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這份工作機會是從友人那裡聽來的。
阿諾德對著廁所的鏡子拉好了黑色的領帶,這是他第一次穿上正式西裝,或許為了三個月前的謝師宴掏光荷包訂下這一套也不是什麼荒謬的決定,至少他現在用得上。
阿諾德稍微撥弄了下頭髮,轉身走出了廁所。
「——阿諾德˙亞凡席斯。」
呼喚他名字的女性嗓音從門邊傳來,阿諾德踏著從容不迫的步伐走過去,那戴著眼鏡的女人離開了門後,阿諾德開門進入那個小房間,房間的正中央置著一張椅子,椅子前方幾公尺處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的後方坐了三個人,兩個女人,一個男人。
那原先呼喚他名字的女人退到了房間的左後方角落,她坐了下來,彷彿是準備好要觀賞這場審問,阿諾德在房間正中央那張椅子上坐下,雙手自然地放在大腿上,接著,他安靜等待。
書頁翻動的聲音響起,正對面那個長相頗粗獷的中年男人推了下眼鏡。
「你是……應屆畢業生,沒有經驗,是吧?」那男人問,語氣裡懶散和鄙夷半摻。
「我修過教育學程,到一般地區高中試教過,也當過課輔。」阿諾德從容地回答,嗓音平靜得沒有什麼起伏,「這份工作是恩佐˙加百羅涅推薦我來的。」
「恩佐˙加百羅涅……」那男人喃喃覆誦了一次,陷入了好一會兒的沉默,接著他向後仰,靠上了椅背,嘆息,「但是你的外型,稱不上是OK……」
「外型?」阿諾德稍稍瞇起了眼,問。
「你知道這個職缺怎麼空出來的嗎?」坐在右側的一個長髮女人冷淡地轉著筆,看見阿諾德搖搖頭,她神情嚴肅地繼續說道,「校裡一個渾蛋,二十八歲,男人,長得還算可以,教學也認真。」
「可惜人品不端正。」中年男人慢條斯理地接話,「性侵未成年女同學,就這樣——呼!」他朝空中吹了口氣,「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告吹了,官司現在還在打。」
「正是如此。」那轉筆的女人又再次開口,「你的外表會是女學生喜歡的類型,加上你大學剛畢業,和學生年齡又更相近……鑒於先前的案例,我們想找一個有資歷、年長或最好是女性的新職員,雖然你是加百羅涅推薦的,但是抱歉,回去吧。」
語畢,房間左後方角落那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又再次站起身。
幾個面試官又開始翻動底下的履歷,阿諾德坐在原地,平靜地思索了幾秒。
「我可以理解你們的想法,有才能,教學認真,又不會和學生談戀愛,如果是我,我大概也會想錄用這樣的人。」他淡淡地道,幾個面試官仍舊翻動著履歷,只有最左邊的女人抬起頭來看他,阿諾德平靜地道,「——所以我認為,我會是最好的人選。」
紙張翻動的聲音停下了。
右邊的面試官有些不太滿意地推了推眼鏡:「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我不會和貴校的學生談戀愛。」他神色淡然地回答,「因為我是Gay。」
——啪答。
伴隨著輕脆的聲響,面試官手中的筆掉落到了桌上。
*
私立聖瑪麗亞女子高校,一如其名是個只招收女學生的貴族學校。
恩佐˙加百羅涅是這間私立聖瑪麗亞女子高校的教務主任,阿諾德大學時代時和他在社團中認識,至今已有三年,恩佐在大大小小的事情方面都會協助他,阿諾德也漸漸變得願意對他敞開心房,一些認識的同性戀問他為什麼不乾脆交恩佐為男朋友,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恩佐是個異性戀。
之所以會願意親近阿諾德,也是因為恩佐喜歡他的臉。
上班第一天,阿諾德穿上淺色襯衫和西裝褲,打好黑色領帶,抵達了學校,俊美的外表果不其然為他在走廊上招來了不少人的目光,他一路在注目之下往校長室走去,校長——也就是面試時坐在正中間的那個粗獷中年人並不在辦公室裡,他的秘書留守,阿諾德認出來,那秘書就是上次坐在角落的年輕女人,她給了阿諾德一些資料,其中包括他所帶的班級、負責的科目和學校的地圖等等,兩人談話才不久,校長室的門又再度被敲響。
這次推開門的,是一個金髮的男人。
「不好意思,歐蕾加諾小姐,我來送公文。」
「謝謝,交給我就行了。」被喚作歐蕾加諾的女秘書微笑著回答,上前從金髮男人手中接過了文件,「對了,喬特老師,接下來你有課嗎?」
「不,我下午才有課。」那年輕男人溫和地道,「怎麼了嗎?」
「這位是新來的老師阿諾德˙亞凡席斯,你能帶他在校園轉轉嗎?」歐蕾加諾轉身將公文放上辦公桌,視線望向站在一旁的阿諾德,「阿諾德老師,這位是物理老師喬特˙彭哥列。」
「你好。」
「你好。」喬特溫和地笑著,握上了阿諾德伸出的手,「教什麼科目的?」
「……英文。」下意識側頭避開了那略顯熱切的視線,阿諾德不安地收回了手。
「英文?那就是頂替基西尼亞老師的……」那青年露出瞭然的眼神,看向歐蕾加諾,那女人意味深長地向他點點頭,喬特知道什麼都不該再說,於是他又望向眼前的銀髮青年,「阿諾德老師看起來很年輕呢,剛大學畢業嗎?」
「嗯。」阿諾德坦然地回答,「今年六月。」
「有什麼不習慣或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吧,別客氣。」喬特熱心地說著,嘴角勾起了友善的微笑,「那麼,我帶你在校園裡繞繞。」
說完,他們和歐蕾加諾揮手,兩人一同離開了校長室。
以初次見面來說,喬特熱心得有些異常。
一開始還有所懷疑的阿諾德,現在卻逐漸習慣了和喬特的相處模式,那男人走在路上頻頻和路過的老師和學生打招呼,學生見到他總是高興地追過去,他也很自然地和學生打成一片,就像是太陽一般,那人彷彿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讓周遭的人們都圍繞在他身旁。
喬特˙彭哥列接著帶阿諾德到自己的班級去。
時間還是上課,他們站在外頭,保持一段距離,喬特小聲要他留意一個靛色頭髮的女孩子,教室裡幾個女孩子注意到了外頭的喬特,偷偷打了招呼,那金髮青年以手勢示意要他們專心上課,才又匆忙轉身離開。
臨走前,那個靛色頭髮的女孩朝他們望了一眼。
那是充滿恐懼的眼神。
「那孩子就是克羅姆˙髑髏。」
教職員餐廳裡,喬特舉著手中那一捲義大利麵,娓娓道出女孩的故事。
「先前那個被辭退的教師——古羅˙基西尼亞盯上了她。」喬特說著,神色顯得有些凝重,「一個月前,趁著放學後社團活動結束她落單時,從社團教室裡把門反鎖,然後……」
「就是校長先前說過的性侵事件嗎?」阿諾德淡淡地問,喬特點頭。
「那件事對她造成很大的傷害,雖然現在碧洋琪輔導員正在幫助她……」喬特輕輕嘆了口氣,「她的家人也很不原諒,她的父親是校務董事,這件事讓他氣炸了。」
「我聽說官司還在打。」
「是啊……可能還要打好一陣子吧。」喬特頓了一會兒,終於將那一捲義大利麵度入口中,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喬特才又開口,「總之,她現在對男人非常反感,希望你上課的時候多留意一些,不要造成她感到不舒服的情況。」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低頭繼續用餐。
*
第一天上課的經驗不算太好。
阿諾德的到來讓班上的女孩子為之瘋狂,幾個女孩頻頻舉手發問這新來的英文老師是否有女朋友,上課時有幾個女孩在角落偷拍,雖然說是貴族女子學院,每個女孩也不是真的那樣乖巧有禮,其中也不乏一些很有特色的學生,但值得安慰的是,每個學生都會乖乖交作業。
他特別注意了那個叫作克羅姆的女學生,但或許是因為自己頻繁的視線,那個女孩似乎感到更加不安,阿諾德知道自己的注意會引起她的恐懼,便試圖不再關注她了,然而,他這第一天上課的小舉動仍是為他惹來了麻煩。
第二天到校的時候,有個男人在教室外等候。
他留著一頭和克羅姆˙髑髏很相似的髮型,阿諾德在附近靜靜觀望了幾秒,卻很快就被那男人發現了,他轉身時投來的第一道視線,卻是輕蔑。
「你就是新來的老師?」那男人惡聲惡氣地道,大步朝阿諾德走過去,「我不是說要個女老師了嗎?為什麼來了個年輕小夥子?你就靠那句可笑的說詞讓學校高層錄用你?」
「你是克羅姆˙髑髏的家長嗎?」阿諾德試圖迴避了那充滿敵意的視線,盡可能保持禮貌,「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想談,請移駕教師辦公室,別打擾學生的導師時間。」
「哦?你想逃嗎?」那男人的語氣越發尖銳,「怕你那臨時說出來的謊言會暴露?在這麼多學生面前?我警告你,別再看我家克羅姆一眼,否則你不會只是丟掉飯碗而已,明白嗎?」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緊蹙的眉宇間透露著一種壓抑的焦躁感,他別過頭去,背部輕輕靠上牆,他冷冷地看向那咄咄逼人的藍髮男人,幾乎是強迫自己好好地直視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有著齊瀏海、雙閃電髮際,髮型怪蠢一把似乎還自以為時尚的男人。
「克羅姆是我的學生。」他說。
男人的臉一陣扭曲,那句話彷彿是引爆的導火線。
他不由分說狠狠揮來了一拳,阿諾德幾乎是本能地側頭閃開,男人的拳頭直擊牆面,「咚」的一聲悶響,他想那應該很痛,但男人似乎是忍下了那種痛楚,他回身再補上一拳,阿諾德俐落彎身閃過,一記掃腿劃過去,那男人用手杖擋住那一腿的力道,阿諾德縮腿的瞬間接住了從側邊揮來的手杖,但反擊的拳頭卻在那一剎那頓住了,那男人藉機掐住他的脖子,抓著他狠狠撞上牆。
阿諾德發出一聲極為細小的悶哼,他咬牙,狠狠瞪向眼前的男人。
「爸爸……!別這樣……!」原先一直躲在樑柱後方的克羅姆˙髑髏終於跑了出來,卻恐懼地停在後方幾公尺處,沒敢再靠近,阿諾德那冷冽的眼神讓她雙腿直打顫,「那個……我不是……故意要讓爸爸來的……那個……我只是……」
她低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裡頭的學生全都擠在窗口圍觀,有人甚至小聲為阿諾德加油打氣,這讓克羅姆的頭更低了,這尷尬的場面反而讓阿諾德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處理,他冷冷看著那狠掐著自己頸子的男人,那人彷彿是要將他弄死一般的用力,阿諾德的神情全然不為所動。
一瞬間,眼前的景象似乎與過去的記憶重疊了。
「你以為是老師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那男人惡狠狠地威嚇,「我看在你對克羅姆出手以前,我就先撕裂你的嘴,讓你一輩子無法當教師——」
「——請你住手。」
那男人的手腕猛然被抓住。
他側過頭,對上的是喬特˙彭哥列那雙燄色的眸子。
那藍髮男人嘖了一聲,緩緩鬆開了手,阿諾德的雙腳終於得以著地,他大氣不喘一聲,只揉了揉自己被掐出一個手印的頸子,喬特抓著阿諾德的手臂向後退開一步,似乎是意圖與那男人拉開距離,也像是要保護他,那藍髮男人冷冷地瞪著喬特,收起了金屬手杖。
「請不要在校內對其他老師動粗,校務董事。」盡可能在用語上保持禮貌,但從語氣中還是聽得出喬特的嚴肅,「特別是在其他學生的面前,有什麼事我們到教師辦公室談好嗎?」
「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新老師究竟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小夥子而已。」那男人忿忿地低喃,「三天後的校務會議上,我會提出革職這小子的議案。」
阿諾德試圖想說什麼,喬特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今天的事情,我會向校長報告的。」那金髮男人平靜地說,「勞煩你跑一趟了。」
知道那是對方的逐客令,那藍髮男人冷哼了一聲。
他拉起克羅姆的手,帶著她快步離開,那少女的神情似乎是想甩開他,但是她沒有,她像是個過度順服的孩子,被她的父親拉著離開了,離開前她有些害怕地向兩位老師點了頭。
是個乖巧的女孩,阿諾德心裡想著。
可惜有個性格扭曲的父親。
「你還好吧?」
喬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
阿諾德抬起頭,一隻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頸側,這讓他稍稍愣了一下。
「脖子都紅了,沒有瘀青吧?」喬特˙彭哥列關心地問,「自從克羅姆那件事後,校務董事就變得很神經質,但無論怎樣他都不該對你出手,如果你願意驗傷報警的話……」
「不用了。」阿諾德平靜地回答,「要是反擊,那孩子會心裡不舒服。」
喬特注視著他,眼神顯得溫柔了起來。
被那柔和的視線盯得有些不自在,阿諾德別開了頭。
「昨天我對那孩子在意過頭了。」他輕聲說,試圖為自己辯解,「讓她感到不舒服,我會注意的。」
「那就好了。」喬特勾起了一抹溫和的微笑,「阿諾德,你真是一個好老師。」
或許是平時鮮少受到如此真誠的讚美,那銀髮青年有些尷尬地低下頭,沒有回話,然而喬特對他的失禮並沒有責怪,他們一起著手處理後續的事情,喬特代替他去向校長報告事情的經過,阿諾德則留在班上整頓了一會兒的秩序,女孩們對早上發生的事情議論紛紛,他並不責怪。
下午,他被叫到校長室去,向校長解釋了事情的經過。
那金髮的中年大叔對他似乎頗為寬容,或者,他特別寬容的對象並不是他,而是喬特,校長在與他談話時頻頻提起喬特的名字,阿諾德從談話間不時可以感覺到那笑容爽朗、態度隨便的大叔似乎對喬特˙彭哥列這個普通的物理老師抱著絕對的信賴感。
後來他從恩佐口中聽說,喬特似乎是這間學校的正統繼承人。
*
隔日,克羅姆來上學了。
阿諾德這一天提早進教室,進入時他看見克羅姆正拿抹布擦著桌子上的水,她的髮梢還滴著水珠,鳶紫色的眼眸中含著一股陰鬱,班上有幾個女孩露出特別奇怪的神情,阿諾德向後跨出一步,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水桶,桶身是濕的,似乎有人不久前用過,於是他明白了些什麼。
他向克羅姆˙髑髏緩步走過去,那少女一見到他,害怕地頻頻後退,阿諾德和她保持著一定距離,從懷裡掏出了手帕,遞給她。
那女孩愣愣地看著他,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
半晌,她終於敢伸出手,從阿諾德手中接過那摺疊整齊的白手帕。
「頭髮擦乾。」那銀髮青年淡淡地說,「會感冒。」
說完,他旋了腳跟,回到講台上。
而少女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白手帕,眼眸裡的害怕逐漸消褪了。
這天放學後,阿諾德看見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整齊摺好的手帕,阿諾德拿起手帕,下面放著一封字條,他打開信紙的剎那,一張鈔票便從裡頭滑了出來,阿諾德蹙起眉,撿起掉落地面的鈔票,那信紙上圓胖可愛的字體應該是克羅姆˙髑髏的。
『致阿諾德老師:手帕被我弄髒了,對不起,請用這筆錢買條新的。』
信末沒有署名。
阿諾德嘖了一聲,將鈔票收進上衣口袋裡,手中的信紙狠狠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他抓起外套,將眼鏡隨手放在桌上便匆匆忙忙離開了教師辦公室——若不是長期遭受霸凌、自卑過了頭的女孩,怎麼會寫出這樣一封信?
這女孩有問題。
她的經歷有問題,她的家人有問題,她的同學也有問題。
阿諾德在出校門後右邊第一個轉角捕捉到了了克羅姆˙髑髏的身影。
她剛從便利商店裡走出,雙手捧著一個小三角飯糰,那種卑怯而不安的眼神就彷彿飯糰是她剛偷來的一樣,即使是過路人都要忍不住要狐疑地多看她幾眼,阿諾德死死地盯著她,站在對街等待信號燈轉換,一輛小轎車緩緩駛來,擋在了阿諾德的視線,當信號燈終於由紅轉綠時,小轎車長揚而去,對街的克羅姆˙髑髏也消失了。
阿諾德瞪大了眼,回頭望向那台轎車,車身破舊,車牌明顯被改造過,不可能是那個校務董事的車子,仔細一看還能望見一隻女孩子的手就貼在後座玻璃上。
直覺情況不對,阿諾德招了車就追上去。
轎車逐漸駛入了住宅區,速度也因而慢下。
阿諾德付過車資後下了車,借了附近小孩的滑板追上去,他盡可能將行進路線保持在轎車後照鏡的死角之內,終於,轎車停下了,倒車駛進車庫,車庫的鐵門又緩緩降下。
阿諾德嘖了一聲,拾起腳下的滑板,上前。
同一時間,車庫內。
克羅姆˙髑髏被繩子綁著拉了出轎車,她被粗魯地摔到了地上,瘦小的身子因恐懼而不斷發抖,被膠布死黏著的口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響,而那身穿白衣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了一抹令人噁心的燦爛笑意。
「還記得我嗎?我可愛的好學生克羅姆,記得我嗎?記得嗎?」
男人的語癖讓少女的臉色一陣蒼白。
她不可能會忘記,這一個月前在社團教室裡侵犯過她的男人,這個幾乎可以說是摧毀了她人生的男人,這個假裝與她親近、假裝願意聆聽,滿腦子卻只想著如何占有和淫辱的偽善的瘋子。
「忘了我了嗎?忘了嗎?忘了嗎?」男人咯咯地笑起來,彎下身輕撫那少女的臉,「我就是你最喜歡的老師——古羅˙基西尼亞喔。」
克羅姆恐懼地注視著他,無法回話。
那男人滿意地看著少女害怕的眼神,又一次輕笑出聲。
「你應該不會忘記你把我的人生整得多麼悽慘吧?嗯?可愛的克羅姆。被辱罵、被開除、被告,不得不賣掉我心愛的跑車當訴訟費,若不是我裝病逃出來,我看現在還被扣押在監獄裡吧?嗯?」那男人慢條斯理地說著,從口袋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那雙眼又變得更加瘋狂,「妳打算怎麼賠我?妳說啊,妳說啊,妳快說啊?」
克羅姆瞪大了眼,沒有回話,那男人又低笑起來。
「對了,我都忘了,我把你的嘴封住了。」他輕輕舔了口小刀的刀身,撕開少女嘴上的膠布,舉刀,「來吧——讓我聽聽你那悅耳的慘叫——噗!」
尾音未落,男人的臉頰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整個人向側倒下,少女見狀拚命蠕動身軀、乘機逃離了男人的身下,她聽見什麼金屬物擦撞的聲響,回過頭,只見在地上旋轉的是一根扳手,而古羅˙基西尼亞捂著被擊中的右頰,吐出了一口血,血灘裡還躺著一顆牙。
皮鞋踏過地板的腳步聲響起,克羅姆才剛轉頭,她的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抓住,拉著她從地上站起身,克羅姆向後退了幾步,這才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正是她新來的老師阿諾德˙亞凡席斯。
「感謝你剛才的自我介紹,古羅˙基西尼亞。」那銀髮青年冷冷地道,手中拋玩著一把螺絲起子,抬手一劃,俐落地割開了少女身上的繩子,「我已經報警了,剛才你說的話已經錄音存檔,十五分鐘後保證會交到警察手上。」
「你、你是什麼人……!」那留著一頭紫紅色長髮的男人捂著臉狼狽地站起身,手裡的小刀指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到底是從哪裡進來的!」
「我沒有打算回答你。」阿諾德冷冷地回答,臉色頗為難看,他握緊了手中的螺絲起子,「我現在心情非常不好,只想把你痛扁一頓,你的螺絲起子就借我用了。」
「你、你開什麼玩笑……啊啊啊!」
突然擲出的螺絲起子狠狠刺入男人的手臂,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用力拔出刺在手上的工具,鮮血也隨之噴濺而出,手卻因疼痛而瘋狂顫抖著,小刀也握不住了,落上了地板撞出清脆的金屬聲響,克羅姆恐懼地看著眼前發怒的銀髮青年,轉身要逃,阿諾德一把拉住了她。
「揍他。」阿諾德冷聲下令,少女愣住了。
「什……麼?」
「揍他。」那銀髮青年又重覆了一次,他銳利的冰藍色眸子望向了少女不安的瞳眸,「我要看著你把那傢伙揍一頓,只有這樣你才能擺脫不好的回憶。」
「可、可是……」
「揍他,殺了他也可以。」阿諾德惡狠狠地道,「責任我替妳擔。」
克羅姆震驚地注視著他,感到雙腳定住了。
車庫鐵捲門啟動的聲音在此時奪去了他們的注意,只見古羅˙基西尼亞抓著血流不止的傷口打算從底下的隙縫逃離,阿諾德一個箭步追過去,就在那男人打算起身前,銀髮青年從後面一躍,一腳用力踩上他的脊椎,古羅基西尼亞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阿諾德接著又朝他的側腹狠狠補上一腳,那男人的慘叫戛然而止,他向旁滾了兩圈,臉上的眼鏡都裂開了。
阿諾德走了過去,他看著他的眼神盈著一種接近仇恨的嫌惡。
「饒……饒了我吧……」那男人痛苦地喘著氣,苦苦哀求,「我、我什麼都還沒有做……我保證……保證以後不會再纏著她了……饒了我吧……」
他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為了氣音,阿諾德沉著一張臉,沒有回話,他一腳踩上古羅˙基西尼亞的胸口,回頭看向克羅姆˙髑髏,彷彿是在向她尋求一個下手的許可,但那少女只是怯怯地望著他,搖頭。
「暴力……」她小聲地說,語氣很是不確定,「暴力……不能解決事情……」
那銀髮青年沉默著,低下頭。
警車的鳴笛聲在此時響起,車庫的鐵捲門嘎嘎嘎地繼續向上拉開,阿諾德緩緩移開了腳,方才激動的情緒此刻卻突然陷入沉寂,他一片空白的腦袋慢慢開始運轉,他思考著自己的失態,思考著背後的原因,冰藍色的雙眸始終是注視著地上的強暴犯,現在的古羅˙基西尼亞一身是血,連手指都不敢挪動,阿諾德在短暫的恍神間彷彿見到了過去的自己,於是他緩緩地別開了頭。
鐵捲門的聲響停止了,夕陽的餘暉伴隨著警笛閃爍的紅燈照進了陰暗的車庫,幾個警察帶著手槍下了車,克羅姆˙髑髏小跑步到阿諾德身邊,怯弱地將半個身體藏在那銀髮青年身後。
*
一個半小時後。
天已經完全黑了,坐在警局的阿諾德和克羅姆兩人做完了筆錄,那少女才剛起身,就聽見警局外頭傳來一陣急煞聲,車門開關碰的兩聲,校務董事戴蒙˙斯佩德氣急敗壞地衝進了警局。
「克羅姆!」
「爸爸……!」
或許是光看髮型就能認出那是一對父女,克羅姆身旁的警察連忙拉了椅子招呼那男人坐下,但當事人顯然拿不出那份從容,他匆忙跑到少女身邊。
「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他焦急地問,一見少女搖頭,他又氣憤地抬起頭來怒吼,「那個人渣在哪裡!我要揍他!非把他揍到半身不遂不罷手!」
「他已經在醫院啦。」一旁的警察毫不客氣地潑了他一桶冷水,從那語氣聽來他似乎與斯佩德是熟人,「雖然沒有半身不遂,不過脊椎受傷,接下來的幾個月恐怕也只能靠輪椅了。」
聞言,斯佩德愣住了。
「爸爸,是阿諾德老師來救我的。」克羅姆急促地解釋,彷彿是希望能盡快緩解父親和導師之間僵硬的關係,「他跟蹤車子好長一段距離,錄音、報警,還教訓了那個男人。」
斯佩德抬起頭,這才注意到阿諾德的存在。
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相當難看,兩雙充滿敵意的眼眸在接下來的數秒死死地瞪視著彼此,斯佩德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道謝,但愛女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神又讓他倍感壓力,辦公桌邊的警察也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顯然是在期待一個感人的結局,斯佩德咬緊下唇,冷哼一聲。
「哦?你跟蹤車子?」他不屑地用鼻子發出一聲冷笑,身旁的警察一臉錯愕地瞪大眼,克羅姆也愣住了,斯佩德感到相當心虛,但他仍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你根本就知道克羅姆被綁走?難道這一切不是你跟古羅˙基西尼亞串通演出來的爛劇?」
「含血噴人。」阿諾德冷冷回應,「我就站在對街,看著她被綁走。」
「站在對街的目擊者剛好是你、剛好有能力追蹤車子、剛好有計程車經過、剛好有能力把犯人痛打一頓,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斯佩德立即反駁,「難不成你跟蹤克羅姆?」
「喂喂!你說這什麼鬼話!」那警察氣呼呼地站起身,「要不是阿諾德!你知道自己女兒會變成什麼樣子嗎!這是對人說謝謝的態度嗎!啊?」
「閉嘴!G!這是我跟他之間的問題!」
「什麼問題!你從以前就是這樣不饒人!」
「囉嗦!你這局外人少插手!」
兩人急著爭辯時,阿諾德終於從思索中抽身而出,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了一張鈔票,遞給少女克羅姆˙髑髏。
克羅姆愣愣地望著阿諾德,沒有接過那張紙鈔。
「老師,這是……」那少女歛下睫,不安地道,「那個……手帕的……」
「——我不收。」
阿諾德平淡地打斷了她,少女怯怯地抬起頭來,對上銀髮青年那雙凜然的冰藍色眼眸。
「手帕髒了,洗洗就行了。」
克羅姆注視著阿諾德,靜靜地瞪大了眼。
她鳶紫色的眸子像是在望著他,又不是在望著他,深邃的眼眸當中含著一股隱晦的情感,一會兒,少女低下頭來,呼吸似乎比方才要急促了些,她的雙頰因激動而微微泛紅。
「洗洗……就行了嗎?」
「嗯。」
「您還會……繼續用那條手帕嗎?」
「會。」
克羅姆哽住了話,明亮的眸子裡逐漸盈滿了淚水,她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一會兒,她似乎終於鼓足了勇氣,少女深吸一口氣,以沙啞的嗓音,哽咽著開了口。
「人……也是一樣的嗎……?」
阿諾德平靜地注視著她,銳利的眼神柔化了。
原先在後方吵鬧的兩人這一刻全都陷入了沉默,他們注視著那肩膀顫抖的少女,或有錯愕、或有遺憾,阿諾德歛下睫,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麼,他的嘴角勾起了淺淺的弧度。
「一樣的。」終於,他輕聲地開了口,「洗一洗,又和新的一樣好了。」
克羅姆抬起頭來,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
少女終於伸出了顫巍巍的手,從阿諾德手中接過了那張紙鈔,望著阿諾德的微笑,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自心底緩緩流出,於是她吸了吸鼻子,也微笑起來。
那是這漫長的一個月以來,她第一次笑。
望著少女向上勾起的唇角,阿諾德的眼裡流露出幾分釋然。
*
離開警局已經是晚上九點。
戴蒙˙斯佩德將愛女送上轎車內,轉身又叫住了他,阿諾德停下腳步,回頭,見到那個藍髮男人小跑步朝他追過來,阿諾德靜靜站在原地等待他。
「我叫戴蒙˙斯佩德,是克羅姆的父親。」那男人有些緊張地抬起頭,終於向這個年輕教師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紹,「她的姓氏是我前妻的,總之,克羅姆現在沒有母親。」
阿諾德沒有回話,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斯佩德要向自己說這些,他點點頭,卻察覺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他一瞬間以為這脾氣暴躁的男人或許會怪罪他無禮,但那人只是尷尬地笑了笑。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教育女兒,有一些女人才懂的事,也只能依靠學校教育……」斯佩德繼續說下去,「她發生那種事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過度保護她,所以才會揍你……那個……抱歉了。」
阿諾德靜靜地睜大了眼。
他從未料到會從這個傲慢的男人口中聽到一聲道歉。
「沒關係。」阿諾德輕聲開了口,「反正沒揍到。」
「但是……我掐了你的脖子……」
「——我習慣了。」
斯佩德愣愣地看著他,阿諾德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半張開口,似乎想要辯解什麼,卻沒有說話,兩人之間沉默了數秒,而後,阿諾德閉上了嘴,像是為了鼓起勇氣般吸了口氣。
「令嬡……對那件事有什麼心結的話,可以向我諮詢。」他緩緩地說著,感到自己的語氣似乎有些吞吐,阿諾德閉上眼,頓了一會兒稍稍緩和自己的情緒,這才又睜眼,輕描淡寫地道,「被性侵害,還有後續的官司,我也是經驗者。」
斯佩德吃驚地瞪大雙眼,阿諾德轉頭裝作不知道,裝作自己正在欣賞夜晚的路燈,他感到自己確實有些不自在,那藍髮男人說不出話來,阿諾德於是又繼續說下去。
「我沒辦法以女人的身分協助她,但如果是……心理輔導的方面,或許我能幫上一點忙。」
「你……?等等、等等……」斯佩德顯然有些混亂,他一手扶住了額,一手指向阿諾德,「意思是……你不是性侵別人?你是被性侵?」
「十歲開始,被我生父性侵和施暴。」阿諾德蹙起眉,對眼前藍髮男人無禮的質問感到有些不高興,「不能說我完全是個正常人,但應該有我能協助的事情。」
「這樣啊……」斯佩德尷尬地點點頭,努力擠出一抹微笑,「總之,謝了,能找你幫忙這件事我會轉告克羅姆的……嗯……謝了……你……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阿諾德˙亞凡席斯。」那銀髮青年淡淡地道,伸出了手,「再和你強調一次,我是同性戀,我不會對令嬡出手。」
「我知道,我徹底明白了。」斯佩德握住了他的手,微笑,「謝了,阿諾德。」
他們放開了彼此的手,阿諾德轉身離開。
他向前邁開了大約十步,突然斯佩德又叫住了他,阿諾德回過頭,只見那藍髮男人還站在那裏,他身後那輛銀色跑車內,克羅姆˙髑髏隔著後車窗望著他,路燈昏黃的燈光照不清楚那兩人的表情,阿諾德站在原地,只知道斯佩德望著他的表情很平靜。
「真的謝了。」他聽見他輕聲地說,「阿諾德。」
阿諾德站在原地等了幾秒,斯佩德也沒再說其他的話。
「不客氣。」
他於是這麼說。
斯佩德微笑起來,這次是頗為真誠的微笑,阿諾德揮揮手,轉身離開,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也不知道那對父女是否還在注視著他,但那一瞬間,他卻有種預感。
——今後的教師生活或許會不一樣了。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彷彿就連步伐也變得輕快了點。
*
隔天他抵達學校時,喬特˙彭哥列已經在他的辦公桌旁等待,看見阿諾德時他笑著揮了揮手,卻難以掩藏他眉宇間透露出的擔憂。
「我聽說了一些事。」還不待阿諾德把背包放下,他以婉轉的方式劈頭就道,「是克羅姆的事,我們能到……像是接待室之類的地方談談嗎?」
阿諾德蹙起眉,望向他。
「你聽說了?」
喬特點點頭,反問:「那都是真的?」
阿諾德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你聽說了什麼。」
「我們去談談。」
銀髮青年將背包放到座位上,抬起頭來看向身旁的喬特˙彭哥列,他的表情相當認真,阿諾德總覺得自己被激怒了,或許是被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
「你就那麼八卦?」他冷冷地問,喬特愣住了。
「哈?」
「我以為該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的家長和心理輔導師。」阿諾德冷聲譏諷,「既然你是無關者,就自己去問克羅姆˙髑髏願不願意告訴你吧。」
「不、不,其實想要了解這件事的是校長……」
「——讓他自己去徵詢當事人。」阿諾德冷冷地推開了他,「讓開,我要去班上了。」
喬特被他推得向旁踉蹌了幾步,一時之間辦公室內所有的英文老師都注意到了這個小爭吵,阿諾德無視眾人的目光向外走去,喬特有些尷尬地鞠躬道歉,而後他追出了辦公室。
喬特在樓梯間抓到了他。
或許是因為阿諾德兩手都拿著教科書的關係,他從後方直接攬住了他的腰,阿諾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他腳跟一滑,整個人倒進喬特的懷裡,阿諾德手中的教科書散落一地,喬特一手抱緊他,一手則緊抓著樓梯的扶手穩住身子,那一瞬間來得太過突然,幾乎是驚嚇過後他們才發現這樣的姿勢並不得體,阿諾德很快地推開了他,彎身撿起地上的課本。
「抱、抱歉……」喬特尷尬地說著,彎身幫他撿起了課本,「但是……那個,我絕對不是故意要打聽八卦惹你不高興,阿諾德……我要問的不是克羅姆的事……而是你的事。」
阿諾德站起身,望著他,感到有幾分緊張。
喬特也站了起來,迎向阿諾德的目光。
「你指什麼事?」
「在這裡說出來恐怕不太方便……」
「小聲就好。」
喬特看了看四周,上課鈴已經響了,除了樓下有幾個遲到的學生還在聊天之外,方圓三公尺內一個人都沒有,於是那金髮男人壓低了聲音,問:「你真的把基西尼亞老師揍到脊椎受傷,還去醫院縫十五針?」
有那一瞬間,阿諾德感到安心。
慶幸戴蒙˙斯佩德沒有把他的過去說出口。
「是真的。」他輕聲回答,「有什麼疑問嗎?」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喬特蹙著眉,神情充滿了難以置信,「就算是為了救人……我是說十五針……不會顯得有點過份嗎?」
「因為我很痛恨強姦犯。」阿諾德低頭辯解,語氣卻聽得出相當的冷淡,「當時忍不下衝動。」
「為什麼?」
「為了一些個人因素。」
「你被侵犯過?」
那問句狠狠戳中了阿諾德的痛處,他咬牙抬起頭來,在對上喬特眼神的那一瞬間卻又說不出話了,那是認真的眼神,是真誠而溫柔的眼神,喬特並不是刻意要戳他痛處,也不是在開過分的玩笑,阿諾德睜大了眼,愣愣地注視著那金髮男人,想不透喬特到底是怎麼在一瞬間猜到的。
但這短暫的驚訝並不代表他就此示弱。
「校長想知道這個?」他反問,喬特點頭,又隨即搖頭。
「他只想知道為什麼。」喬特平靜地說,「而且我也想知道……阿諾德,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你有陰影,但你不是會失了分寸的人。」
那番平靜又溫和的話語,卻彷彿利刺一般又將阿諾德狠狠扎了一下。
「看我的眼神?」他的語氣稍稍尖銳起來,「你又明白我的什麼?」
「是、抱歉,我不該把話說得這麼滿。」喬特柔聲說著,低下頭,「但你是個溫柔的人,至少這點我還是知道的,我說過,你是個好老師。」
阿諾德注視著他,感到眼眶有些酸澀。
他從未遇過脾氣如此溫和的人,就連高情商的恩佐偶爾也會被他刻薄的話語激怒,長久以來他一直為自己的個性所苦惱著,只要一查覺有人想觸碰他心底的那塊瘡疤,他就會立即放出針刺,傷害對方,像一隻膽小而倔強的刺蝟。
「是……有一些原因。」半晌,他終於吞吐地開了口,「但是……我不會告訴你。」
「沒關係。」喬特微笑起來,將教科書放回阿諾德懷裡,「或許現在還說不出口,不過……也許當我們相處久了之後,有一天你就會告訴我了。」
「不會有那一天的。」阿諾德低聲說著,喬特笑了起來。
「多久我都會等的。」
他倒也真的不逼問,轉身就這樣離開。
阿諾德追下幾階樓梯,目送他的背影。
「不會有那一天的!」
他再一次如是強調,但喬特只回頭笑了笑。
阿諾德漲紅了臉,多半是出於窘迫,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什麼特別的情感同時也在他的心底萌芽了,阿諾德抓緊了手中的課本,低下頭,他知道自己是個同性戀,但這麼多年來,他只交過幾個炮友和恩佐那種保持曖昧關係的朋友,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卻是第一次。
他低咒了一聲,轉頭跑上階梯。
或許是因為心緒太過紊亂,他當下有些失了神。
也因而沒注意到,那從角落緩緩走出、目睹了一切的克羅姆˙髑髏。
*
這一天,阿諾德終於發現,克羅姆˙髑髏原來也有朋友。
在B班往往遭受霸凌的女孩,在喬特所帶領的A班卻有不少朋友,這一天中午他看見四個女孩站在班級門口,向教室裡的克羅姆˙髑髏揮了揮手,那紫髮女孩在拿著便當跑向門口時與阿諾德短暫四目相接,阿諾德對她點點頭,而那少女向他露出了微笑。
這讓阿諾德感到相當意外。
他將課本和教學道具簡單收拾後就離開班級,經過那群女孩身邊時,一個綁辮子的女孩一直用憧憬的目光注視著他,這讓阿諾德感到有些不自在。說不定她們是衝著自己來的?說不定她們根本不是真心要和克羅姆交朋友?阿諾德擔憂地想著,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發現那群女孩聊得正愉快,才意識到自己是想得太多了,於是他放心離開。
一見到老師離開,女孩們安靜下來。
「就是他嗎?」笹川京子壓低了聲音問,克羅姆點點頭。
「哇——真是太浪漫了!」一個綁馬尾的女孩高聲叫道。
「噓!噓!請小聲一點,小春。」身材較為矮小的尤尼急忙道,「這可是秘密。」
「但真是太可惜了。」綁辮子的女孩一平難過地嘆了口氣,「是我喜歡的類型啊……啊、如果是黑頭髮的話就和師傅更像了……」
「希、希望你們協助我,大家。」克羅姆˙髑髏鼓起勇氣小聲地道,「為了報答阿諾德老師的恩情,我……我希望阿諾德老師也能得到幸福……!」
「放心吧!克羅姆醬,妳的願望就是我們的願望。」笹川京子露出了溫柔而自信的微笑,悄聲發號,「那麼——阿諾德老師和喬特老師搓合大作戰,開始!」
「喔——!」
周遭的女孩們,也如是悄聲呼應。
於是,阿諾德所預感那「不一樣的生活」,也悄然展開了。
*
作戰一:意外的接吻事件
提案人:三浦春
阿諾德每天會經過通往一年級教室的樓梯口,這一天早上,笹川京子、三浦春、尤尼、一平、克羅姆˙髑髏五個女孩守在那裡等候,每週四早上第二節課下課後,喬特˙彭哥列會經由這條路線返回物理教師辦公室,他們兩人會在這條路線的某處短暫擦身而過。
為了確保場景羅曼蒂克,且沒有在場第三者傳出流言蜚語,預定事發的樓梯口由尤尼把風,下課後則由笹川京子向喬特提出問題拖住他,接下來由克羅姆去查探阿諾德上樓的時機。
這天下課後留下來向喬特詢問課題的學生也是大排長龍。
五個少女的計畫有些被擾亂,幸而三浦春那邊傳來消息,克羅姆在樓梯口下方拖住了阿諾德,笹川京子直到上課鈴快打響才抓到喬特,那金髮男人正收拾好課本,京子便匆匆忙忙將他拉出去,站在樓梯口上方的一平遠遠見到京子過來,連忙和尤尼打暗號,尤尼這時又匆忙上前,找個理由將克羅姆從阿諾德身邊支開,阿諾德揮手道別完才剛要上樓,就見到站在樓梯口上方的喬特。
才奇怪笹川京子為什麼匆匆離開的喬特一頭霧水,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樓梯下方的阿諾德,那男人背著上午的陽光,金色的亂髮似乎又比往常耀眼了不少,阿諾德不禁看得入了神。
「啊、阿諾德老師。」喬特微笑著揮手,阿諾德蹙起眉。
「上課鐘快響了,你在這裡磨磨蹭蹭沒問題嗎?」
他冷淡地說著,往上走了幾階。
「謝謝你為我擔心,但是我下節沒課喔。」喬特溫柔地道,阿諾德不太自在地別開了眼神,那金髮男人又提醒,「倒是阿諾德你有課,快點進教室比較好。」
「不用你說。」
阿諾德瞪了他一眼,喬特卻只微笑。
話題至此結束,阿諾德向上走去,喬特向下步來,後方突然傳來騷動的聲響,喬特回過頭,就在那一剎那,他的身體被後方衝來的女孩撞了下去。
跟著跌落的少女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
喬特手中的課本和實驗器材散落一地,發出好大一陣砰響,在樓梯間震出了回音,他緊緊抓住了少女的手臂,用身子護著她,卻無法阻止自己向後跌,阿諾德從下方準確地接住了他們兩人,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他也跟著向後跌下去,所幸樓梯只剩幾階,阿諾德以側面著地,承受住了衝擊,喬特連忙坐起身,查看懷裡的少女有無傷勢。
「妳還好吧?」他焦急地問,「小、小春……?」
「嗚……嗚啊啊啊……!」
受到驚嚇的少女大哭出聲,哭聲卻又被及時響起的上課鐘響掩去。
一時之間,看似無人的樓梯口衝出了其他四個焦急的少女,紛紛跑到三浦春身邊安慰她,兩個女孩頻頻向喬特和阿諾德道歉,一個女孩幫忙撿起掉落一地的教材,樓梯口逐漸出現了幾個看熱鬧的學生,三浦春的哭聲卻怎麼也止不住。
「對不起……我搞砸了……嗚嗚……對不起……!」
她這麼說著,喬特只有苦笑。
「沒什麼,下次注意點就好了。」喬特溫柔地說著,從懷裡掏出面紙,遞到少女的面前,「女孩子在樓梯間衝來撞去的可不好喔,喏、擦擦眼淚吧。」
三浦春接過了面紙,擦去眼淚後擤擤鼻子,而後她看向坐起身的阿諾德,盼求得這個新老師的原諒,那銀髮青年稍稍瞇起了眼,目光有幾分懷疑,卻沒有責怪。
「阿諾德老師……沒事吧……?」克羅姆˙髑髏怯怯地問,阿諾德看向她。
「沒事。」他淡淡地回答,才又望向冒失的女孩三浦春,「你沒受傷吧?」
「我……我沒事……」三浦春硬擠出了微笑,「多虧喬特老師和阿諾德老師……」
「沒事就好。」阿諾德拾起了自己的課本,「我去上課……唔!」
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腳步顛了一下,一個不穩撞進了喬特懷裡。
「阿諾德老師?」
「阿諾德……?」喬特關心地問,「你的腳受傷了?」
「不……」阿諾德冷靜地回答,臉色卻有些鐵青,「放開我。」
「不行。」喬特輕聲道,回頭望向那幾個女孩,「各位,能麻煩你們幫幾個忙嗎?一平幫我把器材和課本送回辦公室。京子,麻煩你通知班上,阿諾德老師今天受傷了沒辦法上課……還有尤尼,幫我跑一趟英文科辦公室,問問有沒有願意代課的老師。」
「喂……喬特……!」
「至於你,阿諾德。」喬特低頭看著他,一個使力將他打橫抱起,「我現在就送你去醫務室,建議你不要亂動,要是從樓梯上滾下去的話,一定會傷得更重。」
說完,他抱著懷裡的銀髮青年衝下了樓梯。
幾個少女目送他們離開的背影,原先計畫搞砸的沮喪消失無蹤,他們高興地互望著彼此,悄悄地比了個勝利手勢,而後分頭去做各自該做的事。
*
第一次被這樣橫抱的時候,抱他的人是G。
阿諾德記得很清楚,當時他的還只是個少年,紅髮警察抱著滿身是傷、近乎瀕死的他,從那個名為「家」的建築物裡走出來,那一次,是G擁抱的體溫,讓他感覺到了生命的希望。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當阿諾德被這麼抱進保健室裡時,他清楚聽見了校醫夏馬爾把啤酒全都噴出來的聲音,喬特只知會了一聲就將他放到床上,夏馬爾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喂——!我這裡可不收男人!」夏馬爾氣沖沖地指責,「兩個男人還摟摟抱抱走進來真噁心!像這種傢伙隨便抹個口水就可以走啦!」
「你那是歧視喔,醫生。」喬特笑著敷衍,他彎下身來,一面脫掉阿諾德的鞋襪,一面回頭對夏馬爾道,「可能是腳受傷了,由我來看就好了,你回去喝沒問題的。」
「你這傢伙啊!」
夏馬爾雖頗有微詞,卻仍是只唸了幾句就離開休息間,離開前還為兩人開了冷氣,關上門的力道不小,碎念的聲音還從外頭傳來,喬特望著緊閉的門,笑了一下。
「別看他好色又嗜酒,心腸還是很軟的。」他輕聲道,拉開阿諾德的褲管,看見那紅腫的腳踝,他鬆了口氣,微笑起來,「還好……只是小扭傷。」
「你太大驚小怪了。」阿諾德冷冷地道,「我能回去上課。」
「你應該多休息……」
「我沒事。」阿諾德堅持,「再說,你知道怎麼治療嗎?」
「啊……我大學是副修物理治療的……」喬特笑了笑,「……這裡會痛嗎?」
他按了按阿諾德的腳踝一處,那銀髮青年搖搖頭。
「這裡呢?」
「有一點。」
「這樣呢?」
「不疼。」
「那這邊?」
阿諾德發白的臉色給了他答案。
喬特沒有再問下去,眼神專注了起來,一手抓著阿諾德的小腿,一手抓著腳掌,猛然一扭,阿諾德的臉在一瞬間因疼痛而扭曲,喬特抬頭看著他的表情,蹙起眉,嘆息。
「很痛吧?」他輕聲問,低下頭,「抱歉。」
「你把它扭斷了?」
「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讓你受了這樣的傷,我很抱歉。」喬特站起身,在對面的病床上坐下,微笑,「應該是韌帶拉傷,現在感覺比剛剛好多了吧?」
阿諾德轉動腳踝,雖不能說完全康復,但疼痛確實比方才減輕不少。
他望向喬特,只見那金髮男人的臉上雖微笑著,眉宇間卻透出了幾分苦澀的愧疚,阿諾德頓時察覺到心底湧出的罪惡感,他有些尷尬地移開了眼神,喬特也很識趣地沒再看著他,他們倆在安靜的休息室裡坐了一會兒,而後,喬特才緩緩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
「那個……冰枕。」他開口,站了起身,「我去外面找找冰枕……」
「啊。」
阿諾德簡單地答覆,於是喬特就這樣走了出去,偌大的休息間裡只剩阿諾德一人,他平靜地看著天花板,想起了方才那段沉默,喬特的反應有點遲鈍,是否他心底也想著什麼?阿諾德低頭看著自己腫脹的腳踝,冰藍色的眸子柔和起來。
像方才那樣被緊抱著,是人生的第二次。
而這一次,是喬特的體溫,喚醒了他對愛的渴望。
*
扭傷痊癒後一周。
阿諾德已經不需要用怪異的姿勢上下樓梯或走路,這段時間喬特每天到英文科辦公室來為他復健,「骨科教師喬特」的新綽號似乎也因此傳遍了大半個校園,而那個主犯三浦春,也時不時就送上小餅乾作為道歉的賠禮,但是喬特告訴他,教女孩子們餅乾製作方法的是輔導室有著「毒蠍子」外號的碧洋琪小姐,鑒於她是校內有名的黑暗料裡達人,小春的餅乾還是不要吃得好。
阿諾德後來試著把那包餅乾拿去餵螞蟻,發現效力比螞蟻藥還強。
這天下午他經過走廊時,發現三浦春和克羅姆那群女孩子又聚在一起討論些什麼了,一見到他過來,那幾個少女很明顯是迅速轉換了話題,然後他們一致形跡可疑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阿諾德走下樓梯,消失在她們的視線範圍內。
這一次,辮子少女一平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就是那個瞬間,我就對師傅死心塌地了。」少女得意洋洋地說著,握緊了拳頭,「所以,這一次的『英雄救美』大作戰,肯定有效!」
「但是……」身材較為矮小的尤尼擔憂地蹙眉,「要是阿諾德老師受傷的話……」
「那個……應該是不會的……」克羅姆小聲回話,「阿諾德老師動起手來很可怕……」
「這點請各位放心。」少女一平微笑起來,頗有氣概地拍拍胸脯,「你們只要負責把喬特老師帶過來,剩下的我來搞定!即使是女孩子,我也是師傅的弟子呢!」
*
周五。
喬特下午上完課後到英文科辦公室來檢查過他的腳傷,已經痊癒得差不多了,一想到這樣的復健時光即將結束,阿諾德心中總有股說不出的不快感,他想,自己或許是喜歡喬特˙彭哥列在自己面前蹲下,捧著他的腳細心查看的感覺,偶爾那會給他帶來一種征服感。
知道今天是復健的最後一天,喬特邀請他一起晚上一起吃飯,那金髮男人難得擺出前輩的姿態想要請客,當時辦公室裡不少老師都在鼓吹他,成為眾人注目焦點一事算是踩到了阿諾德的地雷,他隨便找了個理由拒絕了,回家的路上,卻總覺得感到不快。
方才要是答應就好了。
但如果喬特找他去喝酒的話,要是乘著醉意吐白過去就糟糕了。
或許那才是喬特的目的?
他對自己如此接近,說不定都是有所意圖,每每想到這裡,阿諾德就會厭惡地咒罵那個時不時會對喬特動心的自己。自從十六歲那年被社會局安置到新家庭裡,和新的家人共同生活以來,阿諾德清楚自己對愛的渴望時常讓他步入陷阱,他受騙了一、兩次,然後變得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愛情、不信任親情,就連恩佐給予的關懷,都只讓他對友情還抱著幾絲信賴。
只是,明明已經提醒自己不能再有所期盼,還是不自覺對喬特˙彭哥列的靠近懷著一絲期待,每當喬特溫柔對他微笑時,他也總會想,說不定,這一次是真的,他可以相信這個人,即使脾氣差如自己也能遇見共度一生的伴侶……諸如此類的。
當阿諾德從思緒中抽身而出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提著兩袋食材走出超市,天就要黑了,他抬頭望向絢爛的夕景,赫然煞住了腳步。
——有人在跟蹤他。
而且可能是自走出校門起就開始跟蹤了,或許是因為他腦海一片混亂才沒注意到,也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得很好,阿諾德閉上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而後他繼續往前走,轉身走入了較為狹窄的巷子裡。
腳步聲追了過來。
阿諾德停下腳步,轉身,卻在那身影映入眼簾時全然愣住。
——那是個戴著兔子面具的女人。
阿諾德呆然地看著她,對方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她往後退了幾步,擺出預備出招的姿態,看起來有些像是中國功夫,阿諾德愣愣地眨了眨眼。
「你是……」
「我、我是……!」那女人偏高的聲線帶著緊張,「我是正義……不對!我是這一帶的BOSS!邪惡兔魔人!你、你入侵了我的地盤!就等著接招吧!」
阿諾德困惑地瞪大了眼。
他與所謂「邪惡兔魔人」之間漫開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在……做什麼?」半晌,那銀髮青年才輕聲開口,「一平同學?」
「咦!我、我我我我才不是一平!那、那是誰啊!」少女慌亂而僵硬地反駁,「我說過了!阿諾德老師!我是統治這一帶的邪惡兔魔人!」
阿諾德望著她,頓時覺得這孩子無聊得有些好笑。
「那,兔魔人小姐。」阿諾德索性接受了少女的說詞,「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眼見對方接受了自己的身分,戴著兔子面具的少女似乎相當高興,連接著說話的嗓音都是雀躍的:「我要英雄救……不對!我要好好懲罰你!納命來吧!阿諾德老……」
「離一平遠一點——!」
突如其來的吶喊止住了少女的出手。
只見從巷口猛然跑來了一個捲髮的少年,他無意義地發出熱血的大喊,奔過一平的身邊,朝阿諾德狠狠衝了過來,不由分說揮出一個拳頭,阿諾德輕輕向側一閃,腳一伸絆倒了那個少年,於是那毛頭小子碰的狠狠撞上地板,阿諾德低頭冷冷地看著他。
「這是幹什麼?」
他問,那少年沒有回答,趴在地上竟開始啜泣起來。
「要、忍、耐……」
「藍波?」少女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往少年身邊跑去,「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剛剛看到一平往這裡衝……」那捲髮少年一抽一噎地道,「以為你遇上麻煩……所以藍波大人要捨身來救你……嗚嗚……你要感激我啊……」
「你是笨蛋嗎?還有我不是一平啦!」少女罵道,卻連耳根都紅了。
「……我可以回去了嗎?」阿諾德無奈嘆息,「我還要煮晚餐。」
「不行……那個……」
「嗚哇啊啊啊啊——」
「邪、邪惡兔魔人要向你挑戰……」
「傷口好痛喔——」
「今天……今天非懲罰你不可……!」
「幫我擦藥啦一平——」
少年與少女各說各話,形成一種非和諧的噪音。
阿諾德不耐煩地轉身離開,巷口的夕陽卻猛然被誰擋住,阿諾德瞇起眼,在夕陽的映照之中,他又聽見了那熟悉的笑聲,阿諾德靜靜地睜大了眼,喬特˙彭哥列就站在他的眼前,金紅色的光芒灑落在那頭耀眼的金髮上,他與他就站在手臂可以觸及的距離之間。
「糟糕!喬特老師已經來了!」臉戴兔子面具的少女撐著少年站起身,緊張地大喊,「今、今天就放你一馬!阿諾德老師!下次我一定會找機會報復的!」
說完,她轉身匆匆往反方向跑走。
喬特忍不住又笑出了聲,阿諾德煩躁地踹了他一腳。
「笑什麼?」他埋怨似地問,喬特仍是笑著。
「不覺得這些孩子真的很天才嗎?」那金髮男人用食指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淚,道,「我聽京子說你被怪人纏上才跑來找你,結果看到你把小孩子弄哭……還有一平那個樣子……哈哈哈哈哈……!」
「別笑了!」阿諾德低聲威嚇,漲紅了臉,「我可是被弄得一頭霧水。」
「那……就當成是學生們給你辦的歡迎派對如何?」喬特終於止住了笑聲,卻仍心情頗好地微笑著,手指輕戳了下阿諾德的鼻尖,「為了賠罪,我請你吃飯?」
「還在堅持啊。」阿諾德別開頭,淡漠地道,「我已經買了晚餐的食材,所以答案是NO。」
「NO嗎?真有英文老師的風格。」喬特倒也不抱怨,看著銀髮青年緩步掠過自己身邊,走出巷內,他上前與阿諾德比肩行走,「那……換你請我吃飯如何?」
「什麼?」阿諾德嫌棄地看向他,喬特一笑。
「我想吃你做的飯,作為交換……我想想,明天午餐我請客?」他輕輕撞了下阿諾德的肩膀,「就當作是報答平時前輩對你的照顧,怎麼樣?」
「你臉皮的厚度還真不一般。」那銀髮青年輕哼一聲,嘴角微微勾起了愉悅的弧度,「明天午餐不給出同等級的報答的話,就愧對你前輩的身分了。」
「好期待啊,你的手藝。」
喬特說著,輕笑起來,金紅色的眸子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他們並肩走在向晚的街道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
*
時光流逝,在聖瑪麗亞女子高校內擔任教師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個月。
校長幾次對他關切,阿諾德覺得自己的適應狀況還算穩定,學生予以信任,教師之間也處得好,校方決定以正式教師的名義聘用他,阿諾德的薪水袋因而比過去厚了一倍。
還正思考著薪水能拿來做什麼,就聽見了班上的女孩子們熱烈討論著情人節的消息,在阿諾德的帶領的B班有一個身材高挑的混血美女,名叫鈴木˙艾德爾海蒂,是這間高校的風雲人物,一張冷酷又端正的臉龐吸引了不少情竇初開的少女,雖然聖瑪麗亞女子高校嚴禁學生對師長或是對外校的男孩子談戀愛,但女孩之間的百合行為卻很難遏止。
女孩子們熱烈談論的,正是情人節要送巧克力給艾德爾海蒂一事。
再過三天就是情人節了,街上也隨處可見巧克力大促銷活動,阿諾德這天回家路上買了一盒粉色包裝的75%巧克力,始終卻也不明白驅使自己買下這甜食的初心是什麼,自從一起吃過晚餐後,喬特與他的感情越來越好,每天中午兩人都會一起在食堂內用餐,但他對喬特的感情,在要成為情侶之前似乎還缺少了什麼,他在地鐵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包裝可愛的巧克力,肩膀在此時被輕拍了一下。
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加百羅涅˙恩佐熟悉的笑臉。
「怎麼買了巧克力?」那黑髮男人輕聲關切,「情人節要送人?」
「你說呢?」阿諾德淡淡地回答,將巧克力收回了手提袋內,「倒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小紅暫時送廠保養了,這幾天暫時要搭地下鐵回家。」恩佐笑了笑,大手圈上了阿諾德的腰,「不過,能因此遇到你也是件好事呢,這陣子你對我總是很冷淡。」
「我不是向來如此嗎?」阿諾德輕聲回答,並不抵抗那只環抱著自己的臂。
恩佐總是如此,多年以來阿諾德已經習慣他的親密。
那個人像是把他當成弟弟。
就如同阿諾德總是如此對待自己的弟弟一般。
「晚餐吃了嗎?」一會兒,恩佐突然又開口問。
阿諾德搖搖頭,反問:「不陪你女朋友吃嗎?」
「她今天加班。」那男人在他身後笑了笑,下巴輕輕靠上阿諾德的耳側,「我正想找個人陪我消磨晚餐時光呢,在下一站一起下車如何?我請客。」
「那我要吃高級料理。」
「你這傢伙還真是手下不留情。」
恩佐笑著搔了搔他的側腹,阿諾德向後給他一個肘擊。
從大學時代起,恩佐就一直對他照顧有佳。
第二次被交往的對象戲弄和欺騙後,也是恩佐向他伸出援手。
這一天的飯局,他們聊起了近況,即使身在同一所學校,阿諾德並不常造訪教務處,工作地點距離在不同棟校舍,兩人也不太常見面。恩佐自然是聽聞了阿諾德與喬特˙彭哥列走得很近的消息,學校裡知道阿諾德是同性戀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也只當他們兩人是朋友,若有其他老師調笑他們兩個互動太親密,喬特通常也只用玩鬧笑著帶過去。
但阿諾德知道,恩佐沒這麼好糊弄。
「你是喜歡上他了嗎?」
為阿諾德斟上一杯酒後,那黑髮男人嚴厲地問。
雖然此問並不出乎阿諾德所料,他還是沒想到自己究竟要怎麼回答,飯局原先輕鬆歡愉的氣氛降至了冰點,阿諾德沉默地搖著酒杯,沒有作聲,而恩佐仍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回答,這一刻,餐廳裡喧鬧的聲響似乎也被放大了。
「怎麼樣?」恩佐又追問,阿諾德不自在地別開了頭。
「他並不是壞人。」那銀髮青年拐彎回答,恩佐蹙起了眉。
「他人是不壞,但他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再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異性戀?」那黑髮男人有些激動地道,「你會受傷的,阿諾德……別忘了,當初你的男朋友也是掛著這種討好的笑臉接近你,然後呢?你還記著吧?最後你得到了什麼樣的結局?」
阿諾德不滿地咬牙,他沒有回話,不想與恩佐詭辯,他低下頭來試圖轉移焦點,酒杯裡的液體映照出他難看的臉色,恩佐又喚了一次他的名字,阿諾德抬頭瞪了他一眼。
「你怎麼知道這一次不是真的?」他低聲反駁,恩佐的臉色更差了。
「你打算等受傷了才說一切是假的嗎?」
「所以你是要我現在放棄嗎?」阿諾德冷聲質問,「有固定交往對象的你怎麼會懂?」
「我只是擔心你受傷……」恩佐稍微放軟了態度,他沉默下來,思索了一會兒,而後他又微笑起來,「那這樣好了,如果你真的遇到好對象,我也不是反對你得到幸福……今年的情人節你就向喬特試探心意如何?假使他也對你抱著戀愛的感情,我就不會多說什麼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阿諾德輕聲說著,漲紅了臉。
「感情這種事要趁著好感度高的時候速戰速決才行。」恩佐頓了頓,低頭喝了口酒,抬眼觀察阿諾德不安的神色,他又添上一句,「要是你不快點行動的話,難保不會被別人搶走喔。」
阿諾德抬起頭來,冰藍色的眸子佈上了一層陰影。
想起喬特那溫柔的笑靨,他咬緊下唇,點點頭。
*
情人節前一天,下午。
以笹川京子為首的五名少女今天又聚在一起,談論著情人節的第三次搓合老師作戰計畫,不同於前兩次的是,這一次,他們有了實際的範本。
作為範本的是教官室有名的夫妻檔,拉爾˙米爾奇和可樂尼洛,兩人打打鬧鬧,每每吵架卻感情更深的互動模式成為了少女們第三次作戰計畫的靈感,三浦春將之命名為「小別勝新婚」。
然而,他們的計畫在提案階段就遇上了難題。
提案一:偷走阿諾德老師的巧克力→喬特老師因為拿不到巧克力而吃醋→兩人吵架→還回巧克力→誤會解開→兩人更加深愛。
由一平提出的第一個提案在瞬間遭到否決。
理由:喬特老師不會吃醋。
提案二:情人節當天阻礙喬特老師和阿諾德老師的午餐約會時間→喬特老師生悶氣→放學後讓阿諾德老師送出巧克力→兩人感情更加甜甜蜜蜜。
由三浦春提出的第二個提案也立刻遭到否決。
理由:喬特老師不會生悶氣。
為了讓情商不是常人等級的喬特˙彭哥列與阿諾德爭吵,少女們幾乎是想破了頭,他們甚至去向可樂尼洛和拉爾教官請示平常吵架的理由,但結果除了得到一堆雞毛蒜皮的無聊理由之外,還得到了兩名教官不約而同的一頓痛罵。
但在放學後,五名少女的計畫終於有了新進展。
那就是名為戴蒙˙斯佩德的幫手。
*
「啊——?」
正在攪拌麵糊的戴蒙˙斯佩德驚詫地回頭,瞪向難得向自己低頭的自家女兒。
「要我情人節那天糾纏彭哥列,好讓阿諾德吃醋?」
他吃驚地一字一字緩慢地問,克羅姆˙髑髏緊張地點點頭。
「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我、我是說……」眼見克羅姆把頭垂得更低,斯佩德連忙放軟態度,「爸爸……爸爸我也不是要否定你們的作戰,只是……只是假設……假設事情搞大了要怎麼辦?」他頓了一會兒,又追加一句,「我是說,我的身分也還算是個校務董事,對不對?」
「可是……」克羅姆細聲道,「阿諾德老師幫了我很多忙……」
「如果是那件事,我不是已經送高級禮盒去感謝他了嗎?」
「那個禮盒……」克羅姆支支吾吾地道,紅了雙頰,「那個禮盒……他不肯收……所以……最後……就轉送給了喬特老師……」
「啊……?」
「我說……送給了……喬特老師……」
「送給了……喬特?」
「嗯……」
克羅姆越答越小聲,兩人陷入了沉默。
而後,爆發—--
這天晚上,斯佩德家掀起了家庭革命。
*
情人節當日。
阿諾德今天才剛走進校門,立刻就意識到了氣氛的高漲,辦公桌上堆疊著女學生和女老師送來滿滿的巧克力,班上的喧鬧聲似乎也比平時高了兩倍,他才正心煩著該怎麼處理這些甜食,就聽見隔壁的物理科辦公室傳出很大的騷動。
阿諾德匆忙出去一探究竟,只見喬特˙彭哥列的懷裡捧著一大束玫瑰花,而戴蒙˙斯佩德就站在那金髮男人的對面,將一封明顯是情書的信函遞交給他。
「我有這個榮幸在今天邀請你共用午餐嗎?喬特˙彭哥列。」
那男人以一貫優雅的嗓音說道,臉上的表情卻可說是面目猙獰,喬特緊張地看著眼前散發著騰騰殺氣的男人,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站在辦公室門口的阿諾德。
「啊……你的心意我非常感謝,校務董事……」喬特露出一抹禮貌性的敷衍微笑,「但是午餐時間我向來都是跟阿諾德約好,所以這次就恕我……」
「——你會答應的對吧?喬特老師?」
毫不留情打斷了喬特的話,斯佩德的臉上又爆出了兩、三個青筋。
看著那快被捏到變形的情書,喬特嚥了口口水。
「我、我明白了……」他苦笑著,接下了情書,「那麼,今天中午餐廳食堂見……」
阿諾德愣愣地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低下頭,心裡湧上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他轉身離開了物理辦公室。喬特靜靜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斂下睫,輕嘆了口氣。
這可以說是阿諾德任職以來最難熬的一天。
斯佩德今天一整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校內亂晃,他一會兒在校長辦公室喝咖啡聊天,一會兒去接待室打個盹,如果有人問他在幹什麼,他便回答正在等喬特。
他們這一天異常的親暱感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校園,大家都在玩笑阿諾德是不是被拋棄了,這樣的傳言聽在阿諾德耳中聽來是異常刺耳,除了午餐時間外,他找不到任何把巧克力交給喬特的機會,再者,斯佩德和喬特之間親暱的舉動,又將他懸在不知何時會暴露過去的不安之中。
這天中午,他在食堂的角落遠遠看著斯佩德和喬特兩人用餐。
喬特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溫和耀眼,他想起了恩佐說過的話:「喬特對誰都是如此」,雖然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實,但他仍是感到胸口一陣揪痛。
阿諾德咬緊下唇,擱下沒吃完的午飯,起身離開了餐廳。
瞥著銀髮青年悻悻離去的背影,戴蒙˙斯佩德不悅地抿起了唇。
「不過真沒想到,那些孩子們竟然在開這種作戰會議啊……」對面金髮男人的嗓音喚回他的注意,斯佩德抬起頭,只見喬特滿面笑容地放下湯匙,繼續說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有那種傾向,還想著該怎麼拒絕你才好呢。」
「白癡,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你有意思。」戴蒙˙斯佩德不耐煩地答腔,「要不是克羅姆淚眼汪汪拜託我,誰會答應幹這種蠢事?」
「你真的是個笨蛋爸爸呢。」喬特溫和地笑著,斂下睫,「不過,要是自己的孩子哭的話,作父親的就有種不管什麼都要替他達成的鬥志吧。」
斯佩德嘆了口氣,而後微笑起來。
「你真的不考慮阿諾德嗎?」他淡淡地問,「我覺得他相當惹人憐愛。」
「他的確很可愛,開不太起玩笑,脾氣很倔,每次捉弄他反應也很好玩。」喬特說著笑了起來,金紅色的眼眸挟著幾分柔情,「可惜,好像沒什麼女孩子放膽追求呢。」
斯佩德臉色陡然一變。
他愣愣地瞪著喬特˙彭哥列,那個笑容傻氣的男人似乎還沒有所察覺。
「你……」斯佩德瞇起了眼,壓低聲音一字一字緩慢地道,「你……不知道他喜歡你吧?」
「啊?」喬特明顯一愣,「阿諾德嗎?」
「不然呢?你以為我家克羅姆會莫名其妙發起這麼無聊的作戰嗎?」握緊了手中的叉子,斯佩德惡狠狠低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那傢伙現在吃醋吃得厲害,就因為他喜歡你,他、喜、歡、你——你察覺到了嗎這個大木頭!」
「我知道,我也喜歡他啊。」喬特微微一笑,卻隱約預感到了什麼,神色有些不自在,「身為好朋友,多少吃點醋也是……」
「白癡!你以為他怎麼會偏偏在今天吃醋!」斯佩德用力將叉子往桌上一摔,起身抓住了喬特的衣領,「阿諾德他喜歡男人,這就是他為什麼能在那件事後當克羅姆班導的原因,你懂了嗎?」他瞪視著喬特那雙吃驚的眼眸,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阿諾德他——是同性戀啊。」
*
同性戀。
身分還沒冠上這三字之前,阿諾德˙亞凡席斯只知道與男人做愛的方式。
阿諾德的母親從小就離開了他,父親從他八歲起開始性騷擾,十歲那年,父親生意失敗,變本加厲開始毆打他,那段時間他不是翹課,就是穿著長袖遮住傷口,終於有一天,父親半夜回家時醉得不像話,他把阿諾德痛打了一頓,侵犯了躺在地上頭破血流的兒子,然後將他囚禁到地下室內,酒醒之後父親哭著向他道歉,為他包紮傷口,發誓下次不會再犯,但阿諾德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就這樣,受虐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三年,這三年間,他被侵犯過無數次,被強迫試過無數種玩法,他開始學會如何取悅男人,只有取悅才能讓他不被挨揍,於是他變得很乖巧,父親說這樣的他很淫蕩,漸漸地淫蕩也成為了父親動手毆打的理由。
直到十三歲那一年,他為了一個無聊的理由被父親打得半死,鄰居報了警,於是他終於被社會局發現,終於被警察救了出來。
阿諾德被安置到一個新的家庭裡,一個正常且健全的家庭,父親嚴厲卻有溫柔的一面,默默付出的母親總深愛著孩子,決不會突然離家出走,他還有了一個弟弟,縱然這一家人慷慨地愛著身為外人的他,阿諾德也從為敞開過心房,特別是對這個新的父親。
他唯一願意交好的,只有小他五歲的弟弟雲雀恭彌,在自暴自棄的那段時間裡,只有雲雀會用景仰的眼神注視著他,是這個弟弟的目光給了他未來的希望。
只是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阿諾德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父母都期望他能離家讀書,他也不得不與家人分開,獨自到外地求學,這段期間,他遇上了兩個男人,一個在網路上認識,一個在夜店裡認識,兩度被欺騙、被玩弄、被拋棄,他才猛然發現,原來自己是同性戀。
沒有辦法與女人相愛,身體只習慣男人,心理也逐漸變得只習慣男人。
幼時傷害他的是男人、現在玩弄他的是男人,但他卻只能喜歡上男人。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醫生最後是這麼說的。
*
阿諾德將巧克力扔進了垃圾桶。
粉色包裝的巧克力靜靜地躺在桶裡,後逐漸被其他垃圾埋沒,放學的鐘聲響起,情人節熱絡的氣氛也步入尾聲,阿諾德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夕陽的紅光照進空蕩蕩的辦公室,他靜靜地看著垃圾桶一角露出的粉色緞帶,而後他起身,收拾好背包,轉身離開。
這一整天,他都沒有再見過喬特。
*
喬特與阿諾德的距離在那之後明顯疏遠了。
就像是刻意避開阿諾德一般,喬特改變了他從教室回到辦公室的路線,中午也不再與阿諾德一同進餐,甚至為了避免和阿諾德在食堂碰面,他開始帶便當上下班,即使吃的都是些沒營養的便利商店微波食品,他也不願意朝食堂踏進一步。
說沒受到打擊,是騙人的。
若不是對他了解有佳的恩佐,或許也沒辦法從那些日常細微的小動作中看出來,恩佐再次與阿諾德喝酒時注意到了那稍顯無力的手,現在的阿諾德,正陷在消沉的谷底之中。
「沒想到是在情人節當天被捷足先登啊……」那黑髮男人僵硬地嘆了口氣,努力笑著想讓氣氛和緩一些,「不過,這下你也認清他的真本性啦?搞不好他只是利用你讓校務董事吃醋而已……嘛、開心一點,明天起去找新的好對象吧?」
他說了一長串,阿諾德都沒有回話。
那銀髮青年只是更加沮喪地低下頭,冰藍色的眸裡噙著一股落寞。
恩佐看著這樣的他,不忍地抿起了唇。
「要是你真的這麼放不下,那麼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恩佐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撫上阿諾德的髮,柔聲問,「找個機會,向喬特把一切都說清楚如何?」
「沒用的。」阿諾德淡淡地道,閉上了眼,「他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說不定他不是和校務董事在一起了。」恩佐試圖鼓勵,「說不定是因為一些別的理由,唯有雙方好好溝通清楚,才能不留下遺憾,不是嗎?」
阿諾德抬起頭來,望向恩佐那雙認真的眼眸。
他一時之間感到有些鼻酸,阿諾德輕輕靠上了那黑髮男人的肩膀,恩佐也溺愛地將他摟進懷裡,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而這靜默的數分鐘給他們彼此都帶來了安心感,阿諾德感到自己浮動的心緒逐漸平穩下來,他開始思索,思索什麼是喬特避開他的其他理由。
阿諾德猛然瞪大了眼。
「怎麼了?」察覺到後輩神色有異,恩佐關心地問。
「他……可能知道了。」阿諾德臉色有些蒼白地道,抬頭看向恩佐,「知道了……我小時候的事情,或許是這樣才避開我……也許……也許他覺得我噁心——」
「阿諾德。」
恩佐平靜地打斷了他,阿諾德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那黑髮男人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額頭輕輕碰上他的額,阿諾德愣愣地注視著那雙如鷹一般銳利而沉穩的眼眸,恩佐近得就像要親吻他一般。
「別這樣想,阿諾德。」恩佐緩慢而堅定地道,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帶來了安定,「如果他因為這樣就迴避你,那他真是我見過史上最差勁的人渣。」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安靜地斂下了睫。
半晌,恩佐才抬起頭來,撥開那銀色的瀏海,親了下他雪白的額。
「過去沒有什麼好可恥的,阿諾德。」那黑髮男人柔聲說著,微笑起來,「你一定要選擇一個……即使知道了你的過去,還是能真心愛你的人。」
阿諾德抬頭望著他,輕輕點了頭,感到喉嚨乾澀得發疼。
*
兩人在居酒屋外分別後,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阿諾德喝得有些醉了,腳步卻仍算穩健,晚上八點,大部分店家都打烊休息,一個人走在安靜的街道上不免顯得有些寂寞,阿諾德停下腳步,因為酒精造成的短暫暈眩迫使他在自動販賣機旁休息了一會兒,他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遼闊的空中只懸著幾顆孤傲的星子,二月的晚風帶來沁寒的涼意,他閉上眼,覺得酒似乎醒了一些,思緒卻似乎又更亂了點。
「——阿諾德?」
驚呼聲打斷了沉靜的氣氛,阿諾德側過頭,站在眼前的正是戴蒙˙斯佩德。
他們兩人安靜地對望了一會兒。
「怎麼是你?」阿諾德細聲道,捂嘴輕打了個酒嗝。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在我家附近……」那藍髮男人無奈地道,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站到自動販賣機前方,「哼嗯——只是沒想到你也會一身酒味,真不符合教師的形象。」
「喔?你也會送人玫瑰花,真不符合人父的形象。」
阿諾德不甘心地反唇相譏,斯佩德愣了一下。
「你該不會還在為那件事生氣?」斯佩德既好氣又好笑,嘲諷似地問,「難道是喬特˙彭哥列那之後就拋棄你了嗎?所以你才忌妒情人節送花的我?」
被一下說中了心事,阿諾德垂下頭。
斯佩德愣愣地看著他,睜大了眼。
「喂喂……不會吧?」他怔然詢問,「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你是知道才故意來和我爭的嗎?」阿諾德冷冷回答,語氣裡多少聽得出幾分自暴自棄,「和喬特在一起很開心對吧?難道不是你故意對他說了什麼嗎?」
斯佩德陷入了沉默,自動販賣機傳來飲料落下的聲響。
他靜靜地凝視著銀髮青年那臉龐,似乎從眉宇之間看出了幾分消沉,於是他彎下身從洞口拿出那罐剛買下的易開罐飲料,遞給了阿諾德。
阿諾德抬起頭,看著他。
「就當是賠罪。」那藍髮男人有些困窘地說著,低頭搔了搔臉頰,「起先是克羅姆他……總之,抱歉,無論如何,聽我個解釋。」
女孩子們弄巧成拙的計畫於是在斯佩德的出賣下曝光了。
他們兩人站在自動販賣機旁,一面喝著罐裝飲料,一面談論當天事情的經過,阿諾德小口啜著手中的果汁,為自己誤會了戴蒙˙斯佩德感到幾分自慚,即使他們兩人沒有見過幾次面,斯佩德卻從來沒暴露過他的過去,這一刻,他也對身旁這看起來玩世不恭的藍髮男人有了一絲敬意。
「我和他說了你是同性戀,然後他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回想起那天喬特的表情,斯佩德緩慢地說著,將手中的空罐子捏扁,「我也不能說他是不是恐同症,但至少可以確定,他對男人之間的戀愛八成是敬謝不敏。」
「是嗎?」阿諾德低頭望著手中的果汁罐,勾起一抹苦澀的微笑,「那也沒辦法了。」
「當然,問清楚還是比較好。」斯佩德淡淡地說著,側頭望向他,輕佻地道,「當然,要是你被甩了,就打電話通知我,我會送禮物恭喜你。」
「你找打嗎?」阿諾德冷笑一聲,用力捏扁手中的空罐。
「如果打人能讓你心情轉好的話,就打吧。」那藍髮男人頗為愉悅地輕笑一聲,從阿諾德手中抽走了空罐,「心情好了,再來考慮跟我交往也不遲。」
阿諾德一愣,與斯佩德對上了眼神。
那男人彎著身,由下而上地仰視著他,嘴角的微笑卻有幾分玩味。
他們兩人在二月的夜裡安靜地凝視了幾秒,而後,阿諾德微笑起來,閉眼。
「……到時候再說吧。」
「啊啊,被甩了記得找我哭啊。」
「做夢吧你。」
他們兩人在自動販賣機前方分別,誰也沒說再見。
這一夜風微冷,但分別之時,嘴角的笑意卻是暖的。
*
多虧與那兩人一談,阿諾德才終於有了面對喬特的勇氣。
這一天課間他在校內的寫生花園裡找到喬特時,那金髮男人正低著頭,像是有什麼沉重的心事,阿諾德想過很多個開場白,腦中不斷演練著與喬特開口說話時的台詞,然而真正來到他身邊時,他混亂的腦袋卻又平靜下來,阿諾德沉默著注視他,喬特抬起頭,他很明顯是愣了一下,而後,他露出了微笑,不似平時那樣燦爛溫柔,笑中帶了些苦澀。
「果然沒辦法逃得了多久呢。」喬特輕嘆了口氣,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吧。」
阿諾德注視著他好一會兒,而後仍是妥協,僵硬地在喬特身旁坐下來。喬特似乎是想開口,他啟唇,半晌卻也沒有說出一句話,阿諾德側頭瞄了他一眼。
「你聽說我是同性戀了,是嗎?」
良久,他才淡淡地問出聲,而喬特不出他所料地點了點頭。
「我希望我們只是朋友。」那金髮男人輕聲開口,阿諾德的肩膀顫了一下。
「你是……異性戀嗎?」他問,喬特回過頭來望向他,露出了微笑。
「我不知道。」喬特輕聲說著,微笑含著柔和而含蓄的情感,「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為是如此……但是,說不定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對你的感情是什麼。」
阿諾德注視著他,愣愣地睜大了眼。
「即使如此……你還是希望我們只當朋友嗎?」
他問,喬特蹙起眉,眉宇間的溫和黯淡下來。
「我們只能是朋友。」他無奈地笑了笑,神色有些悲傷,「很抱歉。」
阿諾德斂下睫,沒有回話,他倆之間陷入了一會兒的沉默,喬特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按人情來說他是該隨便找個理由離開,但他與阿諾德這麼多天不見,這短暫相處的時光令他留戀不捨,察覺到了阿諾德不易察覺的難過之色,他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你之前……。」良久,阿諾德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抬頭望向被林蔭遮蔽的天空,閉上眼,「你之前說,想知道我對古羅˙基西尼亞下重手的理由……」
喬特輕輕頷首,抬起頭來注視著身旁的銀髮青年。
但阿諾德並沒有迎向他的視線,銀色的長睫蓋下,看不見底下若有所思的眼眸。
「你猜得沒錯。」阿諾德緩緩睜眼,看向身旁的喬特,冰藍色的眸子似乎有些濕潤,卻很平靜,「我確實是被強暴過,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痛恨強暴犯。」
喬特愣愣地望著他,瞪大了雙眼。
「有三年的時間……」阿諾德繼續說下去,聽見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他迴避了喬特的視線,別過頭隨便望向一棵樹幹,「被我父親……該說是調教還是……反正,整整三年的時間,那之後,我就變得只能喜歡上男人。」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嘴角滑開一抹自嘲的笑:「很噁心吧?」
「為什麼?」
直率的反駁來得太過突然,阿諾德怔住了。
他望向身旁的金髮男人,喬特˙彭哥列用那雙率真的金紅色眼眸注視著他,阿諾德頓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匆忙移開了眼神,喬特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一點也不噁心。」他平靜地說,「別變得不像你自己了。」
喬特沒有再多說什麼,阿諾德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
平時多話的他,此刻卻竟變得寡言,彷彿他已經看透了那銀髮青年內心的矛盾與不安,知道這一刻沉默反而是最好的,阿諾德低下頭來,輕輕靠上喬特的肩膀,那金髮青年露出了微笑,抬手輕輕摸了摸阿諾德的頭。
「這幾天很抱歉。」他柔聲說著,又恢復以往溫和的神采,「我不會再逃開你了,要忍著不和你見面,果然很痛苦啊。」
阿諾德點點頭,沒有回話,在喬特的身旁靜靜地閉上了眼。
而那金髮男人望著這樣依順的他,歛下睫,輕輕靠上阿諾德的頭,他的神色黯淡下來,金紅色的眼眸不經意地流露出幾分傷感。
一直都是朋友就好了。
他對自己說。
只有作為朋友,才能一直待在阿諾德身旁。
*
兩人和好的消息傳入了少女五人組的耳中。
克羅姆˙髑髏聽到消息的一剎那漲紅了臉,眼淚就這樣撲簌簌掉下,其他的女孩則高興地歡呼出聲,在喬特與阿諾德進入冷戰期的那段日子裡,她們備受愧疚感與責任感的折磨。
而如今,得知那兩人和好如初,少女們總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且馬上就著手她們的新作戰。
「下個月就是祭典了!一定要想辦法讓阿諾德老師和喬特老師一起去!」笹川京子興奮地說著,與身旁的三浦春一起陷入羅曼蒂克的妄想,「在熱鬧的節慶活動裡拉著身旁的人的手,就算沒看著彼此的臉還是感覺得到胸口怦怦跳……好感度一定會大增的!」
「什麼?真的嗎!」單純的一平很快漲紅了臉,握緊拳頭,「那麼邀自己喜歡的對象一起去也會增加好感度嗎!」
「太大聲了啦,一平。」尤尼微笑起來,「我們學校可是禁止戀愛的。」
「才、才不是那樣的……!」臉蛋漲得和蘋果一般紅潤,一平慌了手腳,急忙辯解,「我對……那個……我對師傅的感情才不是那樣……!我我我我我只是!想要和師傅一起去而已!」
「知道啦!知道啦!一平絕對會有時間和你師傅一起逛的!」三浦春笑著抱住了身旁羞怯的辮子少女,「這次的計畫我們不用勞動,只需要想辦法讓阿諾德老師和喬特老師在祭典上碰面就行了!」
「因為是很大型的慶典,所以大家應該都會去吧。」尤尼微笑著提議,「不如待會兒就去打聽喬特老師和阿諾德老師打算去的時間吧?」
*
當阿諾德看到克羅姆˙髑髏和她的朋友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前時,就知道她們又打算進行什麼作戰計畫了,這次的作戰地點是離學校有一段距離的詩人廣場,為期三天的嘉年華慶典活動將在當處舉行,阿諾德過去和恩佐參加過一次,但對人多的場合感到不習慣,便沒有再去過。
這一次和喬特一起去,他想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經驗。
而喬特˙彭哥列這次也十分樂意跳進女孩們的圈套之中。
「第一天我有其他安排,第二天我陪你一起逛吧?」
慶典前日,喬特在午餐時間向阿諾德如是提議。
「是可以。」那銀髮青年啜了一小口咖啡,淡淡地道,「第二天晚上也有煙火的吧?」
「嗯、雖然第一天的開幕是最熱鬧的,第三天的活動節目也很棒,可惜就是要上班。」喬特埋怨似地嘆了口氣,「要是學校肯准假就好了,學生也都很想去的吧!」
「對學生有吸引力的活動大多集中在第一天的樣子。」阿諾德撐著頭,懶散地問,「第一天好像是有嘉年華遊行的吧?」
「是啊。」喬特忍不住笑了起來,「好期待啊。」
他沒有再說下去,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阿諾德注意到了喬特細小的表情變化,但後者並沒有給他追問的機會,他們很快就跳轉到了另一個話題,嘉年華的事情就這麼被擱置一邊。
*
嘉年華首日。
想著總該去遊行見識見識,阿諾德臨時租了套中世紀服裝,戴上帽子和假面出了門,在通往詩人廣場的大道上,除了官方聘請的遊行隊伍外,還有許多穿著奇裝異服的民眾走上了街,路上隨處可見神話中的人物及野獸,甚至有人精心裝扮成九頭龍的模樣和海克力士一起遊行,許多遊客爭相跟他們拍照,阿諾德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帶相機。
飽覽了有趣而精心的裝扮,阿諾德在詩人廣場上的餐車和攤販解決了午餐,還遇見了裝扮成李爾王和寇蒂莉亞的斯佩德家父女,克羅姆一如往常的害羞寡言,斯佩德倒是大方地和他聊了幾句,甚至問起他和喬特的情況,這讓阿諾德漲紅了臉。
「這就是說,你離達陣已經不遠了嘛。」斯佩德在臨走前對他笑著,「加油啊。」
阿諾德戴上假面遮住自己泛紅的雙頰,向那對父女揮手道別。
聖瑪麗亞女子高校的許多學生也都參加了這場慶典,大多數人都穿著自己民族的傳統服裝,阿諾德遠遠就認出穿著和服的笹川京子和三浦春,以及身穿紅色旗袍的少女一平,在神情沮喪的一平身旁的則是穿著義大利傳統服飾的愛哭鬼少年。
阿諾德只遠遠地注視著他們,並沒有上前打招呼。
突然之間,有誰從後方撞到了他的腳,阿諾德差點向前一彎跪下,他回過頭,因撞擊的衝擊力而跌倒在地的是一個褐髮的小男孩,他流著眼淚,額頭都撞紅了,抬頭一看眼前的大人戴著冰冷的假面,小男孩差點沒大哭出聲,肩膀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憐,阿諾德禁不住嘆息,彎下身。
「沒受傷吧?」他拿下假面,輕柔地問,男孩愣愣地睜大了眼。
仔細一瞧,才發現男孩的身上穿著古希臘的服飾,背後還揹著一對白色的翅膀,看來是裝扮成古希臘神話中追尋太陽終致墜海而死的伊卡洛斯。
「大哥哥……」那男孩一抽一噎地說著,一雙大眼睛無助地望向阿諾德,「我和……我和爸爸走散了……可不可以幫幫我……」
「和爸爸走散了?」阿諾德無奈地將男孩從地上扶起,問,「你爸爸扮成了什麼?」
「嗯……」男孩認真想了一下,答,「踢踏羅斯……」
「是代達羅斯吧?」阿諾德冷冷糾正,「把T和D的發音弄清楚。」
「對、對不起……」
小伊卡洛斯又露出一副快哭的神情,知道自己職業病犯的阿諾德頓時感到臉部有些僵硬,他連忙彎下身,牽住男孩的手,安慰道:「行了,我們這就去找他,你要不要吃點什麼東西?」
「唔……」伊卡洛斯歪頭想了幾秒,「那個……鮪魚漢堡……」
大口咬著鮪魚漢堡的男孩牽著阿諾德的手在街上閒晃。
有些遊行參加者也誇讚男孩可愛,要求合照,通常這時候那孩子便害羞地躲到阿諾德身後,小手緊緊抓著阿諾德的褲管,就彷彿阿諾德才是他父親似的,阿諾德不禁為這孩子感到慶幸,慶幸這傻呼呼的小伊卡洛斯遇見的是自己,而不是圖謀不軌的歹徒,否則以這孩子隨便就信任他人的個性來看,被拐走的機率會是百分之百。
吃完了鮪魚漢堡,阿諾德帶他去丟垃圾,又接著在男孩的哀求下抱他去廁所,第一次抱著孩子站在小便斗前面的滋味有點難堪,但小伊卡洛斯看起來倒是很樂。
才剛決定無論如何先帶這孩子到服務處去,兩人走出廁所,小伊卡洛斯馬上就高興地大叫出聲,他毫不猶豫地鬆開了阿諾德的手,朝一個身後揹著翅膀的熟悉背影飛奔過去。
「爸爸!」
「綱吉……!你跑到哪裡去了!」
阿諾德愣在原地。
那身穿代達羅斯裝扮的金髮男人,正是喬特˙彭哥列。
他看著那對父子有說有笑的模樣,感到自己的雙腿彷彿生了根似的不得動彈,突然,那個褐髮小男孩抬手指向了他,喬特也朝他望過來,阿諾德的身子猛然一震,轉身逃跑。
小伊卡洛斯在背後呼喚他的聲音傳來,他突然明白了。
那一天,喬特悲傷眼神的意義。
*
祭典第二日。
昨晚一夜睡不著覺,今天也沒打算出門,阿諾德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望著床頭櫃上那被他調成靜音的手機,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了,喬特的來電少說有數十通,不只是喬特,甚至連其他同事、斯佩德和恩佐都打電話來了,很顯然喬特現在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把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打了一遍電話,阿諾德一通也沒有接,他靜靜地看著手機,感到眼眶有些酸澀。
明天要拿什麼表情去上班呢?他問自己。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阿諾德躺回床上翻了個身,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他一頓飯也沒吃過,從昨天下午開始他就什麼吃不下,怎麼也睡不著,腦裡充斥的全都是喬特和那個小伊卡洛斯的事,即使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孩子的身影還是會不斷浮現出來。
門鈴聲赫然響起。
阿諾德拿枕頭摀住耳朵,裝作自己不在家,鈴聲「叮咚——叮咚——」的頻繁響了幾次,而後回歸寂靜了,半晌,阿諾德終於放下枕頭,坐起身。
唰—--
「阿諾德——!」
臥室的窗戶猛然被拉開,銀髮青年嚇了一跳,窗簾被風吹起,只見在夕陽的紅光中,喬特˙彭哥列氣喘吁吁地拎著鞋子,跨在他家的窗戶邊,阿諾德吃驚地瞪大了眼。
「你沒事吧!哪裡出事了!為什麼不接我電話!」喬特跳進屋裡,劈頭就對床上的阿諾德一頓痛罵,「我在那裡等了兩小時!電話至少打了三十通!按門鈴你也不應!你知道我差點就報警了嗎!」他丟下揹包,快步朝床邊走來,凶狠地抓起阿諾德的領子:「睡過頭也該有個限度啊!笨蛋!」
阿諾德愣愣地看著他,注意到喬特的眼眸閃爍著淚光。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認真的尋找他。是第一次他意識到原來自己不見了會有人擔心,也是第一次,他如此真切地明白自己是被愛著的。
他望著喬特因焦急而蒼白的臉色,紅了眼眶。
「阿諾德,你有在聽我說話……唔!」
喬特˙彭哥列未出口的問句在下一剎那被柔軟的雙唇堵住。
他詫異地瞪大了雙眼,幾乎是本能地推開了銀髮青年,阿諾德扯著他的領子將他向下拉,喬特一個不穩摔倒在了他的床上,阿諾德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做吧。」阿諾德以顫抖的嗓音緩緩地道,「是你要跑到我家來的。」
「等、等一下……!我是因為以為你出事了才來的!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來的!」喬特慌張地辯解道,臉色嚇得慘白,「我、我說過我們只是朋友吧!」
「是朋友!」阿諾德稍稍提高了音量,「古羅馬人即使是朋友也會做愛!」
「但這裡不是古羅馬啊!」
「是古羅馬!」
阿諾德反駁的嗓音帶著哽咽,喬特瞪大了眼。
銀髮青年的臉龐幾乎因激動而漲紅了,卻還是可以看得出他厚重的黑眼圈,還有那就快要落下眼淚的紅腫眼眶,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喬特心疼地蹙起了眉。
從來不知道,自己會為一個人著想到這種地步。
當失去阿諾德音訊的時候,他覺得心中就彷彿是被抽走了什麼般空洞。
喬特抬起手,輕輕撫上了眼前那柔軟的銀色髮絲。
「如果這能讓現在的你微笑的話,我願意做任何事。」他柔聲說著,嘴角勾起了一抹溫柔卻傷感的弧度,「你願意嗎?安提諾烏斯。」
阿諾德望著那張溫柔的臉龐,明白了他的意思,卻笑不出來,喉嚨疼得發不出聲音,他緊咬著下唇,淚水滑落了他的眼角,抬手倔強地遮住雙眼,阿諾德胡亂點了點頭。
「謝謝……」他顫抖地以沙啞的嗓音輕聲回應,「哈德良陛下……」
夜已經深了。
在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但或許那也是件好事。
喬特的體溫很熾熱,阿諾德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要灼傷一般疼痛,淚水不斷從眼角流出,而他很慶幸喬特沒有看見。在黑暗中他們不斷地親吻著彼此,喘息的聲音在狹小的房裡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喬特進入他體內的瞬間他發出一聲沙啞的嗚吟,那金髮男人彎下身來親吻他的唇,這一生他未曾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刻,也從未有過如此痛苦的時刻。
意識矇朧之中,他想起了大學時代遇過的兩個男人。
都是一樣的,甚至得說發展也很類似,用溫柔的微笑將他誘入陷阱,見面沒多久就上了床,以為終於得到了能共度餘生的愛人,最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個第三者,甚至連第三者都不如,只是個好用的炮友,阿諾德記得,自己與他們分別之前,他把對方狠狠痛打了一頓。
他跟喬特也會有那麼一天嗎?
這之後,喬特也會向他坦白,他其實是有家庭的嗎?
雖然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局外人,阿諾德還是無法忍下胸口這股衝動,他深愛著喬特,愛得不可自拔,即使知道最後不過是騙局一場,此刻的他也被騙得心甘情願。
在高潮的那一剎那喬特緊緊抱住了他。
他的體溫是熾熱的,彷彿要令人灼傷一般。
那熾熱的液體就這樣流竄進阿諾德的體內深處,阿諾德伸手回抱住他,劇烈的喘息和疼痛讓他的臉色泛成了慘白,他流著淚,輕輕靠上了喬特的肩膀。
他們是朋友。
他這樣反覆告訴自己。
只有作為朋友,他們才能一直、一直並肩走下去。
(註:哈德良與安提諾烏斯是古羅馬時代一對有名的同性伴侶)
*
祭典的第三天是週一。
阿諾德這天早晨打好領帶,穿好西裝,出門搭地下鐵去上班,在校門口遇見喬特˙彭哥列時,那金髮男人如往常微笑著向他打了聲招呼,日子又恢復以往的平靜與規律,就彷彿前一晚的翻雲覆雨不曾存在一般,他們並肩穿越人來人往的走廊,道了句再見便分別走進不同的辦公室。
昨夜雲雨之後,他們之間的氣氛也是這樣的沉默。
喬特那時多留了一會兒,為他做了頓晚飯後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也不過晚上八點,他們心照不宣不再提起這件事,阿諾德很明白喬特心裡的兩難。他說得沒錯,這裡並不是古羅馬,就算再怎麼詭辯,也無法否認他們已經超越朋友關係的事實。
只是雙方都不想承認罷了。
這天下午三點,下課鈴剛響,阿諾德剛上完課,正要走出教室,就見喬特班上的笹川京子和尤尼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憂心忡忡地向他招手。
直覺到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阿諾德快步朝兩人走去。
「發生大事了,阿諾德老師!」笹川京子焦急地道,「我們剛剛經過校長室,有個女人正在對歐蕾加諾秘書破口大罵,喬特老師也在旁邊……!」
「能請您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嗎?」尤尼也擔憂地說,「那個人說,她要抓全校所有的女老師來審問……我第一次看到喬特老師那麼不知所措的樣子……!」
倏地,阿諾德明白了什麼。
他一語不發地將課本塞到兩名少女手中,頭也不回朝校長室奔去。
*
女人的聲音很尖。
阿諾德遠遠地在樓梯口就聽到了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只見在校長室門口,喬特˙彭哥列正將校長秘書歐蕾加諾護在身後,而那赤腳的女人不斷地伸手想要將歐蕾加諾抓過來,歐蕾加諾的眼鏡歪了,身後還有兩只紅色的高跟鞋,很明顯方才這裡上演過一場丟鞋大戰。
「是她對不對!一定是她!」那女人尖聲大叫,「你這樣保護她一定有問題!你最近看我的眼神突然變了!我就知道一定有問題!」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突然就打人啊!」
喬特厲聲斥責,女人卻猛然大哭出聲。
「你承認了!你承認了!我就知道你背著我跟別人亂來!」女人一抽一噎地嚷著,看起來頗像是過分的無理取鬧,「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
說著,她又伸手要去抓歐蕾加諾,喬特試圖將他們兩人隔開,那女人整個撲到作為人牆的喬特身上,拉扯著那頭金髮,一股無名的怒火在剎那間從胃裡燒上來,阿諾德正要跑過去,一個弱弱的聲音叫住了他,回過頭,只見樓梯的角落躲著昨天見過的那個褐髮男孩。
「你是……」那小男孩流著眼淚,哽咽著問,「你是前天帶我找爸爸的大哥哥嗎……?」
阿諾德愣愣地看著他,點點頭。
現在一看,小伊卡洛斯那頭亂糟糟的髮與喬特˙彭哥列簡直如出一轍,直到這一瞬間,阿諾德才深刻察覺到,這男孩與喬特真的是血脈相連的父子。
他朝那男孩走過去,彎身抱起了他。
女人的吼聲沒有停止。
歐蕾加諾在喬特的指示下逃離現場,女人歇斯底里地低唸了一陣,然後再次破口大罵,阿諾德是第一次看見喬特那麼不知所措的樣子,他並沒有責罵女人,想要控制住她的情緒,卻又束手無策,向來英姿煥發的臉龐上,如今卻被沮喪和挫折所掩蓋。
「我為你生孩子!為你辭掉工作!為你付出這麼多!你竟然在外面有了別人!」女人大聲痛罵,她的情緒太過激動,幾乎很難聽得出她在說些什麼,「昨天晚回家也是這個原因對不對!你跟誰跑去了汽車旅館!跟誰!我要掐死她!我要離婚!我要離婚!」
「有什麼事我們回家談好嗎?」喬特的聲音稍稍大了起來,「你情緒冷靜一點……」
「冷靜!你竟敢要我冷靜!」
「以你現在的狀態聽不進我說的話的。」
「你是什麼意思!你把我當成野獸嗎!」
「我只是……」
「——不要!」
稚嫩童音的哭喊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喬特和那女人同時安靜下來,回過頭,只見一個銀髮青年抱著他們的孩子緩緩走來,喬特錯愕地注視著他們,有那一瞬間他與阿諾德對上了眼神,喬特蹙起眉,移開了視線。
「你為什麼帶綱吉來了?」他轉頭瞪向眼前的女人,冷聲質問,「他今天應該要去上學,你是故意讓他看到我們吵架的?這麼做你有優越感是嗎?」
與方才不同,喬特的語氣帶著冰冷的威脅性,女人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來。
「還、還不是因為你有錯在先!」
「這跟那個是兩回事!」
「——不要再吵了!」
男孩的哭叫打斷了即將再次引爆的糾紛,喬特望向阿諾德懷裡的孩子,眼神軟了下來,他看向抱著自己兒子的阿諾德,那銀髮青年適時地迴避了他的視線。
「對不起,綱吉……」喬特輕聲說著,握住男孩那軟軟的小手,「讓你留下不好的回憶,抱歉……你來了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因、因為……爸爸媽媽看起來很可怕……」那男孩一手抱著阿諾德,哽咽著道,「我一直待在旁邊……我不要爸爸媽媽了……我只要大哥哥……」
「綱吉,不要這樣胡鬧。」方才怒氣沖沖的女人此刻也冷靜下來,她試圖要將孩子從阿諾德手中抱回來,那男孩卻一直緊抓著阿諾德不放,女人焦急起來,「綱吉!別給人家添麻煩!快點過來!」
「我不要!」名為綱吉的男孩死死揪住阿諾德的衣襟,「前天也是大哥哥幫我找到爸爸的……!爸爸媽媽每天只知道吵架,大哥哥跟你們才不一樣!」
聞言,喬特震驚地瞪大雙眼。
他望向阿諾德,阿諾德卻迴避了他的視線。
「是嗎……前天……」喬特喃喃地說著,露出了苦笑,他抬起手,撫上男孩佈滿淚水的臉龐,「對不起,綱吉,爸爸跟你道歉……對不起……。」
或許是那笑容太過苦澀,男孩也愣住了。
阿諾德看向喬特,有那一瞬間,他不確定喬特是在注視著男孩或是自己,那雙金紅色的眼眸倒映出了他們兩人的身影,彷彿連他的道歉,都是對著兩人說的。
「嗯,原諒爸爸。」
男孩純真地微笑起來,抬手用袖子擦擦眼淚,對喬特伸出了雙手,而喬特亦將他抱入懷中,阿諾德注視著這對極為相像的父子,他側過頭,望向身旁那個女人。
她看起來並不怎麼樣。
不是什麼美麗的類型,個性好像也不是太好,年齡似乎還比喬特要大些,那雙細小的眼睛不安地游移著,就彷彿是在畏懼著什麼,阿諾德不管怎麼看,都覺得自己該比這個女人要好。
但是喬特選擇的卻不是他。
「女士,我並不熟悉你們的家務事,但是這裡是學校。」阿諾德淡淡地開口,那女人像是被嚇了一跳似地抬頭起來看他,阿諾德繼續說下去,「學生都還在上課中,雖然校長室和教室有一段距離,你們的聲音也大到傳過去了,如果有什麼私人話題,請你到學校外面談吧。」
「但……但是……」
「——我們並不想知道你丈夫外不外遇。」
女人還想辯解什麼,阿諾德冷冷地打斷了她。
那女人漲紅了臉,尷尬地點點頭,喬特將懷裡的綱吉放下來,交到女人手中。
「妳回去吧,把綱吉送到學校去。」喬特嚴肅地說著,神情卻很是淡然,「有什麼話,我回家跟你談清楚——記住,」他在女人開口前打斷了她,警告道,「我要看到綱吉今天去了學校。」
女人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喬特注視著他的眼神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她不甘心地咬著唇,牽著兒子的手離開了,喬特目送他們的背影離去,直到母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那一端。
他轉頭,望向身旁沉默的銀髮人兒。
「謝謝,幫我解決危機。」喬特柔聲說著,卻藏不住當中的疲憊感,「我們談談好嗎?」
阿諾德抬起頭來看著他,蹙起了眉。
*
他們兩人坐在通往頂樓的階梯上,喬特娓娓說出了自己的家庭與過往。
女人姓澤田,和校長的妻子澤田奈奈是堂姐妹。
她大約隔幾年就來學校鬧事一次,歐蕾加諾似乎也已經習慣她的來訪,校長也對這個親戚感到束手無策,喬特說,他和她才剛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那時他才大學剛畢業。
「當時我在一間公司實習,她是那裡的基層職員……」喬特說著,臉色十分陰鬱,「結婚……並不是因為相愛,而是因為她懷上了我的孩子,就是綱吉。」
阿諾德的臉色有些發青。
「你……強暴她嗎?」他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算是吧,但我從不這麼覺得。」喬特無奈地笑了一下,低下頭,「我不知道她從哪裡聽來我有繼承財產的消息……也有可能是應酬喝酒時說漏了嘴,總之,當時她在我的食物裡下藥,等我清醒過來,發現我已經和她躺在汽車旅館的床上……她要我負起責任。」
阿諾德注視著他,斂下睫。
「然後……你們就結婚?」
「不可能啊,誰要跟一個才剛見面的女人結婚?」喬特一陣苦笑,卻很快又黯下了神色,「是三個月後,她告訴我懷上了我的孩子,我才跟她結婚……」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嗎?」阿諾德問,喬特閉上了雙眼。
「起初我也很懷疑……直到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才確信,綱吉是我的孩子沒錯。」喬特輕聲說著,原先沮喪的神情終於浮現了一絲柔和的溫暖,「雖然我確實感覺到她是為了財產才跟我結婚,但她姑且還算是個勉強能及格的母親。」喬特頓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反正,現在繼承權還在我手上,她不敢和我離婚,我也能拿這個作為籌碼,威脅她好好照顧綱吉……」
「所以……」阿諾德輕聲問,「你是為了孩子才和她結婚嗎?」
喬特點頭,神色頗為沉重,「也是為了孩子,才把這段婚姻維持下來。」
「你不愛她嗎?」
阿諾德猛然開口問,喬特沉默了一會兒。
他注視著眼前的銀髮青年,看見那清瘦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不愛。」他輕聲回答,「我不愛她。」
阿諾德抬起頭來,冰藍色的眸裡滿是淚水。
喬特難過地注視著他,沒有說話,他握住阿諾德的手,阿諾德也緊緊地回握著他。
「為什麼那時候……你遇見的不是我……?」阿諾德將額輕輕靠上喬特的肩膀,近乎哽咽地開口,「我愛你……喬特,我愛你。」
「我也愛著你,阿諾德。」喬特低頭親吻阿諾德的髮旋,激動得紅了眼眶,「我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了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可是……綱吉他需要一個家庭……」
「我不會等你的……!」阿諾德低泣著,洩憤似地朝喬特的胸口搥了一拳,「要我等綱吉長大什麼的……我絕對不會等的……!」
「我明白。」喬特笑了起來,眼角流出了淚水,「要是綱吉是跟你生的就好了……」
「你傻了嗎!白癡……!」
他又狠狠搥了一拳,喬特笑了出聲。
那金髮男人的淚水不斷滴落在他的頭髮上,他緊緊抱住了那溫暖的身軀,和那天晚上一樣,是熾熱得彷彿令人灼傷的溫度,喬特也緊緊擁抱著他,阿諾德閉上雙眼,更多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潤濕了喬特的襯衫,他聽見喬特的心臟怦怦地跳著,和他的一樣急快,他們都一樣痛苦著,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阿諾德想著,就算被這熾熱的體溫給灼燒,他也不在乎了。
鬆開手之後,他們只是朋友。
他埋首在喬特的胸口,哭出了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