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生與死之間沒有區別,那必然是謊言。
喬特˙彭哥列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生前的事了,大多時間他的意識都像做夢一般薄弱,薄弱得甚至沒能來得及記起自己的過去又陷入沉睡,只有每隔一段時間,他才會短暫地清醒過來,最初他見到的,是當時將他拉下台的里卡爾多。
即使當時還是吵了架,最後仍認定了他的繼承,或許還是無法真正討厭這個和自己有血緣羈絆的男人。里卡爾多以後,接下來的全是生面孔,只知道或許是他或里卡爾多的子子孫孫,喬特從不記得他們的名字,只記得三世、四世、五世、六世……這樣的稱號。歷屆的彭哥列首領只有在繼承之中得到他的認可,才能獲得純度火炎的力量,喬特˙彭哥列的意識也因此就在這數十年的輪替之間清醒、沉睡、清醒,而後又沉睡。
最近他所見到的,是一個年紀不過十四歲的少年。
——『如果要我繼承這種錯誤,那就由我來摧毀彭哥列!』
歷代之中以那種答案面對繼承的,似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喬特˙彭哥列望著眼前哭泣的少年,朦朧之中想起了一點生前的事情,想起了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想起彭哥列最初創建的理由——十世還很年輕,這麼年輕就繼承彭哥列的,十世似乎也是第一個。
他並沒有承受歷史的覺悟,但是他有改變未來的可能性。
於是,他認可了少年的繼承。
『你的覺悟我確確實實收到了。』
『要繁盛或是毀滅都隨你。』
『——彭哥列十世。』
*
寄寓於彭哥列戒指中的意志啊—--
請將力量賜予身處困境之人。
若能予我回應,
則我將獻出己身生命的光陰。
*
喬特˙彭哥列從漫長的沉睡中清醒過來。
回應了大空的阿爾柯巴雷諾的請求,他的意志終於從戒指之中解放,火焰熊熊燃燒之中,他的身體逐漸成形,睜開雙眼的瞬間彷彿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那些快樂的、幸福的、充實的、痛苦的、遺憾的,那些銘刻在他意識裡的光陰,與過去的回憶與他的意識一起,一點一滴地甦醒——當他睜開那雙焰色的眼眸時,映入眼簾的是一間不知名的神社,在神社前錯愕地站立的,是彭哥列十世與他的守護者,以及詛咒之子阿爾柯巴雷諾。
「看樣子是進展順利啊。」
稚嫩的嗓音傳來。
嗓音來自十世頭上端坐的晴之阿爾柯巴雷諾。
「竟然有這樣和你見面的一天,我也感到難以置信。」那嬰兒以全然不像嬰兒的成熟姿態說著,「我來介紹一下,現在,在大家眼前的這位是——彭哥列一世,初代彭哥列。」
以此為開場白,十世守護者的繼承儀式就此展開。
呼應了大空彩虹之子的請求,寄宿於彭哥列戒指中的意識藉由阿爾柯巴雷諾的力量具現化,在有限的時間內成為了實體,就如同最初他對澤田綱吉的繼承試煉一般,戒指力量的解放需要最初擁有者的認同,而彭哥列十世——澤田綱吉與他的守護者們,由於在未來世界的CHOICE戰中遭遇到存亡危機,迫切需要戒指解放後的力量。
這促成了彭哥列六名初代守護者意識的實體化。
呼應了喬特意識的覺醒,其他的守護者紛紛從漫長的沉睡之中清醒過來,寄宿在指環之中的時間是模糊的,即使能察覺到指環擁有者的意識,那也不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訊息,當阿諾德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時,他正站在並盛中學接待室的正中央,眼前一個黑髮少年正在批閱著文件,他知道那就是現任指環的擁有者,十世的雲之守護者。
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任務——以初代雲之守護者的身分對現任的雲之守護者進行繼承的認定測試,然而,對於自己這麼快就進入狀況,他感到相當不屑。
這種成為了指環的化身的感覺。
這種喪失了自我意志的感覺。
『十世的守護者是好是壞,我倒是沒興趣……』
「——我可不記得什麼時候成了守護者了。」
少年立即的反駁讓阿諾德頓住了。
那句話實在是熟悉得有些刺耳。
「你是強?還是弱?」
少年帶著殺氣的嗓音讓阿諾德瞇起了雙眼。
『……很強喔。』他冷冷回答,傲慢地抬頭,『不過,我沒打算當你這種小孩的對手。』
說完,他的身體又化作了火焰。
以為意識會就這樣隨著形體再次消失,但是卻沒有,阿諾德只是回到了彭哥列戒指內,他的意識卻比過往百餘年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銘刻在戒指裡的光陰逐漸甦醒,他漸漸想起了許多事情,像是,他生前的事情,他死前的事情。
然後,他想起了喬特˙彭哥列。
*
突然受到呼喚前往並盛神社,是在指環擁有者全都入睡的時刻。
五色火焰現於神社前方,喬特˙彭哥列平靜地坐在階梯上等待著,往日的熟面孔一張張浮現於眼前,G對他露出了肯定的微笑,喬特注視著老友的臉,想微笑,卻笑不出來,他僵著那張撲克臉,與最後現身的阿諾德短暫地對上了視線。
「戴蒙沒來嗎?」他輕聲說著,嘆息,「那也沒辦法了。」
「突然把我們聚集到這裡,是想敘敘舊嗎?」G率先發問,喬特斂下睫,搖頭。
「在那之前有更重要的事。」喬特淡淡地道,站起身,「我們必須決定十世家族的繼承測試的先後順序,如各位所知,十世家族現在遭遇到了危機,我想盡可能在這七天內結束測試,讓他們回到他們應該面對的時空。」
「啊……好麻煩……」藍寶重重地嘆了口氣,「為什麼人都死了還要管這種事?」
「——真令人不快。」阿諾德也冷冷瞇起了眼,低聲道,「這種被囚禁在戒指之中,成為它意識一部分的感覺。」
「你還是究極討厭從屬他人啊。」一旁的納克爾微笑道,「不過,這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沒想到將近兩個世紀過後,我們還能以這種方式聚在一起。」
「說得沒錯。」朝利雨月笑著回應,「一世應該是最高興的,對吧?」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階梯上的首領,那金髮男人的神色卻毫無改變,在超死氣模式下,他很少會有表情變化,但也不致於無動於衷到這種地步,察覺到首領可能心情不快,守護者們陷入了一會兒尷尬的沉默。
喬特˙彭哥列平靜地注視著他們,感到一股淡淡的感傷。
他們對他的稱呼,從「首領」成為了「一世」。
在歷經兩世紀的光陰後,他們的友情或許也終於變質,他抬眸環視著眼前的守護者,舉起了右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諾德以外的守護者都笑出了聲。
「還是用那招來決定嗎?」
「你啊、能不能想點創新的方式啊?」
「果然一世就是一世啊。」
說著,其他的守護者也紛紛舉起了手,除了阿諾德。
喬特望著他們,終於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你們也果真沒有變。」他說著,胸口湧上一股溫暖的安慰,「那麼,來決定順序吧,各位,阿諾德還是不參加,納克爾也還是老樣子嗎?」
「啊啊!我連他的份一起!」笑著,納克爾舉起了另外一隻手。
「那就來吧!」G興致高昂地發號施令。
「——剪刀、石頭、布!」
*
猜拳的結果是朝利雨月輸局,喬特一如往常大獲全勝,納克爾拿下第二名的好成績,而G只小贏了藍寶,於是他們排定順序,由雨之守護者最先進行測試,接著是雷之守護者,然後是嵐、然後是晴和雲,雖然不知道缺席的斯佩德想做什麼,總之他暫時排第六,最後才由身為首領的喬特對彭哥列十世進行認定測試,他們回復了以往的相處模式,就像他們都還年少的時候,懶惰的藍寶被大家欺負,朝利雨月和G是無話不談的朋友,納克爾總是適時插入一句傻氣又勵志的話語,而阿諾德——阿諾德永遠都站在一邊,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從不缺席,卻也從不融入。
只是站在樹下,靠著樹幹,像是在聆聽,又像是在發呆。
喬特很想跟他們談起過去的話題,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他很想知道他走了以後這些夥伴變成了什麼樣子,但里卡爾多從沒和他提過,成為戒指的一部分後,里卡爾多已經不再是里卡爾多,沉睡的時間甚至比喬特更久,忘記的事情比他更多。
黎明來臨以前,守護者們紛紛離開。
他們再次化為火焰,回到各自的指環裡,只有阿諾德還留著,喬特平靜地注視著他,阿諾德也朝他望過來,那雙冰藍色的眸子仍是噙著淡漠的情緒,誰都無法猜透,就像當時1831年,他們在卡塔尼亞的港口永別的那個夏天,海風吹起他銀色的頭髮,冰藍色的眸子倒映著海水的蔚藍,他們在船上船下遠遠對望著彼此,一語不發。
「讓你覺得被困在戒指裡,我很抱歉。」喬特輕聲說著,低下了頭,「但,是你的話,我相信你在接過戒指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覺悟。」
阿諾德平靜地望著他,沒有回答,卻也沒有離開。
他們倆就靜靜站在那裡,沉默地對視了幾秒。
「……『以永恆的友情為誓。』」阿諾德淡淡地別開了頭,「你現在還這樣認為嗎?」
被戳中內心最深處的疑問,喬特瞪大了眼。
那銀髮人兒抬頭,望著黎明的天空好一會兒,又再次望向他。
「直到最後……我好像還是在想著你。」阿諾德平靜地說著,閉上雙眼,「但是,現在已經跟你沒關係了。」
話畢,他的身體化為火焰,消失。
喬特愣愣地注視著空無一人的樹下,陷入了恍惚。
*
他不敢問阿諾德,「最後」是什麼意思。
他不敢問大家是怎麼死的,光是G一人的死亡就足夠令他崩潰。那一年,埃琳娜死了、斯佩德叛變了、科札特離開了,始終視為兄弟的里卡爾多為了奪權而追殺他,G為了守護他而戰死,納克爾下落不明,最後跟他上船的只有藍寶和朝利雨月——他曾以為彭哥列就是全世界,曾以為只要和這群夥伴並肩站在一起,他們絕對沒有做不到的事,只可惜人生的際遇太複雜,在那個紛亂的時代,誰也無法預料明天不會風雲變色。
他其實一直很喜歡阿諾德,抱持著朋友感情以上的喜歡。
只是他們的過往之中,有太多遺憾。
雨之守護者的認定測試並不順利。
喬特這天來到並盛神社時看見朝利雨月正在看那個金色的懷錶,站在他身旁的G緊緊握著另一個懷錶,他們注意到喬特,微笑起來,不約而同地將懷錶收進口袋。
「一世。」
「喲、一世,你來啦。」G露出了頗為煩躁的神情,抱怨道,「十世的雨之守護者看來完全不行啊,雨月也真是天真,竟然給他第二次機會。」
「發生什麼事了嗎?」喬特詢問,朝利雨月露出了苦笑。
「其實鄙人也有不對……」他困擾地低下頭,「因為遇到同樣是劍士的雨之守護者,不自覺就太興奮,想要把四刀拿出來炫耀,結果害他誤會了……」
「那小子以為雨之守護者的評定測試是戰鬥,沒頭沒腦就朝雨月殺過去。」G抬手用拇指指了下後方的朝利雨月,補充道,「整個殺紅了眼,連雨月故意露出破綻也沒察覺,要不是雨之阿爾柯巴雷諾及時擋下那一招,那小子就完全失格了吧。」
「那孩子在遭遇失敗之後整個人都不對了……殺戮的雨之守護者嗎?」雨月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可不是清算戰爭、洗淨一切的鎮魂之雨啊……」
喬特靜靜地看向他。
看向這個唯一陪著自己走到最後的友人——恐怕朝利雨月是他們所有人之中最長命的一個,他直到垂垂老矣都還陪在自己身邊。只是自從G死後,朝利雨月便不再是這樣悠哉自在的態度了,他彷彿連嵐之守護者的使命和信念都一起揹負了一般,喬特還記得很清楚,在離開西西里的最後一晚,雨月護送自己前往港口的那段路程,那溫柔的劍士究竟殺得有多殘暴。
「對不起,G、雨月。」
他突然開口,正在聊天的兩人愣住了,不約而同望向他。
喬特低下頭,平靜地彎身向他們,鞠躬。
他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自己的唇顫抖著,什麼也說不出口,但雨月和G似乎都明白了,雨月憂傷地注視著他,G不滿地別開了頭。
「別擅自為別人的人生道歉啊,混帳。」那紅髮男人冷冷地道,雙手插進口袋,側頭瞪了喬特一眼,「我可一點也不後悔。」
喬特抬頭望著他,愣住了。
「鄙人也是!一點也不後悔!」雨月也微笑著道,「就算過得很轟轟烈烈……不如說,沒有遇到一世,沒有一起創造那些珍貴的回憶,那才是真正會後悔!」
「你這傢伙別搶我的台詞!」
「嘛、嘛!汝不要那麼小氣嘛!」
望著開始打鬧的兩人,喬特終於微笑起來,注意到他笑容的G和雨月停止了鬧騰,G也不禁勾起了唇角,他向他走來,伸出了右手,喬特望著那雙紅褐色的眼眸,握上了他的手。
「我從沒想過還能以這副模樣再跟你見面。」G聳聳肩,笑了一下,「這樣一來,成為指環的化身其實也挺不錯的嘛!」
「是啊,所以請不要和我們道歉,一世。」朝利雨月也溫和地微笑起來,「我是說,畢竟……這也是個彌補遺憾的好機會,不是嗎?」
說著,朝利雨月與G對望了一眼。
喬特凝視著他們,感到溫度一點一點地湧上了胸口。
即使遺憾,即使後悔,即使恐懼,也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面對現狀該怎麼做,其實自己可能本就比誰都清楚。他想起了自己還是彭哥列自警團首領的時候,守護者們總說他完美得不像人類,彷彿連一點私人情緒都沒有,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個很簡單的道理,那就是他面對問題的方式——放下,然後處理。
雨月說得沒錯,這是個彌補遺憾的好機會。
在繼承認定測試結束之前,他還有不得不做的事。
*
那個早春的景象在記憶中始終特別清晰。
喬特總說阿諾德是冬天的孩子,或許是因為那銀髮青年來自遙遠的北國,每當冬日來臨,不耐寒的南方人只想縮進溫暖的被窩裡時,只有阿諾德的活動力特別高。
而如今春神降臨,在大地萬物復甦的時刻,阿諾德卻顯得沉寂了,每當喬特推開窗,伴隨著料峭的二月春風拂面而來的,總是阿諾德在外頭那株橄欖樹上淺眠的景象。
漸漸地,喬特也變得喜歡開窗。
他喜歡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偶爾抬起頭來凝視那銀髮男人休憩的模樣,喬特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其實很喜歡阿諾德的長相,那雙總是遙望遠方的冰藍色眼眸,以及那股沉靜的像是冰雪一般的氣質,喬特一直以為,彭哥列的男人之中大概沒有誰比阿諾得更賞心悅目。
早春的這一天,他突發奇想,原因或許起自巴勒摩花店老闆給他的一束黃水仙,喬特呼喚了一聲在樹上淺眠的阿諾德,側頭閃過飛來的手銬之後,他微笑著,將黃水仙遞給了他。
於是他終於發現,他們的距離其實很近。
近到伸手就能觸及指尖的程度。
「為什麼給我這個?」阿諾德將黃水仙捧在手上,淡然地問,「我不接受收買。」
「那不是收買,是我今天早上保羅先生送我的,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喬特坐在書桌桌緣與他對視,笑道,「黃水仙的花季就要來了不事嗎?」
「我對園藝沒有興趣,不清楚。」阿諾德冷淡地道,重新在枝幹上躺下,挪了一個舒服的位置,「你大可以送給你的那條紅色愛爾蘭狼犬。」
喬特輕笑起來,搖搖頭。
「送給你再適合不過了。」他輕聲說著,眼神柔和了起來,「早上我從保羅那裡聽說,黃水仙的花語是『傲慢』,不是很適合你嗎?」
阿諾德側頭望向他,不悅地瞇起了眼。
「你是藉這來批評我嗎?」
「啊、讓你誤會了,抱歉,這個『傲慢』是正面的意思。」喬特從容地搖頭澄清,「高貴而孤傲,做事認真,精神崇高,這不正就是你嗎?」
聞言,那銀髮青年的臉頰稍稍泛起了紅暈。
他抱緊手中的水仙,別開頭。喬特說肉麻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至今為止他還是不習慣如此直接的告白,或許彭哥列之中沒有人習慣。
「我就當作是誇獎收下了。」他輕聲說著,聽見喬特的笑聲。
阿諾德背過身去,抱著那束水仙打算繼續午睡,卻更加在意身後的喬特,他沒有聽見關窗的聲音,或許喬特還在那裡,阿諾德感到幾分不安,又不想離開樹上,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他很喜歡喬特的長相,那雙溫柔又沉穩的眼眸彷彿在黑暗中也閃爍著指引的光芒,金色的頭髮像陽光一般絢爛,他一直以為,對北國出身的他而言,在南方的國度裡,除了陽光以外,或許再也沒有什麼比喬特那樣的男人更具有吸引力。
「你知道嗎?阿諾德。」
喬特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阿諾德感到自己的肩膀顫了一下。
他轉動上身,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喬特˙彭哥列溫暖的笑臉。
「今天是聖瓦倫丁節喔。」
那金髮青年柔聲說,阿諾德愣了神。
聖瓦倫丁節,屬於情人的日子。
「哦?」阿諾德溝起一抹冷笑,「所以你才送我花嗎?」
未料,聞言的喬特只露出了靦腆的微笑。
「或許吧。」
那一刻的答案成為了阿諾德心中那名為喬特˙彭哥列的最為強烈的印象。
他坐起身來,抱緊了手中的水仙,注視著喬特,喬特也望著他,四周安靜得沒有聲音,就連騷動的春風似乎也停止了,他們直視彼此的眼睛,彷彿能在對方的瞳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他們看起來很平靜,胸口卻湧著一股未具名的情緒,直到部下呼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喬特轉身離去前對他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於是阿諾德終於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
近得伸手就能指尖相及,卻也遠得像是亞當與上帝。
*
阿諾德獨自待在並盛中學的屋頂上。
雲雀恭彌已經回家了,但或許是多少受到指環主人意識的影響,阿諾德總覺得待在這裡令他比較安心,他靠在水塔邊閉眼思考,徐緩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阿諾德睜開眼,冰藍色的眸子裡綻出警戒與敵意。
「你來做什麼?」他冷冷地問,後方傳來了笑聲。
一種不懷好意、令人毛骨悚然的輕笑。
「看這樣子,你的繼承試驗還沒展開吧?」那邪魅的嗓音柔軟地道,「怎麼樣?對彭哥列十世這個人的印象如何?和一世很相似吧?」
「比一世還不行。」阿諾德冷聲道,低下頭,「但是,確實是很像。」
「努呼呼呼……那小鬼還有成長的空間。」來者輕聲笑著,在阿諾德身旁停下腳步,「可是最後,他會成長為一世那種沒用的材料,彭哥列的悲劇又會再度重演。」
「事情會不會重演視時代背景而定,現在不是那種亂世。」阿諾德側頭瞪向那藍髮男人,冷冷地問,「你要為埃琳娜的死執著到什麼時候?」
「這跟埃琳娜沒有關係,而且悲劇注定要重演。」那人不滿地稍稍提高了音量,眼神犀利起來,「你也看到了吧?十年後彭哥列那悲慘的未來,不都是因為彭哥列十世意志不堅,摧毀彭哥列戒指所造成的結果嗎?」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多半是出於懶得爭辯。
現在的他無法反抗戴蒙˙斯佩德,因為單靠暴力無法讓這個意識體閉嘴。最後的那幾年,斯佩德總是在他耳邊嘮叨,試圖說服他歸順於二世率領的彭哥列家族,但阿諾德始終沒有答應,如今他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斯佩德的說詞,習慣了這個人與自己背道而馳的理念。
「加入我這一邊吧,阿諾德。」
不出所料,斯佩德又開始了勸誘,阿諾德不耐煩地閉上眼。
「你應該見識到了一世是多麼天真又差勁的傢伙,不是嗎?」斯佩德放軟了態度,彎下身來從背後靠近阿諾德,柔聲道,「他背棄了你,背棄了你對他的感情,在日本這個地方安然度過餘生,還有了相愛的女人和後代,你瞧?『澤田綱吉』本身不就是他背棄你的證明嗎?」
阿諾德顫了一下,沒有回答。
「只要你有復仇者的『那個』的話,就算只是意識的你也有化為實體的可能。」斯佩德柔魅的嗓音迴盪在耳邊,「你想想……只要利用十世雲之守護者的那個身體作為容器——吶,我們再一起聯手吧,阿諾德,不要忘記,你和我,我們兩個合作起來就是最強的。」
「——即使親手殺了我的是你嗎?」
他惡狠狠地質問,斯佩德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嗯?」
「我不知道你對十世家族謀畫著什麼,但是有一件事不會改變。」阿諾德冷冷地瞇起了眼,憤怒而緩慢地道,「我永遠不會從屬於任何人之下。」
「哦?」斯佩德冷笑一聲,語氣也隨之尖銳起來,「是『一世之外』的任何人吧?」
阿諾德赫然站起身,向後一揮,五指間立即閃出數把銀晃晃的手銬,雲之火焰熊熊燃起,斯佩德連忙向後退開,即使過去了數百年,最強守護者的殺氣依舊銳利不減。
頂樓的大門在此時突然敞開。
蓄勢待發的雲之守護者在剎那間轉移了注意,趁著對方這短暫的分神,斯佩德化作靛色火焰消失了,原地只於夜風徐徐,阿諾德不悅地蹙起眉,銀色的手銬在下一刻又化為紫色火焰,憑空消散,他側過頭,望向擾亂這場戰局的來人,卻赫然愣住了。
喬特˙彭哥列。
那金髮男人就站在下方仰頭注視著他,露出了一如既往溫和的微笑。
「戴蒙剛離開嗎?」他問,朝阿諾德所在之處邁開步伐。
有那一瞬間阿諾德想轉身逃走,但視線與那雙金紅色的眼眸對上的剎那,他感到身體彷彿僵住了,他站在原地,等著喬特朝自己走來,而後他緩緩想起,自己原來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著與喬特˙彭哥列再次相遇的一天,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等了漫長的兩個世紀。
「為什麼特意用走的過來?」阿諾德輕聲問,喬特微笑起來。
「我是想把東西交給你才來的。」他柔聲回答,「如果以火焰的姿態現身,說不定就會被燒掉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不想冒這個風險。」
說著,他舉起了手中的花。
花瓣已經發皺,莖葉發黃,可以說是幾近枯萎,但從那鵝黃的色澤卻可以辨識出,那是一朵黃水仙。阿諾德愣愣地望著那金髮男人手中的花,想起了那個早春的下午。
「『以永恆的友情為誓』,阿諾德。」喬特平靜地道,堅定地仰望著那動搖的銀髮男人,「我現在還這樣認為,我的心情沒有改變,這就是我的答案。」
阿諾德注視著他,眼神逐漸冷了下來,而後緩緩別開了頭。
戴蒙˙斯佩德方才說過的話彷彿又在耳邊再次響起,1831年那個夏天永別以後,他們對彼此的後來全然無知,喬特不知道留在西西里的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流亡日本的喬特有了什麼樣的人生,那藍髮男人說得沒錯,澤田綱吉是繼承了喬特血統的後代,這意味著喬特在日本有了他深愛的妻子與家人,而他與喬特之間的交集,最多只有在那早春下午、在兩條手臂的距離之間,產生的那股微小的悸動,而那,稱之為友情。
或許,甚至算不上「永恆的」友情。
「——我覺得能成為彭哥列戒指的意識並不是件壞事。」
聲音赫然自耳畔響起,阿諾德回過頭,只見喬特已經爬上欄杆,來到自己身旁。
「因為能像現在這樣再和你見一面。」喬特溫和地道,還是堅持著,遞出了手中那朵枯萎的黃水仙,「就算是等上兩個世紀,也值得了。」
阿諾德望著他,沒有回話。
半晌,他才緩緩接過了喬特手中那朵凋零的花,歛下睫。
「願意和我聊聊嗎?」那金髮男人溫柔地輕喚,「阿諾德。」
*
這一夜,他們長話至天明。
喬特和他說了很多事,說起他在日本的生活,說起他的妻子與孩子,這曾經在西西里叱吒風雲的男人在流亡到江戶後在並盛這一代定居,當時這附近全都是田野,也沒有並盛中學校,朝利雨月就住在並盛神社裡,以宮司的身分過活,喬特為了排解寂寞,偶爾也會去幫忙,只是他那顯眼的異國容貌時常讓他受到排擠,不久後,他透過雨月認識了他後來的妻子,婚後便改姓為妻子的娘家姓氏澤田,也有了一個獨生子澤田吉宗。
「那段時間要愛上誰都很容易,因為身旁沒有任何人。」
喬特苦笑著解釋。
「只是,那之後我時常會想起你。」他望向天空,淡淡地道,「特別是每年的二月的聖瓦倫丁節……我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面。」
說著,他側頭望向身旁的銀髮男人,阿諾德也平靜地望著他。
喬特為什麼和他解釋這些的理由,或許他多少也明白,對喬特˙彭哥列而言,那個早春下午短短一剎那的悸動,或許也不是友情,他一直沒有說出口,當時他之所以會選擇那棵橄欖樹休憩,是因為一開窗,他就能看見喬特在書桌前埋首工作的身影。
當時他比誰都喜歡喬特。
所以今日他比誰都後悔。
「你離開以後……彭哥列發生了很多事。」阿諾德輕聲說著,移開了視線,望向星光點點的夜空,「不只彭哥列,兩西西里、義大利……也變了很多。」
那是個暴亂的年代。
人民迫切地渴求著溫飽與自由。
他想喬特或許都已經知道了,但他還是開始說,說出1831年以後,彭哥列自警團與彭哥列黑手黨之間的故事。二世里卡爾多是個渴求力量的狂人,他對被稱為「最強守護者」的雲之守護者尤其渴求,阿諾德乍看之下是應他的邀請才留在西西里,但真相是,他服從了彭哥列初代首領的命令,以門外顧問首領的身分牽制權力不斷擴張的二世。
而這項工作做得不差,間諜本就是阿諾德的本業。
喬特在離開之前將彭哥列戒指真正的形態封印,阿諾德將之拆成兩半,以門外顧問首領的權力保留一半,名為哈芙彭哥列戒指,他與里卡爾多做了交易,以自己作為交換,獲得了下一任首領人選的一半決定權,里卡爾多很沉迷於他,這讓交易進行得相當順利。
轉型為黑手黨的彭哥列愈是擴張強大,內部的權力就越加分散。
只是,他與里卡爾多的關係越加緊密,他就越無法從西西里逃離。
後來,間諜的身分被初代及二代霧之守護者戴蒙˙斯佩德得知了,在屢次勸誘失敗後,那初代家族的叛徒在阿諾德即將隱退之際親手殺了他。
直到死前,他還是想起了喬特˙彭哥列。
後悔遇見了這個人,後悔答應他成為雲之守護者,後悔為他鞠躬盡瘁耗盡餘生,後悔為了他而葬送自己的性命,更後悔的是,在喬特離開西西里的那個夏天,為什麼聽了他的話待在原處——為什麼沒有追上去,跟著他一起流亡天涯。
最後,甚至就連死亡,都成為了一種解脫。
他緩緩地說著,喬特也就安靜地聽,直到天空被黎明的微光慢慢照亮,他們坐在水塔的陰影下,彷彿從兩世紀前的記憶中甦醒過來,喬特顫抖地張了口,卻說不出什麼話。
他側頭望向阿諾德,看見那銀髮男人輕輕拾起了手邊的黃水仙,腐敗的花蕊一如他們之間變質的情感,喬特朦朧之中卻已明白,他們已回不去那個早春的下午。
「很抱歉……」他輕聲說著,雙唇顫抖著,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對不起……」
阿諾德平靜地望向他,看見喬特閉上雙眼,淚水滑落了眼眶。
終於知道,原來即使成為這副模樣,至少也還能流淚。
喬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繼續喃喃道著歉,阿諾德望著那金髮男人流淚的樣子,僵硬麻痺的胸口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融化,他望著手中的黃水仙,眼裡多了一分釋然。
曾經他們近得能指尖相觸,也曾經遠得相隔地球兩端。
阿諾德伸出手,輕輕覆上了喬特的手背,那金髮男人也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們十指緩緩相扣,兩個世紀晃眼過去,即使肉體與靈魂早已消散,殘存於這裡的意識仍有溫度殘留。
於是他們終於知道,這一刻,他們之間已沒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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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兩百年的漫長,繼承認定測試的七天彷彿就是一剎那的事情。
在彭哥列一世給予了十世澤田綱吉繼承的認定證明後,初代家族的意識終於還是得消散,再次回到指環之中,喬特˙彭哥列最後那天傍晚在並盛神社後方見到了戴蒙˙斯佩德,那藍髮男人還是隨身攜帶著那個懷錶,這稍稍出乎了他的意料。
『以永恆的友情為誓』,這份心情依然沒有改變。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戴蒙只嘲笑了他的愚蠢,只是這一次,喬特心中不再有矛盾與後悔,他閉上眼,回眸,望著朝他走來的其餘五名守護者,露出了微笑。
「大家辛苦了。」他輕聲說著,仰頭,「我們回指環裡去吧。」
昔日夥伴一個個化為火焰消失,喬特戴著微笑目送他們走,這一次沉睡後,或許不再有契機能夠醒來,他望向站在最後方的阿諾德,阿諾德也注視著他。
隱約地他明白,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在納克爾和藍寶也消失後,夜裡的並盛森林只剩他們兩人,喬特朝他走過去,阿諾德等著他走過來,然後他們站在彼此的面前,就像當時腦海中想像再會時的理想情況。
「對了,阿諾德。」那金髮男人微笑著,像是漫不經心提起一般地訴說,「我現在想起來了,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
「真巧啊,我剛好也想起來。」那銀髮男人露出了淺笑,「我也是。」
喬特笑了起來。
他們握住了彼此的手,感到掌心傳來陌生而熟悉的溫度,在對視之中,喬特燦爛溫柔地笑著,阿諾德也對他微笑,他們知道過去的自己未曾有一刻比現在更圓滿。
終於,他們的身體化為火焰,消失在夜晚徐徐微風之中,再也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就算那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彼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