像是快要決裂了,他們大吵了一架,這一晚,G也氣沖沖地跑出了咖啡廳,但喬特知道,G明天還會過來,再與他重複同樣的對話。
「住手吧……」他透過玻璃窗看著樓下那紅髮男人憤怒的背影,痛苦地斂下了睫,喃喃地道,「阿諾德……住手吧……求你了……」
他低下頭,慢慢拉上了窗簾。
同一時刻,樓下的G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看向咖啡廳二樓那被拉緊的窗簾,嘆息。他自然是看得出喬特的痛苦,也知道要逼迫喬特在信義與正義之間做出決擇太過強人所難,但除了喬特之外,他並沒有掌握任何通向烏鴉的途徑。
「可惡……!只好再去看一次捕食現場了嗎……!」他抬手懊惱地拍了下腦袋,向前再度邁開步伐,「說到這個份上喬特還不肯透露,烏鴉跟他到底什麼關係啊……」
八成是喬特很重要的人吧。
那麼,若自己殺了烏鴉,他與喬特的友情也注定結束了,而這是G寧願失去搜查官這份工作,也不願見到的事,但為了那些死去的同胞,他也無法原諒自己放棄烏鴉的追查。
喬特與烏鴉,兩者之中,他必得擇一。
或許,這就和喬特所面臨的抉擇一樣困難吧。一旦有了這點認知後,G便開始檢討自己是否太過逼迫喬特,他走過深夜安靜的大街,猛然響起的慘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從巷子裡傳來的。
G抓緊手中的白箱,朝聲音的來源飛奔而去,伴隨著慘叫聲的是什麼金屬物擊中地面的聲響,那節奏快得像機關槍,G咬牙——他認得這個聲音。
在他來得及趕到以前,聲音完全靜止了。
從巷子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一個人影,他的身影被路燈照亮,G認出了那人,那是他的同事,他滿身是血,兩個眼窩都被掏空了,口中喃喃地唸著什麼,精神似乎瀕臨崩潰,G還來不及叫他的名字,從巷裡射出的冰晶貫穿了那人的身體。
他無力地向前倒下,死了。
G的腦袋在剎那間停止了思考。
就彷彿是本能一般,他按下箱子的開關,赤紅色的鱗赫庫因克彈射而出,G一把抓住,他深吸了口氣,憤怒排山倒海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的雙眼幾乎翻白。
「烏——鴉——!」
他咆哮。
聲音迴盪在漆黑而無人的大街上,路燈的閃爍就彷彿被撼搖了一般,而呼應他的怒吼,腳步聲慢慢的傳來,從巷子裡走出的那滿身是血的人影站在G的面前,摘下了臉上的鬼面。
「喲。」
那人冷冷說著,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他那頭柔軟的銀髮。
G感到自己握著庫因克的手因憤怒而顫抖。
「終於把你引來了,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那青年用冷酷的嗓音輕聲說著,冰晶一般的羽翼自背脊展開,「一直很想見你喔——白鴿。」
「這是我的台詞!」
他厲聲怒吼,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此時此刻,他的鮮血彷彿都因震怒而沸騰。
——我要殺了你。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彷彿是收到了他眼神傳來的訊息一般,食屍鬼露出了冷笑。
去死吧!
去死吧。
人類與食屍鬼同時在心裡默念,踏下了往前的步伐。
*
半夜三點。
失眠的澤田家康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連他自己都遏止不住,他想讓自己鎮定一點,下樓到廚房熱了牛奶,顫抖的手卻打破了杯子。
他在害怕。
但害怕著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喬特彎下身來擦拭地板時,杯子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看著從細小的傷口滲出的血珠,喬特蹙起眉,想起了那天滿身是血的阿諾德,還有幾小時前忿忿然離去的G。
「喬哥……?」
澤田綱吉疲倦的嗓音傳來,喬特回過頭,只見弟弟正穿著睡衣站在廚房門口。
「綱吉,抱歉……我把杯子打破了。」喬特勉強牽出一道微笑,將沾了牛奶和碎片的抹布放進流理臺,「吵醒你了嗎?不好意思……」
「沒事就好,我本來以為是小偷……」澤田綱吉揉揉眼睛,疲倦地說,「睡不著嗎?」
「啊啊……」喬特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坦白,「總覺得心裡有點不安。」
敏銳的弟弟似乎很快就查覺到了什麼,他斂下睫,眉宇間有股哀傷。
「是阿諾德先生的事嗎?」他問,走到喬特身邊,「其實……雲雀學長也有好一陣子沒來學校了。」
「他們那兩兄弟,總是令人擔心。」喬特想微笑附和,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澤田綱吉難過地注視著他,而喬特也查覺到了弟弟同情的視線。
他握緊了自己流血的手,深吸一口氣,呼出。
「我還是出門一下好了。」他抬起頭來,向澤田綱吉道,「替我向爸媽保密吧。」
「出門?」澤田綱吉稍稍一愣,「你要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散散心吧?」
「這麼晚了,要是遇到食屍鬼怎麼辦?」澤田綱吉焦心地問,喬特只淡淡一笑。
「我也是啊。」
澤田綱吉蹙起眉,似乎是不知道該從何處反駁,喬特理解弟弟只是為自己擔心,他經過澤田綱吉身邊時身手摸了摸那頭褐色的亂髮,少年抬起頭來望著他。
「……早點回來喔。」
澤田綱吉牽起一抹苦澀的微笑,如是說著。
喬特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到客廳去拿了外套就出門,澤田綱吉站在走廊上目送他離開,喬特關門前對他笑了笑,說了句沒有聲音的話,唇型像是在說別擔心,澤田綱吉點點頭,卻感到自己的眼眶泛紅。
他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要喬特留下來。
門碰的一聲被輕輕關上。
澤田綱吉摀住嘴,虛弱地彎下腰,哭出了聲。
——他與喬特不會再見了。
他突然有這種感覺。
*
烏鴉似乎本來就有傷在身。
剛剛與其他搜查官的戰鬥似乎讓他受到了損傷,縱然旁邊就有新鮮的屍體,G猛烈的攻擊卻完全沒讓他有進食的機會,比起上次交手,那紅髮的搜查官強大得多了。
失去的痛苦會化為復仇的憤怒,進而引爆人類足以比擬食屍鬼的強大力量。
這讓G蛻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對手。阿諾德咬緊下唇,不斷瞄準那以蛇行快速跑動的紅髮男人射出冰晶,但就彷彿是他的攻擊完全被預知了一般,那砲擊一般的冰晶一個也沒有打中,反而地上那些激起的沙塵模糊了視線,阿諾德嘖了一聲,紅色的鱗赫宛若飛蛇在剎那間突破煙霧直衝而來,他一個振翅躍離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庫因克深深插入牆面,開出一個大洞,下一個剎那又收回了G的手中。
那個鱗赫很麻煩。
阿諾德緊盯著那紅髮男人的動向,對方已經消耗體力有一段時間,卻不見他喘任何一聲氣,他的臉色始終是發黑的,不說話也可以查覺他深深的憤怒。
為什麼這麼強?
阿諾德咬緊下唇,冷汗自額角滑下,天就要亮了,他還沒有傷到這紅髮男人一分一毫,而自己再不進食,體力就要消耗殆盡了。
就算只是一條手臂……
他分神瞥向角落屍體的剎那,鱗赫抓準時機再次襲來,阿諾德向上一躍,卻因牽動腿上的疼痛而慢了一步,鱗赫在那短短的瞬間綑住了他的右腿。
「——抓到你了。」
那紅髮男人冷冷一笑,阿諾德霎時間湧上不好的預感,他即時抓緊那綑在自己腿上的紅色觸手,一股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道將他整個人用力甩出。
他重重落在地上,將地面打出一個大坑,下一個瞬間又被拖著甩上牆,過強的衝擊力道震擊他的腦袋,阿諾德痛得無法思考,雖然右腿沒被扯斷,骨頭卻摔斷了好幾根,鱗赫第三次將他舉向空中,阿諾德的羽赫在剎那間向四面八方放射冰晶,纏繞在自己右腿上的鱗赫也因此鬆開了,阿諾德勉強以蹲姿落地,他喘著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街道已經變得殘破不堪,柏油路面幾乎全毀,塵與煙佈滿了整個視野。
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阿諾德回頭的瞬間那紅髮男人向他揮下了庫因克,阿諾德側身閃過,咬牙,下一記鞭擊又直攻而來,那銀髮青年嘖了一聲,抬手以掌心接下了火辣辣的一鞭,他的手噴濺出鮮血,卻也因此得以握住那靈活的鱗赫。
「這次是我……抓到你了。」
他喘著氣,揚起一抹冷冽的微笑。
他轉身向後一抽,卻未料到那紅髮男人放手得如此乾脆,紅色鱗赫庫因克被遠遠向後拋去,脫離了喰種搜查官的掌握,阿諾德同時豎起羽赫向前後射出冰晶,向後放射的冰晶擊碎了庫因克,向前放射的冰晶卻那紅髮男人一個後翻閃過,那人類轉身逃走,身影遁入了沙塵之中,阿諾德咬牙,強烈的暈眩感卻讓他無法繼續追擊。
反正那個男人少了庫因克,也沒有其他攻擊手段。
改天再殺了他。
必須先進食才行。
屍體……屍體……
阿諾德一跛一跛地朝巷子走回去,在那陰暗狹窄的巷子裡躺著許多搜查官的屍體,阿諾德的身體因疼痛而便得遲緩,他緩緩彎下身,在他的食物前跪了下來。
空氣被什麼劃破的聲音。
阿諾德回頭的剎那,子彈一般的金色尖刺在剎那間刺穿了他的身體。
「什……麼……」
意識一片空白。
阿諾德看著從自己胸前穿出的金色針刺,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他緩緩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紅髮的搜查官,還有他手上的羽赫庫因克。
「你以為在你囂張的狩獵白鴿行動之後,上等搜查官還會只配備一把庫因克嗎?」那紅髮男人緩緩地道,高舉起手中的「翅膀」,「去死吧——烏鴉!」
就像抵擋神罰的罪人一般,食屍鬼伏下了身子。
宛若光芒一般的金色尖刺摜破了他的翅膀,刺穿了他的身軀,鮮血如湧泉一般噴濺而出,知覺已經疼痛到麻痺,食物就在眼前,他卻連撕扯送入嘴中的力氣都不再有,手臂被粗如鋼筋的金刺釘在地面,阿諾德那防護的堅硬羽赫逐漸維持不住,消失,於是那一剎那,金刺穿破了他的左胸。
攻擊停止了。
腳步聲傳來,踏入了血泊之中。
視線幾乎被鮮血染紅,阿諾德慢慢抬起眼,看著那居高臨下瞪視著自己的紅髮男人,天已經要亮了,稀微的晨光灑落在那人類的臉龐上,而阿諾德正位於陰影覆蓋的死角。
「你為什麼要狩獵白鴿?」那紅髮男人用憎恨的嗓音冷聲問,「說。」
「為什麼……呵……」他趴伏在地上,狼狽地吐出一串嘲笑的氣音,「因為……你手上……拿的……就是我、的……父親……」
那紅髮男人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
他看向手中的庫因克,又望向阿諾德,G的眼神突然變了,變得不再是純粹的厭惡與憎恨,他咬緊了蒼白的下唇,沒有說話,也不覺得自己能說什麼。
那紅髮男人緩緩站起身,舉起了手中的庫因克。
「抱歉。」他輕聲說,「我必須逮捕……」
尾音落下前的瞬間他突然回頭,火焰一般的鱗赫擦過他的臉頰,G愣住了。
「從那裡讓開,G……」
顫抖的聲音傳來,那紅髮男人瞪大了眼。
站在巷口的那個身影,是喬特。
他金紅色的雙眸化為了食屍鬼血紅的赫眼,而這也是G第一次看見喬特的赫子,四條鱗赫,在晨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彩,就像火焰一般,但相較之下,其主人的臉色卻很蒼白。
「喬特……」G握緊了手中的庫因克,咬牙,「你打算來硬的嗎?」
那金髮少年並沒有回話。
赫子緩緩收回了他的體內,喬特朝巷內邁開步伐,G的臉色越加蒼白,他不知道喬特是否有攻擊的打算,而與其動手傷害喬特,他寧願離開。
撲通一聲。
那金髮少年赫然在G的面前跪了下來,G瞪大了雙眼。
「喬……」
「——求求你,G……」喬特用顫抖而沙啞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把他……把他讓給我……好嗎……?」
G全然愣住了。
喬特的肩膀在顫抖,他的臉上佈滿了淚水,G從未見過那堅強的少年露出這副表情,他回頭看了一眼滿身針刺的阿諾德,又看向喬特,而後,他用顫抖的手俯上了額。
G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側身向旁讓開。
那少年哭著匍匐來到阿諾德的身旁,他的手掌和膝蓋全都沾滿了地面的鮮血,喬特輕輕捧起那銀髮人兒的頭,抱入自己懷中,奄奄一息的阿諾德抬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了嘲諷的微笑。
「哭得……真難看……」
他柔聲說,喬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淚水不斷滑落他的臉龐,他感到自己喉嚨哽死了,發不出聲,他試圖呼喚他的名字,卻只說出一段虛弱的氣音。
淚水滴上阿諾德的臉,那銀髮人兒使盡力氣,抬起插滿金針的顫抖的手,輕輕撫上了喬特的鬢髮,那金髮少年抬手覆上阿諾德沾滿腥紅的手背,更多的淚水湧出眼眶。
「阿、諾……」喬特用沙啞的嗓音痛苦地呼喚,「阿諾、德……」
「沒、辦法……養你……了……」阿諾德吃力地說著,一口鮮血溢出了他的嘴角,「要……學著……吃、生肉……啊……」
「這種時候……你在說些什麼啊……」注視著那銀髮人兒溫柔的神情,喬特流著淚,卻努力勾起了一抹難看的微笑,「傻瓜……」
他低下頭來,吻上那染滿鮮血的雙唇,阿諾德的手輕輕繞過喬特的肩膀,勾住那金髮少年的頸子,也在淺色的運動外套上留下血痕。他們的吻很輕,是顫抖的,帶著血腥味。
這是他們第三個吻,也是最後一個吻。
喬特輕輕離開了那冰冷的雙唇,阿諾德望著他的眼,勾起了美麗的淺笑。
「好……美……」他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輕聲低喃,拇指滑過喬特的眼角,沾上了鮮血的淚水順著那金髮少年臉頰的弧度滑下,阿諾德輕輕閉上了眼,「真……想、要……」
但是,直到最後,還是沒有得到。
那雙太陽一般的眼睛。
最後幾個字幾乎已聽不見,喬特靜靜地握著他的手,他看著阿諾德的胸膛逐漸停止了起伏,呼吸聲也消失了,而被他握在掌心的那隻纖細的手逐漸滑落。
日出的曙光灑落在他們兩人身上。
喬特的肩膀逐漸顫抖起來,他低下頭,輕輕靠上阿諾德的胸口,也不管那穿破愛人胸口的金刺劃破自己的皮膚,喬特抱緊了懷裡的屍體,張開口,卻痛苦得哭不出聲。
身後的G始終沉默地注視著他,想起方才兩人接吻的畫面,他斂下睫。
原來是戀人。
難怪喬特怎麼也不肯供出烏鴉的情報。
他看著那少年緊抱著屍體,身體一抽一抽地顫抖著,G感到了強烈的懊悔,他將庫因克收回箱內,慢慢朝巷外走去,知道自己再也沒資格站在喬特的眼前。
「……G。」
少年用嘶啞微弱的嗓音喚住了他。
G停下腳步,咬緊了下唇,回頭。
「喬特、我……」
道歉還未出口,喬特虛弱的嗓音打斷了他:「幫我……把風、好嗎?」
他的要求讓那紅髮男人一愣。
「你要做什麼?」
「我不要把他交給CCG……也不會……把他讓給其他食屍鬼……」喬特哽咽地說著,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原諒我吧……我愛著他。」
G一時沒弄明白喬特的意思,他看著那金髮少年將阿諾德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俯身親吻他的額,而後喬特合十了雙手,閉眼低頭祈禱,一股不好的預感赫然閃過G的腦海。
「喬特!難道你想……!」
肉體撕扯的聲響傳來。
G愣愣地瞪大雙眼,幾滴鮮血飛濺沾上他的側臉,筋被撕開的聲響清楚傳入耳中,而後是咀嚼的聲音,哽咽、嘔吐的聲音、吞嚥的聲音,G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震驚地看著喬特不停顫抖的背影,看著那染血的手指挖出了冰藍色的眼球,喬特的神情像是快要崩潰了,他仰起頭注視那冰藍色的瞳孔,送入嘴中,嚥下,喬特隨即摀住了嘴,像是差點要吐出來,但他忍住了,他趴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顫抖的細瘦的臂努力撐起了身體,他看向那銀髮人兒凹陷的染血的眼窩,嘴角努力勾起了微笑,喬特再次低下頭,靠上了阿諾德的額。
他低聲呼喚那人兒的名字,緩緩閉上了眼睛。
遍佈屍體的巷裡,紅髮男人安靜地獨自佇立著。
天已經全亮了,人群逐漸聚集。他的意識也逐漸被拉回現實。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澤田家康是個喰種」這項事實。在今天以前,或許他一直都下意識地認為,喬特是個人類。
他注視著那倒在殘破不堪的屍塊之中、失去了意識的金髮少年,斂下睫。
*
澤田家康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房間熟悉的床上,身上穿的是乾淨的睡衣,一點血跡也沒有留下,房間的一切維持著他出門前的模樣。
燈是關的,四周很安靜,他可以聽見父母寢室裡電視機的聲響從隔壁傳來,喬特緩緩坐起身,他抬起手來撫上自己的右眼窩,想起夢裡自己吞掉阿諾德眼睛的瞬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感到眼眶有些發疼。
但那只是夢而已。
喬特稍稍放下心來,側過身去拿自己的手機,點開,藍光屏幕照亮了他的臉龐,上頭顯示的時間卻是三天後的傍晚,喬特不禁愣住了,他的思緒翻成空白,也幾乎是同時,隔壁房間電視裡新聞主播的聲音隔牆清楚地傳進了喬特的耳中。
十八區的烏鴉死了。
新聞這麼播報著,喬特茫然地瞪大了雙眼。
那個以喜好食眼而聞名的「啄眼的烏鴉」,在三天前的凌晨死於十八區的小巷裡,據報,當時他襲擊了普通高中生澤田氏,即時趕到的搜查官小組合力制伏了烏鴉,卻因此被目前正在狩獵白鴿的「鬼面撒旦」給盯上,於是全軍覆沒了,生還的只有名為G的一等搜查官,而他沒能救回自己的同事,只勉強救回了那個被襲擊的高中生,同時,就連「烏鴉」也被「鬼面撒旦」肢解而食,現場只留下駭人的斑斑血跡。
阿諾德死了。
不管新聞報導了什麼,只有這件事情是能確認的,喬特抬起手,顫巍巍地摀住了臉,他睜大了眼睛,像是在思索,但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阿諾德真的死了。
但莫名的是,他感覺不到痛苦。
在經歷整整三天的昏睡過後,他竟覺得現在的心情很平靜。喬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他想起了阿諾德死去的那個地點,於是他掀開棉被,準備下床。
腳步聲傳來。
喬特的聽覺彷彿比過去要敏銳了數倍,他嗅到了人類的香味,那是他過去所無法分辨的,門板被緩緩推開,澤田綱吉端著咖啡站在門口,側身開了燈,但在轉頭看見喬特清醒時他嚇了好一大跳,手中的咖啡差點濺灑地面,他嚇得僵直身子靠上了門板。
「喬、喬……喬哥?」
他用顫抖的嗓音不太確定地問,喬特因他誇張的反應稍稍一愣。
「怎麼了……?」他問,於是澤田綱吉顫抖著指向了喬特身後的窗戶。
「你、你的眼睛……」
喬特回過頭,窗面倒映出了他的身影,他清楚地看見自己血紅的赫眼,喬特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眨眨眼試圖解除赫眼狀態,於是他的左眼再幾次眨眼後變回了原來的金紅色瞳眸,右眼卻始終維持著血紅的瞳色,喬特揉揉眼睛,瞳色怎麼也變不回金紅。
「奇怪……」他難以置信地自問,看著自己只有單隻赫眼的倒影,「怎麼會……?」
「不、不用勉強變回來啦!」知道喬特並不是出於饑餓或惡意,澤田綱吉多少放心下來,端著咖啡走到喬特的床邊,在床頭櫃上小心翼翼放下了咖啡杯,「我不知道你今天會醒過來……那個,我這就讓媽媽去做便當,你先喝杯咖啡吧?」
「謝謝……」喬特輕聲說著,又突然像是嗅到了些什麼味道,他一愣,仰頭閉上眼睛,嗅了嗅,「這個味道……G在樓下嗎?」
聞言,澤田綱吉的臉色有些鐵青。
「如、如果你不想見他的話……我可以下去說你還沒醒來。」澤田綱吉支支吾吾地道,聲音越來越小,「但是……坦、坦白說……他已經連著三天晚上都過來了……」
查覺到澤田綱吉的態度有些怪異,喬特側頭看向他,他仍然不能控制的那隻紅色右眼將澤田綱吉嚇了一跳,喬特索性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現在看著我的左眼,綱吉。」澤田家康輕聲說,態度卻很嚴肅,「關於那件新聞、你知道什麼對不對?能不能坦白告訴我,那天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澤田綱吉愣愣地看著他,他嚥了口口水,而後,像是鼓起了勇氣。
「那個……阿諾德先生他……死了,這件事,你有印象嗎?」
喬特斂下睫,沉默了幾秒,點頭。
「那天早上……是G哥把滿身是血的你抱回來的……」
澤田綱吉細聲說著,小心翼翼地觀察喬特的表情,喬特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因為阿諾德先生襲擊你……他就把阿諾德給……」那褐髮少年保留地停頓了幾秒,又道,「他要我們……要我們……」澤田綱吉低下頭,心虛地補上一句:「要我們盡量別跟你提起這件事。」
喬特愣愣地睜大了眼。
「你真的相信?」他詫異地問,「你真的相信阿諾德會襲擊我?」
「不、不!當然不是!」澤田綱吉連忙辯解,「我相信你們當時真的是在一起,然後引來了搜查官……然後,然後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但是……」
澤田綱吉沒有說下去,他的眼神飄移。
他並不知道真相,也無法猜測,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阿諾德的時候,那個沾著一身人血的銀髮青年撕毀喬特的信時所說的話,對他來說,阿諾德襲擊喬特而被搜查官殺害的可信度還比較高,但他又想相信喬特所說的話。
喬特注視著眼前的弟弟,彷彿讀出了那少年困惑的心思,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隨即放棄了,喬特閉上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抓緊了被單。
「我有些話一定得跟G說……」良久,他才又淡淡地開口,抬頭以左眼直視澤田綱吉,「拜託了,幫我叫他過來好嗎?我沒事的,我承受得住。」
就彷彿是為了讓弟弟安心一般,喬特勾起了一抹微笑。
澤田綱吉不安地回望著他,他思量了幾秒,終於還是點頭,於是那少年轉身走向房門,拉開門前喬特又一次叫住了他。
「還有……」他摀著自己的右眼,道,「幫我準備眼罩或眼帶之類的東西,拜託了。」
「……我、我知道了。」
說完,澤田綱吉走出了房門。
不一會兒,他遞來了一個醫療用眼罩,然後下樓去叫咖啡廳裡的G,喬特聽見G上樓的沉重腳步聲,他可以嗅到那紅髮男人的氣味越來越靠近,喬特感到自己的右眼窩越來越痛,他戴上了眼罩,而同時,門也在此時推開了。
G站在門口注視著他,手上沒有帶任何箱子,身上也沒穿著搜查官的制服大衣,他穿著輕便的襯衫和長褲,喬特試圖對他微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G的眼神也很沉重,他們兩人對望了一會兒,接著,G走進房內,反手帶上了門。
「新聞……我聽說你已經知道了。」G開門見山地道,隨手拉了張椅子,在喬特床邊坐下,「關於阿諾德的事情……很抱歉,但是我還是得說,我不認為我殺了他是錯的。」
喬特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他咬緊下唇,雙手死死地揪住了被單。
「……沒關係。」喬特用發顫的嗓音擠出了這句話,「我理解你的立場……」
G望著他,沒有回話,喬特也沒有再開口,有好一段時間他們陷入了沉默,喬特心裡有無數的疑問正盤旋著,也有無數的衝動鼓噪著要他一拳揍上G的臉,但是他忍下了。
而後,他聽見G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撒謊。」G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伸手探向上衣口袋裡的煙盒,「雲雀議員……那個曾經就要角逐首相的重要人物,我想你應該聽過。」
聽見那個名字,喬特的瞳孔赫然收縮。
「里卡爾多……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我的部下,他曾經被雲雀議員所救,一直以來,他都把雲雀議員當作恩人尊敬……」G頓了一下,掏出一根菸含在口中,伸手到口袋裡找打火機,「我查過了他的死因,他是被廢棄物建築的瓦礫堆給壓死的,脊椎全部斷裂,肌肉組織、內臟也全被壓爛了,但是他的肋骨很完整,意味著他沒有從正面受到攻擊。」
喬特抬起頭,愣愣地看向他,「所以……」
「他不是個會背向敵人逃跑的男人。」G說著,劃開打火機,點菸,又隨即將火熄掉,他隨手將打火機放上喬特的床頭櫃,仰頭吐了口煙圈,「所以,他是保護著什麼而死的。」
「保護?」喬特皺起眉,G點點頭。
「雲雀恭彌……吧。」
那個名字從G口中吐出的瞬間,金髮少年瞪大了眼。
「只要知道烏鴉、阿諾德、鬼面撒旦是同一個人,要找出這孩子的名字不是難事。」G說著,緩緩斂下了睫,「可以肯定的是,建築物倒塌的時候,里卡爾多為了保護他而死了,那個食屍鬼活了下來,可能前往別處……總之,他並沒有吃掉里卡爾多的屍體,而且里卡爾多有從瓦礫堆被拖出來的跡象,我想他可能也試圖救過里卡爾多,但是沒成功。」
「那麼說……恭彌他並不是……」
「啊啊、我不覺得里卡爾多是會對恩人的孩子下手的人。」G重重嘆了口氣,搔搔頭,「而我一直以為他是被烏……阿諾德的關係者給殺死的,一心想要復仇,也沒看清楚事情可能的真相……」G頓了一會兒,他閉上眼,又抽了一口菸,「……抱歉了,喬特,我在這件事情上對CCG和媒體都撒了謊,因為我不想讓大家發現雲雀恭彌是個食屍鬼,有一半……不、七成是為了里卡爾多,剩下三成,就當作我殺了你戀人的贖罪吧……」
喬特愣愣地望著那不敢直視自己的紅髮男人,泛紅了眼眶。
他並沒有流淚,反而是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意,喬特伸手覆上G的手背,G抬起頭來看向他,喬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謝謝你,G……」他輕聲說道,安心地閉上了雙眼,「謝了……」
G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神,卻也回握了喬特的手。
「謝什麼呢……這種基於道義的小事……」他小聲喃喃地道,眼眶逐漸泛起了紅,G仰起頭來,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喉嚨卻乾澀的難受,「竟然不恨我……你也真夠奇怪了……」
喬特抬手拭去左眼眼角流出的淚水,哽咽著笑出了聲,而G望著他,臉上也逐漸浮現了微笑,他們沒有再說話,但彼此之間的情誼,僅僅透過緊握的雙手,就已傳達。
*
烏鴉死了,但鬼面撒旦仍然活著。
他的白鴿狩獵行動持續著,每當有白鴿集體出動,鬼面撒旦就會現身,但他卻不再殺人,就算攻擊,通常也只給搜查官造成一點輕傷,彷彿就只是為了露個臉、告知社會鬼面撒旦還活著一般。
而為了使混亂的十八區重新回歸秩序,一度人間蒸發的雲雀恭彌再度復學,統治手段更加雷厲風行,他以並盛中學風紀委員長的身分配合警方調查,暗地裡也發出活捉鬼面撒旦的指令,他似乎變得更加難以親近,總是沉默著,就連他的親信草壁哲矢都沒能再和他說上幾句話。他彷彿是對維持秩序以外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似的,每天還不到放學時間,雲雀恭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學校,關於他的行蹤,草壁哲矢只說,大概是去找鬼面撒旦了。
估計雲雀恭彌也對這異樣的捕食事件感到好奇。
六道骸打聽完情報,離開並盛國中校門口時如此思索著,他自認對十八區強大食屍鬼的勢力分佈還有點概念:行蹤總是成謎的德古拉和狼人兩人組遊蕩在十八區的各個角落,很少進食,也幾乎不現身;這兩人組以外,佔據黑曜一帶的阿修羅——六道骸自身,也是十八區公認的強大食屍鬼,他的狩獵對象從來只有同類,這也是六道骸自豪的一點,多虧了他的互食習性,他才能完美融入人類社會而不受到CCG追捕;至於身為「魔王」的兒子,繼承了十八區統治權的鬼面兄弟,就是堪稱十八區最強的阿諾德和他性格強硬的弟弟雲雀恭彌。德古拉和狼人、阿修羅、鬼面兄弟,這三股勢力的平衡是維持十八區和平的關鍵。
至少,在六道骸的印象中,十八區裡並沒有任何名叫「烏鴉」的食屍鬼。
死去的烏鴉究竟是誰?為什麼弄得鬼面兄弟反目成仇?
這一切的謎團,或許只有抓住那個行動莫測的「鬼面撒旦」才會知曉了。
至少,雲雀恭彌一定會這麼想。六道骸推測著,快步跨過灑滿紅霞的大街,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細長,嘴角的笑意也染上了陰影。對他來說,得知這場事件真相的方法,還有另一個。
——那就是抓住目睹了現場一切的受害者澤田氏。
那個曾被烏鴉襲擊而受了傷的高中生。
相較起捉摸不定的鬼面撒旦,要獲得澤田氏的情報並不困難,只要稍微打聽,就能找到明顯的目標。並盛高中的學年首席就姓澤田,巧合的是,在「烏鴉」死亡的新聞登報後,這名姓澤田的高中生同時請假了三天,第四天他上學時,他的右眼據說受了傷,總是蒙著眼帶,按照「啄眼的烏鴉」的食性來推測,幾乎可以斷言,那名叫澤田家康的高中生,就是被烏鴉襲擊的受害者澤田氏。
六道骸拐出了昏暗的小巷,抬頭,顯眼的咖啡店招牌便映入眼簾。
彭哥列咖啡廳。
這就是傳聞中澤田家所開設的小咖啡廳,六道骸向空中嗅了嗅,咖啡的香氣很濃郁,聞起來無疑是好咖啡的香味,他向前朝咖啡廳門口邁進,卻又停下了腳步,只見一個揹著書包的並盛國中學生迎著對面走來,拉開了咖啡廳的門。
六道骸認得那張臉。
那少年幾天前與他錯身而過時,身上帶有雲雀恭彌的味道。
「——喂。」
他出聲呼喚,於是那褐髮的矮小少年愣愣地回過頭。
六道骸慢步朝他走過去,嘴角勾起了淺淺的嘲諷似的笑意。
「晚上好。」
他道,那個少年的臉色僵了一下。
「晚、晚上好……」
他點頭囁嚅著回答,這讓六道骸立即判斷出他的怯弱。
「你是這間咖啡廳的常客?」六道骸大起膽子,一手搭上了那少年的肩,「咖啡聞起來很香,一定很美味吧?」
「謝謝誇獎……」那少年乾笑著回答,僵硬地試圖撥開六道骸的手,「那個……進來喝一杯怎麼樣呢?我是這間咖啡店的員工……」
「喔呀?你在這裡打工嗎?未成年?」
「不……坦白說……我是……」那少年的眼神飄移了一陣,似乎對於要不要透露個人情報而感到猶豫,但他仍舊是選擇坦白,「我是這間咖啡店店主的兒子。」
「クフフ……原來如此。」六道骸嘴角的笑意漸深,「所以——你姓澤田?」
「咦……?」
那褐髮少年回眸詫異的眼神讓六道骸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向那少年伸手的剎那,強烈的殺氣如冽風一般襲來,六道骸幾乎是本能地立刻向側跳開,銀光乍閃,一把浮萍拐劃過了方才他所站的位置,擦過褐髮少年的鼻尖,澤田綱吉的臉色瞬間刷得慘白。
「對並中的學生出手是違反風紀的。」
熟悉嗓音從身後傳入耳裡,他聽見那褐髮少年倒抽一口氣。
六道骸轉身咧開一抹冷笑,側頭又立刻閃過一記拐擊,右手同時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看見眼前來者的臉龐因怒氣而發皺,一股愉悅的快感便自他心底升起。
「クフフ……你還是一樣這麼粗魯,雲雀恭彌。」
他以輕快的嗓音調戲,滿意地看見那黑髮少年沉下的臉色。
「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六道骸。」
腳步一旋,雲雀恭彌轉身一記裏拐被六道骸徒手接下,下一瞬間拐身彈出的金屬尖刺深深刺進了六道骸的掌心,但那藍髮少年只是輕輕一笑。
「你以為光靠這種小機關贏得了我嗎?」
「——你說呢?」
剎那間,雲雀恭彌的眼眸變換為血紅的赫眼。
在夕陽的照射下,甚至會一度認為那只是短暫的錯覺。
六道骸分神的短暫剎那,雲雀恭彌向上一記膝擊命中六道骸的腹部,那藍髮少年因疼痛而彎腰的瞬間,即時襲來一拐擊中他的太陽穴,六道骸因這重重的一擊向側倒地。
「雲雀學長!」
正要追擊的瞬間,後方那龜縮在咖啡廳門口的褐髮少年突然大叫出聲,雲雀恭彌的雙眼又退回了原本的灰藍。
他輕喘著氣,身子不穩地晃了一下,褐髮少年從後方衝上來扶住他,雲雀恭彌向後一個肘擊甩開少年的攙扶。
「澤田家康在哪裡?」他將注意力從倒地的六道骸身上轉移,冷聲向後方的澤田綱吉問,「我要見他。」
「我、我不知道……好像不在家……」
澤田綱吉的眼神稍稍飄移,雲雀恭彌揪住了他的領子。
「他去了哪裡?」他惡聲惡氣地逼問,澤田綱吉嚇得臉色蒼白。
「他沒有說……我真的不知道……」
雲雀恭彌咬緊了下唇。
他蒼白的臉色看起來更加慘無血色,厚重的黑眼圈不難看出他連日的疲憊,澤田綱吉擔憂地注視著他。
「雲雀學……」
「——喔呀?你的實力也就這點而已?雲雀恭彌。」
那悠悠嗓音傳來的瞬間,雲雀恭彌幾乎是反射性地向後一道肘擊,卻被穩穩接下了,六道骸用力一握,骨頭捏碎的清脆聲響傳入耳中,澤田綱吉的臉色刷成慘綠,雲雀恭彌卻只稍稍蹙起了眉。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他冷聲詢問,那藍髮少年只咧開一抹笑。
「我也有點事情想問那個叫『澤田家康』的學生。」六道骸低頭附上雲雀的耳畔,輕柔地壓低了聲音,「問他……關於阿諾德的事情。」
雲雀恭彌旋身的瞬間另一手揮下了拐子,六道骸卻輕輕側頭閃過了,那黑髮少年的神情因那個名字而陷入瘋狂一般的憤怒,他被捏碎的手骨在短暫的幾秒間就已復原,六道骸接連著閃過幾記猛烈的拐擊,他向後一躍和雲雀拉開距離。
「クフフ……看來你對他的話題很敏感。」他以眼角餘光瞄向周遭群眾逐漸飄過來的目光,低笑,「所以?最後是他來救你了嗎?在我得到你的『那天晚上』。」
他刻意在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雲雀恭彌的瞳孔在剎那間放大。
注意到那因憤怒而顫抖的雙手,六道骸知道自己完全把他惹火了,他向後跳開閃過又一次的拐擊,而後轉身再次跑進了小巷。
「雲雀學長!」
澤田綱吉又一次出聲大喊,卻沒有阻止憤怒的雲雀恭彌追過去。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目送雲雀的背影消失在那個轉角,他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恐懼的情緒,澤田綱吉站在原地,抱緊了懷裡的書包,閉上眼。
屋頂上,注視著澤田綱吉的人影緩緩斂下睫,抬手戴上了漆黑的鬼面。
*
追擊的腳步來到河堤。
過大的騷動會引來白鴿,六道骸一直往無人的小路竄,但盛怒之下的雲雀恭彌破壞力太過強大,沿路的小徑幾乎被毀得坑坑疤疤。
就算不釋放出赫子,雲雀恭彌憑靠兩手一雙拐子就已足夠強大。
碎裂的聲響傳來。
後方的牆面被整面破壞,六道骸從塵屑中脫身而出,天色已完全暗下,沒有路燈的堤岸道路不見一個人影,終於阻絕了目擊者,黑色鱗赫得以自背後展開,六道骸轉身的同時,煙塵揚漫的巷口也射出了紫色的針刺,在射中六道骸胸口的前一秒被敏捷而巨大的黑臂鱗赫揮開。
雲雀恭彌慢慢走出了巷口,他喘著氣,收起了手中的銀拐,背後一雙紫色的針狀翅膀緩慢展開,豎起的姿態像準備攻擊的刺蝟。
「哦呀?已經再生了?」六道骸輕巧地落地,咧開一抹惡劣的微笑,隔著一條街向那黑髮少年調戲,「你的阿諾德殺了多少個人來餵養你啊?」
雲雀恭彌以向前放射針刺代替回答,六道骸的赫子向前擋下攻擊,衝擊的力道使他後退幾步,後腳跟向後滑下了河堤,黑色巨手同時向前方的雲雀恭彌展開猛烈的刺擊,雲雀恭彌則向上一蹬,堅硬的羽刺收起,柔軟的翅翼旋轉滑翔著靈敏地躲過六道骸快得肉眼無法辨明的攻擊。
漆黑之中,兩人血紅的赫眼宛若四盞晃樣的燭火。
在你來我往從不間斷的猛烈攻擊之間,他們從未真正擊中過對方,彼此那強烈的攻擊只要擊中一發就是逆轉的關鍵,在能見度低得逼近極限的狀態下,他們的五感靈敏度被放大,就連風吹動細草的聲音都變得如此刺耳。
但竄進嗅覺裡的氣息仍是讓雲雀恭彌短暫分神了,他的視線朝橋上一瞟,而相準剎那間的破綻,六道骸一條臂狀鱗赫抓住了雲雀恭彌的腳踝,就像抓住了風箏線的孩子,他向後用力一扯,飛翔的紙鳶便從空中重重跌落地面,在河岸上打出一個深坑,又隨即在草地上被拖行了數公尺,風紀外套落在很遠的地方,白色襯衫滿是泥土和草屑,他豎起身後的翅膀,六道骸的鱗赫毫不留情地予之刺穿,將他的雙翼與地面死死釘在一起。
雲雀恭彌側身躺在地上,他的右眼被泥土糊得睜不開,六道骸一腳踩上他的左上臂,那雙血紅的赫眼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
「クフフ……你的實力也不過如此。」
他冷冷地調笑,那黑髮少年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吃』過了你,雲雀恭彌。」那藍髮少年以柔軟的嗓音輕聲道,嘴角咧開一抹嘲諷的冷笑,「透過『互喰』能夠使我支配凌駕於你之上的力量,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
雲雀恭彌沉默著咬緊了牙,那只血紅的左眼憤怒地瞪視著他,卻只看見六道骸更加滿足的神情,他試圖使力掙開六道骸的壓制,那藍髮少年查覺到腳底傳來的反抗力量,向下一個用力踩斷了雲雀恭彌的肩膀。
清脆的碎裂聲傳入耳裡,卻沒有使那憤怒的眼神有所動搖。
六道骸微笑起來,彎下身湊近雲雀恭彌的臉。
「那天晚上你也是……總是擺出這種眼神。」他輕聲說著,語氣裡有股詭譎的溫柔,「吶、我們來打個交易怎麼樣?雲雀恭彌。」
「我跟你沒有話好談。」
──喀啦。
小腿骨被赫子打碎的聲響傳入耳中,雲雀恭彌瞇起了眼。
站立於自己身體之上的六道骸見他不為所動,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另一條黑色的臂狀鱗赫向下滑進了他的襯衫,撫上清瘦的腰身。
「既然你對於疼痛沒有反應,我就只能用別的方式來玷汙你的自尊了。」他柔聲說道,沉下了臉,「相信你我都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很有興趣……把阿諾德和烏鴉的情報告訴我,不然──我會讓你永遠都記得接下來的羞辱。」
那個名字傳入耳裡的瞬間,雲雀恭彌的眼裡閃過一抹受傷。
他轉移了視線,而六道骸沒錯過那微小的表情變化。
「怎麼?」他低聲問,「你們決裂了?」
那句挑釁宛若利針刺入雲雀恭彌的心底,他又一次銳利地瞪向六道骸。
「……你。」
他說話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六道骸揚起眉。
「什麼?」
「──因為你,你那惡劣又無趣的垃圾癖好,我一度質疑了自己最強的事實。」雲雀恭彌瞇起了眼,一字一字緩慢而憎惡地說道,他被六道骸踩在腳下的肩膀因使力而顫抖,「就因為你,因為這短暫的軟弱──我失去了阿諾德!」
紫晶似的針刺剎那間貫穿了黑色的鱗赫。
六道骸本能地向後跳開,雲雀恭彌撐著滿是汙泥的身子緩緩站了起身,晶刺羽赫比方才要更加耀眼、更加巨大,那雙瞪視著仇敵的血紅眼眸殺氣騰騰。
──所以,我不原諒你。
也不原諒我自己。
看著重新燃起殺意的黑髮少年,六道骸再次咧開了微笑。
被刺破的鱗赫逐漸再生復原,退回他的身旁宛若六臂的阿修羅。他們站在夜晚的河堤邊,頂上的烏雲逐漸褪去,灑落的月光映清了他們彼此的臉,六道骸看見雲雀恭彌那沾滿泥土的右臉有著一道清晰的淚痕。
「啊啊……原來。」他微笑著輕聲問,「阿諾德死了,是嗎?」
雲雀恭彌沒有回話,他的瞳孔稍稍收縮,六道骸知道自己猜對了。
讓那對深愛著彼此的兄弟決裂的方式就只有死亡,六道骸自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明白了,那一瞬間他的確為強者的逝去感到惋惜,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心底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湧上強烈的喜悅──最強的敵人已經不在了。
「那就意味著,這個十八區屬於我了,對吧?」六道骸輕輕笑起來,身後的四條黑臂再次伸展,「只要我──在這裡殺掉你的話。」
尾音落下的剎那,紫色針刺宛若子彈朝他射來,六道骸敏捷地向上避開,同時兩條鱗赫向雲雀恭彌發動攻擊,雲雀恭彌雖殺意滿滿,身體上造成的損傷仍然影響了他的速度,他向側避開了時機略慢,這讓六道骸的鱗赫又一次成功貫穿了他的右翼,但豎起的左翼立刻不甘示弱地發動攻擊,紫色的晶刺射入了六道骸的胸口,他咬牙,抓住雲雀恭彌右翅的鱗赫向後狠狠一扯,硬生生拔斷了右翼,鮮血宛若噴泉濺灑一地,雲雀恭彌的身子也因過大的力道而被甩出去。
贏了。
當雲雀恭彌宛如破布般落到數公尺外的橋下時,勝利的快感劃過心頭,六道骸咧開一抹冷笑。他甩掉那血淋淋的羽赫,黑臂瞄準左翼刺出,然而轉瞬之間,仿若有火光劃過,黑臂的方向偏移了,即將觸碰到雲雀恭彌的瞬間癱軟落地。
六道骸愣住了。
幾乎是隨即而來的強烈痛楚讓他意識到赫子並非偏移,而是被砍斷了,被截斷的部分在草地上扭動著,上頭還冒著燒焦的黑煙。
「什……麼……?」
橋上傳來的陌生氣味隨即回答了他的疑問,六道骸仰起頭,一個人影自橋上跳下,俐落地以蹲姿降在雲雀恭彌的面前,他緩緩站起身,月光灑落在漆黑的面具之上,六道骸愣愣地瞪大了眼。
──鬼面撒旦。
他難以置信地瞪視著眼前的身影,雲雀恭彌也詫異地抬起了頭,那人穿著一身漆黑長斗篷,判斷不出他的身型,乍看之下是鬼面撒旦,身高上卻又有微妙的差距,而且,冰晶狀的羽赫是無法那樣利索削斷鱗赫的。
「你是……」被那身影護在身後的雲雀恭彌仰頭注視著漆黑的背影,怔怔地試圖呼喚:「是……阿諾德、嗎……?」
「──阿諾德已經死了。」
那身影斬釘截鐵地回答,認出那個聲音,雲雀恭彌瞪大了雙眼。
只見那高挑的身影脫下斗篷,露出了那頭閃耀而凌亂的金髮,他彎下身,將斗篷輕輕覆上雲雀的肩膀,抬手摸了摸他那頭沾上了汙泥的柔軟黑髮。
「所以,我來──我來保護你。」
他輕柔而堅定的聲音飽含著強烈的情感,卻無法傳達到黑髮少年的心中,哥哥的面具戴在他人的的臉上,大概猜測到背後意義的雲雀恭彌紅了眼眶,他抬手狠狠拍掉了那金髮少年臉上的面具。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他嘶吼著,對著眼前那神情愧疚的金髮少年。
──澤田家康。
他深愛的哥哥所愛的戀人,也是死前最後襲擊的人。
自從阿諾德沒有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從恐懼與怯弱之中猛然驚醒,隨後出來的新聞報導卻幾乎讓他瀕臨崩潰,他開始拼了命似地開始尋找真相,他相信,只要找到澤田家康,就能從他口中得知阿諾德的下落,然而在多天避不見面之後,這突然現身的金髮男人卻給了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努力維持的信仰在轉瞬間崩毀──阿諾德死了。
他死了,這個事實攻破他心底最後一道防線,豆大的淚珠滑落了雲雀恭彌的臉龐,他緊咬著下唇,昂起頭來瞪視著眼前的金髮少年,卻感到自己的眼神不再那麼堅定了,而澤田家康注視著他,垂下眼簾。
「對不起,恭彌……」
他柔聲說著,抬手輕輕撫去雲雀頰上的汙泥和淚水,另一手拾起了地上的黑色鬼面,正要將之收入懷裡的同時,被雲雀恭彌一把抓住了手腕。
「還給我……」那黑髮少年以充滿恨意的嗓音哽咽,「這個……是我的……」
澤田家康平靜地看著他,雲雀恭彌加重了力道,他聽見自己的腕骨被捏碎的聲音,面具掉到了草地上,雲雀低頭撿起面具,那金髮少年勾起一抹微笑。
「那是屬於我的,不能讓給你。」他柔聲說著,抬手扯下了右眼的眼罩,「不過,你這麼想要的話,就讓你保管幾分鐘吧──我的恭彌。」
那熟悉的稱呼讓黑髮少年瞪大了雙眼。
他抬起頭的瞬間,對上了那人柔和的雙眸──左眼是太陽一般閃耀的金紅,而右眼──卻是他最熟悉的冰藍。
雲雀恭彌愣住了。
「阿諾……」
「──可惜,阿諾德已經死了。」澤田家康輕聲打斷了他的呼喚,站起了身,嘴角揚起一抹自信的微笑,「現在在這裡站著的,是喬特。」
雲雀恭彌還沒弄懂他的意思,那金髮少年的雙眼在剎那間轉為血紅的赫眼,他回過頭面對身後的六道骸,夜晚河岸的夜風拂起了他金色的亂髮。
「你是誰?」
六道骸冷冷地問,金髮少年淺淺一笑。
「你認為我是誰?」他反問,六道骸蹙起了眉。
「鬼面是阿諾德的面具。」他不太確定地臆測,「你……難道是烏鴉?」
「二十分。」
他優雅而悠哉地道,六道骸的臉色微微扭曲。
「我可不記得在十八區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他昂首傲慢地詢問,對面的金髮少年卻噗哧笑出了聲。
「沒見過我……哈哈……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他抬手撫上自己的額,隨手將瀏海向後一撥,嘆息,那雙血紅的眼眸裡劃過一抹狠勁,「忘記你還對我的弟弟出手過了嗎?六道骸。」
「喔呀?」驚異於自己的姓名被陌生人物得知,六道骸卻仍強裝出鎮定的姿態,「是嗎……你就是澤田家康,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名字的?」
「那種事情不重要。」金髮少年的表情在剎那間冷了下來,「重要的是,現在我要在這裡扯斷你的手腳,挖空你的內臟……對了。」他稍稍停頓一下,嘴角的微笑轉為嗜血,「就連你那不中用的腦袋,也順便挖空好了。」
「クフフ……對第一次見面的前輩說這種話,你也足夠失禮了。」六道骸優雅地微笑著,身後的鱗赫卻憤怒地展開,「就來試試,是誰挖空誰的腦袋吧──」
尾音落下的瞬間,四隻黑臂向前攻擊,宛若四劍向澤田家康集中刺下,火光又一次綻放而出,那陌生的食屍鬼背後伸展而出的四條火焰般的鱗赫準確擋下了六道骸的攻擊,強烈的熱度在接下的瞬間便將黑臂的前端燒盡,六道骸嗤痛一聲,收回鱗赫的瞬間,乘勝追擊的火焰鱗赫化作固態纏上了他的右臂。
在那極短的一霎,他與澤田家康對上了視線。
那血紅眼眸裡的霸氣和殺意帶給他的強烈壓迫感,只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右手。」
金髮少年冷冷一笑。
──啪!
肉體分離的聲音伴隨著鮮血飛濺的聲響被流水聲掩蓋。
右臂被焰色鱗赫暴力地扯下,鮮血染紅了六道骸的視線,他愕然地瞪大了雙眼,緊接著而來的劇痛讓他幾乎要慘叫出聲,六道骸向後退了幾步,一度被燒毀的黑臂鱗赫緊急再生,火焰鱗赫再次向他襲來,不顧被灼燒的疼痛感,六道骸咬牙以四條黑臂攔下了張狂危險的火焰鱗赫。
未料,澤田家康嘴角的笑意只是加深。
「左腳。」
他輕聲說道,昂起頭。
幾乎是同一刻,那金髮少年背後展開了一雙冰晶似的翅膀,六道骸吃驚地張大了嘴,在下一個瞬間,向前射出的無數冰錐赫子刺穿了他的左腿。
鮮血飛濺,火焰鱗赫同時吞噬了他的赫子,六道骸狼狽地跌落在草地上,恐懼而震驚地瞪視著金髮少年背後那冰晶似的羽赫,雲雀恭彌也錯愕地睜大了雙眼,澤田家康低聲笑了起來,緩步朝六道骸走去。
「很美不是嗎?這漂亮的赫子……就像太陽的火焰一樣。」他輕聲讚嘆,收回了四條橙紅的鱗赫,修長的手指划過鱗赫的表面,「透過互喰而支配,透過互喰而被支配──我的理論果然是正確的,赫子才是喰種的本體。」
強烈的既視感湧上,六道骸的瞳孔因恐懼而收縮。
「你是……!」
「先前『我的恭彌』受你關照了呢,六道骸。」那金髮少年以柔軟而危險的嗓音輕聲道,「為了找你,費了我不少功夫啊。」
強烈的殺意自那雙血紅的赫眼綻出,背後的冰晶羽赫高高豎起。
「放心吧……我不會殺他的,喬特。」他輕聲低喃著,神情逐漸扭曲為嗜血的瘋狂,「只是要讓他永遠後悔──對我的弟弟出手而已。」
尾音甫落,冰錐如萬箭齊下。
連求饒的機會都不給,冰晶如砲彈般墜下的巨響伴隨著肉塊和鮮血飛灑的聲響迴盪在夜晚的河堤邊,直到滾滾煙塵激起,草皮被鮮血染成了深紅,冰晶翅膀才伴隨著火焰鱗赫慢慢收回了金髮少年的身後,雲雀恭彌愣愣望著他的背影,堤岸的風逐漸吹散了沙塵,在深紅色的草叢之中,殘破不堪的六道骸已經失去了意識,他的四肢幾乎被冰錐給擊爛,腹部也被打穿,裡頭的臟器被搗得一蹋糊塗,僅僅剩肺部還留著,讓他還能保有微弱的呼吸。
「做得過分了?不。」那金髮少年歪頭冷冷睨視地上那殘缺的人形,喃喃自語道,「跟我的恭彌比起來,這種程度只是剛好而已……真囉嗦啊,喬特。」
「……阿諾德?」
雲雀恭彌試探性的呼喚讓那金髮少年回過頭。
他望著身後受了傷的黑髮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可惜,阿諾德已經死了。」他柔聲道,轉身向雲雀走去,「我說過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的喬特』。」
「別開玩笑了!阿諾德……!」雲雀恭彌不穩地撐起身,踉蹌朝眼前的金髮少年跑去,「你這段時間去了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說呢?十八區也有你不知道的事。」那少年輕聲低笑,張開雙臂扶住了朝自己走來的雲雀,他彎下身,輕輕靠上了懷裡黑髮少年的額,「發生了很多複雜的事,你也不需要知道……總之,我很滿意現在的身體。」
「什麼意思?」雲雀恭彌抬頭望著他,「難道說……」
「我和喬特現在是一體的,你只需要知道這個就行了。」那金髮少年打斷了他的疑問,他推開雲雀恭彌,從口袋裡拿出眼罩,這次,卻遮住了他金色的左眼,露出那漂亮的冰藍色右眼,而後,他看向雲雀恭彌,伸出手。
「面具,還我吧。」
雲雀愣愣地仰頭看著他,從懷裡拿出了面具。
阿諾德拿過了黑色鬼面收進懷裡,抬手摸了摸雲雀的頭,而雲雀抬眼凝視著他,阿諾德已經完全不再像阿諾德了,他柔軟的銀髮成為了凌亂的金髮,他的眼睛、五官都不再屬於他自己,但他卻能從那眼神裡察覺出來,在這陌生胴體裡確實存在著他的哥哥阿諾德。
雲雀恭彌在阿諾德的攙扶之下緩緩走上了河堤,他穿上了自己的風紀外套,而阿諾德再次套上了斗篷,他們互相對視著,阿諾德對他勾起了微笑,於是雲雀恭彌朦朧之中突然明白,這是他們分別的信號。
「你那一房間的眼珠怎麼辦?」他低頭淡淡地問,「我會全部打碎扔掉。」
「隨便你吧。」阿諾德輕聲說著,「反正我已經得到最好的了。」
他指指自己的左眼,雲雀恭彌不高興地蹙起眉。
「……我果然最討厭你了。」
那少年低聲囁嚅著,阿諾德勾起一抹寵溺的微笑。
「澤田綱吉那邊,也替喬特轉告一下。」他說著,從懷裡拿出黑色的鬼面,戴上,「我沒打算把身體繼續借給人類和CCG玩扮家家,所以哪邊都不回去了。」
雲雀恭彌點點頭,始終抿著唇沒有說話。
他聽到阿諾德離開的腳步聲,於是他抬起頭,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然而當他看到那一頭金髮時,卻又察覺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阿諾德的身影逐漸隱沒在漆黑之中,他感到眼眶有些濕潤,卻沒有哭。而或許是水霧造成的錯視,他看見遠處那細小的背影在黑暗中似乎成為了兩個身影。
於是,雲雀恭彌的嘴角慢慢向上滑開一抹淺淺的弧度。
他轉過身,朝反方向的小徑裡邁開步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