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正靠在牆上。
這一夜很安靜,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冷冷的日光燈亮著,他站在一個光線微弱的角落,背部平靠在牆上,他很年輕,看起來約莫二十初頭,一張俊美的臉上卻有著幾分不太顯見的憂愁,或許他是討厭醫院這股消毒水的味道,這會讓他想起他的父親。
他父親的死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他是被殘忍殺害的——阿諾德如此堅信著,那些穿戴著白袍的男人殺了他,車禍不過是一個契機,他不會忘記他父親臉上插著大大小小各種管子,那種痛苦至極的模樣,父親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是醫院硬是將他救活,讓他在病房裡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插管生涯持續了三個月,他父親終於走了,原本富裕的家庭因龐大的醫藥費而被拖垮,阿諾德也放棄他原本音樂家的夢想,成為了警察。
倚在牆上的阿諾德微笑起來。
身為警察的那段時間,卻是他這一生中最精采、也是最後精采的時光。
*
事情該自他剛從警校畢業,剛被分派到刑事課的那一天說起。
體能、智力及各項科目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阿諾德是這一期最被看好的新人,當他進入課長辦公室時,那溫和的男人對他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他的身影逆著光,上午的陽光灑落在他金色的髮絲,阿諾德因瞬間的光線而瞇起了眼。
光線——那便成了他對澤田家康的第一印象。
那之後的每一天,都加深了他對他的這個印象。
澤田家康是個溫柔得過分的人,他對屬下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優柔寡斷,阿諾德剛來的幾天只負責端茶水、掃掃地,這幾天轄區內非常和平,沒有什麼大事件,課長大多都窩在辦公室裡休息,他看起來相當無聊,一張俊臉在無聊的時候反而有種懶散的帥氣,阿諾德進去為他送茶水之前被幾個交通課的女警偷偷塞給了他手機,請他幫忙偷拍幾張課長的俊容。
於是阿諾德推開了門。
正在看報紙的澤田家康抬起頭來,對他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阿諾德。」那男人輕聲道,看著銀髮的新人將熱茶放上他的辦公桌。
「可以拍照嗎?」阿諾德舉起手機,平靜地問,「有人託我拍幾張。」
「拍……拍什麼?」
澤田家康的神色有些愕然,阿諾德將鏡頭對向了他。
「拍你。」
聞言,金髮男人不禁失笑。
「為什麼要拍我?」
「我不知道。」
喀嚓一聲,不等澤田家康再問,手機捕捉了那男人自然的笑容,澤田家康忍不住又笑出了聲,阿諾德轉身將手機塞回口袋,那刑事課長叫住了他,當銀髮人兒回眸的剎那,聽見拍照傳來的喀嚓音效,而澤田家康手中拿著手機,對他露出了淺淺的笑。
「為什麼課長要拍我?」他淡淡地問,似乎對於被偷拍感到不是很高興。
「為什麼?這是等價交換啊。」
阿諾德揚起了一抹唇角。
「課長是漫畫看太多了嗎?」
「看漫畫也不算是壞興趣啊,畢竟也算是一種日本文化。」課長微笑著說,低頭按著掌心的手機,「我個人最喜歡《黑道教師Rebirth》,阿諾德也看嗎?」
「沒有。」新人刑警據實回答,「我不看JUMP。」
「咦?那你看什麼?」
「GANGAN……」
以漫畫作為契機,這兩個人有了話題。
澤田家康還很年輕,但擔任刑事課課長已經兩年,自他進入署內以來,一直是「最想跟他結婚的男警」排行榜第一名,聽說交通課的女警也全是他的粉絲,現在下了班他偶爾會找阿諾德一起去漫畫喫茶,最近的轄區都很和平,沒有什麼案件發生,阿諾德偶爾會想,作為最應該展現獠牙的刑警,澤田家康是否太過溫和了點,雖然不過二十五歲,他的生活態度已經像是打算安度晚年的退休老人。
他對澤田家康這個印象第一次改觀,是一個星期後的銀行搶案。
搶了銀行的三個犯人挾持了人質,一路奔上高速公路,附近轄區的警員大批出動,當上級下令署內刑事課支援時,澤田家康正在辦公室裡玩西洋棋。
「出發吧!課長!」
身為大前輩的朝利雨月警官站在辦公室門口大聲呼喚,澤田家康這才慢慢抬起頭。
阿諾德站在朝利雨月的身後,已經穿上了防彈背心,他冷冷地看著男人下完最後一顆棋,然後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他走向窗邊,凝視著窗外好一會兒,阿諾德注意到他戴著耳塞式耳機,而那男人沉默的方式就彷彿在欣賞耳機裡傳來的音樂,阿諾德心裡已經有幾分不耐煩,但身為前輩的朝利雨月只是平靜地繼續等待,半晌,澤田家康才回過頭來,勾起一抹微笑。
「好。」他語氣輕快地道,「我們到外苑出入口等人吧。」
「遵命!」
雖然一頭霧水,但朝利前輩說了遵命,阿諾德原想反駁,看到澤田家康那自信的笑容又感到奇怪,朝利雨月轉身離開,阿諾德卻仍站在原地,他冰藍色的雙眼瞪視著眼前的課長,那金髮男人與他擦身而過時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
「阿諾德。」
他聽見那男人在他耳邊低聲道。
「你跟我坐同一車。」
*
「《黑道教師Rebirth》的主角里柏斯能夠在0.05秒內精準開槍射向對方。」副駕駛座上的澤田家康用手指比了個射擊的手勢,微笑道,「愛槍是捷克製的CZ-75款IST型,很帥氣不是嗎?」
「我不明白課長想說什麼。」阿諾德推了推下滑的墨鏡,冷聲道,「現在重要的追拿犯人。」
「當然……啊、前面要右轉。」
阿諾德小聲嘖了一下,打了方向燈變換車道。
警鈴聲並沒有響,數台警車遵守交通規則,各從不同的道路聚集到了外苑出入口,澤田家康閉上雙眼,靠上椅背,姿勢舒服地休息了一會兒,無線電也沒有傳來其他刑事課前輩的抱怨,阿諾德冷冷瞪了身旁那慵懶的男人幾眼,半晌,澤田家康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行了。」他摘下耳機,坐直身子,「阿諾德,把天窗打開。」
那銀髮新人愣愣地看著他,按下了天窗的開關,只見課長從容不迫地裝填子彈,戴上護目鏡,椅子向後一滑,他起身探出了天窗,阿諾德還弄不明白他要做什麼,赫然響起的喇叭聲劃破天際。
遠處的警笛聲越來越近。
一台車子就這樣從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急轉彎的剎車聲異常刺耳,他在數輛警車的追趕之下順著外苑出入口的交流道衝下,說時遲,那時快,原本停在路邊、還懶懶散散毫無動作的警車突然都鳴起了警笛,團團將出入口圍堵住,尖銳的剎車聲宛若刀子一般劃開空氣,阿諾德看見那台車的輪胎在地上摩擦到起了煙,向下衝的速度卻依然未減,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直接撞上圍堵的警車陣,澤田家康低下頭來,對阿諾德輕聲道:「打好R檔,準備踩油門。」
阿諾德才剛打下R檔,便傳來了兩聲巨大的槍響。
他花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那是由這台車發出的槍響,只見輪胎被爆破的那台車失速旋轉,撞上護欄,而後直朝圍堵的警車陣撞過來,阿諾德咬牙踩下油門,幾乎是同時,身旁所有的警車也都向後退開,那車子持續打轉了幾圈,停下了,澤田家康滑回椅子上,所有警察都趁機衝下警車上前包圍,阿諾德也急忙照做,澤田家康卻淡淡地叫住了他。
「你下車躲好。」他輕聲道,打開了車門,「記住,槍口位置改變只有兩秒左右。」
阿諾德根本沒聽懂澤田家康再說些什麼,那金髮男人已經跳下車追了出去。
追在那輛車後方的數台警車也紛紛停下,上頭的警察也紛紛下車,阿諾德也跟著下了車,卻藉著警車藏住了自己的身軀,只露出半顆頭偷瞄現場,只見數名警察跑到那台車旁,擊破了車窗,為的就是最先確保人質的安全,然而他們終究是晚了一步,阿諾德聽見幾聲大吼,原本待在警車旁的警察全部又向旁退開,三名搶劫犯下了車,槍一直指在人質的腦袋上。
「誰都不准動!」拿槍的那個歹徒灰頭土臉地怒吼,「馬上準備一輛新的車!聽到沒有!」
眼看人質性命有危險,靠近歹徒的警察紛紛小步後退。
「把槍放下!」見威脅奏效,歹徒更進一步大吼,「通通把槍放下!不然我轟爆他的腦袋!」
作為人質的女人害怕得流出了眼淚,警察宣佈全員放下槍,但以澤田家康為首的幾名刑警卻遲遲不把槍放下,唯有家康將槍口位置稍稍下移,似乎是有點猶豫,歹徒緊張起來,他們開始大聲叫囂。
模模糊糊之中,阿諾德好像有點懂了。
他裝填好子彈,上膛。
下一個瞬間來得突然,那拿槍的歹徒突然轉移槍口,朝澤田家康毫無預警地開了一槍,在那短暫兩秒的時間內,阿諾德扣下了板機,子彈貫穿歹徒右手,槍枝便這樣飛出去,幾個前輩抓準時機同時撲上,將人質從歹徒手中奪過來,不一會兒的時間就將三個歹徒制伏在地。
阿諾德從車後飛奔出去。
「課長!」
幾個警察圍在倒地的澤田家康身旁,查看他的傷勢,那一槍實在來得太過突然,阿諾德跑到他身旁時恰好看見那金髮男人撐起了身子,看樣子是穿了防彈背心,而且躲過了要害,並無大礙,澤田家康喘著氣,抬起頭,向阿諾德勾起了一抹微笑。
「0.5秒。」他按著中彈的右胸口,讚賞地道,「有慧根,而且準度驚人。」
「太好了!阿諾德!」才剛將犯人制伏的朝利雨月前輩湊上來,拍了下那銀髮青年的背,「家康給的指示很難懂吧!你理解這麼快速真是太厲害了!」
「可惜!這次又是新宿署立功啊!」
「喂!家康!你那裡的新人還挺厲害的嘛!」
有人高興地拍了拍澤田家康的肩膀,有人對阿諾德讚賞有佳,但那銀髮青年始終沒有太好看的臉色,他只是一直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澤田家康,直到人犯被代代木署的警員押上了車,前來支援的其他人也逐漸準備散場後,阿諾德才攙扶著腳步不穩的課長回到車內。
「今天立了功,應該可以拿到一筆獎金吧。」那金髮男人以悠哉慵懶的語氣緩慢地道,「要拿來買漫畫呢?還是去酒吧喝酒好呢?對了,阿諾德喜歡電影嗎?……好痛!」
被下屬粗魯地摔進了車裡,澤田家康愣愣地抬起頭,阿諾德卻赫然關上了車門。
他繞過引擎蓋,從駕駛座上了車,繫上安全帶,緊蹙的眉頭透露了不滿,澤田家康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他湊近阿諾德的臉龐,然後在那俊美的銀髮青年耳邊吹了口氣。
「——!你做什麼!」
「這是我的問題吧?」澤田家康苦笑起來,「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阿諾德沒有回答,陷入了沉默。
他將車檔從P打到D,踩動油門,車身緩緩地前進,他側頭瞄了澤田家康一眼,發現那金髮男人也在望著他,於是他很快地移開了視線,這個男人——這個懶懶散散,毫無衝勁的刑事課課長,簡直就像是能夠預測未來似的,就連在衝下車的前一刻,他彷彿早已知道自己會中彈,還是願意下車擋子彈,將立功的機會讓給自己——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課長。」阿諾德禁不住出了聲,「為什麼一開始就要叫我們到外苑出入口等?」
聞言,澤田家康望著他,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
「……對方的目標是從三宅坂JCT連上都心環狀線。」他慢條斯理地解釋,從口袋裡拿出了耳機,「從代代木署請求支援開始,我就一直在現場追逐狀況和路況的頻道之間轉換,所以拜託交通課在下午四點以前將霞關出入口、吳服橋出入口、初台出入口都封鎖兩線道,製造假性塞車,路況頻道果然報告了這一帶的大塞車,聽到路況報導的歹徒也如我所料中了計,被逼下外苑出入口。」
「假性塞車……」阿諾德緩慢地重複了一遍那個單詞,冰藍色的眸子裡卻藏不住幾分訝異,他忍不住又問,「那……為什麼要讓我一個人躲在車後?以你能精準擊中輪胎的槍法來說,你應該……」
「——有各種理由啦。」澤田家康打斷了他的話,卻不難聽出他的敷衍。
「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對你開槍?」阿諾德繼續追問,那金髮男人點點頭。
「你瞧。」他微笑著,撥了下自己的頭髮,「這是一頭金髮。」
「……什麼意思?」
「在幾乎全是黑髮的警察當中,這髮色非常醒目。」澤田家康平心靜氣地向他解釋,「而且在下令收槍,我是唯一沒有完全想要收槍的,醒目的標靶、猶豫不決且不具威脅性,距離又近,如果我是想開槍示警的歹徒,一定第一槍朝這傢伙打下去……這不過就是簡單的心理推測而已。」
「你是課長。」瞥見眼前的紅燈,阿諾德踩下剎車,他側頭看向身旁的澤田家康,冷冷地道,「我的髮色也很醒目,按理來說你應該讓我……」
「——有各種理由啦。」
澤田家康又一次打斷了他,用那種敷衍的口氣。
阿諾德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在綠燈亮起後再次踩下油門。
*
澤田家康是一個智將。
他的智慧和計算在東京都內的警署也都相當有名,如果其他警署內有了什麼難以解決的案件,也都會打電話來拜託澤田家康給與指點,至於刑事課的前輩們,他們根本不需要課長開口命令他們該做什麼,至今他們已相處兩年,澤田家康會下什麼指令他們清清楚楚,而課長也對他們抱以完全的信任,阿諾德這才逐漸明白,在新宿署刑事課內,他原來才是那個最狀況外的菜鳥刑警。
「不用多久他大概就要升官成警部補了吧。」一次,朝利雨月小聲對阿諾德說,「說真的,那傢伙是不是真的有預測未來的功力啊?犯人在想什麼、目標是什麼他完全一清二楚。」
朝利雨月所說的話,阿諾德完全認同。
兩個星期後,新宿署的八卦小報出刊了,澤田家康再度榮登「最想跟他結婚的男性排行榜」第一名,上頭刊出的照片是當時阿諾德用手機拍到的照片。
那一期的小報上,阿諾德位在排行榜上的第八名,被冠上「最受矚目新人」的稱號,報紙甚至詳細刊載了他們當天抓到銀行搶匪的經過,阿諾德還在奇怪那些負責編輯小報的交通課女警怎麼知道得如此詳細,就看見了受訪人名字的那一欄寫著「澤田家康」四個字。
同一天,刑事課有參與追緝的同仁們都拿到了一筆獎金,澤田家康於是以慶祝為名邀請阿諾德去酒吧喝酒,阿諾德雖然推辭,卻在前輩的鼓勵下答應了——陪上司喝酒也是一種應酬,更何況,根據朝利前輩的說法,課長向來很喜歡和新人增進感情,為的是培養未來辦案的默契。
或許是不甘於永遠做一個跟不上腳步的菜鳥,阿諾德還是答應了,但他討厭酒吧,討厭酒吧裡人多嘈雜,討厭酒吧裡的氣氛,於是澤田家康想了一會兒,說,「那到我家來吧。」
課長並不住在警察宿舍。
他住在離新宿有好一段距離的高級公寓裡,他們買了一袋的啤酒和零食,還有一些作為晚餐的垃圾食物,租了幾部看起來不錯的片子,澤田家康很喜歡警匪片或智商犯罪片,阿諾德卻喜歡藝術片,他們猜拳決定先看哪一部,三次定輸贏,結果由澤田家康壓倒性獲勝。
於是阿諾德片子才看了一半就睡著了。
與其說是睡著,倒更像是醉倒,垃圾和一打空的啤酒瓶丟得桌子和地板一片狼藉,阿諾德趴在澤田家康的沙發上,在意識模糊中喃喃念著醉話,澤田家康伸手搖醒了他。
「阿諾德。」他柔聲輕喚,「你還要看片嗎?換播你的片子了。」
「唔……不要……」他打了個酒嗝,閉上眼,「課長看完了?」
「還沒,但是……」那金髮男人頓了頓,微笑,「後面的劇情我都猜到了,可以快轉了。」
阿諾德抬起頭來,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酒精讓他白皙的臉龐染上了一層紅暈,他翻了個身,差點就忘了自己躺在沙發上,阿諾德摔下沙發,澤田家康及時抱住了他,那美麗的銀髮青年就這樣落進了他的懷裡,阿諾德愣了數秒才緩緩回過神來,但他沒有推開他,反而是摟緊了那金髮男人的頸。
「我討厭課長……」
他輕聲說著,澤田家康的肩膀顫了一下,但他沒有察覺。
「課長什麼時候才可以認真一點……」他再次閉上眼,輕聲抱怨,「明明就是隨隨便便的態度……卻把事情做得那麼完美……不覺得這樣……真的很卑鄙嗎……」
「哈哈……」澤田家康禁不住苦笑,「你也太誠實了吧,阿諾德。」
阿諾德沒有答話,或許是沒有聽進去,他躺在金髮男人的懷裡,閉上的雙眼又緩緩睜開,半睜著,像是在發呆,澤田家康安靜地注視著他,半晌,阿諾德才又開口。
「課長……」他輕聲說,「各種理由……是什麼?」
澤田家康花了幾秒才明白阿諾德究竟在問什麼,他一向輕鬆愉快的臉上首次浮現了一點不安,那金髮男人抱著阿諾德,站起身,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回沙發上,而後他脫下身上的外套,為沙發上昏昏欲睡的銀髮青年蓋上,澤田家康在阿諾德身旁坐下來,靜靜地望著他。
阿諾德也望著他,俊眉微微蹙起像是在等待答案。
「理由有三個……不過我看這樣吧,我把原因告訴你。」澤田家康露出一抹微笑,道,「每告訴你一個理由,你就告訴我你心中最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這樣可以嗎?」
「什麼跟什麼……」阿諾德不滿地坐起了身,「這樣不公平。」
「如果你想聽,就得拿秘密交換。」那金髮男人笑咪咪地道,「來,說吧。」
「這交易不公平。」阿諾德揪住了課長的領子,不滿地低喃,「這可不是什麼等價交換……」
「當然。」澤田家康輕笑著回答,「這是利益交換。」
「太卑鄙了……」
「我向來靠卑鄙取勝,不是嗎?」
阿諾德皺起眉頭,冰藍色的眼瞇得極細,看起來像是在生氣,也像是想集中精神,他鬆開了澤田家康的領子,後仰躺回沙發上,然後他抬手用臂遮住了眼。
「第一個!」他開口大聲地道,「我的夢想是鋼琴家!」
他抬起手來偷瞄澤田家康的反應,那金髮男人笑著吹了聲口哨。
「第一個就這麼勁爆。」他拍了拍手,「我真懷疑你接下來的兩個要說什麼。」
「少囉嗦。」阿諾德紅著臉別開了頭,「換你了。」
「好吧,我想想……我的第一個理由是……」澤田家康頓了一會兒,微笑,「我聽說了你在警校的成績,其中一個很隨便的理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在一秒內抽槍準確發射,其實如果你沒有射中的話,我會在你失誤後立刻補上一槍,不過,在那之前果然還是想試試你的實力。」
「還有智力?」阿諾德不滿地道,課長笑了笑。
「沒錯,而且你如我所望,完全聽懂了我的指令,非常有潛質。」說著,澤田家康頓了一會兒,看像若有所思的銀髮青年,開口試探性地問,「還想再聽第二個?」
「那是當然的。」
阿諾德拉了拉身上逐漸下滑的外套,別開頭,沉默了許久,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猶豫,澤田家康也耐心地等待,半晌,阿諾德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沙發的扶手。
「……你發誓不會用異樣眼光看我?」
他輕聲問,澤田家康疑惑地揚起眉。
「那是當然的。」那男人擔保,「我是個平等主義者。」
「——我喜歡的是男人。」
阿諾德突然開口吐出了那句話,澤田家康不禁愣住了,金紅色的瞳眸一個收縮,他看著那銀髮青年發紅的耳根,他想笑,卻意識到自己的嘴角有些僵硬,金髮男人站起身,離開了阿諾德的身旁,他走到窗邊,卻沒有拉開窗簾,仰起頭,摀著嘴,像是在思索什麼,而後他回過頭。
「……你是騙我的吧?」
他問,阿諾德沒有回答,只是狠狠瞪了澤田家康一眼,他的臉很紅,冰藍色的眸子閃爍著水光,像是羞恥得要哭出來似的——這對他而言是個天大的秘密,而且通常是死也不想讓人知道的大秘密,澤田家康也終於意識到,阿諾德是認真的,他是真心想要知道自己的理由。
「我知道了。」澤田家康嘆了口氣,「看在你每個秘密都這麼隱私的份上,兩個秘密就足夠了,我把剩下的理由都告訴你吧……我想想,第二個理由是:你是個新人。」
阿諾德並沒有回話,他頓了好一會兒,看向坐起身來的阿諾德,又看向身後的小凳子,於是他後退一步,坐了下來,雙腿優雅地交疊,身子稍稍向前傾,這一刻,阿諾德終於稍稍看見了澤田家康認真起來的樣子,他金紅色的眸子閃爍著一種迷人率性的光采。
「——你比任何人都要不熟悉我們的行動模式。」澤田家康繼續說下去,「讓你實際見習一次,實際參與一次,能夠幫助你更快速融入我們——再加上你的資質,你相當有潛力,所以我想讓你立功,想讓你快點來到和你的能力相稱的位置……不過,這還不足以達成我為你挨子彈的條件。」
「那是為什麼?」阿諾德淡淡地問,「是第三個理由嗎?」
「沒錯。」澤田家康優雅地笑了一下,「我對你一見鍾情。」
彷彿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實一般,那金髮男人輕鬆地說了出來。
阿諾德緩緩地睜大了雙眼。
他難以置信地注視著澤田家康,雖然雙頰仍是泛著紅暈,但看起來似乎酒醒一些了,他站起身,身子有些不穩地晃了幾下,而澤田家康仍舊坐在他的凳子上,平靜地看著阿諾德的反應。
「……騙人。」
「是真的啊。」那男人微笑道,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滑開螢幕鎖,將屏幕朝向阿諾德,「看,我的桌布背景是你,待機畫面也是你。」
「你是變態嗎?」
「變態?對自己喜歡的人通常都會這樣的吧?」
阿諾德的雙頰漲得更紅了。
「你……你不是最想跟他結婚的男性排行榜第一名嗎?」
聞言,澤田家康笑了起來,金紅色的眼眸瞇成一條線。
「你不是那第八名嗎?阿諾德。」
那個人呼喚他名字的瞬間,銀髮青年感到自己的心臟似乎漏跳了一拍,他低下頭來,瞪大了雙眼,聽見自己的心跳又急又快,身體發著熱,所有毛細孔彷彿都張開了,下身似乎起了反應,或許是酒精的影響,很有可能是酒精的影響——阿諾德不斷這樣說服自己,就怕他所有的生理反應都只為了那男人呼喚自己名字的那一聲,如果真是如此,是否代表自己也喜歡著澤田家康?
但是,他與平時沒有什麼特別交集的上司之間怎麼可能——?
「嘛,但是我也不是想左右你的意願,感情的事情畢竟不能強迫。」澤田家康平靜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那金髮男人從凳子上站起來,翻開桌上的垃圾找出遙控器,關掉了那被他轉成靜音的電視,「我也喝了酒,沒辦法送你回家,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就在客房住一晚……阿諾德?」
澤田家康愣愣地打住了話。
只見沙發上,那銀髮青年緊抱著懷裡的外套,蜷起了身子。
「阿諾德?」直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太對,澤田家康緩緩朝他走去,「你不舒服?」
「別過來……」
銀髮人兒以毫無殺傷力的沙啞嗓音喊道,男人看見他的雙耳發紅。
「你在哭?」
「誰會哭?」
「那是怎麼了?」他關心地問,在阿諾德身旁蹲下來,抓住那青年懷裡的外套,「肚子疼?」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搖搖頭。
澤田家康試圖將外套從阿諾德懷裡拉扯出來,那銀髮人兒只抵抗了一下就放棄了,阿諾德將身子完全蜷了起來,像一隻害怕觸碰的刺蝟,澤田家康吃驚地注視著他,像是明白了什麼。
「阿諾德。」他愣愣地問,伸手撥弄那人兒柔軟的銀髮,「你……勃起了?」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清瘦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澤田家康彎身撫上他的臉,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因交織的喜悅和害怕而輕顫,而阿諾德緩緩抬起頭來,白皙的臉蛋此刻紅得像是能出血,銀色的長睫上沾著淚珠。
「我不知道……」那銀髮青年顫抖著道,「可是……我覺得……很高興……」
澤田家康俊美的臉上終於浮現了喜悅的笑靨。
他彎下身,吻上了那水嫩的薄唇,酒精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或許他們彼此都被乙醇麻痺了理智,狂喜和慾望宛若上漲的海水,一點一點地將他們淹沒,知道彼此兩情相悅,這是多麼欣喜而愉快的事,他們在沙發上脫下彼此的衣服,在地板上做完前戲,然後他們轉戰床上,當澤田家康進入他的身體時,阿諾德抬頭望著他,看見那金髮男人的頰上滑落了淚水。
一次又一次,欲望彷彿沒有止息的一刻。
阿諾德忘記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次,或被射了多少次,或許他到半途中就已經失去了意識,從中學發現自己無法喜歡女人以來,他交過幾個男朋友,第一次卻給了他的上司,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給了同一個人,或許還給了第五次、第六次,阿諾德已經數不清了,那男人的技巧和精力操得他欲仙欲死,這一晚,澤田家康的臉上再沒有了那種悠閒懶散的姿態,這讓阿諾德感到很愉快。
*
酒醒的狀況才是最糟糕的,床上的阿諾德在晨光的呼喚下理解了這點。
在酒精的催眠下讓他以為一切都無所謂,清醒之後才發現一切的發展都是那麼糟糕,阿諾德翻了個身將自己埋進棉被裡,知道自己現在沒有辦法面對澤田家康。
但更糟的是,今後在警署要如何面對他?
開門的聲響傳來,阿諾德赫然坐起身。
只見那金髮男人穿著圍裙站在門口,對阿諾德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你醒啦?」他柔聲問,一面解下了身上的圍裙,「要不要先去洗澡?我做好了早餐,如果你暫時沒辦法下床,我把早餐端來這裡……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處理一下髒了的床單。」
阿諾德愣愣地看著他,沒有回話。
澤田家康望著他,倚上門框,苦笑。
「事到如今才說不記得的話可不算數喔。」
「我沒有忘記……」阿諾德紅了臉,低下頭,「但是你……想說的只有這些?」
似乎明白了銀髮人兒的意思,澤田家康笑出了聲。
「抱歉,但一早就跟你說的話,怕會嚇到你,看來是我想多了。」他將圍裙放上一旁的櫃子,緩緩朝阿諾德走過去,而後,那金髮男人在床邊彎下了身,輕聲開口,「跟我交往吧?阿諾德。」
「也只有這樣了吧?」那銀髮青年有些惱羞成怒地反問,將臉埋進了被單之中,而澤田家康輕笑出聲,抬手撫上阿諾德的側臉,他們在早晨的陽光中凝視著彼此,而後再一次相吻。
交往是秘密。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達成了這個共識,他們相信現今的日本警界還沒有寬容到能接受同性戀職場戀愛的程度,好不容易關係才親密起來,卻可惜造化弄人,前一陣子清閒的時光就像一場短暫的夢境,新宿署的管轄區紛亂起來,身為刑事課課長的澤田家康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身為新人的阿諾德則是每天上下跑腿送公文,每天加班到半夜十二點,澤田家康則是乾脆在署裡過夜,他們於是失去了瞭解彼此的時間,甚至連一起吃頓飯都成了奢求,更別提一星期一次的漫畫喫茶時光。
一天早上阿諾德提早抵達警署時,正好看見澤田家康拿著盥洗用具從廁所走回來。
「早安,課長。」他淡淡地道,那金髮男人也對他露出了微笑。
「早安。」
阿諾德讓出了位置,讓上司先行進入刑事課辦公室,阿諾德隨後進入,他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放下背包,轉身看見澤田家康正好進入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早晨的刑事課只有他們兩人,他走上前,跟在澤田家康身後進入課長辦公室內,那金髮男人彎身收好他的盥洗用具,阿諾德看見他那張桌子上全是凌亂的公文和報告資料,椅子上丟了件外套和一顆枕頭。
「睡得不好?」他問,澤田家康笑了笑。
「那是當然的……歌舞伎町那一帶最近亂死了。」他喃喃地抱怨,將椅子上發皺的外套抓起,甩了甩,穿上,「好像是關東各組的老大在那裡要開會,地方派出所每天都會接到報案……」
「我以為歌舞伎町已經掃黑成功了。」
「有些根是清不掉的。」將枕頭塞進手提袋裡,澤田家康露出一抹微笑,「他們來了嗎?」
猜到上司指的是什麼,阿諾德回頭看向空無一人的刑事課辦公室,而後關上了門,搖搖頭,那金髮男人朝他走了過來,輕輕將阿諾德壓上了門板。
「課長,這裡是警署……」
「管他的。」澤田家康輕聲道,俯身吻上青年的薄唇,阿諾德推開了他。
「課長,我不喜歡公私不分……」
「——又還沒到上班時間。」那金髮男人再次俯下身,「你也差不多該叫我家康了吧?」
阿諾德紅了雙頰。
或許他仍是無法抗拒那種宛若魔法般輕柔的聲音,阿諾德被壓上了門板,被柔和地親吻,稀微的晨光從窗簾後方隱隱透出,他在黑暗的室內伸手抱緊了澤田家康,那男人的吻有一種掠奪的味道,接吻時他金紅色的眸子半閉,透露著一種優雅而美麗的危險。
只有那麼一刻,澤田家康的眼神中才有刑警的感覺。
他們親吻著彼此,直到被外頭的開門聲響打斷,阿諾德轉身要離開時澤田家康伸手撫上了他的髮,那銀髮青年知道這是上司的一種撒嬌方式,於是他回過頭來擁抱他,那金髮男人抱著他,以一種緊實卻不蠻橫的力道,身軀緊緊貼合時的熱度給他們彼此都帶來了一股莫大的安心感。
「今天我能提早下班。」他輕聲在阿諾德耳邊道,「我訂好了餐廳,一起去吧。」
「真的?」阿諾德抬起頭來,澤田家康藉機在他額上落下一個吻。
「嗯,晚上七點。」他柔聲說著,對那銀色的瀏海吹了口氣,「等等把餐廳地址給你。」
「我盡量準時。」
澤田家康笑了起來,笑起來那樣溫潤而好看。
阿諾德轉身,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再一次感到自己的雙頰泛紅。
中學時他曾經交過一個男朋友,就讀警校的前幾個月也交過一個,當時他發現自己無法跟女人接吻,跟男人倒還可以,但這兩個人的戀情都只持續了短短的幾個月,除了沒有性關係是相當大的主因之外,那兩人給阿諾德的答案一致是:「你並不愛我。」
或許直到遇見澤田家康之前,他都不明白如何去愛人。
辦公椅上,阿諾德伸手緩緩撫上了自己的胸口,知道這心跳的節奏就是愛。
*
澤田家康在經過阿諾德的辦公桌時留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頭寫著今晚用餐的地點,歌舞伎町一丁目,剛好是不在他們轄區的那一部分。阿諾德那天下班的時間有點晚了,他拿著字條在街上搜索那間餐廳,卻逐漸進入了隱密的巷子,半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破舊的小招牌。
——是不是被耍了?
他問自己,正要從背包裡找出手機,就聽見了澤田家康呼喚他的聲音,阿諾德抬起頭,只見那破舊招牌下的小門敞開著,他熟悉的金髮男人在門邊笑著朝他揮揮手。
「你確定是這裡?」阿諾德快步朝他走過去,問,「這裡看起來不像吃飯的地方。」
「當然是,只是有點太隱密了而已。」澤田家康微笑著,拉著他的手走進了小門,他們關上了門,順著狹窄的水泥階梯不斷向下,漸漸的,樓梯的材質改變了,突兀的銜接點用地毯遮蓋過去,視野逐漸明亮起來,澤田家康的腳步終於慢下來,眼前是一個酒吧模樣的餐廳,燈光略嫌昏暗,吧台旁的酒保擦著酒杯,金髮男人揮了揮手,那酒保抬起頭來,看見澤田家康,也笑著揮了揮手。
澤田家康帶著那銀髮青年走過去,阿諾德四處張望著酒吧內典雅的佈置,注意到角落的表演台上有一架漆黑漂亮的橫式鋼琴,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澤田家康拉了過去。
「好久不見啦!喬特!」那年輕的酒保笑道,「帶了新朋友?」
「是最近來的新人。」澤田家康笑著回答,「待會兒鋼琴能借用嗎?」
「當然,隨便你用吧。」那紅色短髮的年輕男人笑吟吟地道,放下手中擦拭道一半的酒杯,指向角落一個不太顯眼的兩人座,「喏、你的特等席保留了。」
「謝了,科札特。」
他揮了下手,然後帶著阿諾德到角落入座,原本燈光就不足,角落又顯得更暗,阿諾德環視著酒吧的環境,客人並不算少,只有幾張桌子是空的,討論聲卻不是很大,背景音樂是慢板爵士,氣氛確實很適合作為約會地點,阿諾德才正想詢問家康在哪裡找到這間餐廳,服務生便將菜單遞了上來。
「這裡的廚師是前米其林三星廚師喔。」那金髮男人翻開菜單,微笑著道,「氣氛也很棒,東西也好吃,酒也好喝,可惜就是店門有點難找……啊、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不要。」阿諾德淡淡地道,隨意瀏覽著菜單內容,「我自己有錢。」
「別這麼說,畢竟我是你的上司啊。」
聞言,阿諾德似乎妥協了,他們點了兩份套餐,廚師親自為他們送菜,順便和澤田家康聊了幾句,看得出來他是這間酒吧的常客,料理也非常好吃,享用完料理後酒保送來了兩杯雞尾酒,說是特別招待,阿諾德不禁好奇,澤田家康究竟在這間酒吧裡混了多久。
飯後,阿諾德被上司推上表演台,演奏鋼琴。
雖然買不起鋼琴,但他時常去宿舍附近的錄音室練習,成為鋼琴家一直是他幼時的夢想,而或許他至今還是放不下這個夢想,背景音樂的爵士樂停了下來,阿諾德坐上了鋼琴椅,優揚的琴聲從他跳躍的手指下傳出,美麗的琴音讓酒吧的氣氛一度安靜下來,酒保停下了調酒的動作,讚賞地注視著表演台上的銀髮青年,澤田家康也閉上了雙眼,陶醉在優美的樂聲之中。
琴聲突然摻入了幾個不協和音。
澤田家康回過頭,只見幾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子從樓梯的入口處走進了酒吧,見狀,酒保和服務生趕忙上前招呼,澤田家康認出了他們,他將身影挪得更往角落一些,利用厚重的隔音簾幕遮擋住自己的身影,一瞬間,除了持續演奏的琴聲之外,酒吧陷入了異常的靜默之中。
阿諾德似乎也注意到了這異樣的沉默。
他奏完一曲,蓋上琴蓋,離開了表演台,卻有人赫然叫住了他。
他淡淡地回過頭,只見最中央的那一桌,一個高大的黑髮男人用危險的眼神注視著他。
「誰讓你下台的?」那男人粗魯地道,「繼續演奏。」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阿諾德冷冷反駁,那男人稍稍瞇起了眼。
「非常抱歉,首領。」一旁的酒保趕忙道,「他不是我們請來的演奏家,是一般客人……」
「——慢著。」那男人打斷了酒保的話,站起身,他深色的瞳眸上下在阿諾德身上掃視了一會兒,而後,他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我認得這個傢伙。」
阿諾德疑惑地揚起眉,角落的澤田家康感到自己的心臟漏跳一拍。
皮鞋碰撞地板的聲響被地毯吸走了大半,但在寂靜之中卻又顯得那樣清晰,那高大的男人緩緩朝阿諾德走去,他在那銀髮青年面前停下,兩雙傲慢的眸子四目相接。
「我不記得有你這號人物。」阿諾德冷冷地嘲諷,那男人發出一聲冷笑。
「雲雀阿諾德,雲雀家的長子不是嗎?」他慢條斯理地道,滿意地看見那青年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我記得……你家好像還欠著八千萬的債務,不是嗎?」
「你是討債的……唔!」
下巴被大手猛然掐住,阿諾德被硬是拖下了表演台,他一個重心不穩撞進那男人的胸口。
「你長大了……而且長得很不錯嘛,還會彈鋼琴?」那男人緩慢地、一字一句地道,「把你賣了,應該能抵得了五千萬,剩下的三千萬……就看你要用身體償還多……」
--邼啷!
酒杯砸碎的聲響赫然傳來,男人身後的跟班一個個全掏出了手槍,指向那漆黑的角落,男人因說話被打斷的不悅而蹙起了眉,卻只見黑暗中,緩緩走出了一個人影。
「……若不是你靠他那麼近,剛才的杯子就會砸到你臉上了——里卡爾多。」
那平靜而危險的嗓音傳來的瞬間,黑髮男人的臉一陣扭曲。
他很快地放開了阿諾德,向後退開幾步,而他身後的部下也緩緩放下了槍,澤田家康從角落走出來,踏著從容不迫的腳步,緩緩地站到了阿諾德的身前,將那銀髮青年護在身後。
「你是……!」
「好久不見了,現任彭哥列的當家。」那金髮男人笑瞇瞇地道,臉上卻全然沒有笑意,「沒有我的允許,誰讓你拿手碰我的人的?」
「喬、喬特……」剛才還一臉兇狠的黑髮男人,此刻卻低下了頭,像是在向眼前這比他還要矮小的金髮男人表達敬意,然而他顫抖的嗓音裡卻明顯有著不甘與憤怒,「你怎麼……會來這裡……」
「你認為自己有資格過問我的行動?」澤田家康的嗓音裡多了幾分戲謔,「菜鳥。」
「……這裡可是我的地盤!」那黑髮男人不甘地低吼,澤田家康卻只嗤哼一聲。
「可惜,也是我的。」他慢條斯理地道,刻意不去看身後的阿諾德露出了什麼樣的神色,「你最好別忘記,這裡是我的直屬管轄點,在我的地盤上,你最好表現得安分一點。」
「可是、可是那傢伙欠了彭哥列八千萬也是事實……!」
「關於那件事,早就已經搞定了。」澤田家康緩緩地微笑起來,「在你接手彭哥列以前。」
里卡爾多的俊臉又再一次扭曲。
他惡狠狠瞪向身後一個臉上刺了青的部下,那紅髮男人正俐落地收下槍。
「喬特說的是事實,首領。」他淡漠地道,肢體上的態度卻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恭敬,「八年前就已經解決了,在總部應該還留著資料,這一次的事件確實是喬特有理。」
「現在和喬特起爭執不是上策,首領。」另一個藍髮的部下輕笑起來,「雖然打壞了您用餐的興致,但我還是建議我們就此打道回府,如他所說,這裡是他直轄的地盤沒錯。」
身旁兩個得力部下都如此建議,黑髮男人自知理虧,他狠狠瞪了澤田家康一眼,悻悻然轉身離開,離開前那紅髮的部下向澤田家康揮了下手,澤田家康也點頭致意。
阿諾德站在澤田家康身後,瞪視著那金髮男人的背影,憤怒地瞇起了眼。
*
「這是怎麼回事!」
將澤田家康按倒在沙發上,阿諾德憤怒地拋出一連串的問題:「『喬特』是什麼意思?那些人是什麼組織?你為什麼和他們有瓜葛?你到底是誰?」
「你、你先冷靜一點、阿諾德……」
頸子被那銀髮青年掐得難受,澤田家康幾乎要喘不過氣,他大力拍打沙發,阿諾德這才緩緩鬆開了手,澤田家康咳了幾聲,終於恢復呼吸,他側過頭,急促的呼吸逐漸和緩,他也安靜下來。
「說!」
阿諾德又一次厲聲大吼,澤田家康回頭看向他。
那雙金紅色的眸子很沉靜,阿諾德不禁愣住了,他咬緊下唇,氣惱地別開頭,在那眼神的注視下,他感覺心裡的焦躁彷彿也被安撫下來,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澤田家康終於開了口。
「……喬特是我的本名,喬特˙彭哥列。」
彭哥列。
彭哥列家族。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阿諾德幾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來,年幼時那些來家裡討債的人,似乎就是彭哥列家族的人,他們慷慨地借出父親的醫藥費,卻在父親死後變了臉色,每天都派人荷槍實彈來追債,多虧這個高利貸黑道組織,有好一段時間,雲雀家連門鈴響了也沒人敢去應。
「那麼,你是……彭哥列家族的人……?」
他緩慢地問,聽見自己的嗓音在顫抖。
「我原本是彭哥列的正統繼承人。」澤田家康輕聲道,握住了阿諾德的手,卻被那銀髮青年狠狠甩開,他斂下了睫,卻仍平靜地繼續說下去,「如你所猜測,那些人就是彭哥列家族,里卡爾多是現任首領,全名是里卡爾多˙彭哥列,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阿諾德愣愣地瞪大眼。
他難以置信地注視著澤田家康,眼神卻不像是責備,那金髮男人緩緩撐起身子,阿諾德也起身,他們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阿諾德始終是低著頭,一語不發,澤田家康伸手摟住了他。
阿諾德並沒有反抗。
「你……說對我一見鍾情……是騙我的嗎?」良久,阿諾德淡淡地打破了沉默,「因為你們追債,我才放棄當鋼琴家的夢想……成為警察之後卻又遇見你……這是計畫好的嗎……?」
「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澤田家康柔聲安撫,「阿諾德,你願意聽我從頭說起嗎?」
阿諾德淡淡地望向了他,點頭。
冰藍色的眸子裡,似乎還對真相懷抱著一點希望。
喬特˙彭哥列是彭哥列家族捧在掌心的至寶。
他十七歲時,旗下已經有三間酒吧,兩個地下賭場,一間討債公司,還有五百名左右的部下,即使就讀貴族學校,同學還是要讓他三分,而他每天與年輕的家族成員混在一起,和一般不良少年不同的是,他們不飆車,不打群架,要是出任務,身上必定帶著兩把真槍。
原本他應該在十八歲就當上彭哥列的首領,事情卻在十七歲那年起了變化,喬特第一次和弟弟里卡爾多與幹部成員去討債時,遇見了一個小男孩,在母親遭遇危險的當下,他奮不顧身從床底下衝出袒護母親,甚至是還年幼的弟弟,而那個眼神,就像是冰原上兇猛的白狼一般,即使知道對方不過是個弱小的男孩,還是能令大人感到害怕。
那時,身為準首領的他當場宣布打道回府。
離開後,他卻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那個男孩,他向討債較有經驗的里卡爾多詢問,而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告訴他,那孩子的名字叫雲雀阿諾德,是雲雀家的長子,自從雲雀家的父親因車禍癱瘓而死亡開始,雲雀家因龐大的醫藥費而家道中落,走投無路的母親向彭哥列借錢,最後落得了欠債的下場,現在本金加上利息一共欠下了八千萬元,如果這星期內還不出來,利息還會再漲。
八千萬並不是個小數字,喬特為了如何幫雲雀家脫困想了很久。
當時,彭哥列家族在日本的地盤正以新宿為中心不斷擴大,歌舞伎町一些黑幫的舊勢力被彭哥列統合起來納入旗下,成為一個有秩序、有嚴密階級的新組織,他們收買了警察好方面他們繼續經營賭場和暴力討債公司的事業,但新宿署卻有一個不屈不撓的硬漢,不但不為他們所收買,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予彭哥列打擊,那個人便是當時的新宿署刑事課課長,因為擔任課長已經有整整三十年的時間,那男人累積了許多功勳,就連被收買的署長也無法隨意開除他,這個男人的存在就像彭哥列的眼中刺,想要拔除卻怎麼也除不了,就算派人暗殺卻也屢屢失敗,這個搞得彭哥列灰頭土臉的男人,恰好成為了喬特˙彭哥列踏上生涯轉捩點的契機。
他以免除雲雀家八千萬債務的代價,私下向自己的父親提出條件,他願意暫時放棄彭哥列首領的身分,考取警校進入新宿署,將彭哥列這個莫大的眼中釘給根除,這同時也是他給自己的一個考驗——他如此說服自己的父親,如果他不能完美除掉敵人回到彭哥列,便證明了他沒有擔任首領的能力。
於是,彭哥列的首領被他說服了。
喬特˙彭哥列更名為澤田家康,進入了警察學校接受訓練,弟弟里卡爾多˙彭哥列則暫時代替他接下了首領的職務,就這樣,他與彭哥列家族、黑社會及家族成員逐漸分道揚鑣,直到兩年前,他取代了最初那個男人的位置,當上了新宿署刑事課的課長。
「你把他除掉了?」阿諾德淡淡地問,澤田家康笑著搖頭。
「我成為了他的左右手。」他平靜地說,眼神似乎是有些感慨,「很奇怪吧?原本我是要除掉他的,最後竟然會敬佩他、想要保護他,甚至因為自己備受信賴而沾沾自喜……」他頓了頓,像是短暫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一會兒,他才又回過神來,苦笑,「兩年前,他在緝毒行動中被流彈射中要害,殉職了,我就成為了刑事課的課長……」
「那彭哥列呢?」阿諾德追問,「你不是應該回去嗎?」
「你認為我會想回去嗎?」
他淡淡地反問,阿諾德怔住了。
喬特淺淺地笑了一下,仰頭望向天花板。
「底下的財產在我進入警校之後全都轉讓到里卡爾多的名下,就剩下那間酒吧還是我的,廚師先生、科札特、G……也都不是我的部下了,現在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全都很清楚。」他頓了好一會兒,望向阿諾德,又道,「我現在是警察了,而且是刑事課的課長,我不會回去了。」
「那……」得知最初的動機是因為自己,阿諾德感到有些不安,「那你的父親……」
「啊啊、他正在等。」喬特輕輕嘆了口氣,低頭將臉埋進了雙膝中,「等我回去彭哥列的那一天,現在我實在編不出什麼好藉口了……家族裡支持我的人也多過里卡爾多……」
他赫然打住了話。
阿諾德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那金髮男人愣愣地抬起頭,看向那青年有些蒼白的臉色。
「你不准離開。」那銀髮人兒低聲命令,拾起了澤田家康的手,珍惜地貼上了他的側臉,「你絕對不能離開,喬特……」
金髮男人的臉上泛起了淺淺的紅暈。
他勾起一抹溫和的微笑,感到鼻頭有些發酸,這究竟是否命運?整整八年後,當初他所傾心的男孩又回到他的身邊,這一次,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身分的高牆,這一刻,手背摩娑頰側的觸感那樣真實,喬特感到自己的眼眶紅了起來,他伸出手,緊緊將阿諾德擁入懷中。
*
黑暗中,燒紅的香菸頭成為了唯一的光亮。
紅髮男人蹲坐在漆黑的走廊上,聽著牆壁後方傳來激烈的爭執聲,許久,聲音漸漸轉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漸大的腳步聲,紅髮男人抬起頭,身旁的房門在此時赫然敞開,身材高大的男人滿是憤怒地走出來,他與走廊上的紅髮男人對望一眼,咬牙,卻不說一句話就轉身離開。
紅髮男人目送他的背影離去,而後才緩緩站起身。
「進來。」
房內傳來這樣蒼老而粗啞的嗓音,紅髮男人轉身走了進去。
甫一踏入房裡,一股濃厚的雪茄味便襲來,紅髮男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菸盒,慢條斯理地熄了菸,他走過去,只見床上一個老人正抽著雪茄。
「里卡爾多跟我說過了……」那老人慢條斯里地道,「你們在貝之家裡遇見了喬特?」
「是喬特沒錯。」紅髮男人恭敬地回答,「千真萬確。」
「……那還真是奇怪了,那孩子會說那樣的話。」老人說著,又抽了口雪茄,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像是陷入了沉思,接著才又慢慢地開口,「當時他的身邊有誰嗎?」
「有一個銀色頭髮的男人,身高大約一百七十五左右,當時正在彈鋼琴。」紅髮男人頓了幾秒,又道,「名字……叫雲雀阿諾德,是先前欠債八千萬的雲雀家的長子。」
「對了,就是他……」老人喃喃地道,「就是他……」
「爸爸……?」
「我想你知道,G。」老人伸手將雪茄捻熄,後仰躺上後方用枕頭堆疊的墊背,他嘆了口氣,慢慢地說道,「喬特是個重視家族和羈絆的孩子,他不會隨便開口激怒自己的弟弟……除非,他是為了保護什麼人——你說說,里卡爾多當時對雲雀家的孩子說了什麼話嗎?」
「首領說要賣掉他換取五千萬。」被喚為G的男人如實回答,「說剩下的三千萬要讓他用身體來還,就是那個時候,喬特打破杯子,讓我們知道他在那裡。」
「果然……」老人淡淡地道,又沉默了幾秒,「……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是,根據科札特的說法,他好像是新任的刑警,應該是喬特的後輩。」
聞言,老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燈光昏暗的房間內漫開一股僵硬的沉默,G繼續耐心地等待。
「那孩子……當警察當得太過愉快了,我就知道,他根本沒有回來的打算……是時候給點小懲罰了。」那老人慢條斯理地開了口,「G,讓里卡爾多去把那個雲雀家的長子做了。」
*
新人刑警生活第三個月,新宿又回歸了最初的平靜。
至於澤田家康,他又恢復了原本那種懶散清閒的態度,遇到了什麼案件,他只要沉思一會兒,出張嘴就破了案,甚至連現場都沒有去過,就像是小說家艾瑪˙奧希茲筆下的安樂椅偵探。
相較於課長的清閒,阿諾德可就辛苦多了,他開始跟著朝利雨月前輩跑現場,有時候是命案現場,有時候必須捉拿詐欺犯,有時又必須包圍通緝犯,公文和報告在手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阿諾德卻始終感覺不到自己有像喬特那樣超乎常人的智力和預測力,他超乎常人的僅僅只有體能和射擊準度,幾個月的見習下來,阿諾德總有感到沮喪的時候,這時喬特總會帶他去錄音室彈琴。
這一天他們離開錄音室時已經晚上八點,時序入冬,空氣冷了起來,阿諾德和喬特站在錄音室大門前各自圍上了圍巾,正討論著要去哪裡吃宵夜,喬特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他就像是直覺到了什麼一樣,中斷了話題,轉頭望向後方的角落,只見一個紅髮男人靠在牆上,是先前他們在酒吧裡看到那個臉上有著刺青的男人,他側頭望向阿諾德,紅褐色的眸子裡綻出一股殺氣,澤田家康伸手護住了身旁的銀髮青年。
「怎麼了?」他問,語氣略帶嚴肅,「是爸爸讓你來的?」
「你最好快點回彭哥列,喬特。」那紅髮男人有些不滿地道,身子離開了牆面,「在里卡爾多手下工作我很不爽,而且爸爸生氣了……你知道繼續惹他生氣會有什麼後果。」
「爸爸在想什麼我大概知道……」喬特斂下睫,淡淡地說,「但是我……」
「——喬特不會回去。」
阿諾德赫然打斷了他的話,喬特詫異地回過頭,G也愣愣地望向他。
那銀髮青年從喬特身後站了出來,冷冷的冰藍色的眸子綻出一股絲毫不輸給職業殺手的肅殺之氣,即使是在地下社會打滾多年的G,仍舊被那股殺氣給震懾住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阿諾德緩緩地道,「要去哪裡應該由他自己決定。」
「你……」那紅髮男人吃驚地看向喬特,「你全都告訴他了?」
「他有權力知道……」
「——他才沒有!」G發出一聲怒吼,街上的行人紛紛回過頭來,那紅髮男人卻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上前一把揪住了阿諾德的領子,「你了解彭哥列的什麼!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放手。」阿諾德面無表情地冷冷威嚇,「……除非你想被掰斷手指。」
「啊啊?你以為自己有那個能力……」
「——住手。」
喬特略帶怒意的嗓音讓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降至冰點,G看向臉色陰沉的喬特˙彭哥列,啐了一聲,鬆開了揪著阿諾德領子的手,阿諾德退後了幾步,別開頭。
喬特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在我介紹你們兩個認識之前,不要隨便打起來。」他淡淡地道,將G和阿諾德分別拉到自己的右方和左方,「阿諾德,這位是G,是我的青梅竹馬……G,他是阿諾德,是我現在的戀人。」
「戀……啊啊啊——?!」
得知真相的紅髮男人發出了一聲慘叫。
後來的阿諾德才知道,G其實是個不錯的傢伙。
雖然他身為黑社會的一份子幹了不少殘酷的事,但阿諾德對那些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那紅髮男人雖然不贊同喬特和阿諾德交往,但對喬特的選擇卻並不表示反對,雖然他打從心底希望喬特能夠回來,但他對喬特擔任警察的選擇也表示支持,他是一個講義理的真朋友,那一晚他們三人在喬特家裡一起喝酒,G和他提起最近家族裡發生了哪些事,又抱怨在里卡爾多手下工作究竟有令他多麼不愉快,那個好大喜功,又始終將喬特視為敵人的男人看G似乎相當不順眼。
原本阿諾德只是靜靜地聆聽,沒有加入話題,漸漸地,他們的話題轉向了漫畫,於是阿諾德知道了,G也是GANGAN的支持者,他們聊起冷門漫畫時,熱門系JUMP派的喬特就這樣被晾在了一邊。
那一晚,他們聊到將近半夜。
時間已經晚了,末班車估計也開走了,喬特建議兩人留宿,著手幫他們準備客房,G和阿諾德兩人待在安靜的客廳裡,彼此之間只有沉默,好一會兒,G終於開了口。
「你要小心點。」他淡淡地道,神情卻很是認真,「最好不要離開喬特身邊。」
「為什麼?」
「我們彭哥列的爸爸有令。」G低下頭,伸手探向口袋,似乎是想要找菸,一會兒他掏出了菸盒,「最近……里卡爾多應該會派人來殺你。」
聞言,阿諾德瞇起了眼。
G似乎是想抽菸,他看著菸盒好一會兒,卻放棄了,將盒子放到桌上,轉身時才注意到阿諾德的視線,他紅褐色的眸子緊盯著他,而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只要你和喬特在一起,他出手的機率就會降低。」G低聲道,「小心點就是了。」
「……你也會來殺我嗎?」
「我不會做讓喬特痛苦的事。」G仰起頭,望向天花板,鼻子呼出的氣稍微重了點,「老實說,我也希望喬特成為首領,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適合彭哥列了。」
阿諾德注視著G的紅髮,沒有回話。
原本就知道警察的工作不會輕鬆,但阿諾德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受到生命威脅,喬特為了他而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一條路,或許,到頭來,這八千萬的債只是又回到了自己頭上。
鋪好床鋪的喬特走回客廳,喊他們兩人去洗澡,G率先從地板上跳起來,拍拍屁股離開了客廳,阿諾德卻始終坐在沙發上,他側頭望向喬特,那金髮男人也微笑著望向他。
「怎麼了?」他柔聲問,阿諾德搖搖頭。
他站起身,朝喬特走去,看著那溫和的神色,他的心中只感到溫暖。
或許,也是因為這機遇——他獲得了八千萬也無法取代的東西。
*
里卡爾多的攻擊比想像中來得要快。
幾天後,阿諾德在大久保町的巷子裡遭到槍擊,他幸運躲過了子彈,制伏了犯人,隨後聽說狀況的刑事課課長連忙趕到現場,他可以看到澤田家康在看到那犯人的長相之後臉色有多麼難看,他知道那肯定是喬特認識的人,但是那金髮男人什麼也沒有說,就讓其他警員帶走了人犯。
那一天晚上G所說的話,他一個字都還沒有對喬特透露。
而這只是序曲而已,阿諾德很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下班回家時,他都察覺自己正被什麼人跟蹤,找碴接二連三地來,若不是進電梯時突然遭受攻擊,就是走在路上突然有什麼爆炸,每天打開信箱都會有一封恐嚇信在等著,阿諾德對此皆鎮定以待,彭哥列會用什麼樣的手法,在被討債的那段時間,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但阿諾德似乎被盯上的傳言,很快就在警署裡傳開來。
事情傳進了澤田家康耳裡,他將阿諾德叫到辦公室裡,詢問傳言是否為真,阿諾德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平靜地站在喬特面前,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十分鐘,喬特似乎知道不管怎麼問阿諾德也不會說出口,沒有逼問就放他離開了。
阿諾德轉身離開辦公室之後,他打了通電話給G,而後他到外頭叫朝利雨月進來。
接二連三的暗殺都以失敗收場,里卡爾多逐漸意識到了阿諾德的實力,想要在不驚動警界的情況下暗殺掉這個年輕的刑警似乎有相當的困難,爆裂物、槍、刀、圍毆似乎都對那青年不起作用,他派人去調查阿諾德的底細,才知道他是警校當屆畢業生第一名,他的體術和體能更是破了歷屆的紀錄,那個反應能力、跳躍力、運動細胞和速度,都可堪比數一數二的職業殺手。
一天他在書房內沉思該如何無聲息地做掉這個新刑警時,門板敲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里卡爾多不滿地抬頭,只見一名藍髮男人微笑著倚在門口。
「看來有事情煩惱你呢,首領。」那男人以柔軟而邪魅的嗓音輕聲道,「我猜……是爸爸的指令執行得不順利嗎?——關於如何殺掉那個叫阿諾德的男人。」
「這件事輪不到你插手,斯佩德。」里卡爾多緩慢地道,對藍髮男人突然的進入感到相當不滿,「我自然有解決他的方法,不過是區區一個員警而已。」
「你所謂的解決,不會是把里包恩從西西里特地叫過來?」
里卡爾多沒有回話,只是稍稍瞇起了眼,那被喚作斯佩德的男人低笑起來。
「為了一個小員警動用世界級的殺手,彭哥列會被其他家族當成笑話的。」斯佩德慢條斯理地道,背部離開了門框,他緩緩走進房內,反手帶上了門,「如果……你不介意我原本是喬特一派的話,首領,我倒是可以為你出點計策。」
「計策?」
「沒錯,一個能佯裝成意外事件,又能確保阿諾德死透的方法。」
聽見那藍髮男人的回答,里卡爾多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自接任彭哥列首領一位以來,身邊有能力的親信幾乎都是喬特一派,戴蒙˙斯佩德是唯一從喬特派倒戈向他的人,雖然里卡爾多還沒有完全信任他,雖然實戰能力並不強,但這男人向來是家族裡有名的智囊,遇到一些決策難題時,即便是退隱幕後的爸爸也會徵詢戴蒙˙斯佩德的意見。
「爸爸的條件是『不傷到喬特』。」里卡爾多嘆了口氣,淡淡地道,「就交給你吧。」
*
通緝犯0672號的追捕工作陷入了膠著。
好不容易在街上接獲目擊情報,出動之後卻又很快就追丟了,就好像有人在暗中幫助他逃跑似的,阿諾德至今跑步的腳力不曾輸給任何人,而且對方消失身影的方法又太過奇怪,前輩也懷疑可能有人暗中開車接應,已經向附近的派出所請求支援,阿諾德將現狀回報給警署後,遵循前輩的指示,在這附近的小巷子進行搜索,卻在搜索時赫然捕捉到通緝犯的身影正跑進一處廢棄工地,阿諾德匆忙追上去,他一面跑,一面用無線電進行回報,這才發現訊號斷了。
——簡直就像是陷阱。
阿諾德站在工地的入口,本能地察覺到這點,這幾天以來彭哥列家族對他的騷擾和襲擊事件實在不容忽視,他心底多少也有點底,但是眼睜睜放著通緝犯逃走,他的自尊又不能容許。
阿諾德抽出手槍,上膛,緩緩走進了廢棄的工地。
「——他進去了。」
工地對面大廈的頂樓上,拿著望遠鏡下望的藍髮男人露出了淺笑。
他回頭,看向身後一言不發的里卡爾多。
「如何?」戴蒙˙斯佩德低笑道,「犧牲一個人就能解決目標,很划算吧?」
「你這是在破壞彭哥列的信譽……」里卡爾多不滿地啐了一聲,別開頭,「——動手。」
「遵命,首領。」
藍髮男人得意地輕笑了幾聲,按下手中的引爆裝置。
廢棄的工地內傳出幾聲槍響,接著是腳步踏在鋼筋上傳出的巨大回音,戴蒙˙斯佩德站在工地對面大廈的頂樓上,望著回歸寂靜的工地,嘴角有些僵硬。
「怎麼了?」身後的里卡爾多出了聲。
「不、這……這……」斯佩德又連續按了手中的按鈕好幾下,工地仍舊是一片寂靜,他的額角滑下了冷汗,「炸彈……沒有引爆?這怎麼可能……?」
「斯佩德!」里卡爾多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是你說把事情交給你的!」
「等等、等等……!昨天明明試爆過的……」那藍髮男人焦急地道,手中的按鈕都快被按壞了,「怎麼可能……!三十二個炸彈一個都沒有引爆?怎麼可能!」
「——兩位在找這些嗎?」
赫然響起的爽朗嗓音讓兩人回過頭,只見水塔後方緩緩走出了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右手的警用手槍將槍口指準了里卡爾多,左手則是提了一大包被拆解的炸彈。
「警察……!」
——砰!
就在里卡爾多開口的剎那,男人扣下板機,一槍命中了那男人的小腿,戴蒙˙斯佩德正要掏槍,那警察緊接而來的下一槍擊中了他的右臂,藍髮男人嗤痛一聲,手中的槍掉落在地。
「我是新宿署刑事課的刑警朝利雨月。」那警察微笑著緩緩地道,水藍色的眸子裡卻隱隱綻出了殺氣,「現在以棄置爆裂物的嫌疑——將你們兩人逮捕。」
語畢,複數的腳步聲傳來,從樓梯口處跑上了一隊警察,團團將兩人包圍。
戴蒙˙斯佩德的臉在瞬間扭曲。
「是喬特……絕對是他——那個叛徒——!」
聽見兩聲槍響,工地裡的阿諾德回過頭。
他剛將通緝犯制伏在地,那男人現在雙手被反銬在身後,挨了一槍和幾下拳頭,狼狽地倒在地上,阿諾德又試了一次無線電,訊號還是不通,顯然是被什麼阻斷了,他嘆了口氣。
但是,通緝犯也抓到了。
阿諾德收起無線電,將那男人從地上抓起來,扯著他走下了樓梯,原以為可能是彭哥列的陷阱,但現在似乎是自己多心了,只要離開這工地,無線電應該就能使用了,他向外跨出一步,卻突然聽見一聲槍響,他身後的罪犯應聲倒下,阿諾德一時重心不穩被連帶拖倒在地,但那剎那間襲來的強大殺氣讓他本能地向旁蹬開,一陣槍響劃破寂靜的空氣,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多了幾個彈孔。
「嘿——果真如爸爸所說,是個難搞的角色啊。」
低沉而平穩的嗓音從高處傳來,阿諾德抬起頭,一個身影從上頭的橫架躍下,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頭戴著黑色西裝帽,他的日語還摻著一點外國口音,阿諾德警戒地看著他,緩緩站起身。
「初次見面,阿諾德。」那男人露出一抹近乎輕浮的淺笑,卻彎身優雅地向他鞠躬,「在你死之前,我得自我介紹一次,我叫里包恩——是彭哥列專屬的頂級殺手。」
「果然……」阿諾德平靜地道,看了眼地上那被一槍擊斃的通緝犯0672號,「為什麼不惜這麼大費周章都要讓喬特回到彭哥列?你認為殺了我就會有用嗎?」
「哼,在我的槍下不緊張的人,你倒是第一個。」那男人用大拇指頂高了自己的帽子,「我的確是不知道爸爸在想什麼,也不認為殺了你就會有用,但那跟我無關。」
那男人刻意頓了一下,阿諾德瞇起了眼。
「——我只要達成我的任務就行了。」
那男人咧開一抹自信的微笑。
幾乎是在尾音落下的瞬間,雙方開槍,在肉眼來不及捕捉的剎那,那男人輕易躲過了阿諾德瞄準他小腿的子彈,而那男人的子彈擦過了他的側腹,阿諾德嗤痛一聲,在他的身體因疼痛而縮起時,察覺到那股過於銳利的殺氣,阿諾德的小腿幾乎是在中槍的同一瞬間便使力向後一蹬,閃過了緊接而來的三槍,那男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可敬的對手。」
他輕聲道,左腳向後一縮,躲開了阿諾德反擊的一發子彈。
那銀髮青年咬牙,直覺告訴他無法戰勝這男人,他握緊了手中的槍,轉身逃跑。
子彈彷彿是活著的一般,在追逐著他。
阿諾德第一次為這巨大的實力差距感到害怕——彷彿就連子彈在鋼筋之間彈跳反彈的角度都是計算好的一般,每一槍都是輕輕擦過,沒有致命傷,但他逃跑的速度一次次都在被削減,阿諾德知道那男人在玩弄他,就像掠食者在用餐前殘忍地玩弄他的獵物。
跑出工地前的一槍擦過了他的肩膀。
鮮血濺了出來,阿諾德的腳步晃了一下,卻沒有跌倒,他跑出了工地,四處尋找能夠擋子彈的遮蔽物,他從口袋抽出無線電,卻在剎那間,手中的無線電被子彈擊飛,落到數公尺之外的地面,阿諾德咬牙,回頭,只見那黑西裝男人握著手槍,慢條斯理地走出了工地。
「差不多該結束了,阿諾德。」那男人淡淡地道,將槍口對準了那銀髮青年的腦門,「在這種狀況下還能保持鎮靜,還有那個驚人的體能……我真的很敬佩你,我會到你的墳前獻花的。」
「那真是感激了。」阿諾德舉起了槍,輕喘著氣,咬牙,「但我不需要!」
兩人同時開槍。
阿諾德在開槍的剎那迅速蹲下,子彈擦過了他的髮梢,而他射出的子彈打中後方的鐵皮牆,反彈擦過那男人的帽簷,那男人稍稍瞇起了眼,阿諾德抓準這短暫的幾秒鐘,滑壘到了一台轎車的後方,阿諾德喘著氣,更換彈匣,靠上了轎車的車門,鮮血源源不絕從傷口流出,不管他走到哪裡,血跡和血腥味都會暴露他的藏身位置,阿諾德咬緊牙關,安靜下來,聆聽那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皮鞋在柏油路上踏出躂躂躂的聲響,他的食指指腹貼在板機上,因身體的疼痛而微微顫抖。
突然,車門被打開了。
阿諾德一個重心不穩向後倒,身子就這樣突然被拖進轎車裡。
車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殺手里包恩停下了腳步,他冷冷地瞇起了眼,看著那輛全黑的轎車長揚而去,人行道上,只留下一地的血跡,本該沒有力氣再逃跑的阿諾德卻消失無蹤了。
「喔……?」里包恩揚起一抹危險的唇角,「看來是有接應?」
「——沒事吧?阿諾德。」
熟悉而柔和的嗓音從旁傳來,銀髮青年喘著氣,收起了槍。
喬特˙彭哥列緊咬著牙,油門踩到底,他用力轉動方向盤來個急轉彎,後方傳來槍響,子彈卻不對車速造成任何影響,防彈車,就連車窗也是厚達八公分的防彈玻璃,這不是警用車的配備,看來喬特是從彭哥列那裡借來了這台車,阿諾德按住肩膀血流不止的傷口,後仰靠上椅背。
「為什麼你會過來……」他喘著氣,虛弱地問,「無線電應該……」
「——爸爸會出什麼樣的招術,我清楚得很。」喬特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又一次急轉彎繞過了工地的另一角,「前面的抽屜有繃帶,你包紮一下,我們得直接去總部和他理論。」
「後面那個殺手到底是……」
「他是三次元版的里柏斯,我只能這麼說。」
喬特額角滑落了冷汗,卻還是努力牽起一抹微笑,似乎是想安撫身旁情緒緊張的阿諾德,那銀髮青年看了他一眼,打開抽屜時在上頭流下了幾個染血的手印,他拿出繃帶,才剛扯開,突如其來的巨響讓車身為之震動,那是輪胎爆破的聲響,喬特咒了一聲,車身在高速行駛下打滑,旋轉,他們失速狠狠撞毀了工地的鐵皮圍欄,喬特似乎已經知道撐不住了,他雙手放開了方向盤,將身旁的阿諾德緊緊護在懷裡,在一陣劇烈的衝撞後,車身總算是停了下來。
阿諾德剛想睜開眼睛,「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將他震聾。
視野陷入一片黑暗,阿諾德在那溫暖的懷抱裡失去了意識。
身穿西裝的高挑男人站在遠處,冷冷地俯瞰廢棄工地裡的轎車。
他收起了狙擊步槍,拆解放回公事包裡,輪胎被射爆的轎車旋轉之後衝進了工地裡,破壞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廢棄建築結構,上頭的鋼架整個倒下來,將整台轎車砸了個稀爛。
這下就算阿諾德再強,肯定也活不成了。
完成了任務,殺手提起公事包,旋了腳跟離開。
*
阿諾德醒來的時候,迎接他第一道視線的是醫院冰冷的天花板。
——還活著。
他意識到這點時稍稍鬆了口氣,然後他想起了喬特,事情的經過逐漸在腦海浮現出來,阿諾德試圖坐起身,耳朵卻傳來嗡嗡的聲響,他似乎聽見了一些噪音,漸漸地,那些噪音越來越清晰,那是弟弟雲雀恭彌呼喚他的聲音,阿諾德緩緩地回過頭,看見了病床旁的黑髮少年。
「阿諾德。」
他終於聽清楚了弟弟顫抖的嗓音。
「……你躺好。」
阿諾德沒打算聽他的話,他心裡只想著那個最後護著他的喬特,他試圖下床,身體卻猛然失去平衡,阿諾德向側倒下,雲雀恭彌即時扶住了他,半晌,阿諾德終於意識到哪裡奇怪,他愣愣地低下頭,看見自己左手的袖子空蕩蕩的。
他失去了左手。
阿諾德抬起頭,看見雲雀恭彌發紅的眼眶,知道這一切不是夢。
「截肢了?」
他淡淡地問,看見雲雀沉重地點點頭。
阿諾德坐直身子,抓住自己的左袖子,直到這一刻,他還感覺自己的左手還是存在的,但是這空蕩蕩的感覺又是如此真實,阿諾德低下頭,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昏睡了多久?」他輕聲問。
「一天左右。」
「喬……澤田家康呢?」
「他的手術還沒完……你要去哪裡?」
雲雀恭彌淡淡地問,卻藏不住語氣裡幾分焦灼,只見阿諾德不顧自己截肢的左手,低頭咬掉了右臂上的點滴,站起身,那銀髮青年因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而稍稍瞇起了眼,身體卻全然沒有動搖,他輕輕推開身旁的雲雀恭彌,經過那少年身旁時摸了下他的頭,而後,他一步步蹣跚地離開了病房。
喬特的手術狀況很糟。
彭哥列家族的高階幹部站在手術室外,阿諾德看見了里卡爾多、G和那個藍髮的男人,殺手里包恩靠在牆上,帽沿壓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那老人的神情相當沉重,他低著頭,焦慮地撫弄他粗糙的手指,而後,他緩緩抬起頭來,注意到了阿諾德。
所有家族成員都回過頭來,注視著那扶著牆的銀髮青年。
當中有人看他的眼神帶著敵意,有人帶著憐憫,G上前來攙扶他,阿諾德揮開了那紅髮男人的手,他的視線一直緊盯著那個老人,老人也用銳利的眼神注視著他。
「……G。」好一會兒,那老人開口道,「我要跟這小子單獨談一會兒話。」
「爸爸。」身後一個部下提醒,「至少帶個護衛……」
「不必。」
老人平淡地說著,輪椅緩緩地轉向,朝阿諾德滑了過去,阿諾德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老人朝自己過來,而待在手術室前的其他人則主動離開,留給兩人談話的空間。
「……事情我聽G說了。」
不等阿諾德開口,老人逕自說了話,他低下頭來,雙手拇指輕輕按了按額角,阿諾德可以聽見那老人說話帶著一點鼻音,「你……在跟喬特交往,是嗎?」
阿諾德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老人並沒有看他,或許也沒有看到他點頭,但答案是什麼他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你愛他嗎?」老人又一次開口,這次,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愛……喬特那孩子嗎?」
「愛。」
能夠如此平靜而肯定地說出回答,阿諾德自己也感到意外。
那老人抬起頭來看著他,蒼老的臉上佈滿了淚水,他抿著那乾裂的唇,這兩人就這樣安靜地注視了幾秒,一會兒,老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從懷裡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淚。
「我做了多麼愚蠢的錯事……」他清了清喉嚨,以近乎哽咽的嗓音緩慢地道,「一個父親,就算是兒子選擇了與自己期望不符的道路……也應當深愛著他……」
老人吸了吸鼻子,沉默了許久,阿諾德沒有回話,他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手術中」那發亮的燈光在陰暗的走廊上看起來多麼刺眼,阿諾德感到自己的雙腿似乎失去了力氣。
「……你是喬特不顧性命也要救下來的人。」老人擤了擤鼻子,以沙啞蒼老的嗓音說,「現在你不再是彭哥列的目標了……你走吧。」
阿諾德沒有答話。
他一直站在原地,雙腳彷彿生了根似地不能動彈,老人推著輪椅緩緩離開了,那些彭哥列的家族成員又回到手術室前,阿諾德獨自一人站在陰暗的角落,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止不住的淚水順著鼻樑流下,從他的鼻尖滴落,已在地上聚成了一小灘水漬。
*
後來,他從朝利雨月前輩口中聽說了事情的經過。
里卡爾多和那個藍髮男人原想用炸彈埋葬他,卻被喬特先一步識破,派朝利雨月和炸彈拆卸小組半夜到廢棄工地去拆解了炸彈,但是里卡爾多他們兩人只在拘留所裡坐了一小時就被釋放了,一是證據不足,二是他們早就買通了幾個高層。
澤田家康原來出身黑道家族的事實現在傳了出去,又作為醜聞被上層硬是壓了下來,刑事課的前輩每天都會來探望阿諾德和澤田家康,卻總是被彭哥列家族的成員趕回去,只有朝利雨月和G兩人,現在似乎成為了能聊得起來的朋友。
喬特手術後轉到了加護病房,卻一直沒有從昏迷之中醒來,三個月過去,阿諾德被子彈擦傷的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除了截肢的左臂偶爾還會犯疼之外,活動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但失去左手的他已經不能再當刑警,他只能做一般文書處理的工作,署裡派人來問他是否有繼續當警察的意願,阿諾德藉著這個機會遞出了辭呈。
喬特的父親現在似乎相當中意阿諾德,或許他是在他身上看見了喬特的影子,他嘗試說服阿諾德加入彭哥列,卻總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已放棄了讓喬特醒來之後繼承彭哥列的念頭,阿諾德從老人口中聽說,彭哥列現在全權交給里卡爾多管理。
三個月後,喬特從昏迷中稍稍轉醒,不過意識還很模糊。
他的全身現在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骨頭碎片刺進了肺部導致肺積水,,現在喬特無法自行呼吸,於是醫生為他做了氣切手術,阿諾德每天都守在喬特的病床邊,但他不確定喬特醒來時是否有看到他,就算看到了,也不知道是否有認出他。
一天晚上,阿諾德在喬特病床邊醒來時,看見里卡爾多正為自己披上被子。
他是跟著那老人來的,那被彭哥列家族全體喚作「爸爸」的老人。
他們三人安靜地守在病床邊,喬特沒有醒來,還是陷在昏迷之中,輪椅上的老人伸手輕撫喬特的臉,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喬特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像是個死人,也瘦了不少,老人用手輕輕摩娑喬特的金髮,不久,他哭了起來,說他無法忍受喬特繼續遭受這種痛苦,說著,他拿出了手槍,打算一槍斃了喬特的腦袋讓他解脫,里卡爾多及時制止了他,他安撫著那痛哭的老人,將輪椅推出了病房。
阿諾德到病房外去送他們。
他看著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彼端,感到有些虛脫,阿諾德靜靜地靠上了牆,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他父親那漫長的死亡過程——這一夜很安靜,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冷冷的日光燈亮著,而他站在一個光線微弱的角落,背部平靠著牆面。
漸漸地,他想起了他和喬特共度的那些時光,喬特坦率的告白,他們笨拙卻忘情的初夜,第一次約會就被打壞了計畫,然後他們彼此坦白,他與喬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他這一生中最精彩、也是最後精彩的時光,如盛開的曇花,短暫而美麗。
倚在牆上的阿諾德微笑起來。
他轉身,緩緩走進了病房。
床上的喬特似乎稍微睜開了眼睛,阿諾德在床邊坐下來,他彎下身,覺得喬特那雙金紅色的美麗眸子似乎在注視著他,阿諾德低頭,輕輕靠上那金髮男人的前額。
「喬特。」
他柔聲說,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冷冷的嗓音能夠那麼溫柔,他張著口,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想說的話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如何用言語表達。
良久,他才顫抖地吐出一句:「……我愛你。」
或許喬特是聽到了,因為他稍稍瞇起了眼,阿諾德始終注視著他,看見喬特的眼眶滲出了淚水,那銀髮青年吸了口氣,抿唇,感到自己的眼眶紅了,他伸出顫抖的右手,握住了喬特胸前的管子,他知道喬特也正注視著他,用那一如以往的溫柔的眼神。
緩緩地,喬特的蒼白臉上,揚起了一抹溫暖的微笑。
阿諾德靜靜地注視著他,也忍不住微笑了,他的手再也不顫抖。
於是他低頭,輕輕吻上了那慘白的雙唇,拔掉了喬特胸前的氣切管。
(完)